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虞在酒店大堂外的門廊下等人。
金秋十月的嵐城,行道樹葉片漸黃。
溫度還算合宜,鐘虞穿一件亞麻色襯衫,黑色西褲包裹兩條筆直長腿,外套一件棕色長款風衣,扣子沒扣,衣襟虛敞,身材挺拔修長,乍一看還以為是來拍畫報的模特。
他右手還拎一個簡約的黑色公文包。
跟老陳約的時間是九點,鐘虞提前五分鐘下樓,現在已經九點零五了,老陳還不見蹤影。
鐘虞不急不躁,抬起手腕確認時間,便繼續耐心等待。
就在這時,他感覺有什么東西撞到了他的腿,低頭看去是個小女孩。
約莫三四歲,頭上系著個淺藍色蝴蝶結,正揚起一張粉嫩的臉蛋朝他看,黑葡萄似的眼睛,睫毛長翹,模樣相當可愛。
對視兩秒,鐘虞把小女孩抓著他褲子的手輕輕拉開,表情略冷淡。
小女孩又來摸他風衣。
鐘虞:“……”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從身后的旋轉門里跑出來,彎腰將小女孩抱起。小女孩在女人懷里扭了一下,鍥而不舍地伸長胳膊要來抓鐘虞風衣上的紐扣。
女人溫聲哄著,小女孩又扭了一下,似乎不大情愿。鐘虞見狀微微皺眉,在那女人轉身前,禮貌地開口叫住對方:“女士,請等一下。”
女人停下腳步,有些茫然。
鐘虞很快找來大堂經理,附耳低語了幾句。五星級酒店的從業人員素養極高,牢記入住客人的信息,經理向鐘虞確認:“的確是這位女士的孩子。”
“你覺得我不是孩子的媽媽?”那位女士明白過來,輕輕一笑,拿出手機,向鐘虞展示相冊里和女兒的合照。
照片里的小女孩穿著一件卡通泳衣在海灘上玩沙子,嫩呼呼的小臉沖鏡頭揚起,鼻尖沾上細沙,笑得天真爛漫。
大堂經理見狀,露出會心的微笑來。
然而鐘虞只是平淡地瞥了一眼,確認無誤就把手機歸還。
“抱歉,職業病。”
“沒事,可以理解,如果人人都像您這樣有責任感,就不會有那么多被拐走的孩子了。”女人穿戴貴氣,也通情達理,不著痕跡打量眼前這個容貌俊美、身如修竹的年輕男人,笑問,“您是警察?”
“律師。”鐘虞遞上名片。
名片上用英文寫著【安誠律所鐘虞】,大氣簡潔,并無花哨的設計和頭銜,同這個人一樣,渾身不著配飾,只戴一塊精工手表,卻叫人過目難忘。
目送母女二人離開,鐘虞才注意到老陳不知何時到了,車就停在旁邊。他走過去開門上車,還沒坐穩老陳就問什么情況。
鐘虞言簡意賅說了說。
“我發現你挺招小孩,”老陳看他,眼神意味不明,“前天晚上那小孩不也——”
鐘虞系好安全帶,打斷道:“時間不早了,走吧。”
老陳有些訕訕,雖然他比鐘虞大五六歲,還是對方學長,但鐘虞發話他下意識就想服從,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在空地掉頭,老陳邊開車邊罵罵咧咧解釋:“一傻逼非要在輔路超車,好嘛,撞了吧,把后頭全堵死了。”
鐘虞淡淡嗯一聲。
老陳又問吃了嗎。鐘虞說吃了,酒店的自助餐。
車里靜一會兒,老陳嘴上閑不住,又把話題拉回去,跟鐘虞說:“剛那小姑娘挺可愛的,一看就想起我閨女……”
老陳全名陳友愛,三十出頭,發福的身材和日漸稀疏的頭發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出不少。他是鐘虞大學時的同系師兄,也是目前安誠律所在嵐城辦事處的合伙人。
畢業后,老陳跟大學時的女朋友結婚,夫妻兩人積極備孕,終于在三年前生下一個女兒,過程艱辛暫且不提,老陳喜不自勝,平日里三句話不離他的小棉襖。
說起女兒,老陳眉開眼笑,那種喜悅仿佛從骨肉里滲出來:“你是不知道小孩子有多可愛,尤其是三四歲的時候。”
“是嗎?”鐘虞語氣不咸不淡。
“干嘛這副反應?”老陳說,“你不喜歡小孩兒啊?”
