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芩看著靈堂正中擺的那張有些陌生的年輕遺像,覺得自己有點神經。
去世的是她的前男友劉凌旭,重病了好幾年,兩個月前聯系上她,陸陸續續地在網上聊了幾次。
說是前男友其實也不怎么準確,劉凌旭是她高中學長,比她大兩屆,她因為對方某一次演講比賽喜歡上他,暗戀了一周就把人堵在男廁所門口表白,劉凌旭接受了,他們就在一起了。大概一個課間休息的時間,十分鐘左右,下一節課鈴聲響起之前,涂芩就又反悔了。
于是他們只做了十分鐘的男女朋友,聊天的內容僅止于我喜歡你我們可以交往嗎我們明天放學去看電影吧啊不行謝謝再見就結束了。
涂芩今年二十六歲,她所有戀愛都是這個樣子的,她心動,她告白或者被告白,然后分手。最長地維持了三個小時的情侶關系,因為當時在電影院,電影很好看,她不想提早離場,就憋足了三個小時。
她是性單戀者,只能單向地喜歡他人,一旦對方作出了情感回應,就會變得排斥甚至厭惡。
所以她戀愛從來都沒有善終的,提分手的時候沒被揍都該算是對方脾氣好。
但劉凌旭是個意外,劉凌旭是難得的一個她提出了分手后兩人還能維持能聊天關系的前男友,雖然后來劉凌旭大學去了別的城市,他們兩個自然而然就疏遠了。
交集真的不多,她連看到他的遺像都覺得陌生。
兩個月前劉凌旭輾轉聯系上她的時候,她半天都沒想起來這人是誰。
劉凌旭聯系她,就是讓她來參加他的葬禮的。
他說他的人生太短了,想要被記錄下來,而涂芩,是他的朋友圈里面唯一一個文字工作者。
涂芩是網文作家,有一點不出圈的小名氣,高中就能靠著寫小說賺零花錢四處旅游了,大學畢業以后又當上了網劇編劇,雖然剛工作三年多,現在還只是個沒什么存在感的跑腿打雜編劇。
劉凌旭說,你來看看我的葬禮,攢點素材,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那么他就算還能在這個人世間留下點印記。
他的說法打動了涂芩,于是她飛機火車汽車電驢小黑車舟車勞頓地來到這個小縣城,近距離圍觀了一場雞飛狗跳。
劉凌旭是個不露臉的小網紅,他家祖上不知道多少代出過一個給皇帝做陶的手藝人,所以他們家一直都有代代相傳的做陶手藝,劉凌旭靠著這門手藝拍vlog賣點小東西,當時是直播帶貨最賺錢的時期,他賺的錢扣除醫藥費,還剩了不少。
他的父母離異,各自都有孩子。
于是,這些錢的去向就成了雞飛狗跳的原因。
他久病,現場似乎沒有人悲傷,只有劍拔弩張和一言不合就開始哭鬧的親人。
涂芩就站在靈堂角落里,看著劉凌旭笑嘻嘻看著眾人的黑白照片。
你真的想要在人世間留下這樣的印記嗎?她忍不住想問他。
留點美好不好嗎?
你老爸和你另外一個老爸都快要抄家伙打架了啊。
劉凌旭還是沖著她笑,依稀能讓她想起一點他十幾歲在演講臺上演講的樣子。
她已經不記得演講內容了,但是她記得她心動的點,劉凌旭在臺上背著光嘲弄微笑的樣子,和現在的黑白照片有些像。
涂芩往后退了一步,在雞飛狗跳真的跳起來之前走出了靈堂。
***
這個縣城是劉凌旭在最后的日子里特意選的,他說這里離三甲醫院遠,死之前不至于還趕得上被送去搶救再折騰一回。
而且他父母在他活著的時候其實沒有太煎熬,他總要讓他們在路途上煎熬一下,煎熬了,就能記住了。
算是他的遺愿之一。
二十八歲就離開人世,這一輩子也過得并不順遂,留下的遺愿卻是希望大家能記住他。
地方破舊,殯儀館在縣城邊緣角落,也破破敗敗的,涂芩插著兜迎風站著,有點冷。
悲傷談不上,唏噓太冷漠,她現在的心情更接近于悲涼。
她想起了劉凌旭的十幾歲,也想起了自己的。
他們在她告白又分手之后還能偶爾聊天,是因為有些相似的家庭背景。
涂芩突然就有些想抽煙,摸了摸口袋,她今年的生活目標是戒煙,所以口袋里非常健康的只有一個手機和一個卡包。
靈堂內叫罵聲變高,從一開始冷言冷語互相埋怨到現在開始揭短,出軌賭博炒股什么的老三套。
涂芩瞇著眼睛靠著墻盯著殯儀館門口的雜貨店,那里頭有煙和打火機。
她其實很猶豫,畢竟現在已經十月底,她再忍兩個月就算戒煙一年了。
背后突然哐當一聲,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在一片混亂中吼了句:“我草你媽的老子不發火你真當我好欺負,生了兩個兒子沒有一個能活下來,就你這樣的婆娘還敢跟老子要兒子的錢?你姓劉嗎?你和我們劉家人有關系嗎?”
