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孩子是蔣紹言的兒子?”
“這個問題你應該向他本人求證。”
“……如果是他兒子,那他兒子為什么來律所找你?”
“假設性問題沒有意義。”
老陳開著車,車內靜了一會兒,他實在沒忍住,又問:“那蔣紹言你總認得吧?剛才見到他怎么也不去打個招呼?”
鐘虞眼睫微闔,不帶感情地回復:“剛才是他嗎?光線太暗,我沒看清。”
不愧是26歲就做到頂級律所資深律師,很快就要成為合伙人的人,說話滴水不漏,叫人抓不到一點破綻。
老陳心服口服。
手機響,老陳戴藍牙耳機接聽,是他老婆電話,問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飯。
老陳說所里還有事,不回了。接著那頭似乎換成他女兒,老陳立刻眉開眼笑,寶貝寶貝喊個不停。
鐘虞扭頭看向窗外,悄然松一口氣。
回想車庫那一幕,鐘虞復盤,自覺老陳說的沒錯。他的確應該大大方方上前去跟蔣紹言打招呼。其實回國前他就想過和蔣紹言碰面的場景,然而想象是一回事,真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所有想象中的云淡風輕、相視一笑、握手言歡,他根本做不到。
蔣紹言像一塊吸力巨大的磁石,一旦靠得太近,他就會不可控制地被吸引。
紅霞鋪滿了秋日高爽的天空,回律所,鐘虞走進辦公室,打開電腦處理文件。
除了西北集團的收購,他手頭還有好幾個案子,一個投資的盡調,一個反壟斷的合規,還有兩個ipo和一個信托。做非訴就這點好,只要有臺電腦,到哪兒都能辦公。
等處理完,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正好他在紐約的助理茱莉亞和團隊其他幾人上線,鐘虞便一一跟他們交代工作。
開完視頻會已經晚上十點,鐘虞這才回酒店,洗漱,睡了個不算有多舒服的覺,第二天一早又跟老陳直奔西北集團。
路上他就跟老陳商量好,要是郝家明還來昨天那一套,他們立刻走人。
郝家明依舊熱情歡迎,鐘虞進去會議室,發現靠墻擺滿咖啡茶點,頓時在心中冷笑。他勉強忍過一杯黑咖啡的時間,郝家明觀察著他的臉色,微微一笑:“鐘律,食好喝好,那咱們就開始吧?”
鐘虞沒能掩飾住吃驚的表情。
郝家明抬手示意他:“請吧。”
雙方在圓桌兩側落座,郝家明笑容滿面,但暗藏鋒芒,終于展現出法務總監該有的專業和態度。中途柏蕭紅帶著金權的人也來了,兩方過招,時而無聲對峙,時而據理力爭,會議室上方一片無形的刀光劍影。
鐘虞很享受這種感覺,一天下來絲毫不覺疲憊,只感到暢快。
到五點,郝家明叫了暫停:“哎呦鐘律,我得歇歇啦,精力比不上你們年輕人,咱們今天先到這里,明天繼續好吧。”
鐘虞沒理由拒絕,合上電腦:“好,我們沒問題。”
郝家明拇指按壓兩邊太陽穴,微微瞇起眼,看鐘虞收拾電腦和文件,再一次感嘆,真是好靚。
不僅靚,還專業犀利,身段姿態更是一頂一。這一天下來,郝家明每次抬頭看他,就沒見他的背有彎著的時候,永遠挺那么直。
不累嗎?郝家明突發奇想,人又不是robot,怎地會不累?還是說他其實襯衫里頭穿了背背佳?
收拾妥當,鐘虞同郝家明握手告辭。郝家明送他們到電梯,不忘為前一天的行為找補:“鐘律你們放心啦,這次的收購我們相當重視,蔣總都讓我直接跟他匯報,所以請你們相信,我們絕對誠意滿分!”
之后回律所,鐘虞重復前一天工作,查郵件看資料,跟紐約那邊開視頻會。
廖志暉拎包下班的時候,見到鐘虞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探頭探腦往里瞄。玻璃阻隔了聲音,他聽不見鐘虞說話,但看口型就知道鐘虞語速很快,還有那冷肅的神態著實讓他有些嚇到。
冷不防肩膀被人從后面拍了一下,廖志暉嚇一跳,應激地抖了一下,回首就見是老陳。
老陳心想廖志暉干什么呢鬼鬼祟祟,隨后也朝鐘虞的辦公室看去,頓時便明白了——廖志暉這是在查探“敵情”呢。
老陳有點無語,同廖志暉并排看了一會兒,也不自覺被鐘虞工作時的專注吸引。廖志暉胳膊肘搗他,低聲問:“你說他這一天到晚的這么拼,他是不是有房貸要還啊?”
