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butterfly
Chapter41
這是林雨嬌第一次看見他手腕上的傷。連紋身?都無法隱去的深。
他的手在她的掌心里。猶豫了一下, 沒有收回。
像是一條甘愿被她牽著走的小狗。
室內仿佛也在降雨。模模糊糊的一點?白燈光,倒映著墻上祁司北高大的影子。
林雨嬌盯著墻上的影子。
睫毛顫了顫,想起高中?冬夜的晚自?習。
衛生檢查不合格,班主任怒氣沖沖進來讓值日?生重新打?掃。教?學樓外北風呼嘯, 水槽里的水龍頭被?凍住。
董蟬委屈向老師認錯:“我?們會去打?掃干凈的。”
班主任前腳剛走, 她就轉過頭對著林雨嬌方向喊了一聲:“我?感冒了, 吹不了風, 你替我?去一下呢。”
冷風刺骨的長廊, 她一個人戴著厚厚的白色圍巾, 凍得發紅的手指從校服長袖里伸出來,抓著粗糙的拖把。
寂寂冬夜, 樓上樓梯間傳來人聲。
她吸了吸鼻子,抬頭看?。
是廣播室的在排練明天傍晚要讀的稿子。
“徐丹丹今天流感,嗓子都啞成公鴨嗓了。”
“徐丹丹這個時候怎么也得流感了, 那明天學校廣播站還開不開了。”譚佳妍急得跳腳, 瞥見不遠處翹課出來準備上天臺的人。
他一個人走在昏天黑地的夜晚里,黑色的碎發被?北風肆意掀起, 露出五官。唬得周圍人都下意識往后退。
“北哥。”譚佳妍聲音輕下來, “你能不能來代一下。”
背地里聊他們兩個的事聊得挺歡的譚佳妍朋友們,這會兒當著祁司北的面連起哄都不敢。幾個女生一聲不吭。
天生的壓制性?氣場。
隨地坐在臺階上的人,影子倒映在雪光透亮的白瓷墻上。
單手捏著廣播站的稿子,懶洋洋瞥去一眼,隨意念著稿子。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
獨屬于十七八歲的少年聲音, 一身?張狂。
似乎從不缺跌倒再爬起, 還要跑得更快的勇氣。
十八歲教?學樓外的冬夜璀璨燦爛,像他人盡皆知的前程。
可是小北, 這些?年。
你怎么過的不好了-
霓虹光一滴一滴落在腳邊。
林雨嬌花了好久才發應過來,她的眼睛有些?發澀。
那只骨感的大掌輕輕掰過她的臉。她以為他要給她擦眼淚,下一秒,下顎一疼,順著他手上的力度被?迫仰起臉來。
光線在這個角度照清了她的臉。眼角清清楚楚,滑落下一顆眼淚。
他目不轉睛在看?她哭。
看?得林雨嬌不知所措,想要別過臉,被?那只手深深摁住。
至少這一分鐘的眼淚,是屬于他一個人的。
真的會有人會為他的痛苦掉眼淚。
可他舍不得哭的那個人是她。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傳來倪霧驚訝的聲音。
“林林你怎么在這。”
視線里是慌亂側過身?擦眼睛的林雨嬌。和一身?黑沒什么情緒走開的祁司北。
她狐疑盯著那個遠去的高闊背影。黑T恤領子被?扯的東倒西歪,她不信祁司北自?己沒感覺,但他就是手都不抬不整理。
故意的。
半晌,倪霧側過臉跟林雨嬌低語。
“你別跟他走太近。”
走到?長廊盡頭的黑色背影停了停。
倪霧馬上假裝自?己在忙別的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罕見露出些?許慌張。
與此同時,林雨嬌放在口袋里的手機無聲亮了亮。
她一個人看?到?了消息。
Arctic:206包間。
Arctic:找我?-
已經快凌晨了,外面又在下大雨。
酒吧里人少了不少。
2樓是倪霧最近規劃擴建出來的,暫時沒開放也沒通電。一個人都沒有。
林雨嬌踩著一片昏暗上樓,樓下的喧囂漸漸遠去。
包間很大,倒是堆滿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裝修材料。
祁司北窩在皮質白色沙發一角不說話。紅色忽明忽暗燈光下的側臉,游戲人間的味兒更足。
她不確定他剛才光顧著看?自?己手上的傷,到?底有沒有聽到?她說出國再念書的事情。
畢竟祁司北逆著流言蜚語向上爬,從來只聽自?己想聽到?的話。
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再次說出了心里話。
“出國的事我?沒想好”
“過來。”
他沒有往下聽。骨骼分明的指間押著一只玻璃酒杯。
林雨嬌走過去準備坐他旁邊位置。
以為能跟他好好談談這件事。
腳抬了一半,腰上被?人一拽,跌坐在他撐開的大腿上。
“你”
抵在她唇上的手指還沾著極烈的酒氣。
她有一大堆道理想說,但他現在不想聽了。
酒精和跳躍的紅色燈光,在這間寂靜的房間里讓人眩暈。
“會玩嗎。”祁司北慢慢移開手指,身?子往前一探把桌上骰蠱往自?己面前推了推。
林雨嬌搖了搖頭。
“我?教?你。”
一樓之隔,樓下天翻地覆吵鬧。而她挨著他心臟最近的位置,不敢動。
骰子在骰蠱里搖晃。
“既然糾結。那來玩一局。”他臉上沒表情,仍然還是有著難以言說的戾氣,“贏我?,你走。輸了,留下。”
大雨落在屋頂的回聲,格外清晰。
她忽然也很想看?看?,命運到?底想讓她往哪走。
從前在杭南,街坊里的老人總是看?她眼神憐憫,他們說苦盡甘來,林雨嬌這個小姑娘好事一定都在人生后頭。
命運是毫無征兆的一場怪雨,到?底敢不敢讓她以后路幸福。
她不知道,但她依然有勇氣想賭。
倔犟挺直了脖子,昏暗里的眼睛很亮:“可以。”
祁司北無聲扯了扯唇角。低下頭,呼吸淡淡落在她頸窩里:“你先。”
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碰骰蠱。
想起他教?的樣子,伸出手,專心致志扣住親眼看?清楚了的那五枚普通骰子。
搖到?點?數1就給對方。
一直到?比誰先清空,誰贏。
她連著幾次都是一直不是1,來來回回幾次,最后骰子全都在自?己這里,祁司北這里只剩下最后一枚。
“結束了吧。”林雨嬌手腕輕搭在桌子邊,“天意是,是我?輸掉了。”
留下來,不用再去想未知的迷茫,就繼續待在舟川那家?律所實習,繼續在這場暴雨天里和已知的命運賭一個你死我?活。
“別動。”抱在她腰間的那只手緊了緊,抬眸,她對視上祁司北那雙漆黑的眼睛,“林林,再來。”
“不到?最后一刻,別說輸。也是我?教?你的。”
他的聲音字字句句落下。
說完,他緩緩拿開骰蠱。茶幾上最后一枚的骰子不是1。
祁司北沒有清空。
半夜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吞沒整座城市。
祁司北再也沒扔出過點?數一。而她扔了十幾次,一直扔到?,最后一枚骰子也不動聲色移到?了他這里。
林雨嬌啞口無言。
“你贏了。”
一枚骰子蹦落到?地板上,滾落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這才是天意。”
暗紅色的燈光斜斜打?下來,沙發上坐著的人頹頹坐著,慵懶冷淡-
走出mist的時候,凌晨的暴雨淋濕整條街。
流云暗色,雨天褪去了飽和度。
凌晨酒吧關了門,一群人站在門口躲雨。附近大學城便利店白熾燈刺眼,前臺結賬的收銀員看?起來像是高中?生出來做兼職,怯怯告訴倪霧店里的傘都賣光了。
“那怎么辦,淋雨走回去嗎。”倪霧嘆著氣,還是在手機軟件上繼續試圖打?車。
燈光落在身?邊人清冷下巴尖。
“你眼睛紅了。”
倪霧想了很久,還是輕輕提醒她。
林雨嬌愣住。下意識揉了揉眼睛。
落地窗外舟川的暴雨正?千里不絕。
剛想說什么,身?后卷簾門突然被?人掀開。一股雨夜濕熱的風撲面而來。
撩開門簾的那只手上,猩紅的煙頭灼傷了她的視線。
“大半夜煙癮還這么大?”倪霧知道他來買煙,握著手機頭也不抬。
兼職的高中?妹妹手忙腳亂準備打?開煙柜。
“一盒創口貼。”冷戾的聲音打?斷洶涌雨聲。
便利店里冷氣開的很足,吹得林雨嬌站在桌邊冷得打?顫。
音響里在放Jay的《晴天》,看?起來也不過十八九歲的□□一邊放歌,一邊輕輕哼著。
時隔很多年,忽然之間。
她終于再次聽見這一首《晴天》,耳邊仿佛還回蕩著高中?廣播的音樂。
“這里是杭南高中?校園之聲,我?是今日?值班廣播長祁司北,下面給大家?播放的是周杰倫的《晴天》。”
記憶里的少年,永遠是校服外敞,站在十八歲的驕陽里自?由往前奔跑。
此刻,一身?黑頹廢倚在柜臺前的人緊緊握著那枚創口貼,銀發被?雨水打?濕得不管不顧往后一抓。
林雨嬌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以為只是在便利店碰巧遇上他過來。最后也只是裝作沒看?到?,淡淡移開目光。
大學城外破敗的小巷,幾個看?起來皮膚粗燥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巷口,目光兇狠透過便利店落地窗的目光。
他們說過,只要他們一天拿不到?錢,就不會讓他好過一天。
祁司北反手撐著玻璃柜,不動聲色低下頭。
什么話都沒再說。
像是也和她不熟一般,
“林林我?們打?到?車了。”倪霧興高采烈從貨架后面走過來,拉著林雨嬌,“走吧,送你回家?了。”
她“嗯”了一聲,從祁司北面前頭也不回經過。
沒有什么話可以再說了。
冷冷的眼睛像一場藍色的霧。
音響里的音樂唱到?了下一首。
白色閃電刺破過天空。設備老舊的片區電線桿轟然倒塌。半條街的電流閃了一下,陷入昏暗里。
便利店一片漆黑,兼職的小姑娘嚇得連聲尖叫。
什么都看?不見了。包括巷外那幾個鬼鬼祟祟的中?年人,也丟失了視線焦點?。
一片混亂里,只有手機連接的藍牙音箱還在一卡一卡放歌。
林雨嬌茫然站在一片黑里。
模模糊糊之間,看?得一個身?影朝她飛奔而來。幾乎是本?能,瞬間抱住了她。
千禧年發行的歌,叫《溫柔》。五月天的聲音像是被?浸泡在雨水里。
“你的眼中?藏著什么,我?從來都不懂。
沒有關系,你的世?界就讓你擁有。”
無人知曉的漆黑里,他一句話都不說,就這么抱得她喘不過氣。
就這么在這暫時的黑暗里,一刻都不想放。
那枚創口貼被?快速塞進她那只被?儲物柜鎖割傷的手的手掌心。
不要疼,不要受一點?委屈地往前走。
再次來電是在短暫幾分鐘后。
倪霧怕等下又斷電,抓緊時間喊她,沖向雨中?的出租車。
鋪天蓋地的大雨砸落在車頂。
林雨嬌狼狽坐進后座。回頭看?,便利店門口的路燈昏黃得像是一場美夢。
祁司北半坐在臺階邊。銀色發絲在黑夜里,墮落顯眼如?平日?。轉過頭在跟那些?長相兇狠的混混有一搭沒一話笑著打?招呼。
倪霧也看?了一眼后視鏡,見怪不怪。
“我?說了你跟他少接觸,北性?子太沖了,我?們幾個都沒人唬得住。”
“他指不定把人往哪里帶壞。”
話出口,覺得提醒的很好笑。
他們倆本?來就不同路,沒交集。
“當我?沒說。”倪霧掏出手機開了一局游戲。
車窗半開。后座人的手安靜攀在潮濕的窗沿。
下意識攤開手掌,狂風吹起那枚創口貼,只落下一片舟川濕透的梧桐樹葉-
離開上禾路是在半個月以后。
確認好加州那邊學校的錄取offer,處理完舟川的一切。退租的那一天,老房東過來跟她檢查房子。
黃昏的暴雨把窗外蒼綠的霧水氣息澆透。林雨嬌站在陽臺邊,看?外墻斑駁的居民樓樓下那條老舊小巷。
又是一年盛夏。
這半個月她沒見過祁司北在哪,還以為他又在外地忙。
畢竟見他最后一面的時候他坐在凌晨的街頭,點?著一支煙跟旁人談笑。晚風吹動少年肆意的衣擺,那是她從未走進過的生活。
離開舟川的前一天晚上,林雨嬌最后一次坐在那張舊沙發上,才給他打?電話。
冰冷的女聲,溫柔回應:“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那句話一直機械回蕩在小客廳。
拿著手機的人一動不動,陷入窗外無盡的蟬鳴。
夏天歇斯底里沒有回答。
好半天,林雨嬌揉了揉眼睛,發現不是一個夢。
是真真切切2021年夏天悶熱的陽光,穿過破舊的窗花昏昏在客廳地板上。
她忽然想到?那個暴雨夜晚,為什么那天沒有拉住他。
她蜷縮在沙發上,像十八歲時坐在教?室后面一樣,兀自?怔怔埋下頭。
一直這么坐到?夕陽西下。
為什么不夠勇敢,為什么總是退縮。
因為她明白,那些?美夢,不會真的長存在她狼狽的生命里。
所以握緊的時候,連手都顫抖膽怯。
倪霧那邊也在著急,幾個朋友費盡心思找祁司北的下落,每條大街小巷的找。
唯一不說話的,也是隱約知道他為什么消失的是談灼舟。
但他什么都不說,只是制止了程譯野急哄哄說報警的事情。
很久以前談灼舟就關注到?新聞,找人稍微查了一下,知道了點?他的私事。
于是在一個暴雨夜立刻來舟川大學堵過祁司北。問他要不要自?己幫忙還錢。
陳冬雄臨死之前設局拉他進入,暗示他是自?己唯一親人。高層早就瓜分錢各自?出國逃命,公司已經變成空殼,這么多工人要不到?錢只能到?處盯著祁司北的下落鬧事。
期間出過意外。他還被?刀捅傷進過醫院。
索性?那男人本?來傷人就害怕,離心臟偏離了很遠。只是被?警察帶走的時候轉頭猩紅著眼。
“人在做天在看?,你早晚也會下去陪你爸。”
滿醫院看?了過來。目光大多充滿了鄙夷。
這個時代,一句話就足夠殺死一個人。
要么籍籍無名,繼續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在中?國這么多城市的各個角落里。
要么,堂堂正?正?打?贏這場勝仗。
“不用你幫忙。”他的聲音很啞,“十八歲的時候,你救過我?命一次。”
“那幾年,都沒為了這事跟你說過一句謝謝。”
那幾年,他沒想過活,只想壞下去。
但現在想了。
祁司北的眼睛,又變得像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瘋狂驕縱。
那時他十歲,還是人人羨慕的神壇上的天之驕子。
如?今蹲在這泥濘滿路的暴雨里,他仍是笑得狂妄,抬頭告訴談灼舟。
逆風翻盤,他最擅長-
國際航班在午夜。
凌晨的舟川機場還是人來人往。告別了幾個來送行的朋友,林雨嬌就走進了安檢口。
人潮洶涌,她披著一件很薄的白色西裝外套,吃力拉著行李箱往里走。
身?后萬家?燈火為她送行。
延誤了一個小時的飛機起飛。關了燈的客艙很黑。機艙厚玻璃外是整個舟川的河流一般的燈火。
無數盞明燈,匯聚成江。
她知道,最黑的那一片是舟川的老城區,那是一到?晚上經常斷電斷水,只有悶熱蟬鳴和梧桐樹葉燥白的上禾路。
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站著永遠挺直背脊往前走的少年。
手機里那串熟悉的號碼仍然一直是空號。
“這位女士,飛機上是沒有信號的。”空姐走過來溫柔提醒。林雨嬌才發現自?己下意識一遍遍撥打?著那個電話。
那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看?起來很狼狽,也很疲憊。
長發微亂,眼眶紅的像在哭。
猶豫了片刻,空姐遞給她一條毯子。
“您可以休息一下。”
飛機上的冷氣終于被?暖意覆蓋。
林雨嬌整個人麻木蜷縮在毯子里,背對著機艙外的云海茫茫。空氣里是客艙里說不上來的潮濕氣息。
她緊握著手,做了一個清醒夢。
夢見很久以前的夏天,隔著一扇落地窗,她看?著柯牧彤從酒吧里沖出來站在街邊哭。
程譯野剛好出來買煙,路過撞見這小姑娘哭成這樣,好心上前安慰。
“祁司北搖骰子很厲害。”他倚在路燈下譏笑,“只要他想多少,就是多少。”
“你想玩過他?你拿什么贏。”
就是這句話。
如?今窩在客艙座位上的林雨嬌忽然睜開眼。
所以那天在二樓包間,他說教?她玩骰子,賭的從來就不是運氣和天意。
“不到?最后一刻,別說輸。是我?教?你的。”
紅色昏燈,映照著當時祁司北模糊不清的高大輪廓,骰子從少年指間隨意滾回茶幾。
你拿什么贏。
除非他想讓你贏,甘拜下風,只想讓你不顧一切去高飛。
機艙外,天光微微泛亮,群山座座。
天亮了。
他從未想拉她一起下墜墮落。
他站在懸崖下,送她蝴蝶振翅,飛過萬水千山。
第42章 butterfly
Chapter42
季風越不過安第斯山脈。
太平洋西海岸不怎么下雨。
車燈和大道日落燦爛, 灰白的馬路盡頭?是?筆直的椰林,晃動?在粉霧海面上的影子被海風吹碎。
學校圖書館是?上世紀的建筑,長廊里框著兩排的名譽校友。
坐在窗口,可以看見綠到發透的草坪, 和附近廣場成群結隊飛過的白鴿。
林雨嬌經常一個人在圖書館一座就?是?一天, 手邊堆著厚厚的法典。
學校里的研討會和全校開放的模擬法庭活動?基本每周都有, 她幾乎沒有什么空閑時間。
穿著黑色律師袍, 坐在異國他鄉模擬國際法庭上的人, 口語還?是?有點拗口。
“尊敬的審判長, 審判員。我懷著對法律的敬畏和正義?的追求,站在這莊嚴的法庭上為我的當事人進行辯護”
她放慢了語速, 也從未想過停下每一句為正義?所說辯詞。
陽光穿過白色禮堂,穿透心?里的每一處不平地。
時間被陽光曬得發燙。
林中敏是?在一年后,掐著點算著林雨嬌大學畢業了。在畢業典禮那一天, 偷摸找了幾個狐朋狗友堵到舟川大學門口, 想把?她帶回杭南。
李奉在他們那片區是?出了名的傻子混混,不知道嚇跑了多少個李青連哄帶騙給?他介紹的小姑娘相親。
李青想著兒子李奉的事情還?沒著落, 做媽的自?然著急。于是?在家里虎著臉天天鬧。知道林雨嬌大學要畢業了。
“你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阿奉一輩子討不到老婆?”
