第259章 陽光 他們是站在陽光下的人。
七月流火, 已至立秋。
京城天清氣爽,晴空一碧如洗,早晨的陽光灑落在金鑾殿外, 將四十九級漢白玉階照得晶瑩透亮。
階下兩旁林立著數以千計披甲執(zhí)銳的御林軍,階上的廣場分庭矗立著數百名四品以下的文武官員。
藺南星站在石階之下,頭戴武弁平巾幘, 發(fā)髻利落地高束于頂, 緋絲大袖整肅齊楚,以騰蛇起梁帶收束于蜂腰之上。
垂墜在腰間掛的魚符已經換新, 在金魚袋中搖搖晃晃,與一旁佩戴的禁步遙相和鳴, 而一雙寬大的腳掌上穿的是貴人才可戴的銀邊朱襪、盤金赤舄。
昂藏八尺的身軀將武官衣裝襯得極為利落, 也讓衣冠濟濟的郎君看起來貴不可言,銳不可擋。
金鑾殿內隱約響起通傳之聲。
宦官們或是沉緩,或是尖細的音色從殿內一路誦至階下。
“宣藺南星入殿——!”
藺南星抬頭望向高處, 略略整理了下并不散亂的衣裝, 便雙手執(zhí)笏,沿著一側臺階款步上行。
這是條通往金鑾殿的必經之路,他在身為宦官的十年里,早在這條路上走過成千上百個來回。
即便閹宦并無參朝的資格, 卻也多的是鞍前馬后,端茶送水的活計需要他們入殿操持。
臺階短短四十九級,藺南星身高腿長,一步便能跨個四五級,然而腰間的玉佩組叮當作響,時刻提醒著他禮儀與步態(tài)。
他便放慢了步伐,也端起最好的儀態(tài), 矩步方行,慢慢品味這一步一響,一步一升的道途。
上完臺階之后,視野便豁然開闊,天光晃晃,群臣濟濟,皆拜服王庭,恭聆圣訓。
藺南星走的是武將旁的道路,一眾緋衣平巾的將領與藺南星的穿著大同小異,卻無人有藺南星一樣的氣度與風姿。
曾為閹宦的過往,似乎在他身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跡。
仿佛他生來便是個謝庭蘭玉的將門之后那般。
不見局促,不見失儀。
葉回、白錦、魏浩蕓、孫連虎等人因官品不同,分散于殿外的隊伍之中。
白錦倒是剛好站在最靠外側的那排,身上穿的也是颯爽的武將緋服,衣袍上貼著五品官員的熊羆補子,虎虎生風。
她雙手執(zhí)笏,在藺南星路過時,借著袖擺的遮掩朝人挑眉一笑,眼里滿是純粹的欣喜,藺南星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微微側首,也勾起了嘴角,回以輕快的笑容。
人生大喜,不過就是洞房花燭,金榜題名,藺南星走上這條路,穿過的險阻不亞于寒窗十載,嘗膽臥薪,此刻他自然是春風得意,樂于與每個親朋共慶快事。
穿過殿外的廣場,還要邁上九階,才能進入金鑾殿內。
藺南星距步向上,步伐健如流星,又有世家子弟的端方,隱約還能瞧出點沐九如的影子,將雅致與颯沓兩種截然迥異的氣質結合得十分融洽。
金鑾殿外,門扉大敞,近百重臣立于殿內,氣氛倒是比廣場上要松弛些許,老臣們各個捏著笏板,在或明或暗得向外張望。
天子高坐明堂,神色柔緩,不怒而威,一對曜眸卻是一錯不錯地望著殿外之人。
藺南星止步門前,再整衣冠,寬大修長的指節(jié)拂過領口,掠過“砰砰”跳動的胸襟,又擦過腰帶,撫過武弁專屬的騰蛇紋樣,最后整理了下他此前從未戴過的玉佩組。
