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赤豆糊圓子
清輝透過縫隙灑在床邊, 祝蘭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唯恐被玄燁發?現她醒了。
想不想做皇后??
若是在剛穿越那會肯定是想的,當?時的玄燁年少俊朗, 和她又?生育了幾個孩子, 濃情蜜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身為一個現代人來說,如果?能?光明正大的做“妻子”, 誰又?會愿意當?一個“妾室”呢?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孩子漸漸長大了, 后?宮的一舉一動也能?夠影響到朝堂。
此時此刻太?子剛剛復立,皇上在這種?時候卻說想要重新立一位皇后?出來, 若說沒有別的心?思,就算她祝蘭相信, 旁人也不會相信。
就說后?宮中的女人,恐怕那位愛子心?切的惠妃娘娘肯定會先想辦法給她脫一層皮。他們母子二?人汲汲營營幾十?年, 到頭來都給他人做嫁衣, 換在誰身上估計最后?都落不得好。
祝蘭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是麻煩, 若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皇后?之名讓她放棄眼下這樣愜意的生活, 重新卷回宮廷傾軋之中, 對她來說那可真是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不說話, 只裝作熟睡的模樣。好在她裝睡的本?事一流,聽著她綿長的呼吸聲,玄燁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輕輕鉆進被窩摟著她。
一夜好夢。
晨光熹微,太?陽漸漸從看不見的東邊緩緩升起,等到日頭高照的時候, 玄燁也就帶著她們繼續南巡, 沒有再待在濟南的意思了。
“額娘,這路我記得, 是小時候去蘇州的路!”
雅利奇興奮地朝窗外晃了晃手,仿佛她不是一個年近二?十?的女子,而是七八歲的女童一般。
“我還記得這條路上有迎春花,當?時策棱還給我編了花環!”
祝蘭捏了一把女兒的臉,年紀漸長后?,雅利奇臉上的軟肉幾乎已經消失殆盡了。
她的輪廓是同祝蘭一樣的柔和,只不過這樣一張柔美的面容上生著同她阿瑪相似的劍眉鳳眼,雖然女孩子家家修了修眉毛,但依稀還能?看出飛揚的影子。
“十?五弟他們還常常念叨著想回王娘娘的母家看看,如今卻是我們先回來了。”
車輪緩緩停住,再次進入王府的感覺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王幼宜的親生母親早已故去,如今出來接待她們的家眷是王氏的嫂嫂。
她的身后?跟著一名嬌怯怯的少女,穿著月白色的漢式裙裝,眉眼間與王幼宜很?是相似,怪不得人常說侄女肖姑,祝蘭算是長見識了。
“給德妃娘娘請安。”王夫人扯了扯身邊的少女,“這是小女云意,一個月前定了親。因著她自幼養在深閨,到底有些?小家子氣,臣婦便?想讓她在娘娘身邊待兩?日,看看能?不能?長長見識,好叫日后?嫁了人不被夫婿家看輕。”
這話一出,原本?面色不太?好看的雅利奇和額爾赫都放松了下來,祝蘭莞爾一笑:“許的是哪一家的公子?”
“是江南織造曹家的二?公子。”王夫人笑開了,“說來也是巧,兩?家人之間頗有些?生意上的往來,小兒女偶然之間見了一面,那小公子便?嚷嚷著要定親。”
“如此倒也是佳偶天成了。”祝蘭饒有興致地看向那姑娘,她的臉上紅得能?滴血,死死地攥著母親的衣角。
王夫人笑道:“可不是嗎!”
“這次出來倒是沒帶什么好東西。”祝蘭思忖了一下,從自己的腕子上褪下一只雕象牙貼金四季花卉鐲,“這是萬歲爺從前賞我的,如今給姑娘壓箱底想來也不算辱沒圣恩。”
王夫人喜極了,拉著王云意就要給祝蘭磕頭,皇家的東西都是內造的,到時候她女兒嫁去夫家,憑著這一串鐲子都
能?讓人高看一眼。
*
“四哥,咱們給汗阿瑪快馬加鞭送去的密信有回來的消息了嗎?”
胤祚吸了一大口面,轉頭看向悠哉嚼著甜圓子的胤禛,一旁的弘暉本?來乖乖地做著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課,聞言也偷偷覷了一眼自家阿瑪。
“這赤豆糊圓子倒是不錯,甜卻不膩。”胤禛夾了一筷子到胤祚面前的空碗里?,“你嘗嘗。”
“四哥!”
