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沉默后。
雪沛愣。骸啊?”
他還在地上坐著,滿臉不解,嘴巴張成了個圓形。
不對啊。
我喜歡你干嘛,你又不會發光!
面對雪沛的茫然,蕭安禮閉了閉眼,心里明白大半。
很好,水落石出。
搞錯了。
丁佳還有戶部那幫子飯桶,竟然搞出這么一場誤會,說什么報恩,說什么心悅于己……蕭安禮呼吸都重了幾分,想起之前雪沛滿臉認真的神色,夸自己長得好看,叫的聲兒好聽,難道,全部都是陰差陽錯,誤會一場嗎?
罷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小誤會,他不在意。
真的不在意。
蕭安禮反而笑了起來,并沒有失落,畢竟這種“自作多情”在他的過往中出現過不少次,不算稀奇。
譬如認為,太后對他是出于慈母心腸。
他曾經……多么一廂情愿。
可如今,只有被斥責的時候,才能聽到太后對他多說幾句話,仿若恩賜。
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聽過太后的聲音了。
“朕懂了,”蕭安禮重新坐回椅子上,單手撐在額側,“你是來偷寶石的,然后去鬼市賣掉。”
和狐裘一樣。
雪沛從書桌下往外爬:“我沒有偷……”
冷冷的聲音傳來:“閉嘴!
雪沛抬頭,看見蕭安禮微闔雙目,眉心中擰出一道淺淺的痕跡,似乎有些疲憊的模樣:“朕不想聽!
那你問什么呀!
還一臉的不高興。
終于從逼仄狹小的空間里鉆出來,雪沛活動了下自己的手腕:“那……能給我嗎?”
蕭安禮輕笑一聲:“給你!
“真的?”
雪沛猶猶豫豫的:“可是,我試了,沒有摳下來!
“鑲嵌得比較嚴密,”蕭安禮的聲音有些懶,“朕派個匠人和你同去,就可以取下來了!
雪沛嘴里還泛著松子糖的甜味,睜大雙眼,有些不敢置信。
可蕭安禮已經伸手,吩咐湊近的宦官,要其傳喚工匠過來。
那宦官也不知道之前在哪兒藏著,恭敬地行了個禮,就悄無聲息地退下。
一時間,大殿只剩下他們二人。
雪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沒想到陛下這么痛快就答應了自己的要求,還有就是,那奇異的硝煙味也沒了動靜,讓他懷疑自己是否出了錯,過來折騰了蕭安禮一場。
“我只要一顆!
他朝蕭安禮豎起一根手指,小聲道:“別的,都留給你!
畢竟龍椅上的寶石,大部分都是他在漫長的歲月中,一點點攢下來的,是他的。
可雪沛不貪心。
他覺得對方這會兒有些孤獨。
那就把別的寶石留給蕭安禮吧,還有珍珠,瑪瑙,令人眼花繚亂的珠玉,多漂亮呀,在雪沛心中,每天可以坐在這么一把金碧輝煌的椅子上,會很開心。
但蕭安禮略微頷首,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看不甚清里面的情緒:“以后,別做這等事了!
小賊身手了得。
不過常在河邊走,哪兒有不濕鞋,若是繼續這樣游走在偷竊的邊緣,遲早被投入大牢,吃盡苦頭。
雪沛點點頭:“好!
不會再做了,等拿到寶石,天明了就離開這里。
蕭安禮沒再多問什么,隨意地朝他揮了揮手:“去殿外候著吧,等會李?祹!
說完,他就呼出一口長氣,終于像一個真正徹夜不眠的人似的,露出些許疲憊的倦意。
雪沛猶豫了下,一步步地往后退去,依言離開。
珠簾掀開,發出清脆的響動。
如碎玉聲。
很好聽。
撕扇,摔玉,拿著金錁子打水漂,這些聲音都很悅耳。
屋內陷入寂靜,蕭安禮又開始頭痛,很久沒燃過香了,他甚至想是時候給香爐再添幾味藥,看能否有那么丁點的用。
這幾日太學生們鬧得厲害,不吃不喝,徹夜不歸,如今天氣漸暖,雖說尚未到熏五毒的時間,可也有些蚊蚋作亂,他吩咐過太醫院那幫酒囊飯袋,在殿外放置些香料艾草驅蟲,以免學生們太過受罪。
但不知用了什么草藥,燃起來居然有種硝煙味,蕭安禮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沒料到也有人和自己一樣,還驚慌失措地跑進來。
可惜,可惜。
“嘩啦啦!”
伴隨珠簾再次響動,這次的聲音里滿是笑意,仿若山間清澈小溪,流水淙淙:“陛下!”
“謝謝剛才的松子糖,很甜!”
怎么回來了?
