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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烏衣 直到此刻多賢才反應過來,沐九如……

    藺南星走進暗無天日的秘牢之時, 沐九如正在兩百里外的京畿小縣中。

    街邊的陵光香鋪旌旗翻飛,朱雀紋樣隨風招展,而鋪子的正對門是家茶館, 館內客人熙來攘往,生意紅火。

    茶館的隔壁,則是家門庭冷清、略顯破爛的舊書肆, 它被店大業大的茶館擠在街邊的一角, 若不仔細看,都看不見這個店面, 以至于大半日了,也沒一人進書店問津, 生意清冷到了凄涼的程度。

    店門口的招牌也積了厚厚的灰, 店小二甚至懶得清掃一下,臉上頂著個蒲扇,趴在柜臺上打起了盹。

    而昏睡的店小二背后, 一墻之隔的雜物室里卻是人頭濟濟。

    十幾個人擠在不大不小的屋內, 有男有女,或站或坐。

    如今已是炎天暑月,便是在樹蔭下納涼都能燥出一身汗來,這間小屋卻是門窗緊閉, 近乎不見天日,悶熱得仿若蒸籠。

    汗水從屋內每個人的額角落下,布滿他們神情凝重的臉龐。

    被眾人團團圍起的桌子上散布著碎紙數張,壓低的竊竊私語聲不斷響起,而絕大多的紙張和與話題都匯聚向了同一個人。

    便是坐在主位的沐九如。

    他此刻衣著樸素,與平民百姓無異,絕色的容顏做了一些偽裝, 讓他不再過于引人注目。

    他手里握著一沓紙張,紙上字跡密密麻麻,映在他瑩亮的眼眸中,讓他的神色越發沉凝。

    沐九如的四周站著九個靜默的郎君,這些人衣著輕便,身材魁梧,都是護送沐九如的死士,分別是阿一到阿十。

    而與沐九如同桌而坐的,有三人,分別是夏月、張妗金、多賢。

    這家偏僻的書肆其實是陵光號的一處秘密產業。

    不僅僅是這里,還有周邊的幾家店,包括隔壁的茶館,它們背后的東家看似不同,其實都是夏月讓親信盤下的鋪子。

    茶館人流量大,走進幾個人,又不曾走出去,誰也不會注意到,而茶館地后巷則可以直接進入隔壁的書肆。

    這樣的結構,很適合處理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用來作為暫時藏身的地點,也還算適用。

    雖然久留的話,這里離京城太近,依然不太安全。

    不過沐九如也沒打算在這里逗留太久。

    他原本和藺南星商議下來,是打算跟著死士們一路北上,到寒州一帶地廣人稀的地方隱居小住的。

    甚至藺南星尤覺不夠穩妥,還想讓沐九如直出塞外,最好跟隨阿芙游牧一陣的打算。

    跑到塞外去,實在是夸張了點,但躲去稍遠的地方,沐九如覺得還是有必要的。

    不然藺南星那頭還沒出什么大事,他卻被東廠的人給抓走了,反倒是他這邊壞了事,拖了藺南星的后腿。

    因此沐九如這次沒再倔強,很快就與藺南星道了別,帶著死士和輜重離開了車隊。

    但沒走多遠,他卻突然咂摸出了點不對勁來。

    ——東廠勢力有限,做的又是暗中的勾當,他們在京畿雖然手眼通天,但到底出了京城,也沒辦法真做到地毯式的搜索。

    不然當年的徐威就不會讓東廠束手無策。

    可藺南星卻隱隱有些想讓沐九如直接逃出大虞的意思……簡直就像是朝廷要對他這個后宅之人通緝追殺一般!

    姑且不論朝堂里到底發生了何事,若事情真的惡化到了連他這親眷都要被舉國追殺的地步,藺南星也絕無再翻身的可能了……

    那沐九如還有什么遠走他鄉的必要?

    與其獨自一人前往遠方,只能臥不安席、輾轉發側地等待事情塵埃落定,此刻危機還未發酵,沐九如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暫留京畿幾日,等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再考慮是走是留。

    于是他差人傳信回京,聯絡了夏月與多賢,還額外寫了封信給逢會,讓逢會通過司禮監的渠道來探查信息。

    沐九如派去的死士上京后不過半日,張妗金最先找到了沐九如一行。

    她帶著沐九如喬裝打扮,轉移陣地,來到了這處書肆。

    一日之后,夏月也帶著陵光號收集到的信報,到了這里。

    沐九如與這兩人足有三年未見,女大十八變,夏月隨著事業越發壯大,風采更甚往昔,而張妗金如今也落落大方了不少,說話做事不再畏畏縮縮,動不動就結巴落淚了。

    可惜當下并非什么敘舊的好時機,京城風雨欲來,三人沒說幾句閑話,就投身進了對時局的揣測之中。

    沐九如仔細看了夏月帶來的情報,幾人對這些京城商圈、貴人、閨女的動向做了探討。

    但宮外之人能得到的信息畢竟有限,除了一些綽綽約約,無法縷清的線索外,并無一發破的的內容。

    此時的沐九如與藺南星分別不過兩日,甚至藺南星跟隨地北軍還未進京城,藺南星也尚未遇到危險,但沐九如已飽受了寢食不安、萬慮千愁之苦。

    夜不能寐時,他便想起了陳年舊事:當年藺南星孤身入宮后,得知他被打入冷宮,大抵也就是這么得心焦如焚。

    還有他入宮第二日,藺南星就下定決心去凈身,義無反顧地追他進了宮里……曾經他還覺得不太能理解南星的選擇,現在已經可以感同身受了。

    ——所愛之人正在遭逢罹難,而自己卻不知他要面臨什么痛苦,也無可施為,這簡直比受傷、死亡更加讓人難捱。

    沐九如罕見得有些沉不住氣,在他幾乎忍不住想要有所行動的時候,多賢也終于風塵仆仆地到了這家書肆。

    此時距離沐九如派人傳信入藺太監第,多賢收到正君的傳信已過去兩日有余。

    倒也并非多賢刻意怠慢,他這兩日也是忙的焦頭爛額,眼睛都沒合過一下。

    他收到沐九如的指令之后,就立即操辦協同逢會收集起了宮中的情報。

    有些事情平日不去特地注意,就發現不了端倪,然而真的追根究底地探查,真像卻清晰得洞若觀火。

    即將發動的事態牽扯甚大,皇帝、太后、秦屹知、甚至還有東廠的廠公藺多福都摻和了進去,卷在時局里的每個人都在故布疑陣,讓情報的獲取和準確性變得更為困難。

    但不論是東廠廠公藺多福最近的異動,還是從太后與藺多福的勾結,亦或是前一陣被圣上罰到人事不知的秦屹知,所犯之錯卻只是“打翻了渴水”這么一件小事……

    所有的矛頭最后都指向了被動過手腳的司禮監會計錄,以及那張不知去向的《簪花少年圖》。

    摸清真相的多賢片刻不敢耽擱,立即帶著情報離京,趕赴沐九如所在的方位。

    而那時已是今日的早晨。

    多賢從小道離京之時,藺南星正在城門外與將士們一同接受天子的慰問,多賢空有一手的情報,卻不便上前通傳。

    所幸秦屹知已給藺公做過一些提點,而宮中自有逢力與逢會能接應藺公……

    藺公心思想來玲瓏,早早地就把正君給送走,多半是已經猜到了宮中的異變。

    因此多賢只是遙遙望了一眼遠處的多年未見的上峰,便揚起馬鞭,用最快的速度來到這家縣城書肆,將得到的情報全都交到正君的手上——

    書肆的小屋里話語聲依然不斷。

    沐九如忽然放下手里的紙張,輕輕出了口氣,道:“我要進宮面圣。”

    “正君?!”多賢一愣,顯然沒想到沐九如會有這種打算,連忙勸道:“正君,事情還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正君千萬不可沖動,以身犯險。”

    夏月和張妗金此前并不知沐九如的身份,但如今也算是都知道了,夏月道:“是啊正君,這事兒急不得,您若是進宮,反倒是坐實了后妃的身份,去自投羅網了。”她想了想,又道,“藺公知道了,可不得著急心疼。”

    張妗金道:“是的,正君,我們都會想辦法替您和藺公在京城周旋……君子不立危墻,您去了塞外,藺公才能安心。”

    眾人的勸說都很有理,但沐九如搖了搖頭,神色堅決:“這禍事全因我而起,我不能留落故一人去承擔欺君之罪。”

    多賢道:“藺公不會在意這些的,他更擔心正君您的安危,這些小的們都看得出,正君您定也是清楚的。”

    沐九如輕輕嘆了一聲,道:“我懂落故的想法,但……”他認真道,“我得給出我的態度,夫君想要為我們家改換門庭,讓我們都堂堂正正地做個虞人,那我這夫郎必然也要與他共同進退,而非躲在他的身后,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庇佑,等待事情平息。”

    藺南星是因為他這舊主才做了兩面三刀的奴婢,欺瞞天子,要受到發難。

    哪怕沐九如沒有成為藺南星的夫郎,僅僅只是藺南星的主子,他也絕不會讓這忠心耿耿的奴婢獨自面對懲處。

    他是一定要護著藺南星的,不論因為什么理由。

    若他護不住,就是他這曾經的主子無能。

    那他們就同死。

    沐九如看著周圍人擔憂的神色,哪怕是寵辱不驚的死士們都皺起了眉頭,他又嘆了一聲,解釋道:“我的身份敗露已成定局,不論是否入宮,圣上還有太后都已經知道我就是沐鳳止了。”

    “但他們依然選擇暫且不將此事公之于眾,便是不想丑聞被大眾所知。”

    他的語氣十分冷靜,并無半點沖動的情緒在里面,倒是顯得有了些說服力。

    沐九如道:“我還有欽點的二品誥命、仁勇濟世的封號在身,若直接去宮門前明目張膽地遞請安折,然后同落故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奉召入皇宮,圣上反倒不能隨意取走我的性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多賢的嘴唇動了動,卻又覺得他輕易勸解不了正君。

    況且主子定了什么主意,向來不是奴婢們有權置喙的。

    沐九如又道:“我必須得走這一趟,落故沒把這個帶走……”他從衣袖中摸出一個小匣子,打開盒蓋,露出匣中的翠綠的物件,道,“他許是不愿用此物來挾恩圖報,又或許是把這份生機留在了我這兒……但總歸這也算是個變數,我得去試一試。”

    張妗金看著盒子里平平無奇的東西,道:“這是?”

    沐九如輕輕笑了一笑,眨眨眼道:“皇家秘辛,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但他看著盒中的物件的眼神,卻是有些溫柔的。

    眾人心中雖是好奇,不過有關皇室秘辛的東西,他們是不敢隨意詢問的,便都打消了探究的心思。

    畢竟他們都不是像逢力、多魚那樣好奇心過剩,為了聽八卦,可以暫時忽略腦袋重要性的人。

    多賢盯著盒子里的物件,有些猜到這是個什么了,可眉頭依然緊緊皺著,心里頭對正君的抉擇顧慮頗多。

    可藺公一直告誡他們,對待正君如對待藺公,不可輕慢,也不可不敬。

    多賢只得道:“既然正君已打定主意,小的就不再多言了,正君若有什么差使需要小的去做,盡管吩咐。”

    夏月比起多賢來,對沐九如的決策便少了幾分懷疑,甚至還很是欣賞。

    畢竟商人嘛,她們最愛做的事,就是鋌而走險,以小博大。

    夏月也是博了好幾回身家和性命,才把陵光號發展出如今的規模來的。

    她接著多賢的話,表忠心道:“正君,我等也同多賢公公一樣聽憑吩咐。朝堂這水雖說是深不見底,商賈明面上參和不進去,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門路可以走,陵光號本就是為了解藺家危難而生,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哪怕豁出全部身家,我們也義不容辭。”

    張妗金連忙跟著表態:“對,我們和寧祥都義不容辭。”

    沐九如看著同坐的三人,目光越發得柔和。

    前路雖然重重險阻,但親友們的舍身支援,讓他覺得哪怕是蜉蝣撼樹,都有成功的可能。

    沐九如站起身來,鄭重地作了一揖,道:“好,我先提前謝過你們。”他又轉而向站在一邊的死士們鞠躬作揖,“諸位弟兄,也多謝你們這一路舍生忘死地保護我與落故,藺家能有今日,少不得在座每一個人的辛勞與付出,九如銘感于心。”

    多賢三人連忙擺手起立,不敢受禮。

    死士們更是夸張,全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還有阿十……他想起了和他同期,卻已死在誘敵阿敏的那場伏擊戰的兩位兄弟,眼眶更是微微一紅。

    那些弟兄們不僅沒過上如今死士想也不想的好日子,也同樣沒能活著聽見主家親口的道謝。

    書肆的雜物室里因沐九如的一彎腰,爆發出了這兩日來最大的一次動靜。

    屋外的小二都驚得睜開了眼睛,還以為是有人來鬧事了呢。

    他左看右看,沒見到半個人影,這才發現是后頭發出的聲音。

    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于是小二又把蒲扇搭到臉上,繼續做起了他的春秋大夢。

    屋內經過一陣兵荒馬亂之后,很快又恢復了靜謐。

    沐九如與多賢幾人又坐回原位,而死士們也重新站起了身子。

    氣氛卻一改之前的凝重,變得眾志成城,又帶著些許溫情。

    沐九如緩緩看過每一位圍繞著他的下屬們,在心中默念過他們的姓名,腦海中也不由回想起這四年來襄助過他們一家的所有人……

    桑召、多魚、吳王、傅逸丹、逢力、孫連虎……太多太多。

    這些人也同樣是與他和藺南星可以交托后背的盟友、家人。

    沐九如眸光雪亮,沉聲道:“我確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們幫我去做。”

    他此刻的頭腦格外清晰,自從下定決心入宮面圣之后,所有的焦慮與不安忽然就全都消散了。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往無前的勇氣。

    他想要幫助藺南星,想要支援藺南星,想要……保護他的南星。

    條理清晰的指令一條又一條地下達。

    “多賢,你去陵光號支錢,不論多少只管取出……”

    “夏掌柜、張掌柜,勞煩你們通過京城商會……”

    “阿一,你點兩人隨你一同去一趟寒州,把……”

    直到此刻,多賢才反應過來,沐九如在成為后妃,成為藺公的正君之前,還是個烏衣門第長大的貴公子。

    沐九如自出生起,就耳濡目染著京城上流的風風雨雨,他從不插手藺南星的公務,不是因為他不會,只是因為他不喜那些。

    可真到了要出手的時候,沐九如所能想到的,比他們這些奴婢更多、更快、更遠。

    半個時辰后,屋里已靜無人聲。

    沐九如與眾人商議完所有的安排,最后再一次向眾人頷首,道:“那便勞煩諸位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都盡力而為。”

    “是,正君!”

    沐九如收起桌上的木匣子,貼身妥善放好,隨后沉沉出了口氣,站起身來,道:“多賢,替我換上誥命服——”

    “進宮,面圣。”

    第242章 往來 三年前,沐九如曾在秦屹知剛凈身……

    天子的私牢深埋地下, 不見天光,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就連時辰的流走都會變得模糊不清。

    牢里點著一盞幽暗的燭火, 因是天子私牢的緣故,這里并不臟亂,沒有老鼠, 也沒太過糟糕的氣味。

    甚至在焦熱的夏日里, 還能算得上清涼。

    不過再好的環境,這里也還是個牢房, 粗壯的金屬柵欄將藺南星與外界徹底隔開,牢內只有用來睡覺的稻草, 還有一個方便時使用的恭桶。

    藺南星坐在滿地的草垛之中, 臉上依然泛著火辣辣的疼,昭示著他并未被關在此處太久。但粗淺一算,從早上開始到現在, 他也最起碼有大半日滴水未入了。

    雖說餓肚子這點時間, 對藺南星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到底饑腸轆轆并不好受。

    他的嘴唇已經干裂了,喉嚨里黏膩得慌。

    這和在龍城中箭后不吃不喝的感覺又不太一樣,他在龍城時身上中了箭, 胸口的劇痛完全分散了別處的不適,而且蠱毒讓他完全無法動彈,極大減少了消耗,餓的感覺更是微乎其微。

    現在的他,又餓又渴,一動彈,上半身就都疼的很。

    藺南星并非沒法子弄到吃食, 私牢的大門正由多騫守著,藺南星若是有什么需求,高聲同多騫說話就行。

    不過多騫被景裕點來押他入獄也就是個突發事件,在沒有提前串通的情況下,藺南星貿然差事屬下,便是拿別人的命做兒戲。

    藺南星確實也會用人命來填平成事的道路,但前提是屬下的犧牲是有價值,死得其所的。

    而非不明不白地被問罪,打殺。

    因此藺南星入牢之后,不曾和多騫說過一句話,而是坐定了一般,收拾了自己和草垛,便靠在一邊假寐休憩。

    現在的藺南星一身染血蟒袍穿得整整齊齊,被打亂的發髻也重新梳理過了,整個人除了面目全非之外,看著倒還算是清整,甚至還挺悠然自得,淡定得壓根就不像身處監獄,而像是在自家陋室里休息養傷似得。

    那對鳳眸松松闔著,睫毛輕顫。

    遠處忽然傳來“咿呀”的開門聲。

    藺南星耳朵微動,一瞬睜開眼簾,淬亮得火光在他眼中亮起。

    然而又聽了幾下腳步聲后,藺南星卻發現來人并非景裕。

    這人得腳步較緩,較輕,步伐不大,有點像沐九如這樣世家子弟的矩步方行,又好似閹宦下人的瑣碎小步。

    但不管是誰,能進入天子私牢的,都不會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

    藺南星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目光投向鐵欄外,不動聲色地打量來者。

    明亮的火光越來越近,三山帽的倒影投入他的眼底,然后是搖曳的絳紗燈,緋紅色的五彩錦衣,白色的麈尾……

    還有秦屹知的臉。

    居然是秦公公來了這里。

    藺南星打量的眼神還算隱晦,秦屹知看向藺南星時就沒這么客氣了,轉過頭來,他甚至還用燈盞照了照牢內的景象。

    然后就看到了藺南星慘不忍睹的臉……

    秦屹知動作微微一頓,便將燈籠掛在了一邊的燈座上。

    心下卻是有點駭然。

    哪怕他已提前知道藺南星被景裕給打了,卻從未想過藺南星會被弄成這樣。

    ——景裕不論他犯了什么事,不論被氣得有多狠,都很少會打他,更別說是打臉。

    秦屹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覺到,他和藺南星,甚至和其他所有的奴婢相比,都是不同的。

    ……但這種特殊,只會讓他更覺不堪。

    牢里的空氣有些濕冷,讓秦屹知念了一個時辰睡前故事的嗓子又痛又癢。

    他捂嘴輕輕咳了幾聲,吞咽了下潤了潤嗓,這才開口,道:“藺公公,白日你太沖動了。”

    藺南星微微挑眉,秦屹知的這聲音……破爛得沒比他的臉好上多少,大抵是被折騰了。

    念詩還是講故事?

