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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赴敵擊所恨 必須練武,必須讀書

    周謙道:“率兵出戰, 事關重大,老臣自己做不了主,還?得請示殿下, 殿下能不能派遣老臣出征?”

    華瑤只說了一句:“近日事務繁多, 我想和?你們?商量商量, 別?站著了, 坐下來談吧!

    眾人圍繞著一張圓桌落座, 秦三和?白?其姝坐在華瑤的左右兩側,周謙和?湯沃雪的座位稍遠一些。

    湯沃雪忽然開?口:“我沒當過軍政官, 也不太明白?軍機政事……”

    周謙插話道:“湯小?姐為什么?會坐在這里呢?”

    湯沃雪道:“一是為殿下診脈, 二是向殿下稟報重要人員的病情, 三是東無死后留下了爛攤子,上萬個武功高手正在尋找解藥, 我精通藥理,我坐在這兒,也能說上幾句有用的話!

    周謙道:“說得好,老臣明白?了,現在最要緊的是殿下的傷勢, 湯小?姐, 你能不能看出來殿下的脈象如?何?”

    湯沃雪道:“脈象不是看出來的,殿下的武功已入化境, 氣息吐納與常人不同, 我親手為殿下把脈,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湯沃雪和?周謙之間的寥寥數語, 營造了一種微

    妙的氣氛。

    華瑤道:“周將軍不必擔憂,我的病癥一向是湯大夫負責診治的,湯大夫醫術高超, 我對她很放心!

    周謙直言不諱:“湯小?姐不會武功,能用什么?辦法?根治您的頑疾?您的武功升到了化境,內功還?是差了一些,容易走火入魔……”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

    周謙道:“您先把公事放一放,靜養十天半個月,除去了病根,再做一番事業,豈不更有把握?”

    華瑤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你應該也知道,如?今的局勢何等危急,我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么??”

    周謙自顧自地說:“人畢竟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重傷之后,還?得仔細保養身?體,睡眠第一,飲食第二,運動第三,一定要把精神調養起來,少憂慮,少煩惱,切記不要動怒,怒火攻心,誘發心絞痛,心脈氣血逆行,終歸是會落得一個筋脈盡斷的下場,那可就是回天乏術了……”

    白?其姝噗嗤一笑:“今日的晨會,討論的是養生?之道嗎?殿下還?沒發話,前輩您倒是打開?了話匣子,您似乎很有見地呢!

    周謙微微偏過頭,聽見了白?其姝的氣息。

    周謙囑咐道:“白?小?姐,你的內功,可是你自創的功法?練出來的?你的丹田里真氣混雜,不清不楚,不順不暢,腹部的筋脈偶爾會有些阻塞,你也會有小?腹疼痛的癥狀,發病之時?,你依次按揉關元穴、合谷穴、氣海穴,疼痛就會消退了。這也是湯沃雪診斷不出來的病癥,你以后要多注意保養!

    白?其姝沉默片刻,輕聲回答道:“多謝前輩不吝賜教!

    周謙道:“不謝,不謝。”

    華瑤默默地笑了一聲。她從周謙身?上看出來一種飽經世事的沉穩,她忽然明白?了,為什么?自古以來,幼主與老臣的矛盾不可化解?幼主權勢顯赫,老臣閱歷豐富,在幼主與老臣之間,群臣也會有自己的偏向。幼主不能容忍老臣的威望超過自己,幼主貴為尊主,老臣若是比幼主更尊貴,那老臣豈不是尊上之尊、天下至尊?

    華瑤心念一轉,緩聲道:“醫藥局招收了不少學徒,湯大夫,你從醫藥局挑幾個年輕聰明的姑娘,最好是有基礎的,讓她們?跟著周將軍學醫!

    湯沃雪道:“遵命。”

    華瑤又看向了周謙:“周將軍,還?請你不吝賜教,現在正是缺人的時?候,多一個好大夫,多一分勝算。”

    周謙道:“老臣遵旨!

    華瑤道:“醫學也是一門精妙的學問,學問學問,學過才能問,不問怎么?學?你們?二人都是神醫,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見解,適當地切磋技藝,對大家?都有好處。”

    華瑤停頓了片刻,又說:“你們?應該也知道,我登基之后,必定會改革科舉制度,增設七門學科,農學、工學、醫學、政經、軍法?、文理、數術,這其中的醫學至關重要,由此流傳下去,不僅能改善民生?,還?能造福后世!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這句話說得太快,牽動了胸腹內傷,她感到鉆心的疼痛。她忍不住握緊了雙拳,她的指甲沒有一絲血色,手背上的筋脈微微鼓起,脈搏也是十分混亂。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失禮了,請殿下恕罪!

    華瑤道:“你不能上戰場,再多休養一段時?間吧!

    秦三道:“殿下……”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扶風堡養濟院又收容了上千名孤兒,我決定派遣你去養濟院慰問孤兒。你武功高,眼光也好,你要是看出了哪些孤兒根骨非凡,就把他們?送去軍營,著重栽培!

    秦三立刻答應道:“好,末將遵命。”

    秦三出身?貧寒,參軍之前,她在鄉下賣苦力,那時?她還?年幼,家?里砸鍋賣鐵也買不起一頭牛,她被?當成了老黃牛。她拖著木犁,在田里耕地,耕完了自己家?的田,還?要去鄰居家?耕田,鄰居租用她,租金很便?宜,農活很繁重。她從早忙到晚,又渴又餓,又苦又累,身?上的汗水如?雨水般流淌著,汗水浸透了皮膚,浸得發酸、發疼,被?風一吹,就像曬干的稻谷殼,微微地裂開?了,溢出絲絲縷縷的鮮血。她渾身?疼得火辣辣的,仍要繼續干活。她挑動糞瓢,把糞水澆到田地里,飛蟲四處飛動,蚊虻、蚤虱、螞蝗、蜈蚣就像釘子一樣釘住她的雙腳,她被?釘在了田野上。從她記事時?起,她就習慣了臭氣、穢氣、血腥氣。

    秦三家?里沒有藥材,更沒有換洗的衣裳。她上不了藥,洗不了澡,穿不了干凈的衣裳,經年累月,她渾身?長滿了老繭,力氣越來越大,飯量也越來越大,她爹經常罵她:“賤丫頭,吃的比牛多!吃牛屎,你只配吃屎!”

    她爹想把她賣給村里的富人做奴婢,富人嫌棄她相貌丑陋,在她家?門口笑道:“她是牛,還?是人?宰了吧,宰了割肉吃!

    她連夜跑了四十多里山路,跑去了縣城,恰好,縣城官衙正在舉辦“比武大會”。她沒練過武功,只是憑借一身?蠻力,拔得頭籌。

    后來,秦三順利地進?入軍營,步步高升,她知道,貧民賤民生?來低人一等,若要改變命運,必須練武,必須讀書。她發奮圖強,終于得到了“虞州第一武將”的封號。

    養濟院的孤兒,讓她想起了年幼時?的自己,缺衣少食,無依無靠。她百感交集,又多說了一句:“小?時?候挨餓受凍,真難熬啊,吃了上頓沒下頓,窮得叮當響!

    華瑤道:“你放心,養濟院暫時?不缺糧食!

    秦三道:“殿下調度有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華瑤看了她一眼,她的頭發盤起來了,露出一只殘缺的左耳。

    華瑤靜默片刻,嚴肅道:“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你們?手頭的事務,可以劃分成四種類型,第一類,緊急又重要,第二類,重要不緊急,第三類,緊急不重要,第四類,不重要又不緊急。你們?要仔細斟酌,優先處理第一類事務,然后是第二類、第三類、第四類……”

    華瑤也有些疲憊。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繼續說:“我舉個例子,攻占金蓮府是第一類,重要又緊急的事務,我會在十天之內,收復金蓮府。至于我的身?體狀況,很重要,但不緊急,你們?也不用太過擔憂,我自己心里有數!

    周謙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華瑤仿佛沒看見周謙的動作,她低聲道:“七天前,我軍與敵軍交戰,這一戰打勝了,勝得慘烈,傷亡人數已經統計出來了,共有三萬四千七百二十五人,臨德鎮的死亡人數比扶風堡更多,兵力不堅,民心不固,當務之急,既要安撫軍隊,也要安撫民眾。”

    周謙道:“那位,孔將軍……”

    華瑤道:“我正要說孔將軍,孔元青壯烈犧牲,孔家?滿門忠烈,孔家?全家?九百三十四人,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我派出暗探,日夜搜尋,只搜到了他們?的遺體……他們?救了我的命,也救了你們?的命。”

    秦三和?孔元青的關系最好。此時?,秦三回憶起來,孔元青死狀凄慘,她的尸體零落不全,被?敵軍砍成了幾塊,扔在地上,涌泉般的血水染紅了泥土。

    秦三的精神有些恍惚:“孔元青的葬禮怎么?辦?”

    華瑤道:“我會追封孔元青為安平侯,謚號忠肅,修建安平祠堂,供奉孔家?烈士的牌位。”

    秦三道:“好……好,孔元青生?前吃穿節儉,死后也不能鋪張浪費。我記得,她……她愛吃白?面饅頭,她說白?面饅頭有甜味兒,松軟,好嚼,能填飽肚子,咱們?給她準備幾個吧……”

    華瑤道:“好,葬禮一切從簡,由我親自操辦!

    眾人紛紛稱是。

    周謙道:“逝者已矣,徒悲無益!

    秦三道:“我也無可奈何!

    周謙道:“不要哭了,秦將軍,你內傷嚴重,哭得越多,越傷身?啊!

    秦三用衣袖抹去淚水。

    白?其姝插話道:“前輩說得對,逝者已矣,徒悲無益,安葬了孔將軍之后,請殿下按照慣例,獎賞功臣,責罰罪臣。”

    華瑤道:“好,就這么?辦吧,人死不能復生?,你們?都要保重身?

    體……”

    華瑤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覺得頭暈目眩,她精力不濟,不能再主持會議了。她偷偷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又命令道:“周將軍,我給你增派七百精兵,你能否在七天之內,把他們?訓練成你的親兵?”

    周謙道:“老臣定能做到,請您放心。”

    華瑤道:“好,我對你放心,不過,你還?是要隱瞞身?份,不要透露你是金甲將軍,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周謙道:“遵旨,老臣化名?沈通!

    華瑤點了一下頭,周謙伸出手來,搭住了華瑤的脈搏。

    華瑤怔了一怔,周謙又給她開?了一個藥方,包括苦參、黃連、龍膽草、松苓花,不用想也知道,這藥熬出來就是苦上加苦。

    湯沃雪把藥方檢查了一遍,又親手給華瑤診脈,竟然沒有絲毫異議。

    華瑤驚訝道:“你不給我開?藥了嗎?”

    湯沃雪道:“周前輩的藥方是極好的,我不用再開?了。”

    華瑤道:“會不會很苦?”

    湯沃雪道:“良藥苦口!

    華瑤沉默不語。

    湯沃雪道:“您很怕苦嗎?”

    華瑤不愿在湯沃雪的面前示弱。她隨口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湯沃雪道:“民間傳聞說,您是救世神,我們?心里都清楚,您不怕累、不怕苦,眾人的命運如?何,全系在您一個人身?上。剛才您說,您的身?體狀況很重要,卻不緊急,我其實是不同意的,您的身?體又重要,又緊急,請您務必量力而行。”

    華瑤答應道:“嗯嗯,一定一定!

    華瑤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她與眾人交談了幾句。晨會結束之后,眾人告退,她還?留在議事廳,來回踱步,思考了一會兒,這才返回了自己的臥房。

    華瑤的腦海里思緒紛亂,她清楚地意識到,她不是神,她是人,縱然她位高權重,她也不過是行走在人世間的行者罷了。從生?到死的那一段路,她的母親已經走過了,戚歸禾已經走過了,孔元青已經走過了,終有一天,她也會從這條路上走過。

    凡人一生?,皆有生?死,或早或晚,或是輕于鴻毛,或是重于泰山,她并不覺得悲傷,只覺得那是她的必經之路。殺敵、平叛、登基、改革,她的路還?很長,她會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完,盡她所能,做出一番事業。

    第212章 撼碎泥沙 血洗金蓮府

    華瑤才?剛跨過門檻, 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她走到木桌旁邊,桌上擺著一碗雞蛋羹、一碟涼拌筍絲、兩碗清湯餛飩,色香味俱全, 勾動?了她的食欲。今天早晨, 她沒什么胃口, 吃得不多, 現在快到午時了, 她還真有點餓了。

    華瑤看著謝云瀟,輕聲問:“這頓飯是你做的嗎?”

    謝云瀟道:“今天是正月十四, 燈花節, 我準備了一些家常菜,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華瑤道:“你親手?做的飯菜,肯定是很好吃的, 不過你的身體還沒復原,怎么能下廚呢?”

    謝云瀟道:“養傷期間,不能動?用內力,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太多顧忌, 適當地?活動?筋骨, 對身體也有好處!

    華瑤道:“真的嗎?我要給你把脈!

    華瑤抓住謝云瀟的手?腕,指尖搭上了他的脈搏。片刻之后, 她診斷道:“嗯, 你的脈象充實平穩,只是瘀血尚未化開, 略有凝滯,你暫時沒有大礙,還是要謹慎些, 多注意?保養。你早日痊愈,我才?能放下心來……”

    謝云瀟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殿下不必擔憂,再過半個月,我的外傷和內傷都會痊愈!

    華瑤高高興興道:“好,我們?一起吃飯吧。”

    華瑤坐到了木椅上,謝云瀟坐在她的身旁。她看著自己的飯碗,碗里?的餛飩熱氣騰騰。她用勺子撈起一只餛飩,咬了一小口,魚肉白菜餡的餛飩,好吃極了,她連吃兩個,稱贊道:“你的手?藝真好。”

    謝云瀟道:“能不能盡量多吃一些?這幾天你的食欲不是很好,我也擔心你的傷勢。今天我出門之前,恰好聽見周前輩對你說,睡眠第?一,飲食第?二,運動?第?三,要把精神調養起來,才?能盡快康復!

    華瑤反問道:“那你自己好好休息了嗎?今天這頓飯,你做了多久?”

    謝云瀟道:“大概半個時辰不到,其實并不費力,我在涼州時,偶爾也會自己做飯。”

    華瑤忽然想起來,謝云瀟不僅會做飯,還會縫補衣裳,她的小鸚鵡枕也是謝云瀟縫好的。

    華瑤吃了兩個餛飩,又挖了一大勺雞蛋羹,送入謝云瀟的飯碗里?。她隨口道:“你多補補身體吧!

    謝云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雞蛋羹。他用膳的時候,幾乎沒有一絲聲音。華瑤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華瑤立刻轉過頭,說話的語氣十分正經?:“今天是七品以下武官的考核日,考核從辰時三刻開始,到巳時三刻結束,你是主考官之一,我正想問你,武官的表現怎么樣?”

    謝云瀟道:“我在校場上看著他們?比武過招,按照考核規則給每個人打分,他們?的分數大多在五分到七分之間!

    華瑤道:“八分以上的武官有幾個?”

    謝云瀟道:“二十七個,他們?的武功境界和燕雨差不多!

    華瑤道:“倒也還行。”

    華瑤低頭吃飯,隱約察覺謝云瀟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她沒說話,心里?還在想著時局政事,形勢緊迫,她必須在十天之內剿滅永州賊兵。

    她早已想好了如何實施計劃,這個計劃多少?要冒一點風險。她陷入沉思,左手?抵在桌面上,指尖劃出一條橫杠,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割斷了敵人的脖頸,她的心里?也多出了一個“殺”字。

    謝云瀟不知道華瑤正在想什么,等到華瑤吃得差不多了,謝云瀟道:“吃飽了嗎?”

    華瑤道:“嗯嗯,很好吃,多謝款待!

    謝云瀟只覺得她十分可愛,他低聲道:“你喜歡就好!

    華瑤道:“我有東西要送給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華瑤飛快地?跑遠了,又過了一會兒?,她抱著一只木箱回來了。她把木箱放到桌上:“今天是正月十四燈花節,明天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后天正月十六,是你的生辰,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生辰禮……”

    謝云瀟道:“現在可以打開木箱嗎?”

    華瑤道:“明后兩天我很忙,不一定有時間和你說話,今天我把禮物送給你,你想什么時候打開都可以!

    謝云瀟遲疑片刻,還是打開了木箱。

    箱子的內部分為?三層,第?一層裝著一本書,書名為?《綴術記遺》,書中記載了精妙深奧的數術與算學,也是唐朝國子監明算科的教材之一。此?書起源于唐代?,失傳于宋代?,仿本的價格都很昂貴,深受世家子弟的追捧。

    華瑤搜查永州府庫的時候,發現了《綴術記遺》的孤本。她命令學士重新編纂《綴術記遺》,她親自審查,由此完成了《綴術記遺》的修訂。

    華瑤知道謝云瀟的愛好是收藏古書,他對算學也很感?興趣。華瑤送他一本《綴術記遺》,不僅照顧了他的愛好,也表現了她的誠意?。

    謝云瀟把書拿出來,翻看幾頁,指尖稍微停頓了一下,華瑤試探道:“怎么了,你不喜歡嗎?”

    謝云瀟道:“很喜歡,不過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華瑤道:“沒關系,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告訴我,我手?把手?教你!

    謝云瀟道:“你都能看懂嗎?”

    華瑤道:“嗯嗯,我從小就很擅長數術和算學。”

    謝云瀟道:“殿下天資卓絕,學識淵博,今后還請多多指教!

    華瑤爽快答應:“一定一定!

    謝云瀟笑了一下,他的笑聲很淺,也很好聽,華瑤多看了他一眼,他已經?翻開了木盒的第?二層。此?處放置著一對印章,白玉雕成的印章,純凈溫潤,色澤均勻,鐫刻著八個篆字,“此?心既堅,此?情無限”。

    謝云瀟低聲念道:“此?心既堅,此?情無限!

    華瑤道:“這是我親手?雕刻的印章,你喜歡嗎?”

    謝云瀟道:“喜歡至極,我會妥善保存。”

    華瑤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抓住她的手?腕,與她十指相扣,她忽然笑了一聲:“你喜歡就好。”

    這一句話,方才?謝云瀟也說過,此?時華瑤又說了一遍,她的語氣輕快又親昵,謝云瀟的心里?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

    華瑤道:“你快看看木箱的第?三層。”

    謝云瀟打開木箱的第?三層抽屜,找到了幾張宣紙,紙上是華瑤的筆跡。她寫了一首兩百字的賦文,題目為?《安平賦》,表明了他們?共同的希望,天下太平,糧食豐收,人人都能安居樂業。

    謝云瀟把《安平賦》讀了幾遍,又把那一對印章拿了出來。

    華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認真道:“我和你情投意?合,志同道合……”

    謝云瀟接話道:“今生今世,永結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華瑤附和道:“嗯嗯。”

    華瑤把手?伸進木箱里?,又掏出來一只小木盒

    ,翻開一看,盒子里?裝著兩只戒指。那是涼州精鐵打造的戒指,做工精湛,樣式精巧,雖然不是很值錢,但是華瑤自己很喜歡。

    華瑤看了一眼謝云瀟,他的唇邊似有笑意?,她就知道了,謝云瀟也很喜歡。

    華瑤牽住謝云瀟的左手?,又撿起一枚戒指,慢慢地?戴在他的食指上。

    謝云瀟看得很清楚,戒指上刻著四個字:“地?久天長”。

    謝云瀟拿起另一枚戒指,刻字是“天長地?久”,他在心中默念,天長地?久,地?久天長,此?心既堅,此?情無限。

    謝云瀟正想給華瑤戴戒指,華瑤聽見了門外的腳步聲。她站起身來,她的侍衛在門外稟報:“啟稟殿下,白大人求見。”

    華瑤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侍衛告退之后,華瑤低聲道:“我出去辦事了,你繼續吃飯吧,不要等我了,今晚我遲點回來。”

    謝云瀟道:“遲點是什么時辰?”

    華瑤道:“不知道,說不準,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華瑤匆匆忙忙地?出門了。

    日光暗淡,寒風凜冽,華瑤抬頭望著天空,天上烏云密布。嚴冬時節,雪還沒化盡,又有一場大雪即將襲來,她握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又松開手?,大步流星地?走向議事廳。

    *

    午時已過,華瑤和白其姝秘密商議了半個時辰,草擬了一份勸降書。這一份勸降書是以朝廷的名義撰寫的,加蓋了雕龍金印的印章。

    雕龍金印的刻紋十分復雜,技藝精湛的工匠也要雕刻十年以上。華瑤手?里?的雕龍金印是周謙送給她的,如今派上了用場,她心里?也有幾分感?慨,時也,運也,命也,她登基稱帝,順應了天命人心。

    當天下午,華瑤派人把勸降書送到了金蓮府,前線又傳來捷報,許敬安率領七千精兵大破敵軍,敵軍傷亡超過了一萬人。

    白其姝聽聞這個消息,很是高興:“永州賊兵快要死光了!

    華瑤道:“永州賊兵約有五萬人,死了一萬,還剩四萬,如果這四萬人不愿意?投降,我會把他們?全部殺光!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英明,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您活捉敵軍將領之后,能否請您把他們?交給我?”

    華瑤道:“你有什么主意??”

    白其姝道:“我創造了幾種酷刑,剛好可以用到他們?身上。”

    華瑤察覺到了白其姝的語氣格外興奮,華瑤不禁問道:“什么酷刑?”

    白其姝道:“有一種酷刑,我給它取名叫‘分筋錯骨’,把人綁在一張木床上,戴上手?銬和腳鐐,拴上鐵索,再把鐵索收到絞盤上,轉動?絞盤,手?銬向前移動?,腳鐐向后移動?,這個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會漸漸斷開,他還會聽見自己皮肉綻開的聲音,咔嚓,咔嚓……”

    說到此?處,白其姝忍不住笑了一聲:“我在他的傷口上灑滿辣椒粉,再用鐵鉤子挑出他的大腸小腸,掛到他的脖子上。他巴不得鐵鉤子戳穿他的喉嚨,只要他死了,他就不用受刑了,多有意?思啊,您說呢?”

    華瑤十分震驚,她聽完白其姝的話,這才?發現了白其姝和俞廣容的不同之處。

    白其姝和俞廣容都是華瑤的得力干將,都能狠下心來做事,不過,俞廣容動?用酷刑,只是為?了審查案件,白其姝研究酷刑,完全是出于興趣。

    古語有云,“治亂世,用重典”,如今的時局動?蕩不安,確實要利用酷刑震懾心懷不軌的惡人。等到時局安定下來,酷刑也不是長久之計,華瑤的理想是廢除賤籍,改善法治,人人安居樂業,若要達到這個目標,必須從上到下、由尊及卑,嚴禁濫用酷刑和私刑。

    華瑤心念一轉,語氣平靜道:“先審問,再定罪,如果犯人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倒是可以用酷刑懲治一番!

    白其姝道:“賊兵不愿歸順您,那他們?就是十惡不赦。”

    華瑤道:“現在他們?有了活命的機會,就看他們?能不能把握住了!

    白其姝道:“聽憑殿下吩咐!