丁零當啷的聲響與他此刻的心跳聲無異,即便與景裕的那場夜談過去已足有一個多月,萬事塵埃落定,可到了收獲成果的時候,依舊難免會心神激蕩,胸膛鼓脹。
這感受確實有些像是成親之時,他站在沐九如的屋外那般。
分明已做完了所有的婚前準備,只差臨門一腳便可迎回他的郎君,卻依然會在無上的榮耀和欣喜中手足無措,心跳欲出。
不過迎親之時,他還未和沐九如兩心相悅,因此比起興奮,還是忐忑和不安更多一些。
此刻又不一樣了。
藺南星看著雕梁畫棟的朝堂,只覺得——
這是他應得的。
他抬起足底,跨過金鑾殿寬大的門閬,木質舄底與殿內的金磚相觸,發(fā)出戛玉鳴金的一聲。
“噠。”
似魚躍龍門,蟬蛻蛇解。
藺南星在這一刻,徹底褪去為奴為婢的過往,成為了因不世之功,而離開內廷,走上朝堂的第一人。
他踏上分隔文武官員的甬道,一路走到殿堂前方,天子跟前,接受拜將與封賞。
擢升的旨意足有千字,寫得文采飛揚,秦屹知緩緩念完,嗓音已有些干澀,緊接著便是天子贊言,賜服加官。
二品武官的盛裝由幾名宮人端上殿堂,這等粗活本只須五品以上內侍來做即可,但藺南星一看,端著小案的竟也全是些熟悉的面孔。
逢力身著蟒袍走在最前,頭戴三山帽,嘴上不便說話,就只是背對天子,向老上司擠眉弄眼。
逢會走在稍后,一樣是華冠麗服。
在司禮監(jiān)浸淫數年,讓他積威越發(fā)深重,哪怕做著伺候人的事,也不顯卑微,此刻他一張素淡的臉上掛著溫潤的淺笑,向著他的老上峰點頭致意。
之后便是逢雪、多金等人,各個也都是眉飛色舞,喜笑盈腮。
藺南星的心頭不由晃蕩,難得寬和了顏色,也回了幾人一個神采飛揚的笑容。
著衣之禮則是由秦屹知為天子代勞。
御前中貴秦公公走下高臺,將云展搢于腰間,展開一件又一件工藝繁復、天機云錦的禮服,為藺南星層層穿上。
藺南星低頭,隱約能看到三山帽下,秦屹知眼底青黑,面色蒼白,一邊耳垂上落了個耳鐺,但傷口似乎收的不好,讓他的耳垂紅腫得驚人。
秦屹知將最后一件七章縲裳套上藺南星的肩頭,溫聲道:“恭喜藺將軍。”
藺南星道:“多謝秦公公。”
曾經風光無限的金科狀元,如今成了閹宦,曾經的卑如螻蟻的宦官,卻成了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
一對一答間,恍若隔世。
景裕最后親自從高堂走下,為藺南星佩戴鷩冕。
加官進爵向來無需天子本人操持,然而景裕有心給藺南星抬臉,也無人會去掃興地阻攔。
天子舉起八旒冠冕,藺南星立即單膝跪地,奉上項頂。
景裕鄭重地在藺南星頭頂扣下冠帶,撥起冕旒,又塞上珫耳。
藺南星為景裕打點過無數次的衣著和冠冕,卻是頭一回體會到景裕屈尊紆貴的伺候。
少年天子的動作不算細致溫柔,畢竟景裕本身也不是那樣的性子,一個對自己都沒有幾分耐心的人,也很難對他人有多少好臉色。
但景裕依然盡周盡詳地將藺南星的冠冕收齊,讓這份榮耀穩(wěn)穩(wěn)當當地落在藺南星的頭頂。
景裕道:“藺卿,起身吧。”
藺南星道:“謝陛下!”便在景裕的身前緩緩起立,直到挺直腰桿,視線微垂。
景裕也微微抬眸看向藺南星,隨后淡淡一笑,轉身走上高位,坐回龍椅。