    沒想到景裕都十八了,還喜歡這些小把戲。

    藺南星記下這個情報,又苦中作樂地搖了搖頭。

    哪怕他現在知道景裕還有這喜好,也不會再為景裕做這些事了。

    倒是來私牢的人是秦屹知,對藺南星而言不算過于意外的人選。

    這宮里的人都有自己探尋消息的渠道,不經緘口的消息,不日就會變成舉國的消遣,不讓第四人知道的消息,怕是已有四十人聽到了風聲。

    藺南星毫不懷疑自己之后,或許還會在這牢里見到太后或是別的對家。

    只要那些人和秦屹知一樣,有底氣不怕景裕的怪罪。

    不過秦屹知哪怕來這兒探望了他,兩人之間也向來是沒什么廢話可聊的。

    藺南星輕笑一聲,半真半假道:“不想做奴婢了,難免會沖動一些。”語氣倒還算和善,畢竟秦屹知今天下午又幫了他一回,免了他些皮肉之苦,藺南星是承情的。

    秦屹知卻覺得這話聽著頗為扎耳,他“呵”了一聲,不再繼續搭話,直接掏了掏袖子,摸出個油紙包,隔著柵欄扔了進去。

    藺南星伸手接過,打開油紙一看,里面是躺著個冒熱氣的包子。

    白胖的一個,褶子精致得很,多半是御膳房出品的,不過包子的個頭倒是不大。

    這點上藺南星也能理解。

    景裕下令要斷他水糧,秦屹知哪怕陽奉陰違給他帶吃的,也不好做的太過,不然他過于生龍活虎了,容易被發現貓膩。

    藺南星看了眼秦屹知,道:“多謝。”一口就把包子給吞進肚子里。

    還是肉餡的,藺南星鼓著嘴站起身來,把裝包子的油紙疊了幾下,還給了秦屹知。

    然后換來了個水囊。

    秦屹知不知是嗓子疼還是不想說話,只伸手接東西,遞東西,嘴皮子都懶得動一下。

    藺南星也不同他客氣,咕嚕咕嚕喝了水,再把空水囊還給秦屹知。

    面前又被塞來了個小瓶子。

    “金瘡藥。”秦屹知沙沙的嗓音冷冷響起。

    藺南星沒想到秦屹知居然連傷藥都給他帶了,一時有些詫異。

    他打開瓶蓋倒了點藥在手心里,藥膏是無色無味的液體,哪怕用在臉上也不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藺南星又看了眼面無表情,臉色還不太好的秦屹知,沉聲道:“謝了。”迅速地把藥往自己臉上抹。

    他的臉到底傷成了什么樣,藺南星至今還沒個機會能親眼一見,只能憑借漲痛感和摸到的血痂判斷出情況不好。

    這讓他格外擔心自己會破相,或是把墨敕魚符的印子給留在臉上了。

    他的臉上連沐九如的東西都沒能留下,可千萬不能烙下景裕的東西!

    因此秦屹知送來的傷藥,對藺南星來說簡直就是場及時雨。

    藺南星抹藥的速度飛快,連耳朵后面也沒放過,看上去就和涂面霜似得。

    而且還是非常嫻熟地在涂面霜。

    秦屹知:“……”

    秦屹知咳了兩聲,繃著臉道:“不必客氣。”他微微垂眸,“禮尚往來罷了。”

    藺南星聞言,動作頓了頓。

    三年前,沐九如曾在秦屹知剛凈身那會兒,給過這人一瓶傷藥,想來秦屹知是記住了他家夫郎的恩情,報到他這兒來了。

    難怪擺著張臭臉,還要冒風險來給他送飯送藥。

    想起自家十全十美的夫郎,藺南星忍不住抿起嘴,露出個又腫又痛,還有些甜蜜的笑容,然后便更不客氣地帶著傷藥縮到了角落里,背對秦屹知解開自己的領口,開始涂身上的傷處。

    秦屹知:“……”

    被閹人避嫌,有點晦氣,雖然藺南星如果當著他的面寬衣解帶,一樣很晦氣。

    藺南星壓根懶得管其他人的想法,他用藥把前前后后的傷口都抹了一遍,能看到的地方省著點用藥,看不到的地方就全都抹上。

    半點不帶心疼的,畢竟這藥不可能留在這兒讓他之后再用。

    藺南星的胸口有兩道鮮嫩的縫合傷疤,那是蒙繞助對穿他的那箭,和沐九如插的排氣管取出后留下的傷疤。

    如今已經好透了。

    但景裕白天打他的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半下也沒打到這處。

    藺南星在這牢里無所事事時,也想過:如果不是他更早地就遇到沐九如這樣好的主子,其實景裕并不算是個對奴婢太差的人。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他早已遇到了世上最完美無缺的主子,便再也看不上其他有瑕疵的好了。

    藺南星抹完了藥,整理了衣襟,把空瓶又遞回給秦屹知,道:“能聯系上內子嗎?替我帶句話給多賢,讓他護著正君。”

    秦屹知拿起藥瓶收進懷里,嘴角抽搐,語氣更冷了些,道:“消息遞不出去,我的處境不比你好太多。”

    藺南星點點頭表示理解。

    雖然他知道秦屹知這話,就是不想幫他傳消息的托詞。

    就算秦屹知這頭消息傳不出去,逢會和逢力的情報網卻沒被截斷,秦屹知完全可以聯系御馬監的奴婢幫他傳話。

    不過藺南星也并不急著要傳話出去。

    沐九如現在已經前往安全之處去了,身邊又帶了那么多的死士,近期不會遇上險情。

    那么他這里晚上幾日再遞話出去也沒事。

    他很放心。

    藺南星的神色和表現都很是從容,秦屹知看了他兩眼,也有些佩服這位權宦臨危不亂的粗神經了。

    不愧是敢窩藏宮妃,甚至還娶了皇太妃的人。

    秦屹知投喂完了曾經的對家、如今的盟友,也沒和藺南星多說廢話的打算,便直接從牢門邊重新挑起帶來的絳紗燈,道:“走了。”

    藺南星道:“秦公公慢走。”

    秦屹知:“……”

    秦屹知又瞥了眼藺南星,便帶著瑩瑩孤火,沒入了夜色之中。

    細碎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私牢的光線恢復幽暗。

    藺南星聽了會兒外頭的動靜,確認再無其他人出入后,走到了方才小憩的地方,從草垛下翻出裝有畫卷的木盒。

    打開木盒,里面靜靜躺著一方畫卷。

    《簪花少年圖》在景裕與他的沖突之后,就留在了御書房的地上,景裕沒記掛畫卷的去向,藺南星就干脆把它帶來了牢里。

    藺南星展開卷軸,借著牢內暗淡的光芒,看向畫中人栩栩如生的眉眼。

    秦屹知妙手丹青,做的畫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將紙面上的郎君刻畫得風姿窈窕,傾城絕色,連眉峰的殘墨都好似在訴著脈脈風情。

    這分明是沐九如最美麗的年齡,最艷麗的模樣,可藺南星的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重逢后的沐九如。

    ——有重逢初見時的病入膏肓:少爺眉眼蒼白,瘦骨嶙峋,靠在他的懷里聽著鐘聲,抵御死亡,哀婉而又清冷……

    ——也有大婚時的傾世絕艷:沐九如身穿翟衣,頭戴翟冠,與他對拜青爐,天地為證,那般得美好而鮮活。

    ——還有昧昧小巷的簪花一吻,郎君在金秋時節如海棠綻放,鬢邊落花如雨,唇邊笑顏如花。

    ——竹里村時,沐九如與他挽著手走在田壟上,他們耳鬢廝磨,如同尋常夫妻,一床兩好,三平兩滿。

    ——歲安醫館里,沐九如則是被所有百姓愛戴信任的濟世神醫。

    ——在龍城時,沐九如還在他的胸口舞刀弄針過,留下了兩排細碎的印記,那么得帥氣。

    …………

    …………

    所有的沐九如都躍然眼底。

    那都是只有他見過的,真實而盛放的沐九如。

    是比起畫上郎君的無暇貌美,更加動人的艷色。

    藺南星閉上眼睛,心頭升起一盞溫暖的燈火……

    這也是獨屬于他的沐九如。

    他的祜之。

    藺南星摩挲著畫卷的木軸,輕輕道:“祜之,我會回來的。”

    “等我。”

    第243章 主子 景裕也永遠不可能給一個奴婢這些……

    “藺南星, 朕再給你一個機會。”

    私牢因天子駕臨而燈火通明,景裕端坐在雕龍畫鳳的紫檀椅上,身著明黃燕服, 指尖撥弄著手串,好整以暇看著牢籠內被囚禁的閹人。

    一日過去,藺南星臉上狼藉如舊, 身上倒是還算清整, 沒有怪味,也沒有邋里邋遢, 不修邊幅。

    景裕也曾見過藺南星奄奄一息,渾身發臭, 近乎病死的模樣, 他也給藺南星打濕過帕子,敷在臉上,為藺南星奔走過祈求, 只為找尋一線生機。

    但自從藺南星成了御馬監掌印之后, 便再沒有在他的面前展露過狼狽軟弱的模樣了,即便有過那么一兩次……如今想來也是別有所圖,以退為進。

    大多數時候,在他面前的藺南星都是像現在這樣的, 哪怕身處牢獄,被用刑處罰,看著都人五人六、泰然自若。

    鐵欄之后的藺南星俯首跪拜,腰桿挺直,他瞥了一眼景裕之后,便斂起星眸,望向身前的草垛, 道:“臣愿聞其詳。”

    景裕不懷好意地勾起唇角,從懷里摸出本奏折,隔著欄桿拋了進去,道:“看看。”

    明黃色的信封飄到藺南星的膝蓋前,剛好正面朝上,紙張上是兩行不太工整的文字。

    ——皇帝陛下圣躬萬福,臣妻太監夫人阿祜跪請。

    這是請安折的格式。

    大虞自立國以來,請安折不再做單純問安之用,多是大臣用來傳達密事,或是求見天子才會遞上。

    但密事若是寫在折子里,途中經過無數宮人的手,多半會泄密,于是請安折漸漸得也就真的只做求召之用了。

    藺南星見了折子上的文字,瞳孔瘋狂震顫,不假思索便將書信拿到眼底,仔細辨認。

    紙上的文字比沐九如平日寫的字要秀麗許多,但從筆鋒的走向,用筆的習慣上,依然能看出來這就是沐九如的親筆書信。

    寫奏疏應規定必須用上“館閣體”,這些文字,多半是其他人先寫了一遍,之后再由沐九如謄抄上去的。

    打開折子,里面寫的則都是些贊美、問候、求見之語,每行五字,對仗規整,最末蓋有藺太監第的印章,與那枚“祜”字私印。

    藺南星伸手觸摸上泛著光華的朱砂字印,這是他親手繪制的圖樣,尋匠人制作的印章,沐九如也曾將此印蓋在他的心頭。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字印的真偽。

    這確實是沐九如的印,也是沐九如的字。

    可那日他們說的好好的,沐九如也已啟程前往寒州,為什么會突然向景裕遞請安折?

    是前往寒州路上發生了什么?還是景裕做了什么?

    藺南星手指緊攥紙張,幾乎忍不住要開口質問,又強行壓下了心頭的慌亂,再次看過紙張上的每一處邊角,試圖找到一些沐九如留給他的暗號。

    但什么都沒有。

    藺南星閉上眼睛,心火依然瑩亮在遠方。

    藺南星睜開鳳眸,看著景裕,道:“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殺了他。”景裕沒有錯漏藺南星的絲毫神色,他知道藺南星的軟肋就是沐九如,藺南星最在意的人也是沐九如。

    可他依然把想了一天一夜,甚至收到請安折后越發洶涌的想法說了出來。

    “沐鳳止惑亂宮闈,罪孽深重,必得一死,朕可以對你既往不咎,只要你將功贖罪,手刃了他,朕就當沐鳳止早在四年前就隨安帝殉了,該你的軍功、封賞朕一樣不少,朕再為你搜羅世上最美的郎君,環肥燕瘦任卿挑選……”

    藺南星聽見別的還能冷靜對待,但從“隨安帝殉了”之后,便額角直跳,怒火越發難以遏制。

    沐九如入宮為妃,并非自主的選擇,安帝那人不過是憑借權勢占有過沐九如,卻還妄想讓他的祜之為安帝陪葬。

    沐九如只能和他一人死后同槨!

    還有什么美人、軍功,如果沒有沐九如,哪怕他不曾種下同心蠱,都不會在世上多茍活一日,更遑論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藺南星冷聲道:“不可能,臣這輩子都不可能背叛他,若是夫郎身死,臣立刻自盡。”

    同心蠱的事,知情者極少,哪怕是多賢他也不曾告知。

    畢竟蠱蟲可種便可解,甚至蠱術出神入化的人還能改變已種下的蠱蟲性質,讓愛侶反目,讓仇者相愛。

    因此哪怕把同心蠱的事情告訴了景裕,也不過是橫生枝節,不如直接表明死志,算是一點點的威脅。

    雖然也是在陳述事實。

    景裕的額角也跳了兩下,手里的串珠被握得“吱嘎”作響,語氣倒是還算平和,只是調子有些飄忽:“好個生隨死殉的忠仆……好的很啊,朕倒是想知道,沐鳳止為你做了什么,能讓你這般忠心?”

    他看著藺南星,探究道:“朕查過,他在沐宅里不過就是個無人問津的病秧子,你剛入沐家時甚至差點讓人打死,之后那些年,你也因為他身體不佳,護不住你而常受到其他奴婢的苛難,常吃苦頭,你的月例從未漲過,在沐家奴婢里的地位他也從不為你爭取。”

    “你入宮后更是只見過他一面,卻為他出生入死,籌謀六年……”景裕握著珠串的手越收越緊,臉上卻勾起笑容,道:“想必你們是早有私情了罷?有副好皮囊可真是得天獨厚的優勢,翹翹屁股,勾勾手指,便能讓狗死心塌地……”

    藺南星嘴唇微動,像是說了句什么,景裕道:“大聲說話。”

    藺南星咽下已冒出一半的粗話,皺眉道:“陛下,臣與內子在大婚之前清清白白……”他擱楞了下,連忙正色補充道,“只有純粹的主仆之情,并無兒女私情。”

    他沉沉出了口氣,躬身抱拳,道:“請陛下明察秋毫,非禮勿言。”

    景裕臉上的笑容一滯:“不可能……他什么好處都給不了你,你怎么可能為他賣命十年,連朕都不放在眼里?”他踹了一腳牢門,把鎖鏈踩得“哐啷”作響,壓著恨意道,“回答朕,他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有什么是朕這天下共主都給不了的?!”

    景裕自從成為天子之后,確實從來都沒有虧待過藺南星。

    可人與人的感情,又如何能用價值來計算。

    更何況沐九如曾經給過藺南星的不知凡幾,沐九如手里哪怕還有一分富余,就會把這一分全都給他這個奴婢。

    往昔沐家小院,沐九如常年臥病在床,足不出戶,只要藺南星不向沐九如告狀,沐九如自然不會知道他受過什么委屈。

    而藺南星也從不會用那些來擾少爺心憂病重。

    分例、地位這些,沐九如與世無爭,更是從不關心。

    藺南星的月錢是少,可沐九如的月錢花不完,就全打賞給了他,若不是藺南星花錢大手大腳,攢下在京城買棟宅子的錢,都不是沒有可能。

    地位就更不用說了,沐九如一直是想給他贖身的,也早就和他說過,只要少爺病死,就會放他回歸良籍,過尋常百姓的生活。

    那么南星在沐宅到底混到什么高度,就毫無必要去爭取了。

    在沐九如看來,他是遲早要成為良人的。

    他的少爺從來沒把他當成一個從里到外都低賤的奴婢來看待過。

    甚至現在想來,沐九如的允諾還天真得有些可愛。

    還好藺南星忠心耿耿,從無二心,不然光是放歸良籍的條件,都可能會勾得奴婢起了殺心,也難怪沐九如曾經被惡奴欺辱。

    他的少爺,他的內人,就是千好萬好,世無其二的良人。

    甚至重逢的那夜,沐九如也排除其他人,選擇了他這個已經成為閹人的奴婢。

    之后還因為對他的虧欠,對他的難辭其咎而愿意以身相許。

    沐九如早在不知不覺間,就把他當成了一個平等的良民來對待。

    ……這些都是景裕不曾給到過他的。

    景裕也永遠不可能給一個奴婢這些。

    而藺南星也不需要除了沐九如以外的第二個主子。

    沐九如從貴人的高壇上俯身而下,走到他的身前,直起他的膝蓋,擺正他的脊梁,將他也托上云端,不是為了讓他再俸別人為主,再做回一個奴婢的。

    藺南星道:“十數年的相處,并非錢權所能衡量,沐九如對臣有再造之恩,他對臣做的,不比臣對他做的少,況且……”他的聲音柔和了些許,“祜之如今已是我的內子,哪怕他什么都不給我,我也對他忠貞不渝,生死不離。”

    景裕愣了愣,道:“十數年……”他低低地喃喃,“就因為朕晚做了你的主子……你就認定了他,可朕……”

    可他十八年前還尚在襁褓,又要如何才能成為先遇到藺南星的那人。

    景裕的眼眶紅了一點,肩膀顫抖了兩下,帶動手里的珠串發出一聲輕響。

    他似被驚醒了一般,臉上的脆弱驟然一收,露出乖僻的冷笑,道:“呵,不論卿如何對他死心塌地,這天下還是朕說了算,沐鳳止既然自己送上門來,朕自然要好好招待他。”

    他站起身來,拂了拂袖擺,居高臨下道:“希望藺卿早日想通,愿意給他個痛快,不然朕不介意讓他多受些皮肉之苦。”

    藺南星抬起眼眸,腳底動了動,又垂下眸子,道:“請陛下看在沐郎君制藥救城的份上,莫要苛待功臣。”他俯身重重叩首,“陛下圣明。”

    他長叩不起,巨大的身軀被牢籠割裂成一條一條,景裕在籠外看他,又仿佛自己才是被關在牢籠里的那人。

    他握緊拳頭,垂首看了藺南星許久,嘴唇囁喏了許多次,最終只是一腳踹翻了剛在坐的雕龍紫檀木椅,怒氣沖沖地走出了私牢。

    藺南星聽著景裕遠去的動靜,緩緩抬起頭來,臉上終于露出顯而易見的焦灼之色。

    他撐著膝蓋站起身子,手里依然握著沐九如寫的那封請安折。

    可信上的內容不論看多少遍,都只是單純問候圣上的恭詞,沒有半點留給他的信息。

    其實沒有才是正常的,畢竟沒人能猜到景裕會把這份請安折交到他的手上……

    可藺南星人在牢獄之中,半點也不知外界的消息,便只能抓著僅有的這一點點線索仿佛觀摩。

    字是熟悉的字跡,印也是熟悉的印章。

    藺南星閉起眼睛,心火的方向在緩緩地游移。

    就像是昨日一樣,從早到晚都左右搖曳個不停……

    那時他還以為沐九如正在快馬加鞭趕去寒州的路上,卻不想祜之是來了京城。

    藺南星從來不會干涉沐九如想做的事情,哪怕今日沐九如來到皇宮,暴打了一頓景裕,他也愿意和沐九如一同赴死。

    他只是擔心他的夫郎會受苦。

    景裕生氣起來六親不認,若是也像他打一樣,打了沐九如……

    藺南星光是想象一樣,都要對景裕起殺心。

    他重重地捏著折子上的“臣妻”二字,想要盤算一下景裕方才說的話究竟有幾分真意,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

    景裕本就心性不定,他說過的話,就是想過要做的事情,哪怕他暫時沒有執行的打算,也有可能被什么激到了性子,就不管不顧起來。

    沐九如的安危怎么能去盤算概率……祜之不容有失!