    華瑤笑而不語。

    當天深夜,華瑤等來了賊兵首領的回信。

    賊兵首領名叫楊寧宴,原是御林軍第?二軍營的驃騎將軍,御林軍爆發內亂之后,楊寧宴率領第?二軍營的精兵逃到了永州,殺進了金蓮府。

    后來,東無攻占了金蓮府,楊寧宴也認了東無做主子,東無死后,金蓮府三分之一的城區已被?大火燒毀。

    楊寧宴調派工匠,依照他的喜好,重建金蓮府。他最關心的建筑是青樓,百姓依舊無家可歸,青樓已是燈火通明。

    金蓮府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慘狀,偌大一座城市,一半是紙醉金迷,另一半是煙塵灰燼,至少?有上千人餓死凍死。

    楊寧宴嚴禁百姓逃離金蓮府,他勾結了東無的殘兵,兵力比從前更強大,防守也比從前更嚴密,此?時華瑤不能強攻,她派人以朝廷的名義傳信給楊寧宴,表明了招降的意?思,要給楊寧宴加官進爵。

    楊寧宴手?里?有三萬五千精兵,其中一萬三千人是御林軍,剩余兩萬兩千人來自紹州軍營,被?稱為?“紹兵”,紹兵的故鄉紹州四季如春,他們?不擅長在風雪天作戰。近日風大雪大,紹兵的戰力減弱了不少?,楊寧宴的氣焰也收斂了不少?。

    紹兵的首領是章武德和章武義,他們?二人是一對親兄弟,都姓章,他們?曾經?在紹州立下戰功,朝廷賜給他們?“武德將軍”和“武義將軍”的封號,他們?得到了這個封號,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章武德和章武義,以此?感?念朝廷的恩德。

    華瑤原本以為?,章武德和章武義都是朝廷的忠臣,她萬萬沒想到,此?二人早已投靠了東無。

    東無死后,章武德和章武義勾結了楊寧宴,組成了一個聯盟,他們?之間的關系卻沒有表面上那么穩固。

    華瑤假借朝廷的名義封賞楊寧宴,楊寧宴果然上鉤了。他在回信中寫道,他愿意?接受朝廷招降,重回御林軍的軍營。除此?之外,他沒有多寫一句話,他并不信任朝廷,還想與朝廷討價還價。

    華瑤反倒更有把握了。她派出暗探,在金蓮府散播謠言,說楊寧宴已經?投靠了朝廷,章武德和章武義都會被?楊寧宴殺死,章氏兄弟的人頭,就是楊寧宴獻給朝廷的投名狀。

    謠言在金蓮府流傳了幾天,已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民?心恐慌,軍心浮動?,自古以來,“站隊”二字就是最難的,許多人也是墻頭草,不知道應該如何選擇。

    正月二十日,黎明時分,有一支官兵隊伍從京城趕來,直奔金蓮府,這隊伍里?的每一個人都說官話,都穿著一身墨灰的衣裳,其中還有幾個中年人和老年人,言談舉止溫文爾雅,頗有一種京城文官的氣派。

    距離金蓮府還有二十里?路程,這一支隊伍就被?人攔下了,攔路的人高聲道:“你們?從哪里?來?轎子里?的人,馬上出來!”

    周謙從轎子里?走出來了。今日她喬裝改扮,修飾了自己的面容,看起來也就六七十歲,儼然是一位資歷深厚的文官。

    周謙依照華瑤的吩咐,撒謊道:“回去報告你家主子,我是兵部侍郎姚慶彥,這是朝廷的信函,你替我轉交給楊寧宴!

    兵部侍郎親自趕到了金蓮府?還帶來了朝廷的信函?!

    大約半個時辰之后,這個消息已經?傳到了章武德和章武義的耳朵里?。

    自從金蓮府傳出流言,章氏兄弟就起了疑心,F如今,他們?派出去的暗探,竟然把朝廷的信函帶回來了,他們?的疑心更難消除了。

    章武德雙手?背后,分析道:“兵部侍郎姚慶彥是個女?官,她的頂頭上司,兵部尚書莊妙慧也是個女?官,這兩個老娘們?都是方謹的人……”

    章武義道:“方謹要收服楊寧宴?”

    章武德道:“楊寧宴手?里?只有一萬兵,咱們?兄弟的手?里?,可是有兩萬兵,你就派人把兵部侍郎請過來,和她說說,方謹可愿意?收下紹州軍營?方謹的駙馬姓顧,叫顧川柏,出身于紹州顧氏……”

    章武義打斷了他的話:“難道方謹就比楊寧宴可靠?”

    章武德道:“楊寧宴天

    天往青樓鉆,他懂個屁!一天不嫖就會死的爛貨,沒讀過幾本書,能有什么見識?東無的武功比他強多少?,你可見過東無吃喝嫖賭?龍生龍,鳳生鳳,爛貨的兒?子屁股漏風!”

    章武義道:“咱們?還不如投靠華瑤,撈點錢,殺點人,逃回紹州……”

    章武德道:“你當我不想?咱們?殺了啟明軍幾千人,結下了血海深仇!”

    章武義思考了片刻,派出了一隊侍衛,迎接京官入城。但他還是留了一手?,他只允許兵部侍郎一個人登上城樓,身上不能攜帶任何兵器,兵部侍郎答應了他的要求。

    天光微亮,城樓上燈火閃爍,周謙一步一步地?走過臺階,腳步沉重而緩慢。她氣喘吁吁,費盡了九年二虎之力,終于走到了章武義的面前。

    章武義緊緊地?盯著她,她的氣息短促而混濁,她顯然是個文官,從未練過武功。

    章武義放下了戒心。他向前走了一步,問道:“你就是兵部侍郎?你和楊寧宴什么關系?”

    周謙道:“楊寧宴說,殺了你們?兄弟二人,你們?的兩萬精兵就會歸順公?主……”

    章武義道:“究竟是楊寧宴要殺我,還是公?主要殺我?”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寒風化作利劍,“嗖”的一聲,刺穿了章武義的脖頸,把他的頭顱削了下來,頸血噴濺,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章武德嘶吼道:“弟弟!”

    章武德的雙眼充滿血絲。他拔刀出鞘,指向周謙:“殺她!殺她!報仇!報仇。 

    眾多侍衛揮動?長刀,使出了絕招,刀光匯聚,如同潮水般涌來。

    周謙的身法十分輕盈,腳步又是十分穩重。她跳到了半空中,像是在平地?上行走,從始至終,她的雙腳都沒有落地?,敵軍傷不到她一根毫毛。

    周謙抬起手?,揮動?衣袖,空氣凝成了一團黑影,沉重如巨石,“咚咚”地?砸下來,濺開一片血水,又有幾十人氣絕身亡。

    周謙的武功之高,超過了眾人的想象。

    章武德怒罵道:“老娘們?,你是人是鬼?!”

    轉瞬之間,周謙跳下了城樓,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無人能看清她的去向。

    城樓上的血腥味十分濃重,章武德看著弟弟的尸體,不由得怒火攻心。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御林軍,御林軍卻不給他活路,他就是死,也要給弟弟討個說法!

    章武德清點了八百死士,六千精兵,向著楊寧宴所?在的青樓殺了過去。

    天色大亮,楊寧宴才?剛醒過來,章武德已經?殺進了青樓。

    街道上回蕩著慘叫聲,章武德咆哮道:“楊寧宴,滾出來,你殺我弟弟,我要你血債血償!!”

    楊寧宴站在二樓,扶著欄桿,望著章武德,大喊道:“兄弟!”

    章武德一個縱躍,跳上了二樓,揮刀一斬,迅速砍了過來,他的殺氣極強,像是要把楊寧宴千刀萬剮。

    楊寧宴道:“你中計了!”

    章武德道:“中了你的毒計,你個爛屁股的爛貨。 

    楊寧宴被?他辱罵,心里?的驚訝化作了憤怒,他立刻拔劍迎戰。他的武功已入化境,每一招每一式都帶著強烈的殺氣。他一劍刺出,刺破了章武德的衣袖,他怒吼道:“朝廷對你用了離間計!你上當了,蠢貨!”

    章武德后退兩步,質問道:“你有沒有勾結朝廷?!”

    正當此?時,青樓的一樓大廳內,又有一個侍衛喊道:“啟稟將軍,卑職在楊寧宴的府上搜到了朝廷的招降書,楊寧宴已經?簽過字了!”

    楊寧宴道:“我就是簽了個字,還沒向朝廷投降,能成多大氣候?你只當我放了個屁!那是一時的權宜之計!”

    話未說完,章武德提起長刀,砍向他的腦門,他一劍斜削,削斷了章武德的一根手?指,鮮血灑了一地?。

    章武德大喊道:“殺他,快來殺他!!”

    章武德的侍衛跑了過來,楊寧宴的親兵也趕到了,章武德和楊寧宴都拿出了看家本領,雙方各自率領一群高手?,兇狠地?纏斗起來。

    大約一刻鐘之后,金蓮府響起一陣喊殺聲,從清晨殺到了傍晚,死傷人數超過了一萬。

    這個消息傳到扶風堡時,太陽已經?下山了,華瑤點燃一盞燭燈,坐在桌前,看完了暗探呈上來的密信,她的心里?十分滿意?。

    華瑤低聲道:“傳我命令,許敬安率領一萬精兵,盡快趕到金蓮府,以我的名義,招降御林軍!

    第213章 忠義為懷 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

    次日清晨, 許敬安率兵出征。

    華瑤站在城墻上,看?著許敬安翻身上馬,軍旗迎風飄蕩, 啟明軍士氣高漲。

    許敬安勒緊韁繩, 大喊道:“公主在上, 皇天有靈, 神助我軍, 深慰我心!”

    眾人高聲?道:“公主在上,皇天有靈, 神助我軍, 深慰我心!”

    戰鼓聲?震天動地, 許敬安率領眾人,直奔金蓮府。馬蹄揚起?塵土, 眾人的?背影漸漸模糊,消失在滾滾黃沙之中。

    華瑤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心里卻?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她轉過身,登上城樓,白其姝追隨著她的?腳步, 輕輕地喚了一聲?:“殿下。”

    華瑤低聲?道:“今天早晨, 我收到了滄州傳來的?消息,滄州三分之一的?城鎮已經淪陷, 滄州軍營死傷人數超過了十萬。”

    白其姝道:“滄州軍營也?是沒辦法了, 滄州第一大將洪程秀早就投敵了。洪程秀這個人,我是見過的?, 他看?起?來一身正氣,口口聲?聲?說要報效朝廷,我還?以為他是什么大人物呢, 真沒想到,他被敵軍俘虜之后,立刻投降了。”

    華瑤道:“洪程秀熟悉滄州軍營的?戰術,他訓練了滄州四萬精兵,朝廷對他十分信任,太后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背叛朝廷。去?年秋天,太后派人往滄州運送了十萬石糧食,滄州軍營不缺糧食,也?不缺人,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倒是沒什么好?說的?了,滄州的?局勢只會越來越差……”

    白其姝向前一步,距離華瑤更近,她輕聲?道:“東無已經死了,您還?有什么可顧忌的??方謹的?勢力?再強,強不過東無,等您回到了京城,方謹也?不是您的?對手,您先殺了方謹,再殺若緣和瓊英,滿朝文武,誰敢不服?您是天下之主,全天下的?精兵強將,任您差遣,最多不過三五個月,您一定能收復滄州的?土地,到了那個時候,羌人羯人都要死光了!

    華瑤一聲?不吭。

    自從洪程秀叛變之后,滄州的?形勢十分復雜。不少人追隨著洪程秀,投靠了羌羯,他們指引羌人羯人屠殺自己?的?同胞,攻占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她喃喃自語:“我必須在三天之內收復金蓮府!

    白其姝道:“殿下放心,許敬安武功高強,她會殺光那些賊兵!

    華瑤也?希望許敬安殺光賊兵,然而,當天傍晚,華瑤收到了許敬安傳來的?密信。

    信上說,金蓮府的?內亂已經停止了,金蓮府還?有三萬賊兵,賊兵首領楊寧宴氣焰囂張,他拒絕了許敬安的?

    招降書,他還?說,如果啟明軍真要招降他,就讓華瑤親自來談判。

    親自來談判?

    華瑤笑了一聲?。她坐在案桌前,把密信扔進了香爐,爐火點?燃了信紙,火光閃動,華瑤的?心里又有了一個計劃。

    凌晨時分,月黑風高,華瑤率領兩千精兵,從扶風堡出發,直奔金蓮府。

    *

    天還?沒亮,風還?沒停,夜色籠罩著金蓮府,平民百姓仍在睡夢之中,東城忽然傳來一陣炮火聲?,響聲?巨大,如同雷火爆炸,有人驚叫道:“啟明軍又來攻城了。 

    啟明軍修建了幾條地道,連通了城墻的?地基,又在地基周圍填滿了炸藥,點?燃炸藥之后,再用火炮攻城,金蓮府的?城墻轟然倒塌,處處煙霧彌漫,散落著磚瓦石灰。

    天色昏暗,戰鼓聲?“咚咚”地響了起?來,趁著敵軍還?沒反應過來,許敬安率領五千精兵闖入金蓮府,她高聲?道:“金蓮府守軍聽令,立刻投降!立刻投降!!”

    “金蓮府守軍”這個稱呼,算是給了敵軍三分薄面。

    敵軍堅決不肯投降。他們躲在暗處,向著啟明軍放箭,許敬安吶喊道:“敵軍拒不投降,斬立決!殺無赦!”

    今日的?風向是東北風,啟明軍放出了噴油槍,又用炮火轟炸敵軍,油霧順風而去?,落到了敵軍身上,瞬間爆燃,當場炸死了數百人。

    許敬安道:“公主是真龍天女,你們逆天而行,死無葬身之地!”

    華瑤聽見了許敬安的?喊聲?。她仍然站在城外,又過了一會兒,許敬安派人給華瑤送信,約有三千精兵從西城趕過來,自稱是出身于紹州軍營,他們的?首領章氏兄弟已被楊寧宴殺害,他們自愿歸順華瑤,只求華瑤為他們報仇雪恨。

    華瑤命令道:“把他們帶過來。”

    周謙站在華瑤的?背后,勸告道:“殿下,兵不厭詐,您一定要小?心啊!

    華瑤小?聲?道:“你的?武功比他們高多了,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保護我,我還?有什么好?怕的??”

    恍然之間,周謙又記起?了萬真公主,多年前,萬真公主也?說過,只要周謙在她身邊,沒人能傷到她一根毫毛。

    周謙道:“老臣是個糟老太婆,一把年紀了,也?沒什么念想了,您還?年輕,您的?日子還?長著呢,老臣不能一直陪在您的?身邊……”

    華瑤道:“我要做天下第一高手,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周謙道:“您要做天下第一高手?”

    華瑤道:“當然,這不是應該的?嗎?”

    周謙笑了笑:“是,是應該的?,您的?根骨是極好?的?,您的?悟性也?是極好?的?,您做了天下第一高手,老臣也能放心了……”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好?,你現在就教我一招!

    周謙道:“您想學什么招式?”

    華瑤仔細地想了想,學什么呢?周謙的?招式變幻莫測,奧妙無窮,華瑤記得?很清楚。她忽然用力?,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腳,踩出來一個淺坑。

    華瑤輕聲?道:“我要學這個……”她又踩了一腳:“把劍氣化成萬鈞之力?,重重地砸下來,敵人也?會被我砸得?頭?破血流。”

    周謙道:“您要是真的?學成了,這一腳踢出去?,敵人可不會頭?破血流,他們只會粉身碎骨,陷入泥沙之中,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人形!

    華瑤反倒更興奮:“好?,我就要學這個!

    周謙教給華瑤十句口訣,華瑤牢牢地記住了。

    周謙又做了一個示范,華瑤竟然已經融會貫通,如此聰慧的?天資,也?是周謙生平從未見過的?,周謙真想把自己?的?畢生絕學全部傳授給華瑤。

    周謙感嘆道:“您真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

    華瑤看?了一眼周謙,周謙的?目光溫柔又慈祥。華瑤怔了一怔,太后都沒用這種?目光看?過華瑤,難道周謙把華瑤當成了親人嗎?

    華瑤轉念一想,如果她自己?活到了一百四十歲,親朋好?友早已去?世,又會是怎樣一種?光景?

    轉瞬之間,亂七八糟的?念頭?消散了,華瑤看?向了前方,來自紹州軍營的?四千精兵飛快地跑了過來。他們神情嚴肅,腳步整齊,確實是一支精兵隊伍。

    他們距離華瑤還?有二十丈遠,忽然停下了腳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他們放下了兵器,做出三拜九叩的?大禮,高聲?道:“參見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華瑤沉聲?道:“免禮,諸位請起?,只要你們誠心歸順本宮,從此以后,你們就是啟明軍的?兵將,本宮會關照你們,上天也?會庇佑你們。”

    眾人連忙道:“謹遵殿下命令!”

    這些精兵的?首領是一個中年男人,名叫黃松,他又給華瑤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人曾經率兵偷襲過啟明軍,還?請殿下按照軍法嚴懲小?人……”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無論你們從前犯下了什么罪孽,本宮一概赦免!你們必須向本宮保證,從今往后,你們對本宮忠心耿耿,效忠本宮,永無二心!”

    黃松抬起?頭?來,以手指天:“黃松對天發誓,效忠殿下,永無二心!”

    那四千精兵也?紛紛發誓:“效忠殿下,永無二心!”

    華瑤雙手背后,又把黃松叫了過來。

    黃松飛快地跑出了十幾丈遠,膝蓋一彎,“撲通”一聲?,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請殿下吩咐!

    華瑤嚴肅道:“你出身于紹州軍營,章氏兄弟曾經是你的?主子,你有沒有聽說過‘洗髓煉骨’的?功夫?”

    黃松道:“回稟殿下,卑職聽過,卻?不曾練過……”

    華瑤道:“你手下的?四千精兵,有沒有練過?”

    黃松道:“有兩百人練過,他們都是武功高手,也?能使?出‘遁地術’,殿下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把功夫施展出來。”

    其實華瑤很討厭“遁地術”,那些擅長遁地術的?武功高手,不止一次地追殺她,她心里也?有一股怨氣。

    不過,她畢竟是個心胸寬廣的?君主,如果那些人愿意歸順她,她可以原諒他們的?罪孽,放他們一條生路。

    華瑤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每個月都要服用解藥?”

    黃松道:“是,是,卑職知道,他們的?身上都帶著解藥,只能再吃一個月,過完這個月,他們的?命數就到頭?了!

    華瑤扔出來一只藥瓶,那藥瓶滾到了黃松的?腳邊,黃松連忙把藥瓶撿起?來,他微微抬頭?,仰視著華瑤。

    華瑤高聲?道:“你讓他們試一試這種?解藥,藥效更好?,見效更快!

    黃松在官場上歷練十幾年,察言觀色的?本領極強。他又磕了一個響頭?,吶喊道:“卑職跪謝公主殿下賜藥!”

    說完這句話,黃松從地上爬起?來,轉頭?叫來了幾個武功高手。他把藥瓶遞給他們,他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藥丸吃下去?了。不過片刻之后,真氣在他們的?經脈中流動,氣息越來越順暢,關節處的?疼痛減輕了許多,他們的?臉色比從前更紅潤了,雙手雙腳更有力?氣了。

    黃松道:“你們幾個也?是有福的?,你們加入了啟明軍,不僅撿回了一條命,還?能堂堂正正做人,你們終身不能忘記殿下的?恩德!”

    那些武功高手立刻跪下,誠心誠意道:“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卑職終身不敢忘記殿下的?恩德!”

    華瑤有些想笑,但她臉上還?是一副嚴肅的?神情。

    湯沃雪擅長制毒,周謙擅長解毒,多虧了周謙,華瑤才能拿到“洗髓煉骨”的?解藥。這種?解藥的?藥效,比她預想的?更好?,東無留下的?殘兵敗將,快要歸順她了,她自然是十分高興。她殺了晉明,也?殺了東無,兩位皇兄的?遺產,都被她一個人占盡了。

    華瑤低聲?道:“紹州軍營還?有多少武功高手練過洗髓煉骨的?功夫,你們應該是知道的?,本宮命令你們勸降他們,再把他們帶過來!

    此令一出,眾人紛紛回答:“卑職領命,卑職告退。”

    朝陽初升,天光大亮,華瑤站在原地,又等了一會兒,她的?暗探傳來消息,金蓮府又有六千名武功高手決定歸順華瑤。

    華瑤下令道:“讓他們立刻趕到東城,協助許敬安,擊殺御林軍!

    金蓮府的?守軍約有三萬人,其中兩萬兩千人都是紹州軍營的?精兵,剩余八千人是御林軍。御林軍遲遲不肯投降,紹州精兵已是全部投降了。

    清晨時分,御林軍節節敗退,傷亡人數超過了三千,御林軍首領楊寧宴不敢繼續抵抗,他命令御林軍打開城門,恭迎華瑤入城。

    東城的?城門敞開了,御林軍卸下盔甲,放下兵器,跪在地上,齊聲?道:“恭迎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華瑤緩緩走入城門,周謙依舊跟在華瑤的?背后,此時周謙戴著一張面具,御林軍不知道周謙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流的?絕世高手。

    楊寧宴看?了一眼周謙,又看?了一眼華瑤。他聽說華瑤已經收服了紹州精兵,雖然紹州精兵曾經追殺過華瑤,華瑤卻?沒有追究,她赦免了他們的?罪過,允許他們加入啟明軍。

    楊寧宴暗暗心想,這位公主,真是個心軟的?美人。

    楊寧宴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華瑤的?面前。他雙手抱拳,含笑道:“卑職參見公主殿下……”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跪下。”

    楊寧宴又喊了一聲?:“殿下?”

    楊寧宴距離華瑤僅有一丈遠,今日的?風向又是東北風,冷風從華瑤身上吹過來,吹到了楊寧宴的?心里。

    楊寧宴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似是玫瑰,似是茉莉,他的?心神不禁蕩漾起?來。

    楊寧宴抬起?頭?,看?見了華瑤,也?看?見了華瑤身旁的?白其姝。

    白其姝對他笑了笑,她的?眼角微微泛紅,色如桃花,他舔了舔嘴唇,心里生出了一個幻想。他坐在床上,左擁右抱,左手摟著白其姝,右手抱著華瑤。他還?想到了華瑤的?駙馬,大名鼎鼎的?謝云瀟,如果把謝云瀟賣到江南青樓,至少能賣出百萬黃金的?高價。

    白其姝忽然開口道:“楊寧宴,

    殿下命令你跪下,你竟然敢抗旨不遵?”

    楊寧宴向著華瑤瞥了一眼,華瑤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與華瑤對視,又露出一個邪笑,他嗓音粗。骸暗钕,您在招降書里寫了一句,您能給御林軍很多好?處,請問您能給我們多少好?處?什么樣的?好?處?這些話,不只是我想問,紹州軍營的?兄弟們也?想問,我們投靠您,您也?得?關照我們,可不能隨便把我們打發了,衣食住行,哪一項都不能缺……”

    楊寧宴率領御林軍投靠華瑤,他的?心里還?是不服氣的?。從昨天到今天,御林軍損失了五千多個兄弟,他被方謹耍了一回,他知道皇族詭計多端,當著眾人的?面,他要和華瑤談好?條件,眾人都能做個見證。

    楊寧宴稍微提高了嗓音:“我的?武功是化境,我的?衣食住行,還?請您親自關照……”

    這一瞬間,華瑤拔劍出鞘,劍氣凝聚起?來,如同泰山壓頂,重重地砸向了楊寧宴。

    楊寧宴瞬間出招,大罵道:“臭娘們!”

    華瑤一招比一招更快,似有無窮無盡的?勁力?,連續不斷地猛攻楊寧宴。

    不久之前,華瑤學會了這個絕招,如今,絕招完全施展出來,威力?極強,她的?臉上露出了笑意,原本明亮的?雙眼泛出了兇光,殺氣沖天。

    昨日,楊寧宴與章武德過招,身上已經負傷了,根本不是華瑤的?對手。

    楊寧宴雙手高舉著一把長劍,擋不住華瑤壓下來的?萬鈞之力?。

    不過片刻之后,只聽“錚”的?一響,劍鋒忽然裂開了,華瑤一劍劈砍他的?頭?顱,他渾身劇痛,像是被車輪碾過了,卻?連一聲?尖叫都喊不出來。他的?皮肉從骨頭?上剝離,化成一攤血水,融入了地磚的?縫隙。

    第214章 放歌四海為家 在太后心里,華瑤已是皇……

    華瑤出招太快, 極少有人能看清她的招式。她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楊寧宴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間。

    血腥氣隨風散開, 眾人回過神來, 楊寧宴只剩一具骨架, 他?的關節微微抽動, 像是一條剛死不久的死魚, 還有一點知覺尚未消失。

    楊寧宴死得?太慘了,他?的親兵強忍著悲痛, 拔出長刀, 舉刀砍向華瑤。

    華瑤一躍而起, 劍尖上白?光閃動,光芒大亮。她劃開了一人的脖頸, 又?轉過身,劍鋒凝聚十成?勁力,沉重之極,狠狠地壓下去,砸開了十幾個人的頭骨, 爆出“嘎嘣嘎嘣”的斷裂聲, 鮮血混合著腦漿,浸透了尸體的衣裳。

    華瑤收劍回鞘, 穩穩地落到了地上。她沉聲道:“冒犯皇族是死罪, 斬立決,殺無赦!