自清涼宮一見之后,景裕放了藺南星與沐九如離宮回府,也不遺余力地落實藺南星的封賞與職務。
可岑家翻案之事,景裕卻是再也沒有提起,藺南星便也不會去追問。
能夠堂堂正正地攜家眷立足于世,已是藺南星夢寐以求的生活了,他不會再貪心地索取更多。
之后君臣兩人又單獨會面了好些次,卻再未推心置腹過。
景裕不會再次醉酒失態(tài),吐露真情,而藺南星也不會再以下犯上,拿兄長自居。
兩人的關系好像回到了藺南星還是景裕大伴的時候,又似乎不太一樣了,像是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也許是默契,也許是信任,又或是無法割舍的過往帶來的牽絆。
藺南星受完封賞,已是一身的祭祀禮服,八章紋樣在衣袍上瑰瑋赫奕。
今日并無祭典,文武百官穿著的都是普通朝服,更襯得唯一華冠麗服的藺南星帶金佩紫,夭矯不群。
文武百官紛紛恭喜道賀,藺南星連聲回著同喜,走向了武將站隊中給他預留的空位。
正好在耿統(tǒng)和岳秋的中間。
朝堂站位的順序自有章程,但景裕向來不愛揪著這點小事不放,只要朝臣自己愿意換位,也可隨意更改位置。
畢竟不同的站位,也可暴露不同尋常的關系,景裕樂得和朝臣們斗智斗勇。
藺南星剛剛站定,邊上的岳秋便賀喜道:“藺將軍,眾望所歸,得償所愿,恭喜。”
藺南星和顏悅色地回道:“多謝,同喜。”
耿統(tǒng)也高高興興地拍了下藺南星的肩膀,聲音小小的,交頭接耳道:“小叔叔!你可算是熬出頭了,你是不知道爹昨晚有多高興,吃飯時的時候他哭了整整一個時辰!人都哭傻了,半夜還在屋里燒紙,差點把房子點了!”
耿統(tǒng)另一側的耿信達老臉通紅,低喝道:“鳴志!朝堂上莫要交頭接耳!”
耿統(tǒng)縮了縮脖子,對藺南星道:“唉,父子同朝可真沒意思,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人都要被拘成傻子了……大伙都知道圣上喜歡著我呢,我就是躺在地上上朝,也不會有人說我。”
耿信達氣得要嘔血,他和這倒霉催的兒子一起上朝數月,壽數都能短上一輪,他如今甚至都有些懷疑這胸大無腦的小兒子在北韃打出的那些成績是不是冒名頂替的了。
藺南星并不和耿統(tǒng)同仇敵愾,他這小侄子打仗雖是不錯,可在朝政方面也確實浸淫不足。
為了避免親生父親的慘劇再次落到這侄子的頭上,藺南星沉聲道:“聽你爹的話,別同圣上沒規(guī)沒矩。”
耿統(tǒng)蔫頭蔫腦地嘆道:“好吧。”
之后武將們也同藺南星寒暄了一會,畢竟藺公公還是御馬監(jiān)掌印時,就同他們這些武將交情匪淺,時常為他們打點糧草軍資,如今更是同朝為將,前途無量,沒人會想和這么個簡在帝心的大將軍交惡。
再過了會,秦屹知宣布開朝啟奏,朝臣們這才徹底脫離了藺南星擢官帶來的盛況,恭恭敬敬議起了今日的朝事。
武將這頭向來事少,多是文官們話里有話,吵吵嚷嚷,沒一會兒那些老臣們還又花拳繡腿地打了起來。
藺南星第一次身處朝堂之上議政,初時還有些新意,沒半個時辰,也就和耿統(tǒng),岳秋等人一樣,昏頭昏腦得都快打起呵欠來了。
