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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電影26

    “不行了, 天都要亮了。”

    花田笑看著海面盡頭隱約的亮光道。

    他們一直待在林子里盯著畫廊,那座畫廊孤零零地立在懸崖上,只要里面有人出來, 沒有其他道路可以離開。

    誰能想到,這場“交易”真就持續了一晚上。

    “沖進去吧。”井石屏站起來,活動了一下久坐僵硬的關節, 雙眼死死盯著畫廊,片刻后又說了一遍, “沖進去吧。”

    花田笑做驚訝狀:“他們可有槍!”

    井石屏斜眼看他:“電影看多了吧?哪可能有那么多槍?”

    “你就是在電影里啊!”

    “你們之前不說是夢里嗎?”

    “只是比喻!比喻!為了你比較好理解!”花田笑翻起白眼,“說不通了還。”

    井石屏道:“隨便吧,可現在不沖進去, 天就要亮了。”

    “其實老井說得沒錯。”此時玉求瑕開口道,“雖然這里確實是個電影世界, 有戲劇夸張的成分,但整個世界還是建立在現實邏輯基礎上的。也就是說, 在這片不允許持槍的土地上, 搞到槍的確是困難的, 就算在電影中他們確實搞到很多槍,但肯定不是每個人的槍法都好, 畢竟子彈難弄,練習也麻煩, 大多數小嘍啰手上的槍不過是擺設。”

    花田笑不太情愿地道:“聽上去有點道理……”

    “那走吧。”井石屏已經往外走了,“沖進去。”

    方思弄猜他仍沒有完全相信他們說的,還想自己親眼確認一遍。

    井石屏走得很堅決,幾人也跟上去,走上懸崖空地時守門老頭發現了他們,呵斥了兩聲, 幾人不退反進,從走的直接變成跑的,老頭被嚇得退后兩步,便向著畫廊里面招呼,很快,里面出來了幾個黑衣人,在大晚上也刻板地戴著墨鏡。

    此時井石屏已經沖到畫廊門口,照著走在最前的黑衣人面門就是一拳,那人被捶得仰倒過去,兩邊的人竟然還往旁邊跳了半米,可見是真的虛有其表。

    后面一個人認出了井石屏,驚訝叫道:“阿賓?”

    他話音未落,斜刺里便竄出一道黑影,隨即眼眶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方思弄和玉求瑕也先后到了,三人像推土機一般幾秒之內就將門口這幾人碾過,緊接著一道破空聲響起,三人瞬間撲向大門兩邊,以墻為掩體,而此時才氣喘吁吁跑過來的花田笑直接抱頭鼠竄,罵罵咧咧:“你們看!我就說有槍!”

    任花田笑被從門窗射出來的子彈攆得亂竄,玉求瑕似乎完全不擔心,他和方思弄躲在門的左邊,井石屏在另一邊,他還有閑暇指著墻上貼的一張畫廊的展品海報跟對面的井石屏說:“你看,這里寫的畫展只有十三天,幸好我們來了,要出去就只有今晚。”

    “那就進去吧!”

    方思弄從來沒有覺得井石屏這么性急過,只見他一把拎起一個倒在門口的黑衣人擋在身前,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從正門走進去了。

    頓時,槍聲停了,一道有些嘶啞的聲音響起:“都別開槍!”

    還是那個聲音:“阿賓,你怎么來了?”

    井石屏問:“凱哥,這是在干什么?”

    那位凱哥很不耐煩:“你先回去,沒有你的事。”

    忽然里面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井石屏將手里的人直接拋向了凱哥。

    又是一道槍聲響起,帶出一陣讓人牙酸的彈射聲,然后有人慘叫,接著是凱哥的大聲咒罵:“老子說了不要開槍你他娘的聽不懂嗎?”

    凱哥這一叫倒是讓玉求瑕確認了,這座畫廊是特制的,墻面用的剛性材料會讓子彈發生彈射,會射傷室內的人。所以這個凱哥應該是老大允哥很信任的手下,知道這座畫廊的底細,這里是允哥專門建來交易的場所,用這種設計防止火拼。

    而現在,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想清楚這一點,玉求瑕直接沖了進去,方思弄緊隨其后,室內少說有二三十個人,除卻躺在地上慘叫的那兩個,其余人都鵪鶉一樣縮在一起,手里拿著槍卻不敢開。井石屏脊背筆直站在他們對面,背影山一般堅定。

    那凱哥似乎還想說什么,井石屏上去幾拳打倒。

    “我靠!”凱哥坐在地上捂著臉,怒吼道,“教訓他!”

    這時那群有些刻板的□□終于顯出點血性,接二連三撲了上來。

    井石屏在最前面,首當其沖迎戰大部隊,玉求瑕和方思弄在后面,收拾零零散散漏過來的。

    先開始是這樣,等到人都打成一團時,每個人對的就都平均了一下,差不多多。

    井石屏是練家子,路數頗為中正,大開大合,攻守有度。方思弄拳腳凌厲,專挑人痛處打,可稱陰狠。玉求瑕看起來沒那么殘忍,甚至還有幾分優雅,其實下手更快,而被他揍翻的人基本就起不來了。

    幾分鐘后,戰斗稍息,黑衣人躺倒一片,有哼唧著呻/吟的,也有直接昏死過去的。方思弄和井石屏也都掛了彩,方思弄因為臉上挨了兩下看起來嚴重些,玉求瑕則從表面上看不出來。

    但方思弄還是不放心,掛著熊貓眼上下檢查了玉求瑕兩遍:“你真沒事?”

    玉求瑕微涼的食指拂過他的眼眶:“你還是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說完他嘖了一聲,回頭往外看,“我去把花田笑叫進來。”

    玉求瑕出去后,井石屏靠過來遞了方思弄一支煙,方思弄捏在手里沒抽。

    井石屏感慨道:“我的天,誰教你這么打架的?你怎么比我還像□□?”

    方思弄正在尋找目標畫作,隨口道:“生活教我的。”

    “神經病。”在畫廊冷白的燈光下,井石屏忽然笑出了一口白牙,憋了一會兒,還是笑出聲,“哈哈哈,真的有點好笑。”

    方思弄覺得他才有病。

    這間畫廊有三個展廳,外面這間最大,里面還有兩個小的,方思弄在大的這間沒找到畫,便往里走,在左邊那間小的里面找到了。

    十三幅畫都掛在雪白的墻壁上,被白白的燈光照著,顯得又些冷,最后一幅便是那張他已經熟悉了的《荷魯斯之眼》。

    井石屏站在他旁邊:“就是它嗎?”

    “對。”方思弄道,“通過它我們就可以回去。”

    很快,玉求瑕帶著花田笑也進來了,花田笑委屈巴巴地說著好暴力好血腥啊,然后頭也不回地扎進了畫里。

    親眼看到這種魔幻的事情發生還是有些震撼的,井石屏眼睛都睜大了。

    方思弄被揍腫的眼框跳著疼,他也想趕快出去,按理說肉/體停留在外面,出去之后這些傷也會好了。他一只腳已經跨進去,聽見玉求瑕在后面跟井石屏說:“你先進,我斷后。”

    然后是一片沉默。

    方思弄止住動作,回頭,看到井石屏的表情,心就是一沉。

    他退出來,和玉求瑕一前一后把井石屏夾在中間,朝畫里一指:“你先進,我跟他一起。”

    井石屏又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們走吧。”

    方思弄問:“你不走?”

    井石屏搖頭:“我不走。”

    方思弄感覺自己心跳越來越快,并隨之升起一股如鯁在喉的悲傷:“你不走你這么賣力?神勇得很啊。”

    井石屏仍是說:“不是只有今天嗎?你們快走吧。”

    方思弄不知道要說什么了,因為井石屏的表情太堅定了,像一座莊嚴的碑。

    沉默又持續了幾分鐘,井石屏透過天窗看了眼天色,又催促了一遍:“你們走吧。”

    玉求瑕一直沒說話,此時兩步跨過他,來到方思弄面前,抓住方思弄的手腕,低聲道:“我們走吧。”

    方思弄徒勞地道:“你已經暴露了,你不能再留在這個世界了!”

    他原本以為井石屏那么神勇地沖鋒是因為確認過組織的所做作為之后失望透頂,決心離開這個世界,再囂張也沒什么,可如果他不走,又在那么多組織的人面前亮了相,等待他的結局會是什么,簡直昭然若揭。

    井石屏卻對此避而不談,話鋒一轉道:“如果真的有你們所說的那個世界存在的話……”

    方思弄指著畫:“它當然存在!你親眼看到了!”

    井石屏低下頭,稍顯含糊地說:“我曾經背叛過那個人了……現在又有一次機會,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走吧,去你們所說的那個世界好好生活。”他抬起臉,眼中似乎有一片混沌的大霧,“我要回去我已經逃跑過一次的戰場,我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那里戰死。”

    方思弄終于無話可說,他下意識去看玉求瑕,玉求瑕撫了撫他的背,盯著井石屏,說了句:“再見,老井。”

    “再見。”井石屏有些釋然地笑了一下,“快走吧。”說完轉身往外走。

    方思弄和玉求瑕目送著他的背影,看到他走到拐角停了一下,微微側頭道:“你們是不是說,我在那個世界是個鞋匠?”

    方思弄以為還有轉機:“怎么?”

    井石屏卻揮了揮手,轉過那個彎,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我忽然想起,快遞已經發出,應該快到了。”

    踩著細碎的晨光,井石屏走出了畫廊。

    迎面的馬路上出現了幾兩黑色汽車,很快下來了一群氣勢洶洶的人,應該是凱哥叫來的幫手。

    他快速繞到畫廊背面,面朝著大海。

    那些人隔著畫廊跟他對峙,叫他阿賓。

    他知道自己是阿賓,又隱約覺得自己不是,他隱約覺得自己還有另一個身份,另一種生活。現在的他明明生活在大海邊,可記憶里卻總是是漫天黃沙。

    直到遇見那三個人,肯定了他的“夢”不僅僅是夢。

    他們叫他井石屏,他才想起,另一個自己,好像確實叫井石屏。

    而另一種生活,便越發清晰、鮮明地出現在他的夢境和記憶中。

    在那里,他是一個活動在中東沙漠地區的雇傭兵,做一些押送、護衛之類的工作。現在想起來,井石屏,和阿賓,好像很相似。

    他們都以為自己是游俠,實際卻是罪犯。

    他在麥加第一次見到她,他的“前輩”,在夢里她長著燕子的臉卻不叫燕子,他跟著她一路往上走,沖鋒陷陣,熱血如同少年。她是那么美麗而神奇,輕易勾起他少年般的熱血,也勾起他少年般的柔情。后來他在年會慶功宴醉酒后與她有了那荒唐一夜,在綠洲的泉水中捧起過她的腳,也親手擦掉她臉上的血、埋葬了她。

    可是……后來?哪個后來?

    是哪里的后來?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概念?他想不明白。

    這些畫面太鮮明了,鮮明到他從來不敢直視燕子的眼睛。

    那三個人說,燕子是警方的臥底,他幾乎立刻就相信了,因為這和那個不著邊際的夢境不謀而合,他一度以為那個夢境是某種預言,雖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覆蓋她面孔的為什么是黃沙而不是海水。

    夢境中,黃沙掩埋了所有故事。

    他以為是這樣。

    其實不是的。

    所有的故事都還潛伏在他的腦海里,哪怕他金盆洗手、改頭換面,回到了和平繁榮的國度,那些故事中的陰影,還是夜夜在他的魂夢中糾纏不休,叫他一日不得安息。

    不僅有敵人,也有故人。不僅有恐懼,也有幸福。

    他背叛過她一次,再也經不起第二次別離。

    這次他不會再逃走。

    迎著初升的朝陽,他縱身跳下了懸崖。

    第222章 電影27

    回到怪石陣中, 方思弄被玉求瑕扶了一下,他回過神來,發現小隔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花田笑呢?”

    他話音未落, 花田笑的聲音就從外面傳過來:“我天,你們快來看啊!”

    兩人聞聲跑到外面的主房間,看到投影在石碑上的畫面:井石屏從前幾天和燕子爭執的那處棧橋上岸, 渾身濕透如同水鬼,穿越陰霾籠罩的城鎮, 一路殺進了允哥的老巢。

    海面上升起濃云,風雨欲來。

    在三個人越睜越大的眼里,結局朝著一個無可挽回的方向發展——井石屏撞破了允哥和燕子的談話, 他裝作看不見燕子,直接質問允哥交易毒品的事情, 說你明明跟我說我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家園,就是這么保護的嗎?

    忽然, 一顆從后方來的子彈射穿了他的頭顱。

    這時候的燕子其實沒有暴露, 只是在允哥的懷疑名單上。十年血淚, 收網在即,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所以她用一顆子彈表明忠誠,偷襲了阿賓, 并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他身上。

    最后她還負責將阿賓帶到椰林埋葬,她屏退所有人,抱著他的身體在沙灘坐到天亮,大雨、閃電、海水和白沙覆蓋了他的面龐。

    全劇終。

    整部電影的劇情線還沒有結束,但屬于井石屏的部分已經徹底完結。

    就像李燈水在《十八》里那個歐亨利式的結局一樣,這部電影也突兀地結束了。

    “明明只差一點了……”方思弄喃喃道, “明明就……”

    “沒有辦法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玉求瑕握了握他的肩膀,聲音顯得很冷靜,甚至有些冷酷,“差的并不是他跨進畫里的那一米,實際上得到救贖的距離要遙遠得多。他的心逃離不了,那他就出不來。”

    方思弄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看著玉求瑕的眼睛,問:“所以,你已經逃出來了,對嗎?”

    逃出了向往死亡的巨大陰云,逃離了電影中的命運輪回,又回到了他身邊。

    這是一種……好的預兆吧?

    玉求瑕也看著他,淺色的眼睛在石板間的冷光中顯得清澈透明:“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努力。”

    方思弄情難自已,正想要去親吻那雙眼睛,身后花田笑相當不合時宜地出聲:“那我們現在走嗎?”

    情不自禁的瞬間被打斷,方思弄心中生出一絲煩躁,轉頭看著花田笑,然后愣了一下。

    他在花田笑眼中看到一絲驚人的亮光,這種光芒似曾相識,他在很多人臉上都見到過。

    難道是真愛?

    他腦子里忽然冒出了這么一個想法。

    一些花田笑和蒲天白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親密畫面隨之而來,顯然那些時刻都是呈現在他面前的冰山一角……所以這兩個人是來真的?

    花田笑。

    他盯著花田笑,不知不覺出了神。

    花田笑,究竟是個什么人呢?

    看似第一集 就該領便當,卻有驚無險地活到了今天;看似膚淺可笑傻白甜,卻蓋過玉茵茵在蒲天白心中占據了一席之地;看似身上疑點重重,但可能是債多不壓身,因為疑點太多,反而找不到決定性的破綻;如果忽略這些疑點而把它們都視為這位缺心眼的幸運max,然而最無法辯駁的那張照片卻只有他和李燈水的影像……現在李燈水已經死了,那花田笑呢?

    那張照片到底是惡作劇還是預言?可照片來自于梅斯菲爾德幫自己“偷渡”的手機,這部手機在這個世界再次給他提供了關鍵的線索,這能夠證明梅斯菲爾德的友善立場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前一個問題的答案也可以推定:如果梅斯菲爾德是友善的,那么比起惡作劇,那張照片更有可能提供的是正確的信息。

    可是什么呢?如果說是一種死亡預言,又為什么,只能照出花田笑和李燈水這兩個人呢?