這回鐘虞沒接話,連嗯都沒有了,嘴唇不著痕跡地抿了一下。
老陳察覺到他有些冷淡的態度,只當是未婚未育的小年輕受不了已婚已育老同志的安利,清清嗓子說:“跟你說你也體會不了,等你自己生一個就知道了。”
鐘虞寡言,老陳清楚他的性子,兀自繼續,話題轉得飛快:“我說要不給你配輛車吧,出行也方便。”
鐘虞:“不用,我待不了多久。”
這次回國,鐘虞是為一個跨國收購的案子,國內一家企業主動提出收購美國一家老牌酒店,安誠作為賣方律師,紐約、嵐城兩地辦事處共同參與。
紐約總部的老大相當重視,在前期盡職調查結束后,特意派鐘虞暫時過來這邊,確保合同的磋商別出岔子,盡快簽約。
嵐城辦事處的主任廖志暉,表面熱情,還專門叫了一幫人在樓下列隊歡迎鐘虞,實際上對這個上頭派下來的欽差很是忌憚。
鐘虞來之前,廖志暉就悄悄拉過老陳:“這小子什么來頭?六年時間,從籍籍無名的小助理到現在的資深律師,坐火箭都沒這么快,聽說還是擠掉他師父上位的,這不白眼狼嗎?”
老陳對廖志暉的小九九清楚得很,無非就是怕鐘虞來了就不走了,鳩占鵲巢給他掃地出門。老陳感嘆地拍了拍廖志暉的肩膀:“我聽說總部許諾了,只要這次的收購案成了,就升鐘虞做合伙人,紐約總部的合伙人和咱們這個辦事處的主任,要你你選哪個?”
安誠是美國一家律所,所謂的biglaw,大所,員工近兩千人,辦事處遍布世界各地。在這樣頂級人才匯聚的地方一路拼殺上位,鐘虞已經不能用奇跡來形容,簡直就是神話。
廖志暉當時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根本難以置信。
車行駛上主干道,鐘虞的目光不自覺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老陳注意到,特意沒出聲,開出一段在路口等燈時才問:“是不是變化挺大的?”
“是啊,”鐘虞回神,指著街角一處人來人往的商業廣場,“我記得這一片原來都是平房。”
“你說那條小吃街啊?早拆了,新蓋了商場還修了地鐵,”老陳回憶道,“得有五六年了,就在你出國之后沒多久就拆了。”
那得有六年了。鐘虞心里說。
“回來這幾天感受如何?”老陳又問。
感受?
若是三天前老陳問這個問題,鐘虞或許會云淡風輕地跟他說,不錯。
故地重游,換作旁人可能感慨萬千,但大概天生感情淡漠,鐘虞挺平靜,并沒怎么多愁善感。
這種平靜的心態一直持續到兩天前,飛機落地,入住酒店,他被老陳從酒店接走,不是去吃說好的麻辣火鍋,而是去參加一個私人晚宴。
回想宴會上發生的事,鐘虞后悔當時沒有拒絕。
他罕見地感到有些煩躁,但不是情緒外露的人,心理活動再豐富,面上依舊八風不動,嘴角勾出淺淺的小括弧,回答老陳問題:“感覺發展挺快的,日新月異。”
老陳也笑了笑,沒說話,開車間隙偷偷用眼角打量鐘虞。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鐘虞是開學迎新,當時的女朋友,現在的老婆陪他一起。核對新生名單的時候,他老婆指著鐘虞的名字,用篤定的語氣對他說:“這人肯定是個帥哥。”
老陳還記得自己當時挺不服,問為什么。
他老婆說:“虞這個字太少見了,有種花就叫虞美人,聽說過沒?要是長得不帥都對不起這個字。”
事實證明,鐘虞的確對得起這個字。
過去十年了,老陳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鐘虞拉著行李箱出現的時候,半個操場的學生都安靜了,女生們齊齊抿嘴屏息瞪眼,動作整齊劃一。
不過后來老陳好奇查了一下,虞美人這花,有毒。
花色艷麗,但從花瓣到花莖,都有毒。
事實也差不多吧,鐘虞長相驚艷,令人一見難忘的那種漂亮,待人接物也禮貌周到,但他幾乎很少笑,禮貌中總帶著冷漠的疏離感。
老陳也一度認為鐘虞這人心冷,不好相與。
果然,大四下半學期鐘虞就沒怎么在學校出現,拿到畢業證之后沒多久又突然出國,走得毫無征兆,干凈利落,切斷了跟所有人的聯系,還是前兩年老陳去美國出差遇上他,兩人才又重新加了聯系方式。
