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夏堂里。
陸嘉月輕輕拍兄長的手臂。
她眉眼彎彎,眼里盛滿期待,嘴唇翕動數次,卻沒有發出半點聲息。貼身婢女藍雪輕聲道:“世子爺,姑娘問你要不要嘗嘗這梅花餅?”
陸執方從陸嘉月帶來的食盒中捻起一塊糕點,認真嘗了嘗,“糖下得恰到好處,不膩味。”
陸嘉月笑起來,明眸皓齒,整張臉容光熠熠。
她并非天生口不能言,也曾伶牙俐齒,全怪少時生了一場大病,從此落下啞疾。幸而藍雪從小伺候她,兩人形影不離默契十足,藍雪能從自己的手勢與表情,將意思傳達得八九不離十。
陸嘉月牽了牽兄長的衣袖,示意他留在清夏堂用晚膳。陸執方應下,再出來時晚星寥落,庭院中疏燈幾盞,荊芥的身影悄然從樹影中轉出。
“爺,馥梨姑娘又往暢和堂去了。”
陸執方把方才在腦海里盤亙的突兀念頭抹去,“暢和堂還有她,往后都不必再留意了。”
韓長棟的事,他有失察,起初以為是某種頑劣的報復,未曾想過是勢弱者迫不得已的自保。
既有虧欠,理應補償。
叫高揚多些關照洗衣房,再把韓長棟這個隱患徹底除掉,就足夠了。再多了,只會越界。
暢和堂那頭,馥梨還待在小樹林里。
一張對照水盆畫的自畫小像,被她小心翼翼折進紙蜻蜓里,想叫阿娘也看看,她今日打扮得很漂亮,過得很開心。
老樹似在應和她的愉悅,明明距離早春還有些日子,枯瘦枝丫的末端早冒出一顆顆新芽。馥梨提燈照了照,尚看不出綠意,在燈光下顯出幾點嫩黃。
春天快些來就好了。
氣候暖和了,浣洗衣物時手就不痛不僵,人也不用套在厚實笨拙的襖子里。她步子輕快,穿越小樹林到月洞門,這次月洞門下沒有驕矜的世子在等著了。
馥梨緩緩松一口氣,她怵陸執方。
不是府里丫鬟們覺得他嚴厲冷淡,叫人難以親近的那種怵,而是世子太敏銳,她試圖糊弄某些事情找的大大小小藉口,總被勘破。
她回到后罩房打來清水,洗臉擦手,將臉上薄涂的脂粉抹去,單螺髻拆散,用手指通順長發。快挨著后罩房熄燈的時辰,轉頭見四喜還是白日的裝扮。
“馥梨,我好想把這妝一直貼在臉上啊。”
“不洗凈,明日或許要長面瘡的。”
四喜嘴上能掛油瓶,悶悶去洗了把臉,拿后腦勺對著馥梨,請她幫忙拆百合髻,等半天不見她動作。
“怎么了?”
“別動,我研究一會兒。”
馥梨將她腦袋按輕輕回去,“我好像知道怎么梳啦,明兒給你梳個一模一樣的。”后罩房的丫鬟們一聽,都感興趣地湊了過來圍觀。
好幾日過后,等高揚再去洗衣房時,察覺丫鬟們似都收拾得講究了些,一個個瞧著精神利索。
陳大娘擦凈手上水珠,“高管事有何吩咐?”
高揚道:“明兒十五,大太太要帶姑娘們去恩孝寺禮佛,還缺兩個使喚的丫鬟,想從大娘這里調。”
大太太身邊不缺用慣的貼身婢女。
恩孝寺路途遙遠,為安全著想,府里連護衛都要派夠二十人以上,能使喚跑腿的丫鬟便要跟著添。
這是從前洗衣房輪不上的好差事。
陳大娘一聽,就想報兩個機靈有眼力見的丫鬟,卻見高揚的目光在搓搓洗洗的丫鬟中轉悠,竟像是在找人。“高管事看哪個中用?都是乖巧伶俐的。”
高揚狀似不經意一指:“就水井邊上那倆吧。”
陳大娘一看,是正在打水的桂枝和馥梨。
高揚交待完雜事,又看了一眼馥梨才走。
靜思閣囑咐過,多關照洗衣房里叫馥梨的丫鬟,但不能太特殊。他一時拿不準世子的態度,若是三公子暗示他如此,那很快就會把人收了當通房。
可世子的人叮囑完,便沒再來問過。
高揚一心掙前程,那眼神在陳大娘眼里卻可疑。
她將桂枝同馥梨叫回房里細說明日事,心道高揚莫不是第二個韓長棟,就聽見馥梨問:“明日跟車去伺候,我能見著大太太的面嗎?”