    御林軍全?部跪倒了, 沒有一個人說話。

    御林軍依附于皇權,在京城軍營里的日日夜夜,他?們都?要學規矩, “冒犯皇族是死罪”這一條規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華瑤嚴肅道:“楊寧宴率領御林軍投降,竟敢出言不遜,本宮賞賜他?一具骨架,對?他?已是格外開恩,任何人膽敢再犯,剝皮抽筋,碎尸萬段!”

    御林軍連忙附和道:“謹遵殿下命令!”

    華瑤緩步向前?走:“從?今往后,無論是御林軍,還是紹州精兵,都?要對?本宮忠心耿耿。本宮一向賞罰分明,你們跟隨本宮,必定能掙到功名利祿,等到本宮登基之后,你們也會備受榮寵!

    眾人齊聲回答:“謹遵殿下命令!”

    當天上午,華瑤率領啟明軍入駐金蓮府。

    華瑤命令啟明軍打開糧倉,發放糧食,又?在金蓮府開設了四座醫館、二十座粥廠、三十座安置院,那些快要餓死和凍死的流民,終歸是等來了活命的機會。

    短短幾個時辰之后,獲救人數超過了三千,贊頌公主的歌謠也在城里傳唱開來。

    天已入夜,歌聲隨著冷風飄蕩:“啟明啟明,消災去病,百戰百勝,千求千應……公主在上,皇天有靈,賜我衣食,免我流離……”

    華瑤還是有些心煩意亂。她命令許敬安搜刮楊寧宴、章氏兄弟的遺產,果然搜出來許多金銀珠寶,章氏兄弟只是貪財,楊寧宴貪財又?好色,楊府里的年輕姑娘約有上百人,其中不少是楊寧宴強搶來的。

    今天早晨,華瑤當眾斬殺楊寧宴,鮮血潑濺的那一瞬,她的心情?很暢快。執掌生殺大權,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如果她真的練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誰敢觸怒她?誰敢忤逆她?她想殺就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華瑤又?握緊了拳頭,等到局勢安定下來,她也不能濫用酷刑。治理國家,管理朝政,應當依照法律法規,她要掌握權力,不能被權力侵蝕。

    華瑤的心境又?平復了。她繼續處理各項事務,忙到了深更半夜,抽空給謝云瀟寫了一封信。窗外忽然下了一陣小雨,她躺到床上,聽著雨聲,安安穩穩地入睡了。

    *

    謝云瀟的武功尚未恢復,華瑤不讓他?出征金蓮府,他?留在扶風堡,等待著華瑤的消息。

    昨晚他?沒有困意,看了一夜的書,今晚他?睡得?也不太安穩。他?聽見了雨聲,從?睡夢中醒來,大概是寅時三刻,他?站在窗前?,看著雨水敲打窗戶。

    門外傳來腳步聲,侍衛稟報道:“公主殿下派人送來一封信!

    謝云瀟打開房門,親手接過了這一封信。

    侍衛走后,謝云瀟坐在桌前?,點燃一盞油燈,拆開信封,抽出信紙,果然見到了華瑤的筆跡。

    華瑤攻占了金蓮府,收服了三萬精兵,楊寧宴被她當眾砍死了,楊寧宴的親信也被她清理干凈了。御林軍絲毫不敢忤逆她,紹州精兵對?她畢恭畢敬,金蓮府的局勢已經?平定。

    華瑤在信中說,她在金蓮府休整兩天,便會率兵趕去京城,到時候,她會路過扶風堡,與謝云瀟匯合,與他?分別的這段時日里,他?們兩個人都?要照顧好自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她的落款還是“華小瑤”。

    謝云瀟把信紙裝入信封,放在他?的枕頭底下。他?漸漸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七歲時的舊事。

    那一夜,下了一場大雨,謝云瀟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他?的武功境界剛剛突破了一層,內功運轉并不順暢,當時他?只有七歲,還不知道如何運化內息。

    他?高燒不退,神智也不是很清醒,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打開床頭柜,拿出了舅父寄給他?的包裹,那個包裹里有一盒花茶,還有幾本書,都?是京城時興的詩集。

    謝云瀟打開一本詩集,讀到了一首詩,寫的也是一場大雨,詞句典雅,意境深遠,作者名為“華音閣主”。

    謝云瀟翻完了每一本詩集,只看“華音閣主”的詩句,他?發現了不少藏頭詩,像是一個又?一個謎語游戲,他?漸漸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傷痛。

    次日清晨,謝云瀟的兄長戚歸禾前來探望他?。

    戚歸禾坐在椅子上,拿著一把匕首,給蘋果削皮。他?一邊削皮,一邊翻看詩集,他?說:“這個華音閣主……”

    謝云瀟道:“你認識嗎?”

    戚歸禾道:“聽說過

    ,好像是公主的筆名,那個公主,叫什么,高陽華瑤!

    謝云瀟道:“她不是只有七歲嗎?”

    戚歸禾道:“你不也只有七歲?再說了,你們都?是讀書人,對?你們來說,寫詩作詞,也不是很難吧。”

    謝云瀟道:“她寫得?很好,你不覺得?嗎?”

    戚歸禾道:“我不知道她寫得?好不好,我只知道,你把這幾頁折起來了,你不要羨慕她的才學,等你病好了,你也來寫幾首……”

    謝云瀟道:“我寫不出來!

    戚歸禾道:“不是吧?你很會讀書啊!

    戚歸禾把蘋果遞給謝云瀟,謝云瀟客氣地回應道:“多謝兄長!

    戚歸禾笑了一聲:“你這幾天高燒不退,我真怕你燒壞了腦袋。你要是把腦袋燒壞了,將來還怎么去戰場打仗?上個月,我看到你在書房里練字,你寫的都?是什么,‘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謝云瀟沉默不語。

    夢里的景象顛來倒去,飛快地轉到了戰場上,戰火點燃了草原,空氣里一片煙霧繚繞,鮮血像泉水一樣流淌著,把土地染成?了血紅色。

    謝云瀟醒過來了。天光大亮,他?看了一眼天色,又?開始收拾包裹,準備與華瑤匯合。無論將來還有多少艱難險阻,他?和華瑤總有共同一致的理想。

    *

    小雨一連下了兩天,雨停后,華瑤的軍隊抵達扶風堡,又?帶來了五百石糧食。永州的戰亂已經?結束,這個好消息傳遍了扶風堡,每個人都?感到萬分喜悅。

    扶風堡的集市就像過年一樣熱鬧,華瑤也覺得?高興。她下令犒賞全?軍,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斤烙餅、二兩米酒。

    軍隊在扶風堡休整了一天,華瑤率兵巡視街道,又?去拜別她的岳母謝含章,她和謝云瀟離開永州之后,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謝含章的性情?也很沉靜。她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拿出了兩個平安符,分別送給華瑤和謝云瀟,華瑤立刻回應道:“多謝岳母!

    謝含章淡淡地笑了笑:“殿下保重!

    謝云瀟道:“也請您保重身體!

    華瑤道:“后會有期!

    謝含章的言行舉止十分端莊,神色沒有一絲變化,真是一副大家風范。她把華瑤和謝云瀟送到了門外,始終與他?們保持著一丈遠的距離,華瑤和謝云瀟一前?一后走出了庭院,華瑤回頭一看,謝含章已經?轉身離開了。

    天近黃昏,晚霞似火。

    謝含章正在修剪一盆梅花,伺候她多年的嬤嬤走了過來,稟報道:“公主和駙馬走遠了……”

    謝含章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嬤嬤道:“您擔心他?們的安危,為何不與他?們說幾句體己話?”

    謝含章放下剪刀,緩聲道:“你還記得?嗎?謝云瀟不到七歲的時候,他?一個人住在西北廂房,庭院里有一棵樹,樹上有一個鳥巢,兩只雛鳥破殼不到十天,剛剛長出了幾根羽毛。有一天晚上,風雨交加,謝云瀟聽見了鳥叫聲,他?跑進庭院,鳥巢掉到了地上,他?把鳥巢撿起來,放到自己的房間里,用米糊飼養雛鳥……”

    嬤嬤道:“是啊,過了幾天,您和將軍都?知道了這件事,將軍嘆了一口?氣,還說什么,慈不掌權,義不帶兵!

    謝含章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嬤嬤沒聽懂謝含章的言外之意。

    謝含章把梅花的花枝放入瓷瓶,花香長久地飄浮在空氣里。

    謝含章又?打開了一扇窗戶,冷風灌入室內,梅花的香氣仍未散盡。

    *

    嚴冬時節,寒意深重,道路上積雪結冰,車輪的行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當然,慢也有慢的好處,華瑤經?常派出暗探,探查方圓十里的一切蹤跡。

    這一路上,華瑤小心謹慎,軍隊行進十分順利,也沒有伏兵偷襲。

    七天后,華瑤的軍隊到達了京城郊外。

    京城的城門緊閉,守城士兵約有三千人,他?們站在城墻上,既不回話,也不開戰,像是木樁一樣,沉默又?僵硬。

    華瑤沒有攻打京城,只是給太后傳了一封信,又?在京城發放上萬張報紙。京城的讀書人很多,十分之六的京城人可以?讀書認字,這個比例,放到全?國來看,也是最高的。

    短短一天之后,報紙上的文章已經?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議論華瑤,秦州和永州已是華瑤的領地,華瑤入駐京城之后,必定會開設粥廠,救濟京城的平民百姓。

    京城人心浮動,鬧事者越來越多,到處都?是哭喊聲、咒罵聲、尖叫聲,滿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少,已有不少人害了失心瘋。

    這種?混亂的局面,也是華瑤不想看到的。她等了一天一夜,等來了太后的回復。

    太后準許華瑤率兵進城,不過,華瑤只能帶上一千精兵。

    華瑤答應了太后的要求。

    太后身邊的總管太監王迎祥親自趕來迎接華瑤,此時正是晌午時分,陽光燦爛,天氣晴朗,啟明軍的盔甲閃耀著銀光。

    南城守軍打開了城門,華瑤率領啟明軍入城。

    王迎祥跟在華瑤的身后,賠笑道:“公主殿下,您率領的啟明軍,真是威武不凡啊,奴婢斗膽問一句,您是不是把天上的天兵天將召下來了?”

    華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殺氣沖天,他?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步入城門的士兵越來越多,王迎祥站在城內,數了一圈,又?察覺到了不對?。他?抬起拂塵,擠出一個笑:“公主殿下,進城的士兵,可不止一千人啊!

    華瑤狡辯道:“太后娘娘命令我率領一千精兵入城,我身邊確實只有一千精兵,剩余的兩萬人不是精兵,只是雜兵,還請太后娘娘放心。”

    王迎祥道:“話是這么說,可是,哎,公主……”

    他?彎下腰來,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您的軍隊進了城,朝廷還有什么顏面可言?您畢竟是大梁朝的公主,您也掛念著大梁朝的江山社稷,無論是您,還是太后娘娘,哪一位不是大梁朝的主心骨?請您體諒太后娘娘的難處……”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應該知道,涼州三十萬鐵騎,秦州二十萬精銳,永州十萬精兵強將,紹州五萬官兵,只會聽從?我的號令。我在永州的這幾個月,又?收服了江湖七大門派的武功高手,你現在立刻回去,稟報太后,正因?為我掛念著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才沒有攻打京城,你聽明白?了嗎?”

    王迎祥顫聲道:“殿、殿下……”

    華瑤冷聲道:“別讓我重復第二遍!

    這一瞬間,王迎祥分不清了,他?面前?的這位公主,究竟是方謹,還是華瑤?在他?的記憶里,華瑤小心謹慎,伺候太后十分殷勤。

    如今,華瑤真是改頭換面了,華瑤氣勢極強,王迎祥不敢反駁,只怕自己說錯一句話,華瑤就會把他?當眾斬首。

    他?聽說了華瑤在永州的事跡,永州賊兵首領楊寧宴,武功已入化境,楊寧宴對?華瑤出言不遜,華瑤瞬間出招,劍氣震碎了楊寧宴的血肉,楊寧宴只剩一具骨架。

    王迎祥也知道,華瑤的小名是“華小瑤”,依他?看來,

    “華小瑤”這個名字,不太適合華瑤,華瑤可以?改名叫“小東無”。

    這個“小”字,暗示她的年齡更小,她的歹毒手段,比起東無,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難怪,東無的性命斷送在了她的手里。

    王迎祥逃命似的跑回了皇城。

    次日早晨,王迎祥又?傳來一則消息:“殿下,如今的局勢萬分危急,您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太后娘娘傳召您和駙馬入宮商量朝政,您最多只能帶上一個侍衛,三公主已經?答應了……”

    華瑤道:“姐姐也只帶一個侍衛嗎?”

    王迎祥道:“是啊,比真金還真,若有半點虛假,您可以?把奴婢處死,奴婢沒有半句怨言。”

    華瑤轉念一想,為什么王迎祥會說,姐姐已經?答應了?昨天,華瑤給了太后一個下馬威,現如今,比起華瑤,太后可能更信任方謹。

    因?此,太后先把消息傳給了方謹,傳召方謹入宮商量朝政,等到方謹同意之后,太后才派人來通知華瑤。

    或許,太后的本意是召見公主和駙馬兩個人。不過,考慮到顧川柏不會武功,謝云瀟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太后格外開恩,允許方謹和華瑤多帶一個侍衛。

    這個侍衛的人選,華瑤也想好了。她看了一眼周謙,頓時感到信心滿滿。

    王迎祥道:“大皇子還在世的時候,太后娘娘曾經?傳召大皇子和三公主入宮,他?們二位也都?答應了,都?沒有忤逆太后娘娘的懿旨!

    華瑤道:“此一時非彼一時,我在永州的時候,曾經?給皇祖母寫了幾封信,皇祖母從?未回復過,我擔心皇祖母的安危,也擔心父皇的安危,如今的朝政,究竟是誰在把持?”

    王迎祥道:“您可以?放心,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身體安泰,陛下、陛下的病情?也逐漸穩定了……”

    華瑤低聲道:“我可以?入宮,不過我要先把話說清楚了,如果我在皇宮里遭遇不測,秦州、永州、涼州、岱州一定會爆發內亂,駐守京城的三萬精兵也會大開殺戒,大梁朝的江山如何延續,由?不得?你們做決定。”

    王迎祥道:“是,是,奴婢明白?!

    直到此時,王迎祥真正地明白?了,華瑤在戰場上歷練久了,她的殺氣已是深入骨髓。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公主,她的劍下,亡魂無數。

    王迎祥返回皇城,又?把華瑤的一番話傳給了太后。

    太后坐在一扇屏風的后側,聽完王迎祥的轉述,她沒有一絲憤怒,反倒是很淡地笑了一聲。

    太后的城府極深,她的喜怒哀樂,就像吹過湖水的一陣微風,轉瞬即逝,她的聲調十分平穩:“好啊,華瑤這孩子也長大了!

    王迎祥附和道:“是啊,公主殿下在戰場上歷練過了,整天出生入死的,可不就是膽子越來越大了。”

    太后道:“華瑤也選定了入宮的侍衛?”

    王迎祥道:“選定了,不是齊風,也不是燕雨,那個侍衛……滿頭白?發,奴婢從?沒在宮里見過她,她應該是公主在永州認識的武功高手,奴婢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深淺。”

    太后道:“她看起來,多大歲數?”

    王迎祥道:“請娘娘恕罪,奴婢眼拙,也是真的猜不出來!

    太后道:“你去看看杜蘭澤怎么樣了!

    杜蘭澤在皇宮里養傷三個多月,太后幾乎從?不過問杜蘭澤的傷勢。如今,太后忽然提到了杜蘭澤,必定是看在華瑤的情?面上。

    王迎祥到底是在皇宮里當差的,他?忽然想通了,華瑤率兵入駐京城,聲勢浩大,又?暗暗地威脅太后,恐怕是為了救出杜蘭澤。

    王迎祥揮動了拂塵,他?知道杜蘭澤的身世凄慘。杜蘭澤原本是瑯琊王氏的小姐,后來她淪落賤籍,遭受了許多非人的折磨。

    王迎祥憎恨瑯琊王氏,卻也不敢為難杜蘭澤。無論太后,還是華瑤,都?有極深的城府,極多的智謀,若是惹怒了她們之中的一位,王迎祥也會落得?個生不如死的下場。

    *

    天已入夜,皇城燈火璀璨。

    馬車行駛在宮道上,華瑤坐在馬車里,坐得?端端正正。她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把杜蘭澤救出來,無論用到什么辦法,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華瑤和謝云瀟坐在馬車的一側,周謙坐在另一側。

    周謙看見華瑤神色嚴肅,竟然笑了笑:“殿下,您別怕,老臣會助您一臂之力!

    華瑤道:“我什么時候怕過?我天不怕地不怕!

    謝云瀟道:“說的也是,殿下無懼無畏。”

    華瑤道:“嗯嗯,當然。”

    謝云瀟低聲道:“小心行事,自保為上!

    華瑤正要說話,忽然聽見了另一種?車輪的響聲,距離她約有十丈遠。她很快反應過來,方謹的馬車就在她的后面。

    華瑤抬起右手,搭住了腰間的佩劍。

    又?過了一會兒,馬車停在了仁壽宮的前?庭,謝云瀟和華瑤先后走下馬車,宮燈照耀之下,他?們的背后樹影斑駁,華瑤轉過身,忽然望見了方謹。

    方謹穿著一件黑色緞面的廣袖長袍,衣袖上繡著金絲銀線的牡丹朝鳳,自有一種?極強的氣勢。她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華瑤。

    華瑤從?未見過方謹的這般眼神,如此冰冷,如此憤恨,方謹像是在看一個死人,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恨意。如果她不是在皇宮里,此時此刻,她早已拔劍出鞘,斬斷華瑤的脖頸。

    華瑤的心情?有些復雜。如果沒有方謹的照應,淑妃死后,或許華瑤活不到成?年,方謹曾經?是她的倚仗,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真心真意地敬愛著方謹,每天都?把“姐姐”兩個字掛在嘴邊。

    華瑤曾經?說過,她和姐姐血脈相連,骨肉相親,原本就是應該永遠在一起的。姐姐,姐姐,她要永遠追隨姐姐。

    那個時候,方謹是如何回答的?

    華瑤還記得?,方謹自言自語:“你不要再說傻話了,等你長大了,你就不會再跟著我了!

    華瑤認定道:“不是傻話,是真心話!

    今時今日,華瑤和方謹已是不死不休。

    華瑤抬起頭來,從?方謹的面前?走過。她的腳步又?輕又?緩,她還把右手放在腰間,如果方謹偷襲她,她可以?瞬間反殺方謹。

    方謹忽然笑了,她開口?道:“皇妹的本領真是高超,兩位皇兄都?不是你的對?手!

    華瑤道:“姐姐過獎了,我能有什么本領?我從?小和姐姐一起長大,無論我學到了什么,那都?是姐姐教?的好。”

    方謹道:“我教?過你什么,我倒是忘了,我只記得?你撒謊,不止一次,你滿口?謊話,我早就應該清理門戶……”

    華瑤道:“我要說一句放肆的話!

    方謹道:“你放肆也不是第一回了!

    華瑤也笑出了聲:“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姐姐,這個道理,真是你教?給我的,你不記得?了嗎?”

    方謹冷聲道:“別再叫我姐姐,你我的姐妹之情?,早已恩斷義絕。”

    華瑤的聲音比她更冷:“你姓高陽,我也姓高陽,你我都?是高陽家的血脈,除非我把你貶為庶民,否則,你永遠是我的姐姐!

    方謹又?被她氣笑了:“貶為庶民?我看你是真的想死。”

    華瑤道:“我會活下去!

    方謹道:“東無是個無能的人,他?沒能殺了你,倒也不是很可惜,你注定會死在我的手里!

    冷風吹動了方謹的衣袍,方謹腳步一頓,她又?看向華瑤:“高陽華瑤,你給我聽清楚,我能把你養大,也能一刀殺了你!

    華瑤的語調十分平靜:“東無死后沒有全?尸,看在你關照過我的份上,我可以?給你留一條全?尸,姐姐。”

    方謹淡淡道:“賤民之女,果然下賤!

    華瑤一點也沒動怒,她笑著說:“你是嫡長女,你的母親也早逝了,你和我一樣,從?小沒有親生母親的照顧,你又?能比我高貴多少?”

    方謹和華瑤劍拔弩張,她們二人沒有動手,話卻說得?極重,恨不得?對?方當場暴斃。她們的身份極尊貴,武功又?是極高強,仁壽宮的奴婢不敢上前?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一路吵架,吵到了仁壽宮的宮門之前

    ?。

    謝云瀟和顧川柏走在后方,隱約聽見了華瑤和方謹的談話內容。

    顧川柏略微整理了自己的衣袍,慢條斯理道:“不管怎么樣,謝公子,你我都?是出身于世家嫡系,各大世家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會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謝云瀟道:“確實!

    顧川柏覺得?謝云瀟有些冷淡,但他?轉念一想,謝云瀟什么時候不冷淡?謝云瀟身為世家公子,不遺余力地支持華瑤,等到華瑤被方謹殺了,謝云瀟又?會落得?什么樣的下場?

    想到這里,顧川柏很溫和地笑了笑:“妹夫,你前?日抵達京城,在京城住得?可還習慣? ”

    謝云瀟道:“我見到了幾位京城官員,他?們很有京城的風范!

    顧川柏道:“什么風范?”

    謝云瀟道:“第一,除非大難臨頭,否則他?們不會主動做出任何決定,第二,做出決定之后,他?們也會盡可能地拖延時間!

    顧川柏聽出了謝云瀟的諷刺之意,他?改口?道:“京城的事務,全?在公主殿下的掌控之中,那些官員做不了決定!

    謝云瀟道:“公主還要拖延到什么時候?滄州北境和東境已經?淪陷了。”

    顧川柏道:“我聽說了一個小道消息,據說,鎮國將軍調派了兩萬精兵,從?涼州趕到滄州,支援滄州軍營,抗擊外敵。”

    謝云瀟道:“對?你們而言,這是好消息嗎?”

    顧川柏提著一盞青紗宮燈,燈火一閃一滅,照出謝云瀟的身形,高大挺拔,比顧川柏更高一些。

    顧川柏低聲道:“你是謝家公子,你應該為謝家做打算,公主畢竟是公主……”

    謝云瀟道:“駙馬畢竟是駙馬,殿下只有我一個駙馬!

    顧川柏握緊了燈籠的手柄,謝云瀟比他?年輕七歲,又?是他?的妹夫,他?從?來不會和小輩計較太多。雖然他?很想把燈籠砸到謝云瀟的臉上,但他?還是保持著端莊的風度:“妹夫又?在說笑了!

    謝云瀟冷冷淡淡道:“并不是說笑,實話實說而已。”

    不知不覺間,顧川柏和謝云瀟也走進了仁壽宮,華瑤和方謹已經?跨過了門檻,華瑤回頭看了一眼,謝云瀟立刻走上前?,他?們二人相視一笑。

    華瑤小聲問:“姐夫對?你說了什么?”

    謝云瀟道:“沒說什么,今晚風大天冷,殿下覺得?冷嗎?”

    華瑤道:“我一點也不冷,你呢?”