蕭安禮沒抬眼皮:“多嘴。”
可雪沛大笑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二三月的風被他帶了進來,滿是清冽的氣味兒,鮮活又生機勃勃,驅散了沉悶和硝煙。
蕭安禮被這笑聲驚到,不自覺地放下手,與此同時,雪沛遠遠地朝他扔來個什么,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低頭一看。
是朵剛采下來的玉蘭花。
還沒完全綻開,是雪白的骨朵兒,微涼的觸感那般柔和,像水,像絲綢,像他那天握住的手腕——
“送你的!”
雪沛不害臊,笑得快活,眉梢眼角全帶了往上飛的鉤子似的,蕭安禮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訝異地看著他,如同看一個沒開化的鄉間野孩子。
可雪沛不再看他。
連招呼都不打,轉身快步跑開。
蕭安禮握住那朵玉蘭,說不出心中什么滋味,頓了好一會兒,才生硬地又憋出一句:“胡鬧!”
竟敢去摘殿前的花!
玉蘭散著淡淡的香。
蕭安禮喉結滾動,心道這人不僅要偷皇宮里的寶石,還是個“竊玉”的小賊,實在囂張!
而被不自覺揉碎的花瓣,則在指尖留下了香。
和淺淡的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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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沛美滋滋的,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給荷包系好,揣進衣襟里,又拍了幾下。
工匠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李?甸]著眼睛,不知在喃喃自語什么,日光漸移,偌大的勤政殿內滿是晨曦的明亮,雪沛快步躍下臺階,興奮得臉頰都紅撲撲的。
“您快點走吧,”李?挡亮瞬令~前的汗,“別叫人看見了,也千萬別往外說啊!”
圣心難測,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只得遵循。
只是李福康實在不敢想,這事若是讓百官知道,會有何等后果。
那可是龍椅啊……
象征著最至高無上的皇權,是天子御座,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取下上面的寶石,另送他人?
李?狄宦纷,都顫顫巍巍的。
不管了,為了陛下自當肝腦涂地,只要這位小公子不往外說,及時再挑別的寶石補上,他人也不一定知曉此事。
東方微明,一群寬袍博帶的太學生仍在抗議。
自從下了那道荒唐旨意后,他們就堅決不走,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而陛下也不趕人,淡漠地說由他們吧,餓死就好了。
李?禌]敢招搖,帶著雪沛順著后面的連廊經過,想著趕緊給人送出這是非之地。
可吵鬧聲還是傳來。
“胡太傅若是被折辱了,我第一個撞死在那龍蟠柱上!”
“讀圣人書,學圣人言,你我不就是為了今日?”
雪沛的腳步慢下了,扭臉看向李福康:“公公,這些人是誰呀?”
李?蹈砂桶偷匦α讼,為難道:“這些是……”
一道沙啞的聲音傳來。
“罷了,老朽這條命死不足惜,只是實在不忍看陛下誤入歧途……葬送我大齊江山!”
一語言畢,又是一陣憤怒的哭號。
夾雜著無數的“太傅”“萬萬不可”聲中,一位年輕點的文官激動地站起,摔了笏板。
“陛下這樣做,不嫌丟人嗎?”
李?挡阶右活D。
這話,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胡太傅嘔心瀝血這么多年,竟被如此侮辱,我咽不下這口氣!當初若不是胡太傅,我還不知道在哪個山坳坳里呢!”
頓時群情激昂。
“就是,胡太傅是文壇領袖!”
“再造恩師!”
“幸得拜入胡太傅門下,我輩三生有幸,在祖上修來的福氣……”
坐在眾人最前方的老人嘆了口氣,緩緩地捋了一把胡子,搖頭道:“罷了,陛下到底年輕,只是書可以再讀,若是心思不純可就……”
“老爺爺?”
一道清脆的聲音出現,很陌生,在亂糟糟背景里格外突兀。
胡太傅動作停下,瞇起眼睛看過去。
一個臉生的漂亮少年蹲在面前,皮膚白皙,眼角有些鈍,就顯得眼睛很圓,眸光明潤。
他笑吟吟地開口:“和親的話,那肯定要把人送去敵國,送誰好呢?似乎大家都不樂意。”
“人又沒有高低貴賤,既然如此輕信他國的要求,覺得小小的和親能換來邊境平和,那為何不以身作則,為何輪到自己,才叫痛呢?說心思不純的話,我看,為了私利而罔顧國事的人,才是最丟人的。”
人群靜了剎那。
遠遠的,李?祷呕艔垙埮軄,滿頭大汗。
親娘啊,他一個沒留神,怎么讓人跑了出去?
長翅膀了嗎,躥這樣快!
反應過來后,那個年輕人立刻開口:“放屁,你懂什么?僅僅是和親而已,能換數十年的休戰……再說了,陛下這就是故意折辱胡太傅!”
雪沛贊許地點頭:“對啊,所以大家不是都明白嗎?”
殿前的玉蘭樹被風吹動,枝椏微晃。
“對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認真地看向面前臉色鐵青的老人。
“那個德高望重兩袖清風,滿腹經綸,為百姓嘔心瀝血的胡太傅,在哪兒來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