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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61 恩師

    李琰意有所指, 蕭寧聞言笑了笑,斂神意味不明地說了句,“殿下, 皇上年事已高, 這身子骨漸漸弱了, 精神頭自然也大不如前。”

    他輕瞥李琰一眼,嗤笑, “這難道?,不是殿下最想看到的結(jié)果嗎?”

    話?雖如此,可皇帝還?是皇帝,李琰既是臣子, 又是兒子,自然不能將話?擺到明面上來?說。

    “你!”李琰咬牙切齒, 壓低聲音, “蕭公公,不要得?寸進(jìn)尺,你不過一介閹人,怎可能”

    “蕭公公, 皇上正尋您呢。”一個(gè)小侍折返回來?,見李琰也在這,便不好上前, 隔了一段距離便拱手?叫道?。

    李琰見狀連忙與蕭寧分開了點(diǎn)距離, 蕭寧抬眉看他, 面上得?意之?色不掩,指了指小侍道?:“可惜了, 這永昌的天還?沒換,這, 便是咱家的底氣。”他倏然揚(yáng)起?唇角,退了一步行禮拜別。

    李琰緊攥著拳頭,望向蕭寧背影的眼神陰鷙,殿外雪飄揚(yáng),將臺(tái)階鋪上一層薄薄的雪毯。

    左相的步子沉重,落在雪毯上,留下一長串顯然的腳印。

    離別的馬車停在京門口,左相像往常一樣,穿著身上洗得?發(fā)白的官服,漫天大雪裹著冷氣落下來?,染白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烏發(fā)。

    “先生——”一句婉轉(zhuǎn)的如將死孤雁的哀鳴。

    左相手?臂微顫,忍不住轉(zhuǎn)過頭望過去。

    “先生——”柳安予急急從馬車上跳下來?,旁邊青荷的手?還?未收回,便要提腿趕上飛奔的她。

    她頭上戴著素白的花,兩條長長的飄帶在她發(fā)后飄蕩,雪粒在她的睫上、發(fā)上結(jié)霜。她神色焦急,提著裙擺奔向左相,小小的腳印踩在他的步子上,覆蓋著他的來?路。

    柳安予的淚珠凝成冰晶,顆顆掉落,跑到近前時(shí),撲通一跪,臉蛋凍得?通紅,眼也通紅。

    寒風(fēng)掠過樹梢吹起?雪花,左相動(dòng)容,連忙躬身要攙她,“郡主,您這是折煞老臣啊”

    “先生。”她的聲音艱澀,像是從喉嚨中擠出的字,她瞧著左相眼邊的皺紋,不由得?撒淚,“蠻夷路遠(yuǎn),今冬苦寒,先生,如何能受得?住——”

    左相唇角泛起?苦澀,他托著她纖細(xì)的腕,心中泛起?無限的悲涼。

    “郡主,您是唯一一個(gè),來?送老臣的。”他睿智了一生的眼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迷茫,寒風(fēng)吹刮著他的臉,想像吹散雪層似的,將他湮滅在歷史的長河間。

    這世間,要他死的人不少?,敬重他的人,也不少?。

    可如柳安予一般的人,沒有。

    “老臣,對(duì)?不住您。”他膝蓋一彎,忍不住跪她,卻把她嚇得?花容失色。

    柳安予忍淚仰面,冰晶順著她的眼尾滾向下頜,“先生肯授我詩書?,我已然感激不盡,何來?對(duì)?不住一說?此去一別,便是豺狼虎豹一路環(huán)伺,朝中不缺英才,您年事已高,竟也要受此苦楚先生,先生啊”她忍不住哽咽。

    “郡主的玉珠堂,開得?可還?好?”左相安慰似地拍拍她的頭,目光慈愛,反倒閑聊似地問她。

    柳安予一愣,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穩(wěn)聲回話?。

    “學(xué)生不辱老師尊名?,明年春闈,玉珠堂定會(huì)大放光彩。”說這話?時(shí),柳安予原本清愁的眉眼也凌厲了起?來?,語調(diào)干脆之?余,透著熾熱。

    她的果敢堅(jiān)毅落在左相眼里,恍惚之?間,左相像是看見了正當(dāng)年的自己。

    “好,好。”左相失神地呢喃著,倏然吃吃地笑了,他望向身前身后無邊的雪,天地之?大,人心卻窄,容不下忠君衛(wèi)國的人,也容不下奸詐狡黠的人,“郡主有八斗之?才,穎悟絕倫。”

    但總有變數(shù)。

    從前他以為?,顧淮會(huì)是那個(gè)變數(shù)。

    “是臣迂腐,這么些年,苦了郡主了。”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唇邊掀起?苦澀的笑,望向柳安予時(shí)疲憊的眸,帶著歉意。

    聽著這一句,柳安予鼻子一酸,眼淚如決堤的洪水,淌得?洶涌。

    “先生。”她的聲音染上哭腔,扔在風(fēng)雪里,顯得?尤為?珍重,“不走?行不行啊?學(xué)生還?未學(xué)完,您在京中,學(xué)生得?空常去看您。”

    左相無奈搖搖頭,他后退一步,將雪地踩得?吱嘎作響,“郡主,臣已經(jīng)沒什么可教您的了。”

    他將柳安予攙起?來?,一師一徒,并肩站在風(fēng)雪中。

    “勞郡主,再?送老臣一段路罷。”左相像個(gè)老頑童,抬眉向前伸手?作了個(gè)“請(qǐng)”的動(dòng)作,逗得柳安予發(fā)笑,笑著笑著,又哭了。

    人常說,女人是水做的。左相本還?不信,如今一見平日氣都很少?生的人物,現(xiàn)下竟淚珠不斷,不由得?嘆了口氣。

    “先生,您還記著嗎?”柳安予垂眸忍淚,拿著手?背搌了搌臉側(cè),強(qiáng)撐起?一些精神,“我兒時(shí)在軒窗外聽學(xué),冬日寒冷,青荷叫我捧著手?爐,說尚能驅(qū)些寒氣。執(zhí)筆寫字時(shí),我卻嫌礙事扔了,那時(shí)的雪冷,有如今日。”

    “記著。”左相穩(wěn)步走著,聞言笑了笑,心中惆悵,“您啊,性子倔,生生捱出了凍瘡也不說。還是您拿著書?來?問,老臣才看見的。您的手?,就?這么大點(diǎn),堪堪握筆罷了,凍得?指節(jié)發(fā)僵,竟也能寫那么多字。”他邊說邊比劃著,在掌心畫了個(gè)圓。

    柳安予彎唇,眉間愁緒淡了淡,“哪有那么小。”她頓了頓,陷入回憶,“您那時(shí)給我一瓶藥膏,特許我進(jìn)學(xué)堂里聽課。屏風(fēng)之后,我圍著暖爐,青荷在給我抹藥膏,我聽著屏風(fēng)那邊,成玉和修常朗聲回您話的聲音,當(dāng)時(shí)就?在想。”

    “若我不是女子,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如教他們般,教我。”

    風(fēng)漸大,左相脊背清直,垂下眼皮,“現(xiàn)下呢?郡主還?是這么覺著?”

    柳安予搖搖頭,伸手?攏起?耳邊被吹亂的碎發(fā),“現(xiàn)在學(xué)生慶幸,是個(gè)女子。因著旁人而怪自己,是蠢事,依仗自己,而改天下,才是幸事。”雪色盈目,她睫羽攬重,卻字字鏗鏘。

    “臣也這么覺著。”左相欣慰地笑了笑,他語重心長,借著最后這么點(diǎn)路,教她最后一課,“所以郡主沒必要把臣看得?太重。臣只是借了一顆芽給郡主,施肥、松土、澆水、剪枝,能由一顆芽能長成參天大樹,全仰仗的是郡主,而非臣。”

    “皎月本就?是皎月,不是因誰說了什么,就?不是了。”將到城門口,他沉了沉步子停下,回首看向她,被風(fēng)吹得?有些睜不開眼,“臣這一生,筆墨為?刃、口舌為?劍,斬天斬地?cái)丶樨贾?所學(xué),已用盡,自認(rèn)不辱圣賢書?。”

    “獨(dú)獨(dú),愧對(duì)?郡主。”

    他合攏雙臂,不等柳安予反應(yīng),躬身緩緩作揖。

    風(fēng)刮在臉上,像無形的利刃刮剜著血肉,“今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臣府上書?房的庫中,您那只雕花刻字的書?案上,由鎮(zhèn)紙壓著一封書?信,就?當(dāng)是臣給郡主補(bǔ)的拜師禮。”

    “臣此生,能有郡主一徒,已心滿意足。”

    聽著這句話?,柳安予登時(shí)繃不住了。

    柳安予受著他拜,捂著嘴忍淚,凝眸聽著他宛如臨別的語氣,心里五味雜陳。大顆大顆的晶瑩落在手?背,灼得?她肌膚發(fā)燙。

    左相起?身上了馬車,撩起?簾子與她揮手?作別,無奈擺手?,“走?罷,走?罷郡主——”

    “皎月高懸,會(huì)照明老臣的回京路。”

    “回去罷。”

    “雪冷,您手?該疼了。”

    柳安予在那站了良久,四肢百骸俱冷,心卻發(fā)熱。

    青荷忍不住跑上前,連忙為?她拂去眉間雪,“郡主,郡主,我們回府罷。”

    她微微出神,回眸看青荷時(shí),臉上已無淚,呢喃著道?:“青荷,你知?道?嗎?他說我是他的徒,是他的徒”

    青荷以為?她魘住了,嚇得?不顧主仆身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晃動(dòng),“郡主!郡主您別嚇奴婢!”

    “我等這句,等了十三?年。”她垂眸癡笑,跌在青荷懷里,眸向雪地,“我等這一句,等了十三?年啊!”她失力一般,軟下身去,伏在冰冷的雪地中高聲吶喊。

    “郡主!”青荷知?道?她心底的執(zhí)著,她這一路的苦楚,不由得?眼眶蓄淚,“郡主,都熬過來?了,咱們都熬過來?了啊。”

    柳安予仰著頭,將淚阻在眼眶中,看著漫天飄落的雪花如飛舞的精靈般落下,親吻著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唇瓣。

    冰冰涼涼的雪粒順著她的領(lǐng)口滑過,頃刻間又被她溫?zé)岬募∧w融化。

    “是啊,我剛熬過來?。”她眼尾凝著霜雪,看向青荷,緩緩眨了下眼睛,眸底帶著薄慍,“怎么就?會(huì)這么輕易地被打倒了呢?”

    她唇角冰冷,眸中帶著志在必得?的殺意,朱唇微啟,“顧淮他瘋了。他既敢動(dòng)左相,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秉著一腔氣憤,她堪堪回力,借著青荷的手?起?身,抖落一身雪,踉蹌而緩慢地往回走?。

    踩著左相的來?路。

    顧淮凝眸在不遠(yuǎn)處看著她,直等她上了馬車,馬車也駛走?了留下兩道?車轍。

    他頓了頓,斂神伸手?戴上絨帽,阻隔著冷意。

    “她往哪邊走?的?”