    謝云瀟道:“我也是。”

    華瑤和謝云瀟成?婚已有兩年,竟然還像是新婚一般,親親熱熱,甜甜蜜蜜,互相掛念著對?方冷不冷,累不累。

    顧川柏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裝出來的?顧川柏轉過頭,又?在心里暗罵一句:算了,眼不見為凈。

    仁壽宮的女官紀長蘅走了過來,紀長蘅微微彎腰,恭敬道:“奴婢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方謹道:“不必多禮。”

    紀長蘅道:“請殿下移步!

    紀長蘅走在前?方,眾人跟隨著紀長蘅,邁入了仁壽宮的偏殿。

    紀長蘅拿起一柄玉如意,挑開了一層珍珠簾,金磚地板上,清晰地倒映著人影。紫檀木桌上,擺著幾盆玲瓏剔透的花草樹木,全?是各種?顏色的玉石雕成?的,栩栩如生。

    太后坐在一張軟榻上,手里還握著一串佛珠。她的神情?平和又?嚴肅,她沉聲道:“都?來了,坐下來吧!

    華瑤認真道:“兒臣多謝皇祖母賜座,皇祖母近日可還安好?兒臣在外游歷,最牽掛皇祖母的身體!

    太后道:“你這孩子,現在倒是嘴甜了……”

    方謹打斷了太后的話:“兒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后道:“說吧!

    方謹道:“華瑤在永州犯下了弒兄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韙,敗壞綱常倫理,皇祖母應該下令,把華瑤送到宗人府,嚴加看管……”

    華瑤又?插話道:“皇兄要殺我,我趁亂逃跑,我的近臣忠心護主,誤殺了皇兄,這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那天晚上,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姐姐,你可不能在皇祖母的面前?編造謠言!

    方謹道:“誤殺皇兄的近臣,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白?其姝?皇妹,你應該把白?其姝交出來,她殺害皇族,按照律法,必須處以?極刑!

    方謹看向太后:“不只是白?其姝,還有杜蘭澤,她們這兩個人,謀害皇族,危害社稷,皇祖母,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她們!

    華瑤深吸一口?氣,她聞到一股清冽的花果香氣。

    華瑤的座位旁邊,擺放著一只紫玉雕成?的玉盆,盆里裝滿了香瓜香果,這些瓜果不是用來吃的,只是用來熏香宮殿。從?前?她習以?為常,如今她想起了永州饑民,嚴冬時節,他?們面黃肌瘦,沒氣沒力地倒在路上,還剩一口?氣,又?有人來刮取他?們的皮肉……人吃人,人害人,只要是能充饑的,無論草根樹皮,還是人肉人皮,都?是好東西。

    華瑤淡淡道:“姐姐,你吃過人肉嗎?”

    方謹道:“你又?在玩什么把戲?”

    華瑤看著方謹,冷聲道:“永州鬧饑荒,姐姐聽說了嗎?那幾個月,我在永州,親眼看到人吃人的慘象,真是人間煉獄,京城的雪災也很嚴重,姐姐為什么還不救濟災民?難道你不知道,人是會餓死凍死的嗎?”

    方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她道:“這里沒有外人,你裝出一副濟世救民的樣子,沒人會對?你高看一眼……”

    謝云瀟插話道:“我敬佩公主殿下高風亮節!

    方謹道:“我和皇妹說話,沒有你插嘴的份!

    華瑤道:“姐姐息怒,怒火傷心,也傷肝。”

    顧川柏忽然接話道:“不是公主不想救濟災民,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國庫空虛,錢財和糧食都?要節省下來,運往滄州戰場,若不是公主統籌調度,設法支援滄州軍營,滄州全?境早已淪陷了!

    華瑤流露出一絲輕蔑:“是嗎?我駐守涼州的那一年,率兵擊退了羌羯二十萬大軍,按理說,羌羯已經?受到了重創,為什么他?們還能攻占滄州?究竟是滄州守軍太過懈怠,還是姐姐的調度太過草率?”

    方謹道:“你的激將法,對?我沒用!

    華瑤道:“這不是激將法,只是我的疑問,這里沒有外人,我有話直說了,姐姐,你想登基,我也想登基,我率兵征戰沙場,九死一生,姐姐又?做過什么呢?姐姐住在京城,享受著榮華富貴,終日逍遙自在,從?來沒有立過戰功,如何服眾?”

    華瑤緊緊地盯著方謹:“我問你,你沒有任何戰功,你如何服眾?”

    方謹無法容忍華瑤的僭越,她低聲道:“皇祖母,您看到了,也聽到了,華瑤居功自傲,她的眼里,早已沒有我這個姐姐,也沒有您這個皇祖母了!

    太后道:“你們姐妹二人吵完了嗎?若是沒吵完,去外面吵!

    話雖這么說,太后的心里也有了偏向。

    華瑤和方謹吵架的時候,太后觀察著她們二人的神情?,方謹的情?緒比華瑤更激動,謝云瀟的心境倒是比顧川柏更平靜,華瑤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不久之前?,華瑤和方謹一前?一后,走到了仁壽宮的門口?,太后吩咐自己的侍衛判斷她們二人的武功孰高孰低。

    她們二人都?練過皇族秘術,可以?隱藏自己的內功,不過太后的侍衛也是武功極高的武林宗師,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從?而推斷出了結果。

    華瑤的武功境界,比方謹更勝一籌。

    去年此時,華瑤的武功還不如方謹,方謹比華瑤年長七歲,華瑤必定是遇到了什么機緣巧合,華瑤年紀輕輕的,武功已經?臻入至高境界。

    華瑤又?提到了“戰功”,華瑤戰功煊赫,聲名遠揚,大梁朝的七十萬精兵效忠華瑤,數千萬民眾敬仰華瑤,方謹又?憑什么與華瑤一爭高低?

    想到這里,太后也有些無奈,并不是太后偏向華瑤,而是天命偏向華瑤,天命選定華瑤登基,方謹的失敗已是定局。

    太后本來還想勸說她們姐妹二人共抗外敵,事已至此,姐妹之間的情?分完全?消失了,太后也不愿再做無用功。

    方謹和東無談話時,還能維持皇族的體面,方謹遇到了華瑤,反而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太后對?方謹有些憐憫,她低聲道:“天色已晚,哀家也困乏了,你們都?退下吧,改日再來商談政事!

    說完這句話,太后緩緩地抬起手,搭住了紀長蘅的衣袖,紀長蘅扶住太后,把她送入了內室。

    方謹也是個聰明人,她隱約察覺到了太后的心思,卻沒有說出來。她向來是很高傲的,更不會胡攪蠻纏,她站起身,緩步走出了宮門。

    顧川柏跟在方謹的背后,提醒道:“殿下,您不要中計了,華瑤的戰功……”

    方謹道:“是她拼命爭取的!

    顧川柏道:“她只是運氣好!

    方謹道:“她要是運氣不好,早就死了!

    雨水從?天上飄落,顧川柏撐起一把傘,又?跟上方謹的腳步:“您也要爭取戰功嗎?”

    方謹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顧川柏道:“殿下!”

    顧川柏和方謹的身影漸行漸遠,華瑤和謝云瀟留在

    了仁壽宮。

    太后回到了內室,不再接見華瑤,華瑤的心里真是十分焦急。今天晚上,華瑤之所?以?進宮,可不是為了和姐姐吵架,她要把杜蘭澤救出來。

    仁壽宮共有上百個房間,華瑤不知道杜蘭澤藏在什么地方,但她隱約明白?了,太后對?她十分寬容,十分放縱。當著太后的面,她對?方謹出言不遜,簡直沒有一點規矩,方謹畢竟是她的姐姐,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方謹?

    若是放在平常,太后一定會重重地懲罰她,可是,今天晚上,太后仿佛沒看見、也沒聽見她的放肆舉動。

    這是為什么呢?

    答案顯而易見,在太后心里,華瑤已是皇太女。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華瑤當然是很高興的,她還沒有告訴太后,她學到了東無的戰術。啟明軍入城之前?,她先后派遣了三千名武功高手,扮成?商人、農民、工匠,混入了京城的各大城區。正因?如此,她對?京城的消息了如指掌。

    華瑤抬頭看天,下雨了,天色昏暗,月色朦朧,她又?想到了自己和杜蘭澤初見的那一日,也是一個暗淡的雨天。

    杜蘭澤到底在哪里呢?華瑤的耐心已經?耗盡了。

    華瑤帶著謝云瀟,尾隨太后的女官紀長蘅,等到紀長蘅回到自己的房間,華瑤推開她的房門,直接問道:“杜蘭澤在哪里?你實話實說,我不會為難你!

    第215章 龍門失守征伐叛 雨夜宮變

    紀長蘅見到華瑤, 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訝,她?淡淡地笑?了笑?:“仁壽宮是太后?娘娘的住處,任何人不得?擅闖。”

    華瑤拔劍出鞘, 劍刃泛著凜冽寒光, 她?低聲道:“杜蘭澤在哪里?你再不回答, 我就?殺了你!

    紀長蘅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杜小姐藏在何處……”

    華瑤打斷了她?的話:“你侍奉太后?多年, 應該也知道不少秘密。”

    紀長蘅一聲不吭。

    華瑤道:“你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 負責記錄后?宮嬪妃衣裳首飾的收存情況,昭寧二十?三年秋天, 太后?把你調到了仁壽宮, 太后?究竟有什么用意?你和嬪妃又有什么聯系?”

    紀長蘅神色不變。

    華瑤直勾勾地盯著紀長蘅, 像是看穿了紀長蘅的心思。她?一句一頓道:“父皇的病情,與你有關?嗎?”

    紀長蘅猛然抬頭:“殿下!”

    華瑤冷聲道:“我說過, 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不會為難你,如果你繼續裝聾作啞,我不僅要殺了你,我還?要把你全?家滿門抄斬!

    紀長蘅不愧是仁壽宮的女官, 她?很快就?冷靜下來, 恭恭敬敬道:“殿下稍等,奴婢去請示太后?娘娘!

    華瑤道:“你還?敢拖延時間?”

    華瑤斬出一道劍光, “啪”的一聲, 大理?石砌成的石桌被她?劈成兩半,官窯出產的白釉瓷瓶落到地上, 碎裂的瓷片撞到了金磚地板,響聲格外清脆。

    華瑤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竟然沒有一個侍衛趕過來制止她?。

    紀長蘅轉頭看向窗外, 看不見一個人影,不必請示太后?了,紀長蘅已經?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紀長蘅道:“杜小姐住在臨芳齋二樓……”

    華瑤收劍回鞘,大步流星地離去,紀長蘅追出一步:“殿下,杜小姐還?是戴罪之身,仁壽宮也不是沒有王法的地方,您不能把杜小姐帶出皇城。”

    華瑤差點說出一句“關?你屁事”,但她?畢竟是在仁壽宮里,太后?是她?的皇祖母,她?對?皇祖母也有幾?分敬重,說話不能太過粗俗。

    華瑤淡淡道:“閉上你的嘴,少管閑事,杜蘭澤是不是戴罪之身,輪不到你來判定!

    夜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巍峨的宮殿。

    大雨傾盆,雨聲噼里啪啦地響著,雨水落在屋檐上,落在樹枝上,又落在磚石上,沖開一層朦朧的霧氣。

    涼風浸滿寒意,吹到了四面八方,天邊的烏云也像是凍結了似的,靜止不動?了。華瑤不自覺地握緊劍柄,杜蘭澤身體柔弱,如此寒冷的冬夜,她?如何才能熬過來?

    華瑤飛快地走在廊道上,謝云瀟跟在她?的身后?,他們二人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身影如鬼魅一般飄渺,像是融入了霧氣之中,來無影去無蹤,極少有人能看清他們的行跡。

    轉瞬之間,華瑤走到了臨芳齋的門口。她?停下腳步,守在門外的侍衛雙手抱拳,彎腰行禮:“參見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華瑤道:“開門!

    侍衛遲疑了片刻,華瑤一腳踹開了宮門,侍衛揮動?劍鞘,橫在華瑤的面前,卻被一道凌厲的劍氣震開了。

    華瑤道:“讓開,別擋路!

    眾多侍衛拔劍出鞘,他們都是大內高手,說話也是聲若洪鐘:“殿下,得?罪了!”

    千鈞一發的關?頭,仁壽宮的總管太監王全?順跑過來了。

    王全?順的跟班撐著一把傘,遮擋著王全?順的頭頂,王全?順身上的綢緞衣袍已被雨水淋濕,他臉上還?是一副恭敬的神色。他彎著腰,端著拂塵,緩聲道:“太后?娘娘命令奴婢傳來口諭,任何人不得?阻攔公主殿下……”

    華瑤沒等王全?順說完,忽然闖入了臨芳齋,謝云瀟緊隨其后?,王全?順根本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跑進去了,只覺得?他們憑空消失了,連個人影也沒了。

    王全?順連忙追進宮門,他冒著雨,頂著風,顫聲勸告道:“看在太后?娘娘的尊面上,公主殿下,您可不能再胡鬧了,您在仁壽宮里亂闖亂跑,太不成體統了……”

    什么規矩,什么體統,全?被華瑤拋到了九霄云外,別說是仁壽宮了,就?算是天宮仙府,她?也敢闖。她?語氣冷淡:“王全?順說了不少廢話,如果他膽敢阻攔我,我連他一起殺。”

    謝云瀟道:“殿下。”

    華瑤道:“怎么?”

    謝云瀟沉默片刻,低聲道:“你冷靜些,這里畢竟是皇宮。”

    華瑤也知道自己今晚不太冷靜,自從?她?見到方謹之后?,她?的情緒一直是很亢奮的,她?熱血沸騰,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力氣。方謹比她?更激動?,她?生平第?一次見到方謹憤怒到幾?乎失控的模樣,她?懷疑自己把方謹逼到了絕路上。

    華瑤深吸一口氣,又屏住了呼吸。她的聽力極強,能聽?見十?丈以內的細微動?靜,風聲雨聲雷聲接連不斷,她?全?神貫注地聽?著,隱約察覺到了杜蘭澤的聲息。

    華瑤道:“杜蘭澤就在臨芳齋,我把她?抱出來,你去通知周謙,把馬車準備妥當,我們立刻打道回府!

    謝云瀟道:“殿下,萬事小心!

    華瑤道:“你也是!

    話音未落,華瑤縱身一躍,跳到了臨芳齋二樓的石臺上。

    華瑤用匕首撬開了窗扇,通過窗戶潛入室內,周圍黑漆漆的,沒有一點燈火,她?的心跳加快了,“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

    通往臨芳齋的這條路上,華瑤橫沖直撞,甚至沒把太后?放在眼里,此時此刻,她?的心里竟然有些膽怯。她?害怕杜蘭澤性命垂危

    ,神醫也救不了杜蘭澤,這是她?的錯,她?來得?太遲了。

    華瑤吹亮了一支火折子,又點燃了一盞燈籠,燈影半暗不明,她?輕聲道:“蘭澤,我來找你了,我來接你回家……”

    她?聽?見一聲輕微的呼喚:“殿下!

    華瑤挑開紗帳,聞到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昏黃的燈光投射在床帳上,照出一道單薄瘦削的人影,杜蘭澤緩慢地坐起身來,抬頭望著華瑤的雙眼。

    杜蘭澤的聲音輕飄飄的,微微地顫抖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不是在和華瑤說話,她?只是在問?她?自己:“我快要離開人世了嗎?”

    華瑤失神一瞬,只覺得?杜蘭澤的臉色十?分蒼白,身體也是十?分虛弱,華瑤果然還?是來遲了,但也不算太遲,今夜把杜蘭澤送出皇宮,再讓周謙和湯沃雪為她?診治,必定能把她?的性命救回來。

    華瑤抓住杜蘭澤的手腕,輕聲道:“你看著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不會離開人世,我會治好你的病,再也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杜蘭澤道:“殿下,不能得?罪太后?……”

    華瑤道:“我快登基了,太后?也要給我幾?分顏面!

    杜蘭澤的精神還?是有些恍惚:“若不是太后?娘娘設法關?照,我早已死在皇帝的寢宮里……”

    華瑤道:“你放心,我沒有得?罪太后?!

    華瑤曾經?給太后?寫了四十?多封密信,每一封信的措辭都是十?分懇切,她?請求太后?保全?杜蘭澤,太后?從?未答應,也從?未拒絕,而她?也察覺到了,她?和杜蘭澤的性命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如果她?能戰勝東無,杜蘭澤也能活下來。如今東無已死,她?和杜蘭澤都是這一場賭局的贏家。

    華瑤環視四周,紗帳和被褥都是干凈整潔的,太后?并未虧待杜蘭澤,華瑤松了一口氣:“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先把你抱出去,你還?有什么話,等我們回家了,你再慢慢和我說!

    華瑤仔細思考了片刻,又用被褥把杜蘭澤裹起來,像是包粽子一樣,包得?嚴嚴實實,就?連一絲風也透不過來。

    華瑤認真?道:“這樣你就?不會受涼了。”

    杜蘭澤含糊不清道:“多謝……殿下關?照!

    華瑤稍微用了一點力氣,就?把杜蘭澤和她?的被褥一同抱起來了。

    杜蘭澤道:“殿下受累了……”

    華瑤道:“真?的一點也不累,你就?像棉花一樣輕飄飄的!

    華瑤慢慢地走了幾?步,忽然加快了腳步,她?抱著杜蘭澤走下樓梯,跨過了臨芳齋的門檻。

    王全?順在門外等候已久,他把拂塵收進腰封里,雙手抱拳,躬身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您這樣抱著杜小姐,萬一被旁人看見,實在是不成體統,這事要是傳了出去,也會連累您的名聲,杜小姐還?是戴罪之身,您可是……哎,您可是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豈能為了一個罪人,做到這個份上?”

    華瑤反倒笑?了笑?,她?輕聲道:“本宮想做什么事,豈是你能議論的,你脖子上有幾?個腦袋夠砍?”

    王全?順聽?出她?語氣中的狠勁,他連忙退到了一旁,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他目送華瑤走出宮門,雨下得?更大,風也刮得?更大,華瑤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雨夜里。

    *

    戊時一刻,宮燈高掛。

    寬闊的宮道上,停著一輛馬車,側門已經?敞開了,謝云瀟站在門前,抬頭望去,細細密密的雨幕之中,走過來幾?道人影,他們是鎮撫司的武功高手,也是仁壽宮的御前侍衛,其中一人,正是鎮撫司指揮使劉濟萬。

    劉濟萬的武功境界極高,在鎮撫司排行第?一,在京城也是數一數二。

    劉濟萬緩步走近,仔細地打量謝云瀟。

    影影綽綽的霧氣之中,謝云瀟的衣袍隨風浮動?,他沒打傘,也沒披雨衣,身上卻沒有沾到一滴雨水,依舊是一塵不染,獨立于?俗世之外的潔凈。他的武功境界已是至高至上,劍氣變幻莫測,遠非常人所能想象。

    劉濟萬聽?說,華瑤和東無決戰當夜,謝云瀟身受重傷,此后?一個月閉門不出,劉濟萬還?以為謝云瀟死了,沒想到謝云瀟竟然痊愈了。謝云瀟的武學修為,比從?前更上一層樓,可算是因禍得?福,難道華瑤當真?是天命之主?華瑤的運氣極好,她?身邊的人也能沾到福氣。

    劉濟萬雙手抱拳:“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謝云瀟道:“免禮!

    劉濟萬道:“殿下,請您恕我直言,此處是仁壽宮的前庭,您的馬車不能停在宮道上……”

    謝云瀟道:“稍等,我會把馬車移走!

    劉濟萬道:“這輛馬車里還?有幾?個人?”

    謝云瀟道:“太后?派你來問?,還?是你自己要問??”

    劉濟萬道:“殿下言重了,卑職如何擔當得?起?卑職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殿下不要和卑職一般見識。卑職在仁壽宮當差,太后?娘娘是卑職的主子,主子有令,卑職不敢不遵從?……”

    謝云瀟打斷了他的話:“你為何要拖延時間?”

    劉濟萬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殿下恕罪,您的馬車停在宮道上,壞了宮里的規矩,卑職特來稟明殿下,萬萬不敢有別的心思……”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華瑤的身影一閃而過。她?抱著杜蘭澤走向馬車,腳步輕快又平穩。她?也沒打傘,沒穿雨衣,未曾沾染一絲半點的潮氣,像是剛從?郊外踏青回來,郊外還?是一個艷陽天。

    直到此時,劉濟萬才察覺到了華瑤的武功之高,遠超他此前的預料。他把手里的燈籠提得?更高了一些,燈火幽暗,風雨飄搖,宮殿的倒影籠罩在馬車上,如山一般傾倒下來,他沉聲道:“恭送殿下。”

    華瑤看了一眼劉濟萬,他身材魁梧,體格健壯,身穿一件紅底黑紋的鎮撫司官服,腳踩一雙水牛皮革制成的官靴。這種官靴看似笨重,實則輕便靈活,還?有防滑防水的功用。

    華瑤不禁皺了一下眉頭。她?登上馬車,把杜蘭澤交給周謙,又撩開門簾,向外一望,劉濟萬遲遲沒有離開,仍然站在前庭的宮門之外。

    華瑤低聲道:“駙馬,快上車。”

    天上又有一道閃電打過去,“轟隆”一聲巨響,明亮無比的白光照出了謝云瀟的神色,他似乎也有些猶豫,華瑤道:“走吧,沒事的。”

    謝云瀟瞬間步入馬車,他和華瑤坐在同一排,杜蘭澤和周謙坐在他們的對?面。馬車飛快地向前行駛,周謙把杜蘭澤的右手從?被褥里拿出來,按住她?的脈搏,又在她?的手背上扎了兩根極細的銀針,她?氣若游絲:“晚輩還?沒請教前輩尊姓大名……”

    周謙道:“杜小姐,你都病成這樣了,別說話了。”

    杜蘭澤道:“我的病情……”

    周謙道:“可以治,不難治!

    周謙這一句話剛說出來,便是給華瑤吃了一顆定心丸。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聲:“這位前輩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醫,既然她?說你的病可以治,那你一定能康復如初,你也不必擔心了,蘭澤!

    杜蘭澤斷斷續續道:“我擔心殿下如今的處境……”

    華瑤心想,不愧是杜蘭澤,杜蘭澤也察覺到了今夜的危險。此時她?病重身弱,華瑤不愿對?她?透露太多消息。

    華瑤輕聲安慰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總有應對?的辦法!

    杜蘭澤道:“皇帝去世的那一天,也是電閃雷鳴的雨夜。”

    華瑤道:“別怕,大雨會把皇城沖洗干凈!

    華瑤拿出一只牛骨哨子,遞到了杜蘭澤的手里。

    杜蘭澤緊緊地握住骨哨,華瑤小聲道:“今晚風大雨大,無法點燃信號煙,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骨哨,若是遇到了危險,你吹響骨哨,便會有人趕來救你……”

    杜蘭澤反應極快:“您不和我一起出宮嗎?”

    華瑤道:“我要留在皇宮里,新帳舊帳加在一起清算,我一定是最大的贏家,我早有準備,你不必擔心。”

    杜蘭澤道:“您不要騙我了……”

    華瑤道:“我何曾騙過你?你要相信我。”

    華瑤轉頭看著周謙:“前輩,我把杜蘭澤交給你了,請你幫我照顧好她?。”

    周謙欲言又止:“老臣……”

    周謙的雙手緊握成拳,華瑤隱約猜到了她?的心思,華瑤一口咬定:“你也不必擔心,我是高陽華瑤,這世上沒有我做不成的事。”

    華瑤從?衣裳口袋里取出一只瓷瓶。她?擰開瓶蓋,倒出一點毒藥,均勻地涂抹在她?的劍刃上。她?把藥瓶遞給謝云瀟,謝云瀟也照做不誤。

    周謙道:“二位殿下,在忙什么?”

    華瑤道:“那是湯沃雪調配的毒藥,名叫‘絲絕’,我給它改了一個名字,叫‘死絕’,只要沾上了死絕,不管他們是不是化境高手,毒藥都會立刻發作,他們也會全?部死絕了……”

    說到此處,華瑤笑?了一聲:“這也是東無教給我的戰術,我從?東無身上學到了不少本領!