    藺南星不再隱忍,也不再猶豫,揚聲道:“多騫,進來。”

    外頭很快響起了一串腳步聲,來人卻不是多騫,而是一個藏頭露尾,鬼鬼祟祟的小宮人。

    那宮人穿著六品宦官的綠色五彩衣,背快要彎到地上,矮得和個侏儒一般,臉也貼在拱起的袖子里,看著就十分得可疑。

    藺南星警惕地垂眸看向來人,卻見那宮人霍然直起身子,袖子一甩露出一張俊逸的臉來。

    “藺公!可算給小的找到機會混進來了!小的給您帶了吃的喝的還有傷藥!藺公您先吃著,我和您慢慢說最近發生的事兒!”

    來人一股腦地從懷里掏出好幾個紙包,一陣極其霸道的肉香味飄得滿牢都是。

    直把藺南星聞得拳頭都硬了。

    都什么時候了,這該死的奴婢還搞這出!

    “逢、力。”

    藺公的聲音格外咬牙切齒:“收起這些豬食,你怎么不在這兒直接烤肉!”他喘了口氣,沉聲道,“告訴我,正君怎么來宮里了?他現在人在何方?”

    逢力訕訕的把烤雞、豬頭肉、鹵羊腿收回懷里,只留下幾個粑粑遞進牢里,道:“那您吃這個,這個沒味兒。”他嘀嘀咕咕,“小的還不是怕您這力能扛鼎的威武體魄,不吃點肉會餓厥過去嘛……”

    藺南星接過粑粑,瞪了他一眼,逢力立刻縮起脖子,正色道:“咳咳,小的們已查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些等下再同您匯報,正君方才得了萬歲爺的傳召,現在應當正在往御書房去……”

    藺南星神色一緊,道:“可有派人照應他?”

    逢力挺直腰桿,道:“那是自然,小的知道正君遞請安折的第一時間就去找人和正君接頭了!”

    他看著藺公接過粑粑袋子,卻一口也吃不下飯的焦急神態,連忙寬慰道:“正君在宮門前等召足有兩個時辰,雖是帶著覆面,不會暴露容貌,卻不合進宮的規矩,小的立馬疏通了門衛,給正君行了方便,這樣就不必擔心正君的身份被更多人知曉了。”

    “還有殿前伺候的內侍,小的也讓多金去頂班了,一定能盡量照應到正君!秦公公那邊咱們的人也在和他聯系,他現在是圣上面前最得臉的奴婢,有他替藺公和正君美言幾句,圣上保管笑逐顏開,指不定就饒了正君了!”

    藺南星搖了搖頭,不置可否,但逢力能做到這些也算是有心了,只要有人照應沐九如,那么他之后就有辦法與沐九如傳信,夫夫兩人同心協力,徐徐圖之。

    藺南星捏了捏手里軟乎乎的粑粑,雖然還是沒什么胃口,卻也得吃點東西進去。

    他剛把粑粑送到嘴邊,逢力就道:“正君還讓我幫您老帶話來了呢!”

    藺南星耳朵一動,吃東西的動作做到一半,叼著粑粑就眼眸亮晃晃地向逢力看了過去。

    “正君說……”逢力端起袖子,格外端莊地站直,模仿正君露出溫婉的笑容,柔聲道:“落故,我這個作為舊主的人,向來沒什么能力,無法給奴婢撐腰,也無法幫你脫困。”

    “但我至少可以告訴圣上……”

    “藺南星的選擇,從不曾被舊主辜負。”

    “我永遠都與你站在一起。”

    耳畔全是逢力不倫不類的腔調,藺南星的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沐九如說出這番話的模樣。

    沐九如是為了他而來的。

    為了給他撐腰,為了與他共同進退,為了不辜負他的一腔忠心與愛慕。

    “少爺……”

    話語聲被咬在嘴里的粑粑堵得含混不清,濃郁的米香隨著舌尖的動彈彌漫整個口腔。

    很香,很澀,也很甜。

    第244章 對峙 匕首“哐啷”一聲,被景裕扔到地……

    官員妻子請召入宮, 需穿命婦禮服,以示對天家的尊崇。

    錦繡翟鳥飛揚于半透大衫的肩頭,與環繞通身的蟒紋相棲相伴。銀鏤革帶下的禁步玉組隨著雍容雅步叮鈴作響, 如林籟泉韻。翟冠湛藍淬亮,閃爍著華貴的光芒,冠頂金翟口銜珠結, 墜下兩串珍珠挑牌, 落于艷彩霞帔之上。

    面紗與珠串合成覆面,綽綽約約罩在臉上, 只露出一對燦若桃花的眼眸。

    “祜正君,進殿前還請摘下覆面。”

    爬上重重宮階, 便是御書房的殿門, 多金早已在此恭候,殿外駐守的宮人也應了逢力公公的指示,該換職的換職, 該調開的調開。

    沐九如不曾見過多金, 但他自從來到宮門外起,就一直受到逢力安排的人接應,一路行來沒出過半點意外。

    因此即便要露出真容,沐九如也并不慌張, 直接將雙手握著的象笏插在腰帶上搢笏,取下覆面交給了多金,順便也將早已準備好的辛苦費放進多金的手里。

    “有勞公公了。”

    塞錢這事兒,沐九如在剛成為宮妃時就沒少做。

    宮人鮮有不愛錢的,哪怕真不愛錢,他也不能少了禮數,不然難保會被穿小鞋。

    雖說……今非昔比, 如今的他在這宮里,遇到的大多宮人都得賣他相公個面子,輕易不會給他臉色瞧。

    處境倒是比他做宮妃時要好上許多。

    剛入宮那會兒,哪怕他手里有些錢財,依然得看著宮人的臉色行事,不像現在,走到哪兒都有小宦官們捧著,生怕他渴了、累了、摔了,對他的態度也都很是尊敬。

    難怪有些宮妃會暗中與閹宦私通,想來也并非全是深宮寂寞才讓那些有才有貌的女子自甘墮落,而是不受皇帝寵幸的妃子,在宮內的境遇甚至不如一個得臉的宮人來的好。

    這皇宮其實很小,要不了一個時辰就能走上一個來回,卻也得走上九九八十一階,方可得見天顏;亦或是距步上千回,玉響數萬聲,才能從西宮走進太極殿。

    又好似哪處都太高,也太深了。

    多金接過覆面,不動聲色地捏了捏手里的金豆子,笑容顯而易見熱情了許多。

    “這是小的應當做的!”他揚起更諂媚的笑臉,高聲通報一句,得了景裕的應允后,便引路道:“正君請。”

    緋紅的殿門應聲打開,多金并不入內,而是在門邊躬身矗立。

    沐九如向內眺望,御書房內處處燈火輝煌,鳥革翚飛、玉樓金闕。

    他曾在皇宮住了六年,去過的地方卻不多,今日從午門一路行來,路過的也都是他從未造訪過的宮闕。

    眼前的御書房亦是。

    環境是全然陌生的,時局是萬分緊張的,然而沐九如的感覺并不差,甚至可以算是從容不迫。

    不知是因為藺南星在此處浸淫十載,已構成了一張相對安全的羅網,讓他覺得并不孤立無援的關系,還是他如今是以功臣夫人、封號臣子的身份,而非一個奴婢,一個后妃來面圣的緣故。

    他有底氣、有后盾,因此哪怕前路茫茫,也并不害怕。

    他和藺南星有共同的志向,共同的愿景。

    這是需要他們夫夫倆同心協力,一起走向的未來。

    沐九如執起笏板,挺直腰背,以世家子弟最好的儀態,抬腳跨過御書房的門檻,緩步前行,走入殿內。

    “叮當,叮當——”

    步伐無聲,只有禁步發出緩急有度的聲響。

    圣顏不可隨意窺視,不過沐九如早就從藺南星這里聽過一些伴駕的竅門,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高處,景裕正端坐案后,喜怒不形于色,天子威儀深重。

    四下并無他人,沐九如眸光微閃,又垂下眼簾,繼續恭默前行。

    直到行至景裕的眼皮子底下,他才不慌不張地撩起霞帔與衣擺,躬身叩拜,道:“臣妾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輕柔的嗓音回蕩在殿內,浮聲切響,戛玉敲冰,與禁步的輕鳴有幾分類似。

    就好像沐九如其人一般,明艷而不媚俗,溫柔而不荏弱。

    不是狐媚子,也不是病秧子,和畫卷上柳亸花嬌的少年郎不同,也和景裕所想象的賣弄風情,紅顏禍水不太一樣。

    若并非已經提前知道了沐九如的身份,景裕是會為藺南星擁有這么一位德言容功的正君而自豪的。

    但沐九如曾為后妃的舊案,無疑是狠狠踩踏了天家的顏面,更是將藺南星對他的背叛放到了明面上來。

    藺南星明明曾有那么多機會,可以與他坦白真相,卻一次又一次地選擇戲耍他,愚弄他,欺騙他。

    景裕恨藺南星的犬吠非主,但他更恨沐九如。

    如果沒有沐九如的貪生怕死,藺南星何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做欺上瞞下的奴婢。

    他又何至于給藺南星賜婚,還親自給沐九如出了四十四抬嫁妝!

    這兩人簡直把他蒙在鼓里耍,何其可恨!

    景裕冷笑一聲,道:“呵,臣妾……?”他語調輕慢,譏諷道,“你說,你該算誰的臣,誰的妾?沐鳳止,或者朕該稱你為……皇太妃?”

    沐九如俯首看著近在咫尺的地板,頭頂翟冠壓得他脖頸酸疼,但這些分量并不足以壓垮他的脊骨。

    他的身份,他的過往本就是不爭的事實,他與藺南星從來不曾回避往昔的一切。

    他們夫夫二人一直在做的都是向死而生,相依相扶著在這強者為尊的世道里,走出一條可容彼此抵達遠方的道路。

    沐九如抿了抿嘴,從容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妾身為陛下親封的二品夫人,自然是陛下的臣民,陛下臣子之妻。”

    伶牙俐齒,膽子也不小,居然還敢頂嘴。景裕冷冷看著堂下,手掌撫著憑幾,呵道:“放肆,你還真當你是朕的長輩了?你覺得朕不會動你?”

    沐九如恭順道:“臣妾不敢,臣妾與……藺大伴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不論是蔭子封妻,亦或是不測之罪,妾身都與他榮辱與共,別無他想。”

    景裕冷哼道:“他的不測之罪是誰導致的?你不過就是個該死的后妃,一個讓安帝擺弄了幾下就厭棄的物件,藺南星文治武功,什么樣的人娶不到。”

    “你偏生要以怨報德,讓他和你一起萬劫不復,沐鳳止,你來見朕,定是想要勸朕放過藺南星,朕把話放在這兒,除非你自戕于此,否則朕不會饒他性命。”

    “哐啷”一聲巨響。

    一把鑲金戴玉的匕首落到沐九如的跟前,正砸在他的翟冠上。

    景裕好整以暇地笑道:“你以為你為了他敢來見朕就是施仁布德,高風亮節了?只有某個蠢奴婢才會為了你的小伎倆感激涕零。”他命令道,“抬頭,拿起匕首,藺南星敢為了你欺君,你不敢為他一死嗎?”

    御書房內一時無聲,沐九如饒是有顆七竅玲瓏心,也想不到景裕一上來就會發難于他。

    更何況他不曾浸淫官場,縱然不算愚笨之人,也確實沒這揣度人心的玲瓏心思。

    但既然來了此地,他便早已做好被刁難、打罵、侮辱的準備。

    沐九如撐著地面揚起頭顱,修長的脖頸緩緩直起,連帶著翟冠與傾國的容顏一并抬高。

    他將笏板再次搢笏,伸手拿起這把比無愁沉重許多的匕首。

    但凡換個人在這兒,估計景裕都不會把殺人利器送上門來。

    果然做過后妃,做了夫郎的人,就容易被看輕。

    沐九如雖然還不至于做出行刺景裕的瘋事,卻也足夠他以小見大,看出景裕的敵意。

    他捏著手里寒涼的兵刃,試探道:“臣妾若是自戕,陛下便會放過藺大伴?”

    “你和朕談條件?”景裕幾乎要哄堂大笑,“你那幾分姿色,連安帝那老糊涂也蠱惑不了,除了藺南星這狗奴婢,誰還會買賬?”

    景裕不可否認沐九如確實生的絕美,但他許是真就不曾開竅,哪怕他已知如何行事,也有不少人對他投懷送抱,他卻不曾對任何人起過心思。

    包括秦屹知也是。

    想要馴服、占有一個人,與色授魂與、鬼迷心竅到底是有區別的。

    因此他也無法分清,沐九如的美,究竟是刻意勾引,還是平素如此。

    只不過想來藺南星那樣不識風月的人,卻連與主子茍合,欺君犯上的混事也做了出來,定是受到了不知廉恥之人的蠱惑。

    景裕翹起嘴角,冰冷地俯視著蠢奴婢的舊主,語氣透著幾分陰森的得意:“你若不敢一死直言便是,朕也不會見怪,只可惜藺南星所忠非人,主子不僅是個人盡可夫的菟絲花,還是個無膽鼠輩。”

    饒是沐九如從藺南星那里曾聽說過許多回,景裕那嘴毫無遮攔,專挑人的痛處說道,真正體會的時候,才感覺到相公做奴婢的不易。

    沐九如壓下心里的幾分氣性,將匕首放回地上,道:“臣妾是來與夫君共同求活的,不會自戕。”

    “哈!”景裕大笑出聲,身體都前傾了些許,道:“活著的滋味很好吧?藺南星有錢有權,還把你當成主子捧在高處,成日成夜地伺候你,你跟著他吃好喝好,連身體都轉好了,御馬監的奴婢們全都對你褪后趨前……”

    “你怎么可能會愿意為了一個奴婢去死?”他的笑聲越來越大,像是聽了個絕頂好笑的笑話:“你過得比朕還滋潤!你怎么可能會想死!”

    沐九如一愣,不太確定自己看見的是否正確,景裕的眼眶似乎紅了一點……他托了下眉間的叆叇,但除了景裕略顯猙獰的笑容,其他的實在看不清楚。

    景裕道:“這叆叇也藺南星為你求來的,你配不上他的忠肝義膽,配不上他惦念你,伺候你,你就是個廢物!”

    他斂起笑容,緩緩道:“你就該爛死在清涼宮里,償還這偷生四年的罪孽。”

    他揚聲道:“來人——”

    “陛下!”沐九如打斷道。

    他合了合眼,抬眸直視景裕,道:“臣妾并非忍辱偷生。藺南星對我確實一腔赤誠……”他撐了下地面,緩緩起身,向景裕走去:“我若身死,他必然不會茍活,他若遭遇不測,我也絕不會獨留于世。”

    他走到九節矮階前,抬起勾著衣擺的云紋方舄,拾步而上:“但只要有一線可能,臣妾也想和藺南星一同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著。”

    那對桃花眼里閃著淬亮的光芒,像是算計,又像是魅惑,或者僅僅只是純粹的亮澤。

    景裕分不清那些,只覺得那眼神讓他不爽,他皺眉道:“退下,不得放肆。”

    沐九如腳步微頓,不再靠近,而是輕輕吐了口氣,道:“臣妾有一物要呈給陛下,是藺南星尋得的,放在了臣妾這里。”

    景裕瞇著眼打量了他一瞬,嗤笑道:“上來。”

    沐九如垂下視線,繼續向臺階上走。

    禁步叮當輕響,他能察覺到景裕的目光大伴時間都集中在了他的臉上,不是黏膩的那種,反倒是審視的。

    沐九如佯裝全然不知,沒幾下便走到了御前。

    環佩與挑牌尚且還在翻飛清鳴,沐九如在與景裕相隔一尺處停下,從袖中摸出一個木盒,雙手奉上。

    “陛下,請悅納。”

    景裕垂眸看了眼那個平平無奇的盒子,比起盒子,似乎還是沐九如的手更像是一件珍貴的寶物。

    景裕不動聲色地伸手緩緩放在盒上,提了起來。

    就在此刻,身著華服,傾城絕色的郎君突得身子一軟,向他跌了過來,景裕心里發笑,卻還是裝模作樣抬手扶了一把。

    他到要看看藺南星的這個舊主,為了活命到底能變成什么不堪的模樣。

    果然,他伸出的那只手剛扶了上去,就被沐九如攥在了手里。

    景裕嗤笑:“你就只會用這身皮肉——”

    話未說完,他的眼底卻是刀光一晃,鑲金戴玉的匕首不知何時出了鞘,冰涼地抵在他的頸項上。

    景裕抬眼,對上的正是沐九如雪亮的雙目。

    第245章 舊主 “啪!”沐九如一耳光扇在景裕的……

    沐九如和景裕的距離不算太近, 甚至也沒有投懷送抱,若不是景裕用有色眼光來看待他,絕對只會想到他要做的是刺殺。

    沐九如攥緊方才起身時順走的匕首, 反握住刀柄帶著刀鋒不輕不重地貼著景裕的頸側。

    景裕一只手被沐九如給叩住,雖然強行掙脫也不成問題,但另一只握著木盒的手, 只要松開, 便可反制住沐九如,他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放松。

    沐九如道:“陛下, 還請拿好此物,里面可是……”

    他輕輕的吐露幾字, 景裕瞳孔一顫, 瞬間就抓緊了盒子,嚴絲合縫到幾乎要叩進肉里。

    但此刻并非查看盒中之物的時機,景裕道:“放開朕, 你若真的行刺朕, 你和藺南星便再沒有走出皇宮的可能。”

    沐九如對景裕的威脅充耳不聞,他的手很穩,給病患施針開膛時很穩,此刻握著吹毛斷發的利器時依然很穩, 刀刃緊挨著景裕頸部的皮膚,沒有劃開半點。

    他的氣息也很穩,在離景裕有些距離,半點曖昧糾葛也沒有的不遠處響起:“臣妾并無不敬之心。”

    景裕勾起嘴角,對這用刀指著他,還顛倒是非的狂徒冷笑一聲。

    沐九如俯視景裕,緩緩地陳述道:“臣妾不敢行刺陛下, 但這世道總以強者為尊,我既然在身份上永遠比不得陛下尊貴,那么想要讓陛下把我說的話聽進耳朵里,就得拿出些別的手段來,讓你知道我不是個除了‘幾分姿色’外,就什么也沒有的人。”

    景裕視線暗暗掃過沐九如以下犯上的動作,沐九如用刀的姿勢十分標準,動作間隱隱有大內死士之風,但到底武藝不精,空門也有不少。

    他放松身體,挑釁地抬頭看著沐九如,道:“刺殺天子就算有本事了?你除了做出能誅自己九族的事外,還有什么本事?”他輕蔑道,“你怕是被藺南星捧慣了,便把魯莽當成驍勇。蠢貨。”

    沐九如不受他激將,淡淡道:“陛下親自封的任勇濟世,二品夫人——國之棟梁、民之楷模,陛下忘記了嗎?臣并非一無是處,也并非不配作為人主。”

    “就你還想做藺南星的主子?!”景裕啐了一聲,罵道,“你就是個不安于室的賤貨!”