    思維發散了一大圈,現實的時間不過只過去了幾秒,花田笑還睜著他那雙亮極的眼睛,人湊過來,亢奮道:“我們走吧!”

    “等等。”玉求瑕開口,“休息一下,你們不餓嗎?”

    方思弄還愣了幾秒,回過神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覺了一下:“有一點。”

    花田笑卻不大情愿地說:“我不餓,我還有點脹。”

    “你剛吃了那么多壓縮餅干,沒撐死算你運氣好。”玉求瑕也有點煩,直接命令道,“等著。”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覺得玉求瑕說話的態度稍微有點奇怪,雖然花田笑很多時候會讓人無語,但玉求瑕在外人面前的偶像包袱是很重的,從來沒有用這種尖酸刻薄的語言跟花田笑說話,就算表達相同的意思,用詞也會稍加修飾。

    能讓玉求瑕用這種語氣講話的,得是更親密一點的人……

    他腦中忽然劃過一絲想法,可惜在還沒抓牢的時候就被打斷了,玉求瑕直接把他拉到了小金字塔面前,自己蹲下去在包里找餅干,示意他來轉動金字塔“調頻道”。

    思緒一旦被打斷就很難立即找回來,方思弄心下一嘆,便半跪下來開始轉動小金字塔。沉重的摩擦聲在這個空間中響起,有一個瞬間方思弄覺得這種聲音有點像石頭在哭。

    五部電影已經有四部“全劇終”,黑底白字持續了很久,終于顯出了畫面。

    玉求瑕把食水分給方思弄,花田笑也過來挨著他們,三個人一起重新看起了屬于蒲天白的電影。

    一邊看,他們一邊進行最后的討論。

    花田笑提問:“所以,畫會在哪里呢?難道地獄也會有一間畫廊嗎?”

    玉求瑕反問他:“你認為我們一直在找的是畫廊嗎?”

    花田笑一愣:“不然呢?”

    玉求瑕的話問得奇怪,還有幾分刁難人的感覺,進來這么久,每次不都是先確認畫廊嗎?但方思弄就知道不開腔,跟玉求瑕產生分歧的時候,服從就行了,玉求瑕心血來潮逗人玩也是常事,他早就習慣了。

    玉求瑕接著道:“找到畫廊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花田笑有點不耐煩了:“我知道,目的是要出去。”

    玉求瑕把嘴里的一小塊餅干咽下去:“沒錯,我們要做的其實是改變結局。”

    花田笑看了方思弄一眼,學乖了,擺出一副愿聞其詳的表情。

    玉求瑕也沒有再賣關子:“我們一直在做的,就是在改變結局,可能讓結局變好,目標人物逃出來,就像你我,也可能讓結局變壞,電影直接腰斬,就像李燈水和井石屏。成功和失敗我們都經歷了,這種推測你們同意嗎?”

    現在兩人哪有不同意的。

    得到肯定的反應后,玉求瑕繼續道:“找不著到畫廊都是其次,其實我們真正要做的,是促成一個好結局。”

    方思弄明白了:“讓他不要回頭?”

    “對,讓他不要在最后一刻回頭,帶著‘妻子’回到人間。”玉求瑕說,“到時候,也許外面直接就有一個‘天堂畫廊’在等著我們。”

    花田笑反常地提出了異議:“可這只是猜測!”

    玉求瑕的話語中再次泄露出一絲熟稔的刻薄,引得方思弄不禁側目:“不然呢?難道畫廊會在冥河里嗎?”

    花田笑沉默片刻,妥協了:“好吧,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

    “比起確定什么時候出發。”方思弄移開落在玉求瑕臉上的視線,提出,“我們先確定一下從哪里出發吧?”

    整部電影講述的其實是一場旅途,從冥王宮殿回到人間是一條長路,蒲天白一直在行走,而他們可以選擇進入的時間點,同時也決定了進入的位置。

    在這部電影的設定中,除開冥王宮殿,冥界最主要的區域有三個:

    位于最深、最黑暗處的塔爾塔羅斯,這里專門關押那些冒犯神靈或犯下重大罪行的罪人,在這里接受永遠的懲罰和折磨。

    阿斯福德草原,這里是大多數普通人的歸宿,他們沒有顯著的善行或惡行。灰暗的草原象征著一種朦朧的存在狀態,靈魂們在這里度過平淡的永生。

    還有就是埃列修斯田野,這是英雄和善良之人的樂園,代表著幸福與永恒寧靜之地。

    冥界的空間和時間都與凡間不同,這三個區域也并非固定在某個位置,而是永恒進行著不規則的變動,除了塔爾塔羅斯永遠位于最底層這一點不變以外,三塊區域的位置永遠相對運動,只有穿插在其中的冥河能準確掌握它們的動向。

    這也就意味著,一個人要從一條路離開冥界,中途所經過的路途、遭遇的事件是隨機的。

    在電影中,蒲天白飾演的俄耳浦斯闖冥界的時候通過的是阿斯福德草原和塔爾塔羅斯,回去的時候則不再經過阿斯福德草原,從冥王圣殿以及與之相連的塔爾塔羅斯走出來后,就踏上了英靈們所在的埃列修斯田野。

    現在,他們三個要選擇介入的時間點,肯定不可能是在前半段、蒲天白還沒見到冥王的時候就介入,這樣妻子都還沒找到。

    “我覺得從埃列修斯田野的后半段開始比較合適。”玉求瑕說出自己的想法,“這里是一塊永恒寧靜的幸福之地,經過變動后它來到了最接近人間的位置,只要通過這里蒲天白就可以回到人間。我認為,就是這里的平靜氛圍讓俄耳浦斯放松了警惕,忘記了危險,甚至誤以為自己已經回到了凡間,所以最后才會回頭,犯下了悔恨永生的錯誤。”

    “我覺得太晚了。”花田笑提出異議,“我也不認為俄耳浦斯是因為松懈犯下大錯,他走了這么遠的路回到這里,一定有過深刻的思考,我認為我們需要更多時間搞清楚他在想什么,才能說服他。”

    兩個人說得劍拔弩張,方思弄沒見過花田笑這么正經的時候,不過轉念一想到這個時候有個笨蛋隊友支棱起來了也不是壞事,但方思弄什么也沒有說,任由兩個人在他一左一右爭論,自己默默將影像轉回一個片段,然后抓住一個間隙道:“我想,可不可以從這里開始?”

    兩個人都轉向投影。

    “塔爾塔羅斯?”花田笑率先說,“不不不方哥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早一點不是早到這個時候,我是贊成從埃列修斯田野開始的,只是不要那么晚。”

    玉求瑕關注著方思弄的表情,意識到方思弄很認真,并不是因為理解錯了花田笑的意思,他冷靜下來,平靜沉穩地發問:“為什么選這里?這里很危險。”

    電影中,剛經過三頭犬刻耳柏洛斯狗舍的蒲天白走上了一條向下的羊腸小道,鏡頭劃過前方,照見一個隱秘的黑洞。下一刻,蒲天白被地上的凹槽絆倒,發出一聲驚呼。

    方思弄覺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他似乎知道那個凹槽,也在那里絆倒過。

    這種感覺很恐怖,很寒冷,與預言、輪回等等不可深想的概念連在一起。他打了一個寒噤,片刻掙扎后,選擇將這種感覺和隱藏在后面的巨大恐怖的概念暫且按下,推說到直覺:“我有種直覺,這條路通往一個重要的地方。”他倒回幾秒鐘,指著畫面上一晃而過的黑洞,猶豫了一下,稍顯退縮,“我不確定……我只是……直覺。”

    出乎意料,片刻沉默后,那兩個剛剛還各執一詞的人對視一眼,居然同意了。

    最終他們決定,就從這里開始介入這部電影。

    第223章 電影28

    塔爾塔羅斯的羊腸小道蜿蜒曲折, 路面由粗糙的黑色巖石構成,像被火焰灼燒過一般布滿裂痕,地面偶爾噴出微弱的硫磺氣息,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刺鼻的焦灼味。

    小道狹窄而不平,似乎只能容一人緩慢前行,兩旁是高聳不見盡頭的巖壁, 三人就等在這里,貼墻站著。

    方思弄有些走神, 望著坡道下方幾十米處的一個黑洞,其實那里整體沒有光,全是黑的, 幾乎看不出來有一個洞,但不知道為什么, 他就是知道那里有,而且覺得那個洞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樣具備某種吸力, 要將他的靈魂吸進去一樣。

    但他強忍著, 假裝著沒有發現那個洞, 也盡量不去看它。巨大的嚴寒還籠罩著他,他希望那里并沒有洞。

    不多時, 道路另一頭出現一個略顯蹣跚的身影,是左手抱著一把琴、右手拄著拐杖的蒲天白。

    他的腳沒有什么問題, 他只是太累了,從人間下到冥王圣殿已經是一條漫長艱險的路程,何況沒有喘息就直接要走回人間。

    他們三個都站直了,注視著走來的蒲天白。

    蒲天白顯然也看到了他們,腳步遲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出現一絲變化, 但只是一瞬間,他又低下頭,悶頭往前走。

    在蒲天白離他們只有幾米遠時,所有人都沒有什么反應,方思弄下意識去看玉求瑕,卻注意到玉求瑕正看著花田笑,他心中再次升起疑惑,心說這時候看花田笑干什么?

    想不明白,但他也轉頭去看花田笑,對上花田笑清澈無辜又略顯愚蠢的大眼睛,失措的情緒在那之中展露無疑,仿佛在問他:我們要說什么?

    方思弄心下奇怪,但時間不等人,蒲天白已經走到他們面前,見其他兩人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方思弄只能道:“蒲天白。”

    蒲天白被迫停下了,倒不是因為他叫了一聲,而是因為這條路太窄了,他們三個雖然貼墻站著,也是一邊兩個一邊一個,中間留下的縫雖然勉強還能供一個人通過,可現在蒲天白跟幾人都不熟,好像肉貼著肉擠過去有點不太體面,他本人也比較抗拒。

    方思弄道:“蒲天白,你聽我說,你……”

    蒲天白直接打斷:“我不會聽從你們的蠱惑,我要帶我的妻子回人間去。”

    “沒有人要蠱惑你,我們是來幫你的。”

    “真想要幫我的話,就離我遠點。”

    “好的,我們會的。”方思弄說,“我們只是想再次提醒你,不管發生什么都不要回頭,一定不要。”

    蒲天白冷冷道:“不需要強調,我知道。”

    其實這種提醒啰嗦又無聊,蒲天白如果真的要回頭,冥王的話語都不管用,遑論莫名其妙出現在路邊的幾個人?也許玉求瑕是對的,他們應該出現在出口附近,在蒲天□□神松懈的時候再去提醒他還有點用。

    方思弄心中惴惴,隱隱還有些后悔,往后退,更緊地貼著墻:“好吧,你過去吧。”

    這時對面的花田笑卻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開口:“可你的妻子……”

    “不要!”蒲天白高聲叫道,“不要告訴我!身后有什么、或者沒有什么都不要告訴我!”

    花田笑似乎被嚇到了,磕磕絆絆道:“哦、哦、好、好的。”

    蒲天白有些發狠、一字一句地說:“我會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走回人間。”

    他側過身體,臉卻一直正對前方,從幾人身體之間擠過去,繼續往前。

    方思弄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作響,茫然、后悔和不安充斥其間,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主張從這里介入,到這里后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現在看來完全是個愚蠢到家的決定,其實沒有他們蒲天白也能正常通過這里,還不會被他們影響分心,另一方面他卻感覺很緊張,緊張得渾身骨肉都在疼,也不知道原因,好像什么事情要發生了,他同樣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但他們明明看過電影,電影中明明沒有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小心!”

    看著蒲天白的背影,先于理智,他聽見自己叫了一聲。

    嗯?為什么?我為什么要叫他小心?小心什么?

    下一刻,蒲天白身形一歪,整個人就向前撲倒。

    蒲天白踩進了一個巖縫間的凹槽,摔倒了,因為這是一條向下的路,摔倒后他還直接滾了下去。

    真的摔了。

    方思弄聽見自己身體里的心跳聲更響了。

    身體又先動了,沖上去追滾下去的蒲天白,玉求瑕跑得更快一點,在他的斜前方,先一步拉住蒲天白,很快他也抓住了蒲天白的腳踝。

    滾落停止,幾個男人的喘息聲充斥了狹窄的空間,后面花田笑也咿咿呀呀追了上來。

    “哎喲怎么回事,小心一點嘛!”

    他話音未落,忽然天翻地覆。

    整條窄道仿佛忽然化作了某種巨物的腸道,開始劇烈蠕動起來,地面上升、翻滾、巖壁傾斜、穿插,高聳的望不到頭的兩面懸崖閉合起來,讓這條路變得更像腸子一樣的甬道,置身其中的人仿佛萬花筒中的一片花紋,跟著被壓扁又拉長。

    方思弄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被甩飛又砸落,像在洗衣機里滾動,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忽然,他后背一空,人就往下落去。

    他心頭跳出第一個反應:我好像被甩到那個黑洞里了。

    正要掉下去,忽然他手腕一緊,被人拉住,身體重重砸在巖壁上,但好歹止住了下落之勢。

    他順著抓著自己的那只手看上去,看到花田笑鉚足了勁兒的臉,但在晃蕩的逆光中,那張臉似乎幻化了,并不那么像花田笑。

    他一時也想不起來像誰,只覺得熟悉。

    天地還在晃動,這還不夠,方思弄覺得自己似乎看到無數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它們都是黑白的、半透明的、沒有面孔,只是一片虛無。好像是在這部電影中出現過的幽靈角色,又像是之前他在電影院中遇到的那些幻影。它們擁擠著、扭曲地爬行著、掙扎著,塞滿了這條動蕩的甬道,像一片來自地獄的惡靈。

    對了,這里正是地獄。

    在這種條件下要抓住一個已經掉下懸崖的人實在太難,花田笑雙手吊著他,憋得血管都要炸了,可還是要抓不住了,十根手指都僵硬得不像自己的,混亂中只能回頭叫道:“哥!”

    可玉求瑕已經和蒲天白一起被甩到了另一邊,鞭長莫及。

    方思弄也努力地想往上爬,但周圍的巖壁太光滑了,一點使力的地方都沒有,他不敢亂動,越動越重,就在花田笑叫出這聲“哥”來的千鈞一發之際,他腦中忽然閃過一道明光,過往許多想不通的畫面被這道明光串在一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花田笑的臉,遲疑出聲:“……玉茵茵?”

    “轟隆——”

    巨大的怒吼從山石間傳來,緊接著是那片幽靈們聲嘶力竭的尖叫,地面再次如同巨浪一般猛然抬升,伴隨著花田笑一聲驚呼,方思弄感覺到自己被握著的手猛然滑開,然后是強烈的失重感。

    失重的感覺從胯部一路上竄至頭皮,感覺近似于高/潮。

    下落時的短暫瞬間被拉得無限之長,方思弄看著那個洞口的白光越來越小,感覺到自己的所有腦細胞都活躍起來,思維千萬倍地加快,過去的一生都飛速掠過,這就是傳說中的走馬燈嗎?

    墜落。

    是不是每個人都曾在夢中墜落過?

    是嗎?

    可并不是每個人都從高處掉下去過,我又為什么可以夢見失重的感覺?

    是在夢中經歷過嗎?夢可以創造感覺嗎?

    可以嗎?

    如果不可以,那我現在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呢?

    我曾經從高處墜落過嗎?

    就我所知,沒有。

    可一個人如果沒真的經歷過,又怎么會夢見?如此真實、相似的感覺?