“見著了,你要如何?”
“大娘,我想把韓長棟的事情同大太太說。再過幾日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馥梨遠遠見過大太太苗斐,每次身邊都簇擁著好些人,像她們這樣的粗使丫鬟很少能湊近。
陳大娘不贊同地盯著馥梨好一會兒,“這事沒你想的那么簡單。要是太太不信你怎么辦?信了只小懲大戒怎么辦?姓韓的變本加厲報復你怎么辦?”
陳大娘每問一句怎么辦,旁邊桂枝的臉色就煞白一分。她擔心地抓住了馥梨的手,“要不就……”
“不能算了。”馥梨聲音還是她慣常說話那樣,輕輕柔柔到有些溫吞,她反過來握著她的手安撫,“這事要有人管的,就算太太只是小懲大戒,我也樂意說。”
有的人瞧著軟綿綿,骨子里是個倔的。
陳大娘見勸不動,從自個兒裝錢的匣子里挑出一粒小銀子并幾串銅板給她,“大太太身邊那些嬤嬤,就是第一道門,敲不開門,你別想見了。”
馥梨掌心捧好錢,露出感激的笑。
翌日,曉星寥落,晨光映漭。
鎮國公府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就出發了,行至西鼓樓巷道停駐,待太常寺少卿府的人匯合再啟程。
大太太苗斐交好的族妹,就是嫁到了少卿府的苗慧,這次去恩孝寺禮佛,也是受她邀請。
苗慧三十出頭,保養得極好,披著一條珊瑚紅的軟狐裘,一手捧著暖手爐,一手牽著個錦衣小童,給他理了理衣領,“待會見到人,要喊姨母,知道嗎?”
“我有姨母。”小童嘟嘟嚷嚷。
苗慧語氣沉下去:“丞兒聽話。”
小童不吭聲。
“你今日表現好了,明早可以晚半個時辰起來。”
“——哦。”
“蔣修丞,你給我好好說話。”
鎮國公府的馬車駛近,貼身伺候大太太的方嬤嬤笑臉下來,擺好腳蹬,“太太一早起來就念叨呢,可想見見這位小外甥了。”
苗慧嚴厲的臉色一緩,牽著錦衣小童入了馬車。
恩孝寺距離極遠,行至晌午,才到山門。
苗斐帶著陸嘉月,苗慧帶著小郎君,去到寺廟安排好的客寮休憩,隨行護衛和雜役留一半在山門。
馥梨和桂枝就歸攏在雜役里頭。
她從馬車上跳下來,踏上結結實實的地坪,路途那種左搖右晃的感覺還如影隨形,好一會兒才散去。朝食的蔥油餅早消化完了,此刻腹中空空,很餓。
留守的某個嬤嬤點完人數,指揮她和桂枝,“快些去香積廚領齋飯,拿著這個牌子去,晚了沒好的。”
馥梨同桂枝跑進跑出,人多齋飯重,食盒裝得滿滿當當,好幾趟還沒送完,自己餓得快沒力氣了。
這樣下去不行,馥梨想了想,往后廚去。
“小姑娘打哪兒來的?這里是后廚!別亂跑。”
后廚出來個模樣姣好的年輕婦人,兩頰凹陷下去,神情中總有些悲苦的味道。她手里握一柄木勺,警惕地看探頭探腦的馥梨。
馥梨遞了鎮國公府在恩孝寺客寮的牌子,“我來替隨行雜役領齋飯,想問后廚有沒有拉車可以借用?”