    但“二品夫人”這幾個字,也實實在在激怒了他,讓他額上青筋暴起,臉色氣到漲紅。

    景裕用力掙了一下,想要反手制住沐九如,卻被巧勁一帶,更加用力地抵住脖子。

    頸項上火辣辣的疼,景裕咬牙道:“藺南星教你的武藝……他這畜生,他讓你來殺朕,他這狗東西,他背叛朕!不仁不義的畜生!”

    沐九如手上再次用力,依舊沒有劃傷景裕的皮膚,但大血管被堵住的痛苦,已足夠讓人吃上一壺。

    “藺南星不曾背叛過你!”他眼里的怒色越發濃烈,聲音都不由也拔高了一點,道:“他南征北戰,開疆拓土,為你這君主贏來了足以名傳千古的政績,這十年他又來為你舍生忘死過多少回,為你終日奔忙,不遑寧息過多少個夜晚,還要承受你的打罵、侮辱……他都不曾抱怨過半句!”

    沐九如咬牙切齒,雙目通紅,眼里幾乎漫出如有實質的殺意:“他即便曾是我的奴婢,我都一日未曾虧待過他,你卻只因他曾忠于我,便否定他為你做的一切,踐踏他、貶低他、傷害他。”

    “他是個奴婢,卻也是個人,他有七情六欲,會累會痛,更會感到侮辱,也會覺得心痛!”他冷聲問道:“究竟是誰不配為他主子,不配被他伺候!”

    絕色美人柳眉倒豎,瞋目而視,綺麗得近乎攝人心魄。

    是真實的、徹骨的憤怒。

    景裕一瞬愣住,眼底浮現的卻是秦屹知、藺南星、安帝、藺廣、秦世貞、太后……太多太多人,或是隱忍的,或是不喜不怒的、不耐的、討好的、哄騙的……各種各樣的面容。

    那些偽裝構成了他生活的所有。

    ……他已經太久沒見過一個鮮活的人了。

    景裕忽然就覺得心底有什么堅固的、倔強的東西裂了一道豁口,極為酸澀的痛楚涌了出來。

    他的眼眶也紅了,雙手如困獸之斗般顫抖:“因為朕是皇帝,他才捏著鼻子為朕做的那些,他就是個狼心狗肺的賤人……”

    “啪!”

    一道耳光落在景裕的臉上,把他的頭打得偏向一側。

    沐九如揚著和景裕臉龐一樣通紅的掌心,原本握在手里的匕首這時才發出落在地上的“當當”兩聲。

    殿內猝然寂靜,連蟬鳴都似徹底消失。

    景裕回首看向沐九如,表情猙獰,目眥欲裂:“你敢打朕?!”

    沐九如不甘示弱地回瞪景裕,甚至用腫痛的手拽起了景裕的衣襟,道:“藺南星是我的夫君,也曾是我的奴婢,他不論為人還是做事都千好萬好,也不曾虧欠過你一分,憑什么要讓你作踐!”他再次揚拳頭道,“就因為你是天子,所有人便都要慣著你,原諒你,包容你?”

    他一拳落在景裕的額角,只是這下還未打得景裕偏頭,他已被逮住空門,一腳踹中腰側,掀翻在了地上。

    景裕臉頰和額頭都火辣辣地作痛,身為的九五之尊的臉面被辱也讓他怒火中燒。

    他站起身來,鞋底踩住沐九如肩上的霞帔,捏著手里的木盒,想要狠狠砸下……

    卻又抬手,不舍地放了下來,變成輕輕地捏著。

    他想:為什么不能包容我,原諒我,慣著我?藺南星是我的奴婢,是除了母妃之外唯一對我好的人,如果連他也不慣著我,連他也欺騙我,那這世上還有誰會真心待我?

    沐九如在景裕的腳下吃痛地抽吸一聲,腰側的疼痛讓他想要蜷起身體,可肩膀上的腳掌卻堅如磐石,讓他連這個動作也做不了。

    真是……狼狽不堪。

    沐九如只能就著被踩的姿勢,微微側身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平復呼吸與疼痛。

    心里卻因剛才的一場混亂不由苦笑。

    他素來是個動心忍性的性子,也清楚自己不擅武藝,哪怕和藺南星學過一點功夫,亦只是花架子罷了……卻不知怎的,一時沖動打了景裕。

    這可真是太歲頭上動土……指不定景裕真的被惹惱了,立馬就要摘下他和藺南星的腦袋。

    三十而立,該越來越沉穩的年歲,他反倒活回去了,變得沖動了。

    確實有些蠢。

    但他不后悔。

    甚至現在還想多打景裕幾下……

    想來這也不能全算是一時的沖動。

    畢竟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打景裕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是第一次摸到藺南星被景裕砸出的傷口時?

    還是在藺南星不遑寧息地伺候景裕,還要隔三差五地受到懷疑,受到打罵時?

    又或者是當藺南星跪在他的床前,變得謹小慎微,心思深沉時……

    還有第一次得知藺南星病入膏肓,痛徹心扉的那個雨夜,亦或是檢查藺南星的傷處,看到那一滴情難自禁的遺溺……

    這些全是景裕,也是沉浮內廷給藺南星所帶來的傷痛,哪怕受過的外傷早已愈合,內心深處依然沉疴淤積,淪肌浹髓。

    因此他當然恨過景裕,也想過要為他的奴婢討回公道。

    這是他養了六年,護了六年,看著他一點點長高、長大,變得飽滿、開朗、會撒嬌、會哭泣的小南星。

    他的南星本有機會做個良人,卻因為皇權、因為他這個無用的主子,被囿于宮闈,被當成天生的賤命來踩踏,來輕慢……

    只可惜他就只是個無用的主子,他幫不了藺南星脫離困境,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

    還好……落故不會怪他,他們是一條心的。

    那……還是應該再多打幾下景裕的。

    不過此刻的沐九如連景裕的腳都掙脫不了,更別說是再次攻擊。

    他只好在平復了氣息之后,緩緩道:“陛下要如何懲處我,悉聽尊便。但看在藺南星為陛下尋回舊物的份上,還請陛下不要殺我,不然藺南星不會獨活。”

    景裕瞥了一眼沐九如,這話他聽得刺耳,卻也無暇搭理,現下他的全副心神都投注在了匣子上。

    普普通通的木盒打開后,里面是暗紅色的填棉絨布。

    一枚暗綠色的耳鐺躺在絨布中央,被穩穩地托起,像是躺在一方搖籃中,又像是新生的子宮里,分外得安逸、唯美。

    只需一眼,景裕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的那枚耳鐺。

    是他為了救藺南星,而換給宮女的母妃遺物。

    這耳鐺玉料不好,又不成雙成對,只有單獨一枚,他當時給那宮女求了好久,磕了許久的頭,才用這物件換來了幾帖藥物。

    所幸藺南星命硬,只用了兩日的藥還是活了下來。

    而他也因此徹底失去了用來留念母妃的寄托。

    現在,這東西終于又回到他的手里了,雖然他早已忘記母妃是什么模樣,又是什么性格,甚至宮闈內也沒有任何關于他母妃的畫卷留下……

    但還好,還有這枚耳鐺。

    藺南星一直在替他找尋母妃的遺物,不曾忘記過此事。

    景裕緩緩闔起通紅的雙眸,顫著指尖將木盒關上,貼身放好。

    他后退一步,彎腰撿起地上的匕首,無喜無怒道:“你站起來。”

    沐九如肩上一輕,自然不想在地上多躺,不太利索地翻了個身便站起身來。

    景裕走回案邊,視線垂落,緩緩游移過裝有開蒙筆的木盒,又看向戒尺、絹帕、琉璃盞……

    那枚耳鐺,好像不該屬于這里,卻又不知道能放去何方。

    他揚聲道:“多金,進來。”便轉身,向內殿走去。

    多金聽到傳喚立馬應了一聲,開啟門扉進入殿內。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就見景裕已快要走到內殿里面,背后的衣服像是有一點點皺。

    而站在御案旁的沐九如,冠帶也歪了,衣服非常皺……

    多金:“?!”

    發生了什么!怎么感覺情況不太對勁!

    多金邊走邊道:“萬歲爺有什么吩咐?”

    景裕的腳已快買過內殿的門檻,他隨手點了點沐九如站著的方向,冷聲道:“把他帶去清涼宮,嚴加看管。”

    多金:“?!!!”

    清涼宮?!那里雖然曾是冷宮,但也是后妃才能待的地方啊?

    后宮至今為止雖然一個主子都沒有……但也不能是藺公的正君……吧?

    多金神不思蜀,但是極高的職業素養還是讓應道:“嗷!奴婢遵命!”

    多金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他怎么就“嗷”了,和萬歲爺能“嗷”嗎,這沉不住氣的嘴!

    景裕卻壓根沒注意多金答了什么,又道:“別讓第四人知道,尤其是太后的人。”便抬腳快過門檻,“哐”一聲關閉了殿門。

    多金:“?!!!!”

    多金還不能讓太后知道?!西宮這是真要有主子了?

    多金徹底懷疑人生,莫非圣上有那曹賊的愛好?難怪太后之前給圣上安排的人,圣上都拒絕了……

    原來圣上不喜歡清純的……!哦,這倒也未必,畢竟正君生的這般貌美,哪怕沒曹賊愛好的人,指不定也會突然化身曹賊!

    不對不對不對,多金搖了搖頭,圣上喜歡什么人管他這奴婢什么事兒,他看了眼正君傾國傾城的臉,又開始發愁了……

    這得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正君弄去冷宮啊?

    難道要套個麻袋?

    多金心中叫苦:作孽啊!

    奴婢的媳婦不是媳婦,奴婢的命不是命。

    多金只好兢兢業業地殿內殿外忙碌起來,先是遣散了一堆奴婢,然后再把覆面戴在沐九如的臉上,又叫了個御馬監的宮人,帶了一床被子進來,讓正君躺在上面,卷吧卷吧扛了就走。

    沐九如:“……”

    這個流程他有點熟悉,但又覺得好像哪里不對。

    -

    殿外吵吵鬧鬧,殿內冷寂如死。

    所有的喧囂都傳遞不到景裕的耳邊,也侵染不到景裕的心里。

    甚至連平日里必須時刻在側的秦屹知,他都忘記要傳召。

    少年天子的臉上還帶著隱約的巴掌印,眼底卻是亮晶晶地墜著大片艷紅,還有那一點小小的碧綠。

    方才在殿外和沐九如的沖突間,他生怕耳鐺有失,便不敢拿出盒外。

    此刻他輕輕執起這枚小小的玉飾,捏在掌中,小心翼翼地觸碰。

    從細的那頭摸起,再用指腹貼緊凹如鼓身的佩戴處,最后摸上更寬的那頭。

    耳鐺的表面不太平滑,有好幾處斑駁的雜色,是個低賤得不行的東西。

    但這是母妃留給他的。

    他僅有的一樣了。

    他握著這枚無法暖熱的遺物,眼里雖未落淚,音色卻沙啞得幾近泣不成聲。

    “娘親……”

    “伴伴……”

    第246章 清涼 “逢力,管好你的嘴皮子,別對正……

    “祜正君, 就委屈您在這兒待著了,晚些時候小的給你帶吃食來。”

    多金站在清涼宮的門外,半掩著門, 只露出個腦袋,與沐九如小聲打招呼。

    他把聲音壓的更低,道:“藺公的消息, 小的們會盡快帶到。”

    沐九如點點頭:“有勞公公了, 行事小心一些。”

    多金應了一聲,便合上宮門, 落鎖離去,偌大的清涼宮這下只剩沐九如一人在內。

    依稀記得十年前剛進清涼宮時, 似乎也是這樣的情景:他身穿宮妃的華服, 在擺架子和賠笑臉間猶豫許久,還是走到了清涼宮的門口,親自送藺廣離去。

    藺廣樂樂呵呵地與他說了不少客套話, 沐九如彼時才二十出頭, 又久居小院涉世不深,分不太清真心和假意,但那時的清涼宮至少是熱鬧的,他宮里的宮女、宮人不論是否忠心, 也有二十多人總是繞著他打轉。

    后來一朝惹得天子厭棄,被囚冷宮后,這里便一日勝一日地荒涼了下來,他若想聽人聲,只能走到宮門口,聽看守他的小黃門拉呱嘮嗑,或是聽些往來路人的閑聊。

    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插嘴幾句, 但沒人敢接他的話,外頭的人繼續自顧自地聊天,全把他當成一縷宮闈的幽魂,他也自顧自地搭話,把自己當成個無人會在意的孤魂野鬼。

    如今往日重現,不得不說,景裕選擇把他關進清涼宮來,比蹲牢房更讓沐九如感到折辱。

    仿佛他這四年的新生、自由、成就被全盤否認了,然后再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沐鳳止只配待在冷宮里,死在冷宮里。

    好一出惡毒的攻心計。

    沐九如垂下眼簾,隔著宮門往外聽了一小會兒。

    杳無人聲。

    這倒也正常,清涼宮的門外沒人守著,自然也就沒了那兩個小黃門說話的聲音。

    景裕的后宮暫時還無主,那么整個西宮也就不會再有其他鶯鶯燕燕嚼舌根的動靜。

    太安靜了。

    比起四年前還安靜,他倒是有些不習慣。

    沐九如不再關注外頭,轉開視線,回首而望。

    整個清涼宮的景象,徹底展現在他的面前。

    其實不止后宮的氛圍和從前大相徑庭,這座清涼宮也同他記憶里的模樣區別頗大。

    庭院里不負往昔的枯井頹巢,索莫乏氣;花草樹木很是茂盛,紛紅駭綠欣欣向榮,滿園花草郁郁青青,蔥蔚洇潤。

    院子正中央的轱轆井也像是修繕過了,看起來嶄新精致,木框泛著靚麗的油光。

    從前那些他用來積攢雪水用的盆盆罐罐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凈,只留下一個與水井配套的木桶掛在轱轆架上。

    平整的青石板地潔凈如洗,只有些許細小的青苔與雜草在陽光下閃著明艷的色彩。

    可謂階柳庭花,萬象更新。

    大抵是景裕登基之后,這座冷宮就被整個翻修過了。

    可惜再如何漂亮的景致,也無法掩蓋整個后宮如今是一片荒地的事實,而清涼宮,則是荒地中的禁地。

    沐九如輕輕喘了口氣,視線掠過滿園春色,望向圍墻上的天空。

    如今已是正午,天上日頭正盛,一碧萬頃,熱辣的陽光照得沐九如眼睛都有些發漲,叆叇也被曬得滾燙,灼痛著他眼下的皮膚。

    但一切都看得很是清晰。

    不論是高高的宮墻,還是清涼宮里的一草一木,亦或是……

    沐九如閉上眼睛,靜靜感受平穩的心跳與明媚的心火。

    一切都很清晰。

    讓他不再害怕。

    -

    兩日后。

    清涼宮庭院的石桌上曬著一床舊被褥,幾棵大樹上被掛了繩索;翟服、大衫等衣裝整整齊齊地晾曬在上面,隨風飄揚。

    沐九如梳著簡單的發髻,臉上鉛華洗盡,身上則只穿了件誥命服內搭的深藍缺胯袍,兩袖以腰帶襻膊,很是清爽利落。

    他此刻在一棵大樹的庇蔭下立著,手里捏著一把斧頭,腳上踩著柴垛,動作不太嫻熟地劈著柴。

    斧頭是從柴房里找出來的,御馬監的宦官們這兩日里又是替他和藺南星通傳口信,又是給他帶了吃食、燭火等生活用品,讓他在清涼宮里住的還算安心。

    但熱飯、燒水、沐浴、洗手這些瑣事,全都離不開燒柴,宮人們往來西宮送飯送信已是冒著生命危險了,像柴火這種損耗極快的東西,沐九如也就不再麻煩他們,自己解決了。

    他和藺南星成婚后,哪怕是住在竹里書齋的那一年里,也不曾親自劈過柴。

    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了,沐九如如今力氣大了不少,琢磨幾下,也就掌握了劈柴的要領,磕磕絆絆地劈上小半天,足夠供應他自個兒日常燒火了。

    反正他如今有的是時間。

    “噠”一聲清響,木柴被利斧一分為二。

    沐九如放下斧頭,用袖口輕輕按去額上的汗水,兩腮紅撲撲得一團,像是運動過后的潮紅,也像是被陽光照射后的曬紅。

    濃密的烏發間還點著兩朵艷黃的小花,隨著他的動作顫巍巍地晃動。

    倒不似被幽靜在此,反倒像是采菊東籬,閑云野鶴一般。

    畢竟不論是住在寒州的太監宅,還是住在清涼宮內,人得吃飯、得喝水,日子就也還是得過。

    景裕雖已有兩日不曾來過清涼宮,也不曾去私牢找過藺南星的麻煩,但這并不妨礙沐九如嚴陣以待。

    御書房里的那場沖突,讓沐九如十分很確定——

    景裕嫉妒他。

    景裕在言辭間雖是怪過藺南星,恨過藺南星,但更多的是遷怒他這個舊主。

    景裕嫉妒他得到了藺南星無以復加的忠誠,以及不求回報的追隨。

    但會嫉妒,便代表了喜愛。

    景裕對藺南星有極強的獨占欲,同時也是維護的。

    從那人幾次三番想把欺君之罪完全推到沐九如一人的身上,便可見一斑。

    景裕顯然不舍得殺了藺南星。

    畢竟像藺南星這樣愿意為主子舍生忘死、不辭辛勞,又文治武功,內可掌管一監,外可開疆拓土的臣子,不論用心如何,是否侍奉二主,都是明主拉攏的對象。

    藺南星對得起,也值得景裕的寵信與維護。

    只是對藺南星而言,他想要的并不是作為一條狗,卑躬屈膝、出賣自尊和健康,才配被施舍下榮譽……

    藺南星從來不曾眼饞過那種寵愛。

    沐九如很清楚,他家小相公是個很純粹的人,藺南星若是喜歡了誰,覺得誰好,值得追隨,那么不論是做奴婢還是做狗,藺南星都甘之如飴,絕不討要半點回報。

    反之,藺南星若是覺得自己被辜負,被看低,那么再多的金銀財寶,再多的權利殊榮,他都不屑一顧,棄如敝履。

    在藺南星的眼里,感情只能用感情來換,其他的一切身外之物,都無法彌補情感上的虧欠。

    可惜景裕不懂這些,他不明白如果當真是一時失手打傷了藺南星,不需要給墨敕魚符,也不需要金銀財寶的賞賜,只要親自道個歉,給小奴婢涂上傷藥,藺南星就會被軟化得一塌糊涂,既往不咎。

    他也不明白,藺南星的所有欺瞞,僅僅只是為了自保。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景裕永遠在害怕藺南星的背叛,害怕藺南星會傷他、害他、騙他,無論藺南星是否做過不利主子的事情,他都克制不住地想要試探。