    真實、相似。

    兩個不可能的詞語。

    高/潮、失/禁、墜落,如此迥異,如此相似。

    所以高/潮過,就等于墜落過嗎?

    相似感是來源于這里嗎?

    真的嗎?

    去沖浪,去蹦極,去奔跑到瀕死的一刻,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嗎?

    從高樓墜下,車水馬龍的街道、日光、鋒利的陰影,迸濺的內臟,戳破血肉的骨骼……

    一團西紅柿醬……

    濺開漣漪……

    玉求瑕想過嗎?

    站在鱗次櫛比的高樓間,水晶般的落地窗前往下看的時候,有過這種沖動嗎?想象過這種死法嗎?

    ……我要死了嗎?

    玉求瑕呢?

    我真的要死了嗎?

    ……

    ……

    ……

    ……沒有?

    那種仿佛從地心深處爆發的連綿轟鳴逐漸平息,方思弄能聽見的更響的聲音是自己的心跳和喘息,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在一片黑暗當中,他摸索自己全身,好像還好,除了剛剛在甬道內撞出來的傷口和疼痛,自己好像還是個全乎人,還活著。

    是嗎?我還活著嗎?

    他試著動了動,想站起來,站到一半腿軟又坐了回去。

    但這讓他相信,自己真的還活著。

    他遲緩地回憶著。

    ……剛剛,究竟發生了什么?

    ……想不起來了。

    只能想起來那種感覺,洞口的那點白光越來越小,巖壁、動蕩的地獄似乎都消失了,身后是全然的黑暗,像他第一次進入“世界”時那樣,伸手不見五指,沒有身體,沒有自我,像黑洞,像母親的子宮。

    他無限墜落,但沒有發生撞擊,他被黑暗接納——

    想不明白,不想了。

    他晃了晃腦袋,扶著地面站起來,這次成功了。

    但站起來之后突如其來又是一暈,他整個人往旁邊一偏,然后肩膀撞到了巖壁。

    原來這里不是那種全黑的空洞,而是一條小路,一邊是巖壁。

    然后他轉臉去看另一邊,嚇得一哆嗦,因為那里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與他的腳掌只是咫尺之隔,如果他剛剛是往這邊倒的,那他又要掉下去了。

    他一手按著狂跳的心臟,后背貼著巖壁,冷靜了一會兒,扶著巖壁往前走。

    冷冽的寒光從上方灑落,灑在這條恐怖的小路上,看不見底的深淵之下不時傳來低沉的咆哮和哀嚎,好像是永遠受罰的罪人在永恒地悲鳴。

    是的,這里是塔爾塔羅斯,永恒地折磨著罪人的地獄。

    ……這里還是塔爾塔羅斯嗎?

    他的腦子亂糟糟的,雙腿機械地行走,他越發恍惚,那種與宿命和輪回有關的嚴寒再次降臨,從他的四肢百骸中生發出來,讓他越來越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好像是一具傀儡,行走在一個有著既定結局的命運中。

    他想起一些遺落在瑣碎日常中的夢境——暫且稱為夢境吧——在這些夢里他似乎也走過這樣一條路,這樣的光線、這樣的氣息、這樣的聲音……

    他喘息著,心跳聲很響,身體的一些地方在流血,精疲力盡地行走。

    前面……前面……

    會有一個超過三百六十度的轉角,然后巖壁邊會出現一個洞窟,像莫高窟那樣,洞窟出現在游覽道路的旁邊……

    那里面,那里面會有……

    會有什么呢?

    他用盡全力地想。

    撥開腦中的黑霧,他用盡全力——用盡全力地想——

    啊,想起來了。

    是一只棺材。

    然后呢?然后呢?

    他走了進去——

    在思考間,他已經走到了那個超過三百六十度的轉角,居然真的有這樣的拐角,跟他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他的心臟仿佛要跳出來,他別無選擇——也許他可以回頭,這是一個選擇,但他沒辦法這么選,就像他剛剛毫不猶豫走向了這個方向一樣,也許他真的是個傀儡,他沒有辦法——他走進了那個轉角,一直走,走過了三百六十度,眼前還是那樣的路,一面懸崖,一面峭壁,他又往前走,來到夢境中的那個地點,他的視線絕望地望向左邊——

    那里,確實……確實有一個洞窟。

    一切都一如夢境。

    所以……

    命運是既定的嗎?

    他淚流滿面,被冷風吹散后皮膚像刀割一樣疼。可他沒有停下腳步,依然往前走。

    終于,他走到了那個洞窟的正面。

    他看向里面——

    果然……

    嗯?

    心跳聲震耳欲聾。

    ……沒有?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確認——

    沒有,真的沒有。

    洞窟是空的。

    沒有棺材,什么都沒有。

    震驚和狂喜同時到來,幾乎讓人眩暈,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其實他也不是很確切地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什么也沒有發生,卻有劫后余生一般感覺。

    “至少,至少這可以證明。”他自言自語道,“不是什么預言、命運……沒有什么、沒有什么是注定的。”

    第224章 電影29

    方思弄繼續往前走。

    漸漸的, 一種沉悶的聲音從地底凄厲的鬼哭中越眾而出,存在感強烈,逐漸占據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聲音沉重、喑啞, 似乎不是通過空氣、耳道和耳膜被人接收到,而是通過大地、腳心,一路向上, 鉆進人的腦海,像石頭在哭。

    他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音, 只是機械地向前走著,越來越近。

    終于,轉過一個弧度圓潤的彎, 他看到前方一個巨大的影子——巨大的不是那個人的身影,而是那人所托舉的巨石。

    那是一顆大體渾圓, 表面崎嶇粗糙的石頭,幾乎十倍于那個人的大小。那人就推著那塊巖石, 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行走。他就是普通人類的樣子, 有一雙健壯的手臂和粗糲的大掌, 栗色的頭發,歐洲人的面孔。

    許是感覺到方思弄的氣息, 或者是聽到什么聲音,他側過臉來, 露出一雙精光璀璨的眼睛。

    下一刻,兩個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那人說:“是你啊。”

    方思弄則似呢喃似贊嘆:“……西西弗斯?”

    方思弄能認出他,并不是想起什么來了,純粹就是這人的形象太典型鮮明——希臘神話中因挑戰神權而遭到永恒懲罰的國王,在地獄最深處的塔爾塔羅斯,他被懲罰將這顆石頭推到山頂, 但每當他要抵達山頂時,巖石就會滾落回山腳,西西弗斯不得不一次次返回山腳,重新推石頭上山,永恒輪回。

    而西西弗斯的話就不太尋常了,就好像,認識他一樣。

    方思弄心中一緊,嚴寒的感覺再次升騰,面對著那雙精光璀璨的眼睛,他感到一種瑟縮,好像被一眼望穿。

    他其實有很多問題可以問,最應該問的一個就是“你曾經見過我嗎?”或者“那個洞里的棺材去哪了?”

    可他不敢,他再一次選擇拖延,開口說的是:“我剛剛遇到了一些事才來到了這里……”

    他顛三倒四地描述了一遍剛剛經歷的“動蕩的萬花筒”,沒想到西西弗斯居然聽懂了,態度溫和地跟他解釋:“你知道冥府三界在永恒運動吧?每當三個世界在交錯時,境界邊緣會產生裂縫和重疊,總有塔爾塔羅斯的幽靈想要逃出去,哪怕就是去阿斯福德也行……你應該也是從裂縫中掉下來了,你很不走運。”

    頓了一下,西西弗斯忽然笑著搖搖頭,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不,也許你很走運。”

    那些問題還盤旋在方思弄的喉頭舌尖,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切割著他,令他如鯁在喉。

    他想問,他應該問,可一個聲音在身體里聲嘶力竭地嘶吼著,叫囂著:不要問!不要問!不要問!

    西西弗斯那雙眼睛中的光亮再次聚焦在他身上,疲憊、平和、悲憫。這位人間的國王曾將冥神塔納托斯騙入鐐銬,導致人間再沒有死亡。也曾在自己的死亡中設計逃脫,流連人世縱情享樂。他有著超人的膽識與計謀,挑戰神權、蔑視死亡,最終得到的卻是永恒的折磨。他成為了一種符號,一種人類無法與神抗爭的悲劇命運的符號。

    此時,這位睿智而悲劇的符號平靜地注視著他,平和地道:“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方思弄轉回視線,直視著他的雙眼:“我要回埃列修斯田野,請問我該怎么走?”

    西西弗斯眼中的精光轉動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很溫和友善地用下巴給他指出方向:“繼續走下去,你會遇到三條岔路,走最左邊的那一條,之后你會遇到兩條岔路,走右邊的那一條,渡過冥河,就到埃列修斯了。”

    方思弄道:“多謝。”

    西西弗斯收回視線,繼續推他那顆永遠也不可能推到山頂的巨石。

    方思弄快速從他身后擦過。

    聽從西西弗斯的指引,方思弄順利通過兩個岔路,然后來到了冥河邊。

    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這河怎么過呢?

    游過去?

    他蹲下/身觀察冥河水,是一種混沌的紫紅,還冒著泡泡,打消了這個念頭。

    正是一籌莫展之際,他聽見了一點劃水的聲音,抬頭看到一艘船頭吊著一盞小燈的小船破開河上濃霧劃了過來,直接停在他面前。穿上站著一個帶著寬沿禮帽、黑袍裹身的人。

    按照神話來說的話,這一位就是冥河上的船夫卡戎了。

    看著停在自己面前的船,方思弄遲疑道:“……可以送我過去嗎?”

    卡戎的帽檐動了動,似乎是在點頭,不說話,船也沒有動。

    方思弄登上了船。

    卡戎劃起槳,小船緩緩駛離岸邊。

    方思弄背脊僵硬地坐在船上,看著在前面劃船的卡戎。卡戎似乎不會說話,他也不敢搭話。船沿著岸邊行駛了一會兒,方思弄發現岸邊站著幾個模糊的人影,呈黯淡的灰白色,像是薄霧,輪廓模糊,看不清面孔,但眼睛處還有淡淡的微光。

    是電影中的亡靈形象,它們也要渡河?

    卡戎在它們面前停下,朝它們伸出手,亡靈們也伸出手,往卡戎手上放了什么東西,然后卡戎讓它們上船。

    上船后它們就坐在方思弄旁邊,安安靜靜,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

    之后卡戎又接了三批人,小船幾乎坐滿,才轉動船頭,離開河岸,駛向對岸。

    到達對岸后,亡靈們相繼下船,方思弄也跟它們一起,等到卡戎和小船都消失在濃霧里,他才確定,卡戎真的沒有向他收取過路錢的意思。

    現在他已經來到了埃列修斯田野,與塔爾塔羅斯的陰森焦灼不同,這里是一片天堂式的草原,田野上的草地如同一片翠綠的毯子,延展到遠處,色彩斑斕的花朵競相開放,不遠處有郁郁蔥蔥的樹林,大自然在這里永遠保持著最美好的姿態。

    剛剛與他一起下船的亡靈們已經四散離開,岸邊一時間只剩下他一個人,過分靜謐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腳往前走。

    草原很大,他原本不可能認識路,可奇怪的是,他似乎認識地上的花。

    很難形容的感覺,他并不能確切地叫出每種花的名字,但他就是神奇地知道應該往哪走。具體來說的話就是離冥河越近,一種鮮紅的花越多,而離人間越近,一種藍色的花就越多。

    他不停地走著,逐漸開始恍惚,有些時候會以為自己走在夢里。

    又來了,那種嚴寒的感覺,曾經從未注意過的夢境,一切都在這個世界中復活了。

    他一直走一直走。

    “方思弄!”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身后有人在叫他,很清晰,是玉求瑕的聲音。

    但他的身體里回蕩著一個更大的、更清晰的聲音:

    “不能回頭。”

    他繼續往前走,跟隨著地上的藍色花朵。

    “方思弄!”

    他聽見那個聲音越來越近,還有跑動的腳步聲,他依然往前走。

    “不管發生什么,我都不能回頭。”他對自己說。

    然后他肩膀被人握住了,溫熱的觸感,沉重的力道,太真實了。

    但是他不能回頭,還是執拗地往前走。

    然后眼前白影一閃,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巧妙地一轉,玉求瑕從后面轉到他面前,正面對著他,握住了他的兩邊肩膀。

    四目相對,玉求瑕的眼睛泫然欲泣。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怎么了?”

    方思弄呆呆地望著他,不知道眼淚已經從眼角滑下。

    “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玉求瑕來回抹著他的眼角和臉頰,然后湊過來吻他,反反復復地吻,從額頭到唇角,從眼尾到下巴,把他的眼淚都吞下。

    方思弄在他的觸碰和親吻中逐漸找回了溫度,他從幻夢中掙脫出來,想起來自己現在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了幫蒲天白出去。

    根本沒有什么不能回頭的規定,這個規定只對蒲天白生效,現在玉求瑕整個人都面對著他,根本不是“回頭”,而是“轉身”,什么都沒有發生,便可以佐證這一點。

    方思弄動了動自己仿佛被堅冰凍住的肩膀和雙臂,抬起手抱住玉求瑕的脖子,又摸他的臉,目光仔仔細細在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逡巡而過,玉求瑕也停下了所有動作,安安靜靜地任他看,過了一會兒,他看夠了,開口問道:“真的是你?”

    玉求瑕眼角一跳,立即道:“當然是我。”

    方思弄抱住他,很緊很緊地抱住他,像是忍受不了一絲分離。

    這時另一道身影從他們旁邊走過,是依然在向人間進發的蒲天白,擦肩而過時留下一句:“天吶,沒眼看。”

    花田笑跟在他后面,出乎意料,沒有說什么風涼話。

    過了好幾分鐘,方思弄才放開玉求瑕,玉求瑕也仔細地盯著他的臉,問他:“好點了嗎?”

    方思弄點了點頭,玉求瑕牽住他的手,道:“邊走邊說,好嗎?”

    方思弄又點了點頭。

    兩個人便手牽著手,去追蒲天白和花田笑。

    玉求瑕先講述了他們分開之后的經歷,就是跟著蒲天白繼續走,因為地動平息之后,方思弄掉下去的那個洞不見了,他們沒有辦法,只能繼續走。玉求瑕相信方思弄會想辦法跟他們會合,沒想到方思弄甚至走到了他們前面。

    方思弄也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經歷,說了和西西弗斯的相遇,得到了對方的幫助,又乘船渡過冥河,在這里與他們重逢。

    “謝天謝地。”玉求瑕又側頭親了親他的太陽穴,這話不太尋常,因為玉求瑕向來不相信天地,大多數時候他都只信自己。他把方思弄的手握得更緊,安撫地說,“快了,很快就能出去了。”

    第225章 電影30

    “蒲天白, 你看到那朵花了嗎?那朵,有點紫又有點金的。”

    “蒲天白,你聽到聲音了嗎?什么?鳥叫啊, 像在唱歌。”

    “啊!林子里有條狗!你看它!像不像……”

    “不,沒什么。”

    為了防止蒲天白轉頭,花田笑一直走在他并肩往前一點的位置, 指著前方的一些景物嘰嘰喳喳。

    在他們身后,有一道淡色的身影, 一道人形殘影,是從冥王圣殿開始就跟著蒲天白的“妻子”。

    方思弄和玉求瑕就走在這只幽魂身后,監督全局。

    從方思弄的視角, 他可以透過幽魂半透明的身體看到前方,有時它會把蒲天白框住, 有時是花田笑。它太淺淡了,像一層濾鏡或特效, 而被它框住的那個人會變成灰白色。這場面令方思弄不禁去想:倘使神話中的俄耳浦斯最終也沒有回頭的話, 這樣的妻子, 真的能跟他一起回到人間嗎?

