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我。”陸執(zhí)方道。
馥梨過了片刻點頭,輕聲道:“我相信的。”
世子說韓長棟不會再來找她麻煩,她真的過上了好一段的安生日子。官袍下擺擦拭完,她將帕子臟污那面翻折,塞入衣兜里,拎起官袍遞給陸執(zhí)方。
陸執(zhí)方自行穿好,低頭撫順蹀躞帶上勾的玉佩。
“走了哪條道去的后廚房?”藏經(jīng)樓上他與衙差幾十雙眼睛盯著,沒道理錯過馥梨脫離人群的蹤跡。
“翻了墻,客寮西側(cè)有一面矮墻,接著后廚房。”
“矮墻再矮,也比你高。”
“法會因為蔣小郎君的事情暫停了,原從客寮搬的好些桌椅臺凳又送回來,就堆在墻根下。”
小姑娘細(xì)聲細(xì)氣解釋著。
墻根這頭有堆疊的桌椅臺凳,翻過去那頭可沒有。陸執(zhí)方視線掃過她棉襖和單幅裙上蹭的臟污,就知道她沒有說謊,“摔得還不輕。”
馥梨順著他目光看去,耳根微紅,把裙子上蹭到的臟污拍了拍,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話,聽見陸執(zhí)方又問道:“怎么想到要去后廚房看的?”
“白日去后廚借了小推車,覺得那缸腌菜的味道特別濃重,一般密封蓋好的不會這樣。”馥梨比劃了一下,“后來瞧見瓦甕背面有好幾個特意鑿開的小洞,漏氣的,我就想……會不會是用來藏人的。本也覺得是自己異想天開,但還是想來看看更安心。”
豈料,蔣小郎君當(dāng)真藏在了里頭。
若長興縣巡捕有她一半細(xì)心,這夜就不需要這么多人大費周章忙許久了。陸執(zhí)方整理好儀容,推開了訊問室的門,“差不多了,跟我回客寮。”
那位險些丟了養(yǎng)子的少卿夫人宣泄完怒氣,該是理智回籠,有決斷的時候了。
她就該送這個出爾反爾的婦人去監(jiān)牢!
寬闊整潔的靜室里,苗慧氣不打一處來,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鄒氏,胸口那口氣還是理不順。
“當(dāng)初過繼有官府作證,白紙黑字立了契書,你們拿錢遠(yuǎn)走他鄉(xiāng),是生是死永不相見。結(jié)果呢?你卻處心積慮想要拐走丞兒?”
鄒氏跌坐在地上,聲如蚊蚋地辯駁:“苗夫人,我是一時糊涂,拎不清才做了這種,不是蓄謀的。”
官差涌過來把寺廟圍起來后,她就后悔了,沒想過官差來得這般快,這般聲勢浩大。她脫離人群偷偷去后廚房,也是想叫丞兒回去苗夫人那里的。
“押送你來的衙差都說了,藏人的瓦甕特意做了紗網(wǎng)掩藏行跡。我每月到恩孝寺禮佛兩回,而你想方設(shè)法來香積廚做廚娘。還狡辯說不是蓄謀已久?”
苗慧氣得一拍身邊卷幾,手都拍痛了,“蔣修丞既入我少卿府族譜,便是我蔣家子弟,我看你的行徑正好按照拐賣幼童論罪,外加一條蓄意詐騙錢財!”
她口齒清晰,聲音高亢,得理不饒人,一聲聲的質(zhì)問讓鄒氏面如金紙。鄒氏不得已,道了實情:“這世上沒有哪個當(dāng)娘是愿意用自己骨肉去換錢財。丞兒過繼給蔣家,是我男人瞞著我做的!我知道后,找他鬧過,可他將我關(guān)起來狠狠打了一頓!”