    景裕從未信任過藺南星。

    一個主子如果對奴婢失去信任,那么終有一日,奴婢也會對主子失去忠誠。

    景裕作為藺南星的主子,永遠比不上沐九如。

    可惜那人再如何比不上沐九如,卻是藺南星真正意義上的主子,也是天下的共主。

    沐九如和藺南星的生死都在景裕的一念之間。

    沐九如沒辦法拿景裕如何,卻如同景裕對他有敵意一樣,他也對景裕有著不小的敵意。

    他并非不愿讓藺南星去侍奉其他主子,只是厭惡景裕對藺南星的懷疑與作踐。

    因此景裕越是把他關在清涼宮里,希望他丑態百出,沐九如就越是要讓自己過得清整舒適,三平兩滿,讓景裕的刁難落空。

    四年的婚后時光,沐九如已從藺南星這里學得了許許多多的生活技巧,也托藺南星的福,擁有了足夠健康的體魄。

    再沒有什么事會讓他畏懼清涼宮了。

    在景裕的面前,沐九如就是不想輸人一等。

    不論是藺南星的人,還是他作為主子的陣,沐九如一樣都不想輸。

    院子里的木柴已經劈完,日頭越發毒辣,沐九如蹲下身子,準備把柴火們抱回他如今暫住的小廚房內,忽聽宮門“吱呀”一聲大開。

    今日一早多金公公已送過一波吃用,也替藺南星帶了話來,下次御馬監的宮人造訪清涼宮,理應是黃昏時分。

    沐九如瞬間打起了精神來,放下襻膊的腰帶,從掛繩上取下艷紅大衫披好,又撥弄了幾下頭上的花朵,按了按自己依然隱隱作痛的腰側,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清涼宮的大門。

    他已做足了面見天子,應對刁難的準備。

    走到門口,卻見來人壓根不是景裕,而是逢力。

    這兩日天子忙于為北軍慶功,宮人們也跟著萬歲爺一同忙忙碌碌,因此大內對內臣們的行動管控也變得松散了許多。

    像逢力、逢會這樣打眼的權宦,也都各自找到了機會,前來清涼宮拜會正君,同時也為自己辦事的疏忽道了歉。

    按理來說,拜會也拜過了,道歉也道過了,逢力沒必要再冒險前來清涼宮了,可此時不僅僅逢力自個來了,他還帶了好幾個小宦官,搬了兩個大木桶來。

    “輕點,輕點!磕壞了里面的東西,有你好果子吃!”逢力趾高氣昂地吆喝著,那模樣同他私下與藺南星、沐九如相處時的諂媚獻寶完全不同。

    小宮人們用了吃奶的力氣,各個搬木桶搬得大汗淋漓,還要嘴里奉承,連聲道“小的們不敢”、“小的一定小心”,好半會兒才把兩桶東西穩穩當當地放在了庭院中央,一點雜聲都沒發出。

    沐九如已經收起了枕戈待旦的架勢,氣息柔軟了下來。

    逢力對小的們擺擺手道:“散了吧,回監里去喝渴水去。”

    渴水是用水果和糖熬的,這可是小宦官們平日吃不到的好東西,那些小奴婢們頓時忘了一路運貨的勞累,點頭哈腰著,小嘴抹蜜般地感謝逢力,隨后一溜煙地往清涼宮外跑。

    逢力又吆喝一聲:“都管好你們的嘴皮子,咱家給正君送吃用的事兒,莫讓其他人知道了!”

    “逢力公公放心,小的的嘴比針縫過還嚴實。”

    “渴水能甜得把小的的嘴都黏住,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呔,一群油嘴滑舌的小東西。”逢力笑著罵了一聲,走到宮門口,將門扉合上,回過頭來行禮道:“小的見過正君。”

    沐九如走上前去道:“逢力公公不必多禮。”他遠遠地張望木桶,道,“公公怎么又來了,還送了這么多東西?”

    那兩個木桶的尺寸都不小,用來做水缸都成,且看幾個小宦官們抬得氣喘如牛的樣子……這得放了多少東西?

    他不知還會在清涼宮里住多久,這些全讓他一個人用,著實是夸張了點。

    逢力道:“啊,小的這不是擔心正君一人住在清涼宮里,吃用短缺,無人解悶么!”他堆起個極其諂媚的笑臉,擠眉弄眼道,“正君,這東西不多,正君都用的上,保管您喜歡得晚上……”

    “嘭——!”

    其中一個木桶的蓋子驟然飛起,直上云霄,把宮門內閑談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木桶里緩緩立起,猿臂蜂腰,身材頎長,英武不凡。

    “逢力,管好你的嘴皮子,別對正君污言穢語。”正是藺南星的聲音。

    逢力脖子一縮,嘀咕道:“小的也沒說啥啊,正君晚上難道不抱著藺公睡嗎?不應該啊?難道藺公的技巧差成這樣,正君和他分床睡?”

    逢力聲音不小,沐九如聽得耳朵一紅,替相公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

    他只得裝作什么都沒聽見,快步走向藺南星的方向,道:“落故!”他的聲音帶著如隔三秋的迫切,突然又話鋒一轉,道,“你臉上帶著這個做什么?”

    藺南星身上穿著簡單的布衣,發髻梳得整整齊齊,鬢發以下卻用繩子綁了塊紙黃色的布料罩在臉上,把頭臉、脖頸、甚至大半的耳朵都擋得嚴嚴實實。

    明明被裝在木桶里載來,已無需擔心暴露身份,根本就不用再額外遮臉。

    藺南星的這個遮面,顯然是專程為了沐九如而戴的。

    “你的臉怎么了?”沐九如抬著頭,看向他數日不見的相公,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他抬起手指,顫抖著觸上面罩粗糙的布料,想要掀起,又有些不敢翻看。

    沐九如道:“你……是被景裕黥面了嗎?!”

    第247章 覆面 哪怕清涼宮此刻只有他們兩個人,……

    芬芳的素手近在咫尺, 藺南星垂下視線,沐九如闖進遮面內的大拇指在蒙昧的光亮中,顯得尤其漂亮。

    指節纖細清晰, 青翠的經絡隱約可見,甲蓋方方正正的,像是貝殼片一樣, 精致整齊。

    這還是沐九如未同他分別之前, 藺南星在馬車上親手修剪的。

    夫郎還是那么美麗,那么清貴, 即便身處冷宮也不顯狼狽。

    反觀藺南星自身……

    他在私牢里待了足有三日,吃喝拉撒都在一處, 也沒個機會沐浴洗漱, 哪怕離開牢房之前,他已經換過了一身衣服,身上肯定還是臟污不堪、滿是汗味。

    沐九如撩開覆面的動作又極快, 藺南星來不及出言阻攔, 猶豫了一瞬,還是伸出自己不太潔凈的大手,輕輕攥住了沐九如的玉手。

    “沒有被黥面,祜之你放心。”他安撫一般, 用大拇指蹭了蹭沐九如的手背:“是……之前被景裕打了,他下手有些重……”

    藺南星咳了一聲,小聲道:“不好看。”

    沐九如的心前面還七上八下著,這下卻是差點被逗笑。

    他家相公可真是……時時刻刻都注意著儀表。

    沐九如順從地哄道:“那等下回了屋里,你再讓我仔細瞧瞧,我幫你上藥。”手也就離開了覆面不再繼續探究,而是同藺南星的兩兩相握, 在烈日下傳遞彼此灼熱的體溫。

    藺南星回握住沐九如,薄唇卻是抿了一抿,悶著聲沒有應答。

    其實傷藥他在私牢里日日都有涂,鏡子他也想辦法照了……

    整張臉至今還腫得和豬頭一樣,青一塊紫一塊的,丑得很……

    給他送飯送藥的奴婢們見了他如今的尊榮,眼里都有憋不住的笑意。

    這丑模樣給別人看到也就罷了,藺南星說什么也不想讓心上人瞧見。

    他哪怕在龍城中了箭,動彈不得的時候,也從沒這么丑過!

    沐九如見人悶聲不響,還以為小相公是愛面子,不想讓下屬見到破相的模樣,便岔開話題道:“那你先出來吧。”一直站在桶里聊天也不是個事兒。

    藺南星立即應了一聲,利落地一翻身就跳出了木桶。

    顯然視線被遮擋,半點不會影響他的行動。

    沐九如欣賞了下藺南星矯健的動作,心里愛意發酵,手也握的更緊了。

    方才被覆面一打岔,他滿心的驚喜和疑問都被擱置了,此刻他帶著藺南星往逢力所在的宮門處走,邊走邊問道:“你能在這兒留多久?怎么突然就來了?”

    藺南星乖巧地在沐九如的引導下前進,他不知道沐九如要帶他去哪里,但是只要是跟沐九如在一起,哪怕下地獄、淌油鍋他也樂意。

    “暫時能住上好些時日,直到圣上想見我們的時候。”藺南星答道。

    他怕自己身上的異味熏著沐九如,便和人保持了一段距離,但大手始終緊緊回握著那一方溫軟,哪怕掌心里浸滿了熱汗,也不愿放開。

    他又回答第二個問題,道:“是秦屹知那頭幫了忙,自從你把耳鐺給了景裕之后,他便情緒不佳,壓根不想聽見有關我們倆的事兒。逢會便乘此機會獻了個景裕惦念許久的對家上去,也是要進私牢審訊,不能明面上處理的。”

    “牢房就丁點大,也沒太多奴婢看守,我和那人不便關在一處,秦屹知便說服圣上,把我換了個其他地方關押。”他有些嘚瑟地道,“反正關哪兒不是關,我就讓小的們把我送過來了。”

    當然,其中做過的布局、掩人耳目的手段也有不少,畢竟景裕是肯定不會同意讓他來清涼宮的。

    沐九如道:“沒關系嗎?”

    “嗯,我有分寸。”藺南星音色柔柔的,又壓低了一些,格外沉穩地道:“祜之,我來陪著你了,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待在清涼宮里,你別怕。”

    沐九如心里暖融融的,可兩人向宮門口走了會兒,逢力的身影已經近在咫尺了……

    藺南星估計并未察覺到逢力的蹤跡,故而直接當著下屬的面,就說了這么一串黏糊糊的情話出來……

    沐九如的臉上有些發燙,看都不敢往逢力的方向看。

    還好他也是經歷過親嘴被直接撞破這般大風大浪的人,他扯了扯藺南星的手,小聲道:“唔,落故,這些話……”

    “藺公的分寸,可不就是裝著正君的那處七寸么!”

    沐九如還未提醒上一句,逢力的聲音已經直接冒了出來,藺南星和沐九如的手都被嚇得握緊了一瞬。

    這下藺南星的耳朵也紅了一點。

    逢力卻是壓根沒長這根羞臊的筋,還在喜氣洋洋地為上峰美言:“正君您是不知道唷,藺公剛得知您被關進清涼宮的那會兒,急得那叫一個臉紅脖子粗,差點沒把私牢的鐵欄都掰斷,非得讓小的找人把他給劫獄……”

    “逢力!”藺南星受不了了,這逢力非但不長眼地沒主動離開清涼宮,居然還一個勁地當著夫郎的面揭他老底。

    他恨不得逢力原地消失,咬牙切齒道:“這兒有你什么事兒,出去,沒事別來攪我和正君的清凈。”

    “啊?您這就不要小的啦?”逢力不太想走,道,“小的今日特地請了一日休沐假,準備陪您二老解悶呢。”

    好個孝子,杵在這兒是準備感受一下老父親愛的鐵拳嗎!

    藺南星十分感動,于是父慈子孝地給了逢力一腳。

    逢力這才死了心,捂著腿彎夸張地一瘸一拐,道:“好吧,那小的這就撤了,唉。”

    他一邊嘀咕,一邊打開宮門,高一尺,矮一尺得往外走。

    “希望會兄今日別也請休沐假……好想去找別的露水,但被會兄逮到我就完了……這是什么人間疾苦,內廷沒法待了……”

    他怨聲道載地走到宮外,整個人耷拉成了顆大豆芽,合上宮門時也頗為依依不舍。

    “啊對了,藺公!”臨別前,他對著門縫擠眉弄眼,道:“另一個木桶里都是些吃食和被褥什么的,還有一些好、東、西,您和正君一定能用上!”

    他說完這句,又似乎高興了起來,“吱呀”一聲關了門扉,哼著些淫詞艷曲逐漸遠去。

    只留藺公與正君面面相覷。

    好東西?什么好東西……?!

    能讓逢力說是“好東西”的玩意,藺南星覺得多半壓根不是什么好東西。

    甚至如果被人發現了,是會讓他和沐九如死的很慘的東西。

    藺南星后悔他剛才踢逢力的那腳下輕了,這孝子顯然是想孝死他。

    沐九如如今對藺南星的屬下們越發了解,也大抵能猜出逢力夾帶了什么私貨在木桶里。

    沐九如:“……”

    他帶著臉上尚未褪去的熱意,輕輕咳了一聲,拉起藺南星的手道:“木桶里有吃食,放日頭下曬著沒一會就壞了,我們先把它們搬進屋里吧。”

    那些膈應玩意兒扔也沒處扔,除了先收起來還能怎么辦呢。

    藺南星應了一聲,又跟著沐九如,小尾巴一樣亦步亦趨地走。

    沐九如拉著藺南星,后者就像個聽話的大狗狗一般,不會懷疑他的帶路,也不會亂跑亂動。

    被全心信賴的感覺很不錯,完全掌控一個人的行止坐臥,也是很新奇的體驗。

    就好像現在是他在當藺南星的小廝一般。

    難怪藺南星伺候他時十分上癮。

    他帶著藺南星走了一小段路,便也玩夠了帶路的游戲,勸道:“落故,現在四下無人了,你把覆面摘了吧,一直帶著不僅悶熱,還不利于傷口透氣,等下回屋里我給你上藥。”

    藺南星握著沐九如的手立馬緊了一緊,底氣不足地倔強道:“祜之……其實不是很重的傷,我晚些自己涂藥就行……”他小聲道,“就是很難看,不想讓你看見……等之后消腫了一些,我再摘……吧……”

    沐九如這才恍然察覺小相公的兒女情思,一顆心里也變得酸酸軟軟的。

    他晃了晃藺南星大的手,寬慰道:“我不嫌你,什么樣的傷勢我沒見過,落故骨相生的好,不論傷成什么樣,都是個鼎鼎俊俏的郎君,我都喜歡的。”

    甜言蜜語讓藺南星緊繃的嘴角翹了一翹,但摘面罩是不可能摘的。

    他打蛇隨棍上,賣乖道:“……祜之,我想在你心里一直都是最俊俏的……不想留下一點點變丑的模樣。”他的語調越放越軟,甚至帶了點討饒,“你就讓我帶著它吧,我的好夫郎……?”

    這下輪到沐九如被蠱得昏頭昏腦了,連平穩的心跳都似乎重重鼓噪了兩下,耳朵也被大可人兒的撒嬌給鬧紅了。

    他摸摸自己發燙的耳朵,斜斜睨了頭頂的這人一眼。

    看到的只有一張布料,但覆面后的小郎君是什么表情,他就是不看也能猜個十成十。

    必然是那對好看的鳳眸亮晶晶的,纖薄的唇瓣微微翹起,繾綣又乖巧的模樣。

    沐九如無奈道:“那……不摘就是了,等你想摘了再摘。”抬起手,隔著粗糙的布料,很輕很輕地觸碰著心上人的面龐:“你永遠都是我心里最俊俏的好相公。”

    兩人的肌膚隔著布料相觸,情愫與熱意在陌生的阻隔間傳遞得更加濃郁。

    讓人癡迷的刺痛感隨著指尖的移動,在藺南星的臉上蔓延。

    沐九如有注意著控制撫摸的力度,動作萬分輕柔,但藺南星的臉確實很腫,只是隔著布料都能摸出皮膚不自然的僵硬與膨脹。

    想必不論怎么碰都是疼的,小郎君的呼吸幾乎立即短促了些許。

    沐九如更是憐惜,情不自禁地墊起腳尖,在藺南星嘴巴的位置上印了個柔柔的吻:“你又受苦了。”

    潮熱的氣息微微打濕了一點點的布料,又濡潤彼此的唇瓣,布料的粗糙與嘴唇的柔軟同時被清晰地感知到,有些奇怪,又很親昵。

    藺南星的氣息變得更快更沉,手臂瞬間摟住了沐九如的腰身。

    他狹窄的視野里,此刻只能見到心上人踮起的足尖尖。

    但所有的感知都無比鮮明,藺南星想也不想,便低下頭追逐起了沐九如的氣息,輕淺而纏綿地吻了回去。

    一下又一下。

    覆面的阻隔讓水乳交融的親吻變得只能淺嘗輒止,然而沐九如的芳香、柔軟、縱容,無不讓他色授魂與。

    沐九如被突然而至的回吻嚇了一跳,他眨眨眼睛,想要后退,但退路已被大手攔住,讓他無處可躲。

    哪怕清涼宮此刻只有他們兩個人,但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還……隔著面罩親昵,太不成體統了。

    沐九如眼角的余光里皆是藍天白云,階柳庭花的好精致,面前卻是臊人的水聲,熾熱的氣息,還有洇濕起皺的布料……

    他實在無顏面對這一切,又抗拒不了藺南星熱切索求,只好顫抖著閉起雙眼,順應心上人的動作。

    白玉般的指尖不知不覺間攥住了覆面的布料,紅得近乎透光的手指也落入了藺南星的視野,小郎君看得眼熱,放開了始終相隔一線的唇瓣,低下頭去含那一節手指。

    指尖瞬間一熱,沐九如的腦子也一陣發昏,他睜開眼驚道:“南星?”

    藺南星也驟然驚醒,渾身一震,猛得后退了一大步,臉上的覆面都快被沐九如扯飛了,他連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活像是突然之間就嬌羞了起來。

    沐九如:“???”

    他還沒羞成這樣呢,怎么藺南星反倒羞起來了?

    這覆面上好大一個口水印,看著極其明顯,還有沐九如的手指尖也濕乎乎的,這可是清涼宮里……他和藺南星在院子里就沒羞沒臊地親了起來……!

    沐九如也快要和藺南星成一個姿勢了,他咳了兩聲,滿臉通紅道:“落故?怎……怎么了?可是臉上疼了?”

    藺南星覆面后露出的耳朵尖尖也是紅到快要發紫,他縮頭縮腦,局促道:“我……許久不曾沐浴了……一身汗臭,不該和你親昵。”他十分沮喪,耷頭耷耳,“一定熏著你了。”

    是有汗臭不能親昵,而不是地點和方式不對嗎?

    沐九如滿心無奈,又覺得小郎君這模樣可愛極了。

    他家相公可真是上天派來克他的。

    除了寵著還能怎么辦呢?