    “他為什么叫他蒲天白?”方思弄提出疑問,畢竟在這個世界中, 蒲天白的自我認知應該是俄耳浦斯,可花田笑一直叫他蒲天白。

    “不知道, 之前走著走著他就開始這么叫了,蒲天白也沒有什么異議。”玉求瑕說,語氣冷淡,有點事不關己的意思,“隨便他們吧。”

    埃列修斯田野一望無際,綠草茵茵如蓋, 地平線邊緣金粉色的云幕低垂,清新的風吹拂著。神話中的英靈們散布在這里平靜地生活,隨著位置的變換,他們時不時可以窺見一些神話的側影。在這里,一切仿佛都變得和平、寧靜了,連時間也是。

    然而就在這種寧靜中,一個不經意的瞬間,方思弄忽然感覺心臟一跳,然后一種麻麻的感覺慢慢爬了上來,似茫然似驚悚,似曾相識、如墜幻夢。

    他余光一閃,像是有人影在前方晃動,那一瞬間遮蔽了日光。但當他定睛看去,那里卻只有鮮花綠草,和更遠處的湖泊森林,沒有什么人影。

    他試圖集中精神,不要被幻覺影響,但無濟于事,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響,他還聽見四周漸漸出現的低語,他再次有了一種強烈的被注視的感覺。

    那道目光似乎來自于身后,令他毛骨悚然。

    “方思弄。”

    忽然,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他天靈蓋一涼,整個人下意識僵住了。

    是玉求瑕。

    又是玉求瑕。

    是玉求瑕在身后叫他。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回頭,但動作剛發出,便頓住了。

    他跟自己身邊的這個玉求瑕對視了。

    對方擔憂地問他:“怎么了?”

    同時,身后的聲音也在說:“方思弄,你為什么不看我?”

    方思弄心中“咯噔”一聲,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老舊的機器忽然短路,他沒法思考、瀕臨崩潰了。

    身旁的玉求瑕捏住他的肩膀,捏得他有點疼,眉毛皺起,有些強勢地逼問他:“到底怎么了?”

    他晃了晃腦袋,勉強找回一絲理智:“不,沒什么。”

    說完這句話,他再次感到恍惚,似乎這句話、這幾個字,在不久之前曾經出現過。

    直覺。他直覺不對。

    有一種說法認為,直覺的來源是大腦收集的信息先于邏輯和理性的統籌而作出的決策,也就是說,比起某些玄學、超自然的因素,直覺的產生很有可能是有具體依據的,它只是比理性的邏輯推理更快地做出反應,以至于大腦難以立即理解和驗證。

    他的直覺為什么覺得這句話不對?

    ——“不,沒什么。”

    他剛剛聽過,是在哪里?

    在哪里?

    他開始瘋狂地在自己的記憶中搜尋。

    是西西弗斯?

    「“是你啊。”

    “你知道冥府三界在永恒運動吧?每當三個世界在交錯時……你很不走運。”

    “不,也許你很走運。”

    “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不是,不是西西弗斯。

    是跟玉求瑕親吻時?

    ……不是,也不是。

    那是哪里……

    是哪里——

    是更近的……更近的時間點。

    「“啊!林子里有條狗!你看它!像不像……”

    “像什么?”

    “不,沒什么。”」

    ——是這里。

    這有什么問題?

    有什么未竟之言?

    「林子里有條狗。它像不像……」

    有條狗。

    狗。

    另一個場景沖破邏輯,從茫茫的記憶之海中跳到他面前——

    「“我還夢到我們以前一起養的狗,叫Kiki……”」

    「“我們找到它了,在一個我們現實中沒有找到它的拐角,一直叫一直叫……”」

    是蒲天白的聲音。

    這是什么時候?他什么時候說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燈光,有音樂……闊大的空間……嘈雜……周圍有很多人——不,不是人……大圓桌……

    ——是在“櫻桃園世界”的宴會廳。

    蒲天白在講述自己在櫻桃樹的幻境中看到的畫面。

    「“我看到茵茵了……很幸福,后來她說要分手……我不愿意,一直求她……她說要帶我去個地方,但最后又讓我走……”」

    狗。

    叫Kiki的狗。

    在現實中走失,在幻境中找回。

    「“啊!林子里有條狗!你看它!像不像……”」

    「“像什么?”」

    「“不,沒什么。”」

    「像不像……」

    像什么?

    ——像不像Kiki?

    剎那之間,方思弄只覺得渾身上下所有毛孔都舒展開了,一個離奇的結論沖破種種阻礙出現在他意識最淺表,他豁然轉頭看向花田笑的背影,那個結論呼之欲出,卻在臉被玉求瑕掰回去、又對上那雙淺色的眼睛時,打了一個頓。

    他自以為自己已經發現了真相,卻忽然思考起玉求瑕能不能承受。

    玉求瑕還在問他:“方思弄,告訴我,怎么了?”

    “你有沒有懷疑過……”方思弄回過神來,斟酌著語句,“就是,我們之前不是說過嗎?花田笑,和玉茵茵之間的聯系。”

    下一刻,他看到玉求瑕似乎是松了一口氣。

    他再次直覺不對,感覺玉求瑕不該是這個反應,但他已經沒有余暇仔細思考了,因為玉求瑕已經繼續話題,他也看向花田笑的背影,嘴角拉起一個又些微妙的笑容,反問:“你看他像玉茵茵嗎?”

    方思弄也看過去,花田笑還拉著蒲天白嘰嘰喳喳。

    “是不太像。”他承認,“可你不談論他們的聯系,你直接就說他像不像玉茵茵。”

    他又看回玉求瑕:“你已經知道了,他就是玉茵茵。對嗎?”

    玉求瑕沒有回答,但很顯然是默認。

    虧他還害怕直接揭露出來玉求瑕會承受不住,原來玉求瑕早就知道了。

    因為這一會兒的對峙,他們已經停下來很久,前面的兩個人已經走出去很遠,肯定是聽不到他們正常說話的聲音了。

    方思弄冷冷道:“你知道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們出去再說。”玉求瑕說,“最后一部電影了,馬上就能出去,我們出去再說,好嗎?”

    方思弄很難受,他不明白為什么到現在了玉求瑕還有事情瞞著他。他驚怒交加、急火攻心,忽然就爆炸了,大喊一聲:“閉嘴!你們安靜一點!”

    玉求瑕也被他嚇了一跳,幾秒后問:“到底怎么了?你在叫誰?”

    方思弄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你聽不見嗎?”

    玉求瑕的聲音也開始抖:“什么?”

    “你聽不見……”方思弄覺得自己頭疼欲裂,他抱住腦袋捂住耳朵,“……你在后面叫我嗎?”

    后面的玉求瑕一直在叫他,一直在哭。

    “方思弄……你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氣了嗎?”

    “方思弄,寶貝……你回頭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看我一眼……”

    “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幫幫……幫幫我……”

    “寶貝……”

    “你聽不到嗎?”

    “沒有人,方思弄,什么人也沒有。”玉求瑕回頭看,然后轉回來捧住他的臉,想帶著他也往后看,“你回頭看一眼,什么人也沒有!”

    “不!”

    方思弄大叫一聲,拍開他的手。

    方思弄只覺得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他的身體里回蕩,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了,也許是在救出玉求瑕之前。是他自己的聲音,或者是那株闊別已久的毒藤,不停的、一遍一遍重復著: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玉求瑕來拉他,他瘋狂掙扎:“我不會回頭的!我不會回頭!不會回頭!”

    “你們在干什么啊?不要忽然弄出動靜!”

    這時前方傳來一陣暴喝,是花田笑,只見他站在蒲天白的正面,雙手捧著蒲天白的臉,應該是為了防止蒲天白回頭,自己只能從蒲天白的肩膀那兒伸個腦袋出來罵,“你們是來幫忙還是來添亂的啊?”

    花田笑以往不是沒有這樣扯起嗓子叫罵過,但都沒有這次的氣勢,方思弄甚至被罵得縮了縮脖子。

    看后面那兩個人消停了,花田笑才放開蒲天白的臉,故作輕松地眨了眨眼睛:“表現不錯,聽到那么大的聲音都沒有想回頭去看。”

    蒲天白的目光沉沉地壓在他身上:“你……”

    “繼續走吧。”花田笑打斷道,“繼續走下去,藍色的花越來越多了,蒲天白,我們快到了。”

    第226章 電影31

    低垂的濃云在地平線上形成一道帷幕, 于最華彩之處裂開一道光門,柔和的白光從門后透出,像天國之門, 其實是通向人間。

    幾人站在開滿蘭花的岸邊,遙望著這道光門,一條碧藍的河水橫亙在他們面前, 阻隔了他們通往人間的道路。

    花田笑問道:“現在要怎么辦?”

    此時在岸邊,方思弄和玉求瑕自然也趕了上來, 幾人幾乎并肩站在一起,方思弄側頭就可以看到花田笑的臉。他不知道這時候叫他花田笑還是玉茵茵更合適,說是花田笑, 剛剛那聲聲勢驚人的暴喝絕不是花田笑能發出的氣勢,說是玉茵茵, 現在這人臉上卻全然是屬于花田笑的神情,清白無辜, 稍顯愚蠢。

    方思弄心下一嘆, 望向平靜的河面, 道:“等等。”

    花田笑問:“等什么?”

    “等等你就知道了。”

    蒲天白卻解釋道:“等卡戎。”

    “卡戎?”

    “冥河上的船夫,會像亡靈收取過河的費用。”蒲天白說, “我下來的時候用音樂征服了他,他送了我一程……你們沒有嗎?那你們是怎么下來的?”

    花田笑的眼睛轉了轉:“我們有我們的辦法。”

    在等待的時候, 四個人也自然地分成了兩兩一組,蒲天白和花田笑一直在說話,方思弄和玉求瑕則都一言不發。

    冷戰讓方思弄很是難受,但這一次冷戰的帷幕是他挑起的,玉求瑕坐在他身邊,一個字不說, 存在感卻異常強烈。方思弄盯著河水,其實也在糾結,一時猶豫都這個時候了,還搞冷戰?還是應該多說點話,畢竟每一句話都可能是最后一句。一時又惱恨,是啊都這個時候了,玉求瑕為什么還要瞞我?

    他越想越難過,索性不想了,而是專注地去聽另兩個人的談話。

    他聽見花田笑和蒲天白談論的都是非常日常的話題,是一段,完全由花田笑本人在參與的談話,花田笑說上個月我給你買的那雙聯名又上了兄弟款,我已經設定好鬧鐘要搶了,還發動了我的后援會一起。哦一周后是邱藍楹那家伙的生日你沒忘吧?你那天記得戴我送你的那個袖扣,姓邱的沒買到氣死他……

    他們談論數日前的飯局,談論幾周后的晚會,談論圈內的八卦,好像并不是坐在冥河岸邊而是上海南京路上的咖啡館里。

    不過說“談論”也不大貼切,因為基本上都是花田笑一個人在說,蒲天白只是靜靜看著他,很久才應上一聲。

    于是一時間,四個人里只有一個人在說話,但也不顯得寂寞,花田笑一個人就可以制造出類似喧嘩的效果,他不停地說不停地說,有源源不斷的新話題和好情緒,好像不說話就會死掉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思弄被一道劃水聲驚醒,轉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看到了那條熟悉的小船。

    卡戎劃著船過來了,慢慢停在他們面前。

    “走吧!”花田笑率先站起來,其他人也陸續起身,依次上船。

    蒲天白最先上船,下一個是花田笑,但卡戎忽然一伸手,將花田笑攔住了。

    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是面色一凝。

    方思弄知道這個姿勢的意思,他之前見過,是要留下過河錢的意思。

    這個“過河錢”是個形象的比喻,具體要付出什么,他并不知道。

    蒲天白似乎也察覺了驟然僵硬的氛圍,但他不能回頭,只能問:“怎么了?”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思考要不要回答他。

    他卻自己想起來:“哦,我差點忘了,要留下買路財。”

    “卡戎先生,是我呀,您再通融一下?”他把琴抱正,彈了起來。

    優美的旋律傾瀉而出,卡戎向上的手掌卻沒有移動分毫。

    就在方思弄盤算著讓蒲天白坐船出去,他們想點別的辦法的時候,玉求瑕忽然上前幾步,繞過了卡戎伸長的手臂,走上了船。完了還回頭來叫他:“上來啊。”

    方思弄震驚,還能這樣?

    他便學著玉求瑕的動作,繞開卡戎的手,真的也上了船。

    花田笑見狀,也想學著他們的動作上船,但剛剛一動也不動的卡戎卻跟著他動了,他走向哪里,卡戎的手也擋向哪里,手心向上,要收取費用。

    方思弄也不敢回頭,只能盯著自己斜前方的玉求瑕,只見玉求瑕向著后面皺眉,想來情況應該不容樂觀。

    他忍不住問道:“怎么?他不……”他不可以上來嗎?

    玉求瑕抬起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止住了他要說的話。

    花田笑的聲音從后面傳來:“行了,我上來了!出發!”

    玉求瑕指揮他:“你坐這里。”

    花田笑答應道:“好嘞。”

    蒲天白停下演奏,問道:“你為什么不坐我旁邊?”

    花田笑樂樂呵呵的:“方哥坐你旁邊。”

    蒲天白:“那你的聲音怎么那么遠?”

    “你妻子在你后面。我在最后一排。”花田笑說,“不要回頭啊,你不是要帶她回人間嗎?”

    蒲天白點點頭:“好,我不會回頭的。”

    方思弄被玉求瑕拉了一下,走到蒲天白所在的第一排坐下,一排只有兩個座位,玉求瑕坐在了他后面。

    在玉求瑕的旁邊,是跟隨著蒲天白上船的模糊幽靈,再后面是花田笑。

    船開始劃動,向著天邊的那道光門。

    蒲天白又繼續彈奏。

    微風拂過河水,天邊的濃云如同油畫般圣潔莊嚴,時間似乎停止了。

    但時間是不會停止的,船還在前行,樂曲也走向終結。

    彈完后,放下琴,蒲天白忽然開口道:“方哥,你知道我的家庭嗎?”

    對蒲天白的話方思弄并不感覺意外,雖然他現在當自己是俄耳浦斯,但至少還有一半是蒲天白。夢中的人物說出一些不符合角色的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方思弄回憶了一下,蒲天白并沒有詳細跟他說過自己的家庭,但以前在學校當室友的時候他多少還是從小學弟的字里行間聽出過一點信息:“知道一點。獨生子,家在四川是吧?”