“林中敏你個混蛋, 你就?是?向著你女?兒舍不得!白養她十幾年了,沒良心?的東西。”
林中敏帶著那些朋友,闖入學校,堵在505寢室門口的那一刻,才知道林雨嬌已經出國了。
這回徹底失控了,甚至一拳砸碎了大寢的陽臺玻璃門。
把?李竹嚇得不輕, 后知后覺反應, 這個脾氣暴躁的開貨車的中年男人,對待林雨嬌, 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
林中敏之后在學校里鬧的天翻地覆,所有老師同學幾乎都知道了。
李竹也第一次知道,她的家庭。
她明?明?是?林雨嬌在舟川大學里,唯一的朋友。
從未想過那雙總是?冷冷生人勿加的眼睛里,能一個人承擔隱忍下這么多事情。
這么多年。
沒有親人,沒有愛。
一個人,就?這么孤零零往前走。
林林,你孤不孤單。
害不害怕。
那天李竹沒忍住一邊哭一邊給?她發消息,跟她說了她爸帶人闖學校鬧事的事情。
信號從幾萬公里之外傳來。那是?南加州的凌晨三點。
只有三個字。
雨:我沒事。
租的公寓并不大。本州的電費由很多雜七雜八的稅費組成,不便宜,她晚上回家也很少開燈。
矮小的公寓里,因為節省電費只亮著一盞白色臺燈。桌上堆著幾本語法書。
沒事的。
路朝前走-
后來林中敏也千方百計找過她。不舍得打國際長途,在微信上一個晚上給?她打了十幾個語音通話,夾雜著罵罵咧咧的語音條。
不停震動?的手機,她破天荒沒掛斷。
接得很平靜。
“有本事,你來找我。”
說話的人語氣輕蔑。坐在落地窗前黑發白裙,纖細的白色高跟在天光下很亮,直著背脊,一身高傲。
“或者,還?錢。你把?我給?外婆治病的錢都拿去賭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林中敏我不欠你的。”
這股勁誰教她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把?林中敏都愣了幾秒鐘。
記憶里的林雨嬌,從來沒有什么情緒,連難過都是?淡淡的。
電話那頭?的謾罵聲隨即不堪入耳。
她索性往后一扔手機,無聲跌落在柔軟的床上。
耳邊只剩下窗外洛杉磯的風聲-
南加州只有到了冬天,才會出現?陰冷潮濕的極端天氣。
周沉因為出差,來找過她好幾次,總說替倪霧來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他把?手底下所有的業務拓展到了加州。
是?因為誰,不言而喻。
不下雪的城市,白茫茫一片冷冬。
海邊公路泛灰,黑色庫里南車里開著暖氣。
“累就?睡會兒。”駕駛座上的人調低了音樂音量,“我前幾天去你們學校拜訪老校長,原諒沒跟你打招呼,去看了你的期末pre,做這么認真,能猜出這幾周都沒怎么休息吧。”
幾百人的大教室,一身裁剪矜貴西裝的人默默站在教室后門,看著人山人海之外臺上人。
她陷在柔軟的副駕駛沒說話。
微微側著腿,綢緞質感的白裙短出來一截,露出纖瘦的腳腕。
單手捧著手機,冷白的燈光落在那張越來越棱角分明?的臉上。
像是?車窗外飄渺冷霧。
刷到社交平臺上有人發吐槽貼,四萬點贊。
【自?從上周去營業廳換了一張電話卡以后,每天都收到幾百條騷擾信息電話。@中州電話營業廳,給?我個說法!】
帖主大概氣不過,還?放出了幾張短信截圖。
【誰喜歡這樣?天天被人這樣?詛咒。】
【每天一睜眼就?看到這些短信和未接電話,還?經常被陌生人添加微信,我真的要瘋了】
評論底下的熱心?網友紛紛安慰。
【怪不得前號主銷號呢】
【前號主干什么事了】
【你早點去營業廳換卡吧,我幫你@中州電話營業廳】
林雨嬌不感興趣,順手滑過了那篇帖子。
她不是?一個關注網絡的人。
半個小時后,副駕座上的人突然從睡夢中驚醒。
“怎么了。”周沉放慢了車速,關心?問她,“做噩夢了?”
她搖搖頭?說沒事。
鬼使神差拿出手機,切換到國內那張電話卡,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按下那串熟悉的號碼。
這一次不是?空號了。
是?忙音。
她恍惚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人接聽,用不耐煩又冰冷的聲音問,“你誰”。
其實?并沒有人接。
這只是?意味著,這個被他注銷的號碼現?在被別人激活了,有人在用。
所以那個帖子里,吐槽說自?己激活了新電話卡,每天會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收到咒罵信息,和瘋了一樣?騷擾電話提醒的號碼。
前號主是?……
這些年,他都是?這樣?撐過來的嗎。
窗外突然暴雨。
把?林雨嬌嚇了一跳。手機狠狠砸在柔軟的腳背上。
那是?好多年,都沒有大雨過境的南加州-
華人新年。國內正是?農歷大年三十的黃昏。
宋嘉善回杭南過年了。恨不得十分鐘就?給?她發一個視頻。
銀泰in77每一條街道上都站滿了人,水汽從西湖旁邊吹過,濕潤了整片天的煙花。
過年當然要回家。
公寓沒開燈。
林雨嬌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側躺在異國他鄉的小床上,連位置都沒占多大,只縮在一個角落。
“你還?記得嗎林林。”宋嘉善一邊舉著視頻,一邊突然露出身后的校門口。
那扇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百年校門,就?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底。
“以前我們上高中,偷偷跑到頂樓去看湖邊的煙花呢。明?明?什么都看不清,還?是?覺得好漂亮。”
杭南黃昏萬里。宋嘉善晃動?的鏡頭?里,無意中露出門口校園墻上的歷屆獎章表彰。
“林林我好想你。”
林雨嬌眼神很空。視線越過她的肩膀,在看宋嘉善身后那面校門口的表彰墻。
因為時間的久遠,斑駁到泛舊的海報,幾乎都快辨別不出字。
2015年國際奧數競賽全省金獎。
只有那張藍底三寸照上少年的臉,還?是?戾氣到沒有褪色一絲一毫。
好想你。
人潮洶涌,生生不息。
隔著遼闊的太平洋,杭南的太陽忽然墜落下去。
進入漆黑的長夜。
各大軟件里,也全都是?全國各地過年的氣息。
宋嘉善很有心?,打完視頻通話后,給?她私信分享了很多不同地區過年的視頻。
她側躺在床角,一個個百無聊賴用手指劃過去看。
指間一頓。
是?一個十幾萬粉絲的旅行博主隨手拍的。
昏燈下極少有人經過的老胡同,掛了寥寥幾盞紅燈籠。路燈穿過北方的大雪,落在老墻壁上。
漫天大雪,有人低頭?,走在那條掛滿各種住宿霓虹牌子的老胡同。
黑色寬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張臉。
好像雪下得再?大一點,就?要淹沒過他。
跌跌撞撞走在深到腳踝的大雪里。
巷口是?一條很窄的小街,寒風里,擺了幾處沒有一絲熱氣的廉價夜宵攤。
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幾個裝修工人正坐在路邊狼吞虎咽。
視頻評論區幾乎都跑偏了方向,在這個舉國團圓的大年三十,興奮討論起無意闖入博主鏡頭?的人。
【我就?住這附近,怎么不知道這條胡同里還?有這種帥哥】
【太有氛圍感了吧,誰懂這種感覺啊】
只有一條網友實?時評論,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
【像奔著死去的一樣?頹廢】
昏暗的手機屏幕,一遍遍刺痛進她的眼睛。
這個看不見臉的身影,很像他。
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無法復刻的,那就?是?一個人給?別人的感覺。
他很像杳無音訊的祁司北,永不服輸的祁司北。
手機最后一格電,終于也耗費殆盡了。十秒鐘之后,手機自?動?關機,一片黑。
房間里一片黑。
林雨嬌窩在床角,光亮之后的黑暗,視線突如?其來失明?,只剩下重重疊疊的幻影。
杭南高中不太熱的夏天,和北京此刻狼狽的寒冬大雪。
好像,都重疊在了一起。
時光一幀一幀倒流。
倒流回那個上禾路的出租屋客廳,回蕩著老電視機放著新聞聯播的夕陽西下。窗外小巷的灰塵紛飛,像是?無數細細密密的冰雹,砸落在心?里最軟的地方。
從沙發上仰起頭?的少年,睡眼惺忪,笑?得邪氣。
“林雨嬌。”
“你能讓我夢見嗎。”
多年后,在這場加州深夜的干燥冷風里,舟川的雨落不到洛杉磯。
她聽到自?己顫抖的回答。可以。
你還?有沒有整夜整夜的失眠,還?有沒有總是?做著醒來痛到再?也睡不著的噩夢。
你有沒有,夢見過我。
他教她怎么挺直背往前走,肯定她的好,告訴她別害怕很多人都會喜歡她,教她去爭第一。
最后一次教她懂得放下忘掉的人,是?自?己-
收到學校畢業典禮的邀請以后,同年盛夏,林雨嬌又進入州際律所。
一直到因為工作?調整,根據上司安排派駐到國內的一線大所。
是?第三個冬天。
用宋嘉善的話來說,是?不然她沒想過回來。
她把?自?己同化進了這座不下雨的城市。
沒有什么情緒地,站在繁忙麻木的生活里。
北半球同冬。她買的國際航班最終目的地,是?杭南。
沒有直飛杭南的航線,中轉過北京。
中轉休息兩個小時。候機樓下,首都燈火彌彌。
抵達杭南的北京時間是?次日兩點。
冷風拍打在大廳外,她穿著薄薄一件黑色大衣,把?臉埋進深藍的圍巾里,穿過那些接機的人群往外走。
有個人蹲在角落里的綠籮盆栽邊,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許是?注意到林雨嬌長久遲疑的目光,抬起頭?,陰測測看了她一眼。
她長得很冷,在人群里漂亮得出眾。很多人不由自?主多看她幾眼。
偏偏是?這個流浪漢兇狠的目光,像是?猛然揭開了她心?里的疤。
視線里想被水浸泡了一般,眩暈。她其實?根本就?沒看清盆栽旁蹲著的男人樣?子。
像李奉。
她不確定,但不重要了。
眾人驚異的目光里,只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漂亮女?孩拖著行李箱,往外跑得很狼狽。
一頭?扎進杭南的深夜里。
杭南正是?小雪天。
車水馬龍的高架上,閃爍的車燈緩緩流淌。
北風吹得她渾渾噩噩,沒什么意識只顧往前跑。錯過了機場門口的出租車,跑到再?也跑不動?了,才發現?自?己跑到了機場附近的公交車站。
公交車早就?停了。
林雨嬌放開沉重的行李,坐在公交車站牌下。抖落一身舊雪。
沒有一輛車經過的荒蕪馬路上,拿出手機呼叫附近的網約車。手機一直在加載。
她臉凍得通紅,等著等著,突然自?顧自?笑?了。
其實?那時候高中門口十點鐘晚自?習下課的那條路,還?跟這條路挺像的。
沒有人會來接她。
十六歲的林雨嬌,無論刮風下雨,都一個人走在那條梧桐落花的長路上。
手機里的網約車還?是?沒有一個司機接單。林雨嬌冷得發顫,不得不走動?了一下,暖和一點。
黑夜里孤零零的影子,被冰冷的雪天月光照得很薄。
她往左移動?了一步。
地上孤獨的長影突然消失。
身后車站大屏白色冷光,把?她整個人擁抱到發光。
林雨嬌怔怔回頭?。
凌晨三點半的杭南,一瞬間大雪紛飛。
泛著LED燈白藍光的屏幕,在漆黑雪天里長明?。
撞入車站大屏上那個人的眼睛,毫不收斂鋒芒。
屏幕下是?潑墨的英文字體?設計。
QI SI BEI
她冷到顫抖,站在這漫天大雪里,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看了好久,好久。
小北,你的頭?發變成黑色了。
所以你是?不是?,過得更開心?一點了。
第43章 butterfly
Chapter43
冷風滲透進氣管和肺葉, 把每一次呼吸都凍到發疼。
“根據氣象局最?新?消息發布,杭南郊區氣溫接近零下三度,全城大雪,多處交通道路封堵”
兩個小時以后, 才經過?一輛開往城區的夜路公?交。林雨嬌拖著行李箱上了公?交, 往最?后一排坐下, 像發了一場高燒。