    柏青垂首回稟,“南街,翰墨堂。”

    第62章 62 殊途

    冷風(fēng)橫掃, 階前壓著一層厚厚的積雪,一書童裹著襖子,正努力清出一條路來。暖陽映照在雪地上?, 愈照愈看的不真?切, 書童揉了揉眼, 抬眸卻見從雪處款款來了位佳人。

    雪落烏發(fā),遠(yuǎn)山青黛眉, 清澈透亮的眸輕輕顫動(dòng),宛若蝶翅。

    “壞了,眼睛晃不好?了,看見仙子了。”書童不由得恍惚, 卻見那位“仙子”越走越近,往手上?哈了口氣, 檀口微張, “我找韓昭韓監(jiān)正。”

    書童這才回神,一拍腦袋,“您是??”

    她眼微挑,“安樂郡主, 柳安予。”

    書童連忙作揖,“您先?往里請(qǐng),暖和暖和, 小的這就去叫韓先?生。”

    “哎。”柳安予斂眸點(diǎn)點(diǎn)頭, 提起裙擺款款往里走。

    翰墨堂庭戶虛敞, 兩旁各有四扇暗槅子窗,這邊書童順手將掃帚擱在門口, 揭開?青布幕。爐內(nèi)香煙馥馥,堂內(nèi)約有三四十學(xué)子, 正朗朗讀書,見著人進(jìn)來便被引了目光。

    今個(gè)來授書的是?沈河沈大人,這邊聽著學(xué)子們聲音漸弱,不滿地斥了一句,轉(zhuǎn)頭看見柳安予,連忙作揖,“是?安樂郡主啊。”

    學(xué)子們聞言議論紛紛,有說?她容貌清麗的,搜腸刮肚找了些溢美之詞,也有提她興辦玉珠堂,手腕了得。柳安予分心聽了一耳朵,便不再理會(huì),點(diǎn)點(diǎn)頭便算是?打了個(gè)招呼,“沈大人。”書童朝沈河作了下揖,轉(zhuǎn)頭上?去找韓昭。

    “去,繼續(xù)讀你們的!”沈河吹胡子瞪眼訓(xùn)斥一句,學(xué)子們便像小鵪鶉似地不敢再瞥過來,端起書搖頭晃腦地讀。

    沈河滿意地轉(zhuǎn)過來,與柳安予移步小敘,“郡主今日來,所為何事?”

    “我找韓監(jiān)正問點(diǎn)事。”柳安予也不遮掩,她偏頭掃了一眼沈河手上?的書,抬了抬眉,“‘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翰墨堂這么快就講到《洛誥》了?”

    沈河低頭看了看書,又抬頭訝異地看了柳安予一眼,“只是?展開?了一頁,郡主掃一眼便知是?哪本哪篇?難怪能教得這么好?。”

    “沈大人抬舉我了。”

    柳安予無奈,彎了彎唇解釋,“只是?巧了,我明個(gè)要?講這里。”

    沈河尷尬地摸了摸胡須,給自己找補(bǔ)著。

    “那也厲害。”

    言罷,沈河不知再找些什么話頭來聊,只是?眼睛忍不住地往上?瞟,這韓昭怎么還沒過來?轉(zhuǎn)過頭,驀然與柳安予兩人大眼瞪小眼,尷尬的氣氛再次蔓延開?。

    好?在柳安予給了個(gè)臺(tái)階。

    “我記著,這來翰墨堂講學(xué)的,不都是?從翰林院要?的人嗎?沈大人怎么得空來了。”柳安予閑來無事,不由得問道。

    答話比問話容易多?了,沈河垂眼,“本是?那般打算的,可翰林院的方學(xué)士走了,余下的人不敢越過他來。不過先?前郡主新婚,門口來鬧事的那些”他看了柳安予一眼,見其?神色如常,這才敢繼續(xù)道:“以余翌為首,不是?被扣在了大理寺嘛。皇上?叫七殿下、也就是?流放的那位,審理此案。”

    當(dāng)時(shí),顧淮被秫香館一案纏著,柳安予也因顧淮責(zé)杖受傷一事正煩悶,無暇顧及,此時(shí)聽沈河說?來,倒是?好?奇結(jié)果。

    “七殿下竟是?沒有輕拿輕放叫那些學(xué)子挨了板子,還游街示眾了。”

    “讀書人嘛,臉皮兒薄,這自然就將顧大人和七殿下記恨上?了。再加上?二殿下輸與郡主,便也十分厭棄他,覺著二殿下的學(xué)問不高。由此一篩,倒叫大殿下?lián)炝藗(gè)便宜。如今一聽欽天?監(jiān)的韓監(jiān)正是?大殿下的幕僚,便一個(gè)兩個(gè)都撲了上?來。”

    “只是?,都是?剛科考完的奶娃娃,一個(gè)兩個(gè)心氣兒高,與學(xué)子們常拌嘴爭論,不好?好?教。”

    “再加上?,大殿下的死訊傳來,便更不來了。”沈河長?嘆一口氣,“這也是?韓監(jiān)正沒法子了,才來叫我。”

    聽到“死訊”二字,柳安予眸子一暗,冷笑道:“呵,墻頭草。”

    還不等沈河疑惑,只聽上?邊傳來一聲。

    “安樂郡主。”韓昭著了一身素白長?衫,面如冠玉,站在臺(tái)階上?叫了她。

    “上?面有雅座,郡主,請(qǐng)罷。”韓昭朝她禮貌笑了笑,躬身讓出一條路。

    一張雕花紫檀棋案,前后各設(shè)一張蒲團(tuán),右邊架子上?堆滿若干圖書,韓昭親手為她斟茶,攏袖道了句“請(qǐng)”。

    “多?謝。”柳安予頷首接過。

    “郡主今日怎么只一個(gè)人,青荷、櫻桃她們二人哪去了?”韓昭撩袍端坐在她對(duì)面,笑著問道。

    “她們二人幫我取個(gè)東西,過會(huì)子就來了。”柳安予吹了吹熱茶,霧氣氤氳沾濕了她的睫羽。

    她瞥了眼已經(jīng)積了一層薄灰的棋局,韓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和好?友下的棋,他人還沒回來,沒下完,積了層灰,郡主多?擔(dān)待。”

    柳安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在等他?”

    韓昭抓著茶壺的手一頓,抬眸凝神。

    “如果我沒猜錯(cuò),他下一步,就要?下這兒了。”她輕啜了一口熱茶,伸手從棋奩里執(zhí)起一顆黑子,落在那局積灰的殘棋里。

    直破白子殺局。

    韓昭眸色稍暗,從那步棋中?恍惚又看到一人。

    “郡主,您”

    “你穿白衣,是?在祭奠誰?李璟嗎?”沒來由的一句,卻直白得可怕。

    韓昭忍不住將手攥緊,捏著素白的袍角,看她,“郡主,您也覺得大殿下犧牲了?”

    “殿下臨行前,交代?過,要?微臣把他在京中?的勢(shì)力,列好?名冊(cè),悉數(shù)交給您。如他有不測”韓昭咬了下舌尖,聲音艱澀,“好?交由您傍身。”

    柳安予唇角掀起一抹難看的笑,心中?泛起苦澀。

    怎么人就那么傻呢。

    “交由我傍身”柳安予不由得重復(fù)著這句,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交由我,這算什么?”

    “我不信他會(huì)死。他走時(shí)就未跟我打過招呼,自己安排的,又都是?些什么事兒?弄到最?后,友不像友,臣不像臣。”柳安予的唇邊驀然綻出一抹冷笑,“他是?謀士還是?我是?謀士?”

    韓昭的情緒一下子從悲戚中?抽離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名冊(cè)翻找出來。

    她擱下茶杯,冷臉從韓昭手里接過,此時(shí)外面敲了敲門。

    “韓大人,青荷姑姑和櫻桃姑姑來了。”書童朗聲道。

    “進(jìn)。”韓昭如蒙大赦,連忙將人叫了進(jìn)來。

    青荷和櫻桃一前一后,進(jìn)來朝韓昭行了個(gè)禮,書童識(shí)趣地又把門掩上?。

    “郡主。”青荷躬身,連著腰牌,將去左相府中?找來的信一并遞過去。

    柳安予將名冊(cè)壓到地下,拆了信一并看完,青荷和櫻桃站得遠(yuǎn)了些,獨(dú)留韓昭一人面對(duì)風(fēng)雨欲來的柳安予。

    韓昭擦了擦額上?莫須有的汗?jié)n,連忙抿了口茶。

    【致吾徒:】

    這三字一映入眼簾,柳安予表情立即復(fù)雜了起來,陷入沉默。

    【見字如唔,展信舒顏。】

    【徒兒,請(qǐng)?jiān)食迹绱藛灸!?br />
    【此信乃臣今日下朝時(shí)撰之,不知能不能遞到您面前去。罷了,臨時(shí)起意之作,恐污了您眼。】

    他是?狀元出身,一手端正楷書,謄抄百卷書未有一處錯(cuò),此時(shí)卻涂涂改改,另起了一行才繼續(xù)寫下。

    【帝有三子,大殿下為人寬厚,處事果斷,倘能平安,亦有明君之相。二殿下行事偏狹,手段狠辣,倘戰(zhàn)亂之際,宜為君主。七殿下胸有猛虎,懂得藏拙,只可惜其?無愛民之心。如徒要?擇一明主,亦可權(quán)衡臣言。】

    【不論擇何主,謀士之道,在于為臣治國。國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賞罰[1]。侍郎鄧尚、嚴(yán)韋、郭道全,此皆仁臣,忠君愛民,今不曾重用,徒佐以新君之時(shí),亦可任之。將軍白雄,年事雖高,卻諳熟軍事,其?子白延,承其?衣缽,假以時(shí)日,必當(dāng)獨(dú)當(dāng)一面。且徒悉知,愛臣太親,必威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2]。】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3]。安民之策,在于豐財(cái),豐財(cái)者,務(wù)本而節(jié)用也[4]。輕徭薄賦,改革關(guān)稅,永昌地大物博,人居其?二而已,可墾荒理河,因地制宜。】

    【為人臣子,嘉賞未嘗喜,抑挫未嘗懼[5]。當(dāng)能自愛自律,群屬必畏鉗[6]。臣一生踐之,此番離去,一是?全成玉之愿,二便是?息叛亂之火。】

    【不知?dú)w期幾?何,許不見春華,春仍喧,舊的是?臣。】

    【望徒安。】

    信簡短,其?意無窮。

    這是?左相的最?后一課。

    柳安予將這封信看了又看,字字句句銘記在心,明明未有一處噓寒問暖,卻如在她面前架了個(gè)火爐,映得她身心暖和。

    柳安予深吸一口氣,將信折起放好?,轉(zhuǎn)頭看向韓昭。

    她呼吸凝滯,搭在膝上?的拳因用力而微微發(fā)抖,眸中?泛著冷意,在名冊(cè)上?指了幾?人。

    “這幾?個(gè),要?他們?nèi)ゲ樵绱航莘嘶家皇拢?然支持左相治匪要?案者,細(xì)查”

    *

    “皇上?,臣要?參,太宗寺少卿豐惜文,刑部尚書薛子昂、侍郎蘇季等人結(jié)黨營私,早春江州匪患一案,欺上?瞞下,這才致使匪患猖獗。三月時(shí)又受人賄賂,瞞報(bào)匪情,使江州兩千余名百姓無辜枉死。”吏部侍郎鄧尚拱手出列。

    “陳年舊案,你翻它作甚!”蘇季心虛地漲紅了臉,轉(zhuǎn)過頭反駁,“你有何證據(jù)?莫要?在此空口白牙誣陷于我。”

    李琰警覺地看了鄧尚一眼。

    鄧尚深惡痛絕,“你要?證據(jù)?好?!我給你證據(jù)!”他捧上?厚厚一沓奏折,恨不能指著他們的鼻子怒斥,“江州凡因匪患死了人的,皆登記在冊(cè),印著血指印的證詞就足有三千多?張,臣只挑了其?中?十余張?zhí)碓谧嗾劾铩!?br />
    蕭寧從他手中?接過奏折,遞到御前,皇帝強(qiáng)撐著精神翻閱,這邊鄧尚還在繼續(xù)稟。

    “四月底,你與豐惜文、薛子昂合開?了六間商鋪,皆是?京中?寸土寸金的熱鬧地段,一次性將十年的租金付清。你們一年的俸祿多?少?賬上?何來的這么些金銀,你可敢說?出源頭?”

