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鐘虞正坐在會議室里,對面坐著西北集團法務總監郝家明。
郝家明是地道廣東人,人到中年,禿頭微胖,看著面善得很,對誰都笑瞇瞇,見到鐘虞第一面便在心里驚嘆:哇,好靚啊。
鐘虞和老陳上午就來了,郝家明親自在門口迎接,把他們引到據說是整個西北集團風景最好的一間會議室。
鐘虞禮貌客氣地回應,在橢圓形會議桌前正襟危坐,拿出電腦和資料即刻就要進入正題的時候,郝家明突然十分認真地詢問他:“鐘律,你想喝咩?我們這里咖啡紅茶綠茶應有盡有,隨你挑選。”
郝家明講話帶著點廣東口音,不重,能聽得懂。鐘虞微愣,想說黑咖啡就好,郝家明突然一拍巴掌,說:“唉不如這樣吧,來杯咖啡?cappuccino如何?我會拉花,咩圖案都行,我專門學過。”
鐘虞婉拒:“不了謝謝我……”
郝家明又一合掌,啪一聲,叫老陳嚇了一跳,就見他沖天打了個響指,作恍然大悟狀:“我知了,鐘生不喜飲咖啡,也不喜紅茶綠茶,這樣吧,我們點奶茶!那個ada還是linda,就點我們公司投資的那家奶茶店,還有,再叫旁邊酒店送點點心過來,快快快。”
等奶茶的時間,郝家明東拉西扯,一會兒說天氣,一會兒聊交通,就是不進正題。
鐘虞冷眼旁聽,并不怎么搭話,老陳是個自來熟,跟郝家明聊得火熱。
奶茶和點心相繼送到,郝家明起身,滿面笑容地親自給鐘虞拿一杯,插上吸管遞到他面前。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鐘虞起身接了,打算喝一口意思意思就放旁邊,心想奶茶到了,總該切回正題,談談協議的條款了。
誰料郝家明又開始借題發揮,侃侃而談這個奶茶品牌是他們蔣總看中投資的,而蔣總多么眼光獨到慧眼識珠,又多么英明神武力排眾議巴拉巴拉……
鐘虞沉默了片刻,拿起奶茶又喝了一口。
這一回他注意到杯子上印著一個男明星的照片,大概是品牌代言人,出于好奇便多看兩眼。
老陳在旁邊也吸奶茶,見狀湊近,壓低聲音同他八卦:“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大早上從……辦公室出來的明星。”
鐘虞立刻朝老陳看去。老陳擠眉弄眼,意思是“省略號部分你懂的”。
鐘虞沒搭腔,覺得這玩意澀口得很,面無表情又把奶茶擱回去,這一回推得更遠。
鋼筆的筆帽插上又拔出,他耐心差不多告罄,正色面對郝家明:“郝總,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咱們開始吧。”
郝家明說:“急咩啊鐘律,我知你著急,但你先把奶茶喝完啦,怎么不喝?是不是不合胃口?你看我說吧,還是我給你拉杯咖啡,來來來你坐你坐,看我給你拉一個!”
鐘虞起身的肩膀被郝家明按下:“我……”
吃吃喝喝一上午過去,鐘虞被迫喝了一肚子水,文件都還沒打開。等到中午,指針剛過十二點,郝家明眼鋒一掃,即刻笑呵呵道:“到點食飯啦,食飯大過天,走啦鐘律陳律,我帶你們去餐廳,我同你講啊……”
吃完飯,郝家明說中午休息兩小時,下午繼續,如果鐘虞和老陳有需要,可以在旁邊酒店為他們開間鐘點房,被鐘虞婉拒。
他和老陳在樓下四處轉轉,到下午快兩點出現在會議室,郝家明先是把上午的咖啡奶茶如法炮制又來一遍,之后總算沒再搞幺蛾子,開始過條款,然而過程拖拉拖泥帶水,不時哈欠連天睡眼迷離,效率極其低下。
等到三點半,郝家明惺忪的睡眼忽地睜開,往墻上的掛鐘掃去,鐘虞注意到,頓時眉心一跳,果然就見郝家明那張和善的臉上綻出笑容,對他說:“鐘律陳律,到時間鍛煉啦,現在倡導全民健身,我們蔣總很響應國家號召的,廣播操太極拳還是八段錦,來來鐘律你挑一個,我安排人放音樂。”
鐘虞面無表情,盯著他看了兩秒,放下筆,抬起手腕,解開襯衣的袖扣,開始向上翻折。
鐘虞垂著眼,動作不緊不慢,稱得上優雅,面容卻冰雪似的冷,一副老子忍你很久了的架勢。老陳一個激靈,以為他要拍案而起跟人干仗,連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臂,等鐘虞看過來之后沖他使眼色,暗示他千萬別沖動,隨后笑呵呵轉向郝家明,另一只手向后按在自己頸椎上:“那什么八段錦是不是對頸椎好啊,怎么做?”