胤禛咳嗽了兩?聲轉向一旁偷看的弘暉:“聽你額娘說這兩?日你背書?背得極晚,今日便?放你一天假,回屋休息去吧。”
弘暉心?知是阿瑪不愿讓自己聽到這些?,因此不情不愿地抱著書?本?一步一步挪出了屋子,臨走之前望向胤祚的眼神還有些?哀怨。
胤祚摸了摸鼻子:“四哥,這都好幾天了,汗阿瑪那里?還沒動靜?”
胤禛逗弟弟的興致總算下去了點,他將手邊的宣紙展開,上面赫然寫?了一個人名。
“隆科多?”
胤祚雙眸睜大有些?遲疑:“佟家的人可信嗎?”
“恰恰是因為隆科多是佟家的人,才更可信一點。”
胤祚疑惑道:“佟家和赫舍里?氏可是有著姻親關系的,還是兩?代人。”
“滿朝勛貴有幾家人家沒有姻親關系在里?面,咱們家與鈕祜祿氏也有。”胤禛笑笑,“但佟家和赫舍里氏的姻親關系早崩得差不多了。”
“索額圖的繼妻是佟佳氏不假,但是因為當年噶布喇讓他休妻續娶的事情,他對自己那個佟佳氏出身的繼妻很?是厭惡。”胤禛細細分析道,“而赫舍里氏嫁到佟家的女兒就更別說了,遠的不說,近的就看隆科多的嫡妻赫舍里?氏,如今在家被一個妾磨磋得要死,兩?家人家這哪里?是結親,明明是在結仇。”
“更何況,佟家還是汗阿瑪的母族。”胤禛拍了拍弟弟,“無論皇子阿哥中誰上位,對他們都沒什么影響,冒冒失失參與到奪嫡之中才容易遭殃。”
胤祚哼笑:“佟家那群老狐貍分頭下注這一手玩得可好了,鄂倫岱跟了老大,佟國維下注老八,如今隆科多又?和你搭上關系。”
“我和他們不一樣。”胤禛沉默半晌,“這應當?是汗阿瑪默許的。”
隆科多此人如今擔的是步軍統領的位置,掌握京師警衛武力,可謂是重中之重,直屬于天子管轄。
當?初隆科多初任此職的時候,玄燁曾再三囑咐過他要行為端正,勤謹為之,也要與家中人以?及朋友保持距離,換而言之就是讓他不要參與黨爭,做一個忠于皇帝的孤臣。而今隆科多卻向他拋來了橄欖枝,汗阿瑪的回信上又?寫?了此人的名姓,恐怕正是為了防止他在密信中說的事情成真。
“誒四哥。”胤祚突然來了興趣,“你說汗阿瑪是什么意思啊?”
胤禛不解望向他。
“這么多皇子阿哥,我就不信沒有一個人察覺到毓慶宮的異動的,可偏偏汗阿瑪只讓隆科多對你有所表示。”胤祚越說越興奮,“他是不是想”
“六弟慎言。”
胤禛截住胤祚的話頭:“恐怕是因為大哥如今還被圈著,三哥想來醉心?學問,這樣算下來我最年長,汗阿瑪才讓隆科多與我一道盯著毓慶宮那邊的。”
“這下好了,汗阿瑪帶著額娘他們在南邊每天玩得開開心?心?的,咱們還要盯著毓慶宮的稍。”胤祚半真半假的埋怨了一句,“真不愧是太?子啊。”
胤禛道:“若不是汗阿瑪這次突如其來去南巡了,說不定太?子也不會膽大妄為生出這種?念頭,他是掐好了汗阿瑪不在京城。”
“四哥。”胤祚微微一怔,“你說汗阿瑪這次突然要南巡,該不會”
是故意的吧。
雕花長窗外落葉紛紛,屋內的胤祚久久等不到胤禛的回答,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
日子真正過起來總是很?快的,祝蘭眼睛一睜一閉就已經過了秋分,她們在江南這一塊地方逗留了足足一個月,玄燁終于想到了啟程回京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要比來的時候難熬的多了,一想到又?要回到狹小的宮殿,過上一眼望不到頭的生活,祝蘭的心?情就變得越來越差。再加上那天夜里?玄燁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她后?面連續幾夜幾夜沒睡好覺,啟程的時候眼下的烏青重得采薇用脂粉怎么遮都遮不住了。
玄燁也被嚇了一大跳。
“你這眼下怎么青得這么厲害?”