沒有?一絲力氣陷在?那張靠窗的椅上。
模糊不清的雪色, 和車站大屏的電子冷光潮水一樣翻涌進車窗。
前排坐著兩個, 看起?來剛從網咖熬夜打游戲回來的女高中生, 一身叛逆。
“小晴姐!你快看外面。”
其中一個興奮叫嚷著什么,把身邊那個打扮張揚的高馬尾女生推醒, “小晴姐你快看啊,沒想到機場附近這么偏僻也?有?他的海報。”
兩人抓起?手機就對?著車窗外大屏幕拍照。
林雨嬌一個字都?聽不清。她把頭深深埋進臂彎里,意識也?跟著被體?溫灼燒。
低頭, 是她整個高中時代最?有?安全感的動作-
第一年2017年高考她沒考好。
家里沒電腦。在?一個小網吧查的分。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網吧, 背著舊書包,在?那些?抽煙紋身的不良少年毫不避諱的注視下, 小心翼翼坐在?電腦前。
不太熟練敲著鍵盤, 輸入密碼,抬頭看見刺眼的分數。
高考是她唯一離開林中敏的希望。
“考怎么樣啊小同學。”
有?穿著職高校服的男生不懷好意湊過?來,跟她搭訕。
刺鼻廉價的煙草味。
18歲的林雨嬌穿著洗到發白的校服,忽然低下頭,抿著唇掉下眼淚。
哭得一顫一顫。
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少女纖瘦的肩膀,真的撐不住命運一次又?一次的玩笑。
網咖里人聲嘈雜。
坐在?斜對?面的少年, 摘下黑色耳機, 看了她都?快哭花了的臉一眼。
微微抬起?手,扔過?來一包紙巾, 聲音懶洋洋的。
“同學,別哭了好不好。”
林雨嬌邊哭邊抬起?頭。
她不敢認他。但淚眼朦朧里,總覺得這個黑衣服的少年長得好看,而且眼熟。
那個人沒骨頭似的窩在?轉椅上,身邊圍幾個長相?兇戾的輟學生,似笑非笑接過?他們手里的煙。
墮落得一塌糊涂的人,只有?眼睛是亮的,心也?還是熱的。
查分回去之后,林雨嬌整宿整宿睡不著。下定決心準備留下復讀一年。
林中敏大發雷霆,想讓她早點去工廠賺錢,不讓她去辦復讀手續。
把她關在?房間?里好幾天。悶熱的夏夜,林雨嬌從三樓爬下來,凌晨一點跑到學校招生辦去交材料。
殘缺骯臟的巷子空調外機,吹出令人作嘔的熱風。她站在?高高的三樓窗臺上,一點點往下爬。
到時候她一邊發抖一邊想,萬一今晚摔死了怎么辦。
萬一被林中敏發現了她半夜逃跑,打死她怎么辦。
接近地面的位置,林雨嬌閉著眼往下一跳,風聲呼嘯過?耳邊。
她不會死,她會光芒萬丈活下去。
高中復讀的那一年,宋嘉善去外地讀大學了,從此在?學校里她沒有?任何朋友。
學校里每一屆,仍然往下流傳著關于祁司北的一切。
那時候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說他出國去了最?頂尖的音樂學院,畢竟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無量。也?有?很小的一部分知情聲音,說他家里出事,媽媽去世了。看見他和曾經學校外面那些?混混成日?廝混在?一起?。
林雨嬌不知道誰說的是真的,誰說的是假的。
她的世界很小,只剩下寫不完的模擬考試卷,解不懂的數學題步驟,所以不八卦這些?。
只記得這個當年無人不知的少年,有?一雙不會后退的眼睛。
身體?里缺失的那根不服輸的肋骨,在?想起?祁司北那雙眼睛時,在?那些?難熬的復讀日?子里,日?復一日?一點點堅硬起?來。
支撐著她灰暗的青春,往前走一步,再多走一點-
2017年的夏天悄然過?去,此刻已經是2023年的冬。
想念斷斷續續蔓延過?六年。
夜路公?交行駛在?杭南下雪的冬夜。
前排那兩個從網咖打游戲回來的女孩,旁若無人從書包里拿出大概藏了很久的手機,外放著歌,吵吵鬧鬧。
林雨嬌整個人發燙到蜷縮在?座椅上。腦子不是很清醒,犯暈。
好像在?一場荒蕪的夢里掙扎了很久。恍惚中,聽見手機響了。
在?前排那兩個女孩驚訝的目光里。她慢慢坐起?來,一把舉起?手機貼在?耳邊,凌亂的長發披散在?肩前。
“喂。”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但她好像聽到了那樣熟悉輕笑的聲音。
“林林,別哭了好不好。”
車窗外雪景,一路倒退。
前排兩個女孩慌了神。不知道為什么后座那個漂亮姐姐,捧著明明沒有?來電的黑屏手機,那么難受地在?無聲流淚。
漂亮清冷的眼睛,少了人前總是淬了冰的冷。
燈光忽明忽暗落在?她的臉龐,映照著右眼流下的那一滴眼淚。
那你呢,你現在?好不好-
潮濕的視線墜入茫茫大雪天失焦。
手機充電口進了雪水,林雨嬌不得不找了一家維修店,拿了一部備用機。
第二天因為高燒不退,去醫院掛號吊水。
那天正好還是宋嘉善輪班,坐在?科室里一驚一乍:“什么?你在?機場旁邊打不到車等公?交等到早上四點?你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
她一回來,就碰上了杭南近十年最?大一場降雪量。
去事務所報到的日?子還早。
林雨嬌沒什么地方可以去,住在?曾經外婆住的老院子里。
巷口的小賣部里老電視機放著1986年版的《西游記》,只有?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擠在?塑料板凳上聚精會神看著。
呵氣成霜的冬夜,巷口路燈下雪花紛飛。她像以前一樣,一個人走著,不知不覺從十六歲走到二十四歲。
過?了幾天,宋嘉善來找她吃飯。突然提起?,她們那一屆班級準備辦同學聚會的事情。
“只有?我們班嗎。”她有?一搭沒一搭接話。
“對?啊,就我們班。譚佳妍回國了,她那群朋友就吵吵著要大家一起?聚一聚。”宋嘉善好奇望向她,“她好奇怪啊。聯系不上你就找我。說你一定要來,她想跟你當面道歉什么的。”
“不過?她道什么歉啊?”她嘀嘀咕咕問。
林雨嬌幾乎是秒猜為了什么道歉。
“高中她讓我幫她給別人送情書。”
“這么缺德。”宋嘉善跟著激動,“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高三生嘛,一點風吹草動就傳來傳去的,幸好當時沒傳開,不然對?你學習影響多大。”
勺子一下一下搗碎著面前的菜。
那是她人生唯一一次做過?最?叛逆的事情。
尖叫聲四起?,老師慌亂呵斥維持秩序,電閃雷鳴里她抓起?情書跑出去。
心跳得像是要哭出來。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一晚上她大可不必如此慌張擔心。
因為那一場游戲里,主導者從來都?不是譚佳妍。他會讓她贏。
凌亂的書桌,不穿校服的少年。皺巴巴的情書。
偏偏要讓她相?信停電是自己運氣好。還故意抓住了她,皺眉喊了一聲:“誰?”
黑暗中抓住她的那只手,很冷。
模糊月光下,青筋分明的手腕干凈白皙。
沒有?那些?深深血紅的劃痕,
也?沒有?為了掩蓋傷疤而看起?來就很疼的紋身。
流沙一樣的記憶,一點點碎掉。
只剩下面前杭南無盡冬-
他們班選的同學會地點就在?高中附近一家酒店。
林雨嬌不上心這些?社交的事情,整理?外地寄來的卷宗忘記了時間?,去晚了一個小時。
等她素著一張臉推門進去的時候,譚佳妍已經跟別人喝得爛醉了。
正坐在?沙發上胡言亂語。一屋子人怕她鬧事,全都?圍在?她旁邊攔著。
“嘖,你沒來的前一分鐘,差點她要翻欄桿跳下去。”宋嘉善在?很遠的地方看好戲,“可惜了聽不到她跟你當面道歉。話都?說不清楚了。”
林雨嬌好笑搖搖頭。她今天來不是為了聽她道歉,只是因為答應了宋嘉善會過?來。
僅此而已。
譚佳妍的幾個朋友手忙腳亂,掏出她的手機翻通訊錄,找她朋友或者親人過?來接她。
混亂中,也?不知道撥給了誰。
反正那頭愣了幾秒,答應過?來。
空氣里刺鼻的酒精味和剩下的飯菜混合。林雨嬌本來就在?看卷宗忙到沒吃晚飯,一聞到頭暈到幾乎站不穩,很久才反應過?來低血糖又?犯了。
想起?附近就是杭高,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她還熟悉。
“我去買點糖。”林雨嬌嘴唇有?些?發白,捂著急匆匆出門披著的那件薄大衣,往外走。
宋嘉善正在?和別人聊天,隨口“嗯”了一聲。
很久以后,才聽見窗外冬雨綿綿。
雨聲嘩然,像萬物都?坍塌在?這個迷蒙冬夜。
巷子里全是積水,北風一次又?一次穿透她身上那件白色大衣。
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里吊著的那盞燈泡,在?風中不停搖搖晃晃。燈光下,店里門口的文具和窄小貨架一覽無余。
看店的是之前那個老婆婆的孫子,躺在?躺椅上玩手機,店里回蕩著游戲聲音。
察覺到進來了人,他不由多看了幾眼。
林雨嬌只拿了一包話梅糖。
“多少錢。”
目光越過?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冰冷的柜臺下。那里壓著一包藍色煙盒。
“黃鶴樓。四十塊。”
男生顯然誤會她在?問什么,直接把那盒煙扔在?柜臺上。來了興致往前探身:“你會抽煙?”
“夠帶勁,送你支打火機。”他講話吊兒郎當,探身的時候,袖子微微上卷,露出手臂上皺皺巴巴的創口貼,“我請你。”
“跟誰打架了。”她瞥了一眼。
“沒有?。”對?方把袖子拉下來,半趴在?柜臺前笑。
小賣部破敗的光下,他笑起?來仍然得意。
時代在?發展,小賣部里進的貨都?還是五六年前的東西。這里本來生意就少,林雨嬌接過?煙和打火機,淡淡說了一聲“好”,把錢轉了過?去。
也?多轉了打火機的錢。
她本來沒打算抽煙,只是想幫幫這個站在?破舊燈光里,笑起?來一臉難馴的小孩。
巷子里的雨聲下得荒唐,狼狽落她滿身。她忽然不想回去,漫無目的走著,走到疲憊才發現自己兜兜轉轉,還困在?那條巷子里徘徊。
這是她曾經高中放學走的路。
長著最?安靜最?冷的臉,從口袋里摸出那支煙和打火機。
林雨嬌站在?墻角,被雨水打濕的長發淌下水珠,滲進大衣流過?后背。
天好黑啊。
她一只手拿著煙,一只手百無聊賴抬起?打火機。頹廢低下頭,鐵質打火機觸碰過?指尖。
火苗絲絲上漲。
那點暴雨世界僅有?的光亮里,林雨嬌忽然感覺巷口有?人,拿煙的手僵在?唇邊。
她慢慢抬起?頭。
這么多年了,杭南高中的晚自習下課廣播聲,還是那首《晴天》。
可惜雨聲太大了,遠處高校里傳來的聲音像卡帶了一樣。
“好想再問一遍
你會等待還是離開”
巷口路過?又?停下的人,套著一件黑色牛仔外套。
黑發剪得很短,嚴絲密縫戴著黑口罩。
和那天在?公?交車站牌海報上,一模一樣成熟深邃的眉骨。
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那一身黑。
但林雨嬌最?先認到的,是那只垂落在?黑色西裝褲側手腕上,熟悉的紋身。
像蛇一樣蜿蜒的那支紅色蓮花,不蔓不枝。
剔骨重生,出淤泥帶血。也?要一身泥,一身血地爬向自由。
手中打火機火光乍泄的剎那。
她才漸漸知道,巷口佇立的身影不是一場夢。
是活生生的血肉。
手里的打火機光還亮著。灼熱的溫度絲絲燃燒,她不敢松開,怕是光亮帶來的幻覺。
于是那團火苗就這么一直跳動著。
林雨嬌忽然感覺到冷透了的疲憊。往后重重一仰,閉上眼嗤笑了一聲。
每次走到懸崖邊。
怎么都?還是你伸手在?拽我轉身。
第44章 butterfly
Chapter44
此刻, 冬夜的濕度還在不斷上升。
雨水順著巷口人?被黑色濕發微遮的后脖頸,落入外套里的黑襯衫。
祁司北低頭笑了笑。
摘下口罩的瞬間,冬夜呼出的冷氣?在路燈下瞬間彌散。
還是那副一身混蛋樣子。
雨水晦澀了巷子里頭頂狹窄的天空線,他踩著一地大雨, 步步平靜走近。
雨下得太大了, 大到她?看不見?, 有一步他狼狽踉蹌了一下。
清瘦的身影在大霧中逐漸清晰。
是她?夢見?了三年的祁司北。
看見?她?僵在半空中的手?里舉著的那只打火機, 唇線勾起來的弧度很好?看。
“借個火?”