廚娘的戒備松了,“有,用完記得給送回來。”她勺柄一揮,指了指窗邊,繼續去灶臺忙碌了。
馥梨同桂枝連忙道謝。
后廚收拾得齊整干凈,東邊格柵窗下排了三個從低到高的大瓦缸,其中一個飄出濃濃的腌菜味,就是灶臺正在燒菜都沒完全掩蓋那味道。
小板車斜立在一側,靠著瓦缸。
兩人走到窗邊,合力將板車平放。
桂枝拉了下車頭,沒拉動,見馥梨還在盯看那些缸缸甕甕,輕聲催了句,“快些走吧,送完護衛的齋飯,咱就能吃上了。”
馥梨按著車板的手一松,同桂枝將車推出后廚。有了小板車,只跑一趟,就將齋飯送齊了。
再過個把時辰,是恩孝寺法會,方丈開壇講經。
恩孝寺香客漸漸多起來,幫忙籌備法會的清修客和僧人亦頻繁走動。馥梨覺得,最適宜同大太太告狀的時機,就是在法會開始之前。
她吃完齋,守在大太太的靜室門前。
好不容易等到大太太婢女端著用過的齋飯托盤出來,就要上前,卻被東走廊出來的一對母子搶了先。
那婦人衣著華美精致,可見養尊處優,牽著的錦衣小郎君皮膚黝黑,像是夏天走街串巷曬成的膚色。
兩人進了大太太的靜室。
馥梨頓步,抱臂在冷風中等,冷了蹦幾下再轉悠一圈。門口的方嬤嬤朝她招手,從兜里掏給她一顆熱乎乎的烤紅薯,“太太賞的。”
“謝謝嬤嬤。”馥梨雙手接過,捧著暖手。
“小丫頭,你怎不去山門馬車里躲懶?”
“我同桂枝說好了輪換,怕太太和姑娘還有用得著的地方。”馥梨看向門扉,“剛才哪位夫人進去了?”
“是太太親近的族妹,少卿府夫人和小郎君。”方嬤嬤努努嘴,“小孩兒坐不住,我猜等下就要出來。”
話落地還沒一刻鐘,屋門被大力推開。
只有錦衣小郎君自個兒,身后跟著伺候的婢女。
他人小腿短,跑得卻快,一陣風兒刮過似的,嘴里還厲害著:“你能不能別跟著我?煩人,煩人!”
“公子自去玩耍,奴婢就遠遠看著。”
“看著也不行!我看見你就煩!”
婢女哪里敢就讓他跑了,提著裙裾在拼命追。
方嬤嬤笑著搖頭:“來的路上,少卿夫人數落他念書不夠認真上進,小郎君鬧了好一會兒脾氣呢。”
又有好一會兒,少卿府苗夫人出來了。
馥梨待她走遠,手里的烤紅薯也冷了,此時不說回程更難有機會。她將紅薯塞到左邊衣兜,再從右邊掏出早準備好的碎銀銅板,往方嬤嬤手里一塞。
“哎,這是做什么?”
“嬤嬤,我有事情想稟告太太,要見一見她。”
方嬤嬤神色變了變,掂掂那些錢,“你先說說,是什么事情?”要是些針頭線腦的瑣事,她把人放進去,沒準就要在太太那兒落得個不知輕重的印象。
“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我想見了太太再說。”馥梨眸子烏潤,強迫自己泛出些淚意,瞧著楚楚可憐。方嬤嬤嘆口氣,“我先替你去問問。”
沒多久,屋里就傳來方嬤嬤喊她的聲音。
清幽雅致的靜室里,大太太苗斐和大姑娘陸嘉月分坐在竹榻上,中間隔著一張擺放瓜果蜜餞的卷幾。
馥梨沒料到陸嘉月也在,愣了片刻。
苗斐看她的目光也有些納悶,是新來的丫鬟吧?長得這般標志,她要是瞧過,心里該有印象的。
“方嬤嬤說,你有事要稟告,是什么事?”