鄒氏說著,揭開了衣袖,露出觸目驚心的傷疤,把苗慧和旁邊聽著的苗斐看得一愣。
但她很快將衣袖拉下去:“我男人拿了蔣家大筆銀錢,用我閨女做威脅,逼我同他離開皇城到長興縣定居。他有了銀錢就四處揮霍,還納妾,要再生一個兒子,可那妾和情夫聯(lián)手,騙走了他所有的錢。”
“然后呢?”苗慧情不自禁問,頓了下又別開臉。
鄒氏笑得古怪:“他自此酗酒更厲害。蒼天有眼,有一夜醉倒在街上,自己把自己凍死了。我?guī)е畠喝ツ膬憾疾缓眠^活,跪了一晚上求了寺廟方丈的憐憫才來做廚娘……然后,然后才遇著太太您帶著丞兒來上香禮佛。”
她望向苗慧,苗慧披著條珊瑚紅的狐裘,隨坐姿翻出里襯,用了很漂亮的妝花緞,她在皇城制衣店看過,掛在最高最顯眼處,她連價格都不敢問。
“我第一次遇見丞兒,覺得是佛祖庇佑,讓我們母子團聚,暗自想到很多法子,還拿我女兒做試驗。后來又見了幾次,丞兒出入有婢女跟著,衣衫靴褲都合體,不帶重樣兒的精致。我還遠(yuǎn)遠(yuǎn)見過,苗夫人在庇佑學(xué)業(yè)最靈的菩薩那里,跪拜了許久。”
“那時,我知道自己想岔了。佛祖不是讓我同他團聚,是讓我放下。丞兒跟著我,只能勉強飽腹,穿不上好衣裳,去不了好學(xué)堂。我能給他什么呢?我獨自帶著女兒過活,都得掰著銅板過日子,怎么還能再加上一個他。”
苗慧聽到這里,臉色緩了七八分,冷硬的語氣還是一時轉(zhuǎn)換不過來:“那你為何還是把他藏起來!”
鄒氏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落下:“丞兒看見我了。”
苗慧一愣:“你,你沒同他……他不知道?”
鄒氏慢慢搖了搖頭:“他年紀(jì)小,我怕叫他看見他沉不住氣,決定放下后,就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丞兒。可他今日不知從哪兒發(fā)現(xiàn)了我,哭著喊著要回家。”
“他說在學(xué)堂,同窗笑他假少爺,回到少卿府,各房的兄弟姐妹也不愛跟他玩。苗夫人待他很好,但說話沒兩三句就在催他念書。他心里覺得委屈,只能跟府里的小貓小狗說。”
鄒氏話語里滿是擔(dān)憂。
苗慧一下子攥緊了暖手爐,急得站起來,“家里誰欺負(fù)的他?二房的?還是三房的?”
旁邊一只手伸來,將她拉下坐好,是她族姐苗斐,“現(xiàn)在不急這事兒,你又不能立馬趕回去跟小輩理論算賬,還是先解決眼前這樁事兒。”
苗慧聞言,冷靜了幾分,看向她,“斐姐姐,你覺得我該怎么做?”她既氣鄒氏企圖把人帶走,心里又覺得她這么做情有可原。
她嫁去少卿府多年,膝下只有女兒,連院中妾室都只生得出女兒,眼看老爺身體隨著年紀(jì)每況愈下,連同房都少有,哪里還能生得出一兒半女。
沒有養(yǎng)子,家業(yè)只能拱手讓給二房和三房。這些內(nèi)情,斐姐姐知道,更多的卻無法講給外人聽了。
苗斐垂眸看了一眼哀傷的鄒氏,又看一眼從小就爭強好勝性子急的族妹,拍拍她的手,“當(dāng)初那么多孩兒里,有年紀(jì)更小的,你偏偏一眼相中了丞兒,說合眼緣。眼下你看這緣分還在不在,還在就得珍惜,不在了……”她的話點到為止。
普天之下,食不果腹的貧寒人家那么多,少卿府要再找養(yǎng)子不難,說出去不好聽罷了。
苗慧給她說得心頭一揪,她當(dāng)然還想認(rèn)丞兒!