    于是夫夫倆便暫停了久別重逢后的互訴衷腸,決定讓藺南星先沐浴一把。

    藺南星的身上也確實有些味道,沐九如之前離得近了,就聞到了。

    不過他作為醫者,什么臟污沒見過,自然不會嫌棄心上人的一點汗味。

    倒是藺南星自己格外嫌棄自己,頭腦恢復冷靜之后,又開始和沐九如保持距離,一點都不想熏著夫郎了。

    小廚房的鍋里正溫著熱水,藺南星飛快地打了熱水,提上木盆,再帶上澡巾、澡豆還有傷藥,一溜煙地跑到井邊沖澡去了。

    沐九如便趁著這個檔口,把堆在院子里的柴垛、還有木桶里的東西分批次搬回了小廚房。

    藺南星沖澡的時候,全程背對著屋子的方向,沐九如沒有刻意窺探,但只是遠遠一撇,也能瞧見藺南星比例極好的背影。

    肩寬腰細,肌理流暢,不論哪一處都是力與美的絕佳映襯。

    哪怕是遍布瘡痍的脊背,看久了也別有風情,像是風雪洗練后的大漠,雖蒼蒼茫茫,卻疾風勁草,抱殘守闕。

    然而本就受了頗多磨難的脊背上,又新添了數不勝數的烏青與紅痕,從肩頭開始,一直沒入頸項與發端。

    比起景裕踹在他腰上的那腳,不知狠上多少。

    沐九如眼神微暗,輕嘆一聲,抱著手里的物件繼續回小廚房收拾去了。

    皇權之下,報仇是沒可能了,不如想些實際的,把這間他們即將暫居的小屋打點清整,讓他家相公住的舒舒服服,以彌補牢獄之災受到的屈辱。

    夫夫倆各自忙碌,藺南星這頭雖說只是沐浴,卻也忙活了許多時間。

    他素來喜潔,對上沐九如時更是對自己苛責到了潔癖的程度。

    這次在大牢里住了整整三天,他把自己仔仔細細擦洗了好幾遍,頭發洗的油光水滑不說,皮膚更是用澡巾搓了又搓,連傷疤都好像搓平了一些,摸上去光滑極了,在陽光下甚至泛著靚麗的光澤。

    很好,除了不能見人的臉,現在哪里都是漂漂亮亮的了。

    藺南星心滿意足,給自己涂了傷藥,穿戴整齊,重新綁好了覆面,便披著亮晶晶的濕發回了小廚房里。

    清涼宮的庭院、宮殿都被翻修一新了,可小廚房這種下人用的地方,依然還是曾經的模樣。

    桌子椅子就是藺南星四年前進來時見過的那些,破破爛爛,勉強能用。

    不過因為沐九如收拾的好,屋子里又添了些奴婢們送來的物資,倒是顯得很有人氣,并不落魄。

    灶臺邊整整齊齊地碼著的柴火,灶上又悶了新的熱水,鍋蓋邊冒出裊裊白煙。

    油鹽醬醋也整齊地安放在了灶頭上,小桌上堆著嶄新的碗筷,一共兩組,有些還冒著水光。

    顯然是逢力剛才送來的物資其中之一,被沐九如好生清洗過了。

    往常這些事哪怕不是宅第里的奴婢來做,也是藺南星搶著做的,基本輪不到沐九如屈尊紆貴,親自燒水洗碗。

    但看著這些水靈靈的碗筷,藺南星又不由心頭一軟。

    ——不論身處何方,只要有沐九如在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家。

    想到逢力還送來些“好東西”,藺南星就有些拳頭發癢,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好東西,也敢拿來污他家祜之的眼睛。

    考慮到沐九如置物的習慣,那些東西必然是要放在床邊的,藺南星抬腳跨過小廚房的門檻,來到了本是柴房,但已被沐九如用做就寢的里間。

    他隱約能感覺到沐九如就在屋里,但所見只有方寸之地,他還是喚了一聲:“祜之。”

    “落故。”沐九如立即應了,聽聲音似乎是在床榻附近,隨即一串腳步聲響起,沐九如牽起他的手,笑道:“來。”

    藺南星自然是乖乖地跟著沐九如走的,夫郎柔軟的手帶著他一直走到床邊。

    映入眼底的是床上展開的畫卷。

    《簪花少年圖》。

    沐九如問道:“你怎么把它也帶來了?”

    第248章 賞畫 這個人,是我的少爺,你是我的夫……

    藺南星的手指不由緊了一緊, 但耳邊的語調并不憂傷,而是略帶笑意,甚至有些興致勃勃的。

    藺南星松了口氣, 答道:“景裕發難我的時候,用這畫卷與我對質,后來他氣急了, 離開時沒想起來把它收走, 我就干脆拿進私牢里了。”他柔聲道,“想你的時候, 就能看看。”

    他擠到沐九如的背后,伸出雙手環住夫郎的腰身, 黏黏糊糊道:“不過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 就用不上它了。”

    沐九如的后背瞬間就被藺南星的體溫捂得滾燙。

    炎天暑月里被一個大火爐粘上的感覺并不好受,但他也不舍得推開小郎君。

    畢竟前路依然茫茫,也不知親親熱熱抱在一起的時間還有多少。

    沐九如盡力無視背上汗噠噠的黏膩感, 抬手扯了扯藺南星臉上的布頭, 揶揄道:“說得你好像現在看得見我一樣,嗯?”

    藺南星一窘,把臉埋進沐九如的肩頭,小聲嘟囔:“我可以……夜里偷偷看。”

    “好哇, 你就是欺負我眼神不好,精神不濟。”沐九如被逗得笑個不停,隔著布料捏了捏小郎君高挺的鼻梁,道:“小壞心眼的。”

    這通打趣讓藺南星面紅耳赤,只好一個勁地對沐九如又親又蹭,軟乎乎地討饒。

    沐九如被鬧得直笑,最后轉過身子去, 抱住了被他揉亂的一頭卷曲濕發。

    兩人又都安靜了下來。

    沐九如用鼻尖輕輕地拱著藺南星的頭皮,像小郎君最愛對他做的那樣,細細聞嗅帶著澡豆香味的發絲。

    藺南星把沐九如抱得高高的,腦袋靠在心上人的懷里,聽著那處平穩有力的心跳聲,好半會兒都沒有動靜。

    兩人就這么依偎著,不說話也不動彈,卷軸在他們身側靜靜地展開,但沒有人去注意那副驚世絕艷的畫作。

    好一會兒后,沐九如輕輕嘆了一聲,指尖勾連著小郎君彈彈翹翹的卷發,低低道:“其實今日之前,我沒見過這幅畫完成的模樣。”

    藺南星聽出沐九如的語調里的悵惘,連忙伸手安撫沐九如的后頸,輕柔地拍哄著,從頸項順到后背。

    他輕聲回道:“我也是,之前不曾見過它的全貌。”

    兩人明明被這么個東西磋磨了小半生,此前卻一個也不曾見過畫作完成后的模樣。

    這早該是一段徹底塵封的歷史。

    不論是被棄置的畫,還是被雪藏的人。

    可偏偏有那么個傻乎乎的小郎君,寧愿淪為閹宦,欺君罔上,也要偷天換日,扭轉另一個人的命數。

    沐九如又嘆了一聲,往事不可追,但如今他和藺南星相愛相守,親朋如云,生活雖有波瀾,也已是十分美好。

    他從藺南星的懷抱中撤離出來些許,轉過身去,心中繁雜的思緒一下子就消散了許多。

    他開始真正得從旁觀者的角度欣賞眼底的畫卷。

    紙上的少年郎當真貌美:粉面桃腮,腰細一握,天真與魅惑并存,不論誰見了都會產生一瞬的意亂情迷。

    畫外的貌美郎君伸出似乎比從前粗糙了一些的指尖,觸碰了下簪花少年的眉眼,笑道:“真年輕呀……”

    玉手緩緩撫過花團錦簇的畫中人,像是在懷念,又像是憐惜,他問道:“落故,我那時真有這么漂亮嗎?秦屹知畫的如此驚艷,也無怪會招人貪念。”

    藺南星隱約感覺到沐九如的視線投向了自己,他伸出手,探向沐九如的面龐,輕輕摩挲了下,又把人攬到自己肩頭,沉聲道:“是人心不古,勢欲熏心,畫卷再美,也至多是錦囊玉軸,什襲珍藏。”

    只因尊貴者不把低賤者的性命放在眼里,才會得了畫卷依然貪心不足,搜羅畫作背后的美人。

    當年救出沐九如的方式有許許多多,但藺南星最終還是選擇了更麻煩的煽風點火,讓藺廣放棄安帝,擁立景裕,也同時促成了安帝的死亡。

    這才是真正的從龍之功。

    當今世上,除了景裕之外,已只有藺南星一人知道那段往事。

    甚至就連沐九如,他也因為不想提起安帝,不曾告知過那些腌臜事。

    藺南星想起這些心里就極度得不快,眉峰和唇角都繃成了冷硬的弧度。

    可他又怕說多了這些,會引起沐九如的愁思,便沉沉出了口氣,柔了語調,黏黏糊糊地賣乖:“況且祜之就是有這么漂亮,是我從小到大見過最俊麗的郎君。”

    他把沐九如抱得很緊很緊,也很愛惜很愛惜:“哪怕是現在的祜之,也比畫上的好看千倍、萬倍,就像是從天上不小心落到凡間來的仙人般,秦屹知畫不出你一半風姿。”他確信地親了親沐九如的發頂,夸道,“好看的,很漂亮,還很香。”

    “你啊……”沐九如耳尖一紅,往昔只有他臊小郎君的份,可成親久了,小郎君卻也越來越會臊他了。

    他抿唇柔柔地笑道:“這小甜嘴……我都三十歲的人了,怎么和二十歲比。”他假意嗔道:“你仗著如今瞧不見,便睜眼說瞎話哄我了是么?”

    藺南星冤枉,他自認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半點沒哄,連忙道:“真的!祜之三十歲時,就是比二十歲好看,你每一年的樣子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蹭蹭沐九如的面頰,“不用看我也知道,就是現在的祜之最漂亮。”

    誰不愛被夸漂亮呢,哪怕沐九如聽這夸他容貌的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也還是會高興于自己在心上人的眼里青春永駐。

    沐九如輕笑道:“你向來是個好記性的。”他又敲了敲畫卷,眼眸一轉,道,“那你說說看,如今的我和這畫上的我,區別在哪里?怎么就比它好看了?”

    夫郎好生嬌憨,故意使壞考校人的模樣也萬分可愛,藺南星順著沐九如的動作垂下眼眸,視野里正好能看到畫上郎君如玉的容顏,和心上人掠過畫紙的素手。

    其實哪怕不看畫卷,二十一歲的沐九如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里。

    確實是比畫卷上的更美的。

    而如今三十三歲的沐九如,也確實是比畫卷,比二十一歲的沐九如還要讓人驚艷的。

    歲月會讓美人遲暮,卻只會讓愛人的靈魂更加飽滿。

    藺南星握上沐九如的手,帶著郎君溫軟的手掌,緩緩拂過畫卷上的過往。

    他柔聲道:“這個人,他是我的少爺。”

    他俯下身子,虔誠地親吻沐九如的面頰。

    “你是我的夫郎。”

    “是永遠讓我神魂顛倒的沐祜之。”

    明艷的紅霞順著交握的手指,一路暈上沐九如的面頰。

    分明只是一句普普通通地情話,卻讓沐九如的心頭涌起前所未有的悸動。

    不論他是誰,是少爺,亦或是夫郎,他永遠都是被藺南星選中,被藺南星摯愛的那個人。

    十年、二十年如一日,如初見。

    藺南星始終對他忠貞不渝,此心不變。

    愛意隨著心中的酸脹,發酵得越發醇厚,沐九如心頭鼓噪,熱血沸騰。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摘了眼前的叆叇,掀開藺南星的覆面,尋著心上人的唇瓣急切地吻了上去。

    情與欲向來密不可分,情濃到極致時,只有熱烈的擁吻,才可消弭一二。

    絕色的郎君驟然闖入覆面之中,藺南星嚇了一跳,雙手一陣亂竄,想要遮住自己的丑臉,又在發現沐九如眼眸緊閉,眼睫輕顫時,忽然安靜了下來。

    香甜的吻落在傷痕累累的唇角,帶來一點濡濕的感覺,還有些微傷處被撞擊的痛感。

    閉著眼睛讓沐九如估算的方位不太精準。

    但心上人的主動索求,還有臉上又是香甜又是刺痛的復雜感知……以及眼底霞明玉映,貌美如昔的愛人,都輕而易舉地把藺南星點燃,讓他應了自己神魂顛倒的箴言。

    他想也不想,便俯下頸項,輾轉廝磨著回應夫郎的求索,在兩人的唇齒間,印下親密無間的吻。

    盛夏的蟬鳴在清涼宮里交響起伏,被吻到脫力的手帶著覆面軟軟垂落,高揚的脖頸拉成了纖長的一截,凸起的喉結不論是手感還是外觀都分外明細,被細汗洇得濕濕漉漉,滿是芬芳。

    藺南星忍不住覆手環在頸側,輕輕地撫弄,愛重地描摹,惹得懷中郎君不住吞咽,發出溫軟低啞的輕哼。

    布料內的空間在觸碰與親吻間變得更加密閉、昏暗、濕熱。

    彼此的氣息在獨屬于他們的一方小天地里熾情纏綿。

    仿佛此刻,這里再不是幽深的宮闈,也不是孤苦的冷宮。

    這只是藺南星和沐九如兩個人。

    他們用熱切的依存,覆蓋蹉跎的年歲,抒發深切的渴求。

    動情的親吻持續了許久。

    吻畢之后,沐九如已經氣喘吁吁,渾身發軟,要不是有藺南星扶著,他都站不住腳。

    藺南星也因為親得投入而有些昏頭昏腦,氣息灼燙而急促,肚子更是響當當地叫了一聲。

    “咕嚕——”

    雖說有情飲水飽,饑餓能夠忍耐,腸鳴卻不可控制。

    沐九如聽了這聲兒,忍不住笑了起來。

    唇紅齒白的美艷郎君撩起覆面的遮蔽,睜開眼睛,戴上叆叇,先是給他家飽受牢獄之災的相公把了個脈,確認人沒事兒之后,便夫夫雙雙走到了灶臺前,一起忙活起了午飯。

    沐九如午間貫吃茶點,御馬監的奴婢們也把他照料的很好,一日三餐從不短缺。

    但藺南星這幾日里卻是沒怎么正經吃過飯的。

    清涼宮沒有現成的餐點,好在逢力今日送了不少米面、醬菜來,就連壇子肉都有,可謂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把老上峰一家給打點妥當了。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里,藺南星負責看火,沐九如負責掌勺,兩人合力做了份香氣四溢,鍋巴滿滿的悶飯,吃的都是肚皮溜圓。

    吃飽喝足,刷了碗后,沐九如便帶著藺南星一起躺到了柴房的小榻上。

    這床沐九如睡了足有六年,又擱置了四年,不僅狹窄還有些破舊,兩人一動彈就吱嘎作響,躺在床上時也只能手疊著手,腳挨著腳,不然睡在外側的藺南星很有可能會滾下床去。

    柴房開著窗戶,有些微的清風吹來,不過夏日炎炎,依舊讓屋內的空氣很是悶熱。

    兩人的身上都出了汗,卻還是緊緊地貼在一起。

    曾經的孤衾獨枕,如今已變得熱火騰騰,讓沐九如很是喜歡,很是沉迷。

    他本來是打算等小南星九年多前送他的那床被褥洗曬完畢了,沒了霉味就拿來抱著陪他睡的。

    畢竟哪怕清涼宮已經煥然一新,沐九如也今非昔比,但過往的陰影還是不可磨滅,沐九如待在清涼宮內,總是特別容易感到孤獨。

    因此藺南星來陪他,御馬監的奴婢們照顧他,他都十分感念,十分珍惜。

    而如今藺南星就在他的身邊,沐九如便再不用睹物思人,抱衾而眠了。

    他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往藺南星懷里一塞,擁著自家相公結實的身軀,心滿意足地瞇起眼來,柔柔哄道:“你在牢里一定沒能休息少,先安安穩穩地睡一覺吧,落故。”

    藺南星在牢里時確實吃不好睡不好,那環境雖是遠沒有到他能夠忍受的極限,甚至時到如今,藺南星依然還算是精神抖擻,最起碼可以再熬上一日一夜不睡。

    可懷里就是香香軟軟的夫郎,他再刻意提著精神,聞風而動就是傻子。

    活該沒夫郎的那種傻子。

    于是藺南星整個人的氣息都柔和了下來,他把沐九如攬到自己的身上,結結實實地抱住,一整顆心也變得滿足、平穩、柔情。

    就好像是浸在了暖乎乎、香甜甜的溫泉水里。

    困意也立即涌了上來。

    他蹭蹭夫郎的芬芳地發頂,柔聲道:“安歇,祜之。”

    “安歇,落故。”

    夏風柔柔地吹入屋內,小床偶爾咿咿呀呀發出怪響,蟬鳴吵嚷個不停。

    溫暖的夢,落入了不再清涼的清涼宮里。

    -

    “今個是哪家成親啊?這般熱鬧!”

    “你不知道?還能是哪家有這么大陣仗,當然是鎮北大將軍家的公子呀!”

    “看看這身量,這樣貌!不愧是打下北韃的岑小將軍!不知是誰有這么好的福氣,能嫁進岑家!”

    藺南星騎在高頭大馬上,穿著一身華貴的禮服,頭頂冕旒晃晃蕩蕩,他的心也晃晃蕩蕩的。

    他抬頭看了眼身后的牌匾:岑將軍第。

    哦,這可不就是是他家么!

    建得真氣派!

    他的老爹岑淵就站在府第內向他揮手道別。

    老爹的個子高高大大得,看起來老當益壯,面目雖然模糊不清,只能看出臉上掛著明媚的笑顏,但就是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藺南星也跟著老爹一起笑,臉上春光燦爛,語調意氣風發

    “爹,孩兒這就去迎親了!”

    “快去快去!趕緊得把媳婦接回家,爹等著一天好久了!”

    “好!”

    父子倆吵吵嚷嚷地道別之后,藺南星便一馬當先地離開了自家大門。

    鼓吹的隊伍緊隨其后,伴著春風得意的新婿環繞京城盛大行進。

    隊伍又長又熱鬧,雖是迎親,卻也帶了十里紅妝,幾乎能把京城的大街小巷塞滿。

    新郎官藺南星的環繞耳畔則全是百姓們的贊美之言。

    ——什么將門之后,金相玉質,年少有為,郎才郎貌……

    嘿嘿。

    想到即將迎娶過門的夫郎,藺南星更是心下得意。

    他的夫郎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郎君,還是他的……?

    他的什么來著?

    反正他能娶到這么好的郎君,他才是這世上最有福氣的那人!

    藺南星喜上眉梢,坐在馬上都快要搖頭晃腦。

    迎親的隊伍跟著他一路敲鑼打鼓,直入皇宮的午門。

    沒人覺得在這兒接親有什么不對勁的,甚至藺南星自己也有種“終于到了這里”的感覺。

    權傾朝野的大宦官藺廣正站在皇宮門口,親自為藺南星打開宮門。

    老公公笑眼盈盈地侯在門邊,親熱地道:“許久不見,小公子竟已謝庭蘭玉,顯親揚名了!來來來,咱家親自給你帶路,可別耽誤了吉時。”

    “多謝義父。”藺南星看著藺廣臉上的一道道皺紋,心里莫名有些惆悵,但新婚大喜的極致快樂,已徹底壓過其他所有的情緒。

    他高高興興應了一聲,繼續打馬前行,沿途還有不少老熟人向他祝福道賀。

    “小叔叔!紅鸞天喜,榮諧伉儷!”是耿統。

    “落故,新婚大吉!”是耿角。

    “小爹爹!快點去娶大爹爹呀!元宵好著急!”這是藺韶光。

    藺南星多看了兩眼路邊的小人兒,心里有些疑惑。

    他和夫郎還沒成親,怎么都有兒子了?怎么來的兒子?