難怪司禮監(jiān)在民間風評極差,卻屹立不倒,這朝堂議事的效率實在不高,純粹是朝臣們在演猴戲。
想來若不是景裕這天子閑得發(fā)慌,就喜歡看大臣的熱鬧,朝事還是由內閣和司禮監(jiān)書寫票擬,代為披紅更為便利。
藺南星聽了滿耳朵蒼蠅嗡嗡一般的議政后,朝會總算是散了。
文臣們氣勢洶洶,還在繼續(xù)早朝時被景裕強行打斷的口角,武將們則是腳步虛浮,一個個打哈欠揉眼睛,夢游一般地離開了金鑾殿。
耿信達父子和藺南星一同隨著人潮走向殿外,熱情地道:“藺老弟,走,一起回家。”
藺太監(jiān)第和耿將軍第是對門的關系,又離宮門距離極近,一同走路回家正正好好。
昔日同生共死過的戰(zhàn)友,如今終于無需避諱,能一同下朝,并肩而立了。
藺南星應了一聲,耿統(tǒng)道:“真羨慕小叔叔你,馬上就要離京赴任,再也不用上這勞什子的鬼朝了……呵……欠……啊,真是困死我了……那些老東西吵來吵去就這么點花樣,罵的七拐八彎的,和催眠似得,我寧愿在家睡覺或是練武……”
藺南星輕笑一聲,道:“圣上信重你,你可以向圣上請調去冼城參戰(zhàn),便不必在京中上朝了。”
耿統(tǒng)委屈道:“我說過了啊……圣上說那邊已經派了人去了,誰還能比我們耿家的人打得更好啊?!我就是在北邊打得更好,也不代表我不會打水戰(zhàn)啊!”
藺南星挑眉一笑。
那比耿統(tǒng)打得更好的人,自然就是新官上任的藺將軍了。
藺南星得的封號是鎮(zhèn)北大將軍,即刻調任駐守龍城,但實際上卻是接到景裕的秘密任務,前往冼城援助耿角,對戰(zhàn)東倭。
甚至他還從景裕那兒得知,大虞已將蒙繞助放回南夷,并暗中支援蒙繞助起事、奪回皇位的謀劃。
只要南夷內亂起來了,大虞和夷國遲早還有一戰(zhàn)。
景裕是個有賭性的人,并且也不安于平穩(wěn),總想著掠奪。
他手上有好的將領,就忍不住要放人去征戰(zhàn)四方。
這樣的國策無異于是文臣的地獄,武將的春臺。
后事如何,尚且不知,但藺南星覺得,當今的大虞有景裕作為天子,精勵圖志,睿不可擋;有吳王坐鎮(zhèn)南方,愛民如子,經營有方;朝堂上則是有能臣賢宦,各地還有精兵強將……
永初應當會是個不錯的時代。
藺南星同耿家父子走到殿外,金鑾殿的門扉旁立著一排宦官,逢力站在最前,大聲招呼道:“藺……藺將軍!小的們送您一程!今日一別,往后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了……”
他抹了兩把虛無的淚水,哀嚎著撲向藺南星:“就讓小的們最后再為您盡一次孝心!”
藺南星臉色一黑,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避開逢力沒輕沒重的舉動。
他早就傳信告訴過逢力等親信,今日拜官下朝之后便要拖家?guī)Э冢⒓措x京。
他明面上的職務是去龍城述職,并不趕時間,但前往冼城支援南軍,卻是越快越好。
他近幾年能回京的機會確實不多,但……這該死逢力說的又是什么鬼話,聽著怎么感覺不太吉利!
什么叫盡最后一次孝!