    “你們不敢!”鄧尚怒瞪三人,“因?yàn)檫@是?吞了血的銀兩啊——這是?撥去江州給士兵們的軍款!”

    太宗寺少卿豐惜文站出來咬牙切齒,“你這話什么意思?我身在太宗寺,哪里有動(dòng)軍款的手腕?你就是?血口噴人,也要?有點(diǎn)依據(jù)!”他怒而拂袖。

    “你們當(dāng)然還沒這么大的手腕。”鄧尚冷哼一聲,“這其?中?,多?虧了二皇子上?下打點(diǎn),戶部那出自二皇子手的成疊的批文,到底是?為何?你們心中?難道沒有桿秤,稱一稱自己的良心嗎?!”

    皇帝聞至此處,怒不可遏,指著李琰的鼻子拍案而起,“李敬可!朕還沒死!”

    李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眉忙道:“父皇,這其?中?定有什么誤會(huì),兒臣一心為民,敬重父皇,從未生出過半點(diǎn)逾越之想。”

    朝堂肅靜,底下大臣面面相覷。

    顧淮站在朝臣中?,盯著李琰的背影,垂眸,向外邁出一步,“皇上?,臣可作證。”

    話音一落,數(shù)道目光掃向他的臉。

    皇帝瞇出危險(xiǎn)的眼神,“顧成玉,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顧淮不卑不亢,“二殿下自去年年末,便常與微臣在一處,所出批文臣悉知。臣可以性命擔(dān)保,此事跟二殿下絕無干系。”

    李琰一愣,立即順坡下驢,“父皇,是?啊,成玉悉知的啊!”他眸子一暗,不得不自斷臂膀,指著蘇季等人,“他們受賄兒臣實(shí)?是?不知,想來是?薛尚書!他有妻兒,定是?為了妻兒拼搏,想著雖劍走偏鋒,但搏一次便可衣食無憂薛尚書!你那侄子還在我門下聽學(xué),來日科考入仕,說?不準(zhǔn)還能承襲你的位子!你干出這般欺上?瞞下,罪無可恕的事情,叫他日后該如何自處?!”

    薛子昂見李琰想放棄自己,剛想張口辯駁,卻聽他話里話外的威脅之意,不由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神色頹唐,“是?,是?臣”

    “皇上?,不如就交由微臣。”不等他說?完,顧淮舉著笏板垂首,“二皇子平白遭人誣陷,此事怎能輕輕揭過?臣先?前查辦過秫香館一案,已有經(jīng)驗(yàn),求皇上?成全。”

    皇帝的眸子掠過他的臉,冷哼一聲,卻再說?不出什么,鄧尚看著干著急,卻礙著圣言,將話吞進(jìn)肚子。

    出了文德殿,鄧尚再也忍不住,脫了靴子直往顧淮身上?扔,破口大罵,“顧淮你個(gè)腌臜小人!左相平日待你不薄!你也是?被江州匪患禍及之人,在冊(cè)的、不在冊(cè)的兩千冤魂,天?上?地下看著呢——”

    “鄧侍郎!鄧侍郎!”旁邊的人連忙攔住他,幾?人按手按腳才生生將他壓住,“文德殿外,不得喧嘩”

    鄧尚痛哭流涕,“他是?何居心啊皇天?有眼,奸佞當(dāng)?shù)溃缿B(tài)炎涼啊”

    “鄧侍郎!慎言!”旁人連忙捂住他嘴。

    好?在顧淮躲得及時(shí),長?靴砸在他腳邊,似有余震。

    顧淮身形頎長?,灼灼地望向鄧尚,眸中?神情復(fù)雜。

    “成玉,看什么呢?”李琰從后走來,眼神陰鷙地掃過失態(tài)的鄧尚,轉(zhuǎn)過眸看他,“今日多?虧你,怎么樣,沒被砸到吧?”

    顧淮禮貌頷首,垂眼隨意道:“沒,多?謝殿下惦念。”

    兩人一道走,步子剛邁出東華門,一個(gè)石塊便破空而來,直直砸向顧淮的額頭。

    顧淮躲閃不及,登時(shí)額上?鮮血橫流,順著臉頰往下淌。

    群情激憤的百姓堵在東華門門口,大罵顧淮。

    “奸臣!奸臣!”

    鋪天?蓋地的臭蛋、爛葉砸來,石子與匕首混在其?中?,罵聲不絕。

    侍衛(wèi)擋在兩人面前,掩護(hù)著二人上?馬車,李琰連忙扔下他先?鉆了進(jìn)去,顧淮咬牙,一手按著額頭,一手連忙抓住馬車車沿。

    李琰眼神意味不明,頓了一瞬才喚他,“成玉,快上?來。”

    顧淮用力扒住車沿,跳了上?去,李琰放下車簾,急急喚車夫,“快,快走!!!”

    顧淮喘著粗氣,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按在頭上?,溫?zé)岬孽r血很快便洇濕了帕子。

    顧府之中?,柳安予垂眸,指尖劃過顧淮的書案,心里泛起鈍痛。

    “成玉,成玉!”等顧淮平安到家,蕭氏神色焦急地跑上?前來,支支吾吾。

    顧淮心臟漏了一拍,他不由得推開?蕭氏,一路狂奔,只見諾大的房里,又只剩他一人的東西。

    蕭氏跟在他身后,手扶上?門邊,目光擔(dān)憂又哀傷,“郡主她回郡主府了。”

    顧淮步子緩緩,怔怔地看向書案上?留的字條,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道不同,不相為謀。】

    *

    “郡主,姑爺邀您去遠(yuǎn)郊騎馬。”

    青荷眸子亂瞥,知道這話許不得柳安予得意,卻還是?不由得說?。

    “呵,怪道人罵他,什么時(shí)候了,他竟只顧著玩樂?”柳安予冷笑一聲。

    “他讓你來說?你就來說?,你到底是?我的人,還是?他顧淮的人?”她伏案,垂眸寫著字,青荷侍候在一旁幫她磨墨。

    青荷咬了咬唇,“不管旁人怎么說?,郡主,咱是?一家子的啊。和姑爺相處這么久了,青荷覺著,姑爺不像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人。”

    “那你覺得他是?什么樣的人?”柳安予擱下筆,伸出手去遞到她面前,青荷連忙掏出帕子為她擦手汗。

    “好?人?壞人?這世間哪有定論。”柳安予自顧自地說?著,收了手,將要?熄燭,卻聽窗欞上?“咚咚”兩聲。

    “郡主,臣想邀您去遠(yuǎn)郊騎馬。”

    熟悉的聲音從窗后傳來,一道剪影隔著窗子,映在柳安予眼里。

    她頓了頓,緩步走到窗前。

    “你知道現(xiàn)在什么時(shí)辰了嗎?”

    顧淮頓了頓,“知道。”

    “你知道我現(xiàn)在什么心思嗎?”

    “臣也知道。”顧淮輕聲道。

    “那你還來?”柳安予挑了挑眉,冷笑一聲。

    窗那邊是?良久的沉默,就在柳安予轉(zhuǎn)頭喚青荷,叫她吹燭歇息的時(shí)候,顧淮清朗的聲音響起。

    “我白日出門,總是?被人扔?xùn)|西,見你不體?面。只這一次,見過之后我不再纏你。”

    柳安予頓了頓,垂下眸,心尖微動(dòng),“青荷,為我披衣。”

    夜間風(fēng)冷,顧淮像被人扔?xùn)|西扔怕了,一身玄衣,掩面前來,整個(gè)人融入墨色。

    他是?晝伏夜出的鼠,只有夜深人靜之時(shí),才敢出現(xiàn)。

    兩人同乘一馬。

    顧淮堅(jiān)實(shí)?的手臂環(huán)在她身側(cè),將她納進(jìn)懷里,溫?zé)岬暮粑鼮⒃谒亩稀?br />
    柳安予背后是?他滾熱的胸膛,整個(gè)人埋在絨袍中?,望著夜幕繁星。

    出了城門,顧淮便摘下蒙面的面巾,露出一張俊逸非凡的臉,瑞鳳眸深情地望著她的側(cè)臉,克制地低了低頭,臉頰蹭著她柔軟的烏發(fā)。

    晚風(fēng)呼嚎,馬蹄踏風(fēng),一路顛簸,兩人的身體?越靠越近。

    顧淮單手御馬,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間,燙得她瑟縮一瞬。

    “顧淮”柳安予轉(zhuǎn)過臉望向他的眸,只覺他眸中?春水瀲滟,隱忍克制著不可說?的情.欲和委屈,眼尾薄紅。

    “你能不能,別叫我顧淮。”他聲音沙啞,低頭索吻,卻被她偏頭躲過,唇瓣蹭過她嬌嫩的臉頰,帶著濕意。

    顧淮眼底閃過一絲難過,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鉗制住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掰過來,低頭親吻。

    舌尖在她口中?肆虐,吮吸著她的濕軟,柳安予眸帶怒色,掙扎著“啪”地給了他一巴掌。

    顧淮錯(cuò)愕一瞬,臉頰泛著紅印,淚落。

    他轉(zhuǎn)過眸,與她額頭輕抵,語氣苦澀無奈又失神落寞,“你讓讓我,又能怎么樣呢?”

    “顧淮,你瘋了。”柳安予冷著眸。

    “別叫我顧淮你一這樣喚我,就好?似我們?cè)?jīng)的溫存是?我的幻覺,你別這樣喚我”他眼眸通紅,深情地望著她的眸,哭得泣不成聲。

    柳安予攀上?他的脖頸,眼睫低垂,冷笑,帶著威脅之意,“顧成玉,你以為我愛你,你就是?捏住我的把柄了?”

    “那不能夠!”她將他的頭壓近,側(cè)頭輕咬他的喉結(jié),啜吻,最?終落在了他的唇,貝齒廝磨,曖昧橫生。

    第63章 63 夜馳

    胯.下馬匹的步子漸漸慢了下來, 由?跑到走,遠(yuǎn)郊的路不好,還是一路顛簸。

    顧淮的淚滴到她的脖頸, 順著她嬌嫩的肌膚, 滑進(jìn)衣料深處。柳安予仰起頭, 輕咬他的下唇,唇瓣沾到他的淚, 被?冷風(fēng)吹得冰涼,入口帶著微微咸的味道。

    顧淮的手?將她斗篷揉得很皺,掌心緊貼她的蜂腰,滾熱的溫度隔著衣料灼著她一抖。

    口舌交融, 柳安予仿佛要化?在他懷里,唇邊不由?得瀉出一絲嚶.嚀, 她的睫羽輕輕刮過他的臉頰, “你喝酒了?”