    “嗯。是個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很開明,說得上幸福。我在外漂了這么多年,做什么事家人都很支持我,我是一個……平常人家里的平常的小孩。”蒲天白慢慢地說,像在吟詩,也如同夢囈,“平常人的人生,似乎也是平常的,痛苦是小小的,幸福是小小的,夢想是小小的,愛和恨都是小小的,整個人生的曲線,好像都是平平無奇的。也許有人也會在一些時候想要創造一些驚世的偉業,可一回頭看到自己普普通通的父母家人,也大有可能退回普通的人生里……我想這不能算是怯懦,只是,在我們心中,我們知道平常的人生是什么樣子的,應該說,我們只知道這個。當我們想要做點大事、成為一個特別的人時,我們不知道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而看到家人,這種溫暖平常的氛圍就會席卷我們。因為我們太了解這種平常的生活了,太了解父母們小小的痛苦和幸福了,我們不忍心打破它們。”

    方思弄說:“所有人都是普通的人。”

    “不是的。”蒲天白執拗地說,“有些人就是不一樣的,生下來就是不一樣的,比如茵茵,比如玉求瑕,比如你。”

    “我有什么……”

    “你也許會認為我不了解你心里的感受,你也不了解我的,所以你聽我說吧!你聽我說!”蒲天白的情緒逐漸激動,方思弄閉嘴了,聽他說,蒲天白繼續講,“我屬于不太認命的那種人,也許是外表帶給我的優越感,總覺得自己是特殊的——其實我有什么特殊呢?我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人,小學時喜歡過我們的文娛委員,初中時喜歡班長,高中時喜歡學校門口那條街的一個大姐大,但是答應了學校里另一個女孩的追求。成績一直也不多好,但因為考上電影學院沾沾自喜,出社會后四處碰壁,差點走上歧途——我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卻總想追求一些別的、更偉大的一點的東西。”

    蒲天白望著前方天國般的門扉,忽然笑起來:“‘偉大’——多美妙的詞匯啊?來自于神話、傳說和戲劇,超越了庸碌的日常,在永恒的天空中熠熠生光。”

    方思弄被他眼中的光芒驚到了,實在沒忍住道:“我跟這個詞毫不沾邊。”

    “不!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跟這個詞有關的現實中的人!玉求瑕的偉大可能來自于他的家世和才華,但你完全是你自己!”蒲天白斬釘截鐵道,“我覺得能毫無保留、義無反顧地愛一個人,就是非常偉大的一件事。”

    方思弄愣住了。

    他奇怪地看向蒲天白,因為自己完全不這么想。只是愛一個人,就可以被稱作偉大?未免太奇怪了,跟蒲天白剛剛說的什么偉業毫不沾邊。

    “你在說什……”

    “愛不偉大嗎?愛都不偉大嗎?”蒲天白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打斷道,“當然,我也不是完全確定的,一開始認識你、被你的愛吸引,我也不確定這算不算偉大……但是十年過去了,方哥,你的愛還在嗎?”

    方思弄難以回答,他太不擅長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

    “它還在,堅如磐石,一動不動。”蒲天白代替他下了結論,隨即又笑了一下,“這證明我當年就沒有看錯。”

    說這么一大圈,其實方思弄不知道蒲天白想說什么,也就此發問。

    “我想說,我向往‘偉大’,可我沒有超人的智慧,沒有過人的體能,沒有了不起的才藝、技能或意志……我如此平庸,卻向往著偉大,我本來都要放棄了,但我看到了你,所以我想,我也許也能創造一場偉大的愛情——”

    玉求瑕忽然在后面冷冷問道:“你認為愛一個人比以上這些過人之處都要簡單嗎?”

    蒲天白并沒有被問倒:“當然不——一開始我認為這是我能接觸到的‘偉大’中簡單的一個,而且它還很安全,不冒什么風險也不會耗費太多的時間——但后來我當然意識到它的困難,甚至有可能是最困難的。”

    玉求瑕繼續問:“你為這場‘愛情偉業’選擇的對象是我的妹妹?”

    “說得可真難聽。”蒲天白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哪有資格去選擇她啊?是她選擇了我,不,也許更應該說,我們相遇了,命運讓我們相遇了,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至少我愿意這么相信。但你說的也沒錯,我確實需要一個‘對象’,我的愛所指的對象,的確是她,我希望我們能一起走向‘偉大’。”

    他轉頭看向方思弄,一字一頓地說:“我明明只是一個不得志的普通人,遲早會接受自己的平庸……有這種想法生發出來,都是因為你,是你改變了我。”

    方思弄被他看得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時間緊迫,也不顧及方式了,只想勸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以破壞的方式也在所不惜:“可據我觀察,你最近又喜歡上了花田笑?”

    蒲天白僵了一下,嘆息般一笑:“是的,因為我的本質就是一個庸人,和你們不一樣。”

    玉求瑕又冷冷道:“你如果一直糾結在這種想法里,那你只能永遠平庸下去。”

    “是啊。可我忍不住這么想。”蒲天白并不爭辯,繼續說,“不瞞你們說,掉進‘戲劇世界’后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我要是死了我爸爸媽媽怎么辦,他們會有多傷心啊?’你們會有這樣的想法嗎?不會吧?你們沒有那樣平凡的父母,沒有見過他們平凡的、平靜的生活,那些小小的、小小的快樂和幸福。被這些小小的幸福拖著,我就不敢死,也不敢做冒險的事、不敢做勇敢的決定。事實上,在這一刻,就在現在,我也依然有這樣的想法——我死了,我的爸爸媽媽怎么辦啊?”

    方思弄肯定他:“那就別死,我們馬上就出去了。”

    蒲天白仍不反駁,望著越來越近的光門,很平靜地說:“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明明這樣普通、庸常、軟弱……可是最終,我還是會想往‘偉大’的這一邊靠一靠。”

    方思弄心一沉:“你要做什么?”

    蒲天白微笑著看他,眼中卻有眼淚折射出的星星點點的光芒:“我向往愛情的神話,我要回頭了。我不相信冥王的謊言,我認為我的身后根本沒有我的妻子,我要戳穿這個謊言。哪怕我錯了,我也能見到我死去的妻子最后一面……比起讓愛情在庸常的瑣碎中化為泡沫,生命也碌碌無為地延續下去,我想選擇一個接近偉大的瞬間。”

    “不要!”

    方思弄抬手就想去扳他的臉,被他撥開了。

    他的眼睛亮如燈火,眼淚打濕了面頰:“不要再勸我!因為我很容易就會被勸服!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我要拋下我的平凡庸常、拋下我的爸爸媽媽、一直拖拽著我的那些小小的幸福,拋下我的懶惰痛苦和虛偽,做一個勇敢的決定!就這一次!不要再勸我!”

    方思弄失語了,卻還不愿放棄,但玉求瑕抓住了他的手,撲上來抱住他,他被迫退開,眼睜睜看著蒲天白猛然回頭。

    蒲天白回頭的畫面隔著玉求瑕的肩膀和發絲,像一幀一幀的慢鏡頭,同時他聽見玉求瑕在他耳邊說:“沒用的,要逃出‘電影’,能依靠的只有主人公自己的意志,記得嗎?他已經決定回頭,沒有辦法了。”

    回過頭的蒲天白的表情瞬間崩裂,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終結的畫面,因為太過驚駭,臉上的毛細血管都寸寸崩開,這個畫面近在咫尺,感染力驚人,方思弄實在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跟著蒲天白回頭,看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第一個發現,是發現船并沒有離岸。

    劃行的聲音明明已經持續了很久,而且看著前方的時候也明明覺得光門越來越近了,可是回頭一看,船竟然還在岸邊,離站在岸邊沒能上船的花田笑不到三米。

    玉求瑕說得對,蒲天白是這個世界的主角,他的心離不開,他就永遠出不去。

    坐在蒲天白身后的“妻子”的幽魂發出尖叫,叫得聲嘶力竭,音調突破天際,似乎將天幕都震破了,讓方思弄腦海中不禁冒出李賀的那句“昆山玉碎鳳凰叫”。

    接著他又明白過來,真的有東西碎掉的聲音,不是聽錯了,但碎掉的不是天幕,而是花田笑。或者說,玉茵茵。

    幽魂發出那聲慘叫后,便像被強風吹襲的濃霧一般轟然散開,清晰地露出后面的花田笑。在那一個瞬間,全世界的光似乎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將他的血肉骨骼都照耀得晶瑩剔透,像是發生了幾億度的燃燒。

    在這陣璀璨的強光中,他的身體變得模糊,在某一個瞬間血肉的信息完全被消解了,只剩下骨骸,于是也沒有了性別,眼睛被強光照得看不清楚,但那一瞬間方思弄很確定自己看到了玉茵茵的臉。

    蒲天白朝他撲過去,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然而就在蒲天白觸碰到他的前一刻,他碎掉了。

    他化成了千萬片流光溢彩的碎片,鏡子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飛濺。

    蒲天白抱住的只有虛影,和最后的光芒的溫度。

    只有蒲天白自己知道,沒有溫度,寒冷徹骨。

    ===

    船劃行著,離開河岸,離那個面朝冥府、佝僂著的、燃盡了的蒲天白的背影越來越遠。

    船上的乘客只剩下了方思弄和玉求瑕,向著光門進發。

    方思弄以一個與蒲天白極端相似的姿勢跪在船中央,玉求瑕跪在他對面,正面抱著他,把他的臉裹在自己懷中。

    方思弄現在也是面朝冥府、背對光門,也就是說,完全“回頭”了,但在他身上,什么也沒有發生。

    “好了,沒事了。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玉求瑕不停撫摸他的肩胛和脊椎,一遍一遍說著沒事了。

    在船航行到河中央時,方思弄終于開口:“你看得到我嗎?”

    玉求瑕的身體微微僵硬,但很快掩飾過去:“當然看得到,你在說什么?”

    “你看得到我的臉嗎?”

    玉求瑕徹底僵住了。

    方思弄慢慢直起身,與他面對著面。

    輕輕地問:“你怎么認出我的?”

    有太多不對勁了,說不出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太多不對勁的地方了。

    ……從剛進來,或者說從進入這個世界之前……不,也許是從上個世界……或者,或者是直接從一開始,就太不對了。

    方思弄一直覺得奇怪,但沒有很準確地找到奇怪的點,現在他找到了。

    進入這個世界之后,這么多“電影”,他沒有見過任何一面鏡子。

    從《十八》開始,一個普通的現實世界觀,普通的人家里,會沒有一面鏡子嗎?連衛生間里也沒有?之后是玉求瑕的世界,帝國的王宮,元首的寢殿,不說鏡子了,連可以反光的飾品都沒有嗎?再到花田笑的那部電影,青樓誒,姑娘們日日化妝,至少都有銅鏡吧?這才符合世界觀吧?也許化妝房里有,但玉求瑕從沒讓他進去過。然后是井石屏的電影,海濱小城的賓館里,也沒有鏡子……

    他不是沒有發現這些不對,但他都可以自己說服自己,比如說是小鎮的賓館太破舊了,沒裝鏡子也可以理解;玉求瑕不讓他進女孩子們的化妝間,他也可以理解……

    ——但他完全沒看到嗎?也不是的。

    在玉求瑕那部電影里,窗框旁邊,玉求瑕被窗外來的箭射中之前,曾離他很近很近,似乎是要親吻他,他在玉求瑕的眼中隱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離開“電影”,在金字塔中搜尋的時候,他也在電筒的反光面上看到過那個影子,他原本以為那東西是趴在自己肩膀上的……

    在海濱城市,小巷中的那根水管上,他其實也看到了……

    ——他只是害怕、逃避、拖延。

    但花田笑……玉茵茵碎成了鏡子。

    它們從他的身邊飛濺而出。

    那一瞬間清晰地映照出了、千千萬萬個,他的樣子。

    一個黑洞。

    他的臉如同一個模糊的深淵,沒有眼睛、鼻子、嘴巴,基本的五官輪廓都不存在,只是一個漆黑的洞口,深不見底。

    正是他在《半生一幕》觀影會,和游泳館見到過的那種怪物。

    原來他自己就是那怪物。

    他崩潰地捂住了臉:“你究竟……是怎么認出我的?”

    自己頂著這樣一張臉出現在元首的床前,玉求瑕是怎么直接認出他,毫無反抗地跟他走的?

    他感覺到玉求瑕還在撫摸他的肩膀和脖子,然后聽到玉求瑕說:“我認出了你的眼淚。”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哭,眼淚打濕了臉頰。

    真奇怪,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臉,但在視覺上,是一片空洞。

    怪不得,怪不得在《十八》中最后那天早晨,他在李燈水面前揭開面具時,李燈水的眼神會那么驚恐。怪不得之后與花田笑、井石屏和蒲天白重逢,他們看他的表情都那么陌生。

    問題再也無法拖延,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他絕望地問道:“……我到底是什么?”

    他感覺玉求瑕的嘴唇停留在他的發頂,沉默持續了很久,玉求瑕終于說:“我不知道。”

    “啪”的一聲,一滴水滴在他的頭頂,仿佛一聲驚雷般巨響。那是玉求瑕的眼淚。

    玉求瑕的聲音在顫抖,終于失去了一貫的優雅從容、勝券在握,說著:“沒關系,不要怕,不管你是什么,出去就好了。”

    “馬上、馬上就出去了——”

    “沒事的,我們馬上就出去了——”

    在冥河寬闊的源頭之上,死亡之舟載著兩個絕望的人,駛向了代表人間的光門。

    第227章 等待01

    “方思弄……”

    “方思弄……你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氣了嗎?”

    “方思弄, 寶貝……你回頭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看我一眼……”

    “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幫幫……幫幫我……”

    “方思弄……”

    玉求瑕在身后喊他,一聲一聲, 讓他渾身顫抖。

    他跪在搖晃的小舟上,緊緊抱著自己,巨大的尖叫聲在自己身體里回蕩: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代表人間的光門近在咫尺, 那光輝似乎已經照耀到他身上,可他仍然覺得自己仿佛還停留在地獄的嚴寒中, 四周都是燃燒著業火的鎖鏈,他一刻也無法掙脫。

    意識已經模糊,精神也早就恍惚, 記憶的碎片在他腦海中風暴般涌現,但彼此之間并沒有邏輯相連。他看到那枚決定命運的硬幣在空中翻騰;看到母親蒼老的眼角和嘴角和鬢發;看到下著大雪的校園, 石雕的懷中抱著一個雪人;看到妹妹干枯癱軟的雙腿;看到那枚硬幣在地板上旋轉;看到玉求瑕站在如雪的路燈下吐出一口白霧,側臉的輪廓精致如同神祇, 低低的在哼一首歌, 旋律好熟悉, 哼完了眼角一壓,斜睨著他道:“‘思弄’是雪的意思嗎?我可以叫你小雪嗎?”

    這些畫面擁擠地塞滿了他思緒的一角, 更大的聲音還是那種尖叫,讓他不要回頭。

    他仿佛生生被從中劈開, 被分成了兩個,最后維系著不讓他崩潰的是一絲飄渺的思緒,絞盡腦汁地想著:那是什么旋律?

    玉求瑕在哼唱的,是什么歌?

    好熟悉啊,我要想起來……我要想起來……

    是什么……

    “……%%#……a snow man……”

    “……do you……#……a snow man……”

    “Elsa,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 man”

    哦, 是這首。

    想起來之后,他整個人似乎都通暢了,全身毛孔舒展開來,凝滯的思緒也全部流動起來。

    尖叫聲還在繼續: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如果回頭了就出不去了……

    就出不去了……

    然而他的自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掌握了一定的主動權,他反問自己:出不去了,又會怎樣呢?

    ……那個人間,真的是我想回去的地方嗎?

    ……那個我一無所有、只剩回憶和妄想的無望的人間,真的值得留戀嗎?

    身后的玉求瑕還在呼喚他:“方思弄……別走……”

    望著近在咫尺的光門,他靜靜淌下兩行淚來,蜿蜒的淚痕被圣光照耀得輝煌。

    他回了頭。

    ===

    與玉求瑕一起穿過光門之后,迎接他的,不是預想當中已經有幾分熟悉的溫暖白光,而是同樣有些熟悉的黑暗。

    一無所有的、絕對虛無的黑暗。

    過門的一瞬間,懷抱著他的玉求瑕消失了。

    也是這一瞬間,他想起了上一輪的事情。

    他想起來自己為什么那么害怕回頭了。

    因為上一輪里他才是俄耳浦斯,也走過這樣一條路。他已經來過一次、回過一次頭、死過一次。

    玉求瑕總說出去了就好了、出去了再說,他不知道玉求瑕想沒想過,他已經出不去了。

    還是說玉求瑕早就知道了,所以才那么說。

    但是都無所謂了,所有事情,他都想起來了。

    從始至終,他只是一抹癡心妄想的幽魂,從未得到,也永不失去。

    他在黑暗中不知道飄蕩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現了一點亮光,他朝那里移動過去,在光芒的中央看到了梅斯菲爾德。那人碧綠的眼睛仿佛是這個非黑即白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一片盎然的春意。

    不,不是人。

    “你是什么?”