不是好?久不見?, 也不是別來無恙。
而是給他一支煙的時間, 陪她?留在這場暴雨天。
林雨嬌說不出話。
北風吹得她?藍色圍巾上的雨水一滴滴滾落。
那只夾著的煙手?,隨著他半俯下身, 慢慢靠近她?手?里燃燒的火光。
冷雨里,她?的腦子里突然閃過那幾年,祁司北蹲在巷口一頭桀驁銀發, 擋風點煙的樣子。
她?怕看見?他, 還是三年前那個渾渾噩噩的模樣。
毫無征兆的,突然松開了那只打火機。
抬手?用力給了他一巴掌。
“為什么要讓我為你擔心。”
“為什么要換號碼讓所有人?都找不到你。”
為什么狠下心這三年杳無音訊, 連他是死是活都無聲無息。
大雨里仰著臉看著他的眼睛, 夠恨,也夠冷。
祁司北壓根沒想躲那一巴掌。
他的眼睛被雨淋得泛紅,低下臉,抬手?不動聲色用指腹擦了擦。
“解氣?了么。”
她?被他似笑非笑的腔調堵得說不出話來。
手?中的那盒煙,被她?扔在老墻上,彈落回濕漉漉的雨地。
“啪嗒”一聲。
“祁司北, 這幾年, 你過得挺好?。”
脾氣?見?長?。
下一秒,本?準備擦肩而過走出巷子的林雨嬌, 撞上一股掙不開的力量。后背也跟著往后猛然撞。
像是一瞬間委屈決堤的水,為了不讓人?看出翻涌,所以這樣沸騰了。
最后,是祁司北突然護在她?身后蝴蝶骨上的手?背,狠狠撞在水泥墻壁上。
“是。我是過得挺好?。”
他不在意手?上的疼,把臉刻意埋在她?看不見?的頸側。
林雨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繼續不著調的語氣?。
一句輕描淡寫“過得挺好?”,一筆帶過這三年兩年,一筆帶過所有在他身上發生的痕跡。
他把所有的疼,一字不漏嚼碎了,生生自己咽下。
祁司北的臉很燙,觸碰到她?的頸窩皮膚。身后那只手?又抓得那樣緊,呼吸里是兩個人?交疊的氣?息和雨聲。
雨珠沾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林雨嬌只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會?難過。”
抱在她?背后那只手?僵了一下。
在祁司北走神的片刻,她?直接用力推開了他。
他轉過身。
巷口已經響起一群人?的腳步聲。
幾個人?扶著酩酊大醉的譚佳妍出現。在看清巷子深處站著的人?之后,全都炸開了鍋。
“你什么心思,翻她?通訊錄直接打給祁司北?你敢撥這個電話,我都不敢出來碰到他。”
“我哪知道那是祁司北,備注明明是哥哥啊。”
“我能要張簽名照嗎”
他只是跟譚佳妍親哥是好?朋友,剛好?在這附近的酒店,答應了她?今晚抽不開身的親哥,來這里送她?回家。
林雨嬌沒回頭,擦肩而過亂哄哄的人?群。
像是一個路過這條巷子的路人?。
雨路上急停下一輛黑色奧迪。駕駛座上跑下來一個男人?,懷里抱著一只表情臭臉的橘白貓,看見?祁司北,就?跟看到了救星一樣奔過去。
“祁老師,祁老師。”小助理哭喪著臉抱著貓過去,“實在對?不起。”
“你走了以后公?主一直在房間里叫,一開門?就?往外沖,我真控制不住啊。它怎么這么黏你。”
耳旁貓叫聲很吵。
林雨嬌不由?往那人?懷里看了一眼,怔了一下。
怎么這么像那只她?經常在上禾路喂的流浪貓。
看花眼了吧。她?想,收回目光繼續往外走。
祁司北冷冷重新戴上口罩。
手?背上那道猩紅的擦傷,在冷白夜色里格外刺疼。
一手?抱貓,猶豫了一下,一手?隔著路都走不穩的譚佳妍衣袖,不耐煩抓著她?往外走。
許是剛才林雨嬌那一巴掌讓他有點恍惚。
想起離開上禾路的那一年春天,三年前。
那個銀發戾氣?,像個打了敗架的混混一樣的少年,全身上下只有八百四十塊錢。
在巷口碰著了得口炎吃不下飯的那只貓。
眼熟是因為,他經常看見?林雨嬌一邊喂它一邊跟它說話。
他用八百塊錢給貓治好?了病。然后帶著那只貓,用剩下的四十塊錢買了火車票,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去了北京。
祁司北從十八歲開始沒有家,他很想給它一個家。
一無所有的人?,只有難涼的熱血和硬骨頭。
還有一只叫公?主的貓。
北方?,是十幾塊錢一晚上的鐵皮棚搭建出的旅館,是夕陽西下不知道何去何從的天橋,是回到旅館擰開水龍頭全是紅色的銹水。
那群追要陳冬雄債的人?也好?幾次找到過他的落腳處。
為首鬧事的,不愿意等法律的判決書,也不愿意相信法院能把潛逃在外吞錢的高層全都追回來的那個五大三粗的中年人?,走向?被一群人?摁在地上的祁司北,抓著他不知道低頭的脖子,也給過他重重一巴掌。
他們?想讓他去死。
但?林雨嬌那一巴掌,是想讓他好?好?活下去。
那他再鮮血淋漓,都要活著-
杭南的冬天冷得漫長?。
風把西湖邊的冷水霧,吹得滲入整座城市的燈火。
林雨嬌去手?機店還備用機,順便拿回了自己修好?的手?機。
站在霓虹閃爍的街頭,下載回因為工作忙碌,戒掉許久的國內娛樂軟件。
猶豫了一下,緩緩輸入三個字。
2022年冬,祁司北發行第一張原創作詞作曲ep《回聲》,獲得年度銷量第一。
同年,ep同名主打單曲《回聲》,成為當年殺入風云音樂盛典的最大黑馬,一舉奪下最佳新人?獎。
采訪視頻里,他毫不避諱直視鏡頭。
那是一張仿佛生來就?適合大屏的臉。
“只有逆風而上,耳邊才是山呼海嘯的回聲。”
當晚紅毯結束的afterparty,一段視頻流出。黑色西裝的年輕男人?游刃有余站在名利場中。
彎下腰碰杯幾位過來跟他打招呼的前輩,手?中酒水微晃。
有關于那場afterparty話題一夜之間飆升上億討論。
祁司北。
經得起命運的翻天覆地,也接得住自己親手?捧回的榮譽。
那一年冬天,有一顆閃耀的星星在天邊,橫空出世。
林雨嬌看了一會?兒,徑自關掉手?機,抬頭走進杭南落葉如雪的冬天。
晚風冷。她?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站在地鐵口,耳機里聲音被人?潮喧囂到聽不太清。
風停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伍佰。
“就?像站在烈日驕陽大橋上。”
抬頭看,繁華的城市,四面八方?都是燈光。
這座城市無數立交橋,不怪不同路。
她?臉色很淡,若無其事,低身走入地下扶梯。
耳機里的歌還在繼續。
是“眼淚狂奔滴落在我的臉龐”-
開春,她?正式入職了新律所。
習慣了在燈火通明的寫字樓里,看著遠方?一盞盞熄滅的燈,手?邊放著幾杯空了的咖啡,再走出大樓已經快天亮的生活。
春雨淋在瀝青路。
早會?結束的時候,同事祝白來她?辦公?桌邊找她?,遞給她?一個信封。
“林林,方?總今早快遞寄過來的,咱倆收。”
“方?總沒發消息給我啊。”林雨嬌一邊拆,一邊疑問。
方?總叫方?度,度風娛樂的老總。從三年前一家瀕臨破產的小公?司,到如今國內頂尖top級經紀公?司,度風娛樂本?身就?是一個業內的傳奇。
前幾個月,度風娛樂起訴某廣告商代言侵權旗下小藝人?的案子,勝訴了,是林雨嬌和祝白負責的。
拆開信封,是兩張公?關票。
祝白站在她?桌邊旁若無人?驚叫。
“內場前十排,下周游凜的巡演演唱會?舟川場!”
她?不認識游凜,但?是之前總聽祝白提起過。祝白是他的粉絲。
公?關票轉贈他人?,在方?總那邊不好?解釋。她?編不出什么理由?不去,答應了祝白買下周的機票去舟川市看演出。
晚上八點的演唱會?,從早上開始舟川奧體中心門?口就?人?頭攢動。她?們?的飛機晚點,抵達舟川天空已經黑了。
夜色的恍惚,讓整座城市更像回憶里的片段。舟川的春天梧桐仍在生長?。
她?想起那些?在上禾路出租屋里,斷水斷電的日子。
夏夜樹影下走過穿著黑色無袖背心的少年,單手?懶懶抱著一個籃球,從附近的球場回來。
“林雨嬌,我贏了。”晚風吹得他前額銀發后掀,放下籃球,張開雙臂。
“抱抱我。”
路燈把他的笑照得如此熾熱耀眼。
祁司北,你永遠會?贏的-
奧體場館門?口放滿了游凜的其他圈內朋友送來的花籃賀卡,擺了整整十幾米。
粉絲帶來應援的巨幅海報下,許多人?在拍照,祝白也去拍了幾張,才跟她?一起進場。
走過熒光棒閃閃的人?群,林雨嬌發現票上的位置就?在內場第三排中間。
離舞臺很近。
“我跟你說,你別現在嘴硬,看完你一定會?愛上游凜的。”昏暗的燈光里只浮動著熒光棒亮,祝白湊過來得意洋洋說話。
主辦方?送票的那幾個位置最激動的只有祝白,遠不及身后粉絲區域那般狂熱。
演出音響效果太好?,整耳欲聾。臺上人?臺風很好?,一邊唱一邊互動。
“林林他看我鏡頭了!”身邊的祝白還嫌不夠近,拼命揮手?,恨不得坐到舞臺邊上去。
中場環節,游凜繞了臺子一圈,突然舉起話筒。
“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今年的第一場巡演,有邀請神秘嘉賓。你們?期待是誰呢。”
身后又是一連串的尖叫和混亂的人?名。
游凜賣夠了關子,笑而不語退到一邊,準備合作舞臺。
“誰啊誰啊。”祝白差點準備站起來拍照。
燈光突然變紅,臺邊氣?態的燃料被工作人?員引燃,瞬間燃燒起一圈熊熊大火。
升降臺緩緩上升。
他站在萬人?目光里,燈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得無比挺拔張揚。
尖叫聲險些?刺破耳膜。
聲浪像浪潮一樣,把場館的每個角落都填得嚴嚴實實。
林雨嬌坐在臺下發呆,不感興趣特邀嘉賓的事。茫然看向?一旁已經激動哭出來的祝白。
在鮮花和掌聲里,在這生生不息的春天。
她?確定自己,再次聽見?了這個名字。
“祁司北。”
猛然抬頭。
對?視上臺側大屏幕,那張攻擊性?激烈的臉。
他穿著白色短袖襯衫,外套著一件黑色夾克無袖,黑色護腕,銀色金屬耳掛在紅色燈光下危險迷人?。
重金屬的音樂伴奏在烈焰中崩發。
毫無瑕疵的舞臺,沒有人?可以從他們?身上移開目光。
結束的時候,兩人?默契同時轉身單手?抱了一下。
強強聯手?。
“今天還是祁老師的一個特別日子。”
游凜比他大幾歲,但?還是會?喊他祁老師。
整家經紀公?司當年都差不多是靠他一個人?的人?氣?撐起來的。
“三月二十四號,祁老師的生日。”
臺下早就?知情的起哄聲此起彼伏,游凜一只手?勾著他的肩,一只手?舉著話筒笑。
“知不知道我的第一場巡演的主題,叫禮物。感覺很適合今天過生的祁老師,所以祁老師,有沒有想向?我們?展示的珍貴禮物呢。”
他的團隊早就?跟祁司北私下對?接過流程。祁司北唇角彎了一下,說了一聲“知道”。
臺側的屏幕上突然出現了幾個舉著熒光棒的女孩子。
林雨嬌在亂了的心跳聲里,找回自己說話的語調:“她?們?是誰。”
“在隨機捕捉觀眾呢。”祝白好?笑拍了一下林雨嬌,“你說會?不會?拍到我們?。”
她?總覺得林雨嬌的臉出現在隨機捕捉的大屏幕上,被人?拍下來發網上是會?爆的程度。
“那我們?就?來期待祁老師給我們?帶來的珍貴禮物吧。”游凜轉過身,示意工作人?員拿上來給祁司北。
祁司北接過盒子,鏡頭聚焦在那只手?上。
打開。
“這什么啊。”不止祝白,所有觀眾都幾乎好?奇往前探了探腦袋,“一張賀卡?”
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支離破碎,被人?用幾十條雙面膠一點點拼湊好?。
內頁,精致的手?寫字體微微泛黃。
“祁老師念一下上面的字。”游凜先是過去自己看了一眼,一邊意味深長?把話筒遞給祁司北。
低沉的聲音,和剛唱完歌不平穩的呼吸聲,在許多年后回蕩在舟川市萬人?矚目的演唱會?場館里。
他舉著賀卡,緩緩開口。
“祝祁司北,前程似錦,唱到萬人?空巷。”
那年圣誕節,林雨嬌喝醉了酒,逮著上禾路上人?家店鋪門?口的圣誕樹,隨手?寫了一張賀卡。
后來,在祁司北獨自離開上禾路的那天,那家服裝店倒閉了,在往外扔東西。
他看見?那張來自那年圣誕夜的賀卡,從風中墜落他腳邊。很熟悉的字體。
在炙熱的盛夏,卻像冬天錯過的雪花。
那張早就?破碎的賀卡,被他日日夜夜珍藏著。
就?像曾經那個渾不吝的少年,甘愿用一整晚,為她?拼湊好?那張屬于她?的獎學金榮譽證書一樣。
在他一身淤泥的時候,有人?始終盼著他前程似錦,要他扶云直上。
“祁老師帶來的,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是一張賀卡。”游凜在旁邊熱心解說。
幾乎是同一剎那。
導播在這個時候,隨機切到了內場前排的人?。
林雨嬌的臉忽然出現在大屏幕上。
她?只擦了一層唇彩,白凈的臉,黑色的長?發。最簡單款式的格子襯衫外套。
身后有人?在脫口而出:“好?漂亮啊。”
“林林,你上大屏幕了!快揮手?啊!!!”祝白整個人?彈起來一樣激動,“林林!”
舞臺上的祁司北本?來準備把賀卡放回去,余光也突然看到了切換的大屏幕。
他的手?在顫抖,不動聲色想移開目光。
那個一路踩著腥風烈雨,逆風而上的少年。
在此刻聚光燈下,卻捧著賀卡,有些?刻意目光回避著大屏幕上那張臉。
手?無措顫抖得不像樣。
甚至高中時代,他第一個走出高考考場向?監考老師交了白卷的時候,手?也沒這么抖過。
十八歲的祁司北,主動放棄流放自己的人?生。
后來,他用力愛上這個世界。因為知道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他希望她?能過得好?的人?,在自由?生活著。
我們?之中,如果只能有一個人?前程似錦,林雨嬌,我只會?選你。
我讓你永遠贏。
今夜她?來聽他的演唱會?。
游凜第一個注意到祁司北的不正常,不知道他怎么了,趕緊救場轉移話題。
笑著望向?屏幕。
“hi這位幸運的觀眾,你有什么想說的話嗎。”
林雨嬌第一次遇到這種環節,本?能反應拒絕,搖搖頭。
游凜沒為難她?,正想說沒關系。下一秒,把他怔了一下。
他聽見?祁司北的聲音,從話筒里低低傳來。
“你能對?我說一聲生日快樂嗎。”
游凜差點表情管理失控。他是在讓觀眾提問,哪有歌手?向?觀眾討祝福的。
低聲問過去:“不是哥們?,你咋了。”
全場都是羨慕的尖叫,排山倒海。
屏幕上的女孩子,低頭沉默了一會?兒。
春天是一個好?時節。
冰凍千尺的土壤下,生命會?從黑暗中破土而出,變成參天大樹。
林雨嬌平復了情緒,目光飄忽不定。
“生日快樂。”
“北哥。”
那句“北哥”,話音剛落。
祁司北蹲在臺邊,拿紙巾擦汗的手?頓了一下。
目光定定穿過這人?山人?海,怔怔追著她?的方?向?。
少年的目光其實從未變過,永遠明目張膽。
永遠向?你。
第45章 butterfly
Chapter45
散場的時候場館上空落了一場雨。
漫天飛舞的彩帶和雨水紛紛落下, 祁司北一個人又回來。單手摘下耳返,站在舞臺陰影面的臺階上,沒立刻走。
彩帶濕漉漉落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五顏六色的勛章。
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 他也?是這樣站在空氣密不透風的live house里。
臨時搭建起來的小舞臺, 散落著幾根煙頭, 吊頂上的劣質燈球昏暗。
唱高興了會搶樂隊吉他手的吉他, 半跪在臺邊邊彈邊唱。
臺風好到沒話說, 老?板都?怵他身上那股勁。
漂亮的小姑娘給他點酒, 膽大的女孩往臺子上扔手鏈扔房卡。他就笑也?不回應,接過來就一飲而盡, 晦暗的眼睛在燈光里野得發欲。
眼睛比酒精更讓人?沉淪。
那張臉玩得開,又明確守著點不亂的底線,干不出不尊重別人?的事。
這么個夜場里, 難免也?會有糾紛。有女孩驚魂未定跑過來說被人?摸腰, 拽回來的那個胖男人?死活不認。
幾個人?坐在監控室里一邊調監控一邊偷偷報警,還要指指臺下某張空座上休息的人?, 各自閉嘴只交換一個眼神。
意思是別把他引過來。
祁司北是真會上去干架的。
幾個狐朋狗友喝爛醉, 坐沙發不知道在玩什么。輸的人?一摔牌站起來,抬手就指了過來:“我選北子。”
神經。
祁司北彎唇笑笑。
后來他才知道,他抽到的問題是,指認覺得他們?這群人?中間最孤單的人?。
“這個你必須喝,選誰都?不可能是北子。”
“你長沒長眼睛,不知道人?家一晚上拿別人?六個微信。”
其他人?不信, 杯子和酒瓶嘩啦嘩啦碰撞。祁司北嫌吵, 轉過身拉上寬大的衛衣帽檐。
他在那家live house駐唱了四年的夜場,總是一個人?坐在凌晨四點的清冷場子里, 視線里全是半瓶空瓶的啤酒瓶子,都?想?不起來今晚身邊坐的是誰。
酒精最容易麻痹回憶。他坐在一片漆黑里,也?想?不起來外面的天光是什么樣的。
天光是第?一次走進上禾路。