藺南星恨不得把逢力這張破嘴給縫上,而逢力身后的逢會臉色也同樣黑了黑,他一把扯住逢力的后領,老鷹逮小雞一樣控制住這人毫無分寸,見人就上的舉動。
逢會制住他這該死的冤家后,對著藺南星抱歉一笑,道:“將軍對小的們恩同再造,奴婢們記掛著您,恭賀的話也都攢了一籮筐要說給您聽,還請將軍賞小的們個臉,陪咱們走上一程。”
逢會這話聽著就順耳了許多,逢雪、多金等人也紛紛出言附和。
藺南星看著這些他親手栽培的奴婢們,心頭也是一軟,直接和耿家父子道了別,走進了宦官群里。
幾十個宮人立即眾星捧月地把他團團圍住,又是吹捧,又是打趣。
這么多閹宦聚在一起,聲音都又尖又細的,吵吵嚷嚷得比起朝臣們互罵殺傷力更大,實在扎耳。
但耳聰目明,最惡聒噪的藺南星半點也不感到厭煩,甚至想到往后他很難再聽見這些聲音了,多少還有那么一點點不舍。
——即便他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貴人,再不屬于閹宦之列,往后也不會因為身份而被人作踐、遭受世人的鄙夷和白眼,但藺南星并不覺得自己有哪里高人一人,與奴婢們真就天差地別了。
他始終不曾忘卻自己的過往,也從不回避自己的過往,不論是身為家奴,亦或是宦官。
因此同宮人們相處時,他也一如既往得有些威嚴,并不傲慢。
甚至今日還因人逢喜事,他變得更加和顏悅色了,不論小的們如何揶揄他,他都笑眼盈盈,不掃人興。
但再歡快的喜氣,也終是被離別的愁緒所取代,一行人走到午門口時,一大半都哭得梨花帶雨了。
逢力這下是真的哭了,還哭得直抽抽,他想要埋進藺南星的懷里,結果又被逢會給強行攔住了。
攔了也就罷了,逢會還不給他埋胸,只借了個肩膀給他哭。
逢力想到他沒有指望的宦官生涯,哭得更兇了,委委屈屈道:“藺公,藺爹,您之后得想辦法把我撈出來啊!”
藺南星:“……”
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們的事,他不插手。
進出皇宮通行的偏門大開著,藺南星走到門口,正見苗善河笑吟吟地與他招呼:“藺將軍,恭喜恭喜。”
藺南星對苗老公向來敬重,連忙行禮問候。
幾年過去,不知是藺南星更高了,還是苗善河又老了些許,藺南星只覺得這位和善的老公公像是更佝僂了一些,但精神氣依然是足的,人也溫和慈祥一如往昔。
苗善河高高抬著頭,笑容可掬道:“你是個有福氣的,也算是苦盡甘來,光耀門楣了。這金銀寶器想來你是不稀罕的,來,這些你拿走,就當老頭子的一份心意。”
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藺南星,笑瞇瞇道:“京城里的水渾,你帶著心上人離了這地兒,換個清凈安逸,是好事兒。哦,對,若有機會,還望你多照拂照拂承兒。”
藺南星連忙接過紙包,里面硬硬的一塊一塊,大抵是糖果之類的吃食。
藺南星心中一暖,把苗善河話里的話都品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彎下腰,行禮道:“多謝苗老公,晚輩若有機會,一定盡心盡力。”
苗善河笑了笑,又一揚拂塵,對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宦官們道:“好了,收起眼淚吧,大好的日子,別弄得藺將軍又是放不下你們,又是沾了晦氣。”
一眾小的們頓時都不敢哭了,連逢力都乖乖聽話,收了淚水。
苗善河又對藺南星道:“去吧,后生,你那正君帶著你家小公子正在外面等著你呢。”
藺南星心頭一熱,立馬告辭一聲,加快步伐向宮外走去。
皇宮的門楣高聳入云,十年前他踏入此地時,只覺自己如瀚海一粟,逆旅而行。
如今他跨出宮門,入眼是泱泱行人,車馬如龍,諸多熟悉的面龐等候著他——
耿家父子倆、多魚、多賢、孫連虎、白錦、女將幾人,還有夏月、張家兄妹、風兮、桑召、喬脈植……
那么多的人擠擠攘攘,歡聲笑語,是屬于他的十親九故,長樂永康。
而陽光明媚處,人群的最中央,或是藺南星目光的最中央,只有他的一妻一子。
沐九如今日穿的尤為清麗,一身玄色中衣溫婉莊重,外搭蔥綠長衫,分外招眼又不失清雅出塵,腰間也是配了一組禁步,與藺南星身上的剛好成雙成對。
俊麗郎君玉冠高束,臉上以珠簾覆面遮擋,鬢邊簪了芍藥兩朵,灼灼其華,手上則是牽著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可不就是他們的好大兒。
藺韶光幾日之前就回了京城,與他的爹爹們匯合,這些日子里他找了機會和親哥哥秦屹知會了面,也和曾經秦家的親眷們碰了頭,還鬼鬼祟祟得想要進御馬監(jiān)。
這想法差點讓秦屹知和藺南星夫夫倆反目成仇。
藺韶光也是第一次見三哥哥發(fā)那么大的火,嚇得他再也不敢說什么要進御馬監(jiān)的事兒了。
今日的藺韶光穿著一件粉衣裳,頭上扎著一對童子髻,看著格外喜氣可人。
七歲的小娃娃一日一個樣,兩個月不見,如今都快能夠著沐九如的胸口了。
藺南星看到他們的家人們,心底就忍不住得愛意發(fā)酵。
他快步走向他們,道:“祜之、元宵!”