    但元宵看著就討喜,這樣的好大兒他養一百個也不嫌多。

    “藺公!小的能親眼看到您成親,真真是死而無憾了!小的給您特地帶了……啊啊啊啊——!”

    藺南星一腳踹飛了逢力,什么藺公,哪兒來的藺公,這人會不會說話,怎的胡亂攀扯……?

    還有逢力帶來的東西,他總覺得不是什么好玩意。

    還是踢飛了好,眼不見為凈。

    藺南星從逢力化身的流星中回過神來,繼續喜氣洋洋地趕路迎親。

    宮門窄窄長長,分明他此前不曾走過這條道路,卻像已經來過千百遍一樣,無需藺廣的指引,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心上人所在的地方。

    清涼宮的大門艷紅如血,仿若高山一般聳立在他的身前,甚至連匾額都讓他看不清晰。

    但確實就是這里了。

    他的心上人就住在這里。

    今天,他就要帶心上人回家,回到他們共同的家——藺……?

    怎么會是藺呢?藺什么來著?

    藺南星甩甩腦袋,頭上的冕旒一陣晃動,再回首時,迎親的隊伍已然消失。

    偌大的宮門前,只剩如螻蟻般渺小的他一人獨立。

    但藺南星一點也不害怕,不論是高高的宮門,還是忽然不見的親友。

    這條路他就是獨自一人走來的,也該獨自一人入內。

    但想要打開這扇大門,見到他的夫郎,他得先做些什么呢?藺南星不由思考。

    是催妝詩……對,得先唱了詩,新婿才能入內迎接新婦,這流程他很熟悉。

    藺南星清了清嗓,還未發出半個音節,門扉已無聲地向內開啟。

    “落故。”

    沐九如身著絢麗的翟服,立于門扉之內,無數的翟鳥環繞著看不清晰的紋樣映于衣裝之上,這是幾品夫人的服裝來著?

    藺南星想要辨認,又被新婚夫郎的絕色容顏吸引走了全部的心神。

    他眼神發直,道:“詩,詩還沒沒唱完,正君你不能出來……”

    沐九如展顏一笑,拉著藺南星的手,就往清涼宮里帶,藺南星向后一躲,推搪了下,又抵不過夫郎軟乎乎的邀請,昏頭昏腦地跟著走了進去。

    清涼宮內張燈結彩,水木清華,好似人間仙境一般。

    很適合他仙人一般的夫郎居住。

    沐九如腳下好似踩著祥云,面上猶如霞明玉映,笑顏也明媚非常,晃得人移不開眼。

    仙人般的夫郎對他很是親昵,身子靠得他很近,幽幽柔香伴隨著話語一同飄到他的身前,讓他神不思蜀。

    “落故,你我是青梅竹馬,何必在意這些虛禮。”

    青梅竹馬……?

    藺南星愣了一愣,許多沐宅小院的親昵時光浮現上來。

    確實是青梅竹馬,沒錯。

    他臉上一紅,道:“那那……我們就拜堂去吧,祜之……”

    “拜堂也不急。”沐九如帶著他七拐八拐,最后走進了小廚房里。

    柴房的小榻也在喜事的裝點下,成了嶄新的一張。

    鴛鴦錦被鋪在上頭,看得藺南星眼神亂飛,臉色通紅。

    他想要說什么,卻突然感到腰上一沉,小榻發出“吱呀”得一聲,天旋地轉之后,他居然被沐九如推倒在了榻上!

    藺南星:“!”

    藺南星還未回神,沐九如居然就俯身而下,趴到了他的身上,一雙手還很不老實,拉扯著他的衣帶。

    藺南星的一顆星都快跳到了嗓子眼:“祜之,祜之……!”他胡亂拉攏自己的衣衫,嚴防死守,道:“這不和禮數,我們不能這樣,你得明媒正娶,不能不清不楚地和我在一起!”

    沐九如動作微頓,懸珠一般的秋水剪瞳里露出一些疑惑的表情:“可是……我們已經有過好些年肌膚之親了……”

    “什么?!”藺南星如遭雷劈。

    他怎么會是這么孟浪的人!

    可他又知道沐九如說的是對的,他們確實已經肌膚之親好多年了。

    藺南星欲哭無淚,他居然和沐九如無媒茍合,玷污了心上人的清白。

    天大的悲傷讓他眼角淌下兩顆無助的淚珠,身體的防線卻在沐九如的誘惑下土崩瓦解。

    郎君的柔滑的素手緩緩拂過他的面頰,帶來有些刺痛的感覺。

    隨后那只微涼的手順著他的衣襟一路向下,鉆進他的胸口,反反復復地摩挲。

    小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一聲巨響。

    藺南星驟然睜眼。

    旖旎的紅色消失不見,映入眼簾的是覆面與夜色帶來的沉沉黑暗。

    身下依舊是吱嘎作響的破舊床榻,白日的蟬鳴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蛙叫聲聲入耳。

    他的懷里還抱著柔軟香甜的夫郎。

    原來是夢啊……

    藺南星驚魂未定地眨眨眼睛。

    他的心臟突突地跳著,哪怕已經夢醒,依然對夢中的情境心有余悸。

    ——他怎么會做那么可怕的夢。

    雖然,夢里有些地方也很美好……

    但還是恐怖居多一點,畢竟祜之才不會那樣……那樣猴急。

    做那樣的夢簡直就是在褻瀆沐九如!

    藺南星心虛地吐出一口濁氣,忽然感覺自己的胸口有一些異樣的感覺……

    癢癢的,熱熱的,撩撥似的輕撫。

    夢里夢外的場景瞬間重合,藺南星一下攏住那只作怪的手,還確認一般摸了好幾下。

    是祜之的手沒錯……

    藺南星:“……”

    也許夫郎是睡迷糊了,無意識得在觸碰他。

    藺南星嗓音微啞,輕輕地道:“祜之……?”

    沐九如的聲音立即從他耳畔響起,沒有絲毫的困意,甚至手指尖還在他的胸口又蹭了一下:“落故,我吵醒你了?”

    藺南星:“……?”

    藺南星:“!”

    藺南星毫無定力地重重吞咽了下唾沫。

    第249章 君飲 藺南星靠在沐九如的懷里,沉聲道……

    沐九如的手向來是偏涼的, 哪怕他如今身體康健了,體溫也比不得藺南星高。

    這反倒讓藺南星對沐九如觸碰的感知更為鮮明,每一次呼吸起伏, 他都能感覺到胸膛的肌膚與沐九如的手心親密接觸,勾勾連連。

    弄得他心里癢癢的。

    沐九如很少對他做出這樣孟浪的行為,即便是有, 也都是在情投意合的時候, 光明正大地摸索。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偷偷地……就好像喜歡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情不自禁,忍不住撫摸的地步。

    藺南星被這個認知瞬間就弄得昏頭昏腦, 酥麻感從他的天靈蓋一直游到腳底,哪怕是之前吃那個什么藥的時候, 都沒有這么沖動過。

    他心如擂鼓, 口干舌燥,與沐九如攀扯著地大手輕輕攥了一下,又緩緩放開。

    他低低“嗯”了一聲, 佯裝一本正經道:“沒有吵到我, 祜之,你繼續吧……”

    聲音羞羞答答得,輕得好像被風一吹都會消散,胸口卻暗暗地用勁, 試圖鼓成沐九如最喜歡捏的軟硬程度。

    沐九如感覺到了手底的胸肌似乎鼓了鼓,倒也沒太過在意。

    他把手從藺南星的胸口抽了出來,還順帶把被他弄皺的衣襟也給撫平了,柔聲道:“你這覺睡得很沉,現在已經月上中天了,我中途醒了一次,吃了些飯食, 動靜不小,也沒把你擾醒。”

    他親昵地靠在藺南星肩膀上,問道:“你現在餓嗎?”

    藺南星的肚子不餓,但是心里頭又餓又饞。

    回京路上車馬勞頓,藺韶光又和他們同吃同住,掐指一算,明媒正娶的夫夫二人都已有兩個月不曾歡好。

    再加上這幾日他們剛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離死別,他方才還做了個鬼使神差的夢,藺南星現在恨不得沐九如立即把手放回來,狠狠地輕薄他。

    反正他們已經成親好些年,也有好些年的肌膚之親了。

    做這些事是天經地義的!

    “午間吃的多,現在還不覺得餓。”藺南星清了清沙啞的嗓音,暗戳戳問道:“祜之……我身上是有什么異樣嗎?”

    他想了想,又道:“方才你似乎在摸我胸口?”

    沐九如對敦倫之事向來坦然,只要是兩人獨處的私密場合下,很少會害羞回避。藺南星直白地發問,也是因為他有很大的把握,自家夫郎會順著他的提問,夸贊一番他的身體,再順便表達對他的想念……

    然后他們就能情投意合……

    嘿。

    嘿!

    藺南星離了牢獄之災,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夫郎,整個人都安逸了,暖飽思淫.欲了。

    光是自得其樂的暗暗肖想一下,就已經耳朵通紅,頭腦發熱,甚至沐九如午睡時身上穿的還是翟服的里衣……就和夢里面一模一樣……

    怎么能不讓他心猿意馬。

    沐九如全然不知小相公在想什么有的沒的,他淡淡“哦”了一聲,抬手扯了扯藺南星依然蓋在臉上的覆面,道:“你帶著這個,我看不到你的臉,總覺得有點奇怪,生怕你被人掉了包,便只能這么確認是不是你了。”

    他心有余悸道:“還好我縫的那兩處傷疤還在。”

    尤其是下午他起床的時候,天光還大亮著擾人清夢,他獨自醒了過來,藺南星卻依然睡得很沉,他輕輕地叫喚了小郎君兩聲,藺南星也沒應答。

    枕邊人沒聲也沒臉的,哪怕身形衣裝都是他熟悉的模樣,也難免會讓沐九如有些疑神疑鬼。

    畢竟藺南星向來精神奕奕的,很少睡得人事不知,嘴上又因為有個覆面,也沒辦法叼著他睡覺了……

    和往昔相比,實在過于反常。

    后來沐九如去接應送飯來清涼宮的奴婢,又燒了水沐浴泡腳,動靜都不小,可藺南星就是沒醒。

    沐九如是真有好長一會,都在懷疑藺南星被人掉包了。

    但他對床上的小相公把了脈,又確實沒什么問題,只是睡沉了,脈息也和他的完全一致……只可能是藺南星,不可能會是別人。

    到了夜間,沐九如吃飽洗漱完了,又躺回藺南星的身邊,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立馬就伸出大手把他卷進懷里了。

    藺南星睡著時會無意識地摟著他,沐九如早已習慣了,這行為放到平時,沐九如半點也不會奇怪,但此刻的沐九如又有點懷疑了……

    萬一他去沖澡的時候,藺南星又被掉包了呢?

    雖然黑燈瞎火的,他脫了叆叇本就人畜不分,但臨睡熄燈之前眼底看到的就是個蒙頭蒙臉,有九成九可能是他相公的人……

    但也還有那么萬分之一的可能,就不是了啊……!

    沐九如想到抱著他的人有可能被換了個芯,就坐立難安,只好又給枕邊人把了脈……

    依然確實是藺南星沒錯,可沒點更加實際的確認方式,他怕是睡覺都要驚醒過來,再給身邊的人探脈。

    覆面下的臉他既然已經答應過藺南星,就不會偷偷去看,沐九如只好曲線救國,摸一摸藺南星胸口的傷疤了。

    那兩道線跡是他親手縫上的,不論是用針的方式,還是疤痕所在的方位,世界上都不會有人比他更了解這里。

    等反復觸碰過兩條小蜈蚣一樣趴在藺南星的胸膛上的傷疤后,沐九如終于徹底安心了下來,擁著他千真萬確的相公沉入了夢鄉。

    只是心底深處,估計還是有些擔憂藺南星的真偽,沐九如睡得不太穩,半夜又醒來看了藺南星一次。

    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沐九如只好又給枕邊人把了脈,再摸了摸覆面下的臉,最后還是把手伸進藺南星的胸口,這才覺得踏實了。

    也正是此時,藺南星醒轉了過來。

    還在期待一場艷情的小郎君哪知只是一個覆面,會讓沐九如懷疑起他的真偽。

    他拖著音調長長“唔”了一聲,有點糾結要不要摘了這塊布頭,讓少爺不要為他多費心思,可他又不想夫郎看到他半點丑模樣……

    藺南星最終還是選擇對這個問題裝死,伸手把沐九如更緊地圈在懷里,沉沉道:“就是我,不會是別人的。”

    沐九如輕輕一笑,柔順地蹭著藺南星的胸膛,道:“我知道是你,但你這次睡著了以后一點動靜也沒,和往日不太一樣,我就有些擔心大可人兒會不會突然變成了別的誰,讓我找不到了。”

    “祜之……”藺南星心頭微動,牽起沐九如的手,指尖摩挲了幾下柔滑的手背,道:“誰也沒辦法把我悄無聲息地從你身邊帶走,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夏夜的風帶著讓人舒適的涼意,透過窗軒還能看見明月高懸于樹影搖曳之間。

    與心上人相依相偎,哪怕身處陋室都安心樂意。

    沐九如溫聲回道:“我也是。”

    藺南星低低笑了一聲,忽然轉了個身,側躺向沐九如。

    覆面垂落,露出了他的一些肌膚和一只耳朵,他立馬攏起布料,但眼睛一錯不錯地透過布頭望著沐九如所在的方向。

    他輕輕柔柔地道:“祜之,你之前給我取表字時,還取了另一個……你其實一直都不曾忘記過我的身世吧?”

    那都是快四年前的往事了,沐九如愣了愣才想起這茬,笑道:“嗯,有個這么大來頭的小廝,想忘記你的背景也難。”他眨眨眼道,“怎么想起了這個?莫不是想改表字?”

    畢竟落故這字,多少還是有些把人當成一個奴婢來圈定歸屬了……現在想來,是不太好。

    藺南星連忙道:“不換,落故這字我很喜歡。”

    至于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這茬,自然是因為那個荒誕的夢。

    它突然就讓藺南星想起了曾經失之交臂的人生。

    他也有過風風光光迎娶沐九如的可能,也曾有可能成為一個像耿統那樣光風霽月,讓沐九如更加喜愛、光彩的將軍家小公子。

    藺南星用下巴蹭了蹭沐九如的發頂,道:“就是突然想起了來了……祜之,反正你看不到我的臉,你不然……現在把我當成他吧。”

    他想起夢中的打馬游街,滿城欽羨,風光迎娶,心里就酸酸沉沉的……

    那些都是他給不了沐九如的,不論將來他們是同生共死,還是隱姓埋名成為庶人,又或是改換門庭,飛黃騰踏,閹宦永遠是落在他人生里的底色。

    不論他有什么成就,都無法磨滅他低賤的出身。

    他悶悶地道:“你就當我是……岑君飲。”

    “啊?”沐九如眨了眨眼,實在弄不懂小相公怎么會有這樣的奇思妙想。

    他因為覆面的緣故,如今確實是看不到藺南星的臉了,可這不代表他就能把藺南星給認成別人。

    他的視線本就蒙昧不清,到了夜寢時更是兩眼一抹黑,夜色之下哪怕是平日不帶覆面的藺南星,他也只能看出極為隱約的輪廓。

    他此刻確實不知道藺南星傷成了什么樣,覆面下的臉是如何一副慘狀,可只要藺南星在同他說話,他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那對劍眉星目,那張俊俏的臉、纖薄的唇、光潔的下巴、海藻般的長發……

    他的枕邊人只會是藺南星,不會變成別人,也不能是別人。

    沐九如愣了好一會,才失笑道:“你和岑君飲……有什么區別嗎?就是換個名姓,性子長相又不會有差別,就是你呀。”可藺南星的語氣又認真,又低落,讓他還是忍不住哄道,“我俊俏的小相公。”

    藺南星耳朵一紅,心里已經松快多了,卻還是黏黏糊糊地道:“他自小養尊處優,長得應當比我俏吧……”說著又低落了下來,心里酸溜溜的,但又不是拈酸的那種酸。

    沐九如道:“想象不出。”他斬釘截鐵道,“落故已經是我心里最俊的郎君了。”

    藺南星要是長了尾巴,此刻都能甩出殘影來,可心里依然還是悶悶地,他真的……有些嫉妒,還突然很想成為那個人。

    那是他悵然若失,也確實失去了的另一種人生。

    此前他向來不在意自己的過往和身世,可當夢境赤.裸裸地攤開在眼前時,他才意識到……不是他不在意,而是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已經錯過的,再想也只是平添哀怨。

    他這一路走得是荊棘滿途,赴險如夷,行差踏錯便滿盤皆輸,任何的僥幸與動搖,都是對他付出的那些代價的自輕自賤。

    他想盡量堂堂正正地活著,可心底的軟弱還是不由在心上人的面前無所遁形。

    沐九如越是喜愛、包容現在的他,他就越是會覺得,他沒能成為岑君飲,愧對沐九如的愛重。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是岑君飲,他一定會早早地求娶沐九如,然后帶著心尖尖上的夫郎遠走邊關,再不回京……

    沐九如便不必因為他想要改換門庭,而面臨此刻的牢獄之災,再次受到幽禁的痛苦。

    他確實……哪怕只是做夢,也想擁有一個體面的身份,一段清白的人生。

    藺南星靠在沐九如的懷里,沉聲道:“你用那個名字,叫我一聲好嗎?……我想……聽聽看……”

    沐九如的脖子和臉都被小郎君蹭得癢癢的,酸酸悶悶的感覺卻順著兩人貼合的肌膚,一直鉆到他的心里……

    名字對一個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閹宦們拋棄了曾經的過往,獲得了新的姓名,才能成為大內的奴婢,藺南星也遺失了他曾經優渥的人生,變成了屬于他的南星。

    這世上怕是沒有人,再會用那個名字呼喚藺南星了。

    沐九如看向模糊不清的愛人,眼底依然是藺南星俊逸的眉眼。

    他呼喚他:“岑君飲。”

    藺南星的呼吸頃刻停滯,甚至肢體都沒了動作,像是整個人都呆愣住了。

    心跳聲卻重重地響起,一直悸動到沐九如的胸膛,讓他的心頭更加酸楚,也更為憐惜。

    他垂下眼眸,移動與藺南星交握的手,將動作改成了十指交扣,然后抬起眼來,再次喚道:“岑君飲。”

    好半會兒后,藺南星才悶悶地回道:“嗯。我……我……”還有一個“在”字,卻說不出口來。

    藺南星只好又“嗯”了一聲,輕輕地道:“再叫聲表字吧,好不好?”