明明是高中給他送過情書?的人?,別扭得裝作不認識他,聲?音很輕。
“這間房間朝南,會有陽光。”她的臉上有客廳藍色玻璃窗落進來的光,“如果你要租的話。”
“我讓給你。”
平日里見他就躲的人?,喝多了會追出來眼眶紅紅喊他小北,問他頭發怎么不是黑的了。
他坐沙發上好笑拿手機,故意乖乖哄著她。
“林雨嬌,你再說一遍唄。”
把人?家錄下來,想?著等?她酒醒放給她聽,看她慌張無?措的目光和迅速發紅的臉頰。
后來第?二天他就忘記了。
再一次發現這條錄音,已經是很多年后孤身一人?去往北京的深冬。
他頹喪坐在大雪紛飛的鼓樓下,清理文件,發現這個未命名的錄音。
點開。
耳機里,那個女孩聲?音有點哽咽地問他。
“小北。”
“你的頭發怎么不是黑的了。”-
后臺的化妝間全是人?。
祁司北走進去,幾個工作人?員站起來跟他打招呼。他淡淡點了點頭。
一個人?隨便找了個角落,倚著墻坐下,習慣性?往下一壓鴨舌帽。
手機微信視頻通話振動。
他拿起來看。愣了一下,始終生人?勿近的臉上,罕見露出片刻幸福。
“喂?”是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的聲?音。
“你都?不說祝哥哥生日快樂。”疲憊坐在墻角的人?,半只手掌貼心?遮擋住視頻頁面,“哥哥真的要傷心?了。”
故意把音調拖得很委屈。
“生日快樂。”視頻對面的小孩聲?音很甜。
“你手里拿著什么,糖果?”祁司北笑得低下頭,“你給哥哥留一顆好不好。”
天生就很會哄小女孩的語氣。
“祁老?師,我們?該回酒店了。”身后有工作人?員壓低聲?音打斷。
他沒理。弓著背,那雙桀驁的眼睛在這一刻才潰出幾分疲憊。
視頻通話那頭,程譯野坐在別墅沙發上,瞥了一眼。跟祁司北這么多年還在聯系的朋友,敏銳捕捉到他的情緒不對勁。
這個世界上他沒有家人?,把程恬當自己親女兒一樣養。
只是此刻不想?耽誤他工作進度,縱使不忍心?,仍然一把抱起了程恬:“好了恬恬。要睡覺了,快點跟哥哥說拜拜了。”
“哥哥,天氣冷,要多穿衣服。”
程恬最后一句天真無?邪的童聲?,話音剛落,視頻“嘟”的一聲?斷掉了。
耳邊只剩下淅淅瀝瀝的大雨。
工作人?員還想?上去催,被從門外進來的一個藍紋襯衫的男人?拍了拍肩膀。
“方?總。”對方?慌忙打招呼。
“他今天過生,隨他好了。”
方?度環視了一圈化妝間里的人?,對落寞坐在角落里的人?招招手,示意工作人?員把車鑰匙送過去。
“小北,一會兒你自己開車回酒店吧,我就不讓他們?跟你一塊去了。”
“你要是心?情不好想?一個人?走走,去哪都?可以。”
角落里的人?還低著頭,懶懶抬手,接過車鑰匙。
其他人?這才看出他情緒不對,漸漸噤聲?。
方?度算是他的老?板。
當年他初露頭角就輿論纏身,在圈子里狼狽滾爬。方?度拉扯著一個即將申請破產的小公?司,頂著圈內的冷眼嘲笑,放手一賭簽下他。
獨當一面,硬生生救起了一家瀕臨破產的公?司。
彼時,祁司北的那些?過往鋪天蓋地被徹底扒出來。輿論謾罵通稿漫天。
他很少對別人?提起或者抱怨,整個人?變得異常沉默,只會沒日沒夜寫歌。
精神壓力,讓他有一段時間左耳徹底聽不見。做過一場手術。
麻藥勁沒過的那陣子,方?度進病房看他,這么高的人?側著身縮在窄窄的病床上,神智不清,哽咽說著囈語。
方?度低下頭皺眉聽,聽見祁司北說的是,“媽”。
最疼最絕望的時候,也?只敢小心?翼翼喊出那個字一遍。
他可以原諒祁婉黎因為工作調動放棄他的撫養權出國?,可以原諒她缺席自己高中每一場家長會,可以原諒她總是皺著眉告訴他自己很忙。
可是到最后,她好像都?沒愛過他。
那幾年,他每天平均睡不到四小時。反正只要一睡覺就做夢,各種夢。
最后連死去多年都?沒怎么見過的爺爺奶奶,都?被他夢出來了,夢到兩個骨瘦嶙峋的老?人?,抓著他扔到陳冬雄的別墅地下室里鎖起來。
他沒辦法去醫院,這么多媒體都?盯著他。
靠止疼藥和安眠藥活著。
他想?拿命賭前?途的時候別人?勸不動-
祁司北晃蕩出場館的時候,外面的天空還在下雨。
他無?所?謂淋不淋雨,也?沒問工作人?員要傘。
帽子一遮,沒人?認出他,一晃一晃走入大雨里。
雨淋濕了身上的外套,黑色牛仔深一塊,淺一塊。遠看過去也?挺像個深夜不回家的不良少年。
長街上的雨水,被冷光燈照得一寸寸泛藍。
廣場上的大屏幕,播放著一段娛樂工作室的采訪vcr。
折疊度很高的臉,天生為大屏而生一般,直直盯著鏡頭。
是他自己剛出道的采訪vcr。
“對現在的自己最想?說的話?”抽到其中一張問題卡牌的人?,笑著念出卡牌上面的字。
不緊不慢開口。
“那就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往前?走,別回頭。”
祁司北無?聊看了一會兒,從大屏幕的vcr上收回目光。
余光慢慢瞥到身后的暴雨。
車來車往,有人?在街邊一輛車一輛車看過去,長發被雨淋得狼狽。
她好像在挨個認來接她的車,在找地方?躲雨。
背影還是很瘦,是讓人?看了一眼就很難忘記的漂亮。
祁司北轉過身,就這么遠遠盯了很久。
街上沒什么行人?,只有他們?兩個隔著這滂沱大雨。一個在找車,一個在看她。
思索了一下,他藏在外套口袋里的那只手攥著車鑰匙,往下沉了沉。
下一秒,街邊那輛黑色大G車燈閃了閃,車門一聲?開鎖。
他看著她被誤導了,為了躲雨看也?沒看就上了車,拉上車門。
也?停下往前?的腳步,站在街角背著風點了一支煙,不急不慢地等?。
還是要回頭-
雨夜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透明的早春雨流到脖頸里是冷的。
演唱會結束以后,整個場館里的操場跑道都?被澆透。軟件上顯示周邊排隊等?候打車人?數驚人?,祝白急得不知道怎么辦。
手機上對接人?那邊發了消息,貼心?聯系她,說因為天氣的特殊因素,安排了主辦方?的車來接送她們?回去。
林雨嬌在A1出口前?等?了她很久,人?流太多,最后兩人?妥協車上見。
她低估了今夜的大雨,走在街上眼睛都?被淋得發疼,視線全是雨水。
手機顯示來電。
正好身旁那輛車牌號模糊不清的黑車,閃了一下車燈。
她以為是來接的司機在打雙閃。
林雨嬌匆匆關閉和祝白的聊天頁面,以為認對了車牌號,著急避雨先上了副駕駛。
一邊狼狽系安全帶,一邊接通電話放在耳邊。
發黃的梧桐葉被狂風暴雨吹落在車窗。
“喂?”急促呼吸快被雨天吞沒。
“林林,你還在加班嗎?”周沉聽到電話那頭的雨聲?,關心?問她,“雨下很大,我一會兒過來接你。”
南方?地區局部大雨。周沉以為她現在在杭南辦公?大樓里。
林雨嬌剛想?解釋清楚說不用,總感覺車窗外有人?在看著她。
心?里莫名慌神,一邊解安全帶,一邊抬頭想?要下車。
車門半打開的那一秒,突然被人?擋住,冰冷的雨汽細細密密一瞬間全涌到臉上。
對方?身上灼燙的體溫俯身下來,遮擋住昏黃的路燈光。
“干嘛坐我車。”
發兇的質問,尾音低低落下。
明知故問。
林雨嬌往后一仰,眼里雨水浸得酸疼,就這么看清了祁司北那雙居高臨下的,漆黑凌厲的眼睛。
上錯了別人?的車還好,但偏偏是他。
她愣了一下,聲?音很輕。
“對不起,我找錯車了。”
抱歉低頭去撿掉落在前?座的手機,還停留在通話頁面的手機殼亮得發燙。
“怎么了。”周沉聽出第?三個人?的聲?音,“你旁邊有人?在說話嗎。”
“沒人?。”
說完這兩個字,心?里就像是有股氣還沒出,垂下潮濕的睫毛。
“陌生人?。”
三個字剛落地,她本來抽身要走,被一股力量頑劣后推到副駕駛座上。
半探進身來的人?單膝輕抵在她的大腿上。她沾了雨水的襯衫領子混著香水和水汽,發瘋一般,濕漉漉擦過他的下顎線。
一手壓住她的肩膀,一手前?伸。因為不爽咬緊了后槽牙,嘴唇在她側頸摩擦,像在思考到底咬哪里。
熾熱無?聲?的呼吸掃得她從頸窩麻到膝蓋。
無?措得想?找個支撐點。
卻只摸到祁司北撐在座位上的手掌,這些?天因為拼命練琴的手掌帶著點粗燥,卻顯得如此真實。
那只手順勢一把反握住她。
她聽到他的聲?音從不爽變成急促,體溫漸漸上升。
昏暗的車內在雨絲的空間里,滲透出點點滴滴的昏黃的欲望。
模糊的視野里,只有在她顧忌落在腳邊的手機還在通話中,不敢出聲?,只能用行動每一次試圖推開他的時候,才會換來故意似的疼痛。
曖昧發澀的雨水從他的脖頸里落入她的鎖骨。
周沉在電話那頭只聽到雨聲?。以為信號斷了,不禁皺著眉“喂”了幾聲?。
很久很久以后。
那只沾著雨水的修長手指,自顧自撿起她的手機,放在自己耳邊。
“周沉。”
“我在說話。”
第46章 butterfly
Chapter46
整座城的梧桐樹都抖落下一場場大雨, 泛濫夜色成為連綿江水。
凌晨的交通燈在大雨里不斷變換紅綠。
“住哪。”
祁司北在駕駛座上系好安全?帶,單手脫下剛才被車外暴雨打濕的衛衣,隨手扔在后座。只穿著一件黑色無袖背心。
第一次看見?他開車,也?第一次坐他的車。
她輕輕報了一個?酒店名字。
車窗外的雨聲和車內的藍牙連接音樂聲煩躁碰撞。
連的應該是他自己的手機歌單。大多數是外文?, 樂隊的貝斯和鼓點, 還有主唱聲嘶力竭唱出來的搖滾。
躁郁的鼓點聲里, 祁司北黑色的碎發冷冷遮住三分之一的視線。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首歌, 林雨嬌窩在副駕駛座上, 忽然聽見?Jay的聲音。
模糊不清混著窗外風風雨雨, 在唱《一路向北》。
“你說你好累,已?無法再愛上誰。
風在山路吹, 過往的畫面全?都是我不對。”
她不由清醒了一點,下意識往旁邊看了眼。
祁司北一言不發在開車。
這么多年,他的身上仿佛仍住著那個?十八歲坐在校園廣播室放歌的, 心比天高的少年影子。
她回國?之后, 程譯野千里迢迢特?意找她說清楚。當年祁司北為了躲那些亡命之徒,為了還那筆本來輪不到他去還的債, 自己一個?人做了決定北上, 選擇一個?人去走那條杳無音訊籍籍無名的路。
不過再多事情,程譯野也?不清楚。
畢竟那三年,祁司北是一個?人過的。
他也?許一個?月也?不會跟人說一句話,也?許是某天夜晚蹲在胡同巷口吃著冷掉飯團的人,也?許也?會被路過遛狗的中年阿姨當成混混掃過凌厲的眼神。
他永遠只字未提的那三年,除了他自己, 誰知道呢。
車里的音樂聲音在暴雨里, 連同潮濕一起滲入呼吸。
祁司北,一路向北, 無羈無絆-
放在林雨嬌膝蓋上的手機鈴聲尖銳不斷,忽然蓋過了斷斷續續的《一路向北》。
祝白的電話,估計是出了場館卻沒?看見?她人在哪,打個?電話來問問有沒?有到酒店。
十字路口的交通燈由紅變綠。
聽到手機鈴聲,祁司北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節輕歪,手背上的血管紋路幾乎清晰可見?。
方向盤往右一轉,車在濕漉地面上漂了一個?彎。
反光鏡里的那張戾氣五官,眼底彌漫開絲絲不耐。
“你接啊。”
他以為這個?電話還是周沉的。
心臟在回血,重新跳動成少年曾經不認輸不肯讓步的模樣。
車輪戛然而止,黑色奔馳停靠在路邊。
梧桐樹間的雨珠洶涌砸落下來。
林雨嬌懶得解釋,低頭想摁下接聽鍵。
耳畔一陣響動靜。
他整個?人往前趴在方向盤上,低下頭。路燈透過雨珠布滿的擋風玻璃,折射成無數昏黃水珠子光線,落在他搭著的手腕間。
她看見?他捂著自己的左手手腕。
心突然揪了一下,想起他手上的舊傷。
“祁司北,你在疼嗎。”從喉嚨深處擠出口的話,不知所措。
車外的風變大了,把?雨水從車窗縫隙里吹,全?都落在駕駛座上的人身上。
“傷口不能碰水。”這句話從她腦子里一閃而過。林雨嬌探過身抬手,下意識懸空遮擋在他的手腕上,“不然好的更?慢。”
很久,祁司北都沒?有一點聲音。
林雨嬌愣了半晌,還以為他疼得發不出聲音,推了推他。
“祁司北。”
慢慢才發現對方好像在笑。
低著頭的人發絲上全?是雨水,一邊笑,發絲上的水珠一邊一滴滴順著下顎線淌落下來。
“你笑什么。”她有種上當受騙的慍怒,收回手,“疼的反正是你自己。”
祁司北轉過頭,眼尾卻是泛紅的。
臉上再漫不經心頑劣的笑,都遮不住那雙發紅的眼睛。
雨下得微妙。他不裝了,往后一仰脖頸,懨懨側過身。
“你跟周沉在一起過嗎。”
從來不喜歡拐彎抹角,這么直白開口,還是讓林雨嬌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在她沉默的那幾十秒里,昏暗里傳來一聲嗤笑。
“行。你有本事,你跟周沉走吧。”
雨夜暗到差點看不清祁司北那雙眼睛。
仿佛是一只迷失在暴雨天里的棄犬,安靜無聲在說,那我呢。
不養了嗎。
心里的話盤旋好久,倔犟沒?有從她嘴里說出口。
沒?有在一起過。
從十六歲開始,從坐在那個?不能稱之為家的低矮房間里,第一次隔著手機屏幕看同學發來的高一新生演出,聽他坐在臺邊唱那首《等你下課》開始。
她的世界高懸不落的太陽,都是祁司北。
讓一個?經歷一切晦暗失落命運的人,如何?勝券在握。
林雨嬌從來都不是一個?勝券在握的人。
她覺得她不應該,再去踏入他好不容易已?經步入正軌的生活了。
心在這一刻,卻仍然很疼。
“我朋友一會兒來接我。”
她回過頭,打開車門下去了。
“就到這吧。你不要再送了。”
拉開車門的時候,春風料峭撲面。林雨嬌扶著車門上的手停滯。
怎么會不熟悉車外這片爛尾樓遍地的老城區,這條上禾路。
雨水把?黃泥路沖刷得一股泥土氣,破居民樓上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紅碎花被單濕答答往下滴水,是肥皂味的。
今夜還有沒?有抱著那把?廉價吉他的少年,坐在窗簾破爛的窗臺下,淋著雨唱永不言敗的歌。
車上兩?人其實都愣住了。誰都不是故意往這條路來的,只是對這片老城區路線的下意識記憶。
時間殺不死?的記憶,終將生根發芽成扯著心臟的根系。一點風吹草動就疼。
林雨嬌回過神下車,沒?忍住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對了祁司北,你的戒指呢。”
銀發,黑色連帽衛衣,素戒。
幾乎是大學那些年,所有人都知道是獨屬于祁司北的標志。
“為什么告訴你。”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從口袋里摸煙,側影模糊。
聲音很冷。
抓在方向盤上的手卻攥到青筋分明?。
是他在舟川,嬉皮笑臉跟賣手抓餅的阿姨聊天,說自己從來沒?想過結婚。下輩子再說什么山盟海誓。
后來也?是他在舟川,把?那枚代表單身主義的戒指,在一個?冬夜毫不猶豫扔進長?江里-
音樂聲這樣吵,祁司北還是在車里睡了一覺。
空氣安靜到沒?有任何?其他呼吸聲,只有他自己。
也?習慣了。
以至于醒來聽見?忘記關了音樂,Eagles樂隊迷幻憂郁的吉他和弦在發潮到缺氧的車內,讓他分不清是夢醒還是夢中。
屏幕上的時間一分鐘一分鐘跳動。
3.24.晚上十一點半。還有半個?小時,二十五歲的第一天就要結束了。
他揉了揉眼睛,不想回酒店。忽然覺得至少睡在車里,還能聽見?舟川的雨聲。
不會是純粹的死?寂。
程譯野以前打聽過他,為什么不買房安定下來。
沒?什么意思?。一個?人一只貓,晚上關了燈,幾百平米的黑暗總讓他想起童年時候被陳冬雄關過的地下室。
七八歲時的拍門聲和嘶啞呼喊,到現在還在夢魘里回蕩。
想到貓,他有點擔心今夜狂風暴雨它會不會應激。拿出手機想打電話給助理,告訴他去房間看看貓。
撥號鍵還沒?按下。倒是聽到有人在敲車窗。
像是有人在拍打著曾經關住小時候的他的那扇地下室門板。
抬頭,看到的是那只纖瘦雪白的手腕。
搖下車窗,撞入視線的是被大雨淋濕的人。
林雨嬌把?長?發別到耳后,身上的深色襯衫外套把?皮膚襯得白透。下垂的小貓眼視線往下。
“給你。”清冷的臉上浸了幾滴雨水,她抬手想擦,又怕弄臟蛋糕,沒?動。
雨水于是就順著那張瓜子臉往下流。
“我知道你今天,一口蛋糕都沒?吃。”
手里捧著是一個?六寸蛋糕。
林雨嬌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笑了笑:“我賺錢了,買得起六寸了。”
腳下破陋不堪的上禾路永遠有一身落魄走進來的旅人。
也?會有人,就這么挺直背脊地往前走出去。
路燈下,祁司北只敢看了一眼那個?蛋糕。車窗邊的側臉微微仰頭,挑眉。
“謝謝。”
越生疏的兩?個?字,越極力克制。
她看到他在不停眨眼。
黑色碎發觸及他的眼睛,像是想要努力兜住從眼尾流下來的液體。
到最后實在忍不住了,索性?狠狠低下頭閉上眼,抬手抵住自己的額間。
骨頭硬成這樣的人,哭也?像是在笑這狂風暴雨。
“你?”她疑惑低頭看了一眼蛋糕,有些好笑,“你干嘛哭了?”