藺韶光立馬親昵地道:“爹爹!你這身可真帥氣啊!我爹爹是大將軍啦!”
藺南星一下子就把好大兒抱了起來,止不住笑道:“哈哈,往后你就是將軍家的小公子。”他親了下好大兒的臉蛋,又把糖包塞進兒子的手里,“不比你從前差半點。”
藺韶光被逗得咯咯直笑,拆了糖塞進爹爹們的嘴里,又自己也含了一塊,吃得腮幫子鼓鼓的。
沐九如的腮幫也被糖撐得鼓起了一塊,他用手捂著嘴,將糖拌到一側,這才笑吟吟地道:“元宵的小爹爹果然帥氣,衣紫腰金,好生威武。”
藺南星耳朵一紅,眼睛亮汪汪的,里面滿是愛意與眷戀。
他突然心頭升起一種強烈的沖動,無盡的澎湃,讓他止不住輕輕地道:“祜之,我想抱你,想現在就把你和小寶都舉起來,舉的高高的……”
這著實語出驚人,沐九如一對桃花眸瞬間驚成了貓眼兒,耳朵都紅透了,成了石榴色,他眨了幾下眼簾,視線東瞟西瞟,最終還是緩緩地張開了手,道:“那你……抱吧,落故……我也想同你分享喜悅。”
藺南星的胸口鼓脹得幾乎發(fā)痛,手上卻是毫不猶豫,一把將沐九如攔腰抱起,妻兒一手一只,把他的一切都填得滿滿當當。
藺韶光“蕪湖”一聲,高興道:“爹爹力能扛鼎!爹爹威武雄壯!”
沐九如雙腳騰空,臉紅得都快發(fā)光,連忙把自己埋進藺南星的肩頭,擋了個嚴嚴實實。
不過這種害羞也是下意識的舉動,往后他和藺南星東奔西走,基本就不會回京了,所以即便現在有些失禮的舉動也不用再怕會遭人非議。
至少此時此刻的他,也有著和藺南星一樣無處發(fā)泄的歡喜,想要擁抱,慶賀,想要昭告天下他對藺南星的愛意與占有。
在無人注意到的時候,沐九如頂著一對通紅的耳朵尖,隔著禮服輕輕地吻了下相公的肩膀。
藺南星感覺到肩膀上羽毛拂過般的動靜,心頭火熱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只覺得他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一天,這一刻——
他身穿武將之服,離開宮闈,見到了他此生最愛的人,也在大庭廣眾下與親人們攜手并肩,共沐春光。
新官上任的小將軍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氣一般,手臂用力地顛了兩下妻兒,甚至恨不得讓他們騎上自己的頭頂。
“走!我們回家!”
“嗯。”
“好耶!我們回家去咯!”
金秋的陽光燦爛地灑在一家三口身上,在于石板地面投下了一道密不可分的人影。
京城的路上有人對他們報以揶揄善意的笑容,也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但藺南星和沐九如已無懼這些,也無需介意這些。
他們即將離開京城,前往冼城,之后再定居龍城……以后還會周游列國,走遍五洲四海……
他們是站在陽光下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