馥梨菱唇動了動,沒說話。
苗斐催促,“法會快開始了呀。”
竹榻下擺著幾張藤編的蒲團。
馥梨端端正正地半跪下去:“婢子想求太太為所有受過韓管事欺壓的丫鬟作主。”她一開口,苗斐就變了臉色,想叫陸嘉月一未出閣的姑娘家避開著些。
可馥梨語速快,像是心里想過很多遍的。
“管事韓長棟色欲熏心,一直借職務便宜,伺機輕薄前院的粗使丫鬟,若有不從的,就扣押工錢、發賣出府。一年前洗衣房的丫鬟落霜就是想要到太太跟前求助,才被他尋了個錯處,隨意發賣出府去的。”
苗斐愣了,這個叫落霜的她有印象。
當時鬧得沸沸揚揚,說是偷了管事房東西。
陸嘉月亦驚訝,聽到馥梨說,韓長棟下手挑的都是家里沒倚仗,沒人脈背景的孤女,更是擰緊眉頭。
馥梨說完了,喉頭有些干。
苗斐半天沒講話,還在消化她說的事情。她固然不能相信小丫鬟的一面之詞,可此事對女子聲譽有損,馥梨愿意講出來,她已信了七八分。
遑論她還說得條理清晰,不似隨意構陷。
苗斐想起女兒還在身側。
她推了推嘉月,要叫她回隔壁屋,門外傳來方嬤嬤錯愕的低呼,“哎喲,少卿夫人,先等我通傳……”
“我等不及了,斐姐姐,斐姐姐!”
苗斐抬頭,就見族妹苗慧不顧禮數,直接推門而入,半點眼光都沒分給跪在蒲團上陳情的馥梨。
“斐姐姐,丞兒有回你這兒來嗎?”
不等苗斐回答,苗慧已動起來。
恩孝寺收拾給鎮國公府的靜室,是最寬敞舒適的一間。可寺中清簡,再體面的靜室也是目光一掃,輕松繞兩圈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蔣修丞不在。
苗斐正滿腦門官司,不差多她這一件,“丞兒沒有回來我這里,你慢慢說,究竟發生何事了?”
“丞兒不見了,婢女沒看住,不敢往我這里報,實在找不到了才來,等我再發散侍從去找,各處都不見蹤影了。”苗慧失魂落魄,扶著木桌,快要站不穩。
馥梨回憶她看見的場景。
“苗夫人有找過后山那片嗎?我恰好見小郎君推門出,是往側門通往后山方向去的。”
苗慧木然搖頭,“婢女也是這么說的,找過了。”
苗斐看一眼,就知道族妹此刻已沒了主心骨。
這次禮佛,她本也要帶小兒子來,是臨行前聽到執方說近來京畿周邊幼童報失多,有蔓延到皇都中的趨勢,苗斐才改了主意,就帶嘉月過來。
若是一時走失,只要還在寺廟,掘地三尺總能找到,就怕是遇上了歹人。
念及至此,她把方嬤嬤喊進來,“叫山門處的人都幫忙找,廟中方丈也去通知。”再睨了一眼馥梨,“你既然認得小郎君,你也去找,旁的事情等回府再說。”
馥梨沒耽擱,起身拍拍膝蓋,就同方嬤嬤去了。
鎮國公府的人把搜尋重點放在后山。
一直找到日落西斜,林中金燦燦的日光穿過樹影斑駁,都毫無所獲。恩孝寺的光頭小師父找到馥梨,合十見禮:“可是馥梨姑娘?”
“我是,蔣小郎君找著了?”
小師父搖頭,“苗夫人報官,官府已將山門封鎖。官差說今日接觸過、見過小公子的人都要問話。馥梨姑娘請隨小僧來。”
馥梨匆匆跟去,來到偏殿一間屋前。
屋外有佩刀官差把守,鎮國公府同少卿府的許多仆役排成一列,正在等待問詢。
馥梨等了許久,才輪到她進去。
屋內堪稱空蕩,紅木長條案后坐了一人,正翻看一副地圖模樣的紙頁,緞面官服上是繡工精巧的瑞獸圖騰,衣領挺括板正,露出一線白絹中單。
同她那日廊下所見一模一樣。
是穿緋紅官袍的陸執方。
雙梁烏紗帽端正戴著,更顯得凜然不可侵犯。
陸執方眼皮未抬,手指一張鼓凳,“坐”。
馥梨坐過去,雙手交疊在膝上。
臨時騰出的訊問室空曠,鼓凳擺得離長條案遠遠的,設在整間屋的中心,人一坐下,就有從四面八方被審視、被探究的感覺。
陸執方身側的書吏發問:“姓名?什么身份?何時最后見過蔣修丞?”