    “嗯。”顧淮低頭堵住了她的嘴,借著酒勁兒,加深了這個(gè)吻。

    她的身后是滾熱的顧淮,她的身前是勁刮的寒風(fēng), 冰與火的較量將她整個(gè)人不斷拉扯,隨著馬一顛一顛地走,她被?顧淮灼得渾身發(fā)汗, 貼身的小衣汗涔涔的。

    寬大的斗篷遮蓋住兩?人貼緊的身軀, 他抱著她, 順著顛簸的勁兒將人往自己的方向按。

    “嗯啊”柳安予的眼角沁出生理性的眼淚,在月光下映照出琉璃般的晶瑩, 她的聲音變了調(diào),腰也軟了下來, “太,太深了不要”

    “予予”他將下意識(shí)逃走的人一把撈過來,分明是掌控著節(jié)奏的人,他卻?好似被?欺.辱了似的,顆顆淚珠從他眼中滴落,掉在她脊背上,“別別嫌棄我。”

    又一下狠勁的顛簸。

    柳安予仰著頸,汗珠順著她的臉頰打濕衣襟,她抓著馬鬃,雙眸失焦。

    發(fā)絲凌亂地貼在臉頰,她泄了勁伏在馬背上,被?他抵著。她還未緩過神,卻?發(fā)現(xiàn)顧淮精神頭又昂揚(yáng)了起來,看著她又哭了。

    “你哭個(gè)什么?勁兒?唔啊”她秀眉一擰,瞪著他,臉頰酡紅未消,偏撐不起身子。

    給顧淮看爽了,他抽泣了一聲,醉了酒的眸濕漉漉的,“你夾太緊了。”

    “滾!!!”

    柳安予耳根發(fā)燙,恨不得殺了他。

    他溫?zé)岬闹讣獠?進(jìn)她的發(fā)間,將她額前濕透的發(fā)絲攏到耳后,月光圣潔地灑在她的臉上,將袍下的浪蕩照得分明。

    怕著柳安予著涼,顧淮單手?勒馬,將人轉(zhuǎn)過來納進(jìn)袍里。她像個(gè)八爪魚纏在他身上,底下五指相?扣,還連在一起。

    柳安予聽著他的心跳,垂眸休息,“你就為?這事兒叫我出來?”

    顧淮不敢亂動(dòng),怕一不小心又失了分寸,強(qiáng)迫自己分了心回她話,拽著韁繩慢悠悠地走著。

    “我本不是這樣想的。”他臉上一熱,“只是你一靠在我懷里,我便什么?都忘了。”

    柳安予氣笑了,仰頭看他,“怪我?”

    顧淮連忙搖頭,跟撥浪鼓似的,眸子定了定看向她,“你,別厭棄我。”

    柳安予哼了一聲,將臉埋進(jìn)他的胸膛,語氣悶悶的,“說不準(zhǔn)。”

    “我懷里,你掏一下。”顧淮垂眸,心跳漸漸緩了下去。

    她眨著琥珀般的眼睛,冰涼的手?蹭進(jìn)他的衣襟,順手?捏了把他柔軟的胸.肌,突然摸到了一張紙。

    柳安予將紙抽出,因著方才的舉措,本折的四四方方的紙皺的像柳安予的衣袍。她靠在他身上,借著月色緩緩將紙展平。

    偏冷的月光靜靜照著紙上熟悉的字跡,原本瀲滟溫柔的眸被?照得瞬冷。

    “和?離書??”

    顧淮低頭啜吻她的淚痕,聲音艱澀,“過了今夜,我便不再糾纏你了。”

    “走罷,你走罷。”他的哭腔難掩,本是為?了吻去她臉頰上的淚,他卻?哭得兇,淚水蹭在她臉上,將她整個(gè)人澆濕。

    他的淚混在夜間的冷風(fēng)中,像極細(xì)的利刃,刮剜著她的心。

    她倒是沒有再哭,安靜地將和?離書?折好,放進(jìn)貼身的荷包。

    “好。”

    兩?團(tuán)滾熱的身軀在冷風(fēng)中相?擁,柳安予咬著唇,將臉貼緊他的心臟。在顧淮看不見?的地方,她無聲地落著淚。

    “再深一點(diǎn)。”柳安予急促地呼吸著,眸底一片冰冷,“嗯啊再,再深一點(diǎn)。”她捧著他的臉,冰冰涼涼的手?指貼著他的下頜,好像要將他嵌進(jìn)自己的身體。

    她側(cè)頭閉眼索吻,在寂靜的夜中,在自己心里——

    下了一場狂風(fēng)暴雨。

    夜馳過后,冬至極寒。

    顧淮的長靴踩在厚厚的雪層上,吱嘎作響,宛若碎玉。

    左相?成功抵達(dá)蠻夷,叛軍首領(lǐng)愿赴京城,皇帝在宮中設(shè)宴款待。

    大臣們落座,美人雖在中央舞得正歡,卻?無人觀看,緊張地等待著這位神秘的蠻夷叛軍首領(lǐng)。

    來人穿著粗麻布衣,腰間一圈狼牙墜著,披著薄甲,式樣叫人十分熟悉,似是用永昌將領(lǐng)的甲胄改做的。

    他戴著一個(gè)漆黑的面具,只露出一雙精明的眼,像黑暗中狡黠的豹。

    “久等,久等。”他朗聲大笑,大跨步邁進(jìn)殿門,身后跟著一個(gè)較他高了半頭的侍從,相?貌平平,臉上橫貫著一道長疤,看著十分嚇人。

    皇帝一下來了精神,支起自己瘦得不成樣子的身軀,宛如一副掛著龍袍的骨架,腮肉凹陷,眸卻?亮了亮,“不久不久。”他揮揮手?,叫舞女先下去。

    “來人,賜座。”他聲音威嚴(yán),旁邊蕭寧連忙躬身下去,在次席的位置叫人擺上幾案。

    珍饈擺滿,瓊漿玉液在樽中搖晃,那賊首看起來心情不錯(cuò),大馬金刀地叉開?腿坐下,絲毫不敬皇帝。

    皇帝額上青筋暴起,卻?不好發(fā)作,將陰鷙的情緒掩在眼底,和?藹地笑著端起酒樽。

    “小友遠(yuǎn)道而來,舟車勞頓,今日,就好好放松放松。”

    顧淮帶著殿前司的人,不動(dòng)聲色地將殿外團(tuán)團(tuán)圍住。

    殿內(nèi)還是一片祥和?,賊首慢條斯理地舉起酒樽。

    “小友這般該怎么?喝?”皇帝抬眉。

    “哦對(duì)對(duì),戴久了,竟忘了。”賊首一副恍然的模樣,單手?解開?了面具,一張刺滿青黑的刺青的臉映入皇帝眼簾。

    那張臉中,透露出一絲熟悉。皇帝不由?得瞇起眼細(xì)看,直到這張臉在他腦中漸漸清晰,他慌得將酒樽扔掉,倒吸一口冷氣。

    “李,李瑋!”朝臣中不知是誰發(fā)出一聲驚呼,指著賊首的臉大叫。

    李瑋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他再次端起酒樽,朝向皇帝,眼底陰鷙,“父皇,怎么?,現(xiàn)在連酒樽都拿不穩(wěn)了呢?”

    皇帝喉結(jié)滾動(dòng),壓下心中的慌亂,蕭寧連忙又給他斟了一杯酒。

    “你,你說說你,想回京就跟父皇好好說嘛。”皇帝堆起虛偽的笑,額上沁出冷汗,“起兵叛亂,鬧得民不聊生,這如何是好?”

    “跟你說你就能讓我回來了?”李瑋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指著他的鼻子怒目而視,“你在我臉上刺字、將我放逐的時(shí)候,可?還念著你我的父子情份?!”

    他的眼神淬毒了一般,身形已較先前瘦了一半,也難怪皇帝瞧了半天才看出來。

    “七皇弟!”李琰此時(shí)起身截過話頭,站在他對(duì)面勾了勾唇角,仿若和?他兄弟情深一般,“七皇弟這是哪里的話?皇弟犯了錯(cuò),自然是要受到處罰,父皇罰你,父皇也于?心不忍的。”

    “對(duì),對(duì)。”皇帝忙不迭地點(diǎn)頭,不動(dòng)聲色地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這不是,叫你回來了嗎?”

    “叫我回來?”李瑋冷笑一聲,眸子從皇帝的臉掃到李琰的臉上,“是邀我回來一敘,還是甕中捉鱉,要將我緝拿歸案?”

    “別以為?我不知道,外面多少人帶著刀等著進(jìn)來將我扎成篩子——”他將酒樽摔在地上,突然癲狂暢快地大笑,皇帝氣極,冷眸起身大喝一聲,“來人——”

    李琰冷笑著看向兩?人,突然,暗道一聲不好。

    “來人,來人——”皇帝憤怒地叫了好幾聲,卻?倏然發(fā)現(xiàn)無人回應(yīng),詫異地轉(zhuǎn)眸看向殿門口。

    “砰”地一聲。

    一個(gè)小兵的尸體撞開?殿門,鮮血濺了一地,朝臣嘩然后退。

    李琰壓著眸,大笑著從袖中抽出匕首,銀光一閃,直直扎向皇帝。

    蕭寧早不知跑去哪里了,李琰身手?一般,謹(jǐn)慎地觀察著李瑋的動(dòng)向,連忙后退。

    最好直接殺了這老頭。他狠毒的目光刺在倉皇逃竄的皇帝身上,一邊后退,一邊尋著援軍的身影。

    到時(shí),李瑋殺了皇帝,他則帶兵來殺李瑋,一個(gè)“除反賊”的名頭掛在前面,他不就能順理成章地繼位了嗎?

