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李璟隱忍地想去抓她的袖緣,卻被柳安予刻意躲過,絲滑的緞面從他掌心溜走。
抓空的瞬間,他的心臟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酸澀感從胸腔蔓延開來,他呼吸一滯,怔怔愣在原地。
“我可以庇佑顧家,但我要你咬死了,與左相毫無瓜葛。”柳安予嗓音清淺,卻冷到不容置喙,“在庭審時,不要承下任何罪名,指控二皇子濫用私刑、屈打成招。旁的,不管誰問,都不要說。”
顧明忱緩緩垂首,俯身應答。
似是為了讓柳安予放心,抑或是忍不住吐露自己的心聲,顧明忱顫抖著嘴唇,忍著疼痛開口。
“臣——領命——”
他見骨的手疊在一起,污糟血痂附著在他的皮骨,忍不住瑟縮。
柳安予忍不住移開眸子,語氣淡淡轉身,“......走罷。”
兩人出了慎刑司,一路無話,真就似柳安予所說,就此擱開手一拍兩散。先前柳安予想出的計謀,在嘴邊轉了一圈又被她咽回去,李璟不支持她,便也沒了告知的必要。
分開時李璟還想挽留,柳安予卻不給他機會,利落放下遮簾直奔昱陽宮。
*
“柳安予!你好大的膽子!”一只雕荷暗刻水龍紋的茶碗砸在柳安予身側,瓷片四濺,長公主氣得在宮中跺腳,將手邊茶碗砸向她。
“殿下,安樂知錯。”柳安予跪在堂下,面若含冰,她脊背筆直,語氣平靜地回話。過堂風吹起她的袍角,整個人清冷又矜貴,偏偏,倔驢似的脾氣。
長公主見她這樣子就來氣,屏退宮內的侍婢,只留了一個知心的巧蓮在身邊。
長公主用手指指著她的腦袋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隔著牢門你怎么問,本宮都不管你!可一旦開了牢門,私自審訊,你有幾個腦袋供他們參?喉舌筆墨似剜刀,你哪是拿你的命去賭?你是拿本宮的心去供他們剜!”
柳安予垂了頭,抿唇斂眸不知所措,她并不擅長安慰人,白生生的肌膚渡著淡淡的紅暈,小鹿似剔透的琥珀眸看向長公主,這已是她最大限度的示弱。
“殿下。”她音調輕輕,伸手想去抓住一點長公主的袍角,卻被長公主狠心一躲。
柳安予張了張空落落的手,默默斂衽收回,她規矩跪好,神情嫻靜,“殿下罰安樂罷。”她稽首聲音提高,“安樂決計不會連累殿下,擾殿下煩心。要打要罰,殿下盡管罰來。”
“你!你!”長公主火氣涌動,從巧蓮手里抽出戒尺,高高舉起的手顫抖,看著柳安予的樣子卻怎么都不忍心下手。
“殿下!殿下!郡主身子嬌弱,禁不住打啊!!!”巧蓮連忙跪地求饒,攔著長公主。
長公主的眼眶紅了一圈,聲淚泣下,“好一個‘盡管罰來’!你咬定了本宮舍不得不是?你,你!你叫本宮拿你怎么辦?!那群腌臜貨踏上門來要人,本宮交是不交?”
“殿下。”柳安予抬起頭,“您就交了我出去。”她仰頭,神情倔強。
“你放什么屁!”長公主氣得轉身,咬牙切齒罵道。
“安樂沒說笑。您罰了我,就交了我出去。”柳安予跪著往前靠了幾步,膝蓋碾過碎瓷眨眼便見了血,赫得長公主失色。
雙目交匯,長公主突然聽懂了柳安予的言下之意。
長公主再狠罰,也總好過把柳安予丟出去,叫旁人來罰。
“左不過,是些皮肉之苦。”柳安予說得輕巧,她的聲音平淡而冷靜,落在長公主耳朵里,卻如冰錐般寒涼。
長公主怔怔看著她,下意識輕輕搖頭向后退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還是巧蓮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不至于失態。
“你是篤定了,本宮不會坐視不理是不是?”兩行清淚滑過臉頰,長公主無語凝噎,說話帶著哭腔,拿著帕子的手用力捶著胸口,“你是要本宮的命啊啊啊——”
成串的淚珠撲簌簌滾了下來,長公主靠在巧蓮懷里泣不成聲,柳安予咬了咬唇,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長公主憐惜地捧起她的臉,看她眼尾將落未落的淚珠,泛紅的眼眶,卻又兀自倔強。
她知道她的孩子,生性倔強,她氣她的安樂,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她氣她的安樂,為了勞什子左相、顧家,要受這平白的苦楚;她氣她的安樂......不,不是氣,她是疼惜。
可她也知道,今日這罰若是不給,交由外人,不知道要怎么將她作踐到泥里。
她這罰,只能狠,不能輕。