    謝云瀟道:“敵軍的人數或許在一千以上。”

    華瑤從?自己的袖口里摸出來另一只骨哨,她?低頭看著哨子,不知不覺中,她?的思緒又飄到了

    遠方。

    謝云瀟勸告道:“殿下,不要猶豫,當機立斷!

    華瑤道:“馬車進宮的時候,你還?對?我說,小心行事,自保為上。”

    他們二人的衣袖堆疊在一處,謝云瀟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她?怔了一怔,他們的掌心已經?緊密地貼合在一起,她?似乎能感應到他的心跳,或許也是她?的心跳,她?分不清誰是誰,亢奮的情緒尚未消散,她?的心跳比平時更快一些,謝云瀟也是如此嗎?

    今晚是黎明前的黑夜,華瑤確實對?杜蘭澤撒謊了,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輸,能不能等到天亮,她?只知道自己一定會拼盡全?力。

    謝云瀟低聲道:“彼此相知,生死相隨!

    華瑤心念一動?,她?還?沒有回應謝云瀟,坐在對?面的周謙感嘆道:“公主和駙馬真?是情比金堅。”

    華瑤承認道:“當然。”又說:“我和蘭澤也是情比金堅!

    謝云瀟松開了華瑤的手,華瑤輕輕地碰了碰他的指尖,他把手指收回了衣袖里。華瑤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敲響了馬車的車板,“咚咚咚”三聲,響聲傳到馬車的前側。

    駕車的車夫調轉方向,馬車穿過重重宮門,車輪滾動?,壓碎了宮道上的燈影。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號角聲,透出一股肅殺之氣,華瑤自言自語:“他們追上來了!

    華瑤握緊劍鞘,瞬間跳出了馬車,謝云瀟緊跟她?的腳步,她?轉頭吩咐車夫:“全?速前進!”

    車夫道:“遵命!”

    馬車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疾速地飛馳著,車廂像是一艘小船,在水浪上顛簸不已,杜蘭澤只覺得?自己的腸胃抽搐不止。車門上似有一條縫隙,雨夜的寒氣撲面而來,她?干嘔了一聲,周謙連忙把她?扶住了。

    周謙給她?喂了一顆藥丸,她?喘息不停,輕聲問?:“前輩,請您告訴我,我的病,真?能治好嗎?殿下不在馬車上了,您和我說實話吧,算我求您了!

    杜蘭澤聲調婉轉,語氣柔弱,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懇切,周謙心生憐意。她?輕輕地拍了拍杜蘭澤的肩膀,杜蘭澤與她?對?視,竟然也怔了一怔。

    周謙微微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皺紋也透著笑?意,她?的神色分外慈祥,杜蘭澤記起了自己的祖母。

    周謙道:“你在想誰呢?”

    杜蘭澤喃喃道:“我的祖母……她?,她?去世多年了……”

    周謙道:“你若是不嫌棄,可以把我當成你的祖母,我的年紀啊,不僅能做你的祖母,還?能做你的曾曾曾……曾祖母。”

    杜蘭澤極輕地笑?了一聲,忽然又說出一句:“殿下很信任您。”

    周謙道:“你若是愿意去鄉下靜養,遠離塵世間的紛紛擾擾,不要思慮,不要擔憂,把你心里的重擔卸下來,平平靜靜地過好你的日子,你至少也能活個五六十?歲。”

    杜蘭澤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片刻之后?,杜蘭澤道:“如果我非要留在殿下身邊呢?”

    周謙道:“那你的壽命只剩三年!

    杜蘭澤沒有一絲猶豫:“三年,三年,一千零六十?二天,這么長的日子,我知足了。”

    周謙急忙道:“傻孩子,你這又是何必呢?你的病根是郁結于?心,積勞成疾,你不休養個八年十?年,這個病根也除不去。你若是操勞過度,舊疾又會發作起來,你的五臟六腑都會逐漸衰竭,你別太固執了!

    杜蘭澤道:“我的病根,十?多年前就?有了!

    周謙道:“那是怎么回事呢?”

    杜蘭澤也沒有隱瞞,她?實話實說:“十?多年前,我的父母雙親,哥哥姐姐,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謙嘆了一口氣。

    杜蘭澤道:“前輩武功高強,又精通醫術,早已閱盡了世事滄桑,我心里的這一點執念,還?請您稍微體諒些,世事無常,人各有命……我之所以能撐到現在,只是因為我心里還?有執念,如果不能留在殿下身邊,我此生虛度光陰,也不過是行尸走肉罷了……”

    杜蘭澤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周謙可不敢與她?爭辯,周謙道:“好,好,你們年輕人自有主張。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杜蘭澤道:“只愿殿下平安無事!

    *

    皇城燈火璀璨,風雨之中,霧氣蒸騰,滿城光影浮動?,近看也看不真?切,像是九重天上的天宮仙府。

    華瑤環視四周,還?沒發現一個人影,她?和謝云瀟一同走在宮道上。她?吹響了她?隨身攜帶的骨哨,那哨子的響聲尖銳而嘹亮,穿透了厚重的宮墻,傳到了皇城的城門之外。

    雨水滂沱,電閃雷鳴。

    方謹站在一座高樓上,俯瞰著皇城的夜景。她?與華瑤的距離僅有五里遠,她?清楚地看見了華瑤的身影,她?下令道:“出動?全?軍,誅殺華瑤!

    她?的侍衛領命告退,顧川柏還?站在她?的身旁,顧川柏道:“您早就?應該出動?全?軍,誅殺華瑤……”

    方謹道:“閉嘴,少說廢話!

    顧川柏道:“殿下。”

    “錚”的一聲,方謹拔劍出鞘,劍光寒涼,映照著顧川柏的面容。

    顧川柏無奈地笑?了笑?:“華瑤吹響了骨哨,哨聲傳遍皇城內外,啟明軍必定會攻入皇城,留給您的時間不多了。”

    方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顧川柏道:“殿下,您還?在猶豫嗎?”

    方謹道:“我唯一的選擇,便是逼宮奪位,多年來的籌劃,是否會功虧一簣,只與華瑤的生死有關?,成敗在此一舉,今夜,華瑤若是死了,我大功告成,華瑤若是活了,我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

    顧川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方謹道:“時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顧川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您才是天命之主,華瑤只是賤民之女,尊卑之分,貴賤之別,豈是華瑤能改動?的?”

    方謹淡淡地笑?了一聲。她?道:“你留在這里,等我回來,若我還?能回來,你就?是皇后?了!

    顧川柏還?沒反應過來,方謹登上高臺,跳下了高樓,她?的衣袍在風中飄蕩,獵獵作響,顧川柏望著她?的背影,大喊道:“殿下,殿下!”

    顧川柏只恨自己不能與方謹并肩作戰。他不知道方謹的武功修煉到了什么境界,也不知道方謹能否戰勝華瑤。他雙手緊緊地抓著欄桿,手背上青筋凸出,指甲的顏色也暗淡了。

    他喃喃自語:“時至今日,我不在乎自己的命數如何,我只盼著殿下長命百歲……”

    天色黑沉,雷雨交加,戰鼓聲“咚咚”地響了起來。

    方謹率領七百名武功高手,路過一條宮道,道旁還?有二十?名侍衛正在巡邏,那些侍衛攔住了方謹:“殿下,您身邊還?帶著這么多人,您要去哪里?皇城的規矩,您是知道的,您的隨從?不能超過十?個人……”

    方謹沒等他說完這句話,手起劍落,斬斷了他的脖頸,他倒在地上,鮮血如溪流一般流淌著,漸漸地滲入石磚。

    剩余的十?九個侍衛紛紛拔劍,不過片刻之后?,這十?九人已經?死光了,方謹踩著血跡走過去,周身籠罩著一層濃重的殺氣。

    血腥味彌漫在空氣里,華瑤隱約察覺到了。她?和謝云瀟跑過了宮門,闖入一座荒廢已久的冷宮。

    冷宮年久失修,庭院里長滿了野草,約有一丈高,若是能在此地布置一個陷阱,真?是極好的,可惜華瑤沒時間細想,她?聽?見了極輕的腳步聲。她?猛然轉過頭,鎮撫司指揮使劉濟萬距離她?僅有十?丈遠,劉濟萬帶來了十?五個化境高手,加上劉濟萬自己,剛好是十?六個人。

    華瑤早就?知道了,劉濟萬效忠方謹,她?以為劉濟萬會在仁壽宮動?手,不過劉濟萬到底是忌憚太后?,等到華瑤遠離仁壽宮,劉濟萬才露出了真?面目。

    那十?六個化境高手分成兩隊,八人一隊,分別圍住了華瑤和謝云瀟,華瑤翻轉劍刃,斜劈劉濟萬,她?怒聲道:“狗奴才,找死!”

    劉濟萬道:“您快死了!”

    華瑤道:“放屁!殺你爹的!”

    華瑤的言行如此粗魯,這也是劉濟萬沒想到的,劉濟萬在皇城當差多年,許久不曾聽?過臟話了。

    劉濟萬提刀一斬,華瑤跳到了半空中,她?雙手運力,凝結成一道沉重的劍氣,劉濟萬一刀砍過去,像是砍到了一堵銅墻鐵壁,他急忙側身躲開,耳畔又傳來一陣呼嘯的風聲。

    劉濟萬后?退一丈遠,提醒自己的弟兄們:“大家小心!合力圍攻華瑤和謝云瀟,切記不能單打獨斗!!”

    天色更黑,風也更大,高約一丈的野草被風吹倒在地上,泛出枯黃的波浪,雨水隨風飄散,劉濟萬聞到了血腥氣。他轉頭一看,這才發現,華瑤的劍氣融入了雨水,無窮無盡地灑落下來,他的一個弟兄渾身鮮血淋漓,已被雨水刺成了篩子。

    劉濟萬揮刀狂斬,刀刀直攻華瑤,華瑤飛速后?退,又有兩位高手截斷了她?的退路,匯聚的刀光直沖她?的命門,她?連連閃避,劉濟萬劈開了一座假山,碎石迸濺,撞到了她?的肩膀上,滲出斑斑點點的血跡,染紅了她?的

    衣袖。

    華瑤的神色沒有一絲改變,她?的意志力是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幾?個瞬息之間,她?看出了劉濟萬的破綻,劍尖發出“錚”的一聲銳響,她?飛劍斜刺,劉濟萬抬腿橫掃,她?刺中了劉濟萬的腳踝,劃出一條兩寸長的血口。

    劉濟萬翻了個跟斗,連退三步,雙腿傳來一陣劇烈的麻痹感,華瑤的劍上有毒!他來不及提醒弟兄們,華瑤一劍劈斷了他的脖頸,鮮血噴濺,他的頭顱落入了草叢。

    天上雷聲滾滾,地上血流汩汩。

    方謹趕到此地的時候,滿地都是鎮撫司高手的尸體,華瑤和謝云瀟只受了一點輕傷。

    華瑤輕聲道:“姐姐,你來了?”

    方謹腳步一頓,劍尖一刺,直奔華瑤而去。

    華瑤和方謹的劍刃交擊,瞬間爆開三丈高的火花。

    方謹手上使盡全?力,又抬腿狠踹華瑤的膝蓋,華瑤一躍而起,雙手握著劍柄,劍刃向下,劈砍方謹的頭顱,勢如破竹,挾著一股凌厲無比的劍風。

    方謹旋身回轉,劍尖直指華瑤的后?頸。

    華瑤縱身一跳,躲開了方謹的殺招,她?語速飛快:“姐姐,你真?的要殺了我嗎?”

    方謹道:“賤人,早死早超生!

    華瑤道:“姐姐,我不想死!

    姐姐,我不想死。

    昭寧二十?一年,華瑤年僅十?四歲,她?的養母淑妃去世了,東無和晉明對?她?虎視眈眈,皇后?放任奴才仗勢欺人,她?跪在方謹的腳邊,說了一遍又一遍:“姐姐,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那時候,方謹回答:“你是我的妹妹,我當然會救你,你不必跪在地上,別著涼了,起來吧!

    華瑤撲進她?的懷里:“姐姐……”

    方謹抬手抱著華瑤,就?像小時候一樣,她?喃喃道:“你怎么還?沒長大呢,膽子這么小……”

    她?不該盼望自己的妹妹長大的。

    冷風呼嘯,方謹失神了一瞬,華瑤揮劍急刺,方謹的侍衛大喊道:“殿下。 

    那侍衛閃身擋在方謹的面前,華瑤一劍刺穿了此人的心口,劍刃上濺滿了鮮血,放出一股刺鼻的血腥氣,方謹終于?回過神來。

    方謹怒火滔天,她?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華瑤的陷阱,分明是鬼迷心竅!她?打定主意,要把華瑤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她?提劍直刺華瑤的命門,她?的殺氣之強,更勝從?前的千百倍。

    華瑤斜身避過,方謹一劍比一劍更快,削斷了華瑤的一截衣袖,方謹的侍衛又把華瑤團團圍住,華瑤的心里也有些害怕,如果她?被方謹抓住了,方謹一定會扒了她?的皮,把她?剁碎,做成腌菜,扔到亂葬崗里。

    方謹對?華瑤的最后?一絲憐愛也消失殆盡了。正如方謹此前所說,她?和華瑤的姐妹之情,已是恩斷義絕。

    華瑤腳尖點地,旋身掃蕩了一圈,她?的劍鋒從?數十?人的身上劃過,那些人的動?作都變得?遲鈍了,他們反應過來:“華瑤和謝云瀟的劍上有毒!”

    華瑤撒謊道:“我在草叢里灑滿了毒藥,你們全?都中毒了。 

    眾人連退幾?步,避開了茂盛的草叢,華瑤連忙喊了一聲:“快跑!”

    謝云瀟聽?見華瑤的聲音,揮劍斬開了一條退路,他追隨華瑤的背影,與她?一同逃離了冷宮。他們二人輕功絕妙,轉瞬之間,他們跑出了數十?丈遠。

    華瑤越跑越快,她?回頭一看,方謹還?沒追上來,這是怎么回事?華瑤思考片刻,斷定道:“方謹還?有后?手!

    謝云瀟道:“什么后?手?”

    華瑤道:“我不知道。”

    華瑤又吹響了哨聲,這一次,遠方傳來回應,“咚咚咚咚”,兩短四長的戰鼓聲,傳遞著啟明軍的消息,華瑤高高興興道:“秦三率兵進城了!”

    謝云瀟道:“進入皇城?”

    華瑤道:“當然。”

    謝云瀟道:“不如今晚發動?宮變,你直接登基上位,把真?相昭告天下,你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大梁的百姓也會真?心歸順你!

    華瑤道:“我也正有此意。”

    華瑤和謝云瀟一前一后?地躍過宮門,今夜的皇城不同尋常,巡邏的侍衛人數只有平常的百分之一,各地的守衛松懈了不少,這又是怎么回事?華瑤和方謹大開殺戒,也沒有大內高手前來阻止,難道是太后?的授意嗎?

    華瑤恍然回過神來,她?在仁壽宮大吵大鬧的時候,太后?已經?傳下了命令……不對?,太后?今夜傳召華瑤和方謹入宮,本就?是非同一般的,難道太后?早已料到了,華瑤和方謹會在皇城一決生死嗎?

    等到天亮了,雨停了,活著的人是贏家,死去的人是輸家,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一將功成萬骨枯,華瑤的腦海里浮現出亂七八糟的念頭,她?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太后?究竟想做什么?無論是她?,還?是方謹,她?們姐妹二人的籌劃,總歸瞞不過太后?的慧眼。

    戰鼓聲越來越近了,華瑤飛快地奔向前方,如同她?預料的那般,她?繞過一條小巷,在轉角處見到了秦三。

    廣闊的宮道上,秦三率兵行進,啟明軍的軍旗迎風招展,眾多士兵高喊道:“遠望天邊啟明星,人間正道已分明!”

    秦三也看見了華瑤,她?道:“公主殿下!”

    華瑤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秦三的面前,秦三跪地行禮,華瑤低聲問?:“你們把杜蘭澤送出宮了嗎?”

    秦三道:“殿下放心,大約一刻鐘之前,啟明軍在宮里接應了老前輩,迅速把杜蘭澤送出宮了!

    華瑤道:“好!庇謫?:“你們今夜入宮,皇城守衛可曾阻攔你們?”

    秦三露出疑惑的神色:“皇城守衛打開了城門,啟明軍也不曾與守衛交戰!

    果然如此,華瑤心想,太后?當真?把命令傳下去了,太后?已經?料到了華瑤和方謹的決戰就?在今夜,太后?不僅縱容華瑤,也縱容方謹,如此一來,皇城的損失也是最小的。

    華瑤暗暗佩服太后?,又問?:“你帶來了

    多少人?”

    秦三道:“回稟殿下,約有八千人!

    華瑤道:“好,足夠了。”

    華瑤又喚來她?的侍衛青黛,傳令道:“青黛,你去第?二軍營調派三千精兵,守住京城的各個官府衙門!

    青黛道:“卑職領命,謹遵殿下口諭!

    秦三忽然“嘶”了一聲,華瑤道:“怎么了?有話直說!

    秦三道:“我率兵入駐皇城之前,剛剛聽?說,方謹派出的賊兵闖進了大理?寺,抓走了……大理?寺的高官要員!

    謝云瀟道:“被抓走的高官,叫什么名字?”

    謝云瀟的舅父謝承均,正是大理?寺少卿,方謹派人闖入大理?寺,顯然是沖著謝承均去的,謝承均落到方謹的手里,恐怕已是兇多吉少。

    華瑤轉念一想,不對?,她?早已通知過謝家,又派出了許多武功高手,守住了謝家的大門,今夜戊時過后?,謝承均還?在大理?寺當班嗎?

    秦三道:“我沒聽?說那些高官的名字,只知道是方謹把他們抓走了!

    謝云瀟右手握著劍柄,他的骨節處隱隱泛白。

    華瑤看著謝云瀟,低聲道:“別著急,不一定是謝承均。”

    華瑤又吩咐道:“秦三,你率兵隨我入宮,絞殺方謹,誅滅同黨,再把大理?寺的官員救出來!

    秦三道:“末將遵命!

    華瑤閉上眼睛,片刻之后?,她?睜開雙眼,輕聲道:“紫蘇,你現在立刻出宮,調派第?三軍營的五千精兵,做好準備,明日辰時之后?,血洗方謹的公主府,不留一個活口。”

    紫蘇道:“卑職遵旨!

    紫蘇用“遵旨”二字回應華瑤,儼然是把華瑤當成了皇帝。

    華瑤抬頭望天,天色暗沉。她?轉過身,步入雨幕,眾人跟在她?的身后?,她?又喊來一位將領:“曹標!

    曹標躬身彎腰:“請殿下吩咐!

    華瑤道:“抬頭,往前看,看見那一棟高樓了嗎?那是觀月樓,方謹的駙馬顧川柏就?站在樓上,你率領五百高手,去給我把顧川柏活捉過來!

    曹標道:“卑職遵旨!

    *

    啟明軍的軍旗越飄越高,戰鼓的聲音越敲越響。

    觀月樓上,顧川柏正在來回踱步。他派人去打聽?方謹的消息,他真?想聽?見華瑤的死訊,然而,侍衛稟報道:“啟稟殿下,華瑤輕功極高,追兵一時失察,沒追上華瑤的腳步……”

    顧川柏心里暗想,到底是追兵沒追上華瑤的腳步,還?是華瑤太過陰險狡詐?

    侍衛又道:“華瑤和啟明軍匯合了!

    顧川柏暗罵一句,果然如此,華瑤早已做好了逼宮的準備。顧川柏擔心方謹的安危,他連忙問?:“公主在哪里?”

    侍衛道:“請您恕罪,公主特意吩咐過,不能向您透露她?的行蹤,您也不能站在觀月樓的高臺上,請您趕快回屋吧!

    顧川柏道:“也罷!

    他原本是想俯瞰皇城,觀察華瑤和方謹的動?向,他只顧著考慮方謹的處境,卻忘記了自己也在戰局之中。

    顧川柏轉過身,才剛走出一步,劍風從?他背后?襲來,刀劍擊撞之下,尖銳的響聲接連不斷,顧川柏飛快往前跑,雙手攥緊了自己的衣袖。他跨過門檻,還?沒來得?及跑入密室,忽然飛過來一顆石頭,砸在他的身上,點住了他的穴道。

    顧川柏雙腿一軟,跪到地上,又聞到了一股嗆鼻的氣味,他恍然明白了,那是鮮血的味道。刺客走到他的背后?,把他攔腰扛起來,他說不出一個字,也使不出一點力氣。

    顧川柏低下頭,看見刺客身上穿著一件棉布藍袍,袖口上刺繡著啟明星,他頓時反應過來,他被啟明軍劫走了。

    刺客扛著顧川柏,飛快地跳下了觀月樓,顧川柏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就?連咬緊牙關?的力氣也沒有,他呼吸急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送入了一座宮殿。

    刺客把顧川柏扔到了地上,又解開了他的穴道,顧川柏還?是覺得?力不從?心。他不會武功,沒有內功護體,經?過一番點穴解穴,渾身上下的筋脈還?有些淤塞,必須在家里靜養兩天,才能復原。此時他不應該站起來,但他寧死也不愿跪在華瑤的面前,他顫顫巍巍地站直了身體,迎上華瑤探究的目光。

    華瑤出于?習慣,喊了一聲:“姐夫?”

    顧川柏氣不打一處來,他雖然憎恨華瑤,卻還?是把華瑤當成了自己的小輩,畢竟華瑤比他年幼許多。小輩如此欺辱他,他也罵不出臟話。他出身于?世家名門,此生從?未學過臟話,他只能說出一句:“你把我強擄過來了,你簡直無法無天!

    華瑤淡淡道:“姐夫的侍衛真?是一群飯桶,只會吃飯,不會干活,連姐夫都保護不了。”

    顧川柏道:“你殺了他們!

    華瑤道:“方謹躲到哪里去了?”

    顧川柏不知道方謹去了哪里,他也不想對?華瑤說實話,他冷聲道:“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出來!

    華瑤淡淡道:“你真?想死嗎?”

    顧川柏道:“你奪權篡位,屯兵造反,殺兄殺姐,強占姐夫,犯下十?惡不赦的罪孽……”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我可沒有強占你,你在胡說八道什么?誰強占你了?”

    顧川柏此時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他熟讀歷朝歷代的史書,縱觀古今中外,那些奪權篡位的亂臣賊子,也不乏殺兄淫嫂的,他早已把華瑤當成罪大惡極的歹徒,每天在心里咒罵她?成百上千遍,只盼她?早死早超生,她?的那些惡行罪狀,他也沒有一樁一樁地數清楚,只是隨口說了出來。

    “占”與“擄”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顧川柏心頭的怒火越發旺盛,他道:“你現在立刻殺了我!”

    華瑤反倒笑?了一聲。

    這一間屋子里,只有華瑤和顧川柏兩個人,墻角放著一盞香爐,煙火微微地飄散出來,顧川柏只覺得?頭暈目眩,華瑤又走到了他的身邊:“姐姐要是知道我把你搶過來了,姐姐也會對?你心生芥蒂!

    顧川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華瑤又問?:“你用的是什么香料?”

    顧川柏道:“你是賤民,香料與你無關?……”

    華瑤道:“姐姐抓走了大理?寺的官員,你知道嗎?”

    顧川柏道:“她?抓到了謝承均,謝家等著給謝承均收尸吧!

    華瑤心頭一驚,怎會如此?方謹真?的抓到了謝承均?如果謝承均的性命斷送在方謹的手里,華瑤與謝家的關?系不復從?前,華瑤登基的助力又少了一些,她?整頓世家的計劃也要推遲了。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顧川柏喃喃道:“你……你給我下了什么藥?為什么我會把心里話說出來?”