    李琰陰惻惻地勾起唇角,拔腿就跑。

    “護(hù)駕!護(hù)駕!”不知是誰在喊。

    “元時(shí),元時(shí)!我是你父皇啊,我是你父皇啊——”皇帝慌不擇路,龍袍被?李瑋的匕首劃破一個(gè)大窟窿,冰冷的刃貼著皇帝的骨頭,死亡的恐懼環(huán)上皇帝的脖頸,將他勒得喘不氣。

    李瑋笑得可?怖,“桀桀桀,狗屁父皇——?jiǎng)谫Y現(xiàn)在就要你的命——”

    “啊啊啊啊啊啊——”皇帝手?腳并用,一邊大喊一邊狼狽地往下爬。

    李瑋冷笑著將匕首高舉,對(duì)準(zhǔn)皇帝的脖頸狠扎下去。

    突然,一把冷劍破空而出。

    第64章 64 叛亂

    “去死吧——”李瑋惡狠狠地刺向?皇帝, 鋒利的劍尖劃破皇帝的脖頸,滲出血珠。

    窒息的死亡氣息如藤蔓將他死死纏住,皇帝忍不住吞咽, 心慌得不行。

    刀劍碰撞的錚鳴聲驟然?響起, 李瑋手上一痛, 長劍直直扎向?他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瑋痛得連忙跪地,面目猙獰地捏住流血的手。

    只見?顧淮身披薄甲, 隨手將沾血的頭?顱扔到地上,臉頰濺著血,目光如劍,穩(wěn)步朝著李瑋走, 宛若地獄羅剎。

    此時(shí)皇帝已經(jīng)無暇顧及為何顧淮會(huì)有如此高的武功,涕淚橫流地爬向?他, “成玉!成玉!救朕——”

    顧淮的舌尖勾起唇邊的血, 唇瓣殷紅,邪氣地笑了笑。

    李瑋的目光仿佛要將他扎穿,忍痛拿起手邊的長劍刺過去,顧淮偏頭?一躲, 利刃劃在甲胄上留下一道白痕,刺耳的金屬割劃音震得他耳朵發(fā)癢。

    顧淮出手凌厲,當(dāng)胸給他來?了個(gè)肘擊, 一個(gè)猛地回旋, 戰(zhàn)袍在空中劃出恣意的弧度, 右手成拳,直直砸向?李瑋的臉。

    “操!”牙齒打落混著血充斥著口腔, 李瑋一瞬失神,猛地吐出一口腥紅。

    他連連后退, 陰鷙的眸戳向?顧淮,“你什么時(shí)候會(huì)的武?!”他握緊手中的劍,橫劈向?顧淮的脖頸,招招狠厲。

    “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顧淮的腳掌猛地一踏,壓身躲過,“殿下,躲著點(diǎn),別死得太快。”話音未落,他冷笑著起身毫不留情地踹在他胸前,腿風(fēng)凌厲。

    劍刃卷成劍花,擦著顧淮的身子劈開?空氣,因?著慣性,李瑋一個(gè)踉蹌向?前撲,狠勁的一腳踹在他的胸口,直直將他踹飛,砸塌幾案。

    滿盤珍饈扣在李瑋身上,油膩的葷腥混在一起,卻蓋不住他口中吐出的血腥氣。酒壺傾倒,汩汩從壺口淌出,將李瑋腰間的狼牙飾品沾濕。

    李瑋瞳孔渙散,五臟六腑似被攪打成碎片。

    “報(bào)——叛軍已悉數(shù)羈押——”殿外來?人稟報(bào)。

    所有人劫后余生般癱軟在地。

    顧淮慢條斯理地?fù)炱饎Γ诶瞵|的心臟處比劃,劍尖所到之地,李瑋一陣戰(zhàn)栗。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他,四肢卻無力?,唇瓣嚅囁求饒,“求,求你”

    噗嗤一聲,長劍刺穿他的心臟,將他的未盡之言堵在他的喉口。

    眾臣間爆發(fā)出一聲驚呼。

    顧淮卻置若罔聞,躬身將劍拔出,緩緩將劍轉(zhuǎn)橫過來?,猛地再次插入李瑋的心臟。鮮血如泉從傷處一股一股涌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濺在顧淮身上、臉上。

    銀甲被殿中的燭火照得不真切,顧淮輕描淡寫地擦去臉頰滾熱的血,起身看向?眾人。

    他沒有說話,眸子透出一絲危險(xiǎn),冷冷地掃過眾人。

    顧淮往階下走。

    他走一步,皇帝顫著退一步,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浴火羅剎。

    顧淮丟了劍,深邃的眼眸中仿若暗藏了一個(gè)劇毒的蝎子,正搖擺毒勾,時(shí)刻準(zhǔn)備著刺穿眼前人的喉嚨。

    “皇上,您在怕什么?”顧淮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微瞇著眼,“臣已將叛軍悉數(shù)俘虜。”

    皇帝恍然?回神,顫巍巍地扶著顧淮的胳膊起身,渾濁的眸透出一絲清明,“是,是,朕是皇帝愛卿!”皇帝一把抓住顧淮的胳膊,死氣沉沉的神情終于動(dòng)容,“愛卿,護(hù)駕有功朕要賞你!朕要賞你!”

    “父皇!他殺了七皇弟——”李琰氣得咬牙切齒,連忙高聲提醒他。

    “誰說死的是個(gè)皇子了?”皇帝轉(zhuǎn)身,黑色的眼珠死死凝在李琰身上,眸底掠過暗光,“七皇子流放蠻夷,死于蠻夷叛亂。賊首入京,意欲刺殺朕——”他威嚴(yán)的眼神環(huán)視著在場眾臣,方才命懸一線,這么多人在這,卻無一人上前救駕。

    皇帝眼中的冰冷幾乎要凝成實(shí)體,聲音低啞,不容置喙,“顧淮,救駕有功,擢為殿前司指揮使!”

    顧淮在一旁順眉聽著,唇角浮現(xiàn)?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下意識(shí)提醒道:“皇上,還有臣的妻子。”

    “對(duì),對(duì),安樂郡主?”皇帝踱步,眼中慌亂,“封!也封!封為永安郡夫人!”

    殿外盡是顧淮的人。

    皇帝抓著顧淮胳膊的手忍不住顫抖,他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此刻視顧淮為救命稻草,自然?對(duì)他百依百順。

    聽到了自己最想聽的東西,顧淮斂眸笑了笑,“皇上,您受傷了,先歇著罷。余下的事,臣來?處理。”

    顧淮皮笑肉不笑地說著,輕輕按著皇帝的腕子,可于皇帝而言,卻似懸而不落的刀在頭頂搖晃。

    他看著顧淮眸底火光明明滅滅,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此時(shí)兩人離得這么近,一個(gè)是連皇子都敢殺的武官,一個(gè)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如今瘦如白骨的皇帝。皇帝知?道,如果顧淮想,此刻他便可以輕而易舉地?cái)Q斷他的脖子。

    皇帝不敢賭,他只得顫巍巍點(diǎn)點(diǎn)頭?,仿若蒼老了二十歲一般,躬下身軀。

    “是,是啊,都交由愛卿。朕乏了,該下去歇息了。”皇帝眼中最后一點(diǎn)清明漸漸湮滅,方才不知?躲到哪里的蕭寧此刻竄出,連忙扶著他的小臂,“皇上,該用?藥了。”

    經(jīng)此一戰(zhàn),皇帝徹底病倒了。

    永昌朝臣唯顧淮馬首是瞻,二皇子黨與其分?庭抗?fàn)帯PU夷叛黨余孽悉數(shù)下獄,當(dāng)日宴上,跟在李瑋身后的侍衛(wèi)被視為叛黨二把手。

    李琰一派堅(jiān)持將其斬首示眾,以平民憤,顧淮卻以皇帝尚在病中,不得擅自處置為由,不肯將其斬首。

    無奈,那個(gè)叛黨侍衛(wèi)只得被戴上枷鎖,吊在東華門門口。

    他正對(duì)著東華門跪,鎖鏈緊緊扣在他的手腕,將連接處磨得血肉模糊。鏈子的長度很巧,將他不上不下地吊起,讓他坐不實(shí)、跪不直,精神時(shí)刻處于一個(gè)高度緊繃的狀態(tài)。

    滿天大雪飄落,寒涼徹骨,柳安予披著斗篷,抱著手爐,尚且還凍得直哆嗦,她只搭了那人一眼,便嚇得酸牙,“他就穿這點(diǎn)?這般折磨著,倒還不如斬首棄市,死了一了百了。”她今個(gè)是來?謝恩的,身著誥命大袖翟衣。

    頭?上的串珠墜子隨著步子輕輕搖曳,霞帔披身,繁復(fù)的繡樣襯著她清麗的容顏驚為天人,琥珀般的眸子被雪映出冷意,宛如神仙妃子從畫中步出。

    她冠上的寶石好似贗品,透亮的雙眸才是真跡。

    柳安予如霜的眸搭在那罪惡的人身上,帶著悲憫,罪犯好似有所察覺,艱難地抬起頭?,甩了甩渾渾噩噩的腦,與她對(duì)視。

    一雙清澈的眸。

    雪粒滾到他被血染得暗紅的囚衣,與他軀體的溫度融為一體。

    “他叫什么名??”柳安予不由得問。

    青荷被那人臉上的長疤嚇了一跳,連忙拽著柳安予趕緊走,避開?眸子小聲道:“不知?道,好像是個(gè)啞巴,怎么嚴(yán)刑拷打都不說話。”

    柳安予的眸子暗了暗,沒有再繼續(xù)說話。

    謝恩只是個(gè)胡亂的由頭?。

    柳安予真正想干的,是來?看一看皇帝的狀況。

    她由著青荷為她解下斗篷,接過笏板恭敬上前。

    顧淮帶刀侍在一旁,人雖站得筆直,眸子卻時(shí)刻黏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視若無睹,款款跪地行禮,“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免,免禮。”摧枯拉朽般沙啞的聲音從皇帝的喉嚨中擠出,柳安予訝異一瞬。

    她不動(dòng)聲色地抬眸,掃向?床榻,卻見?榻上那人宛若一具骨架,兩腮凹陷,掛不上一點(diǎn)肉。兩顆眼珠仿若隨時(shí)要跳出來?,緩慢地轉(zhuǎn)動(dòng)著。

    蕭寧躬身端出一個(gè)小盒,一顆顆滾圓的黑色藥丸擺在盒中,蕭寧隔著帕子捏起一粒,侍候皇帝服下。

    皇帝一看見?藥丸,就如在漠中已經(jīng)徒步行走了十余天的流浪兒,看見?了水源,如饑似渴地將藥丸吞下。

    那藥丸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只一顆下肚,便讓皇帝□□,如獲新生。

    柳安予心尖微動(dòng),出了殿與顧淮并肩站在廊下時(shí),不由得默了下去。

    顧淮伸手去接雪,輕飄飄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很快便被他滾熱的溫度灼化成一灘水漬,他彎了彎唇,溫聲道:“其實(shí)你不用?多跑這一趟,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問我。”

    “問你?”柳安予短促地笑了一聲,從鼻腔中噴出熱氣,“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可以好到,我可以隨意使喚您了嗎?”

    她說話向?來?不留情,顧淮也不惱,只一個(gè)勁兒地笑,刻意避開?她言語中的利刃,“我們?怎么了?我們?關(guān)系不好么?”

    他抱著胳膊歪頭?沖她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身上的官袍霸氣,襯出點(diǎn)痞氣,“我倒覺得我們?關(guān)系好得很,好到可以蓋一床被子。”

    “你滾!”柳安予不由得染上一抹羞怯,咬牙狠狠跺了他一腳。

    顧淮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腳攻到,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抱著腳原地轉(zhuǎn)圈跳,“嘶——疼疼疼!!”

    “嘁。”柳安予賞他一個(gè)冷笑,優(yōu)雅地理好袍子,眸中染上點(diǎn)微不可查的笑意,“講真的,那藥是什么?”

    第65章 65 遺詔

    “還記得小泉子?嗎?”顧淮倚著廊柱, 不?答反問,勾起一撮頭發(fā)在指尖繞啊繞。

    顧淮的發(fā)質(zhì)柔軟,像長長的小貓毛, 在他指尖勾勾搭搭。

    小貓毛, 多貼切的形容。

    柳安予的眸子?泛起漣漪, 想?了想?,“給皇上灌毒酒的那個(gè)?”