“我苦命的孩子啊啊——”長公主將她摟在懷里抽泣,哭了良久,才有氣無力地吩咐一句。
“巧蓮,傳人,行以笞刑......責一百。”
尾音漸弱,此言一出,長公主宛若失魂一般。
“殿下——”巧蓮涕淚橫流,她看著柳安予在昱陽宮長起來,哪里舍得責罰。
“巧蓮姑姑!”柳安予拉住她的衣袖,輕輕搖了搖頭。
她頓了頓,目光看向長公主,眸底帶著感激,她又轉過來沖著巧蓮說話,聲音清淺,“姑姑,去罷。”
侍衛排站兩側,昱陽宮大大小小的侍婢都被傳來,柳安予靜靜跪在大殿中央,身量清癯,殿內昏黃的燭光將她眉眼照得模糊。
沉香繚繞升起,三尺五寸長的笞杖,二寸寬,橫過去顯得她肩背更加削薄。
“打。”長公主站在堂上,面若含冰,搭在巧蓮臂上的手卻忍不住縮緊。
打在孩兒身,疼在父母心。
一聲聲沉悶的笞杖杖身聲響起,長公主心疼到不能呼吸,胸膛像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終于忍不住地別開臉低泣。
旁邊侍衛婢女赫得噤聲,昱陽宮中,只杖聲愈發響亮。
侍衛沒有收力,杖杖卯足了勁打過去,一杖下去,柳安予悶哼一聲,額上汗如雨下。
她咬緊牙關,眉頭蹙起似能打結,偏偏一聲不吭,原本扶在膝上的手一瞬攥緊,死死抓著袍子忍耐。
一下,兩下,三下,墨色盤銀的袍子漸漸殷深,笞杖上沾了刺眼的血色,旁人都不忍再看。
“啊!”一聲短促地呼喊從柳安予唇邊溢出,她面色慘白如紙,唇瓣殷紅,是她咬破的血。
她大汗淋漓,鬢邊碎發緊貼在她清絕的臉蛋上,美得驚心動魄,像冷風中摧殘的乍眼的梅,孤傲又明艷。
她忍不住躬下身,用雙臂堪堪支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視線漸漸模糊。
“安樂嗚嗚,我的安樂啊啊——”長公主再也忍不住了,被巧蓮扶到座位上,掩帕慟哭。
柳安予被打一下,她心便疼一下,整整六十杖下去,柳安予一聲短促呼喊,讓她徹底繃不住了。
侍衛的笞杖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不知是該落還是該停。
獨柳安予掙扎爬起,伸手顫顫巍巍抓住一節發帶,咬在嘴里,倔強地發出悶悶的一聲,“打!”
她纖長卷翹的睫毛凝著霜雪,琥珀眸泛著流光,笞杖高高舉起,用力地打在她背上,登時皮開肉綻。
她長這么大,長公主護她疼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重話也未曾說過幾句。
今這一遭,長公主心都要碎了。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柳安予本不想哭,不摻雜任何情緒,僅僅是宣泄,將皮肉之苦狠狠宣泄出來!她的淚如掉了線的珠鏈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忍不住發出嗚咽。
卻沒人再敢停,已經打到這個地步,一旦停下,便是前功盡棄。
最后一下,“邦”得一聲結結實實地打在她背上,她一瞬失力跌倒,像殘破的布偶一般。長公主一聲驚呼,失態地從堂上向她跑來,顫抖著手輕柔將人托起,哭得泣不成聲。
“傳,傳太醫!”長公主緊張到結巴,話音未落,卻感覺到柳安予輕輕拽住她。她低下頭,見柳安予慘白地扯了扯嘴角。
“不,不要,不要疼惜我。”
她唇瓣嚅囁,將長公主拽近,附在她耳邊氣若游絲地吐出一句話,“遣我回去,自有,府醫為我治傷。殿,殿下,您若疼惜,安樂就白挨打了。”她抿唇一笑,本是安慰,卻叫長公主哭得更加厲害。
“好,本宮就當了這個壞人。”長公主又氣又心疼,卻仍縱著她,最終放開手眼巴巴地看著她離開。
她腿都軟了,感覺整個人走在棉花上,沒有著地。
她強撐著回府,身后傷口在馬車的顛簸下,涌出鮮血。
青荷、櫻桃不知發生了什么,攙著柳安予下來,無意一瞥,被她背后的傷嚇得驚呼。
手忙腳亂將人抬進屋里,府醫連忙為她治傷。
柳安予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眼前漸漸模糊看不清人影,她趴在床上,手伸向一個茫然的方向。
恍惚之間,她好像看到了扮成侍衛混在人群中的顧淮,眨眨眼,眼前驟然一片漆黑。
“郡主暈過去了——快——”
顧淮沉眸看向榻上重傷的人,心口突如其來的尖銳疼痛,像利刃一刀一刀剜進凌遲,又深又重,窒息般地悶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