    華瑤抬起手,指了指香爐,顧川柏轉頭一看,頓時明白了,香爐里放置了一種迷魂香,從?未練過武功的人聞到這種味道,便會神魂顛倒,不自覺地說出自己腦海里閃過的念頭。

    這也難怪,方才,顧川柏說出了“強占姐夫”這種胡話,顧川柏心里憤恨不已,華瑤竟然把審訊的手段用到了他的身上,迷魂香的藥效已經?顯現了?v然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意識,他還?是身不由己。

    時間緊迫,華瑤可不能浪費,她?又問?:“姐夫,你回答我,姐姐會不會用謝承均來換你的命?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貴族,姐姐也需要世家的助力!

    顧川柏道:“你真?是蛇蝎心腸,你快把我殺了,我不愿讓公主為難。”

    華瑤淡淡道:“你不能死,你還?有用,姐姐的兵力集中在哪些省份?”

    顧川柏道:“滄州和幽州……”

    華瑤道:“姐姐在京城又有多少兵力?”

    顧川柏道:“約有一萬兩千四百人!

    華瑤道:“姐姐在滄州和幽州又有多少兵力?”

    顧川柏道:“二十?一萬四千人。”

    在此之前,華瑤曾經?派人打探過方謹的底細,她?打探出來的結果,差不多也是顧川柏念出口的答案。

    華瑤又問?了顧川柏幾?個問?題,顧川柏前言不搭后?語,他的思緒越來越混亂,說話也越來越含糊,華瑤不必再審問?他了,他知道的消息也不是機密,方謹似乎一直防范著他。

    華瑤

    走出了宮殿,她?的心里有些煩悶,她?集結了上萬精兵,方謹卻像是人間蒸發了,她?找不到方謹的蹤跡。

    方謹的公主府又有重兵把守,若要把公主府清理?干凈,至少需要一萬以上的精兵,因此,華瑤命令紫蘇先做準備,等到明天辰時之后?,她?還?會派出精兵強將,支援紫蘇,掃蕩方謹的公主府。

    正當此時,華瑤的侍衛傳來消息:“殿下,暗探在長門宮的宮道上發現了形跡可疑的人……”

    華瑤聽?完了暗探的匯報,又有些疑惑,長門宮距離她?率兵駐扎的地方,僅有二十?丈遠,方謹不該出現在長門宮,難道她?還?想自投羅網嗎?

    華瑤正打算耐心地等待一段時間,侍衛又來報信:“啟稟殿下,長門宮外,約有二十?名武功高手,扣押著五名人質……那些人質身穿緋紅官袍,都是大理?寺的官員……”

    華瑤道:“你們看見大理?寺少卿,謝承均了嗎?”

    侍衛道:“看不清楚,夜色太黑,霧氣太重,人質的眼睛上蒙著眼罩,卑職認不出大理?寺少卿!

    華瑤猛然反應過來,這一切都是方謹的計策!

    謝家距離皇城約有三十?里遠,從?謝家到皇城的消息來回傳遞一趟,至少需要兩刻鐘,這兩刻鐘之內,方謹的計策生效了。

    華瑤幾?乎可以斷定,方謹沒有抓到謝承均,顧川柏已被她?舍棄了,此時此刻,她?通過密道離開了皇城,甚至可能已經?離開了京城。

    方謹在京城的兵力僅有一萬,華瑤在城內約有四萬精兵,華瑤在城外還?有秦州、永州的支援,太后?對?華瑤的偏愛也是顯而易見的。

    方謹當機立斷,舍棄了京城,也舍棄了顧川柏,她?這一招是“金蟬脫殼”,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華瑤早就?應該想到的,對?于?方謹而言,顧川柏可有可無,當年顧川柏害死了方謹最器重的謀士,方謹此生都不會原諒顧川柏,她?之所以把顧川柏留到現在,也無非是利用他,正如他曾經?利用她?那般,扶持他自己的家族。

    方謹把顧川柏留在皇城,又放出了煙霧彈,華瑤還?以為,方謹要和華瑤決一死戰,卻沒想到,方謹察覺華瑤兵力強盛,又另選了一條路。

    華瑤上當受騙了!

    華瑤顧不上整理?自己的思路,她?率領兩千精兵,趕到了長門宮的宮道上,果然看見了被扣押的人質。

    謝云瀟站在華瑤的身旁,華瑤道:“你仔細看看,仔細聽?聽?,那幾?個人里,有沒有你的舅父?”

    謝云瀟的目力和耳力極強,他清晰地辨認出那幾?個人的身形,縱然他們經?過了喬裝改扮,謝云瀟還?是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謝云瀟道:“那些人不是文官,他們都是武功高手。”

    華瑤道:“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你的舅父應該是安然無恙的,你再耐心等待片刻,就?能等來謝家的消息!

    華瑤做了一個手勢,這一時之間,數百精兵沖向了那些人質。大約半刻鐘之后?,那些人死的死,傷的傷,又有幾?人咬舌自盡,只剩兩三個活口了。

    又過了一會兒,謝家果然傳來消息,前日以來,謝承均并未上朝,他告假了,與他的父親一同在家休養。父子二人深居簡出,極少有人知道他們身在何處,他們也不愿讓人知道自己的行蹤。

    謝家并未透露太多,華瑤的暗探倒是稟報得?明明白白,原來,自從?華瑤率兵入駐京城,言官發瘋似的辱罵華瑤“亂臣賊子、殺兄篡位”,簡直是“罪無可赦,惡貫滿盈”,當然也把謝家罵得?狗血淋頭,謝家的家主謝永玄已有數日不曾上朝了。

    如今的朝堂上,謝家的名聲不大好聽?。

    國子監的學生跑到了謝家在京城郊外的私宅,又用毛筆蘸著糞水,在圍墻上寫了一句:“敗壞綱常,結黨營私,天下人恥笑?之極!”

    國子監的學生畢竟年輕,或許也是受人煽動?,謝家并未追究,也并未宣揚此事,謝家的官員接連告假了,倒也是一種自保的良策。

    華瑤思考了一小會兒,謝家的這些事,都是小事,無關?緊要,等到她?上位的那一天,自然會有無數文官為謝家翻案。

    華瑤還?想嚴查從?京城通往滄州、幽州的關?口,然而,滄州、幽州的官員不一定會聽?從?她?的命令,她?要先把儲君的位置坐穩了。

    既然方謹已經?消失,若緣和瓊英不成氣候,安隱又是個傻子,除了她?高陽華瑤,無人能登上至尊之位。

    華瑤轉過腳步,走向了仁壽宮。

    *

    亥時三刻,太后?仍未就?寢。

    太后?的手里捏著一串小葉紫檀佛珠。她?坐在偏殿的一張蒲團上,她?的面前是一尊白玉雕成的佛像,她?抬頭,又垂首,香霧繚繞之間,她?的神色始終舒展著,仿佛沒有一絲一毫的煩心事。

    仁壽宮的總管太監王全?順正站在偏殿的門外。他站得?直挺挺的,心跳卻是亂撲撲的,今夜,方謹和華瑤先后?逼宮,方謹失蹤了,華瑤的軍隊留守皇城,也不知道會鬧出什么大事。

    王全?順側過頭,眼角余光瞥見了紀長蘅,紀長蘅一言不發,王全?順道:“紀姑姑?”

    紀長蘅道:“慎言!

    王全?順道:“是,是!

    他們二人還?在當差,侍衛又來報信了,說是華瑤正往仁壽宮的方向走著,沒人敢把華瑤攔下來。

    王全?順道:“紀姑姑,您去給太后?傳信吧?”

    紀長蘅并未推辭,她?轉過身,敲響木門,稟報道:“啟稟太后?娘娘……”

    紀長蘅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太后?回答道:“哀家知道了,事已至此,四公主便是大梁朝的儲君,你們都是仁壽宮的奴才,你們都要記住,維護儲君的體面,也是你們的本分,紀長蘅,你給哀家擬旨,傳召公主入宮覲見……”

    第216章 奏曲急 盡快舉行登基大典

    大雨滂沱, 雷光閃爍。

    華瑤緩步走向仁壽宮的正殿。

    正殿的門樓上懸著一塊金漆牌匾,刻寫著“永立千秋”四個字,正殿又?名?“千秋殿”, 太?后通常會在千秋殿接見皇帝和皇后。

    華瑤從小在皇城長大, 從未踏入千秋殿的正門。

    如今, 華瑤距離皇位僅有一步之遙, 她也會成為?千秋殿的?汀K邕^門檻, 抬頭一看,此處果然是雕梁畫棟, 金碧輝煌, 她見慣了價值連城的珍寶, 倒也不覺得稀奇。

    華瑤步入千秋殿的廳堂,看見紫檀屏風上雕鏤著萬里江山圖。她心念一動, 目光長久地停在屏風上,千秋霸業,萬里江山,正是她此生堅守的志向。

    華瑤深吸一口氣,又?聽見了輕緩的腳步聲?。

    華瑤淡淡地笑了笑, 恭恭敬敬道:“兒臣參見皇祖母, 恭請皇祖母圣安。”

    太?后從側門走出?來?,紀長蘅跟在她的身后。她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 行走時, 竟然絲毫不顯老態。她舉止雍容,神色端正, 手上還拿著一串迦南木珠,每一顆木珠上都刻著篆體字,墜飾的翡翠牌上又?有“同舟共濟”四個字。

    華瑤心里暗想, 時局如此艱難,太?后會不會與華瑤同舟共濟呢?

    太?后道:“別站著了,坐下來?吧,好孩子,坐到哀家身旁來?。”

    華瑤道:“兒臣遵命!

    太?后坐在一張軟榻上,紀長蘅為?太?后倒了一杯茶。太?后端著茶杯,吩咐道:“好了,不必伺候了,你退下吧。”

    紀長蘅離開之后,這一座千秋殿里,僅剩華瑤與太?后二人。

    華瑤也坐到了軟榻上。她與太?后的距離約有一尺,太?后不會武功,而她是化?境高手,她們?二人的差距如此懸殊,太?后竟是毫不在意似的。

    太?后淡然道:“哀家已經擬定懿旨,傳召六部九卿的高官入宮覲見,哀家與眾臣商議過后,便可以將立你為?儲君!

    華瑤道:“兒臣多?謝皇祖母抬愛,此事?宜早不宜遲,今天晚上,內閣撰寫冊文,加蓋印璽,明日午時,請您在京城宣讀圣諭,頒布詔書,昭告天下,兒臣已是大梁朝的儲君!

    太?后放下了茶杯:“別著急,好孩子,先聽哀家把話說完,哀家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不會像你的皇兄皇姐那般任性胡來?……”

    華瑤原本是想盡快頒布詔書,坐到儲君的位置上,她也愿意在太?后的面前裝出?一副恭敬的姿態?伤龔奶?后的語氣中聽出?了敷衍的意思,太?后對她并不是十分信任,也不會把朝政大權送到她一個人的手里。

    華瑤打斷了太?后的話:“皇祖母不必抬舉兒臣,兒臣也是十分任性的,若是冒犯了皇祖母,還請皇祖母多?包容些!

    太?后不怒反笑:“你真是長大了,可以獨斷專行了,也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華瑤也笑了:“皇祖母言重了,兒臣從來?不敢忤逆您,兒臣一直把您放在心里敬重。請您仔細想想,今晚要是東無發動了宮變,您還能坐在千秋殿里,談笑風生嗎?”

    太?后側過頭,目光轉向華瑤,直到此時,她才用正眼打量華瑤。

    今天是昭寧二十七年二月四日,華瑤的生辰是昭寧七年四月二十八日。還差兩個月,華瑤才滿二十歲。她年紀輕輕,閱歷尚淺,卻很擅長玩弄權術。她與太?后爭權奪利,竟然也是分毫不讓,真有一種威嚴的氣勢,她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是氣焰囂張的。

    太?后還記得,淑妃去世的前一夜,大雨傾盆,華瑤跪在仁壽宮的庭院里,乞求太?后保全淑妃的性命。她流著淚,磕著頭,磕得頭上淌出?血來?,太?后依舊是不理不睬。她筋疲力盡,倒在地上,渾身浸滿了雨水和血水,真像是喪家之犬。

    今時今日,華瑤率兵攻入皇城,威脅太?后,震懾眾臣,太?后的心里也有感嘆。

    太?后似是不經意地問道:“你把杜蘭澤送出?宮了嗎?”

    華瑤忽然反問道:“兒臣還有一個疑問,父皇的病情怎么樣了?算起?來?已有三個多?月了,內閣不曾收到父皇的詔令,兒臣也不知?道父皇的龍體是否安泰。”

    太?后微微地笑了。

    華瑤一句一頓道:“您的茶杯里,茶水涼了嗎?紀長蘅在仁壽宮伺候得太?不周到,她原本是尚衣局的女官,做事?也不是十分妥帖!

    太?后道:“你是個聰慧的孩子,哀家記起?來?了,你兩歲就啟蒙了,四歲便能讀書寫字。你小時候,哀家對你格外關照,把你從昆山行宮接回了皇城,此事?天下皆知?,如今你長大了,也該顧惜自己的名聲。”

    華瑤道:“誰要是壞了我的名?聲?,那就是和我們?皇族作?對,除了我之外,還有哪一位皇族可以擔當?大任?”

    太?后嘆了一口氣:“儲君之位是你的,皇帝之位也是你的,你三番四次試探哀家,哀家豈能不寒心?”

    太?后當?真會寒心嗎?華瑤無法從太?后的臉上看出?任何情緒。太?后的城府之深,是她不敢揣測的,她也不想再聽太?后打啞謎了。

    華瑤道:“我敬重您,尊您為?太?皇太?后,我不敢讓您寒心,也請您讓我安心,您打算如何處置方謹?”

    太?后緩緩地抬起?手來?,搭住了木桌上的玉如意,她低聲道:“哀家耗盡畢生心血,這才保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滄州第一大將洪程秀投敵了,滄州戰局一日比一日更危急。今夜方謹逃出?京城,必定是往北方去了。哀家是想冊封方謹,方謹接受朝廷的恩典,擔任‘征北大將軍’,才不會與敵國串通一氣!

    華瑤萬萬沒想到,太?后竟然要把“征北大將軍”的名?號賜給?方謹?這分明是一步臭棋。華瑤和方謹之間的勝敗已是定局,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華瑤怎么能容忍方謹名正言順地奪取兵權?

    太?后考慮的究竟是朝政,還是她自己?的尊榮?她給?方謹留了一條后路,可是怕方謹東山再起?,從滄州攻入京城,再讓皇城遭受一次宮變?!

    華瑤認真道:“姐姐在北方有二十萬精兵,若是把姐姐放跑了,可不就是放虎歸山嗎?您不必擔心滄州戰局,請您盡快把我立為?儲君,我也會在三天之內把姐姐找回來?!

    太?后并未答應,也并未拒絕。她輕敲了一下木桌,總管太?監王全順跪在門外,傳信道:“啟稟太?后娘娘,貴客已在前廳等候了!

    華瑤跟隨太?后的腳步,走向了千秋殿的前廳。

    華瑤才剛跨過門檻,眾人異口同聲?道:“微臣叩見太?后娘娘,恭請太?后娘娘圣安。微臣叩見公主殿下,恭請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太?后道:“起?來?吧,你們?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時局艱難,你們?更應該勤于政務、忠于職守,只要你們?同心協力輔佐儲君,沒有什么渡不過的難關。”

    眾人站起?身來?,華瑤仔細地打量他們?,她看見了內閣次輔趙文煥、工部尚書鄒宗敏、禮部尚書楊芳樹、吏部尚書朱賢勤、戶部尚書石仲舒、都察院都御史蔡昌運,通政司通政使尤萬秋,六部九卿的高官能來?的都來?了。

    內閣次輔趙文煥開口道:“微臣謹遵太?后娘娘口諭,內閣已經把冊文擬好了,還請公主殿下過目。”

    工部尚書鄒宗敏也說了一句:“殿下久經沙場,戰功赫赫,您的文韜武略遠在常人之上,真是當?世英杰。您登上儲君之位,實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華瑤道:“當?今第一要務,正是安撫民心,鼓勵士氣,明日午時,皇祖母便會頒布詔書,將本宮立為?儲君。方才,皇祖母所言極是,時局艱難,諸位必須竭心盡力輔佐本宮,各州各府的局勢才能穩定下來?!

    趙文煥道:“微臣承蒙殿下隆恩,輔佐殿下,微臣不敢不盡力!

    鄒宗敏道:“殿下神威凜凜,圣德昭昭,必能安定天下,微臣聽憑殿下差遣!

    華瑤清楚地記得,內閣次輔趙文煥投靠了方謹,工部尚書鄒宗敏歸順了東無。他們?二人分別倚仗著方謹和東無的勢力,爭取功名?利祿,享受榮華富貴,他們?自身的官位又?是極高的,當?然也不太?看得起?華瑤。兩年前,他們?在文淵閣與華瑤商議政事?,也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輕蔑。

    如今風水輪流轉,方謹逃跑了,東無慘死了,趙文煥和鄒宗敏竟然倒向了華瑤,當?眾表明自己?的忠心。

    華瑤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她的父皇不殺貪官,只殺不忠之人,原來?,拿捏了貪官的把柄,便是掌握了生殺大權,貪官也會做出?忠臣的姿態。

    華瑤又?看向了其余七位官員,他們?沉默片刻,戶部尚書石仲舒忽然出?聲?:“微臣效忠殿下,永無二心。”

    “效忠殿下,永無二心”是啟明軍的軍令,華瑤也不知?道為?什么,石仲舒竟然把啟明軍的軍令說出?來?了。

    華瑤有些驚訝,語聲?還是很平靜:“好,本宮也會看重你!

    九位高官之中,已有三人表明了態度,其余六人也不敢忤逆。他們?提起?衣袍,跪在地上,宣誓道:“微臣定當?竭心盡力,輔佐儲君!

    華瑤轉過頭,看向了太?后。

    太?后道:“好,既是如此,明日便頒布詔書,號令天下臣民。”

    華瑤極淡地笑了一下:“多?謝皇祖母隆恩眷顧!

    華瑤從趙文煥的手里接過冊文,仔細地看了一遍。隨后,她又?從自己?的衣裳口袋里拿出?一枚雕龍金印,當?著眾臣的面,她握著印章,“啪”地一聲?蓋在了冊文上。

    鄒宗敏驚訝之余,脫口而出?:“那是……雕龍金印?”

    太?后看了一眼印章,斷定道:“確實是雕龍金印。”

    太?后并未追究華瑤從哪里竊取了雕龍金印,太?后是見慣了大世面的人。無論何時,她的言行舉止都是十分沉穩的,眾臣也被她的威嚴震懾,說不出?一句話來?。

    太?后下令道:“禮部和欽天監選定吉日,盡快舉行登基大典!

    眾臣紛紛答應道:“謹遵太?后娘娘口諭!

    華瑤與眾臣商議了一會兒,此時已是子時一刻。眾臣的年紀都在四十歲以上,華瑤察覺到他們?筋疲力盡,便也不再為?難他們?,只讓他們?留宿在宮里,明日午時,宣讀圣諭,頒布詔書,張貼榜文,行立儲之禮。

    雨停了,夜深了,風還是有些涼,華瑤抬頭望天,烏云仍未散盡,她依稀看見月色星光,她的母親也在天上看著她嗎?她想告訴母親,她明天便會登上儲君之位,再過幾個月,她還會登上皇帝之位。

    當?年她是賤民之女,來?日她是九五至尊。

    華瑤走出?千秋殿,謝云瀟在殿外等候已久。

    謝云瀟走到華瑤身邊,華瑤與他相視一笑,他低聲?問:“殿下拿到詔書了嗎?”

    華瑤道:“嗯,我要擇日登基了。”

    第217章 總是胡笳 “但愿上天助我成功!薄

    當夜, 華瑤和謝云瀟住進了?延福宮。

    延福宮位于皇城的東部,又名?“東宮”,此?地是儲君的住所, 已經空置了?二十?七年。

    延福宮雖然無人居住, 卻也有專人值守, 宮女和太監把延福宮打掃得干干凈凈, 地上沒有一點灰塵, 床帳被褥也是嶄新的,處處收拾得嚴整潔靜。

    延福宮的浴池名?為“太清池”, 裝潢十?分富麗典雅。太清池的長寬約有三丈, 池壁也是

    羊脂白玉堆砌而成, 鑲嵌著金銀珠玉,雕琢出來十?二朵金紋牡丹花, 似有千般嬌艷,萬種風情。

    華瑤怔怔地看著浴池,心?里卻在想,這么大的浴池,要?用多少熱水?又要?耗費多少煤炭呢?

    華瑤沒有啟用浴池, 只是吩咐宮女準備了?浴桶和熱水。

    華瑤和謝云瀟洗了?個澡, 又換了?一套衣裳,他們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傷口泡過熱水之后?, 稍微有一些紅腫, 隱隱泛起一絲疼痛。

    華瑤坐在床上,拿出一瓶金瘡藥:“我先?幫你上藥, 你再幫我上藥。”

    華瑤端端正正地坐好,準備給謝云瀟上藥。她覺得自己很有正人君子?的風范,謝云瀟反倒勾起她的衣帶, 輕輕一拽,又抬起手來,指尖挑開她的衣領,露出了?半邊肩膀。他的指腹似是不經意?地碰到了?她的肌膚,她立刻問道:“你要?做什么?”

    謝云瀟從她手里拿過藥瓶,把金瘡藥涂在她的傷處。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低聲道:“卿卿!

    華瑤道:“怎么了??”

    謝云瀟道:“你見到了?六部九卿的官員嗎?”

    華瑤道:“見到了?,內閣次輔趙文煥把冊文寫好了?,內閣首輔徐信修是姐姐的外祖父,他也失蹤了?,我猜,他肯定跟著姐姐逃出京城了?……”

    說到此?處,華瑤感嘆道:“徐信修也想不到吧,我搶到了?儲君之位!

    謝云瀟道:“從今往后?,你是大梁朝的儲君,不必親自上陣殺敵!

    華瑤道:“等到天?下平定之后?,我就不用再上戰場了?!

    謝云瀟道:“天?下何時才能平定?”

    華瑤斷定道:“三年之內!

    謝云瀟道:“三年前,你離開京城,前往涼州,此?后?三年,你經歷過的戰事已有上百次……”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說了?,我的武功臻入化境了?,我以后?也不會再受重?傷了?!

    謝云瀟沉默不語。片刻之后?,他的嗓音有些沙。骸懊恳淮文阒?傷昏迷,我也不太清醒,像是孤魂野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等到你醒過來,我才能收回魂魄!

    華瑤不是很懂謝云瀟的心?思,也不想表現得太過冷靜,辜負了?謝云瀟的一片心?意?。

    華瑤略一思索,認真道:“嗯嗯,我也是!

    謝云瀟非要?一探究竟:“是什么?”

    華瑤胡言亂語:“你受傷的時候,我也是魂不守舍的,我不記得自己要?做什么……對了?,那一次我失憶了?,就是因為你的傷勢太嚴重?了?!

    謝云瀟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華瑤的胡話越說越多:“后?來你的傷勢好轉了?不少,我也恢復了?記憶,現在想起來,我還有些后?怕,真是太驚險了?!

    謝云瀟低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她嘗到了?清冽的香味,恍然回過神來,連忙把他的衣襟拉開。

    謝云瀟的左臂上有一條半寸長的傷疤。華瑤用手指蘸了?一點金瘡藥,抹到那一塊傷疤上,仔仔細細地抹勻了?。

    床頭柜上放著一盞琉璃燈,燈光從紗帳里透出來,似明不明,似暗不暗。他們二人的影子?交疊,彼此?的距離太近了?,呼吸的聲音交纏在一起,曖昧不清,似是夢中之夢的情景。

    謝云瀟又念了?一聲:“卿卿!