“鎮國公府的粗使丫鬟,名叫馥梨,約莫一個時辰前,見過蔣小郎君從客寮側門跑過。”
陸執方聽到熟悉的聲線,默然抬首。
鎮國公府極大,他出入只走西門,往長輩處請安只走西路,有些地方全然不會再經過,有些人全然不會再碰見。就連小重樓外的那些草,他都叫人拔了。
書吏按部就班,一模一樣的問題,問了馥梨。
得到的回答同前邊那些人大同小異,“當時蔣修丞或他的婢女有何異樣之處?或者值得留意的地方?”
一般問到這里,就是差不多結束的意思。
鼓凳上的丫鬟沒有民見官的局促驚慌,臉上露出仔細回憶的神色,“小郎君很抗拒婢女跟隨,一直想要擺脫婢女的視線,此處之外,沒有了。”
書吏記錄的手一頓,望向陸執方。
陸執方看馥梨,“他當時說了什么?”
馥梨將小郎君和婢女的對話復述了一遍,盡量不漏掉細枝末節。陸執方接過書吏遞來的記錄,“辛苦,李大人先出去歇息吧。”
書吏一愣,道了句“下官告退”,起身離去。
馥梨從那推開又闔上的門縫里,瞧見了月亮。
已經天黑了,小郎君還沒找回來,無論是走丟了還是被綁走,都不是好預兆。
“陸大人,蔣小郎君是遇到歹人了嗎?”
“目前還沒有證據。”
“今日能找回來嗎?”
“若他還在寺廟里,就肯定能。”
陸執方打量她一會兒,聲音淡得毫無好奇之心,偏揀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頭發怎么梳回去了?”
馥梨微愣。
陸執方問得很淡然:“同那日不一樣。”
“那日是哪日?”
“你知道哪日。”
“那是出府逛街玩才有的,胭脂鋪免費梳的。”
“那別的丫鬟怎么還有?”
馥梨想了想,世子說的或許是桂枝。
她那日研究了所有光顧脂粉鋪子的丫鬟的發髻,琢磨了差不多的梳頭方法,后罩房手巧的都學會了。
陸執方抖了抖證詞,紙頁微微作響。
馥梨回神,揪了揪衣袖,“冬天冷,我想多睡一會兒,梳精巧的發髻很費時間的。”
“何時要起?”
“卯時三刻。”
同他要上早朝的時辰都差不多了。
陸執方略微意外,想到陸嘉月同她這般大時,也是缺覺的。屋內靜了一會兒,他手指點點案頭,“你過來,這里簽個名字。”
“到時辰了么?”
馥梨疑惑地看案頭的小香爐,還剩小截未燃盡。
“你知道香爐的用處?”
“我看之前每個人進來問話都是差不多的時間,這香點了,難道不是用來計時的?”
陸執方深目看了她一眼。
的確沒說錯。
這是衙門慣用的審訊技巧,每個證人盤問的時長一致,避免有心人揣測、加害、單獨打探消息。
正因如此,他才會在空白的時間里,肆無忌憚地問她與案情毫不相干的,他卻想知道的問題。
“來簽字。”
“好。”
穿著灰撲撲棉襖的姑娘,從鼓凳上跳下,走到他案前,梳得潦草的發縫冒出草兒似的小頭發。她熟練地握起毛筆,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
馥、梨。
依舊是他喜愛的,有靈秀氣韻的筆跡。
依舊困在與她不相稱的境遇里,得自在閑適。
陸執方垂眸,視線落到她那雙手上,食指和中指的指節有兩顆凍瘡沒好,泛起點紅色。小姑娘擱下筆,拿左手衣袖去用力擦發癢的地方。
一遍,兩遍,三遍,毫不惜力,以痛止癢。
陸執方反應過來前,手已扣了上去。
不禁微微一哂,活了二十三年,從沒哪一刻覺得自己這般像登徒子,但沒關系,他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