    “嗯。”

    顧淮的話正經(jīng)了起來, “小泉子?是我從李琰那借的刀,那酒,則是我為?李瑋布的網(wǎng)。”

    “早春的江州匪患不?假,但還沒到猖獗的地步, 是李琰借刀殺人,妄圖通過官員欺壓使匪患激憤, 這才將?事情鬧大?。皇上借題發(fā)揮, 想?削去左相的勢(shì)力,故而有了早春禁足的那道?圣旨。偏生,擋到了李瑋的財(cái)路。”他轉(zhuǎn)過眸,“李瑋在江州販賣神仙醉、神仙臥的路不?通, 便把貨運(yùn)到了京城,開了秫香館,這也才有了后面的事。”

    “小泉子?的酒已讓皇上上癮, 蕭寧喂的藥, 便是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神仙醉、神仙臥的原料。”顧淮頓了頓, 斂眸,“是罌.粟。”

    “難怪。”

    “難怪會(huì)讓人成癮。”柳安予了然, 訝異地垂眸思忖,“蕭寧是你的人?”她雖是問句, 語氣卻肯定。

    顧淮挑眉,“你怎么知道??”

    柳安予像在看白癡一樣?看他,“你娘姓蕭,我又不?是不?知道?。”

    “哦對(duì)”顧淮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兩人站在廊下,廊外飄雪,積了厚厚一層,像給臺(tái)階鋪了一張雪毯,將?柳安予來時(shí)的腳印盡數(shù)覆蓋。

    “冷嗎?”顧淮揉了揉凍紅的鼻尖,湊近她問道?。

    他伸出手,想?牽住她。

    “還好。”柳安予不?動(dòng)聲色地退了一步,兩人分?開了點(diǎn)距離,她抬眸盯著他良久,“你呢,冷嗎?”

    顧淮問的是天氣,柳安予問的卻不?是。

    她看著他,眼底蘊(yùn)藏著纏綿的情誼。

    你呢?

    一個(gè)人站在這里,冷嗎?

    顧淮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垂眸張了張嘴,“不?冷。”

    他心底在叫囂著,開了口,卻說不?出挽留的話。

    是他給的和離書。

    是他說不?再糾纏的。

    柳安予頓了頓,沒有再說話,她望著長廊外連綿的雪,一顆心漸漸涼了下來。

    “不?用送了,我該回去了。”她言語輕輕,禮貌地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青荷撐著傘跑過來,替她提著些裙擺。

    顧淮沒有挽留,他側(cè)過身,彎唇讓了路。眸子?卻一刻不?錯(cuò)地黏在她身上,直到她走進(jìn)?滿天飛雪,身形漸漸模糊。

    漫天飛雪像是他的遺言。

    落地?zé)o?聲。

    “予予,我冷。”顧淮靠在廊柱上,輕輕地說給自己聽。

    “沒有你的日子?,我都?冷。”

    但他不?能再留她,外面將?他罵得體無?完膚,倘若,倘若有一天顧淮不?敢想?,但好在,他已經(jīng)替柳安予找好了退路。

    *

    皇帝油盡燈枯的時(shí)辰,比顧淮預(yù)想?得來得早。

    今年的雪,比以往大?了不?少,洋洋灑灑如鵝毛般的雪從空中?飄落,遮蓋住層層瓦片,檐下蓄著冰錐,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

    青荷在屋中?架了小爐,爐火燒得正旺,噼里啪啦地濺出火星,青荷將?小壺放上去遮蓋好,隔水溫酒。酒香彌漫著整個(gè)屋子?。

    爐火將?屋子?燒得暖,柳安予坐在矮凳上,安靜地?fù)崦种?精巧的雕花手爐,貓玉玉窩在她腳邊,正暖洋洋地烤著火,舒服地呼嚕呼嚕叫。

    櫻桃應(yīng)柳安予的要求,半開著窗,寒風(fēng)裹挾著雪粒吹進(jìn)?來,還未碰到柳安予,便被屋內(nèi)的熱氣化成水霧。

    “櫻桃,我的那件白絨斗篷呢?”柳安予擱下手爐,一把抱起腳邊的貓玉玉,貓玉玉在她懷里打著滾,喵喵地蹭著她的掌心。

    “郡主要出去?”櫻桃訝異,“奴婢去找一下。”

    青荷眼觀鼻鼻觀心,端上一杯剛溫好的酒,淡褐色的瓊釀帶著余溫,琉璃酒樽折射出華光映在她臉上,“郡主,酒。”

    她端起酒樽,白瓷般的手指襯得蔻丹艷紅,仰頭,一飲而盡。

    貓玉玉舔舐她的指尖,帶著倒刺的軟舌雖粗糙,卻較它的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討巧。

    “郡主,找來了。”櫻桃撩簾,捧著厚實(shí)的斗篷進(jìn)?來。

    柳安予起身,眸中?帶著一絲決絕,艱澀地張了張口,“為?我披上吧。”

    永昌十八年,極寒的一個(gè)冬,大?雪埋骨,大?廈將?傾。

    “蕭寧!你算什么東西,也敢攔本皇子?!”李琰冷著眸,怒瞪著蕭寧的臉。

    蕭寧卻絲毫不?懼,攔在他面前,冷笑一聲,“皇上有令,只得叫顧大?人來見,未經(jīng)傳召,奴才實(shí)在是不?敢隨意?放二殿下進(jìn)?去。”

    “你!”李琰一把攥住他的衣領(lǐng),怒氣沖天。

    不?等他發(fā)作,顧淮身著銀甲穩(wěn)步走來,厚靴踩在雪地上,踩出一個(gè)個(gè)深坑。他眉眼如削,高高束起的長發(fā)攢著雪,面色冷峻。

    “二殿下,何故為?難蕭公公?”他抓住李琰的手,人雖在笑,笑意?卻不?達(dá)眼底。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duì)峙,針鋒相對(duì),無?形的硝煙彌漫開,他的力氣很大?,輕而易舉地將?李琰的手腕捏得快要斷掉,李琰無?奈,咬牙松了手。

    李琰表情扭曲了一瞬,冷笑著將?聲音轉(zhuǎn)低,“顧淮,你最好心里清楚,誰才是正統(tǒng)。”

    “自然。”顧淮勾了勾唇,不?急不?徐地垂下眸,用僅僅兩個(gè)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殿下,可以開始了。”

    李琰陡然沉下了臉,唇邊的笑陰惻惻的,目送顧淮進(jìn)?去,他抬了抬手,后邊貼身侍衛(wèi)連峰連忙上前,李琰目不?斜視,壓聲吩咐,“去。”

    “是。”

    一進(jìn)?寢宮,撲面而來的湯藥味,只是聞著,顧淮舌根便已經(jīng)泛起苦澀,不?動(dòng)聲色地蹙了蹙眉。

    “皇上,臣來了。”顧淮走到近前,榻上那人臉色烏青,已成油盡燈枯之狀,死氣縈繞在他身上,形貌可怖。

    皇帝渾濁的眼球緩緩轉(zhuǎn)動(dòng),落到顧淮身上,聲音沙啞猶如刀鋸木頭一般,“成玉,成玉——”他顫巍巍抬起枯木般的手,“到,到近前來。”

    顧淮順從地垂眸走過去。

    “你恨朕嗎?”皇帝的聲音難聽嘶啞,眸中?閃爍著微光。

    顧淮斂眸,恨嗎?

    自然恨。

    如若不?是皇帝多疑設(shè)局,他的父親不?會(huì)受牢獄之苦,叫人割舌鞭笞;他的家?不?會(huì)被抄,母親至今夢(mèng)魘纏身;他的脊骨也不?會(huì)斷,妻子?也不?會(huì)被當(dāng)眾羞辱受笞刑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顧淮如何能不?恨?

    顧淮冷漠的瞥向纏綿病榻的他,卻幽幽地答話,“不?恨。”

    皇帝的眸中?帶著激動(dòng),唇瓣嚅囁,“成,成玉——”他望著壓抑的床頂,感受著最后的力氣在自己的身體中?漸漸抽離。

    “成,成玉朕,朕”皇帝艱難地吐出字,抓著顧淮的胳膊,眼珠快要瞪出來一般可怖,“朕要,傳你”

    “皇上。”顧淮忽然出言打斷他,低聲提醒,“您還有皇子?呢。”

    皇帝像是突然被什么刺激到了,胸膛劇烈起伏,“逆,逆子?!他是逆子?!”皇帝再傻,如今也該知道?是誰動(dòng)的手腳,他掙扎著妄圖坐起身,卻無?奈被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打敗。

    他費(fèi)力拽出枕后的圣旨,一個(gè)用力,甩在顧淮面前。

    皇帝大?口大?口地呼吸,皮膚黑皺,蒼老得仿若樹皮,聲音是一種詭異的低吼。

    “殺了他皇位,給”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臟驟停,面前的空氣漸漸稀薄。手無?力地虛抓著什么,最終垂下去。

    “皇上,駕崩了——”蕭寧先喊了出來。

    李琰推開阻攔的侍衛(wèi),大?跨步跑進(jìn)?去,看著皇帝怒瞪著眼球,半個(gè)身子?垂在榻外,顧淮則斂神跪在面前,眸底是看不?懂的情緒。

    “遺詔呢?遺詔?!他說了什么——”李琰發(fā)瘋似地上前攥住了顧淮的衣領(lǐng),瞪著眼睛欣喜若狂,“他留給我了對(duì)吧,他把皇位留給我了——”

    “誰說的?”顧淮皮笑肉不?笑地拂開他的手,眸中?冷嘲,“他還有一個(gè)兒子?呢。”

    李琰一愣。

    “皇帝遺詔,要將?皇位傳給嫡長子?——”顧淮高舉其圣旨,故意?頓了頓,“李璟。”

    “不?可能!不?可能!”李琰眼神森冷帶著怒意?,抽出旁邊侍衛(wèi)的佩劍就要?dú)⑸先ィ櫥催B忙轉(zhuǎn)身向外跑。

    李琰追出去,眸中?陰寒透骨,高聲大?喊,“顧淮假傳圣旨,罪不?容誅,殺了他——”

    李琰方才布下的兵立即涌了上來,喊殺聲震天,顧淮凝眸將?圣旨攥緊,拎起長劍妄圖拼殺出去。

    圍兵一圈繞著一圈,縱使顧淮武功再高,劍術(shù)再妙,也抵不?過眾人層層圍困。死一個(gè)擒不?住他,那就就死十個(gè)、死百個(gè),耗到他的胳膊揮得發(fā)酸,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凌亂,終會(huì)死于亂劍。

    顧淮咬牙受著,竭盡全力將?遺詔護(hù)住,蕭寧執(zhí)劍拼死護(hù)在他面前,身上被戳出一個(gè)個(gè)血窟窿。

    血染白雪,一片一片的殷紅,尸首堆疊,顧淮的體力漸漸不?支,一時(shí)晃神,肩膀處被人橫刀割下,傷口見骨。

    “去死!”顧淮咬牙連忙舉劍劈過去,直直將?那人的刀劈成兩半,轉(zhuǎn)手橫砍取了那人的首級(jí)。他踉蹌地半跪在地上,眼簾被密密麻麻的人頭占滿,大?雪飄零,凍得他已經(jīng)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

    或許,真的等不?到援軍了。

    他險(xiǎn)些要松開劍。

    “燕王軍令在此,斬逆賊,除奸佞——”一聲粗狂的低吼傳來,只見原本被綁在東華門?口的叛賊侍衛(wèi)高舉令牌,御馬而來,身后是裝備精良,豪氣沖天的燕王兵。

    李琰瞪著那人,目光似要噴火,卻轉(zhuǎn)而變成驚懼。

    只見那人反手扣住臉頰,凝眸抬眉,“撕拉”一聲揭下一層“人皮”,露出真容。

    燕王兵迅速刺穿李琰的包圍圈,將?顧淮和蕭寧護(hù)在隊(duì)中?,顧淮被蕭寧扶著,踉蹌地爬起來,眉上、睫上結(jié)著霜,直視那人。

    “大?殿下。”

    “馬給你,你走罷。”李璟的神情中?帶著酸澀和糾結(jié),他將?馬的韁繩遞給顧淮,換走遺詔,握了握,唇邊泛起苦澀的笑。

    “安樂,還在等你。”

    第66章 66 即位

    回廊大雪, 蕭寧牽著馬一路狂奔,寒風(fēng)凌冽,裹著雪粒, 吹得顧淮四肢發(fā)僵, 傷口的疼痛已經(jīng)被凍得麻木。

    “大人, 大人您千萬堅(jiān)持住。”蕭寧忍著痛,神色焦急地?沖馬背上的顧淮喊, 兩旁跟著幾個(gè)士兵一路護(hù)送。

    柳安予站在東華門,身上披著二人初見時(shí)的那件白絨斗篷,睫羽蓄雪,霜結(jié)在她額前?的發(fā)絲, 融入雪色。

    “郡主!”蕭寧一見到人,連忙高?聲喊著, “是郡主!”