她惱的是鄒氏,可斐姐姐說要珍惜……苗慧想起丞兒被找回來那一身狼狽和一臉淚水。她要真為了出氣,把鄒氏關(guān)進牢獄,同養(yǎng)子的情分才是真的斷了。
苗慧飲了一口涼茶,把浮躁的感覺壓下去,吩咐侍從,“讓她們把丞兒帶過來。”丞兒一找回來就被帶去旁的廂房更衣沐浴了,之后有嬤嬤婢女看管著。
鄒氏以為是苗慧讓他們見最后一面,頹然掩面,不料被苗慧命人扶起來,帶到溫暖矮榻上坐著。
苗慧已起身,“你們且說話,我有事去找長興縣知縣張昭大人。”鄒氏是拿是放,全看少卿府態(tài)度。
她既有了決斷,就應(yīng)該早些告知。
苗慧快步邁出門檻,不想看丞兒和鄒氏相擁而泣的模樣,又忍不住回身:“只是說話,別想偷偷把他帶走。學(xué)堂和家里欺負(fù)他的那些,我心里有數(shù)!”
鄒氏拿不準(zhǔn)她何意,茫然看著,聽見苗慧冷聲補充道:“往后初一十五、三個旬日都來禮佛,你且記好了日子!再多的,另說吧!”門外,苗慧身影消失,重新變得干干凈凈的錦衣孩童噔噔噔跑了進來。
“——阿娘!”
蔣修丞透著欣喜的喊聲,回蕩在客寮整條回廊,就是遠(yuǎn)處銀杏樹下觀望的馥梨和陸執(zhí)方,也聽見了。
苗夫人珊珊離去,蔣小郎君跑進了屋。
看到這里,縱使馥梨不知道靜室里幾人都說了些什么,也能猜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局面。
她不禁松了一口:“世子爺,真的無事。”
“不止無事,我這個便宜表弟還可能有更多機會見到他生母。”陸執(zhí)方想到少卿府收養(yǎng)蔣修丞的緣由,淡聲補充道。
馥梨卡殼了一瞬,是了,蔣小郎君雖然是養(yǎng)子,按名義上的親屬輩分論,算是世子爺?shù)倪h(yuǎn)房表弟。
她帶了幾分納悶,看向這不近人情的表兄。
陸執(zhí)方施施然回視,理了理才被擦拭干凈的衣袍:“就是親弟都不能放肆。”
回廊另一頭,張昭得了苗夫人不予追究的消息,差事完畢,便吩咐四周守著的衙差陸續(xù)撤離。
馥梨看著衙差離去的背影,想起另一件叫她有些在意的事情,“世子爺,這位張大人說,他養(yǎng)了一批嗅覺極靈敏的官犬,是騙人的嗎?”
“不騙怎么引心虛的人露出馬腳?”
“哦。”馥梨點點頭,眼尾慢慢垂下去,有點蔫。
陸執(zhí)方瞥她一眼,“真有這樣能追出五里地的官犬,皇城各衙司都先緊著用,輪不上長興縣。”
小姑娘沒接話。
“很失望?”
“我是想,真有這樣的官犬就好了,那樣天下的不明冤屈與窮兇極惡之徒,應(yīng)當(dāng)能少很多。”
“不需要這樣的官犬。”
馥梨疑惑地抬眸。
陸執(zhí)方慣常地冷嘲熱諷:“各州縣多幾個能追出五里地的官老爺就夠了。”
那語氣雖然是嘲諷,但藏著一點難言的遺憾。
皓月朗星下,一身緋衣的青年神色寂寥,像是身在官場,目睹了太多尸位素餐之人,才生出的遺憾。
馥梨看著他的側(cè)臉,輕聲改了口:“陸大人。”
“?”陸執(zhí)方意外。
眼前少女玉靨明凈,清凌凌的眼眸映出他縮影的輪廓,認(rèn)認(rèn)真真道:“我覺得你就能追出五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