廖志暉這是以己度人,他工作最拼的那會兒就是房貸壓力最重的時候,后來房貸還完了就沒那么有干勁了。后來他得出結論,房貸就是發明出來叫人甘心當牛馬的工具啊!
老陳說不知道,廖志暉又說你們不是校友嗎,他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啊,哎他結婚了嗎,上次來那個小孩是他什么人啊?
老陳可不想透露鐘虞私事,他跟郝家明開了一天會,說話都帶粵語腔,一律“我母雞啦,雷唔要問我啦”。
廖志暉氣得甩手走了。
老陳伸了個懶腰,頸椎咯吱咯吱地抗議,正要走,恰好見鐘虞摘掉耳機,猜他應該是開完會,于是走到門口在玻璃上敲了敲,等鐘虞抬頭看他,他才推開門,站在門口問:“完事了?送你一程?”
鐘虞看著老陳,他知道老陳是真心想送他,不是客套,但他也知道老陳每天回去得晚,能陪伴女兒的時間很少。
于是他坐在椅子上笑了笑,回老陳:“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要收尾。”
“行吧,那我先走了。”老陳不忘叮囑,“晚上天冷,早點回去睡覺,別太拼了。”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鐘虞緩緩向后靠在椅子上,脊背彎出漂亮的弧度。他看著屏幕里的頭像一個個下線,最后才點擊退出,慢慢把屏幕合上。
他習慣最后一個離開,以防有人會有問題要問。
外頭的大辦公區還亮著幾盞燈,大概是有助理在加班,而身后窗外,城市燈火一片片亮起,賦予夜晚獨特的溫度。
放空了片刻,鐘虞直起身,拿起桌上的削筆刀,又拿起一支剛才開會時不小心寫斷的鉛筆。
削筆刀就是小時候用的最簡易的那種,把筆頭伸進去輕輕轉動,木屑一層層刨下來,沙沙聲聽著很解壓,當時老陳的助理問他需要什么文具,除了紙筆,他就要了這個。
他喜歡這種機械不費腦子的事,在這短暫的一分鐘里,他可以什么也不想,完全放空。
筆削好,鐘虞把鉛筆舉到面前吹了吹,又湊近鼻底聞了聞,能聞到木頭的清香。
等他滿意地把筆插進筆筒,準備收拾下班的時候,抬頭就見老陳去而復返,杵在他辦公室門口,表情欲言又止。
鐘虞問怎么了。
“那個……樓下有人等你。”
“誰?”
老陳神色復雜:“你最好自己下去看看。”
鐘虞不喜歡面對未知,老陳越是這么說,他越是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到底怎么了?”
老陳只好說:“那個小孩,就是疑似那誰那兒子,來了,就在樓下大堂里等你呢。”
鐘虞一愣,本能地就要起身,然而屁股離開椅子的那一瞬又生生將自己按回去,沒什么表情地問老陳:“你怎么知道他在等我?”
老陳被問住了,他坐電梯下樓,一出電梯就看到蔣兜兜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孩肯定是來找鐘虞的,于是又立刻按電梯上來了。
鐘虞說:“你搞錯了,他不是來找我的。”
老陳同他對視一會兒,見鐘虞臉色不像作假,嘆了口氣,心道行吧,算他多管閑事。沖鐘虞揮揮手,這回真的走了。
老陳走了,鐘虞繼續收拾桌面,看起來相當平靜。
門又被敲響,鐘虞抬頭,這次是所里的一個律師助理。
那助理捧著一本書,看著鐘虞,有些緊張地問:“鐘律,方便占用您幾分鐘時間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鐘虞沒有猶豫:“好,什么問題?”
助理走到他面前,將書打開到折痕處,指著上面用筆標注處的一段話。
鐘虞低頭去看。
很熟悉的法條,他上學的時候就倒背如流,但現在卻好像不認得了。
他又抬頭去看那助理,對方嘴唇開合說著什么,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那個孩子真在樓下?來做什么?他是一個人嗎?蔣紹言呢?蔣紹言會放任那么小一個孩子單獨出來?萬一是偷偷跑出來的呢?晚上冷,他穿得衣服夠嗎?要是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
一連串問題幾乎擠爆鐘虞的大腦。
“抱歉,”鐘虞抬手揉捏眉心,開口打斷,“我現在有件急事,必須先走。明天再給你解答可以嗎?你要是著急,可以把問題發我郵箱,我稍后會給你回復。”
那助理愣了愣:“……好,我不著急鐘律,明天也行,您先忙。”
鐘虞離開了,最初幾步尚且步伐平穩,但很快,他就加快了速度。
于是這天晚上留下加班的幾個助理,便罕見地瞧見了這一幕——一向冷靜從容的鐘大律師頭一次不淡定,一路小跑穿過走廊,跑到電梯間按下電梯,要不是有輛電梯恰好就停在本層,心急的鐘律可能會直接從樓梯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