之后,老陳托他代購了幾次化妝品,也給他寄了幾回家鄉特產,加上業務交流,討論案情,逢年過節發個祝福,一來二去漸漸熟悉,但都是老陳主動,鐘虞幾乎不找他,中途也沒回國。
唯一一次鐘虞主動,是老陳有次去外地出差,山清水秀的小縣城,卻不幸遭遇罕見暴雨。老陳被困,走不了,在朋友圈發了條狂風驟雨的視頻以示敬業,誰知發出去沒多久,鐘虞就找上他。
之后雨停,老陳跑了趟縣城公墓,找到鐘虞外婆的安葬之處,跟公墓負責人確認了墓地沒有滲水,就發消息告訴鐘虞。
鐘虞當時只回他兩個字:謝謝。
老陳更加堅定看法,回家后就跟老婆吐槽,你看看,這長輩的墳進水,多大事啊,他也不親自回來看一眼。
后來老陳聽說,鐘虞給他外婆重新選了一塊墓地,地勢高風水好,比原來貴出十好幾萬,遷墳的時候也找了專業的人,但鐘虞自己還是沒回來。
老陳嘖嘖,心想什么人啊。
不過后來發生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老陳的看法。
那時他岳母病重,國內醫院跑遍也查不出病因,無奈只得把病歷和檢查結果發到朋友圈,渺茫地希望或許有人能幫上忙。
幾個熟悉的朋友發來信息,但也限于問候嘆息,沒人能真幫上忙。
幾天過去,老陳本來都不抱希望了,鐘虞突然給他打了語音電話,說之前做案子認識一個挺有名的醫生,他已經把病歷發給對方看過,那醫生說遇到過相似的病歷,如果老陳愿意,他就把醫生的聯系方式發給老陳。
老陳當然一萬個樂意,通過鐘虞跟醫生聯系上,帶著岳母飛國外瞧病,在紐約的那段時間,鐘虞忙前忙后,車接車送,幾乎把一切打點好,老陳感激不已,一日忙活完回賓館,他累得癱在床上,才發現鐘虞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問他錢夠不夠,不夠的話他有。
老陳當時盯著那條信息,眼眶兀地一熱。
從那以后他就覺得,鐘虞這人或許是難以接近,但只要走進他心里去,說赴湯蹈火可能有些過,但雪中送炭絕對沒問題。
老陳將思緒收回,繼續專心開車。正巧車開到一處十字路口,眼前闖入一座聳入云端的高樓,如龐然大物盤踞一隅,黑色外立面哪怕在陽光下也顯得冰冷堅硬。
老陳探頭確認一眼,“呦,西北集團,巧了。”
難怪老陳怎么說,因為西北集團就是這次收購的中方買方企業,現任ceo正是……
那個名字來不及在鐘虞心頭成形,老陳先一步說了出來,“你真不認得蔣紹言?”
毫無征兆的一問,鐘虞眉心突地一跳。
老陳不是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了,兩天前那場宴會結束,回酒店的路上,老陳就試探過他。
鐘虞不動聲色,像當時那樣,用平淡至極的語氣回答:“不認識。”
“那那天晚上蔣紹言為什么要過來?”老陳嘀咕,“難道不是沖你來的,是沖我來的?”
畢竟當時那個角落就站著他和鐘虞兩個人。
鐘虞說:“自信點,他就是沖你去的。”
老陳沒吱聲,將信將疑,一來宴會上發生的事,讓他覺得鐘虞和蔣紹言不可能不認得,二來不是有句經典臺詞嗎,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男人同樣適用。
不過老陳沒糾結這個問題,等車開過,繼續說:“蔣紹言這兩年勢頭很猛啊,撒錢在國內外收購了不少公司,而且他報價高,信譽好,簽約爽快,不搞小動作,名聲很不錯。
我們一直想拿下他,但他這么多年都是跟金權簽,廖志暉特想把他撬過來,卯足了勁就是不行,最后不得不放棄了,可見蔣紹言這個人還挺長情的。”
金權是安誠的對手律所,兩家在同一棟辦公樓,樓上樓下挨著。
鐘虞胳膊撐在車窗上,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說到“情”,老陳在駕駛座上微微坐直身體,眼里流露出八卦之光,對鐘虞說:“我還聽說過蔣紹言一件私事。”
鐘虞看起來興致寥寥,但還是配合著:“什么私事?”