她還在思?考把?蛋糕放哪,于是轉過身看了看。
淚眼朦朧里,祁司北以為她要走。
在這一刻,整個?人突然從駕駛座上探出來,淋著漫天大雨埋在她的懷里。
路燈光線搖曳下墜,浸透了雨水的那件黑色無袖背心,連同哽咽的人,就這么躲進了她懷抱里。
像很多年前生病發燒,難受,埋在她頸窩里神智不清喊她帶他走一樣。
人在有依靠的時候,這些年的委屈終于可以無限放大。
他說,林林你帶我逃吧。
這條路我再也?不想一個?人走。
舟川的雨還在下,長?江也?還在流淌。
懷抱里的那個?人哭得泣不成聲。
“林林,
你給我個?以后吧。”
第47章 love song
chapter47
雨地倒映著整座城市的影子碎片。
到后來, 林雨嬌都分不清自己懷里那一大片水漬,是雨水還是祁司北埋在她懷里哭的眼淚。下意?識圈住他后頸的手掌心,綿密的雨水和他身上的體溫融化在一起,潮濕溫熱。
兩個人淋得又冷又濕的, 很久沒有淋過這樣痛快的一場雨。
舟川的梧桐長得快要遮天蔽日?。黑壓壓的枝葉里漏出幾滴路燈光。
開車人調高了?暖氣溫度。即使寒冷前路什么都看不見, 這一刻車里還是好溫暖。
蛋糕就放在副駕駛座位下, 她腳邊。
車窗外那些雨水, 就像是玻璃碎片, 細細密密扎落下來。
林雨嬌支著下巴, 看著窗外后視鏡里倒退的夜色試探開口:“這些年你就經常這樣哭嗎。”
一腳剎車。車子在路口熄火的突然。
等到祁司北重新發動,他抬著下巴還是那副沒骨頭窩在座位上?的樣子, 這么多年都沒變。
“我犯得著哭什么。”
林雨嬌看他,情緒壓著幾分不屑。
眼眶都還是紅的。
莫名就被逗笑了?。笑得很輕,窗開了?一條縫, 吹得她發絲發亂。
祁司北確實?說?謊了?。
在那年他去往北方?的第一晚, 從?綠皮火車上?下來直奔胡同里的賓館。他就做過一個夢。
三十塊錢的賓館,隔音靠木板。隔壁的中年男人從?工地上?摔下來, 斷了?腿, 整夜一聲聲喊疼。
他躺在那張角落里的床上?,夢見了?林雨嬌。
破碎清冷的人,就站在上?禾路破居民樓里生了?銹的扶梯旁,無論他怎么說?,都靜靜看著他一句話都不回答。
像蝴蝶一樣。
他說?,“對?不起林林, 我沒有力氣抓住你”。
驚醒過來的時候, 發現自己流眼淚。
那些眼淚,點點滴滴滲透進旅館廉價的枕套里, 滲透進那個冷到說?不出話的北方?夜晚。
祁司北身上?的刺,從?來沒朝向?過她。
她能?看見的,永遠是他最柔軟最脆弱的眼淚-
大概二十分鐘以?后,祁司北開車把她送到她住的酒店樓下。
天已經快亮了?,但雨還在下,周圍灰霧濛濛的。
導致祁司北突然遞過來一個東西的時候,林雨嬌沒看見,半天沒搭理他。
那是一張銀行卡。
她接過來正面反面觀察了?一圈,疑惑抬頭:“誰的。”
“我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黑色無袖浸得更深,聳聳肩,“密碼是我的生日?。”
“錢每個月是固定工資加演出或者其?他活動分成,四號到賬。”
“你想改可?以?改成你生日?,你喜歡的數字,都可?以?。”
她還是莫名其?妙,舉著那張卡愣在雨天里。
“工資卡。”祁司北靜靜解釋望著她,“你管。”
他把他的工資卡交給她。
“林雨嬌,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以?前挺混蛋的沒什么努力方?向?,過一天是一天,可?以?明天去死,也可?以?明天睡大街。”祁司北揉了?揉眼睛,聲音很啞,“現在我有方?向?了?,我在努力了?。”
“你喜歡舟川,還是杭南,還是洛杉磯,舊金山。”
地名越說?越多。
“還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們去買間房子吧。”
誰都不用?被困在出租屋的發霉雨天里。無論是萬家燈火,還是千里曠野。
普天之下是大好河山。
“無論哪里,只要你想去,就是我的方?向?,我的家。”
雨滴滴答滴答,砸落在車頂。
林雨嬌攥著那張銀行卡,有很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
她討厭暴雨天。討厭下雨,討厭雨夜。
如果暴雨天,在這城市里有一盞彌彌燈火,亮在屬于兩個人的家里。雨水悶悶敲打著落地窗,餐桌有冒著熱氣的飯菜,陽臺上?掛著的是兩個人的衣服,貓在床角睡覺,剛收工回家的人看見角落里的吉他,順手拿過來盤腿坐在她身邊,一字一句給她唱喜歡的歌。
其?實?也是好天氣。
“你給我工資卡,可?是我什么都沒答應你。”
林雨嬌低頭喃喃。
祁司北沒說?什么,俯身就過來。
下一秒,她感?覺自己頭上?好像有什么東西。
往后視鏡里一看,是給他買生日?蛋糕商家送的紙皇冠。他把皇冠戴在了?她的頭上?。
車門?被打開,冷風往里灌,她詫異看著祁司北直接從?車里出去了?。
毫不猶豫,單膝下跪在長街上?濕漉漉的雨地。
雨水往上?打濕了?他的膝蓋。
“林雨嬌做我女朋友吧。”
明明能?在演唱會上?萬人面前演出的人,對?節拍如此敏感?的人,一句話說?得愣是因為緊張一點停頓都沒有。
學生時代的每一場考試沒有這么緊張。
她是他人生里,第一張不想錯一道題,只想拿滿分的試卷。
沒來得及準備戒指和鮮花,少年跪在雨里,因為雙手空空而?無措。
愛是永遠覺得給你的還可?以?更好,最好。
林雨嬌坐在車里,戴著那頂金色的紙皇冠,漂亮的整個人都像在發光。
她仰著頭不想哭,一直忍住了?。直到想到祁司北這三年是一個人怎么過得之后,眼淚嘩啦就下來了?。
祁司北做什么都可?以?去拿滿分。
在她這里,也是滿分。
“如果我不回國,你會來找我嗎。”她捂著嘴掩飾情緒,問出了?第一句話。
單膝跪在雨天里的人沒說?話。
其?實?那年,他去加州看過她。
在那場冬天的洛杉磯,百年難遇的大暴雨里。那時候仍然一無所有的祁司北,花了?半年攢機票,去她的大學門?口。
深夜走?出校門?的林雨嬌,穿著一件好看的黑色大衣,身邊是她撐著傘的外國朋友,兩個人說?說?笑笑走?過街角。
他攔住路邊賣花的小女孩,英文咬字標準。
畢竟如果沒有高三畢業那一年的變故,他會在大洋彼岸最好的音樂學院。
他買下所有的玫瑰,讓賣花的小女孩走?過去送給她。
所以?現在她問他不回國,他會不會去找她。
祁司北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二十九秒,每一秒的答案都是“一定會”。
但是最后一秒,是他的理智。他不要重提往事讓她擔心。
“看緣分。”大雨里的人笑著別過臉,側臉凌厲分明,“緣分不夠,我就去爭。”
他還是那個,橫沖直撞也會殺出一條路的少年。
車里連接著音樂電臺響了?幾聲,林雨嬌抬眼看過去。
主持人說?,下一首歌播放的是《當冬夜漸暖》。
雨天收音嘈雜,FM90.7調頻仿佛老磁帶的雪花沙沙聲。
前奏的間隙里,傳出孫燕姿的聲音。
“大家好我是孫燕姿,今天我要介紹當冬夜漸暖。這首歌是這張專輯的最重要的一首歌,這首歌其?實?在講時間的流逝。就是說?當很多東西,都好像有點變質的時候,很多人會有很多疑惑。重要的是我們如何愛過。”
她的歌聲忽遠忽近。
“只要有一次的絢爛,下一次會更勇敢。”
車窗外的天光和路燈光,明明暗暗閃過。
是林雨嬌閉上?眼,都能?看見熱烈的光。
當冬夜漸暖,已經是舟川的春天。
“小北,我來坦坦蕩蕩地愛你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一萬只蝴蝶振翅過的春風-
買新房的事情,最后定在杭南一處新開發的樓盤。
回到他們十六歲第一次見面的城市。
首付八十萬,小區環境干凈,出門?走?十幾分鐘就可?以?到她的律所。
那只貓也很喜歡。
趴在飄窗上?曬太陽,陽光照得它背上?的白毛軟軟發光。
有時候林雨嬌覺得,其?實?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著他們有家了?,就很開心。
那陣子她手里有活忙,雖然祁司北每天更忙。但裝修的事情還基本都是他在琢磨,既要費盡心思想她喜歡的風格,又怕打擾到她工作。
每天北京杭南兩頭跑。
風里有了?夏天的生命力,日?光曬得巷子里的老電視機不停罷工變成雪花屏。西湖邊的柳樹里又傳來百來只蟬嘶叫。
新房刷完墻的那天,所有的朋友都來了?。
房子還是毛胚房,滿地堆著油漆桶和裝修材料,但大家誰都不想走?,也神奇地在無法落腳的房子里,都能?找地方?坐下來。就連一向?不會坐地上?的談灼舟,都找了?個倪霧旁邊的空位置坐著。
日?光從?窗外落到每個人臉上?。
這樣的場景,明明只有夢中才會有。
這群人在一起,不知是誰帶的頭,先是起哄讓祁司北請客吃飯,再是從?小區樓下新開業的酒吧拿了?卡牌在玩真心話大冒險。
先是程譯野朝邊上?使了?個眼色,再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忽然開始偷笑。
就林雨嬌一個人不知道他們都交頭接耳什么,懵懵看向?坐在對?面的祁司北。
他穿著一件黑色沖鋒衣,領子上?沾了?點白色墻灰,烏黑的瞳孔里有幾分散漫知情的笑意?。
還挺享受。
果然,沒過多久程譯野就站起來,干脆連游戲規則都懶得演了?,起哄他們兩個親一個。
他拽著祁司北起來,后者看似一句話沒說?,人很輕易就被程譯野拽起來了?。
“不要了?吧。”林雨嬌耳根紅了?,笑著擺手,越是撞入站著的人似笑非笑的眼底,越躲閃。
起哄聲越來越大。
她只是笑,躲到倪霧身后,
最后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一直到黃昏時分,大家各自在小區門?口告別。送走?了?朋友回到房子里收拾東西,林雨嬌抬頭,發現衛生間的窗口,能?看到杭南夏天殷紅的夕陽落日?。
她舉起手機,站在窗口去拍夕陽。
貓也跟著進來了?,圍繞著她的腳邊蹭來蹭去,用?爪子在抓陽光。
門?響了?一下,身后投下來一道高大的影子。
祁司北低頭抓起貓后頸,輕放到了?門?外。貓在門?板外不滿叫喚了?幾聲。
“你干什么趕它。”林雨嬌舉著手機不解回頭。
他低頭,光線落在黑發上?,鎖骨撐起寬闊的沖鋒衣。
“小朋友不宜看。”
她舉著手機,沒想到祁司北走?過來,什么話也沒說?就開始抓住她的手腕親她。腰被抵在洗漱臺前,隔著身上?裙子的布料,清晰感?受到大理石材質的硬感?。
他一直沒戒煙,白天她還見祁司北蹲在屋外的樓道里抽過煙。這個吻吻得那樣深,她卻嘗不出什么煙草味,只有薄荷糖的涼感?。
進來之前他嚼碎了?一顆薄荷糖。
不是心血來潮,是早就蓄意?已久的一個吻。
水龍頭被向?后退的林雨嬌誤碰打開,水珠嘩啦啦濺到兩人衣服上?,畫面越發不可?收拾。
逆著光,那雙總是讓人覺得不好接近的眼睛,在她面前只剩下委屈。
“白天為什么不親我。”
從?小到大很多東西,都要她一個人拼命去努力,用?盡全力去搶才會有。
在祁司北這里,只要一個吻,撒一下嬌。
他什么都可?以?給她-
因為不想洗掉有寓意?的紋身,祁司北每一次出現在大眾視線里,都基本穿著長袖。
距離那個路燈突然斷電的漆黑馬路,連朋友都看不下去那個睡夢中都在痛苦的少年,輕聲安慰他“祁老師你一定紅透半邊天”的夜晚,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0緋聞0戀情傳聞,外界幾乎無法從?他身上?拍到任何私生活,只有每年穩定發行的新專,勢不可?擋橫掃樂壇各大獎項。
他不是任資本擺布的提線木偶,是野心勃勃誰也不會讓的天才。
某次采訪,記者問他從?來不寫情歌的人,那覺得到底什么是愛。
祁司北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背面有一圈字母,那是一個人的名字,連通著最終流向?心臟的那根血管。
是從?來不相信愛的人,最后成為唯女朋友主義者。
這段采訪很長一段時間都霸屏了?視頻軟件。
同年,他在機場被人拍到手機頁面沒關,顯示的是網易云主頁。照片傳到網上?,即使模糊不清最終還是看清楚了?他的ID,Catch a butterfly。
那一年,祁司北的第一場個人全國巡演開票,幾秒之內一搶而?空。
個人海報的畫面設計,是他站在立麥前張開雙臂的背影。字體是他自己手寫的,飄逸自由,只有一句話。
“山登絕頂我為峰。”
演唱會的最后一場節目,臺上?只剩下鋼琴和突然之間穿著校服上?臺的少年。
他說?這是一首特別的歌,因為是他寫的第一首love song。
這次不是高一的時候主席臺下微弱的手機手電,是幾萬束熒光棒的光,星星點點。
全場尖叫聲里,他按下鋼琴的第一個音。
“這首歌,獻給我的蝴蝶。”
“我的beloved(摯愛)。”
燈光暗下來,沒有伴奏,沒有和聲。這個世界干凈到仿佛只剩穿著校服永遠向?前奔跑的少年,和那個十八歲永不停歇的夏天-
同天晚上?。
林雨嬌在舟川出差工作,結束了?和幾個合伙人之間的應酬,她沒留意?喝得有點多,一個人打車回住宿的路上?才覺得胃疼。
出租車經過老城區。
突然很想下去看一眼,于是中途下了?車。
上?禾路的小吃店在夏夜里飄著濃重劣質的油煙味。小賣部還開著,電視機沙沙地響動,開店的還是那個老婆婆。
她坐在昏暗逼仄的角落里,跟幾個來乘涼的老人,不厭其?煩講著曾經有個一頭銀發的少年,每次來買煙總是給她多塞錢。
次次買的都是黃鶴樓。
路的盡頭有一顆星星,消失了?又升起來,亮得頑強。
在這世上?,只要還有一口氣活著,萬事都有可?能?。
晚風吹得角落里的潮濕水味彌漫。林雨嬌走?入巷子里,推開居民樓生銹的鐵門?上?了?樓。
樓道里的小廣告,有的是新貼的,有的是幾十年前的。
燈又停電了?,只有一片朦朦朧朧的藍霧。
她站在曾經住過的出租屋門?口看了?一會兒。
隔壁鄰居推開門?,認了?她半天,竟然把林雨嬌認出來了?。
和善的中年女人端著手里的洗菜盆子呵呵傻笑:“小姑娘,你怎么還是一個人回到上?禾路啊。又來租房子啦?”