    “有救了, 大人,我?們有救了!”

    顧淮的意識(shí)混沌,眼前?只有茫茫的雪,聽?到“郡主”二字時(shí)動(dòng)了動(dòng)手指。

    細(xì)膩的手握住他凍僵的指尖, “成玉。”

    兩個(gè)字,喚醒了他僅存的意志。

    顧淮費(fèi)力抬起眼,看?著她如霜的眉眼, 緩緩回握她的手, 冰涼的掌心, 像雪一樣。

    “你贏了你贏了”顧淮臉色慘白如紙,顫抖著將她的手握緊, 汲取著一絲微弱的體溫,“你贏了”他扯了扯唇角, 殷紅的鮮血緩緩淌出來。

    柳安予瞳孔顫動(dòng),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心臟一縮一縮地?抽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為他擦去?唇角的血。

    “別。”顧淮下意識(shí)躲過她的手,染著蔻丹的指甲刮過他的臉,像在觸碰一座死寂的冰雕。

    他張了張口,壓著將哭的情緒,從劇痛的喉嚨中擠出兩個(gè)字,“我?臟。”

    柳安予的眸子落在他臉上,一寸一寸掠過他通紅地?委屈自卑的眼、眼角凍結(jié)的冰晶、慘白的唇瓣旁那抹刺眼的嫣紅

    “送去?太醫(yī)院,快!”

    寒云凝滯,滿天的雪花好像被凍在空中,顧淮只敢輕輕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焦急的側(cè)臉。

    “別睡,成玉。”柳安予攥了攥他的手。

    “好,我?不睡。”他安靜得像個(gè)孩子,費(fèi)力撐著半闔的眼,鴉睫已被霜染得雪白。

    “你手好冷,好冷。”他輕聲呢喃著。

    “是你的手冷。”柳安予忍不住落淚,她想解開披風(fēng)給他蓋著身體,卻被他拉著手不肯松開。

    顧淮所有的力氣都在手上。

    他望著她,感覺雪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下,卻好似在避著她,眼中便也只有她。

    “我?,我?不是,壞人”他艱澀地?張開口,眼中的淚失神落下,“我?保下了,李璟的命狗皇帝,也死了你叫先生,不要恨我?,你你也,不要恨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安予哭得不能自抑,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死也是我?先死!我?們說好的,你要為我?寫祭文的!你不要,不要死——”

    “我?怕,我?要,失言了。”

    “予予,我?那天只是,氣話”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從喉口剜下來的話,淚懸在眼眶中,隨著馬的顛簸,砸在她的手腕上,“你,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氣”

    柳安予聽?著心如刀割,胸腔中有一股氣壓著,眼眶酸酸的,一個(gè)勁兒?地?搖著頭。

    顧淮的血從傷處不斷涌出,沾濕了馬的鬃毛,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鮮紅的印記,像一朵朵妖冶的血花,從雪中綻放。

    “我?已,從家?譜中,除名你拿好,和離書”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像瀕死的小獸呻吟,慢慢失去?生的氣息。

    他將自己從愛的人身邊摘開。

    早在送走左相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為大家?找好了退路,唯獨(dú),沒有為自己想過。

    “如果,他們,要將我?碎尸萬段”顧淮的喉口像被灼燒一般,眼中帶著強(qiáng)烈的不舍,水霧模糊了他的眼睛。

    “請(qǐng)你,務(wù)必、務(wù)必拋下我?。”

    身體的溫度漸漸降低,他好像要抓不住她了。

    “不許死!碎尸萬段、挫骨揚(yáng)灰,你怎么死我?說了算!”她怒斥他,將他近似遺言的話堵在他的喉口,倔強(qiáng)地?替他擦去?臉色的血,血污沾染她潔白的指尖,“是你先招惹我?的,不可以放棄我?。”

    “顧淮,五月漲潮,你說要帶我?去?盱眙縣吃蝦的,不可以食言。”

    “和離不怕,大不了再娶我?一次。這?次我?可以不要廣蘭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不管是千刀萬剮,還是碎尸萬段,我?們都要在一起。”

    柳安予哭得泣不成聲,一股腦地?吐出話來,兩雙淚眼凝絕相視,指尖劃過他的掌心,看?他淚眼婆娑,張了張口說不出話。

    最終,她松開了他的手。

    柳安予眼睜睜看著顧淮被送上榻,太醫(yī)一擁而上,隔了屏風(fēng)阻斷她的視線。

    她登時(shí)失力一般癱軟在地?,眼睛死死盯著屏風(fēng)上的竹紋。

    永昌十八年隆冬,李琰蓄意弒帝,起兵被俘,獄中畏罪自盡。大殿下李瑋平叛亂,斬逆賊,遵從先帝遺詔即位,改國號(hào)為安,年號(hào)永熙,召開國功臣安樂郡主為左相,加銜太師。

    李璟大刀闊斧,將朝廷上下肅清了一遍,無論官職大小,凡犯案官員,皆按律處罰,絕不姑息。共查辦奸佞一百二十余人,該下獄的下獄,該抄家?的抄家?,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李璟頭上的袞珠串串晃動(dòng),他揮揮手,悄無聲息地?屏退下人,一步一步緩緩走進(jìn)屋內(nèi)。

    屋內(nèi)飄著淡淡的竹葉香,柳安予坐在床邊,背影纖細(xì),輕輕舀起深褐色的湯藥喂到顧淮唇邊,細(xì)心地?刮去?他唇邊溢出的藥。

    李璟暗了暗眸,輕聲喚了聲安樂。

    柳安予一愣,連忙放下藥碗起身行禮,“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免禮。”李璟連忙去?扶她,虛虛托著她起身,“你我?私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

    柳安予輕輕搖了搖頭,“君臣之間,禮不可廢。”

    李璟眸中劃過一絲落寞,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柳安予忽地?想到什么,開口問道:“先皇后的遺體可找回來了?”

    “找回來了。”李璟眸中夾雜著難過,扯了扯唇角,“只剩白骨,從月季盆里挖出來,又重新安葬了。”

    他忍下情緒,不由得轉(zhuǎn)開話頭,“他,還沒有醒嗎?”李璟看?了榻上安睡的顧淮一眼。

    “斷斷續(xù)續(xù)地?醒,但好在,醒的一次比一次時(shí)間長。”柳安予斂眸,轉(zhuǎn)身給李璟抱來一個(gè)小凳,聲音略帶歉意,“屋里就這?一個(gè)了,皇上將就著坐。”

    “無礙,我?坐會(huì)兒?就走。”李璟垂眸,將手放在雙膝上,局促地?摩挲了幾下膝蓋。

    柳安予落回座位,給顧淮掖了掖被角,語調(diào)輕微,“皇上日理萬機(jī),此番前?來,定不是敘舊。”

    “什么都瞞不過你”李目光灼灼地?看?了柳安予好一會(huì),在腦中組織著措辭,謹(jǐn)慎開口,“前?朝江州匪患一案,顧淮幫李琰一黨遮掩;我?假死時(shí),他借求和之名,送先生去?當(dāng)人質(zhì);先皇駕崩那日,李琰的私兵也是顧淮上下打點(diǎn)?,放進(jìn)來的。現(xiàn)在余黨已清,只剩他,我?還拿不出主意。”

    他深深地?看?了柳安予一眼,深邃的眼窩中眼珠澄明,“我?近日,已經(jīng)收了好些折子,要將他與李琰判為一罪,株連九族,賜刑凌遲我?去?查了,他已被除出族譜,你們二人,也已和離”

    “所以,你要我?放棄他嗎?”柳安予泰然自若,指尖輕輕撫過顧淮的手掌。

    “你知道的,沒有他,你不可能將李琰逼死。”柳安予沒有看?李璟,唇角卻泛著淡淡的酸澀,看?得李璟心疼,“他以身入局,如今,竟還要將他凌遲,才能保全局面。”

    “他算到了的。”李璟的眸中帶著愧疚,卻還是忍不住開口。

    “再說,我?們沒有和離。”柳安予頓了頓,抬起眸眼色如霜,“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我?們和離?和離書還沒有上交官府,也并未更改戶籍,株連九族不是嗎?那皇上,就連著臣一起凌遲好了。”

    李璟激動(dòng)地?站起來,眼中震驚無以復(fù)加,“安樂,你這?是在逼我??!”

    柳安予眼神堅(jiān)毅冷漠,仰著頭看?著李璟,下頜線條緊繃緩緩開口。

    “臣,要他活。”

    “你這?是在威脅朕?!”李璟眸中慍怒,聲調(diào)拔高?。

    他身上還穿著袞服,紅日白云紋在肩,忍不住隨著他的氣憤劇烈起伏。

    李璟冷眸看?向柳安予,聲如洪鐘,給她下著最后通牒,“不管怎樣,顧淮必須死,就是你來保他也不成!”他的眸陰鷙,帶著來自皇帝的威嚴(yán),“只有從慎刑司抬出了顧淮被凌遲的尸首,朕才能堵住這?天下悠悠眾口!你別拿自己的命來威脅朕,你不想著朕,也要想著點(diǎn)?長公主和你的母親,你想想她們能不能受得了你死!”

    “朕只給你三天時(shí)間,你,自斷罷。”李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話堵在喉嚨里,眼神復(fù)雜。

    第67章 67 凌遲

    “唔。”顧淮悠悠轉(zhuǎn)醒, 望著天,失神的雙目漸漸聚焦。

    屋內(nèi)的熏香味道熟悉,他動(dòng)了動(dòng)手指, 感到一絲阻力, 順著方向看去, 只見柳安予闔眼趴在他手邊,卷翹纖長的睫毛在她臉上掃下陰影。

    已是夜間, 屋內(nèi)昏暗,只有一根紅燭在她旁邊靜靜燃著,昏黃的光映照著她的臉。

    喉嚨干澀,顧淮卻安靜得沒?有出聲, 靜靜望著她的臉,溫柔地舒展眉眼。

    柳安予倏然?重重地呼吸, 溫?zé)岬臍庀姙⒃谒氖滞? 她睡不安穩(wěn),皺了皺眉頭撐著爬起,恍惚間對(duì)上一雙眸。

    “醒了?”她怔愣一瞬,轉(zhuǎn)眼又勾了勾唇角, 輕聲道:“渴嗎?要不要喝口?水?”