老陳語氣里的興奮都快溢出來了,“聽說有天晚上蔣紹言沒回去家,就住在辦公室,結果第二天他助理過去,看到一大明星從他辦公室里出來,走路的時候腿都在打顫。之后大家都說,蔣紹言白天忙公事,晚上在那事上也不放松,當真是精力無窮啊。”
鐘虞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地、再一次將頭扭向窗外。
這符合他對蔣紹言的印象,印象里蔣紹言就是個欲.望挺強的人,那時他懷著孕,到了后期七八個月的時候,蔣紹言每天晚上都要和他睡在一起。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都能感覺蔣紹言的那東西硌在他屁股上,頗具存在感,無法忽視。他只能假裝還沒醒,過沒多久蔣紹言就會起床,撐在上方看他一會兒,然后輕手輕腳去浴室,差不多半小時才能出來,再去給他做早飯。
想起往事,鐘虞不禁又有些煩躁,更后悔去了那天的晚宴。
快到安誠的時候,老陳接到助理電話,說有個大客戶來所里了,點名道姓地要找一個叫“小魚兒”的人。
“小魚兒?”老陳納罕,“這誰啊。”
“什么客戶?”老陳又問。
“這客戶可不同凡響,反正我是沒遇見過,而且是坐邁巴赫來的。”助理在電話里語氣激動,“您來了就知道了,晚了可就看不著熱鬧嘍。”
切,還賣關子。
掛了電話,老陳又嘀咕一句:“什么情況,什么小魚兒。”
安城的辦公地點位于中心商業區,寸土寸金的地段租了一整層樓做辦公室。
老陳停好車,剛一下車就眼尖地看到安誠給vip客戶預留的停車位上停著一輛邁巴赫,漆黑的車身在陽光下散發著人民幣的華彩。
老陳心道嚯,還真是個大客戶。
從旋轉門進去,等電梯的時候,老陳又收到助理催促的信息,問他到沒到,說客戶等得不耐煩了,小臉都皺了,插著小手坐在沙發上誰都不理。
老陳心想這個客戶是誰啊,怎么還小臉小手,有這么形容的嗎?
正想著,助理下一條信息進來了,連發了好幾個“啊啊啊啊啊”,還說“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
老陳:……什么情況?
電梯來了,鐘虞跨步走進去。老陳跟在后面,站定后往鐘虞瞥了一眼。鐘虞站得端正筆直,目不斜視地落在前方的轎廂壁上,萬年不變表情冷淡。老陳便也收起了跟他分享八卦的心思。
到樓層,電梯門拉開,老陳剛走出去,就看到一群人圍在前臺供客戶休息的沙發區,比過年時發年貨還熱鬧,連廖志暉也端著杯咖啡湊熱鬧,用有些諂媚還有些滑稽的語氣問:“那個,要不要給您來杯牛奶,還是來塊蛋糕?”
“我不吃蛋糕也不喝牛奶,我要見小虞兒。”
脆生生的,帶著未退的奶音,明顯是個孩子。
鐘虞微蹙眉,停下腳步,和老陳對視了一眼。
沙發上坐著的的確是個小男孩,五六歲年紀,面孔粉雕玉琢,漆黑的眼睛明亮有神,著實漂亮,卻小大人似的故作冷酷,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一圈,有些不耐煩地皺皺眉毛,垂下的腳踢了踢沙發,重復道:“我要見小虞兒,他回來了嗎?”
有人逗他:“見小魚兒要收費的,你有錢嗎?”
大概被問得煩了,小男孩雙手抄在胸前,酷酷地說:“我有的是錢,一個億夠不夠?”
周圍一片“嚯——”倒抽氣的聲音。
好幾個女律師和助理控制不住發出“啊啊啊好可愛”的尖叫,鐘虞的心臟卻停跳了一瞬。
老陳故意咳嗽一聲。
眾人回頭。
人群自動朝兩邊分開,鐘虞看到沙發上坐著的人,個頭小小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穿著一身精致的黑色小西裝和黑色小皮鞋,腳夠不到地,懸在半空輕輕踢著沙發。
一大一小,目光就這樣碰上了。
那小孩愣了愣,直勾勾盯著鐘虞,眼睛像小燈泡似的,唰得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