背后靜了一瞬。
接著便是女人突然爆發的凄厲哭嚎和叫罵,鬧成一片。
涂芩嘆了口氣,站直身體準備去雜貨店。
人間太苦了,她明年再戒煙吧。
這雜貨店開的位置非常別致,旁邊都是賣白事物品的小店,就它一個店姹紫嫣紅地擺在中間,涂芩注意力都在雜貨店門口那個紅色的風箏上,想著什么樣的人才會在殯儀館門口的雜貨店里買風箏,沒注意看路,走臺階的時候撞到一個人。
全身黑,很高,明顯也是注意力不在看路上,對撞以后兩人都下意識想要扶住對方,拉扯了一下,對方先說了一聲抱歉。
聲音不錯,低沉喑啞但是沒有網上那么夸張的氣泡聲。
“沒事。”涂芩站穩了,抬頭看向他,笑了笑,“我自己也沒注意看路。”
對方對她禮貌地點點頭,徑直去了最里邊的靈堂,是劉凌旭的靈堂。
涂芩看著那個人的背影。
她有些愣怔,剛才短暫地對視,她看到對方發紅的眼角和臉上特別明顯的哀傷。
和劉凌旭那個鬧騰得仿佛像是舞臺一樣的靈堂完全不搭的哀傷。
朋友嗎?
可劉凌旭明明跟她說過,他沒有朋友,病久了就不想有任何人類情感,不想有人在葬禮上哭。
到底還是有人哭的。
她這個可憐的前男友生前的愿望看起來真就一個都沒能實現。
涂芩又嘆了口氣,拉了拉黑色衛衣帽子走進了雜貨店,買了一包里頭最貴的煙,點了一支,站在雜貨店門口對著那邊的靈堂吞云吐霧。
吵鬧和哭叫的聲音隔了那么老遠還能隱約聽到,這次的主角似乎不是劉凌旭,而是劉凌旭那個十歲就失蹤的哥哥劉凌鵬。涂芩對這個人有印象,劉凌旭在最后那兩個月里和她聊天的內容足夠她幫他寫個自傳了。
劉凌鵬是個制陶天才,很小就被他們劉家主要制陶的大家長帶在身邊教養,據說還根據族譜改了名,變成了族譜里最上頭那條線的最末端。結果十歲那一年凌晨突然離家出走,然后就再也沒有找到過。
劉凌旭說,劉凌鵬是他爸媽感情不好離婚的根本原因,而他,是他爸媽決定離婚的主要原因。
劉凌旭應該是對的,畢竟在他的葬禮上,他爸爸提到劉凌鵬的名字還能把他媽媽激得情緒崩潰,兩人都不提錢了,開始互相抱怨對方不配為人父母。
其實他們謙虛了,兩人都挺不配的。
涂芩吐了一口煙。
很久沒抽煙,猛然吸了兩口,她有些頭暈,在小店門口找了個稍微干凈一點的臺階坐了下去,盤算著接下來的行程。
她不想送劉凌旭出殯,來這里,看到了劉凌旭那張黑白照片,對她來說就已經夠了。
她從墨市飛來這里滿打滿算花了兩天時間在路上,她不想再花兩天時間又飛又火車還得拽著黑摩托車司機的摩托車飛馳,所以她打算換個路線南下玩一周再回墨市。
在進劇組前把假都用了,邊玩邊把接下來一個月要更新的存稿寫完。
在這種地方想自己這些事情,有種很奇妙的懸浮感,她那些落地的平淡如水的生活和眼下的生死靈堂比起來,會讓生活一不小心就變成了她吐出來的煙霧,縹緲地一吹就散。
靈堂那邊不知道是吵累了還是終于意識到死的是他們自己的孩子,劇烈爭吵后,傳來了斷斷續續哀嘆命苦的哭泣聲。
涂芩轉著手里的一次性打火機,給自己又點了一支煙。
抽完這支煙,她就走。
她在心底和那張黑白照片告別,沒有和劉凌旭承諾會把他的故事寫成書。
他的故事太慘了,應該不會有人看。
最后一根煙沒有抽完,她看到了剛才和她對撞后聲音很好聽的黑衣男人從靈堂里走了出來。
她這會才完全看清楚這男人的打扮,深秋的天氣,居然只穿了一件立翻領的黑色襯衫,非常正式熨燙得十分平整。
走出靈堂的時候,他駐足站了一會,沒有回頭,微低下頭徑直往門口走。
儀態很好。
像是一段電影長鏡頭,他十分莊重古典的黑色打扮和背后破敗的靈堂形成了強烈沖擊,再加上背后傳來凄厲的哭聲,涂芩有一瞬間的愣神。
被樹葉打散的陽光細碎地灑在這個男人身上,被打碎的黑色像是浸入到男人的血脈里。
這是涂芩第一次直觀地從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真人身上感受到破碎感。
她看著這男人走出殯儀館大門。
看著他又一次駐足,高大的背影站在初秋的寂寥背景里。
然后,晃動了一下。
臉朝下對著黃土地哐地一下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