    “喝。”嗓子沙啞得像鴨子一般,顧淮只出了一聲,便耳根爆紅, 特別?不好意思地閉了嘴。

    柳安予撲哧一笑?, 起身去給他倒了一杯水, 端過?來?,只見顧淮已經(jīng)自己努力著坐起來?了。

    “給。”柳安予遞給他。

    顧淮乖乖垂眸捧杯輕啜, 微涼的水滋潤著干澀的喉嚨,他再張口?, 終于好了點(diǎn)了。

    他看著柳安予眼下淡淡的烏青,長久地出神,指腹貼著冰冷的杯沿,“李璟,找你?了?”

    柳安予默了默,斂神“嗯”了一聲。

    不用柳安予說,顧淮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這是必死的局。

    “我以為,我會(huì)死在被圍困的一天。”窗外?安靜地下著雪,除了他淡淡的聲音,柳安予什么都聽不到。

    她坐直身子,往前湊了湊,輕輕牽住他的手,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重。

    “你?救不了我,能?多在世間彌留幾日,我已很滿足了。”顧淮看著她,溫柔地笑?了笑?,“予予,把我交出去罷。”

    柳安予的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悲戚地望著他,將他的身形拼湊,輕輕地?fù)u了搖頭,“我不放手。”

    “死也不放手。”

    她的聲音明明那么輕,卻叫顧淮的眼眶也開始發(fā)酸,他顫了顫鴉睫,并沒?有哭。

    他這一生,為了得她的憐憫疼愛,流了太多淚。如?今,不想再用眼淚動(dòng)搖她。

    “予予,我不擇手段、罪孽深重,就?連娶你?,都是我精心算計(jì),死是我唯一的解法。”他的聲音平靜得猶如?在講故事,一雙深情的眸宛如?黑暗中熠熠生輝的曜石,“李璟是皇帝,他有他的難處,如?我不死,前朝事難以善了。我本浮萍,生死無?津。”

    明明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可他看著柳安予的眼睛,手卻忍不住攥緊。

    “獨(dú)獨(dú),放不下你?。”

    初見的那場雨,在他心里下了很久很久,澆到最后,道路泥濘,空氣潮濕。

    “我的祭文,由你?來?寫。不必來?看我,等到有一天你?完全將我忘卻了”他言語溫柔繾綣,替她攏了攏碎發(fā),像在說情話?。

    “那你?呢?”柳安予看著他,目光灼灼,“你?能?忘了我嗎?”

    顧淮的手頓在她臉側(cè),倏然?苦笑?,“我忘不了啊。”他親了親她的臉,吻去她臉上的淚,“你?忘了我好不好?忘了我。”

    柳安予不說話?,眼神深邃而復(fù)雜,夾雜著克制的隱忍與深情,一大滴淚落在他的臉上、唇上。

    濕濕的,溫?zé)岬模瑤е捏w溫。

    兩人蹭著臉,顧淮將人摟在懷里,手臂慢慢收緊,頭埋在她的頸窩。

    柳安予靜靜地落著淚,手指勾住他的發(fā)絲。

    窗外?的雪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月光映照著雪地,一地銀白。

    *

    李璟煩躁地批閱著奏折,這已經(jīng)是他今日批的第?七個(gè)彈劾顧淮的折子了,李璟吐出一口?濁氣,將折子掃到一邊,捏了捏眉心。

    旁邊是新上任的大太監(jiān)小周子,小周子是個(gè)機(jī)靈的,見李璟煩悶,連忙躬身過?去添茶。

    “柳太師還是沒?消息嗎?”李璟端起茶輕啜一口?,蹙眉問道。

    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日了,柳安予再?zèng)]?有消息,他就?只能?武力解決。

    小周子笑?瞇瞇地過?來?,“哪能?啊,太師為著皇上著想著呢。”他躬身附耳,笑?著悄聲道:“說是早上就?將和?離書交到了官府,現(xiàn)下估摸著,已經(jīng)改完了戶籍。只是官府往上報(bào)報(bào)得慢,皇上這才不知。”

    李璟驚喜抬眉,“當(dāng)真?”

    小周子忙不迭地跪地點(diǎn)頭,“千真萬確,奴才不敢誆騙皇上,早上特地去問的。”

    “好,好。”李璟眸中欣喜不掩,站起身子來?回踱步,連道了兩聲好。

    他倏然?暗下了眸,頓步一拍案,“抓!”

    話?如?驚雷砸地。

    顧淮下獄,曾鎖著李璟的鐵鏈,如今鎖在了顧淮身上。

    凌遲處死,即日行?刑。

    冰冷的刀片劃過他的肌膚,一點(diǎn)點(diǎn)剜去他的肌肉,筋骨盡斷,鮮血順著傷處蜿蜒,沾染了手腕的平安扣紅繩。

    平平安安,圓圓滿滿。

    “顧淮啊啊啊啊啊——”侍衛(wèi)將崩潰的柳安予攔在慎刑司外?。

    血淋淋的肉被剔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填滿柳條籃,一個(gè)小侍拎著填滿的籃子小碎步走出來?,鮮血滴了一地。血腥味充斥著鼻腔,柳安予忍不住“哇”得一下吐出來?。

    苦水和?腥臭味混在一起,舌根發(fā)酸,淚水滴答滴答落在嘔吐物上。李璟沒?忍住,一個(gè)箭步上去想要扶起她,卻被她一手甩開。

    柳安予感覺自己的大腦在充血,狼狽地跪在地上捂住嘴,她抬眸看向那一堆血肉,頓時(shí)腹中氣血翻涌,“嘔”得一下又吐了出來?。

    這次是血。

    她的指縫間滲出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一身素白的衣裳上,十分乍眼。

    柳安予顫抖地?cái)傞_手,看著指間斑駁的血跡,淚水氤氳,模糊了眼。

    大刀卸下他的關(guān)節(jié),用力來?回刮割,割斷他連結(jié)的組織,紅白相?間的血肉一塊一塊被卸開,難辨人形。

    又裝滿了一個(gè)籃子。

    經(jīng)年大雪,她跪在天地間,墨發(fā)如?瀑,鮮血染衣,宛如?墮入人間的神祇。

    “皇上,已經(jīng)行?刑完畢。”那人手上沾滿了暗紅的血,緩緩滴到地面。

    柳安予宛若失力一般晃了晃身軀,雙目空洞。

    “安樂,安樂!”李璟蹲下來?擔(dān)憂地看她,雙手握住她纖細(xì)的肩膀,只覺得眼前的人好似也碎成了幾塊。

    那么高大的一個(gè)人,只是幾個(gè)籃子便能?裝下了。

    柳安予哭著哭著,突然?又笑?了,眼中是不可說的悲慟。

    被鐵鏈磨爛的一節(jié)手腕,掛著溫潤透亮的平安扣。

    獄卒想將東西遞還給柳安予,卻見柳安予解下自己的平安扣,苦澀一笑?,雪花落在上面,形態(tài)清晰可見。

    “扔了罷。”

    平平安安,圓圓滿滿。

    *

    顧家領(lǐng)回了那些血肉,蕭氏趴在棺槨面前,哭得快要斷氣。

    柳安予跪在顧淮的牌位面前,宛若失去情緒的瓷娃娃。

    額頭緊貼并攏的指尖,好似能?再次貼近他的溫度。

    香灰掉落,屋內(nèi)還是熟悉的竹葉香,顧淮轟轟烈烈的死,突然?變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

    明明他沒?死時(shí),那么多人恨得他牙癢癢。

    新年已至,柳安予思念顧淮,留在顧府。

    “柏青,放那邊!”青荷叉腰指著,蹙眉道。

    柏青忙不迭地點(diǎn)頭,拎著紅燈籠爬上爬下,擦擦汗沖下邊的青荷喊,“這回如?何?”

    “成了,位置正了,下來?罷。”青荷笑?瞇瞇給他豎了一個(gè)大拇指。

    櫻桃也溫柔地淺淺笑?著,輕聲細(xì)語地過?去幫忙扶著點(diǎn)梯子,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顧瀟瀟和?霍清風(fēng)等人早早地便來?府里拜年,拎了好些禮,蕭氏笑?著派紅包。

    “姑姑,不用了,我都大了。”顧瀟瀟連忙推脫。

    蕭氏一抬眉,“你?再大,回了家那也是孩子。”她把紅包塞在幾人手中,笑?瞇瞇地說著,“都有份,都有份,錢不多,討個(gè)彩頭罷了,你?們莫嫌棄。”

    霍清風(fēng)帶著一眾女娘禮貌行?禮,“謝過?夫人,夫人新年快樂。”

    “快樂,快樂。”蕭氏笑?得合不攏嘴,連忙拍了拍旁邊喝閑茶的顧明忱,秀眉一擰,“就?知道歇息!也不知給孩子們備點(diǎn)禮。”

    顧明忱連忙放下茶杯,滿臉委屈,說不出話?,只得甩了甩自己空蕩蕩的袖子。

    顧瀟瀟看得明白,笑?著挽上蕭氏的胳膊道:“姑姑,姑父這‘兩袖清風(fēng)’的,哪有銀子封紅包啊。”

    蕭氏鬧了個(gè)大紅臉,點(diǎn)了點(diǎn)顧瀟瀟的鼻尖,“你?啊!”顧瀟瀟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尖。

    “話?說,老師呢?”霍清風(fēng)頓了頓,環(huán)顧四周沒?見到人,這才拱手問道。

    蕭氏知道她惦記著柳安予,神情倏然?落寞,僵硬地抿了抿唇角,“在成玉的房里,她想一個(gè)人,陪陪成玉。”

    她轉(zhuǎn)眸想到什么,撐起一抹苦笑?,“你?們可是有什么話?要給她帶的?”

    眾人默了默。

    霍清風(fēng)搖搖頭,“既老師有事,我們便不多叨擾了。”她從袖中拿出一卷書,恭敬地雙手奉上去,“這是我們近來?的成績一覽,我都悉數(shù)記好了,老師常惦念,卻不得空來?。我們記著老師的恩情,都有在好好讀書,有勞夫人轉(zhuǎn)交給老師,叫她放心。”

    “好。”蕭氏感動(dòng)得熱淚盈眶,她珍重接過?霍清風(fēng)手中的書卷,不動(dòng)聲色地揩去眼角的淚珠,“你?們都是好孩子。”她撐起笑?,“來?日科考,定能?榜上有名,我先在這恭喜諸位了。”

    女娘們連忙躬身行?禮,齊聲道:“謝過?夫人。”

    新年的鞭炮在門口?噼里啪啦炸得直響,顧瀟瀟捂著耳朵到處跑,躲在蕭氏的懷里咯咯地笑?。大紅燈籠高掛,映著人臉也紅撲撲的,頗為喜慶。

    柳安予捂住耳朵倚窗遠(yuǎn)眺,將鞭炮震得耳朵疼的聲音隔絕在外?,煙花在空中炸開,散開時(shí)像五顏六色的星星在夜幕中閃爍。

    一如?那年中秋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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