“租不了?了?,這房子前幾天就被人買走?了?。都六十多年前的老房子了?,我就想不通,怎么還有人買。”
“誰買的?”林雨嬌也想不通。
“那個房東帶他來簽合同的時候,我見過。戴帽子戴口罩,沒看清臉,長得還蠻高的。我家孫女還一直說?他好看。”
中年阿姨一邊洗菜,一邊絮絮叨叨。
徹夜的水汽滲入墻壁,剝落下的墻灰墜入夜色全都變成藍色碎片。水泥樓道返上?來說?不出的氣息,混雜著爛菜葉浸泡在盆水里的濕。
樓下傳來腳步聲。
酒勁上?來了?。林雨嬌頭有點發暈,伸手扶住墻。
咬咬牙覺得自己還能?走?。逞強往下又走?了?一步。
踩空了?一個臺階,下墜的瞬間,被往上?走?的人一把摁住。
“就是他買的。”那個阿姨抬起手扯著嗓門?告訴林雨嬌。
狹窄的樓道,她迷迷糊糊睜開眼。
看見十八歲的祁司北就站在她面前。
深藍色的校服還是不喜歡好好穿,吊兒郎當外敞著,發絲間還有演唱會結束的時候飄落下的幾根彩帶,在黑暗里閃爍。
“同學。”林雨嬌腦子不是很清醒,看到他這幅樣子,記憶也回到以?為自己也還在上?高中。
表情一臉認真,“我們不熟。你不要抱著我,我可?以?自己走?。被教導主任看見了?我們都說?不清楚。”
祁司北微怔之后,笑得又像個混混一樣頑劣,逼近她的眼睛。
“那你要不要跟我早戀,我罩著你。”
這些年,他會特意?有心去找跟他們一個高中的朋友了?解,找人打聽。
他知道她的青春過得不好。
如果有一天能?重返十八歲。
等你下課,等你回家。
一起走?好嗎。
空氣里水汽上?漲,樓道破舊的窗外閃過舟川市暴雨來臨前的閃電。
林雨嬌沒來得及反應,就嚇得驚叫一聲埋進他的校服里。
祁司北順勢抱住她。
他抓住了?暴雨中的蝴蝶。
love song
三篇日?常向
*01
2023年, 紅紅綠綠的優酸乳包裝換了一代又一代,印著周杰倫代言的盒裝徹底消失在?大?街小巷,學校門口的兩元店關了?門, 連同店里塑料罐里的比巴卜泡泡糖和盜版Kitty水晶頭的發卡, 都被永遠隔絕在了那扇卷簾門之后。
沒有人能再打開那扇門。
關于2016年夏天的記憶, 一層層被追上來的新時代覆蓋。
林雨嬌重新路過高中學校門口那條路,也只是突然口渴想買瓶水。
唯一沒倒閉的只有那家老小賣部?,店里進的貨也早就?不是當年流行?的了?, 煥然一新。她逛了?一圈, 暗自感慨這七年的時間?白駒過隙,帶走了?很多東西。
直到抬頭, 看到門口蹲在?馬路邊等她買水的祁司北。
他是她唯一從2016年那個夏天帶出來的記憶。
盛夏的光落在?少年黑色夾克上,掃水車播著《蘭花草》的旋律滴滴答答經過。隔著一層被光線照得發亮的水珠看路邊蹲著的人?, 側影明亮耀眼。
夏天其實從未走遠。
學校門口的一面舊墻壁多了?很多五顏六色筆跡的留言,很多都是特意找到祁司北高中母校的歌迷給他寫的話。
【小北,演唱會順利】
【祁司北要天天開心,歲歲平安】
【小北,后天我就?要高考了?, 祝我高考有好成績吧】
身后掃水車悠揚的旋律, 被燦爛的熱風吹了?很遠很遠。那首《蘭花草》也許五十年后, 還依然回響在?杭南的大?街小巷里。
“我從山中來, 帶來蘭花草。”
“種在?小院中,盼得花開早。”
她想起以前,隔壁班被學校抽簽抽中,去市里頭參加合唱比賽。音樂老師給他們選的參賽歌曲就?是《蘭花草》。領唱分來分去還是落到祁司北頭上, 那段時間?整得他壓力很大?,放學了?晚上還一個人?坐在?音樂教室里, 一邊彈琴一邊調整聲音。
從空無一人?的教室,唱到萬人?空巷的演唱會。
他唱了?七年。
花會開的,無論在?何處,哪怕是大?雪,哪怕是絕境。
腳邊散落著一些粉筆頭。林雨嬌撿起來掂了?掂,半彎下腰找個空地,一筆一畫把自己的筆跡偷偷隱在?那無數祝福中。
【小北,前路花團錦簇,太?陽不會落地。】
她站在?那扇墻壁前面,寫著寫著,左肩微微一沉。
“在?寫什么。”
身后人?慢慢走來的人?,仍然像以前放學不回家的那副晃蕩樣子一樣走過來。
只是這一次,有了?停泊的港灣。
“上次和?程譯野他們去法喜寺爬山,也給你寫了?祈福牌。”祁司北被太?陽曬得睜不開眼,索性整個人?埋在?她肩膀上。
那是陽光的氣息和?淡淡的沐浴露花香。
那天她有工作,沒跟他們一塊去。
“你怎么之前不跟我說,寫了?什么。”林雨嬌好奇問他。
他不說,忽然掀眼:“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她太?想知道,真的轉過來輕輕親了?他一下。
祁司北摸了?摸下巴,棱角線條削瘦。似是不滿這個吻的位置。
“你親哪呢?”
陽光淋漓,她踮起腳,像只被他連哄帶騙的貓。
接吻到喘不過氣的間?隙,還不忘在?他耳邊追問。
“你到底寫了?什么。”
回應她的也只有一句輕嘖。
“晚上再賠我。”
到最后祁司北也沒告訴她是什么。日?出日?落,都照耀著那山上長廊的無數祈福牌。
那天他寫的是。
祝她天高海闊,永遠更勝我一籌。
*02
杭南高中附近的那條地鐵線還在?運營,晚高峰依然還是人?潮擁擠。
冰冷的光線照在?花崗巖地板上,隔著玻璃門長長的地下隧道漆黑。
祁司北進站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人?不見了?。
都是成年人?了?,也沒必要找不著人?就?去車站廣播尋人?。林雨嬌本來想給他發個微信,后來一看地鐵進站時間?還有好久,連微信也沒發。
她對這片地區的二號線有很深刻印象,第十三站是人?民醫院。
好多年前流感最嚴重的那個春天,晚自習她看了?幾頁復習書?頭撞在?桌板上暈過去,嚇得同桌趕緊帶她去醫務室,量出來三十九度。
在?辦公室開假條,班主任提醒她桌子那邊有座機:“打電話給你家長讓他們帶你去醫院。”
她難受得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播了?一個號碼。
“我發燒了?,什么時候來接我。”
整個辦公室都聽?到了?機械的女?聲一遍遍重復:“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電話號碼是空號。
“你這孩子,家長電話都記不住,還怎么準備高考。”班主任一邊改試卷,一邊善意開玩笑?。
她愣愣放下座機,再次確認了?一遍號碼,又撥了?一遍。
明明是她小學下大?雨被困在?教室,一打這個電話就?會有人?給她送傘的電話號碼,是她以前被老師催學費,打這個電話不管那頭人?手里只有多少錢,都會飛快給她補上學費不會讓她難堪的號碼。
為什么就?是空號了?。
最難受的時候,打給了?她媽媽被注銷掉的生前電話號碼。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靈魂,那葛雯那一晚上,應該就?站在?不停撥打電話確認號碼的人?背后偷偷抹眼淚吧。
最后林雨嬌發著高燒一個人?背著書?包,坐的二號線地鐵去醫院。她比同齡人?總是要更懂事一點?,經歷過更痛的東西,到后來生活的一點?點?小困難對她來說已經麻木了?。
一個人?攥著醫保卡,站在?地鐵站里眼淚還是往下流。
地鐵站電子屏幕上顯示二號線即將進站。
于是人?群往前推搡著。
她被一個想往前擠的老奶奶不小心推了?一下才逃出回憶,被迫也跟著人?流往前擠。
腳上穿著高跟鞋,身體失去平衡,踉蹌著側了?側身。
快摔倒的時候,手腕被人?突然一把握住。
“看我沒跟上來也不知道來找我。”
他單手抱著一大?束地鐵口買的花,口罩下傳來一聲低笑?。看樣子是剛跑出去回來的。花束碎冰藍的冷色落在?他自己一身黑上,路人?頻頻回頭。
這么多的花包成的花束在?他懷里都顯得不大?。
那只手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滑,緊緊牽住她的手。
地鐵在?此?刻進站。
風從玻璃門夾縫里跟著呼嘯進站吹起林雨叫的長發,光線冷白的車廂一節一節飛馳而過。
她才想起那天晚自習請病假出來的時候,她一個人?發著高燒,站在?這個地鐵站里擦眼淚的時候,為了?轉移注意力拿出耳機聽?歌。
心情不好,看也沒看隨便放了?一首。
那首歌叫《虎口脫險》。
“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
有很多瞬間?跟著飛馳而過。路過籃球場看到的那個永遠一上場球場邊就?會人?山人?海的22號球員,去食堂吃飯看到的少年轉瞬即逝的背影。
年少時不確定的暗戀,是迷迷糊糊的一場高燒,是飛馳而過的地鐵,接近風呼嘯聲的心跳。
是站在?雨季里抬頭,偷偷奮不顧身想跟著風的方向走。
那里是自由,是晴天。
歲月幻滅的剎那間?,地鐵門緩緩合上。
林雨嬌在?人?群里轉身,看見穿著黑色夾克的少年,就?不動聲色靠在?門旁邊盯著她。
“我們去哪里。”她被車廂光線刺眼得有點?睜不開眼睛。
祁司北挑了?挑眉。
“我倆回家啊。”
一邊說,一邊眾目睽睽之下很自然就?把花遞給她。
她這次聰明了?。
看了?他一眼,伸手穿過那些柔軟的藍玫瑰花瓣,從里面掏出一個小盒子。
打開的瞬間?,地鐵剛好從地下穿梭到了?地面上,仲夏的夕陽轟轟烈烈的燦爛,一剎那照亮了?那枚盒子里的銀色對戒。
戒指的背面有刻字。
不同于祁司北手上自己那枚刻著她名字的另一只對戒。只是林雨嬌的生日?和?一串英文,不是任何人?的象征。
Butterfly。
我屬于你。
而你屬于你自己。
蝴蝶永遠屬于蝴蝶她自己。
*03
跨年的時候,杭南市電視臺在?蘭江邊舉辦音樂節直播。
過年這么重要的日?子,祁司北本來不安排工作,連公司那邊都直接跟方度請了?假。其實以他的身份,只要跟方度說一聲就?好,但他還是交了?請假。
方度拿到他的請假理由,愣了?一下。
就?一行?字,陪老婆孩子。
甚至還有照片。
他見過他女?朋友,畢竟公司都跟她律所合作過法務。方度對這個女?孩子印象深刻,外表清清冷冷的,邏輯思維清晰,藏著一股說不清的堅韌。
而另一張照片更離譜,是一只貓躺在?床上曬太?陽。一臉不屑盯著鏡頭舔毛。
“方總,祁老師什么意思。”助理站旁邊不敢說什么。
方度也沒解釋,揮了?揮手讓助理出去。
等人?前腳剛走,他自己打開手機又偷樂了?一遍。
二十幾歲的人?,能指望祁司北心里藏住什么事。
市電視臺音樂節的直播,是想邀請他就?露面一場壓軸唱最后一場。
等到了?零點?,蘭江對面會有每年的固定跨年節目放煙花。
杭南是他從小長大?的故鄉,對接人?態度很誠懇,最后祁司北還是答應了?。
今年杭南的落葉比往年更多,紛紛揚揚落滿行?人?圍巾大?衣。雪將下未下的時候最冷,夜空黑漆漆壓下來。
大?半個城的人?都開車過來看煙花。
祁司北坐后臺做妝造的時候,刷朋友圈看到倪霧拍的蘭江照片。
文案是【他們說蘭江邊的跨年煙花特別靈,零點?跟誰牽手了?就?會一輩子在?一起】
Arctic:迷信。
倪霧回復了?他一個句號。
他重新點?回倪霧朋友圈,看到她幾張他拍視角的照片,就?知道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這樣視角的出圖的照片,也只有女?生最懂。
返回到微信聊天框,私聊了?倪霧。
Arctic:她跟你一塊來的?