    等走進光圈中,與梅斯菲爾德面對面,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梅斯菲爾德一改之前英倫紳士的扮相,如今是頭戴高冠、身著華服,每根線都像是承載著尼羅河的黃金流沙,光芒如烈日使人不可直視。

    象征埃及法老的雙蛇盤繞在冠冕上,中間卻是代表羅馬帝國的月桂,衣袖上又紋著代表□□的金龍……衣冠制式繁復,他運用自己所有知識也沒法看出這身裝扮所屬的時代,更驚人的是梅斯菲爾德的披風,上面流動著星空,這種場面應該來自神話,或者科幻未來。

    梅斯菲爾德嘴角擒著一抹笑容,那雙綠色的眼睛溫和地注視著他,深邃如同天幕。

    沒有得到回答,他也并不氣惱,又問出第二個問題:“你為什么要幫我?”

    這一次梅斯菲爾德回答了:“我說過了,我想看結局。”

    “什么結局?”

    梅斯菲爾德又看了他一會兒,在他以為又不會得到回答的時候回答了他:“人類的結局。”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一片熱氣騰騰的云包裹了,他感覺到梅斯菲爾德的手在輕輕觸摸他的額頭,同時他還感覺,他感覺梅斯菲爾德不叫梅斯菲爾德,這只是祂在人間的化名,沒有任何意義,他感覺自己知道了祂的真名,那是不可言說。

    時間在他的概念里已經完全幻化了,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秒,也許開天辟地也只是一秒,他聽見祂說:“方思弄,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好好休息吧。”

    ===

    天亮了,玉求瑕從床上醒來。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身旁的位置,沒有人,片刻之后他開始疑惑,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為什么要看旁邊?這里原本應該……有什么人嗎?

    但很快,他的思緒就被手機鈴聲打斷,是游嫣打來的:“老大,我到門口了,你還要多久?”

    他感覺有些恍惚:“什么?”

    “什么‘什么’?立項會議啊!這你都忘啦?”

    玉求瑕想起來,今天是他的新電影《薄荷煙花》的立項會議,約了選角導演,主要是討論主演人選。

    他匆匆洗漱一番,坐游嫣的車去了工作室,開了一整天會,晚上直接銜接一場業內晚宴。

    他本來沒太大興趣,但選角導演說會有幾個主演人選也去,他們可以先看一看,玉求瑕也就同意了。

    到會場門口玉求瑕遇到了好友趙京云,轉眼就打發選角導演自己去看人,他跟趙京云一起進去。

    進去之后兩人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趙京云觀察著他的臉色:“發生什么事了嗎?”

    “嗯?”玉求瑕愣了一下,“沒什么事,就是有點累了。”

    “注意身體。”趙京云企圖活躍氣氛,“我們的小仙女現在看著跟個蔫茄子似的。”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電影學院也是一屆的,還是同部門,趙京云牽頭給玉求瑕起了小仙女的綽號,后來傳遍了全年級。當面沒人敢胡喊,背后提到小仙女都知道是誰。

    以往提到這個名字玉求瑕高低要刺他兩句,最不濟也要瞪兩眼,但今天玉求瑕沒有什么反應。

    趙京云心頭一緊:“真沒事嗎?”

    玉求瑕喝了一口酒,盯著酒杯,搖頭:“沒事,就覺得累。”

    再是好朋友,以他們兩個的工作強度,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兩面,雖然玉求瑕說累了,兩個人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個小時,中途選角導演帶了幾位候選人來敬過酒,都是人精,看玉求瑕不在狀態也都沒有多留。

    到十一點多快十二點時,玉求瑕狀態微醺,準備回去了,稍一轉頭就見一道白影遛過,從門口一路到吧臺,是個年輕男人,他問趙京云:“那是誰?”

    “哪個?”趙京云瞇著眼睛看過去,辨認了一下,“花田笑啊?天韻的人,現在蠻紅的。”

    看到玉求瑕的眼神,他了然一笑:“怎么?你對他有興趣?”

    玉求瑕順嘴就說:“他顯然不是我的type。”

    趙京云也順著說:“那你的type是什么樣的?”

    玉求瑕奇怪地看著他:“你不知道?”

    趙京云更是奇怪:“我上哪兒知道去?”

    玉求瑕盯著老友看了一會兒,片刻后吐了口氣:“也對。”

    他起身朝花田笑走過去,在吧臺點了兩杯酒,推了一杯給花田笑:“你好,花田笑?”

    花田笑轉臉來看他,雪白的皮膚在吧臺的水晶燈下吹彈可破,他先是眨了兩下眼睛,然后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玉導?”他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激動得手腳都有點不知道怎么放,“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這樣,我現在正在籌備下一部電影。”玉求瑕看著他的臉,心中慢慢滋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疑惑、茫然,又有些煩躁,但這些完全沒有表現出來,他平靜地說道,“我看你的形象比較符合,有出演的意愿么?”

    “有!有有有我有!”花田笑一跳,差點把酒打翻,眼珠映著燈光,有點太亮了,“我的榮幸!”

    玉求瑕瞇了瞇眼睛,心中的不安和煩躁更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做出這樣的舉動,仿佛是冥冥之中另一個人在控制他……難道這會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

    可是他隱隱又覺得不對,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他用吧臺的香水試紙寫了游嫣的電話號碼:“行,那你聯系她,我會讓她安排試鏡。”

    花田笑歡天喜地地走了,趙京云又過來坐到他身邊,跟他開玩笑:“真沒想到你喜歡這樣式的。”

    “那我應該喜歡什么樣的?”

    趙京云真的煞有介事地思考起來:“不知道……但感覺應該不是這種漂亮型的吧,你自己就夠漂亮了。”

    “……喂,玉求瑕,你怎么了?”

    “喂!”

    玉求瑕掐著自己的太陽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頭疼欲裂,站起來想走,沒走兩步就朝旁邊一歪,倒了下去。

    第228章 等待02

    很大的一張圓桌, 上面擺著豐盛的晚餐。

    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法式洋蔥濃湯、一盤鮮蝦沙拉,主菜是牛排配烤鮭魚,配菜是焗土豆, 小塊的巧克力慕斯和提拉米蘇各有一半拼成一整塊,飲品是血一樣的葡萄酒。

    他為什么會知道是晚餐呢?不知道,他就是知道。

    圓桌很大, 坐滿了人,但在他眼里, 這些人都像現代主義畫作中的背景一樣,是冷色調的、石碑或蘿卜之類的東西,完全不在他的視線范圍內。

    他眼里只有對面那一個人。

    那是一個一身黑的年輕男人, 凌厲、挺拔,明明是一團黯淡的顏色, 在這個整體淺色的空間中卻鋒利得叫人不可逼視,如同一道深淵。

    “現在我為大家抽取今晚的游戲主題——”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隨即視線中出現了一只手, 是他自己的手, 淺色袖口上綴滿魚鱗般的亮片,非常夸張的打扮。

    這只手伸到圓桌中心的一只骨朵形狀的東西上, 用手腕上的葉片與之相觸,他得到信息:“好的, 是‘真心話’。”

    游戲開始。

    他緊緊盯著對面那個黑色的人。

    游戲快速進行著,一桌的石碑蘿卜頭都參與了進來,上演著一場場大戲,但一切在他眼中依然是淺色的、灰白的、不入眼的、連聲音都被屏蔽了大半的,他只關注著對面的人。

    “好,下一個問題。”

    他百無聊賴地繼續主持著游戲, 凝視著花骨朵的擺動,然后,冥冥中的預感降臨,他坐直了身體。

    下一刻,結果出現,輪到了對面那個黑色的年輕人。

    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一切似乎都不太對……奇怪,不應該是019在問問題嗎?為什么會是我在問?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坐在這里,也不應該問出這些問題。

    可他太想問這個問題了,想到忽略了所有的不對勁,問了出來:“方思弄,在座有你所愛之人嗎?”

    那人沉默了幾秒鐘,然后很平靜地說:“有。”

    他追問道:“你為什么愛上他?”

    對面的人卻沉默了。

    他聽見自己身體里越來越響的心跳。

    他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想知道——他要知道——他必須知道!

    這似乎是一個充滿波折的問題,中途有很多突發事件打斷了它,幸好,由于他的堅持,最終,最終那人被逼得不得不回答這個問題。

    那人低著頭,神情痛苦,似乎在哭,吐露心聲:“第一次……第一次見到他……”

    那人一邊說,他也隨之回想起那一天,平平無奇的一天,他從圖書館金白色的階梯往下走,迎面就撞見了那個人。那天的天空高遠空曠,藍得人心慌。

    那人還是一身黑色,太黑了,好像把整個場景中的光都吸走了,像世界的一道裂縫。

    他下意識多看了一眼。

    那人繼續道:“他戴著一只白色的蕾絲蝴蝶結發繩。”

    他也順著那人的聲音回憶著:是嗎?那天我戴了一只發繩嗎?是哪一只?

    “我給我……給我妹妹也買過一只。”對方還在說,“佩兒……我妹妹……生了很久的病,戴起來不好看。可他戴起來,好看極了……那一瞬間,我就意識到,我完了,我愛上他了。”

    他只覺得耳邊響起一聲巨響,一種荒謬的感覺升騰而起。

    他感受到了一種憤怒與悲傷劇烈相撞的情緒,大腦被唯一的念頭填滿:原來,原來他是因為他妹妹才喜歡我。

    原來如此。

    ===

    游嫣在玉宅門口徘徊了半個小時,電話打了一通又一通,玉求瑕都沒有接,擔心出什么事,她無奈之下用備用鑰匙開了門。

    玉宅她來過幾次,憑記憶找到了玉求瑕的臥室,連續敲了幾分鐘的門,里面依然沒有動靜,她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最終推門而入。

    進來之前她有過一些設想,最可能的是玉求瑕昨晚就沒回家,在外面玩嗨了又喝多了,這時候還在深度睡眠所以不接手機,房間里沒有人,敲門自然也就沒人應。

    這是最好的情況。如若不然,有更大的可能就是出事了。

    一周前玉求瑕曾在李家的酒會上昏倒過一次,是趙京云送去的醫院,可全面檢查后并沒有什么問題,醫生只說可能是太疲倦或精神壓力太大了。

    ……可精神壓力大,也不會短時間內直接昏倒幾次吧?難道是診斷出了問題?還有真正的病因沒有檢查出來?

    各種念頭在她腦海中戰斗,她的心砰砰地跳,總覺得慌,而在推開門、打開燈,看到里面的情景時,就更慌了,心跳得像要從喉嚨里嘔出來。

    她看到玉求瑕仰面躺在床上,規規矩矩的,睡得筆直,被子從腳底拉到脖子,平平整整,幾乎沒有一絲褶皺。

    這個畫面……這個畫面……實在是有些驚悚了。

    一個正常人,睡覺再怎么規矩,也不可能睡成這樣吧?就像……就想——她不愿意這樣想,但這個念頭卻不可遏制地冒出來——就像一具躺在太平間中的尸體……不過床上用品豪華精致,可能也不是太平間,更像追悼會,冰棺中花團錦簇,搭在人身上的白布由其他人仔仔細細地整理好,盡可能平整。

    出事了。

    她腦子里回蕩著這幾個字,跌跌撞撞跑到床邊,期間大腦還在瀕臨崩潰地思考:退一萬步說,假如忽略這種駭人的睡姿,她敲了這么久的門,怎么也能把人敲醒了吧?

    她來到床邊,驚慌地去搖玉求瑕的肩膀,聲音帶著哭腔:“玉老師……玉老師……”

    過了很久,玉求瑕的眉頭動了動,然后慢慢睜開眼睛。

    “呼——”游嫣一顆快要跳出來的心臟落回肚子里,輕聲道,“您嚇死我了……”

    神經驟然放松,她垂下頭呼吸了幾下,因而錯過了玉求瑕睜眼的瞬間,那雙眼中如同蒙著一層陰翳的大霧,茫然疲倦,不知今夕何夕。

    又過了一會兒,玉求瑕有些低啞地開口:“……我怎么了?”

    “您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打了很多電話。”游嫣眼角掛著一點被嚇出來的眼淚,終于接觸到他的神情,反問道,“……您怎么了?”

    玉求瑕的表情空白空茫,他本來就白,此時整張臉就像一個過分精致的雕像,游嫣感覺自己仿佛瞬間又回到了幾分鐘之前,毛骨悚然的感覺再次出現。

    她不禁在想:眼前這個人,還是玉老師嗎?

    就在她以為,玉求瑕并不會再與她交流的時候……應該說,是玉求瑕已經異化成了一個不知道什么的東西,已經無法與她、與任何人類交流的時候,玉求瑕卻回答了她:“我做了一個夢。”

    她又松了一口氣,緩過來后問:“什么夢?”

    玉求瑕卻道:“我想不起來了。”

    游嫣不知道怎么接,而且經歷了連番驚嚇后她腦子也轉得比較慢,氣氛一時間沉默下來,房間內落針可聞。

    “夢里有一個人。”玉求瑕望著天花板上的燈罩,慢慢地說,聲調沉綿繾綣如同夢囈,“我愛他,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游嫣忽然鼻子一酸,眼角又擠出兩滴淚來。玉求瑕的感染力太強了,她也本來就是個情感豐富的類型,被那句話中的痛苦和迷惘震住了。

    玉求瑕又問她:“小嫣,你跟著我多久了?”

    游嫣回答了:“快五年了玉老師。”

    “你不認識他嗎?”玉求瑕接著問,“我們明明在一起很久了。”

    “對不起,玉老師,我不太清楚。”游嫣斟酌著語句,誠實道,“就我個人的印象而言,您好像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建立起所謂的親密關系。”

    玉求瑕并未有什么過激反應,只喃喃道:“……是嗎?”

    過了一會兒,玉求瑕問她:“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她下意識地翻開夾在手肘的記事本,其實并沒有看,因為已經記在腦子里了:“您今天有兩個重要的會議,是您安排我來接您的……”

    玉求瑕卻直接打斷她:“都推了。”

    “可是影協那邊……”

    “說我要死了,去不了。”玉求瑕忽然暴躁起來,一把將被子拉過頭頂,驅逐她,“你走吧,把燈關了!”