    華瑤察覺到謝云瀟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他的手臂線條漸漸繃緊,她摸到他的肌肉堅實而強健,忍不住輕輕地捏了?捏、揉了?揉,她還提醒道:“你手臂上的青筋凸起來了?……”

    謝云瀟一把攬過她的腰肢,抱著她躺在床上。窗外又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寒氣從窗戶的縫隙里滲進來,謝云瀟的懷抱還是很暖和,華瑤不禁放松了?許多,又打了?一個哈欠。

    謝云瀟道:“快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

    華瑤揮動一道掌風,燈光也熄滅了?。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她只覺得溫暖又舒適,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夜半三更,華瑤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忽然驚醒了?。

    華瑤的侍衛跪在門口,稟報道:“啟稟殿下,紫蘇傳來急報。”

    華瑤道:“你直說吧!

    侍衛道:“紫蘇派人夜探方謹的公主府,公主府已是人去樓空,只剩不到一百個侍衛值守。公主府的密道約有上千條,紫蘇暫時還沒查出來,方謹的親信去了?何處。”

    這也在華瑤的意?料之內,方謹早已做好了逃跑的準備。方謹在京城掌權十?年,必定明白“勝者有進路,敗者有退路”的道理,她也會籌劃萬全之策。

    正如?太后?所說,方謹跑去了?北方,滄州戰局十?萬火急,倘若方謹與敵軍聯合,那后?果?不堪設想。華瑤一定要盡快把方謹抓獲。

    *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

    皇城禮官敲響了?鼓樓上的銅鐘,鐘聲洪亮,傳遍了?皇城。城樓上懸燈結彩,守城衛兵身穿白銀甲,腰掛青鋼劍,個個都?是威風凜凜、相貌堂堂。

    吉時未到,禮部已是誠惶誠恐,禮部選派的二十?位官員跪在延福宮的宮門之外,異口同聲道:“臣等叩見公主殿下,恭請殿下圣安!”

    華瑤和謝云瀟已經洗漱完畢,換上了?尚衣局敬獻的嶄新朝服。

    華瑤的朝服面?料是赤紅色緙絲,衣袖上繡著金線蟠龍紋。她心?里還有些奇怪,這一套皇太女朝服,為什么如?此?合身呢?

    華瑤繞過一扇檀木屏風,剛好看見了?謝云瀟。謝云瀟穿著一件玄色綢紗的廣袖袍,袍角并未遮住他的腳踝,華瑤道:“你的衣袍是不是有點短了??”

    謝云瀟道:“還好,只短了?一寸!

    華瑤頓時明白過來,華瑤和方謹的身材差不多,謝云瀟的身高比顧川柏高了?一寸,制作一套緙絲朝服至少需要?一年,去年此?時,京城官民都?以為華瑤會死在秦州。尚衣局制備的朝服,也是按照方謹和顧川柏的尺寸剪裁的。

    華瑤命令禮部在短短半天?之內籌備立儲典禮,各個部門的官員來不及置辦行裝,只能把原有的器物全部拿出來用。

    謝云瀟也猜到了?尚衣局的用意?,他道:“這件衣服原本是顧川柏的嗎?”

    華瑤道:“顧川柏沒穿過,這是新的,你不要?介意?,以后?我會給你買合身的新衣服!

    謝云瀟道:“我并不介意?,節省下來的物資可以用于籌備軍餉。”

    華瑤承認道:“其實這也是我的本意?,如?今國庫空虛、戰事頻繁,我們確實應該開源節流!

    華瑤又記起了?自己在永州看到的慘狀,貧苦百姓顛沛流離,饑一頓飽一頓,病一場死一次,兩個饅頭、三塊煤炭就能買一條命,人人都?說“米貴命賤”,可是人命不該如?此?輕賤。受傷病重?的痛苦,她從未忘記過,推己及人,她也想盡可能地減輕民眾的痛苦。

    謝云瀟道:“你今天?可以直接登基嗎?”

    華瑤道:“登基大典的章程,不好簡化,必須按照禮制備辦,祭天?、祭祖、入朝、宴請眾臣……這些事情,至少要?籌備三個月以上,登基之后?,大梁國還要?更改年號,你別看年號只有兩個字,這兩個字的禍福吉兇需要?推定,欽天?監至少也要?算上一個月。”

    謝云瀟竟然問道:“你有沒有想要?的年號?”

    想要?的年號?

    華瑤第?一次聽?見這種問題,只覺得十?分新奇。她仔細地想了?想,認真道:“我想要?天?成,但愿上天?助我成功!

    謝云瀟道:“昭寧二十?八年是天?成元年,天?成帝創建中興之業,史稱‘天?成盛世’!

    華瑤連連點頭,附和道:“嗯,不錯,就是天?成盛世!

    華瑤和謝云瀟說話的聲音極輕,跪在門外的女官也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

    尚衣局官位最高的女官名?叫丁芝瑞,年約三十?五歲,她在皇宮當差已有二十?年,資歷不算淺,辦事也有自己的分寸。

    丁芝瑞早已聽?聞,華瑤在戰場上歷練多年,謝云瀟又是出身于鎮國將軍府的貴公子?,他們二人不同于久居皇城

    的皇族,并不是時時刻刻都?要?召喚奴婢伺候。尤其是謝云瀟,照例不許任何人碰他。

    丁芝瑞的心?思一轉,公主和駙馬不需要?奴婢隨時伺候,倒也真是省了?不少事。丁芝瑞跪在地上,閉目養神,忽然聽?見華瑤的聲音:“丁芝瑞!

    丁芝瑞道:“請殿下吩咐!

    華瑤打開房門,丁芝瑞這才看到華瑤已經穿上了?朝服,戴上了?朝冠,丁芝瑞連忙道:“恭請殿下圣安!

    華瑤道:“什么時辰了??”

    丁芝瑞道:“辰時一刻。”

    還有一個時辰才到吉時,華瑤剛想坐下來,禮部郎中蘇勝寒在門外求見。蘇勝寒是謝永玄的門生,謝永玄又是謝家的家主,蘇勝寒投靠華瑤也有一段時日,華瑤猜想他是有急事稟報,便讓丁芝瑞把他帶進來了?。

    廳堂里掛著一盞絳紗宮燈,燈火燦爛,蘇勝寒匆匆忙忙地穿過燈影,跪在華瑤的面?前,低聲道:“啟稟殿下……”

    蘇勝寒欲言又止。

    華瑤道:“有話直說!

    蘇勝寒道:“皇后?娘娘鳳體抱恙,已推拒了?太后?娘娘的邀請,皇后?今日不便參加立儲典禮。皇后?宮里的奴婢妄議朝政,已被太后?娘娘處罰過了?!

    蘇勝寒說話很委婉,華瑤猜到了?大概情形,立儲的消息傳到皇后?的宮里,皇后?不愿接受,也不肯出席典禮。

    皇后?害死了?淑妃,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華瑤早就想報仇雪恨,擇日不如?撞日,她現在就去拜見皇后?。她和皇后?之間的新仇舊恨,是應該好好地算一算了?。

    華瑤淡淡道:“本宮的心?里時刻掛念著母后?,母后?身體抱恙,本宮不能不去探望。正好,立儲的吉時還沒到,本宮擺駕明仁宮!

    *

    辰時二刻,明仁宮燈火明亮。

    皇后?坐在窗前,八皇子?安隱坐在她的身旁,此?時此?刻,她還在輔導安隱的功課。太傅稱病告假三個月,安隱的功課也落下來了?,他今年已有十?三歲,還沒把漢字認全,昨天?才剛讀過的書,今天?又忘了?個干凈。他寫的文章狗屁不通,甚至還不如?華瑤三歲時的閑筆。

    皇后?閉上眼睛,雙眼直冒金星。

    安隱道:“母后?,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句‘法分明,則賢不得奪不肖,強不得侵弱,眾不得暴寡’……”

    皇后?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戰國韓非子?的法治名?言,出自《韓非子?·守道》,你還有什么不明白?!這句話清楚的不能更清楚了?!”

    安隱聽?出了?皇后?的怒意?,他連忙跪在地上:“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皇后?把《戰國論》這本書合上,又拿出來一本《算經》,她道:“昨日才學的數術,你可還記得?我給你五十?六兩銀子?,如?何均等地分給八個人?”

    安隱結結巴巴道:“每人分、分六兩……”

    《算經》書里寫得清清楚楚,七八五十?六,短短五個字,安隱竟然也背不下來。

    皇后?語重?心?長:“你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便也罷了?,你生在皇家,皇宮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不能如?此?愚鈍,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你一定要?把數術和策論學得扎扎實實!

    皇后?恨鐵不成鋼,今日是華瑤的立儲大禮,今日立儲,改日登基,局勢已到了?這個地步,皇后?仍未放棄,華瑤登基之后?,也要?尊她為皇太后?。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天?下,再給華瑤一百個膽子?,難道她還能忤逆太后?不成?華瑤從小懦弱膽怯,要?不是她運氣太好,又怎能坐擁三十?萬精兵?

    皇后?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安隱的聲音更響亮:“母后?息怒!兒臣愚鈍!”

    皇后?低聲問:“你的皇姐要?殺我,你怎么辦?”

    安隱慌忙道:“跪求皇姐不要?殺你!”

    皇后?道:“如?果?你的皇姐一定要?殺我,也不聽?你的告饒,你怎么辦?”

    安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嚇得尿褲子?了?……”

    皇后?還在追問:“你敢不敢殺你皇姐?”

    安隱順著她的意?思說:“殺殺殺!殺殺皇姐!殺皇姐全家,誅九族,誅她九族,殺她全家!”

    皇后?道:“你怎么殺?”

    安隱拿出一把裁紙用的小刀:“這把刀,砍她,砍死她……”

    皇后?實在是忍不住了?,抬手一耳光甩在他的臉上,破口大罵:“我怎么就生了?你這個孽障!蠢貨,蠢貨!蠢死你算了?!蠢上天?了?,烏龜王八殼子?,榆木腦袋死不開竅。 

    安隱的哭聲更凄慘:“啊——!”

    忽然又有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母后?息怒!

    皇后?的右手停住了?,她抬頭,側目,剛好和華瑤打了?個照面?,華瑤穿著朝服,戴著朝冠,真是神威凜凜,氣勢洶洶。

    皇后?不怒反笑:“你來了?,怎么還不行禮?”

    華瑤道:“你快死了?,我為什么要?給一個死人行禮?”

    皇后?道:“你目無尊長,是真要?違反綱常倫理了?。”

    華瑤也笑了?:“你殺了?我的母親,就應該給我的母親償命,這才是綱常倫理,你明白嗎?”

    華瑤略微低頭,看向安隱:“八皇子?是何近朱和羅綺的孩子?,也真是難為你了?,竟然把一個傻子?養到了?十?三歲,這傻子?還不是你親生的。這也是你的報應,我的養母是淑妃,傻子?的養母是你!

    第218章 掃紛囂 屢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業……

    皇后輕蔑地笑了出?來:“你撒謊了!

    華瑤道:“羅綺告訴我, 昭寧十四年五月八日,她生?了一個?兒子,他的背后有?五顆黑痣, 后腦勺還有?一塊月牙形狀的胎記!

    皇后的臉色變得蒼白。她勉強鎮定道:“黑痣……誰的身上沒?有?痣?你這張嘴, 何等厲害, 見人說人話, 見鬼說鬼話, 你休想誆騙本宮!

    華瑤低聲喚道:“安隱,過來!

    安隱坐在地上, 哭得說不出?話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也沒?聽清華瑤和?皇后的談論。

    華瑤高聲道:“你再?不過來, 母后又要打你了!

    安隱聽見了這句話,他嗚嗚咽咽地哭著, 看了一眼華瑤,又看了一眼皇后。華瑤神情平靜,皇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安隱跪著爬向了華瑤,皇后扯住安隱的衣袍:“別走……別走!”

    皇后向來注重自己的儀態,她現在卻沒?有?一點儀態。她彎著腰, 蹲著身, 緊緊地攥著安隱的袍角,身上滲出?了汗水, 眼角又淌出?了淚水, 浸透了她自己的衣裳,松花色綾緞面料, 已被染出?了一塊深、一塊淺的褶皺。

    華瑤冷冷地看著皇后,淑妃去世六年了,她還是無法釋懷。

    淑妃的忌日是昭寧二十一年八月七日, 那天之后,華瑤沒?有?母親了。她想念母親,日日夜夜地想念,眼淚幾乎流盡了。過了一個?多?月,她仍舊沉浸在悲痛的深淵里?。她總是很困,很疲憊,連話也沒?力氣說了。她不分晝夜地睡覺,好像一直睡不醒似的。她抱著自己的小鸚鵡枕,那是母親給她做的枕頭,也是她僅有?的慰藉。她在夢里?見到了母親,母親又說她,別哭了,別把眼睛哭腫了,你再?這樣哭下去,誰還愿意來你的夢里??

    她驚醒了,也清醒了。

    大概是在那一夜,她領悟了人世間的生?死。十年彈指一剎那,她和?母親的分別也是短暫的,等到她百年之后,她又會與母親團聚了。

    那一年,她才十四歲。失去了母親的庇護,她在皇城如履薄冰。她費盡千方百計,給樸家?寄了一封信,樸家?沒?有?回信,也沒?有?借給她一分錢。果然如她預料的那般,所謂的“姻親關系”,其實只是夢幻泡影,樸家?更想保全他們自己。

    縱然如此,華瑤對樸家?也沒?有?一絲怨恨,誰不想活下去呢?誰又想惹麻煩呢?人人都會錦上添花,卻沒?幾個?人愿意雪中送炭!鞍莞卟鹊汀币彩侨说谋拘,她落魄的時?候,樸家?沒?來踩她一

    腳,也算是仁至義盡。

    淑妃是華瑤的母親,母親對她恩重如山,若不是母親悉心栽培,她必定活不到今天。

    華瑤小時?候,淑妃經常派人去宮外搜尋書籍,若是找到了品質上乘的書籍,再?貴也要買回來。淑妃還請來了名師大家?,專門?為華瑤答疑解惑。

    華瑤精通數術算學,熟知天文地理,這在戰場上發揮了極大的用處,不止一次,拯救了她的性命。此時?她回想起來,精神也恍惚了一瞬,她清楚地記得,母親臨死前還說,真?想看到女兒長大成人,只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雖然母親離開了人世,母親依舊保護了女兒。

    華瑤的情緒壓抑多?年,像是決堤的洪水,從她心中傾瀉出?來。

    華瑤走到皇后的身邊,輕聲道:“其實你已經知道真?相了,你不敢承認,安隱是何近朱和?羅綺的兒子。何近朱殺了真?正的八皇子,他用他的兒子代替了八皇子!

    皇后道:“貍貓換太子……”

    華瑤輕輕地笑了:“安隱可不是太子,安隱是短命鬼!

    皇后打了一個?寒顫,渾身僵直,又微微地抽動起來。她抬頭,瞪著華瑤,恨意從她眼里?噴射出?來:“你也不過是個?賤民,下賤之極!你也活不久,你快死了,杜蘭澤也快死了,你親近的人沒?一個?長命的……”

    華瑤微微彎腰,她用一根金釵挑起皇后的下巴,她的衣袖垂落,赤紅色緙絲的面料,柔軟而飄逸,金線龍紋格外醒目。釵頭微微地扎進?皮膚,流出?了一點血跡,皇后強忍著疼痛,嘲笑道:“滅絕人倫的禽獸,你要弒母了?”

    華瑤反問道:“你想死嗎?你想得美!

    華瑤忽然收回了金釵,她一把拎起了安隱。

    安隱發出?慘叫聲,淚水從他眼眶里?溢出?來,在他的臉上漫流,他大喊道:“母后,救命!”

    “放開他!你放開!”皇后大喊道,“殺淑妃的人是我,你要報仇就來找我!我恨淑妃,我恨她,皇帝要立她為后,我給她下了穿腸爛肚的毒藥,活活折磨了她兩年,她的骨肉都爛透了……我恨她,也恨你!你一個?賤民,憑什么?飛上枝頭變鳳凰?!”

    皇后的言行?舉止與從前大不相同,她咒罵華瑤,是想讓華瑤把怒火發泄到她的身上。

    華瑤不禁有?些意外,她還以為,皇后知道安隱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便會立刻拋棄安隱。原來皇后對安隱并不是沒?有?感情,母子之情,骨肉之義,皇后也是明白的。

    華瑤拖著安隱的衣領,要把他拽出?宮門?,華瑤道:“混淆皇室血脈的下場,皇后比我更清楚吧?”

    皇后的雙手雙腿早已酸軟了,她在地上跪爬著,怒吼著:“來人,來人!明仁宮來人,華瑤滅絕人倫,把她杖斃,杖斃!”

    華瑤道:“好啊,我現在就把安隱杖斃了。”

    安隱尖叫出?聲:“不,不死。∥也灰溃。』式,饒命,饒命!”

    華瑤道:“安隱,你和?皇后之間,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你聽懂了嗎?”

    華瑤殺氣沖天,安隱只覺得頭皮發麻,他才剛被皇后罵過、打過,又聽見皇后和?華瑤談到了何近朱,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何近朱的兒子。何近朱從來不會打罵他,總是很耐心地開解他。何近朱失蹤已有?兩年,皇后不準他提起“何近朱”三個?字,他心里?覺得很委屈,哭道:“你殺了母后,就別殺我了……”

    華瑤道:“你再?說一遍,大點聲!

    安隱咆哮道:“你殺了母后,就別殺我了!母后說了,你要報仇就去找她,找她!”

    安隱的聲音里?也有?一絲恨意,他恨皇后對他管教嚴厲,恨皇后不準他提起何近朱,更恨華瑤心狠手辣。

    華瑤松手放開了安隱:“我大發慈悲,我讓你們都活下來。”

    皇后像是大病了一場。她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渾身汗水淋漓,頭發一縷縷地貼著面頰,眼睛里?充滿血絲,她看見明仁宮蒙著一層紅光。她想笑,又想哭,腦海里?反復回蕩著安隱的那一句話:“你殺了母后,就別殺我了……”

    皇后已是神志不清,華瑤立刻喚來了她的侍衛。二十個?武功高強的侍衛,把明仁宮仔仔細細搜查了一遍,搜出?來令牌、信函、地契、字據、銀票、金銀珠寶,這些東西都是皇后多?年來的積蓄,也是為安隱準備的。

    皇后在京城和?虞州購置了許多?田產,又儲放了許多?糧草,她原本想著,等到安隱起兵造反,她也能招兵買馬,集結一支軍隊。事?到如今,她的積蓄沒?了,謀略也沒?了,她只想把華瑤殺了,她恨死了華瑤,她當年為什么?不把華瑤掐死?!

    華瑤從明仁宮搜刮了至少三十萬兩白銀。她分明是個?強盜,她還敢質問皇后:“你和?三虎寨勾結了多?久?”

    皇后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華瑤不怒反笑:“你今天別忘了吃飯,每天都要吃好喝好,聽明白了嗎?”

    此時?皇后并不明白華瑤的意思,等到華瑤走出?明仁宮,皇后不由得心頭發涼。華瑤不殺她,不是因為華瑤仁慈,只是因為華瑤還要報仇雪恨;屎蟀咽珏勰ニ懒,華瑤也要慢慢折磨她,她對淑妃下毒了,華瑤也要對她下毒,讓她一日一日地病重,疼痛纏身,最終不治而亡。

    她不是淑妃,她不會等死。她從地上爬起來,找到了明仁宮的太監,安隱大喊道:“母后,母后,請息怒!”她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

    辰時?已過,天光大亮。

    華瑤走在宮道上,秦三陪在她的身旁。

    昨夜,秦三率領啟明軍八千精兵入駐皇城的禁衛營,此處原是御林軍的營地。皇城常駐御林軍守軍兩萬人,御林軍爆發內亂之后,皇城守軍只剩一萬人,倒是方便了啟明軍在禁衛營駐軍。

    華瑤道:“禁衛營的環境怎么?樣?”

    秦三道:“真?好,以前沒?見過!

    華瑤道:“有?多?好?”

    秦三小聲道:“禁衛營啊,修建得太闊氣了,地上鋪著玉石板,墻上刷著清漆。我住的那一間屋子,原先是御林軍都尉的,屋子里?的陳設也很講究,進?門?后,有?一扇屏風,繡著一匹馬,繡工太好了,像真?的,我大開眼界……”

    華瑤笑了笑:“你是我最器重的將?軍,往后我還會把更好的東西送給你。”

    秦三道:“多?謝殿下恩典!鳖D了一下,又說:“今年冬天的糧餉……”

    華瑤道:“不必擔心,我剛剛查獲了三十四萬兩白銀,八萬石糧草,還有?京城和?虞州的田產,具體的數目尚未統計出?來!

    秦三道:“您從哪里?找來的……”

    華瑤并未隱瞞,她對秦三說了實話:“從皇后宮里?搶來的!

    皇后畢竟是華瑤的嫡母,華瑤搶奪皇后的資產,這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秦三竟然十分認同:“咱們還能再?搶點兒嗎?”

    華瑤爽快答應道:“當然可以。”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護送華瑤回到了延福宮,吉時?已到,皇城的城樓上放出?了禮炮,延福宮也能聽見“轟隆轟隆”的炮聲。

    禮部?官員跪在延福宮外,齊聲道:“臣等恭請殿下入主東宮!”

    華瑤緩緩從宮門?走出?來,謝云瀟、秦三等人跟在她的身后。他們走向了英武殿,禮部?官員一路隨行?。

    英武殿前的廣場肅靜開闊,文武百官恭候多?時?。今日天朗氣清,晴空萬里?,天光映照著廣場上的白玉磚,澄明如鏡,文武百官身穿朝服,手持笏板,按照隊列站定。

    英武殿的殿前設置了香案,那案桌長約九丈、寬約三丈,案桌的中央放著一只金玉鼎,表明敬天祭祖之意,左側放著玉冊,右側放著玉寶,以及一根三尺長的御杖。

    華瑤登上英武殿的臺階,她的心情比她預想得更平靜。她略微低頭,影子落在白玉階上,紅袍廣袖,濃光淡影。她記起了自己十七歲那年,離開京城的那一天,當時?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她大權在握。

    禮官道:“鞠躬,跪拜!”

    滿朝文武彎腰鞠躬,又跪在了地上。眾臣的身上穿著朝服,四品以上是緋袍,五品到七品是青袍,八品以下是綠袍。

    華瑤站在武英殿的殿前,看向眾臣,只見一片緋紅青綠,他們的頭頂是藍天白云,他們的背后是巍峨如山的城樓。

    禮官道:“恭請公主殿下上香!”

    華瑤拿起三炷香,敬天祈福,供在了金玉鼎上。

    禮部?尚書捧出?一道圣諭,高聲誦讀道:“公主華瑤,天資穎慧,才識俱優,智勇兼備,愛民恤物,寬仁厚德,屢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業,茲恪遵皇太后慈命,于昭寧二十七年二月五日,授華瑤以玉冊、玉寶、御杖,立為皇太女,以承祖宗之業,以慰臣民之望,繼明四方,君臨萬國,祭告宗廟,昭示天下,欽此!”