    沐九如的心都快軟成了一團棉花,只想把藺南星團團裹住,讓他的小郎君往后的人生再無磋磨,風光無限。

    他把藺南星用力地攬在懷里,叫出另一個他曾取下的表字,道:“逢君,岑逢君。”

    “嗯。”這回藺南星應得很快,畢竟這是沐九如給他取的名字:“我是你的逢君。”

    他攬著沐九如的腰,彼此貼得緊緊的,屋外的蛙鳴好似鼓吹一般聒噪,他的夫郎身著翟服里衣,就揉在他的懷里,一切都如夢似幻,又是那么的真切。

    藺南星低低地道:“如果……我還是岑君飲,你就是將門世家的夫郎,會有風光大嫁,賓朋滿座,會……”

    “這些我已經有了,落故。”沐九如輕嘆一聲,用腦袋隔著布料貼了貼藺南星的臉,親昵又愛重地道:“風光大嫁,十里紅妝,賓朋滿座,還有將軍夫郎……”

    他牽起藺南星的大手,放到唇邊抵著,道:“你已立下不世之功,不論世人認不認可,在我心里都是個舉世無雙的將軍,你說的那些我都已經有了,是你給我的,落故。”他輕輕吻了一下唇邊的指節,“你半點不比任何人差。”

    他想起藺南星的喜好,又似乎只是自己喜歡這人到了有些牙癢的地步,便又在嘴邊的指節上啃了一下,留下兩道淺淺的牙印。

    藺南星的呼吸立即變重了,手指也歡欣地蜷了蜷,道:“再咬重……”他的聲音突然底氣不足地輕了,幾近消失,“一點……”

    除了閹人之外,恐怕再沒什么人會把痛覺與情欲聯系到一起了。

    這種不堪的嗜好,明晃晃地昭示著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光風霽月的尋常郎君。

    沐九如憐愛地搓了搓還沾著些水痕的指節,笑道:“不咬這里,你抬頭。”

    藺南星從沐九如的懷里抬起頭來,但沐九如能看到的只有黑黢黢的一片,他憑感覺摸到了藺南星的面龐,又在覆面后尋到了藺南星柔軟的唇瓣,輕輕按了按。

    藺南星的嘴巴下意識輕輕抿起,回應著沐九如的觸碰。

    夫郎指尖的皮膚好似比他的嘴唇更加柔軟,帶著獨有的芬芳,盈滿他的鼻尖。

    覆面被掀起一點點,夏夜涼風吹上藺南星光潔的下巴,溫軟的香風也一并涌了進來。

    唇瓣上被覆蓋了另一種濡濕的柔軟,緊接著刺痛從藺南星的唇上蔓開。

    沐九如這次特意咬的很深很重,重到兩人甚至都品嘗出一點的腥甜的味道,這種強烈的刺激也讓藺南星的鼻腔間溢出了一點點愉悅的哼聲。

    沐九如后退了些,輕輕舔舐被他咬過的那處,呵氣如蘭道:“愛撒嬌的夫君,這樣可好?還喜歡么?”

    藺南星的所有感情都被這一下給瞬間引爆:“喜歡,祜之,我很喜歡……”他響應著,跌跌撞撞地尋到沐九如的舌尖吻了回去,“祜之,你給我什么都是最好的……”不論是姓名,還是表字,亦或是一個小廝的身份,一個有妻有子的家。

    含糊的話語被吞沒在了兩人的唇齒之間,衣料也在熱切的探索下層層剝落。

    被接納、被寵愛的喜悅壓倒了所有的悵惘與憾恨。

    夢境中的紅燭帳暖與眼前的破舊小屋逐漸重疊。

    第250章 共度 沐九如的手便落到了他的腹肌上,……

    沐九如在藺南星的撫摸下, 細細顫抖著白玉一般的身軀,鼻腔里發出軟軟的悶哼。

    美人如玉,芙蓉帳暖, 本是良辰美景。

    但眼下的沐九如,相比起真正情投意合的時候,卻是過于拘束了, 聲音卡在喉嚨里, 身子也可憐地蜷著,像是有些放不開。

    藺南星昏頭昏腦的神思瞬間清明, 手里也停下了所有的探索。

    這塊地方曾經是讓沐九如幾經生死,困頓六年的清涼宮, 哪怕此前心上人并未表現出對其他親昵的抗拒, 卻未必會愿意在這噩夢一樣的地方同他攜云握雨。

    藺南星拿起一旁的被褥,給沐九如嚴嚴實實地蓋好,撩起自己面前擋臉的布料, 低下頭去輕輕地啄吻沐九如的臉龐, 道:“少爺,是我,南星,是我孟浪了, 如今時局危險,我們不該做這些。”

    沐九如喘息著望向身上高高大大的人影,只能隱約分辨出一些白色覆面與皮膚的色差,并不能看清藺南星到底是什么樣的狀態。

    但滾燙的鼻息與珍重地親吻落在他的額頭、鼻尖、唇角,又讓他似乎能想象出藺南星臉上的神色和內心的想法。

    藺南星很擔心他,很珍重他,也很渴望他。

    沐九如緩緩地順了幾次氣, 平復過于急促的呼吸,手指也慢慢松開了攥著自己衣角的手,鉆出被窩,高高地抬起,拉扯上藺南星戴著的覆面,道:“不要它……你便是摘了,我也什么都看不見……”

    藺南星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小別扭,立即把臉上的破布扯開,扔到了一邊,用自己一碰就痛的臉蛋去貼沐九如的臉,道:“嗯,摘了。”

    沐九如終于和小相公的臉肌膚相親了,滿足安逸的感覺讓他在月光下揚起了一線唇角,勾出一個溫婉的笑意。

    他的另一只手也鉆出了被窩,雙手一起環抱小郎君的頸窩,道:“抱我,落故。”

    藺南星立即俯下身子,把沐九如連帶被褥一起,牢牢地抱在懷里。

    沐九如熱得臉上都冒了汗珠,他低低笑了一聲:“小傻子。”

    隨后他偏過頭,在藺南星的耳垂上落了個吻,又將那處含了含。

    一串極其曖昧的水聲在藺南星的耳畔響起,他楞楞道:“祜之……”

    沐九如用牙尖咬了一下那處,這才松開了嘴,道:“落故,重新填滿我的那六年……”他像是命令,又像是祈求,一字一頓道,“抱我。”

    藺南星的心頭瞬間漲滿,似乎一切還未開始,他已被沐九如給填得滿滿當當,不論是身心,還是過往。

    夫郎的魅惑與縱容,讓他幾乎也想在沐九如的頸側咬上一口,烙下自己的痕跡。

    白玉一般的頸項在月光下泛著淋淋汗光,藺南星緩緩俯身,最終也只是在那處愛重地落下了一個親吻,然后再一點點吻上沐九如的臉龐,輾轉到粉白的耳垂處……含進嘴里,竭盡全力地侍奉、挑逗,爭取讓他的夫郎色授魂與,不知今夕何夕。

    澀情的水聲以及溫軟的感知,確實讓沐九如的腦袋昏昏沉沉,他的十指不由攀住了藺南星的后背,嘴邊也溢出一些婉轉的聲音。

    藺南星把沐九如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盡收眼底。

    他的祜之依然有些拘謹,但也在竭盡全力地放松。

    藺南星湊近沐九如的耳畔,壓著嗓音道:“少爺,我來陪你了,以后你都不會一個人在清涼宮了。”

    沐九如在黑暗中睜大了那對明艷動人的桃花眼,眼里星火明滅,柔軟的紅唇在夜色里很輕地發出一聲嗚咽,像是動了情,又像是在啜泣,亦或是兩者都有。

    他微微撩起的眼角處緩緩匯了顆圓潤的淚珠,久久不落,亮晶晶的,惹人憐愛。

    藺南星心中憐意更盛,他低頭吻去那滴咸澀的淚水,又剝開被褥,一邊溫情地同沐九如親昵,一邊道:“太平七年,十二月廿二,我做為少爺的小廝,隨著少爺的轎子一起走過午門,進了清涼宮里……”

    “此后的許多年,或許是六年,或許是十年……我們相依相伴,少爺會給我很多很多的打賞,很多很多的吃食,我會幫少爺跑腿,替少爺討要分例。”

    “當少爺被娘娘、宮人刁難的時候,我會和少爺一起挨罰,然后我們互相攙扶著回清涼宮。”

    沐九如眼眸明亮,視線卻是朦朧,他看向與他纏綿廝磨的郎君,但只看到一些黑暗中的亮色。

    不過即便什么也看不見,即便身處冷宮,也有藺南星的話語聲聲悅耳,一直陪伴著他。

    不知不覺間,沐九如終于緩緩地放松了腰腹,整個人依靠上藺南星,也伸出雙手,撫摸上方高熱健美的軀體,給予一點點回應。

    水乳交融中,他仿佛真的和他的奴婢一起,在西宮里走過了一段艱難而漫長的歲月。

    藺南星的身上被放了一串火苗,他氣息亂了亂,又繼續緩慢而柔和地道:“二月十四,少爺被幽靜冷宮,其他人都離開了清涼宮,我不會走……我一直留在少爺的身邊,陪著少爺,給少爺劈柴做飯,和少爺聊天解悶,少爺有我照料,吃得飽穿得暖,發髻也有人幫忙梳,身體一直很好……”

    “后面天氣越來越熱,院里的梧桐樹枝葉茂盛,我們就在樹下乘涼,那時的冷宮分例里還有西瓜,我們把西瓜放到井里冰鎮了,又取了籽種在地里,第二年就有新的西瓜吃了……”

    梧桐樹曾因為被沐九如反復掛上繩索,早已磨成了棵光禿禿的死樹,清涼宮翻修的時候,那棵樹也被移走了,改栽成了杏樹。

    但藺南星四年前進入清涼宮時就注意到了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想來曾經蓬蓬勃勃時,也是一道靚麗的風景。

    沐九如朦朦朧朧間,腦海里也隨著話語浮現出了那顆大樹完好無缺、郁郁青青的模樣,以及不曾存在過,又十分美好的藍天白云、茂密樹蔭下……悠閑度日的一雙人。

    藺南星看著沐九如越發透亮的眼眸,繼續道:“……然后秋天過去,冬天來了,碳火不夠充裕,少爺就邀請我一起上床睡覺,我一開始扭扭捏捏,最后也還是爬上了主子的床,縮在床腳像個小媳婦一樣給少爺暖被窩……”

    “噗。”沐九如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眼角都被笑出了一串淚花,又在藺南星逗弄下輕哼一聲。

    他緩了緩氣,才道:“我怎么總是這樣強搶民男的壞角色呢,是不是你對我懷恨在心許久了,嗯?”

    藺南星露出個盈盈的笑容:“祜之不論怎么對我,我都喜歡的……”他吻去那串淚滴,道:“小南星扭扭捏捏,是因為他對少爺的心思不純,不然他就會坦坦蕩蕩地給少爺暖被窩了。”

    沐九如聽得好笑,又莫名地心底一暖,道:“那……小南星會在清涼宮里,也像你這樣對他的少爺嗎?”

    他手上一個撩撥,藺南星便紅著臉悶哼了一聲,小郎君心里愛慕得不行,來不及回答心上人的問題,便低著頭深深地吻上了沐九如的唇瓣。

    許久后他才退開一些,在兩人唇齒間道:“會的……少爺那么好,他會的,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成為這世界上和少爺最親密的那個人,和少爺永永遠遠在一起。”

    沐九如被伺候得昏頭昏腦,心頭卻滿漲到幾乎發痛,他閉了閉眼,又是一滴淚珠緩緩落下:“南星……”他攀附住他的相公,像是一株藤蔓一般,纏緊了他生存的錨點,“落故,落故……”

    “祜之,少爺……”

    藺南星一聲聲地回應。

    曾經凄冷破舊的矮榻,成了琴瑟相和的溫床,晚風不斷地吹拂,也澆滅不了靈魂相融的熱度。

    許久之后,沐九如啞聲道:“落故,逢力帶來的角先生就在床邊的箱子里,有……有好些,你去選吧,脂膏也有。”

    藺南星動作一頓,張了張嘴,有些抗拒地道:“不要那些……”他嘟囔道,“那些……都是臟東西。”

    沐九如瞬間愣住了,驚疑不定道:“逢力……應當不會把他用過的給我們……吧……?”

    藺南星想到這個可能就忍不住齜牙,逢力雖然平素不太靠譜,應當也不至于脫線到這個地步上。

    他還是給自己的下屬正名了一句,道:“不會,我只是……”他有些別扭地垂下眼眸,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的東西在你那輛馬車上……我不想要別的,那些都……不是我……”

    他甚至還覺得,其他的陌生的角先生都像是情敵一樣,若是跑進沐九如的身體里……

    他都不愿去想象這情景,光想象一下他都傷心欲絕,仿佛夫郎和別人歡好了一般。

    這真是做閹宦做出天大毛病來了,就連藺南星自己都覺得他這想法過于怪異,磕磕巴巴辯解不下去了。

    可用別的角先生是真的不行,他有自己的角先生,不論是來歷還是形態都比其他庸脂俗粉要好不知幾何,沐九如也是很喜歡的……

    藺南星委屈極了,只好軟了聲調,哼哼唧唧地討饒:“好不好么,祜之……用手,手……”他看向自己水淋淋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指尖,聲音突然沒了底氣,越說越輕了,“也一樣的……”

    這下更委屈了。

    沐九如輕輕嘆了一聲,他倒也不是非得角先生才行,其實敦倫到現在這里,他已經覺得可以雨散云收了。

    可他又想要給藺南星什么,讓他的心上人也能享受到更多的云雨之情,而非純粹地在伺候他。

    他輕輕地道:“落故,你上來點。”

    藺南星向來聽話,他避開沐九如的身體,稍微向上膝行了些許,沐九如的手便落到了他的腹肌上,又一路向下,惹得他渾身不停地顫抖,又突然虎軀一震。

    沐九如微微皺了皺眉,一會兒后緩緩笑道:“這才是你的東西。”

    藺南星徹底僵住,一動也不敢動,即便和沐九如成親四年,他也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

    他張了張嘴,囁喏半天,道:“不是,這不行……”他低聲道,“我不能……”

    他的聲音更低:“我不行……”

    “我覺得這樣很好。”沐九如有的是辦法讓他的小相公“行”起來。

    他拉下藺南星的腦袋,在相公的耳畔輕輕說了一串濕軟的葷話,又道:“……我很喜歡。”

    藺南星的眼眶瞬間紅了,比起神魂顛倒,他心頭的感念更是無以復加,以至于他杵在原地,吸了好幾下鼻子,才勉強沒哭出來。

    耳邊柔媚露骨的話語卻越來越多,沐九如的手也一刻不停,軟軟地撩撥著他。

    藺南星被招惹得沒了法子,終于大膽地動了一動,又連忙屏息,小心翼翼地觀察沐九如的反應,時刻準備打退堂鼓。

    畢竟這比手還不如。

    可沐九如的反應卻比他想象得要更加歡愉,就好像是一朵艷麗的牡丹花,毫無保留地向他吐露靡麗的春色。

    藺南星一下子就心頭鼓噪,停不下來了,明明他沒有這方面的功能,也沒有鮮明的快感,可他就是停不下來,眼淚也隨著動作一串串地滴落,敲打在沐九如的身上。

    ——這是第一次,他不曾借助任何的外力,與沐九如進行了敦倫。

    他好像真的……成了尋尋常常的人。

    “祜之,你喚喚我……”他哽咽道。

    沐九如的眼里也有些不受控的淚水,晃蕩的視野里,隱約能看到藺南星菱角分明的面龐上,有一些粼粼的水光。

    他起抬手摸索上小郎君濕潤的肌膚,輕輕擦去那些淚滴,清晰地喚道:“藺郎,相公,我的藺落故……”

    藺南星合了合眼,又是一串淚浸潤沐九如的指尖,他也很清晰,很認真地道:“沐祜之,我心悅你……我愛你。”

    “愛”這個詞太過直白,太過沉重。

    世人有愛花、愛香、愛墨者,卻好像無人敢輕易把這個詞用到另一個人的身上。

    這也是世家子弟,一生都不會宣之于口的愛語。

    沐九如的腦海中突然一片空白。

    許久后,他才輕輕地道:“我也愛你,藺落故,我很愛你,很愛你……”

    藺南星的表現比沐九如還愣,至今呆呆的,沒回過神來。

    不論是沐九如給他的回應,還是眼前的情況……都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只是個閹人……他怎么能讓對食……

    過大的驚喜讓他連眼淚消失無蹤了,只剩嘴角傻乎乎地翹著。

    溫存一番過后,藺南星又去燒了水給沐九如擦身,等兩人都干干凈凈地躺倒床上時,月亮都往下落了許多,天色黑沉沉一片。

    幾顆疏星明明滅滅地閃著,晚風暖暖地吹拂,小榻的吱呀聲變得更響了,大抵再鬧幾次,它能直接散架。

    沐九如和藺南星卻躺得很是安逸,就好像已經在這里住了六年,十年,二十年一樣……

    沐九如比丈著藺南星骨節分明的大手,放到嘴邊輕輕啄吻。

    藺南星還在為自己方才不錯的發揮振奮不已,這下又來了勁,眼巴巴地道:“咬一口吧,祜之,重一點。”

    沐九如可不敢咬,再咬一口,這夜大抵就可以不要睡了。

    他嗔惱地睨了頭頂這人一眼,可不論藺南星對他做什么,哪怕再鬧他許久,他也是喜歡的。

    他愛重地親了下藺南星筋骨分明的手背,道:“你前面說和我一同待在清涼宮里,做我小廝的時候頭頭是道……”他促狹道:“是不是之前就是這么伺候景裕的?”

    藺南星一瞬汗毛倒豎,什么兒女情長都拋之腦后了。

    他如臨大敵,渾身肌肉都繃緊了,連帶床榻都發出好大“吱呀”一聲。

    “我和景裕……我沒……”他支支吾吾半天,又泄了氣,低著頭認罪道,“是,是的……那些都是伺候他的時候遇到過的事情。”

    他又辯解:“但我沒和他一起種過西瓜!只和他……”他心虛得直冒冷汗,“和他在冬天的時候蓋過一床被子……但那是我們倆有人病了,純昭宮實在太冷了的情況下,才一起取暖的……”

    他急得都想指天發誓了,瘋狂地撇清他和景裕的關系,最好連主仆都不要挨上:“我和他清清白白,你知道他瞧不起閹宦的,只把我當狗,不會和我怎么樣……”

    沐九如皺了皺眉,隨便找了個小郎君身上的地方咬了一口,堵住這人作踐自己的話語,他不愛聽。

    他又不是為了刁難藺南星,才說這些的。

    其實重逢四年以來,他們倆很少會刻意提起景裕,多是因為國事、家事與景裕有了牽連,才會順帶說上一嘴。

    不僅僅景裕對沐九如的存在感到膈應,藺南星同樣覺得景裕的存在,在他和沐九如之間如噎在喉。

    因此關于宮闈沉浮的那六年,藺南星從未問過沐九如太多,沐九如也從未向藺南星打探。

    但藺南星有自己的渠道,可以知道沐九如經歷的過往,沐九如卻是真真實實得對于藺南星的那六年知之甚少。

    尤其是景裕……

    ——他們如今最大的敵人,也是他們夫夫二人頭頂越不過的那片天。

    沐九如安撫了下藺南星緊繃的身體,柔聲道:“我信你的,我知道你始終只有我一個人。”

    不論是作為夫郎,還是作為主子。

    “但是,落故……”他溫和地拾起前面拋下的話引子,道:“和我說說吧,你和景裕那些年的往事。”

    “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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