    “……好的,我知道了,您休息吧。”

    游嫣很快離開了,玉求瑕在被子里悶了一會兒,爬出來吃了一大把安眠藥,懶得去拿水就干嚼,好像完全不擔心自己會不會醒不過來。或者說,在他心里,醒不過來也沒有關系,他期待著重新在夢中見到對方。

    終于,在藥力作用下他陷入了深眠,他真的再次在夢中見到了那個人。

    春風和煦,陽光金黃,身遭鳥語花香,他步履輕快,身旁有一人并肩。

    很奇妙的狀態,他好像被分成了兩個,一個很清楚自己在做夢,在身體里看著這一切,而另一個還停留在當時,二十歲的時候。

    這里是……

    是學校。

    他認出了自己的大學,電影學院宿舍樓后面的那條小道。

    二十歲的他聽見自己身體里心臟清晰地跳動,砰砰、砰砰、砰砰。

    他能清晰感覺到身旁那人的存在感,他聽得到那人的呼吸,感覺得到那人的顫栗,并且有種……感同身受的緊張。

    氣氛太微妙了,他知道對方要說什么,想要阻止,又想要聽。

    他糾結了很久,從街頭走到街尾,對方也在糾結,他們一言不發。

    終于,快要到宿舍樓下了,借口用盡,總有一個人要開口。

    他聽到對方的聲音,細細抖著:“玉求瑕,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

    啊……

    他身體里回蕩起一聲滿足的喟嘆。

    果然是要說這個。

    他感到一陣溫暖的喜悅,然而只是剎那,另一道聲音卻在他的腦海中響起,冰冷嚴整,森然恐怖:不,我不會答應他的,我不會和他在一起。我不會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還有沒有做完的事,我不會和任何人在一起。

    幾步……幾秒鐘過去,他下定了決心。

    他無意識地走上前方的花壇,轉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在溫暖的陽光下,對方看起來黯淡瑟縮,小小的一團。

    “不好意思啊,學弟。”他用極盡冷淡的聲音說,“但我的性向很大眾,抱歉了,祝你找到自己真心喜歡的人。”

    好奇怪。

    知道自己在夢里的那個他看著這一幕,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被對方表白明明很開心的,明明就要答應了,可就這么拒絕了。

    轉折來得太生硬了吧?是為什么呢?

    「我還有沒做完的事。」

    ……是什么事來著?

    第229章 等待03

    他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片天堂般的白。

    ……這是一句有些奇怪的話。

    很多人用“天堂一般的白”來做比喻,但他不是在做比喻,他覺得自己真的見過天堂的白色。

    他伸出手, 想去觸摸一下這片白。

    但他什么也沒有摸到,反而在逆光中,注意到了自己的手。

    蒼白, 纖薄,像骷髏骨頭外面套了一層皮, 而且這層皮還不那么光滑,布滿褶皺,關節處的褶皺尤為驚人, 細密蜿蜒,像兩棲動物身上彎曲的部分, 談不上美感,令大多數人作嘔。

    他盯著這只手, 緩慢地想著:啊, 我都這么老了啊。

    然后他感覺天堂在搖晃, 面前的白光在渾濁地震蕩。是地震嗎?他閉上眼睛,百無聊賴地想著, 然后漸漸聽到了聲音。

    “玉求瑕!玉求瑕!玉求瑕——”

    好吵啊。

    他還想睡,但是太吵了, 只能被迫睜開眼睛。

    這一次,天堂消失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憤怒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認出來那是趙京云。

    哦,我的好朋友。

    他腦海中出現了這樣的定義。

    “玉求瑕!玉求瑕……你醒了嗎?你認識我嗎?”趙京云的表情很夸張,簡直有點好笑,還伸著手指頭在晃, “這是幾?”

    “三。”玉求瑕隨口一扯,在趙京云驚恐的眼神中歪頭去看站在后面的游嫣,無奈道,“你們要干什么啊?”

    “什么我們要干什么啊?”趙京云聲音超大,怒不可遏,“你算算你已經消失多少天了?你還算得清楚嗎?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啊?”

    玉求瑕仍是張口就來:"我已經準備好去見上帝,但上帝是否準備好了受我折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1)。"

    “玉求瑕!”趙京云痛呼一聲,過了一會兒又冷靜下來,自顧自地愁眉苦臉,“你需要心理治療。”

    玉求瑕從善如流,順著他道:“我很早就開始進行心理治療了。”

    趙京云并不被他的鬼話迷惑:“你最近去了嗎?你門都不出!”

    “最近停了。”

    “為什么要停?”

    “她只會說‘他’是妄想。”

    “‘他’?”趙京云反應了幾秒,勉強明白玉求瑕的邏輯,但立即指出,“那有沒有可能……真的就是妄想呢?”

    “我太缺愛了,于是幻想出了一個影子來愛我……徹底陷入妄想、淪為一個瘋子。”玉求瑕波瀾不驚地說著,就現在的情形來看,在他們二人之中,趙京云更像是瘋了的那一個,玉求瑕好笑地看著他,“這是你們合乎情理的邏輯?”

    趙京云也瞪著他,說不出話。

    “但是在我看來,你們才是瘋子。”玉求瑕忽然坐了起來,長發凌亂,雙眼亮如燈火,甚至可以說是“目露兇光”,趙京云下意識退了一步。

    “你們完善嗎?你們正常嗎?你們拿什么來評判我?”玉求瑕瞬間爆炸,“滾出去!”

    游嫣在后面捂住嘴。

    趙京云愣了幾秒,痛心疾首:“……你到底怎么了啊?”

    “我覺得我走錯了世界。我覺得你們都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我覺得眼下的生活毫無意義。我覺得我的腦子不是我的,我丟失了最重要的人。”玉求瑕扒拉開趙京云的手,“算我求你,走吧!不要管我!”

    離開玉宅后,趙京云蹲在莊園車道旁邊的大樹下抽煙,游嫣站在旁邊,她回過頭盯著玉宅恢弘的建筑看了一會兒,猶豫道:“不久前,玉老師跟我提過這棟房子的事。”

    那天的對話也在這棟房子里發生,玉求瑕坐在三樓露臺上,游嫣在給他匯報工作,《薄荷煙花》已經定了花田笑做主演,其他的籌備工作也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事務多且繁雜,她說了很多,玉求瑕都沒有發言。

    在她說完后,玉求瑕卻來了一句:“我為什么會有這么大一棟房子?”

    游嫣第一反應是有點生氣的,她不是什么逆來順受的性子,如果對方不聽可以讓她不說,而不是白費功夫,但看到玉求瑕的表情,她又迅速冷靜下來。她知道玉求瑕的情緒和心理狀況出了問題,這點小事完全可以忽略。

    她頂著玉求瑕空白茫然的眼神道:“也許是因為您富有。”

    “錯,也許是因為我在圈養鬼魂。”玉求瑕忽然盯著她,笑了一下,“你感覺不到嗎?那些鬼影幢幢的東西在走來走去?”

    她感到一陣惡寒,渾身汗毛倒豎。

    玉求瑕笑得更開了:“開個玩笑。”頓了頓,臉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不過我確實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有這么大一棟房子?”

    他的情緒和表情切換得太快了,這個瞬間游嫣覺得他比鬼還恐怖,她的腦子幾乎不會轉了,機械地重復了一遍:“因為您很富有。”

    “不對,這是祖宅,不是我自己買的房子。”玉求瑕很認真地與她探討起來,“明明是祖宅,可我沒有父母兄弟,沒有祖輩親人……我好像生來就是孤零零的一個,附帶著這棟房子……這不奇怪嗎?”

    她回答不上來。

    趙京云眉頭皺起,意識到她想說什么:“你覺得這棟房子有問題?”

    游嫣遲疑著,顯然要相信這種事還是對她的世界觀有很大沖擊:“我也不知道,不過網上不是經常有跟房子有關的靈異貼嗎?這種可能……”

    “那我去把他接出來吧。”趙京云把煙頭一扔、踩滅,轉頭往回走。

    游嫣跟上去,還是對這些封/建迷信十分懷疑:“趙老師,我不確定……”

    “沒事。”趙京云安慰她,“反正我還有房子,他房子也不少,搬出來換換心情也不錯,不行還可以住酒店。”

    不知道為什么,游嫣又隱隱覺得玉求瑕不會這么輕易同意,沒這么簡單,真的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如果玉老師不愿意搬呢?”

    趙京云故作輕松,開了個玩笑:“那就把他綁出來。”

    “他只有我們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補了一句,“沒有別的人可以照顧他。”

    游嫣心中一動,之前在玉求瑕面前感覺到的那種嚴寒又卷土重來,她問道:“他的家人呢?”玉求瑕其實是個很不錯的老師和老板,教給她很多東西,又與她保持著很好的距離,她幾乎不了解玉求瑕的隱私,所以之前玉求瑕問她那個問題的時候,她完全答不上來,也沒法想象,一個孤零零的小孩,是怎么在這個世界上忽然長大的。

    她問趙京云:“您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您沒有見過他的家人嗎?”

    趙京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想不起來了。

    兩個人憂心忡忡,剛走到二樓走廊,趙京云吸了吸鼻子,忽然拔足飛奔,沖進了玉求瑕的房間。

    游嫣也快速跟在后面,等看清屋內的景象后,沒忍住發出一聲尖叫。

    厚重的窗簾拉著,屋內無比昏暗,只有窗簾的縫隙間漏進一絲光,因為窗簾是華麗的暗紅色,那道光便也是觸目的紅色。

    玉求瑕屈膝跪在那道光旁邊的地毯上,睡衣解到腰際,露出的頸椎和脊背雪白無暇,骨骼清晰分明。睡衣是白色,他也是白色,在一大片血紅的花紋上他纖細輕盈,如同一抹雪跡。

    這是游嫣看到這個畫面的第一印象。

    但下一刻,她的理智開始運轉,很快想起來這個房間原本的陳設,想起窗邊的地毯,是馬內筆下的春天,根本就沒有紅色。

    那么那些花紋……

    聽到動靜,玉求瑕回頭望來,游嫣這才看見他放在胸前的手,和他手中的刀。

    趙京云已經沖到他正面,驚怒交加:“玉求瑕!你瘋了嗎!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玉求瑕仍是無比平靜地看著他,在和他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心。”

    ===

    搶救室外,趙京云的經紀人踩著高跟鞋飛速跑來。

    還沒完全跑到就焦急地問:“到底怎么了?怎么回事這是?怎么還搞到搶救室來了?刀你沒動吧?”

    趙京云坐在椅子上,木木地回答:“我就是去他家看看他,我怎么知道會……”

    “冷靜,都冷靜下來。”經紀人看起來就是最不冷靜的一個,不知道是在勸別人還是在勸自己,“好,我就問你一句:那刀你沒動吧?沒碰到吧?”

    趙京云眼睛睜大:“都那種時候了,我哪有功夫關心我碰沒碰到刀?”

    “這很重要!你再仔細想想!”

    “我想什么想?我最好的朋友現在躺在里面,你讓我想什么想?”

    經紀人深呼吸了幾次,強迫自己更平穩一點:“抱歉,我也不想這樣,你們被影迷拍到了……你得好好想想,仔細想一下,我們必須做最壞打算——”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

    這位經紀人不是不動聲色的類型,又爆炸了:“你得給我空間準備啊!你這讓我怎么說?記者都到外面了,你難道讓我說玉求瑕自己捅自己,你剛好在旁邊阻止了吧?”

    趙京云的這位經紀人是家族給他選的,更偏向大總管,工作能力很強,不會管著他,唯一不好的就是情緒化。以往出了大事都是趙京云下決定,可現在趙京云也在崩潰邊緣,場面就越發不好看。

    趙京云直接跳起來:“這就是事實啊!而且我不在旁邊!我要在旁邊就好了!”

    游嫣也插到兩人中間:“好了!這里是醫院!小聲一點!事情還沒到最壞那一步……”

    經紀人聲音確實小了,滿臉絕望,跌坐在長椅上:“那可是心臟啊……”

    這時手術室忽然打開,一位醫生從里面走出來,三個人立馬圍上去問道:“怎么樣?”

    “確認脫離危險,只是情況有點……詭異。”醫生用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形容詞。

    游嫣問:“什么意思?”

    “他受損的只有肌肉組織,沒有傷害到心臟,我們已經縫合完畢了。”

    趙京云一愣:“是嗎?可我看到那把刀扎得很深……”

    “我們也是這么認為的。”醫生說,“所以為了保險起見,縫合之前我們將傷口打開進行了全面檢查,這是照片,你看他的心臟……”

    幾人看向那張照片,全都被震驚得無法言語。

    只見那顆心臟上鮮紅的肌理被一種令人戰栗的破碎感占據,它的表面有一片花紋,像是被子彈穿透過的玻璃,以一個點為中心,裂開的網狀紋樣,如同一朵綻開的血色花朵,暗紅與鮮紅交織,向四周擴散出不規則的線條。

    就像是一顆破碎過,又強行愈合的心臟。

    ===

    “你怎么了?”

    有太多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不停在問他這個問題,誰都要來問一句,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我怎么了呢?

    “我總是會夢到一雙眼睛。”

    “和打電話。”

    “沒錯,我在打電話,不停地打不停地打,不分時間場地,但那個號碼永遠是空號。”

    “我夢到過趙京云的葬禮,很大的陣仗……我沒想到我能活過他。”

    “很多人在哭。”

    “我抬起手,看到手上的皺紋、白色的頭發,看到鏡子里的臉……我才意識到——”

    “我原來已經老了。”

    “這么老了。”

    “只有那雙眼睛,一直在注視我。”

    “我知道,那個人愛我,心疼我,也殺死我。”

    “我很想他。”

    “他是誰?”

    “我不記得了。”

    “這就是我的感覺。”

    “妄想?”

    “隨便你怎么說,因為我都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你們說什么,我都不相信,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你也是,所有人都是,我跟你說這些不是因為相信你,相信你能解決什么問題,而是因為我想說——”

    “你們——你們這個世界的聲音,對我來說都是屏蔽的,就像——就像羽毛、樹葉或者灰燼一樣。”

    “我活了很久,到死都不自由。”

    “……原來我度過了毫無意義的一生。”

    在一片朦朧的白色中,他睜開眼睛。

    他盯著天花板上的白燈看了一會兒,意識到這里是醫院,醫護人員的頭在他模糊的視野中晃動,他聽見一些聲音。

    他宣稱他不接受這個世界的聲音,但他還是什么都能聽見,聽見外面傳來游嫣趙京云和醫生的交談,提到什么“你看他的心”。

    “給我看。”他忽然抓住旁邊一個醫護人員的手,吐詞清楚地道,“他們只是我的朋友,沒有權利替我做出任何決定——拿給我看。”

    他態度堅決,語氣嚴酷,很快,那張照片被遞到他面前。

    他盯著看了幾秒,忽然露出一個使人心顫的笑容:“啊……我的心上長出了一個印記。”

    旁邊有位沒參與搶救的年輕醫生被這張照片震撼了:“這是……”

    “看不出來嗎?”病人似乎心情很好,滿意地給她介紹,“這是一朵雪花呀。”

    第230章 等待04

    玉求瑕的傷口好得非常快, 幾乎超出了所有醫生的預料。

    不到一周,他出院了。

    不到一個月,他將玉宅出售, 轉頭買下了市區一棟上世紀末修建的老式民房五樓的一間,還沒有電梯。

    工作室所有工作無限期暫停,還未開機的《薄荷煙花》自然也付之東流。網上很多人猜測他破產了, 或者染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愛好,之前進醫院的消息小范圍擴散了一陣, 他沒有做過任何解釋。

    當然網絡輿論對他們這些人幾乎已經造不成什么影響,在游嫣、趙京云這些朋友眼中,玉求瑕的狀態確實讓人放心了許多, 不再一直將自己關在房子里,也沒再做出什么剖心挖肺的危險舉動, 這讓游嫣更相信了玉宅有點問題的邪說。

    他們都去過玉求瑕的新家,地段、裝修和小區都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不能說太簡陋或太溫馨, 總之太“不玉求瑕”。

    這個冬天, 北京下了很大的雪。

    玉宅也是在一個下雪的日子正式交付給買家, 玉求瑕最后去了一次,站在門里面看門外院子里的飛雪, 他總覺得兩眼空空,似乎看到有人, 又沒有。

    他心里有一種感覺,是有一個人像雪一樣,緩緩消散了。

    然后他開始旅行。

    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最后都會回到五樓的那個小家里,再從那里出發,來去都匆匆, 很少停留。

    他不再創作,無數影迷心碎,業內人士大呼可惜,他充耳不聞,來去如風。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洗手臺前洗碗,視線一轉發現煲湯鍋的電源線沒有插。

    晚飯是他自己做的,白蘿卜排骨湯,可一只沒有插電的鍋,是怎么把湯煲出來的呢?