對方也很記仇,快速就?回他了?。
【轉我一個新年紅包。】
祁司北往他們幾個朋友群里發了?一個紅包。
幾個人?對搶到的錢數目十分滿意。爭先恐后賣朋友報備了?她行?程。
冬天的江水水流平緩,岸邊散發著水底翻涌上來的冷氣。
林雨嬌跟著倪霧搶到了?離江對岸的煙花最近的位置。
“要開始倒數了?。”距離零點?還有二十秒鐘,倪霧舉著手機抬頭看天空。
她對過年的感覺總是淡淡的,也許是因為住在?林中敏家里的記憶,總覺得這一天只要和?平常一樣普通,就?是最大?的幸運了?。
人?群擁擠,林雨嬌無意中抱著手往后看了?一眼。
“20,19,18”
所有人?齊刷刷喊倒計時。
很遠的江邊舞臺上,有人?拿著麥克風跳下三米高的臺。
穿過人?山人?海朝她飛奔而來。
“10,9,8”
她看不清那個人?具體的五官,但又覺得這樣迎著風奔跑的肆意模樣,在?哪見過。
是十八歲那一年高中運動會的三千米比賽操場。
是第一個跑過終點?線的祁司北。
剎那間?,煙花“嘭”的一聲在?對岸升起。
火花照亮了?每個人?的臉。
音樂伴奏噴泉一般狂烈涌出,祁司北就?追上她身邊,不緊不慢對著千千萬人?山人?海唱。
麥克風里的聲音清冽慵懶。
“I don''t see nobody but you
我眼前只有你沒有別人?
girl you got me hooked up to something
女?孩你為何讓我如此?著迷”
十指緊扣的瞬間?,掌紋的生命線,愛情線,事業線。
在?這一刻全部?貼合。
love song
Chapter49
知道林中敏出事的事情, 是那場冬夜凌晨的冰雹過后的第三天。
林雨嬌剛下班,接到李青的電話。對方啜泣著說了很多,最后難免又繞到后事的錢上。
雨天輪胎打滑, 林中敏疲勞駕駛了十二個小時沒合眼, 從隔壁市拉貨回來?, 臨近下高速路口,跑貨的大車側翻下高速。
放下電話?的時候,那場雨其實還?在下。路燈下雨絲亮晶晶的。
李青知道過去林中敏對她做的所有事情, 怕她不?肯出錢, 用短信不?管不?顧給?她發了很多現場照片。
血跡和白花花的液體混合在一起,隨著雨線在馬路上流了很遠。
她想起跟她媽媽有關的那一場車禍。生?命的最后一刻, 媽媽是不?是也很痛呢。
站在樓道底下的垃圾桶旁邊,一個人難受干嘔了很久。扶著墻才?能站起來?。
回到家打開門, 貓喵嗚喵嗚從角落里走過來?,要她抱抱。
屋里很安靜。祁司北有通告,出差去了。她沒吃晚飯,一個人去廚房煮了一碗面坐在餐桌前。
胃疼到一口都吃不?下。
貓用爪子推她的筷子,蹭她的肚子。
流浪了幾?年的小貓, 其實什么都懂。
貓只蹭喜歡的人。
很多次她覺得祁司北越喂它越像這只貓了。有時候早上醒來?, 她都分不?清鉆在她懷里的是人還?是貓。
環著她脖頸的手腕殘留著清爽的皂香。陽光落在那片鮮紅的蓮花紋身上, 靜靜貼合在她鎖骨上。
還?有時候。
他開越野車, 帶她飆到郊外無人的山頂看?日出。天亮之前,什么都看?不?清,車窗外只有滿山蟲鳴。
那會兒又抓著他的頭發,咬牙切齒罵他是狗。
等到快日出的時候, 林雨嬌縮在車后座一角動都不?想動了。
車窗半開,野風穿過山頂吹來?草地?潮濕。祁司北坐在旁邊沒事人一樣點煙。
“寶貝。”他低著頭, 碎發有點濕,不?知道是早上的晨霧還?是剛才?的汗,“太陽升起來?了。”
她頭埋在臂彎里不?想動。視線透過胳膊縫隙,還?是看?到了耀眼的陽光落在白皙的手指上,把細小的血管照得發青。
和她指間的戒指一樣閃耀。
她一直以為在地?鐵上祁司北送她戒指是有別的意思?。
無意中和倪霧說了一嘴,倪霧心里藏不?住事,添油加醋往外面傳,最后真變成了祁司北在地?鐵上送花送戒指跟她求婚了。
直到某次幾?個朋友私下聚會,程譯野醉醺醺問他什么時候扯的證,怎么悶聲干大事把婚求了,氣得祁司北灌了他三杯酒。
那天回家開了門連貓都沒摸,坐在沙發上等林雨嬌回來?。
他說結婚是人生?大事。
要有紀念意義的地?點,要最好的朋友在身邊見證,要最貴的戒指,要她漂漂亮亮的出場。
當時地?鐵上吵吵鬧鬧的算什么樣子,虧她還?誤會的出來?。
林雨嬌急著去洗澡,沒空跟他掰扯。一邊整理換洗衣服,一邊好笑逗他。
“那你自己?想象一下該是什么樣子。”
等到洗完澡出來?,她半開著衛生?間門吹頭發,看?見祁司北還?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
沉思?著沉思?著,眼睛卻紅了。
她很好奇,不?知道他腦子里策劃的求婚畫面是什么樣的。
只知道光是想想,他就已經幸福到落淚。
十八歲的祁司北當然不?知道,七年后,他會一個人委屈坐在杭南某處房子沙發上,一遍遍解釋著,結婚是人生?大事。
太陽懸掛在明媚晴朗的山頂上空。
紅色越野車車蓋被照得發燙。
這就是太陽。不?管怎么閃躲,都能找到角落照進來?。
人生?再大的陰霾和苦難,在太陽面前都不?值一提。
我?們共享榮光-
林中敏的葬禮并不?風光,昔日跟他喝酒的狐朋狗友全都銷聲匿跡。
到后來?,破破爛爛的小房子里只有李青一個人坐在那張黑白照片前哭泣。
“白眼狼,喪門星”她邊哭邊跺腳罵,街坊鄰居都知道她指桑罵槐罵的是誰。
幸災樂禍看?笑話?。
直到后來?,蹲在陰濕墻根抽煙的一個男人突然站起來?,目光看?向?巷口。
李青轉過頭,看?見林雨嬌站在巷口。
那些骯臟的詞匯堵在嗓子眼里,尷尬窘迫站在原地?。
葛雯教育她,人活著就要爭一口氣。不?能一輩子被人戳著脊梁骨。
她來?給?她媽媽爭一口氣。
林中敏家跟高中住過的時候沒什么變化。簡陋的房屋薄薄一層樓板,腳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響,墻角很久沒有人打理,長?出了青苔和一層發霉的白毛。空氣里是沒吃完的泡面味道。
林雨嬌高中住過的房間,亂七八糟放了一堆雜物,那里本來?就是雜物間改的。她站在門口,看?見窗口扔著她曾經穿的一件促銷廉價的羽絨服。
晚上李青去殯葬店還?租來?的花圈,超時還?要加錢。
巷子里有小孩在玩過年剩下來?的鞭炮,幾?個十幾?歲的孩子往地?下摔著響炮,最后嬉笑著搬出來?幾?個大炮仗。
廚房里用了二十多年的插座在這個時候突然爆炸。劣質的雜牌插排,噼里啪啦電流聲和火花四濺,都淹沒在了窗外的一聲聲鞭炮里。
李奉從工廠下班回來?,打開門先是聞到煙味,再看?到了已經差不?多快燒光的廚房。
林雨嬌坐在半掩著門的自己?房間里,一樣一樣整理著她想帶走的東西。
淡淡灰煙里,盤腿坐在窗下的人穿著一件白色蝴蝶袖毛衣,聚精會神看?著自己?高中時候的同學錄,長?發被窗外的冬風吹起。
在這火光中,堅韌清冷到有一種不?真實的漂亮
這一刻李奉沒有像高中那樣撲上去,也許是血紅的火光刺激了他心里某處角落,想起自己?小時候李青帶他去公園,他看?到一只鳳尾蝶。
吵著鬧著伸手想抓。
李青寵孩子,抓了幾?次都沒抓住。最后還?是李奉握住了。
他捏死了它,學著網上把它做成蝴蝶標本,很長?一段時間都隨手攜帶。
同學笑話?他。
他跟人家打架,把人家臉上打得鮮血直流,陰測測站在老師辦公室里笑:“這是我?抓住的蝴蝶。”
它再也不?會飛了,永遠在他身邊。
大火熊熊燃燒,李奉很輕很輕關上了門。
從樓道搬來?幾?根木頭,把門堵住了。
做完這一切,這個平常看?起來?兇神惡煞的男人頭一回安安靜靜下了樓梯,反常到鄰居大著膽子問他:“阿奉,你去干什么啊。”
“殯葬店。”李奉笑了笑。
他們知道林中敏今天辦喪事,沒從這個回答里找出什么不?對勁。
巷口的殯葬店里,李青正在和老板核對花圈數量,十分不?情愿的付錢。忽然抬頭看?到了自己?兒子。
他說他想要個骨灰盒。
“去殯儀館買啊。”老板娘蹲在臺階上吃燒餅。
李奉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始終在描述他想要的骨灰盒。
“這不?就是個相框嗎。”老板娘聽?了半天嗤笑,看?向?自己?讀小學正在寫作業的兒子。
一把拿過他今天學校里科學課上發的標本框:“像不?像。”
她覺得李奉精神不?正常,只是捉弄他。
后者突然湊上來?,一把奪過標本框。
“是這個。”
“有毛病。”老板娘被他突然湊上來?嚇得一哆嗦,餅也掉了。
李青在這個時候覺得有問題,追上去喊他好幾?聲。
“阿奉,出什么事了。”
李奉一直不?說話?,讓李青心臟跳的很快,總覺得有大事。
一抬頭,看?見自己?家的方向?濃煙四起。
有足足長?達三分鐘,她癱坐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路過的行人好心扶起來?,撥打了火警電話?。
“阿姨你快起來?,消防隊員馬上就來?了。”
“沒什么值錢東西在房子里吧。”
“阿姨你先別急我?們等消防隊。”
七嘴八舌混亂的人群圍聚在居民?樓下,把平靜的巷子圍得水泄不?通。有大爺一邊看?一邊搖頭:“這都快燒了二十分鐘了,墻壁都燒穿了,一點救都沒有了。”
火星夾雜著墻灰,撲簌簌往下掉,像是煙火。
蘸著血肉的煙火。
很久很久以后,李青才?找到自己?麻木掉的舌頭,艱難吐出一句話?。
“林雨嬌還?在里面。”
她發瘋似的把李奉摁在地?上:“你是不?是看?見她了,為什么不?喊她,你要去坐牢的知不?知道!”
李奉沒什么反應,半張臉被李青失控推倒在水泥路上,半張臉上全是血的人,抱著那個黑色的標本框,站在夜色里笑得更加詭異。
上了年紀的略微懂一些的老人們都擺手,說這火勢,什么東西都燒沒了,更別說有人-
聞到那股嗆人的濃煙,林雨嬌才?站起來?,看?到房間外一片火海。
她放下同學錄想往外跑,推開門,強烈的濃煙滾滾穿透空氣,大門近在咫尺,卻怎么都撞不?開,像是有人用什么東西堵住了。
憑借著本能求生?反應,她又回到房間把門用力關緊,找了點廢棄布條堵上。
房間只有一扇窗。林雨嬌飛快推開窗,站上窗臺。
身后的門已經開始冒濃煙。
曾經林中敏不?讓她復讀再讀書,大半夜她逃出去爬下樓的舊水管已經被換掉。只剩光溜溜的墻壁。除了往下跳,賭一把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李青癱坐在地?上,無力伸出手,無聲拼命跟她做口型。
“往下跳。”
“跳下來?。”
她只擔心林雨嬌要是出事了,李奉受牽連怎么辦。
要么一定死。要么賭一把命。
林雨嬌閉上眼,聽?到巷口腳步聲刺破夜色。
如果?這是生?命的最后一秒,那她看?見的就是北風飄雪里,有人一身黑色皮衣狂奔過來?。
刺骨的風扎痛進皮膚,路燈一盞盞熄滅。
城中村錯綜復雜的巷子窄,消防車進不?來?。
他跑了兩公里。
跑到居民?樓下的那一刻,沒力氣半跪在人群面前,雪水打濕了少年的黑發。
抬頭,那雙眼睛里,她第一次看?到他這一生?缺失的情緒。
害怕。
“林林,別跳。”
“你亂說什么。”李青徹底崩潰了,用力推搡了一把半跪在地?上的祁司北,“你誰啊你,憑什么讓她別跳。”
樓下的人都已經能看?到窗后的火。林雨嬌要是不?跳下來?,就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他站起來?,脫下那件外套,浸在身后冰水里。
站在寒風里穿上,低下頭把發了瘋的李青拉起來?,神情看?得她心里發毛。
“如果?我?沒出來?。”
“你就接住她。”
李青被那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氣場嚇到,只會機械點頭。
三樓離地?面很遠。
就算是他站在樓下,也沒把握接住她。
他可以賭很多事情,但賭注絕對不?會是林雨嬌。
樓道里也全是濃煙,整棟樓的居民?都撤離了。
雪融化成了雨水,和明亮的月色一起落在窗臺。
大門外傳來?一聲一聲撞門的聲音。
隔著那道搖搖欲墜的老房屋房梁,林雨嬌看?見火光里沖過來?的身影。
“祁司北。”她的聲音被濃煙嗆得很啞,“別過來?。”
頭頂房梁末端著了火,木頭洶涌燃燒。那塊木頭大概有幾?十斤重,從高處落在身上粉碎性?骨折都是最輕的后果?。
嗓子被煙熏得生?疼,鼻腔里血腥味漸濃。
祁司北聽?到她講話?,也抬頭看?了一眼房梁。
人在沖動的時候可以做很多事情,是本能反應,沒什么稀奇的。
但他的狀態是冷靜的,在那幾?秒鐘后,腦子里已經估過所有后果?。
什么話?都沒說,脫下衣服踏過滿地?的火星抱住她。
幾?乎是前腳沖出房間門的時候,身后房梁轟然倒塌。
大火刺激的記憶神經,關于這座房子里的回憶在火里尖叫盤旋。
她想起李奉在職高上學那會兒,到處說自己?是他女朋友,那些頑劣的謠言到處傳,被好事者也帶到了杭南高中,幾?乎全校都知道了。
那些謠言,每個字,每句話?,都清晰在她記憶深處走馬燈一般閃過。
他們說人在遭受創傷四小時內最好不?要睡覺,因為這些創傷會進入深度睡眠,跟隨記憶成為一輩子。
這場火,連根拔出了多年前心里那根刺。
火聲作響,她喃喃著把那年他們在背后竊竊私語她的話?一句句說出來?,一個字不?落。
委屈,絕望,痛苦。
青春荒蕪黑暗的盡頭,她聽?到好像有人在回應她。
“我?只信你。”-
兩個人從火場沖出去的時候都很狼狽。
刺耳的消防警報此起彼伏拉長?在夜色里,她一邊被祁司北拉著跑一邊回頭望,整棟樓燒得黑漆漆的。
離開的時候,李青還?癱坐在地?上哭,幾?個街坊鄰居在她身邊勸她。
人群嘈雜亂哄哄。那些視線里的破爛尾樓全部倒退,消失不?見。
只剩前方燈火通明的大路。
連同著那些高中時代在這棟樓里并不?美好的記憶,也一起葬身火海。
摩托車飛馳在夜色彌漫的巷子里,雨水把世界打濕得潮暗。
她埋在祁司北的后背發抖,無法想象如果?有萬一該怎么辦。攥著他的衣角,指節一寸寸泛白。
“你能不?能聽?我?話?。”
摩托車剎車停在長?坡,水塘里的月亮七零八碎。
祁司北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懶洋洋遮住她的眼睛。
“閉眼。”
“你干什么。”她驚魂未定,連聲音都是哽咽。
“有驚喜。”
他一邊無所謂笑,一邊另一只手在兜里摸索著什么。
等他慢慢放下手。
林與嬌眼前照進城市的燈火,她才?看?見,對方拿出來?的是一張泛黃的拍立得,裝在相框里。
她接過相框看?了很久,就這點東西,讓他連命都不?考慮。
相框被用力砸在他身上,風把視線吹的淚眼朦朧。
“祁司北,什么東西比你命還?重要。”
他也不?生?氣,聳聳肩,上前一把低頭抱住她,耳邊少年的語氣低啞張狂。
愛勝過生?命,勝過萬難。賭上所有前途未來?。
“你啊。”
相框里裝著的,是她高中時期唯一的一張照片。是高一的時候,同桌偷偷摸摸帶了拍立得來?學校,起哄說要給?她照相的。
坐在教室靠窗旁邊的人,穿校服表情也顯得很冷。
瘦瘦白白的。
林雨嬌知道這本相框從哪來?。
是祁司北從那個被燒光的房間里,救出來?的十六歲的林雨嬌。
十六歲拍完這張拍立得的那天晚上,她一個人發著呆在草稿紙上寫帶我?走。
想問問你,時至今日是不?是會有答案。
祁司北,你帶我?逃。
世界末日我?們都要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