    第219章 治典興邦 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護天下……

    禮部尚書宣讀圣諭的時候, 華瑤只覺得身心舒暢。她特別喜歡那一句“屢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業”,建功立業, 建功立業, 正是?她的遠大志向。

    晌午時分, 天光燦爛, 禮官跪在地上, 敬獻玉冊和玉寶。

    華瑤接過玉冊和玉寶,稍微舉高了一些?, 眾臣異口?同聲道:“皇太女冊寶禮畢, 臣等不勝榮幸之至, 臣等叩見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又行了一次跪拜禮, 高聲道:“臣等叩見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常寺的樂師奏響了禮樂。自古以來,太常寺掌管禮樂,太常寺卿又恰好是?秦州人,她對華瑤心存敬慕之意?, 這一次籌備典禮也是?不辭勞苦。

    今日的禮樂聲勢浩大, 編鐘、琴瑟、鼓簫、笙笛一同奏響,樂聲嘹亮, 傳遍了方圓百里。

    華瑤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依然站在英武殿前, 觀望著滿朝文武,她一動不動地站立著, 眾臣恭恭敬敬地跪拜著。她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腦海里想起?一句“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又想起?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她是?大梁的儲君,也是?大梁的帝王,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護天下人。

    華瑤把玉冊和玉寶交給了執事官。樂聲停止,禮官再次點燃了禮炮和禮花,煙花綻放,光芒閃亮,似是?繁星漫天,晶瑩耀眼。

    華瑤從英武殿上走下來,啟用皇太女儀仗。御前侍衛展開了傘扇,敲響了金鼓,四品以上的官員緩慢站起?身來。他們雙手端著笏板,跟隨華瑤走向文華殿。

    今日的天氣格外晴朗,天光如水,暖風如煙,文華殿又點亮了九盞長明燈。殿內光輝璀璨,珠寶閃爍,如同九重天上的仙宮,顯現出壯麗恢宏的氣象。

    太后高座上位,若緣、瓊英、顧川柏、謝云瀟站在下方。華瑤原本不想讓顧川柏出席立儲典禮,不過太后派人傳來口?諭,隱晦地提到了顧川柏的家族紹州顧氏,華瑤就明白了太后的深意?。

    顧川柏是?皇族,也是?紹州顧氏的公子?。顧氏一向效忠皇帝,顧川柏又被?方謹拋棄了,他至今無法接受現實。華瑤把真相告訴他,他還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華瑤又用他全家的性命威脅他,強迫他就范,他只能屈服,以皇族的身份參加立儲典禮。

    官場上有傳聞說?,顧川柏言語冒犯,得罪了華瑤,華瑤把顧川柏軟禁在皇城里,紹州顧氏全家上下數百口?人的性命也難保了。

    今日,顧川柏在立儲典禮上露面,紹州顧氏也會放下心來,若是?方謹知道了這個消息,恐怕又會氣得大發雷霆。

    為什么華瑤又想到了方謹?

    華瑤派出了兩千精兵追捕方謹,卻沒?有找到方謹的蹤跡。難道方謹憑空消失了嗎?方謹從來沒?有上過戰場,更沒?有領兵作戰,她還是?朝廷下令追緝的逃犯,她能否調動滄州軍營的精兵強將?

    顧川柏咳嗽了一聲,華瑤回過神來。她看了一眼顧川柏,顧川柏的目光冷冷淡淡,寒冰凍住了似的。他的呼吸比平日里更急促些?,他的情緒顯然是?很激動的,偏偏還要強行壓制下去,華瑤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昏倒。

    謝云瀟與?顧川柏站在左側,瓊英與?若緣站在右側。謝云瀟似乎察覺到了華瑤打量顧川柏,謝云瀟側頭?看向了華瑤。華瑤立刻收回目光,停下腳步,抬頭?,仰望太后:“兒臣參見皇祖母,恭請皇祖母圣安。兒臣茲受冊命,恭謝皇祖母隆恩浩蕩!

    除了太后之外,文華殿上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又行了一次跪拜禮。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國,太后地位尊貴,權勢顯赫,眾臣對她也是?萬分尊敬。

    太后道:“今日是?昭寧二十?七年,二月初五,冊立華瑤為皇太女,入主東宮;侍奈潆p全,才智兼備,即日起?,朝廷政務交由皇太女執掌,文武百官應當協力?輔助,重振朝綱,守護大梁的江山社稷,皇帝能安心養病,百姓也能安穩度日了!

    眾臣齊聲高呼:“臣等謹遵太后娘娘懿旨!”

    文華殿上,樂師又奏響了禮樂,禮官道:“請皇太女殿下升座!

    華瑤站起?身來,緩步走了四丈遠,走到了她的座位旁邊。她的座位距離太后僅有三尺,太后的目光溫柔慈祥,儼然是?關懷孫女的祖母。在華瑤的記憶中,太后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待過她。

    華瑤猜不到太后的心思,索性也對太后笑了一下。

    華瑤笑得明朗燦爛,太后的神色有了微妙的變化。太后搭在扶手上的翠金護甲稍微抬了起?來,約有一寸高,又放下了。她命令道:“皇族宣禮!

    除了華瑤和太后之外,今日在場的皇族僅有謝云瀟、顧川柏、若緣、瓊英四個人。皇帝的兄弟姐妹早已離世,華瑤沒?有叔伯姑嬸,如今她也沒?有皇兄皇姐了,她平靜地看著若緣。

    若緣行過跪拜禮,恭順道:“臣妹若緣,恭賀皇姐榮膺冊寶,臣妹不勝榮幸之至!

    今日的若緣與?往日不同。她的氣息有些混濁,華瑤不禁感到奇怪,仔仔細細地打量她。

    文華殿上樂聲繚繞,若緣跪伏在地上,華瑤看不清她的神色,也聽不清她的氣息。她又磕了一個響頭?,畢恭畢敬地行禮。

    若緣的舉止落落大方,瓊英倒是有些慌張。瓊英的心里緊繃著一根弦。她攥著自己的衣袖,掐出了一條折痕,雙手微微地顫動著。她戴著一雙翡翠絞絲鐲,磕到了金磚地板上,傳出極輕的響聲。

    華瑤忽然想起?來了,多年前,瓊英當著她的面,罵她是?賤民。那時候,瓊英和華瑤僅有七歲大,小小年紀,童言無忌,華瑤也沒?把她們的爭吵放在心上。

    華瑤并不在意?“賤民”這個蔑稱,在她看來,“賤民”是?大梁朝戶籍制度的漏洞,別人罵她“賤民”,就像是?在提醒她,“戶籍制度有漏洞”。

    瓊英不知道華瑤的心思。她深深地跪了下去,聲音洪亮:“臣妹瓊英,恭賀皇姐榮膺冊寶,臣妹不勝榮幸之至!”

    若緣和瓊英一同喊道:“臣妹叩見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華瑤道:“請眾卿平身。”

    眾人站起?身來,禮官念出祝詞,如此?一來,今日的立儲儀式算是?告成?了。

    禮部官員請出詔書,在皇城的城樓上大聲宣讀,當日又派出了上百名禮官,前往各州各府,頒布詔令,張貼榜文,把立儲的消息傳遍全國各地。

    *

    華瑤已是?大梁的儲君,太后把朝政大權交給她了,她自己的手里又有雕龍金印,皇帝的“病情”兇險莫測,華瑤代行皇帝的職權,合情合理。

    次日,華瑤擬定詔書,封賞功臣,嘉獎重臣,罷免徐信修的職務,任命金曼苓為內閣首輔,金玉遐、孟竹舟為戶部侍郎,岑越為工部郎中,郭燦亮為兵部郎中。

    華瑤還從翰林院挑選了幾個人,經過一番試探,又把他們提拔起?來,送入內閣。短短三天之后,她牢牢地把持著朝政,獨攬大權。

    華瑤重用的官員,也曾在各地賑濟過災民。他們經驗豐富,辦事勤快,只用了兩天就建好了粥廠和草棚,迅速救治貧苦百姓。

    華瑤從皇后手里搶來的糧食約有八萬石。華瑤調用了四萬石,命令官員發放給災民,至少挽救了上萬人的性命。餓死、凍死的流民人數減少了一大半,啟明軍和鎮撫司日夜巡邏,京城的治安也好了起?來,街上的店鋪重新開業,集市也熱鬧了許多,不像從前那般冷冷清清、人煙稀少。

    華瑤成?為皇儲的第七天,京城的局勢暫時穩定了,華瑤松了一口?氣。這些?天來,她日理萬機,實在是?太過忙碌,今天終于能抽出空來,她和謝云瀟一同離宮,去宮外探望杜蘭澤。

    *

    傍晚時分,落日西沉。

    夕陽斜照,天光落在樹影上,樹影也是?昏黃色的。燕雨站在庭院里,踩著落葉,連踩了好幾腳。此?前他的雙腿骨折了,近日才恢復過來,他養成?了一個奇怪的習慣,動不動就在地上踩兩腳,感受自己輕便靈活的雙腿。

    燕雨忽然聽見了華瑤的聲音:“你?在做什么?”

    燕雨愣了一愣。他轉過身,看見華瑤和謝云瀟一前一后地走入庭院,他飛快地跑向華瑤:“殿下,殿下!參見公主殿下,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華瑤道:“齊風的傷勢怎么樣了?”

    燕雨道:“好多了,他能下地走路了,您要見他嗎?我馬上把他喊過來!”

    華瑤道:“再讓他休息休息吧,今天的天氣太冷了,我怕他受涼。他住在東廂房,待會兒我也去看看他。我帶來了人參、靈芝、何?首烏,今晚讓膳房燉湯,給他補一補,你?也可以喝兩碗!

    華瑤與?東無決戰當夜,齊風的傷勢最嚴重。他的肋骨斷裂了,插入心肺,只差一點就死了。多虧了湯沃雪和周謙醫術高超,她們二人合力?救治齊風,這才把齊風救回來。

    華瑤命令齊風安心靜養,又讓燕雨陪在他的身邊。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們二人無所事事,什么也沒?做,甚至沒?有參加華瑤的立儲典禮。

    燕雨忍不住問:“您的立儲典禮,是?不是?特別氣派?”

    華瑤道:“還好,典禮一切從簡!

    燕雨道:“您今晚住在這里嗎?”

    華瑤道:“吃完飯就得回宮了!

    燕雨沉默了片刻,又追問道:“您能不能和我說?說?,那天晚上,您是?怎么把杜蘭澤救出來的?我問過杜蘭澤了,她沒?告訴我……”

    謝云瀟忽然說?:“你?還是?盡量不要打擾杜小姐休息,杜小姐也需要靜養,她早日康復,殿下才能放心!

    燕雨不敢反駁謝云瀟。他心里有一點煩惱,華瑤的地位越來越高,他和華瑤的關系越來越疏遠了,他已有一個多月沒?見過華瑤。等到杜蘭澤痊愈之后,杜蘭澤也會追隨華瑤離去嗎?

    燕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煩惱。他跟在華瑤的背后,隨她一同走進了內室。

    杜蘭澤坐在桌前,正在翻閱一本書,湯沃雪站在她的身旁,給她端來一碗藥膳。

    藥香飄散,杜蘭澤抬頭?,迎上了華瑤的目光。

    華瑤看見杜蘭澤,雙眼一亮:“蘭澤,你?近日恢復得還好嗎?”

    第220章 歲歲逢嘉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杜蘭澤站起身?來, 輕聲道:“多?謝殿下關照,我的身?體比從前好了許多?,精神也恢復了不少, 近兩日, 我也能讀書?寫字了!

    華瑤道:“太好了, 你要多?睡覺, 多?吃飯, 把精神調養起來,再過一段時間, 就能痊愈了!

    杜蘭澤道:“仰仗殿下鴻福, 近來我一切安好!

    華瑤點了點頭:“你的食欲怎么樣呢?”

    杜蘭澤還沒開?口, 湯沃雪回答道:“杜小姐經常吃一些開?胃的小菜,這幾天也能嘗一點葷腥了, 您看她的氣色,是不是也紅潤了些?”

    華瑤高高興興道:“我從宮里帶來了新鮮的食材,今晚我們可以一起吃火鍋!

    湯沃雪笑道:“好啊,多?謝殿下,正好我也覺得餓了。我們涼州人?很愛吃火鍋, 涮羊肉是涼州的名菜!

    華瑤又看向了杜蘭澤:“我給你準備了特制的火鍋湯底, 對?你的身?體也有好處。”

    杜蘭澤的聲音里也有一絲笑意:“恭敬不如從命!

    燕雨忍不住喊了一聲:“公主殿下!

    華瑤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燕雨支支吾吾:“我、我……”

    華瑤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也想吃火鍋嗎?”

    燕雨道:“上一次和您一起吃火鍋, 好像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華瑤道:“可是我今年才二十歲, 你也才二十三歲,你說?的幾十年前, 又是什么時候呢?”

    燕雨語無倫次:“我,不是,殿下……”

    華瑤轉過頭, 望向窗外,夕陽落山了,鳥雀棲息在樹枝上,落日的余暉之中,樹林染上了橘紅色,似乎增添了幾分暖意。

    華瑤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憶里:“我記得,那也是一個?寒冷的冬日。我在院子里撿到了幾根樹枝,劈成一塊一塊的木柴,扔進爐子里燒火……那時候,我只有十歲,我故意裝成大?人?的樣子說?大?話,我說?,人?在世?上過日子,每天都需要柴米油鹽,我可以劈柴了,也可以養家了!

    謝云瀟道:“現如今,殿下確實可以養家立業,當年的那些話,倒也不是大?話,只是在預測未來!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聲,她承認道:“嗯嗯,當然!

    *

    夕陽收盡余光,月色初上,廳堂里燈火通明,熱氣繚繞。

    眾人?圍坐在桌邊,桌上架起了三座純金打造的火鍋爐子,湯鍋的湯底各不相同,湯水冒著“咕咚咕咚”的氣泡,隱隱地?漂出了油花。牛肉、羊肉、魚丸、蝦餃都在湯水里翻滾,熱騰騰地?泛著鮮香氣味。

    華瑤感?嘆道:“冬日天寒,正是吃火鍋的好時候!

    華瑤的右側是謝云瀟,左側是杜蘭澤。謝云瀟用膳時,安安靜靜,幾乎沒有一絲聲音。他時不時地?看一眼華瑤,華瑤注意到他的目光,影影綽綽的霧氣之中,她對?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

    華瑤拿起一只漏勺,從清湯鍋里撈出了松茸、雞絲、火腿、紅棗,倒入一只白?玉盤里,又把盤子推到了杜蘭澤的面前。

    華瑤認真地?介紹道:“清湯鍋里放了人?參、當歸、茯苓、紅棗……共有十七種藥材,也是滋補的良藥,舒筋活絡,補血養氣。蘭澤,你嘗一嘗,合不合你的胃口?”

    杜蘭澤用筷子夾了一片火腿,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著,再吞咽下去,她回味道:“似有一種清甜的香氣,爽口清心,很是開?胃。”

    華瑤道:“好啊,你盡量多?吃點吧。御膳房的御廚精通烹飪,我挑選了四個?廚藝精湛的御廚,我把她們留在你這邊,讓她們和湯大?夫一起調理你的飲食。”

    華瑤又想起了齊風。齊風恰好坐在她的正對?面,她抬頭,望著他,招呼道:“齊風,你也可以多?吃點!

    齊風和華瑤的目光交匯了,片刻之后,他低下頭,輕聲回答:“是,謹遵殿下口諭。”

    華瑤大?大?方?方?道:“你們不必拘束,就當是家宴吧,想吃什么就吃

    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謝云瀟沉默片刻,忍不住提醒道:“盡量少喝點酒,別喝醉了。”

    華瑤胡亂答應道:“好啊。”

    謝云瀟又用漏勺舀出了魚丸、蝦餃,放在雪白?的玉盤里,端到華瑤的飯碗邊上。

    華瑤往他的碗里夾了一塊魚丸,她小聲道:“你也吃!

    齊風聽見他們二人的談話,他發了一會兒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

    齊風的左右兩側,分別坐著燕雨和周謙。

    今日華瑤準備的食材品質極好,都是珍貴的貢品,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享用,尋常的富貴人?家也消受不起。

    燕雨在皇宮當差十年,從沒吃過如此鮮美的牛肉和羊肉。他顧不上齊風了,他一心一意地埋頭吃飯,只覺得渾身?舒爽,回味無窮。

    齊風看了一眼燕雨,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燕雨小聲問道:“你嘆氣了?”

    齊風道:“沒有。”

    燕雨道:“你不敢承認!

    齊風道:“慎言。”

    燕雨道:“你連話也不敢說?了,膽小鬼!

    齊風道:“你就知道吃。”

    燕雨急忙道:“放……”

    燕雨差點說?出一句“放屁”,謝云瀟側目,似乎看了燕雨一眼。謝云瀟與燕雨的座位距離約有兩尺,燕雨必須注意自己的言行,燕雨改口道:“放尊重點,我是你哥哥!

    燕雨和齊風快要吵起來了,周謙忽然開?口道:“好,好,好……”

    周謙連說?了三個?“好”字,眾人?都不明白?她的意圖。

    周謙端起酒杯,又站起身?來,恭敬道:“今天晚上這頓飯,既是家宴,也是君臣宴,老臣敬殿下一杯,恭賀殿下登上儲君之位。來日方?長,等到殿下登基的那一天,老臣要在皇城為陛下敬酒!

    華瑤真沒想到,今日第一個?恭賀她的人?,竟然是周謙。其實她一直把周謙當作老前輩,周謙的年紀比她大?了一百二十歲,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周謙的性情應該是沉穩老練的,正如世?外高人?一般,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然而,這幾個?月相處下來,華瑤敏銳地?察覺到了周謙的喜怒哀樂。

    華瑤道:“我登基的那一日,重新冊封你為金甲將軍,你意下如何?”

    周謙喝了兩杯酒,略有醉意。她熟識的親朋好友早已去世?了,她許久不曾與旁人?一同用膳,今日她喝酒吃肉,腸胃是舒服的,心胸是舒服的,腦袋卻有些渾渾噩噩的,到底是個?老糊涂了,她隨口道:“承蒙陛下隆恩浩蕩,老臣無以為報!”

    燕雨道:“陛下?”

    白?其姝坐在燕雨的對?面,她笑了一聲:“老前輩說?得對?,陛下隆恩浩蕩。當年,若不是遇到了陛下,滄州白?家不會饒過我的性命,我又怎能活到今天?承蒙陛下關照,我這才撿回了一條命!

    華瑤立刻問道:“滄州白?家為什么要殺你?你不是白?家的大?小姐嗎?”

    白?其姝道:“您也是高陽家的公主啊!

    華瑤笑了,沒再追問。

    白?其姝已有三分醉意,她端起酒杯,語氣灑脫:“我敬陛下一杯,陛下萬事如意,萬壽無疆!”

    華瑤又吃了一顆魚丸,魚肉鮮香滑嫩,口感?絕佳,她的心情還是很好的,她興高采烈道:“好!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華瑤聞到了米酒的香氣,她忍不住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米酒。

    謝云瀟扯住她的衣袖,低聲道:“殿下,你的酒量也不是很好!

    華瑤本來就很喜歡喝米酒,她只覺得謝云瀟看輕了她的酒量。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吹噓道:“我,千杯不醉!

    謝云瀟道:“今晚最多?喝三杯,不能再多?了!

    華瑤道:“周前輩比我年長一百二十歲,她都喝了七八杯了。”

    謝云瀟道:“飲酒傷身?,周前輩也請不要貪杯!

    周謙感?嘆道:“果然是皇后風范!

    華瑤附和道:“我也覺得……”

    謝云瀟道:“什么是皇后風范?”

    華瑤道:“就是你這樣的……”

    謝云瀟道:“你已經喝醉了!

    華瑤道:“你胡說?,我現在還是很清醒!

    近一年以來,華瑤的心里總是繃著一根弦,她擔心杜蘭澤的處境,更擔心大?梁朝的局勢。今日此時,杜蘭澤被她救出來了,大?梁朝的局勢正在好轉,未來也是光輝燦爛的,她忍不住多?喝了兩杯酒。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喝醉,她的精神確實有幾分恍惚。

    謝云瀟道:“既然如此,請你回答我,二兩梗米一文錢,五兩燦米三文錢,若是購置了七十二斤梗米、四十三斤燦米,總共耗費……”

    謝云瀟一句話還沒說?完,華瑤回答道:“六百一十八文錢!

    謝云瀟也沒料到華瑤的心算如此之快,華瑤幾乎沒有思考,只在一瞬間,念出了答案。

    謝云瀟思索片刻,自言自語道:“確實。”

    杜蘭澤附和道:“殿下天資聰慧,絕非常人?能及!

    杜蘭澤滴酒不沾,不知道為什么,她似乎也有醉意了。今晚她笑了好幾次,她許久不曾這般笑過。她品嘗華瑤給她準備的飯菜,她的心里也有一股暖意,今晚沒有一個?人?談到政事,她像是給自己放假了,感?受到了久違的輕松愉快。

    白?其姝忽然問:“杜蘭澤能喝酒嗎?”

    湯沃雪慌忙道:“不能!她還是個?病人?,怎么能喝酒呢?”

    白?其姝道:“我就問一句,你急什么?我又不會給她灌酒!

    湯沃雪也不是好惹的,她威脅道:“杜蘭澤要是沾到酒了,我只找你一個?人?的麻煩!

    白?其姝“噗嗤”一聲笑出來了:“找什么麻煩,你要給我下毒嗎?”

    湯沃雪道:“你和我不也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少說?兩句吧!

    白?其姝盯著華瑤:“殿下,湯大?夫好兇啊,我害怕了,我的心臟怦怦跳。”

    華瑤連忙勸道:“不要吵架,你們有話好好說?……”

    酒過三巡,桌上已有不少人?意態醺然。

    天色已晚,華瑤也準備打道回府了。她吩咐道:“你們好好養病,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眾人?與她告別,她揮了揮手?,她的眼睛里光彩明亮,臉頰微微地?泛著紅暈,似醉非醉。她笑著說?:“我改日再來探望你們!

    謝云瀟的目光始終落在華瑤的身?上,眾目睽睽之下,華瑤扯住了謝云瀟的衣袖。按照以往的慣例,謝云瀟一定會退開?一步,他向來遵守禮法,出門在外,他不會與華瑤太過親密。

    然而,這一次,謝云瀟緊緊地?握住了華瑤的手?腕。華瑤有些驚訝,倒也沒說?什么,她牽著謝云瀟走出了廳堂。

    *

    華瑤和謝云瀟離開?之后,原本熱鬧的氣氛冷淡了下來,桌上的飯菜也快吃完了。

    杜蘭澤和湯沃雪一前一后地?告辭了,白?其姝拿起一只酒壺,身?影一閃,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謙大?概是喝多?了。她閉目養神,嘴里念念有詞,她說?的那些話,都是燕雨聽不懂的內功心法。

    燕雨已經吃撐了,酒足飯飽,也該回房了。他拍了拍齊風的肩膀,與齊風一同走了出去。

    返回臥房的路上,燕雨酒氣熏天,他斷斷續續道:“公主好像……不太需要我們了,你覺得呢?從前她手?里缺錢,身?邊缺人?,今天你也看到了,她什么都不缺了。她帶來了鎮撫司的高手?,他們的武功比我們都強,公主自己也是化境高手?,比你更強!

    齊風心不在焉:“鎮撫司?”

    燕雨道:“這一回,我們真的可以跑了吧?”

    齊風沒想到燕雨還要逃跑,他不耐煩道:“要跑你一個?人?跑。”

    燕雨反問道:“你為什么一定要留下來?你也看到了,公主和駙馬的感?情越來越深厚,他們兩個?人?情比金堅,根本沒有你插足的地?方?。如果駙馬是個?丑八怪,那你還有一點勝算,可是他長得那么好看,這世?上沒人?比他更好看……樸公子是公主的表哥,比你讀書?多?,比你會講話,他都比不過謝云瀟!

    齊風道:

    “你好吵!

    燕雨道:“我好心勸你……”

    齊風道:“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一個?結果,你明白?嗎?”

    燕雨道:“你想過什么樣的生活?”

    齊風誠實地?回答:“我想陪在她身?邊,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她天賦異稟,才學非凡,總有一天,她會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你不想看到那一天嗎?”

    燕雨仔細地?想了想,他道:“我想在遠處看,你想在近處看,這不一樣。”

    今晚齊風也喝了一杯米酒,或許是酒氣上頭了,齊風把真話說?出來了:“你喜歡杜蘭澤。”

    燕雨惱羞成怒:“你腦子有病吧,你突然說?這個?干什么?”

    齊風道:“杜蘭澤不喜歡你!

    燕雨面紅耳赤:“你太淺薄了,粗俗不堪,別說?這種話,什么喜不喜歡的,只是欣賞而已……”

    齊風道:“這個?道理你也明白?,一直都是你在胡說?八道!

    燕雨道:“你敢不敢對?天發誓,你從來沒有一點非分之想?”

    齊風道:“你先發誓,我就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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