    他停止了旅行,開始長時間地靜坐。

    他會在北京城里游蕩,走到哪里有興致了,就坐下來,當然還是會有一些偏好,有一些比較常去的地點:一處是比他買的這個房子更老舊的居民區的拐角,這里有一盞玻璃罩破碎了一半的路燈,沒有人修,光線和角度有一種獨特的藝術氣息;還有離家不遠的街心公園的長椅,旁邊有棵銀杏樹;再有就是他的大學,電影學院c座樓上的天臺,坐在這里可以看到他大學時最喜歡待的那間教室。

    學校天臺比較清靜,他幾乎從來沒有遇到過別人。在街角和街心公園則時常會遇到好事的大爺大媽,操著一口颯爽的京片子問他:小伙子你一天天的坐在這里干啥呢?

    回不回答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就不搭理,還裝過幾次聾啞人,心情好了就說:我在等人。

    一般人這時候就會晃悠開了,有些更事兒的還要往他旁邊一坐:等誰吶?

    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而等那個人真的出現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是知道的。

    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他無聊地坐著,忽然,似乎有種冥冥中的預感降臨到他身上,讓他剎那間毛骨悚然。

    他轉向右邊,看到一個撐著傘走過來的人。那是一個相當英俊的中年人,五官深刻,鬢角斑白,今天是一個蕭索的秋日,那人的綠色眼睛卻像是一片盎然暖春。

    玉求瑕盯著他看了一會,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停下。

    玉求瑕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么表情,他仰視著那個人,慢慢地說:“你來了,戈多。”

    《等待戈多》,塞繆爾·貝克特的代表作,20世紀文學和戲劇的重要里程碑,荒誕派戲劇的奠基之作,現代主義戲劇的基石之一。全劇講述了兩個流浪漢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等待一個名叫戈多的人物的故事,他們希望戈多能帶來某種意義或解脫,但戈多始終未能出現。

    從這部戲劇問世以來,無數人都在探討、追問“戈多”究竟是什么,有人認為戈多是從“God”演變而來,就是上帝、造物主的意思。也有人認為,戈多代表死亡,而作者貝克特對此的回答是:“我要是知道,早就在劇中說出來了。”

    玉求瑕認為自己在一部劇里,這部劇是《等待戈多》。

    “你好,玉求瑕。”那人站在他面前,山一般高大陡峭,影子將他完整地籠罩在里面,讓他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更清晰了。

    逆光中那人微微一笑,然后坐到了他的旁邊,籠罩著他的影子也消失了。

    那人收起傘,玉求瑕這才發現天下著小雨,那人說:“很高興見到你,但是很遺憾,你猜錯了,我并不是戈多。”

    玉求瑕卻并不驚訝,很平靜地說:“噢,那你是梅斯菲爾德吧?”

    那人微微側目:“你知道我?”

    “我在他的筆記上見到過你的名字。”玉求瑕說。

    決定賣掉玉宅后,玉求瑕親手收拾了宅子里的所有物品,理論上所有的物品都是他所熟悉的,他甚至找到了自己兒時的玩具,可記憶混亂疏離,他竟然并不覺得懷念。

    直到他在臥室陽臺的沙發縫隙里發現那個筆記本。

    那是另一個人寫下的日記,因為是以“第一人稱”視角寫的,里面出現了一百個一千個“玉求瑕”,卻沒有記下那人自己的名字。

    日記本里記錄了那個人和他,還有其他一些人的匪夷所思的經歷,玉求瑕想也許就是因為看了這本日記才讓他愈發分不清夢和現實、真相和虛幻。

    梅斯菲爾德沒有否認,那就是默認,那么就叫他梅斯菲爾德了。

    梅斯菲爾德側目道:“你記得他?”

    “很少,零零碎碎,他就像個幽靈,我腦子里的幽靈。”玉求瑕依舊平靜,“但是他無處不在。”

    “這樣啊……”

    “我甚至不記得他的名字。”玉求瑕倏然一笑,輕靈地看向梅斯菲爾德,有些俏皮,好像對方是他認識多年的老友一樣,“我自己給他起了一個,叫‘小雪’。”

    梅斯菲爾德的眉頭動了動,也笑了一下:“這樣啊。”

    玉求瑕又問他:“那你是誰呢?”

    梅斯菲爾德道:“我是梅斯菲爾德。”

    “梅斯菲爾德又是誰呢?”

    梅斯菲爾德有幾分好笑地看著他:“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回答你?”

    玉求瑕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嗎?”

    他長著這樣一張臉,眨動的眼睛這樣清澈天真,這個世界上誰能拒絕他呢?

    梅斯菲爾德裝模作樣想了一會兒:“可以是可以,但我對你很好奇,我也想問你一些問題。”

    玉求瑕直接道:“你問吧。”

    梅斯菲爾德便開始發問:“為什么會認為我是戈多?為什么認為自己在戲劇里?”

    玉求瑕理所當然地說:“他在筆記里寫了啊,我們一起經歷過很多‘戲劇世界’。”

    “你寧愿相信一個出處不明、作者不詳的筆記本,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身處的現實?”

    “這不是一個真的現實,是虛幻的現實,證據有很多:比如我不可能是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吧?我的父母姊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呢?都不存在,那我是從哪里來的?”

    梅斯菲爾德不贊同地蹙起眉:“所以你心里更傾向于去選擇一個有家人陪伴的、溫暖的世界,而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玉求瑕看他一眼,并不正面回答,繼續羅列:“還有我家煲湯鍋的插頭,我湯都喝完了才發現插頭沒插,沒插插頭的鍋怎么煮湯?可它就是煮好了。還有賣房的事,那么大的房子,沒有降價,不到一周就賣出去了,這合理嗎?”

    梅斯菲爾德反問:“有什么不合理?”

    “這是一個由我的意志控制的世界。”玉求瑕道,“我下意識地認為鍋能夠煮湯,它就能煮。我想把房子賣出去,我就能賣。這是一個,圍繞著我轉的世界。”

    梅斯菲爾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在演《楚門的世界》?”

    “這一切都可以用那個筆記本中的內容解釋,我為什么不相信它?”玉求瑕很平靜地看著他,并不為那聲輕蔑的笑聲著惱,“如果你也身處在一個完全錯位的世界,腦子里時刻有一個影子在說話,你就能理解我的感覺了。”

    “很精彩的想法。”梅斯菲爾德鼓起掌來,一下一下,不知是否因為微雨深秋的緣故,掌聲也顯寥落,他拍了很久很久,久到玉求瑕一回神發現公園里已經空無一人,梅斯菲爾德才停下來,斜眼睥睨著他,緩緩地、但重重地說:“但是孩子,你可能錯了,這里就是真實的世界。”

    “電源線是你精神恍惚時自己拔掉的,玉宅能那么快賣出去也是因為你的知名度,這些都不是不可能……但你也不算全錯——‘戲劇世界’的確曾經存在,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梅斯菲爾德看著他,那雙綠色的眼睛閃著妖異的光芒,“因為你已經攻略了它。”

    玉求瑕狠狠抖了一下,腦中各種畫面都開始交錯閃回,讓他頭疼欲裂。

    “你的確曾經有那么一群伙伴,一起與‘世界’奮戰過,但現在你是唯一的幸存者,為了讓你的生活繼續下去,‘世界’抹除了你的記憶。這是‘世界’對你的仁慈。”梅斯菲爾德說,“你有非常堅強的意志,‘世界’的清洗竟然沒能完全洗去你的記憶。或者說,你的記憶確實都沒有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印象’,再配上這本筆記本,你的大腦自己虛構了這些故事。但不要再深究,不要再摸索,好好生活吧,去創造,去講述,你還有大把美好的年華。”

    玉求瑕強忍著頭疼,從牙縫里擠出話來:“那這本筆記本,又是哪里來的?”

    梅斯菲爾德從容不迫:“也許是你的某位隊友留下的,但我想其中一定有不少杜撰的部分……或許,你的這位伙伴是位小說家?想將這些故事加以改編尋求發表?”

    玉求瑕沒再說話,一方面是因為他的頭太疼了,一方面是他確實忘記了,他消失的伙伴之中是不是有哪一個勵志成為小說家。

    梅斯菲爾德又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嘆出一口長長的氣,妥協一般道:“好吧好吧,有鑒于你是一個如此倔強的人,我還是多告訴你一些真相吧,以免你在未來的歲月里一直念念不忘、虛耗才華。”

    玉求瑕掐著太陽穴,竭力壓制腦中陰影的爭執,掀起眼皮看他。

    梅斯菲爾德思考了一會兒,笑道:“那我們,就從‘戲劇世界’的來歷說起吧。”

    他發問:“戲劇是什么?”

    “……”玉求瑕謹慎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梅斯菲爾德自問自答:“戲劇就是‘人演、人看’。”

    他繼續問:“地球的壽命有多長?人類呢?”

    繼續答:“如果把地球的生命比作二十四小時制的一天,人類的出現大約是在23小時59分59秒的0.375秒后,只是最后的一瞬間。”

    “但人類卻創造出了許多獨特的東西。”

    “一些……概念、情感,或者……獨特的行為,譬如……模仿、表演……之類的。”梅斯菲爾德的聲音變慢了,艱澀了,似乎是在組織語言,“一個人把自己假裝成另一個人,其他人也自愿相信這種模仿……戲劇是自愿走入一種輕信,這在所有物種中都是獨一無二的行為……這很有意思。”

    玉求瑕道:“既然你這么說,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不是人類這個物種的一員?”

    “噓。”梅斯菲爾德神秘一笑,“我會告訴你的,你先聽我說。”

    他繼續道:“戲劇脫胎于祭祀中的表演,而祭祀是古代人們試圖與神連接的儀式。”

    玉求瑕說:“你是神么?”

    梅斯菲爾德看向他,眼中似有寒光,渾身爆發出一種威嚴:“你聽下去。”

    “人類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就發展出了智識、語言、藝術、各種抽象的概念……那你有沒有想過,古老的地球,也會發展出一些什么?”

    玉求瑕跟他大眼瞪小眼。

    梅斯菲爾德又些困惑地看著他:“回答?”

    玉求瑕:“我以為我不可以說話。”

    梅斯菲爾德一聲冷笑,也不問他了:“我告訴你,有的,曾經人類稱之為神,現在我們姑且將之稱為‘世界意志’,就像人類會悲傷喜悅一樣,世界同樣也會,所以地球會間歇性地繁榮,也會出現各種災害:地震、海嘯、火山爆發、冰河時代、瘟疫之類的,古人將之稱為神罰,現在人都不信神了,叫它們自然災害,可至今沒有人發現這些災害的規律,也沒有人能完全預測和攻克它們。”

    玉求瑕不明白:“你究竟要說什……”

    “我想說,‘世界意志’,其實對人類很感興趣。人類是這顆星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生物。”梅斯菲爾德的綠眼睛似乎轉動著流光,“古代的人類種群中其實有很多能人,他們中最頂尖的一批往往都是各個族群中的大祭司——與‘神’的連接最緊密的一群人,他們的權利和威望甚至在首領之上。終于有一天他們不堪‘神罰’,聯合起來與‘神’進行了一次交流,并定下了一個契約。”

    “他/她們的姓名我仍然記得,卻不是用現在的語言可以訴說的,你只需要知道,他們是一群偉大的人。”

    “所以是什么契約?”

    “正是你剛完成的‘戲劇游戲’——當年不叫這個名字——他/她們與‘世界意志’約定,在那些大災害降臨之前,‘世界意志’要在更高維度,精神的維度創造一種‘游戲’,由這些人來攻略,如果這些人類攻略成功,則大災害不會降臨,反之就會。”

    玉求瑕聽明白了:“他們想成為一道‘防火墻’?”

    “是的,畢竟他們是人類中的精英,比起普羅大眾,他們有更多機會。”

    “可是、恕我直言……假如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世界意志’又為什么會答應這種條件?對祂來說有什么收益?”

    “‘收益’,又是一個人類發明的概念了。”梅斯菲爾德搖搖頭,“我說過了,‘世界意志’對人類很感興趣,人類就像……就像祂的玩具一樣,而且是剛剛得到的新玩具,這樣會好理解一些嗎?”

    玉求瑕又發問:“那參與‘游戲’的人怎么選?”

    “你已經猜到了。”梅斯菲爾德又是一笑,“正是那批立契者的血脈,和他們近旁之人。”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批人不早該死絕了?”

    “你想得太小了,應該更宏偉一些。”梅斯菲爾德的聲音逐漸變得奇怪,仿佛帶著混響,“當年的立契者,可不是坐在一個洞穴中畫了一個法陣那么簡單。”

    他站起來,仰面朝天,閉上眼睛,張開雙手,吸了一口悠長的空氣,仿佛站在高空說話:“他們是在‘精神維度’見面的,全世界的祭司都在那天見面了。而災害的發生一般都只是一時一地,哪怕一個文明的血脈都覆滅了,其他地域的立契者血脈卻還在生存、繁衍、遷徙……直到今天。”

    玉求瑕腦中靈光一現:“所以《錄鬼簿》……”

    梅斯菲爾德點點頭:“它是華夏文明立契者血脈的記錄,也可以說是犧牲者的記錄。”

    饒是玉求瑕也被震撼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那……每一輪‘游戲’,怎么才算結束呢?”

    梅斯菲爾德:“‘世界意志’覺得它應該結束的時候,它就會結束。”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與‘世界意志’,你談什么公平?”梅斯菲爾德道,“啊……公平,這也是人類獨創的概念。”

    玉求瑕依然在問:“那我們怎么知道什么時候結束?”

    “人類不需要知道。”梅斯菲爾德說,“很少有‘游戲’會在一代人中結束,人類在‘游戲’中只能努力存活、辨別真偽,期待這一輪能在血脈耗盡之前結束。你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你在這一輪的末段參與進來,最終也成功終結了它。”

    玉求瑕喃喃道:“所以有些血脈是注定斷絕的。”

    “也不一定,你不就成功攻略了嗎?”梅斯菲爾德道,“因為你的成功,這一輪‘游戲’結束了,你的文明兩百年之內不用擔心天災。”

    玉求瑕還是慢慢呢喃著:“只有我成功了?”

    “我說過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世界’清除你的記憶是在保護你,它同時也清除了犧牲者們存在過的痕跡,不然你以為普通人為什么看不了那本《錄鬼簿》?這些信息對血脈和游戲之外的人都是保密的。”梅斯菲爾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之所以來跟你說這些,也是因為不忍心你的生活被毀滅,你明明是拯救了文明的人。”

    玉求瑕瞠目結舌,一言不發。

    “但這種清除也勢必會留下一些bug,譬如你的父母家人,他們都為此犧牲,你因而找不到自己的來處,但請你不要再深究。‘游戲’已經結束了,你可以回歸正常的生活,該放下了,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玉求瑕沉默了良久,抬起臉來看他,滿臉慘白,一雙眼睛亮如燈火:“……那你又是誰呢?”

    梅斯菲爾德又嘆了口氣,似乎不忍,再次妥協:“我是古往今來所有偉大的祭司、法老、皇帝、國王、蘇丹的榮耀的集合,我們代表人類的意志,永恒對抗著世界的意志。”

    “我代表人類的意志感謝你,感謝你的家族。你自由了,玉求瑕,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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