郝家明仿佛沒注意鐘虞極差的臉色,分動作給老陳講解,熱情簡直能把最堅硬的冰川融化。
到五點,郝家明將四散的文件歸攏歸攏,啪得一合,笑瞇瞇說:“唔好意思,我們都是按照勞動法,一周工作40小時,一天不超過八小時,鐘律你看,已經到下班時間啦,我看咱們今天就先談到這兒吧。明天同一時間,繼續!”
鐘虞是被半請半推進電梯的,郝家明站在外頭對他微笑擺手,電梯門合上的瞬間,老陳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鐘虞無語地看他。
老陳心里嘀咕,這能怪他嗎,要怪就怪五星級酒店的茶點太好吃,咖啡奶茶太好喝,郝家明太熱情,他摸摸肚子,感覺今兒的晚飯可以省了。
眉目冷淡的鐘律師自己也喝了一肚子奶茶咖啡,感覺走路都咣咣當當,他面不改色出電梯,地下車庫依舊滿員,根本沒人走,可見郝家明說的什么五點下班就是狗屁。
想起對方那明顯拖延的舉動,鐘虞眼中閃過一抹冷色。
這次收購,他原本不必回國。大概半年前,西北集團突然提出全資收購的邀約,大客戶那邊一評估,覺得可行,雙方接洽順暢,盡職調查也很順利,然而就在這之后,鐘虞再跟對方法務團隊溝通時,郵件回復不再及時,視頻會議也以時差為由多次取消,安誠的老大才讓鐘虞回國,讓對方再無借口,速戰速決。
老陳邊走邊打量車庫里的車,他也看出郝家明今天這一出是故意的,問鐘虞:“你說蔣紹言是不是反悔了,所以才故意拖著我們?”
鐘虞目光微沉,沒說話。
最一開始他就覺得西北集團突然提出收購有蹊蹺,那間酒店名叫judith,歷史久名頭響,但近年來因為設置老舊還有經營理念落后等問題,處于連年虧損的狀態,蔣紹言并非要面子不要里子的人,如果要進軍北美酒店業,judith其實并非最優選擇。
“或許是資金出了問題,也可能是董事會內部觀點分歧。”相對主觀因素,鐘虞更傾向于客觀原因。
“難道不是他想趁機壓價?”老陳提出另一種可能。
鐘虞想也沒想立刻說:“不會,他不是這種人。”
說完他繼續往前走,走出兩步才發現老陳沒跟上,回頭就見老陳停在原地,用一種復雜探究的眼神打量他。
鐘虞立刻意識到他否認得太快,表情不變,淡然回視老陳:“怎么了?”
老陳顯得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不吐不快:“你怎么知道蔣紹言不會?你這么了解他?你覺得他是哪種人?”
鐘虞一派淡定:“你看之前他們幾次收購,給的價錢都很合理,基本符合市場行情,沒有故意拖延或者惡意壓價,你自己也說過,蔣紹言這人信譽很好。”
“這倒也是……”老陳像被說服,到底是粗枝大葉的老爺們,但凡他再細致點,就會發現鐘虞在說“蔣紹言”這三個字時,語氣里微妙的滯澀。
鐘虞掩飾般垂眸,“走吧,回所里。”
兩人往停車的地方走,西北集團一共三棟辦公樓,底下的停車場相互聯通,十分廣闊,走在里頭腳步都帶回聲。
鐘虞步伐沉穩頻率不變,老陳同他并排,說郝家明提出做廣播操的時候,鐘虞臉都綠了。
“我真怕你跳起來揍他。”老陳心有余悸。
鐘虞挑眉:“我是那種人嗎?”
不過想起郝家明叫人眼花繚亂的騷操作,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真難為郝家明。
律師為了贏,可以手段百出,無所不用其極,鐘虞明槍暗箭防過,軟硬釘子碰過,但都不像今天。
對著郝家明那張笑瞇瞇的胖臉,他還真下不去手。
走得有些熱,鐘虞難得不端莊地把領帶抽掉,在手掌上纏繞兩圈,心想今兒可算長見識,開了眼了。
兩人邊說邊繼續向前,很快,老陳就聽見停車場里還有另外的兩道腳步,離他們越來越近,以及明顯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你干嘛把車停那么遠?”
老陳不由得循聲看去,就見隔著兩排車位,在旁邊的那條過道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帶著一個孩子經過。
說來也巧,正巧中間兩個車位都是空的,所以雙方沒有遮擋,就這樣照上了面。
老陳目光毒辣,只宴會上近距離見過蔣紹言一次,就從那外貌和氣勢一眼認出。
他有些驚訝,不知為何下意識轉頭,去看鐘虞的反應。
鐘虞臉上淡淡的笑意不見了,他停下腳步,立在原地,脊背挺得筆直。車庫燈光并不明朗,他正站在不知哪里投下的一片陰影中,薄唇緊抿,神情晦暗。
蔣兜兜剛抱怨完,轉頭就突然見到了朝思暮想夢里的人,眼睛瞬間睜大,仿佛看到肉骨頭的小狗崽子,不需要思考,只憑借本能,頭一扭身一轉,雙腳自發地動起來,就要飛奔過去。
然后就被蔣紹言一把抓住后脖領。
蔣紹言低聲警告:“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