他下意識地摸上祝蘭的眼眶,手上一抹就是雪白的脂粉,叫玄燁原本?舒朗的眉頭瞬間皺起來,他又?用指腹揉搓了兩?下,一雙水靈靈的熊貓眼緩緩浮現。
祝蘭:
還不是怪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就知道嚇人!
她的目光簡直可以?算得上如泣如訴,叫原本?還在擔憂的玄燁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只有這種?時候,德妃的臉上才會揭開那塊薄薄的假面,隱隱約約露出幾分本?來的模樣。
“叫你身邊的宮女用雞蛋給你滾一滾。”玄燁安慰道,“明日應當?就消了。”
祝蘭沒有被安慰到多少,她默默地揉著自己的眼睛,只是剛揉沒兩?下就被玄燁捉住了手。
“揉多了對眼睛不好,你年紀還不算大,對這方面更要仔細點。”玄燁溫聲道。
祝蘭笑了:“萬歲爺如今說起話來感覺像比臣妾大了十?許歲的模樣,可咱們倆不是一般大嗎?”
“年紀越大身子越差,朕是看你從來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提醒你,你倒好,如今倒是編排起朕了。”
玄燁點了點她的額頭,似乎有些?無奈。
祝蘭卻慢慢收了笑容,她有些?出神地看著玄燁。
似乎從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玄燁的身體素質漸漸變差了。一開始的時候只是拉弓的時候不斷換更容易拉開的弓,廢太?子之后?他似乎就染上了偏頭痛的毛病,再到后?來他的眼睛似乎也出了問題,如今他批閱折子,哪怕帶著眼鏡都要離折子很?近很?近,休息的時間也比從前久了。
“怎么這樣看著朕,朕的臉上有花嗎?”玄燁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祝蘭收斂了情緒笑嘻嘻道:“萬歲爺還不許人看了?”
玄燁搖搖頭,握著她的手坐到了榻邊,隨手從奏折堆里?拿了一份出來遞到祝蘭手上。
祝蘭:?
她有些?愕然,不能?理解玄燁是什么意思。
“這些?日子朕的眼睛越來越不中用了,你替朕念一念。”玄燁安靜地注視著祝蘭。
這是她能?看的東西嗎?這是她該看的東西嗎?祝蘭感覺的自己的腦子快要轉不動了,她木愣愣道:“后?宮不得干政”
“你這算干哪門子政?”玄燁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朕是皇上,朕說你沒有干政誰又?敢說你干政呢?”
祝蘭糾結著展開了手上的折子,入目的卻是最熟悉不過的字跡。
赫然就是胤禛的折子!
“太?子胤礽調動熱河駐軍意欲謀反”
祝蘭剛念了個開頭就頓住了,她的指尖微微顫抖。
“不怕,接著念。”
玄燁看出了她的局促和緊張,干脆將人圈到了自己懷里?,本?該嚴肅正經的一幕驀然多了兩?分紅袖添香的氛圍,瞬間減輕了祝蘭的心?理壓力,她迅速地瞟了兩?眼接下去念。
“兒胤禛聆聽汗阿瑪圣意,命隆科多等人暗中埋伏”祝蘭念得速度越來越快,“恭請汗阿瑪圣裁。”
玄燁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屋內只聽得到掛鐘滴答滴答的走鐘聲,最后?他輕飄飄地說出一句:“瑪祿,你說得對,朕這個阿瑪,做得確實很?差。”
祝蘭心?頭猛地一顫,不由自主地跪到地上。
她的雙膝還未落地就被玄燁的手扶住了,他溫聲道:“朕說兩?句話有這么嚇人嗎?”
“朕給過保成一次機會了。”他嘆氣道,“可他已經不愿意了。”
在祝蘭的目光中,這位挺直了一輩子背的男人最終還是彎下了他的腰,她第一次清晰地認知到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
“謀反”玄燁的語氣越來越沉,“瑪祿,去將朕的筆墨拿來。”
祝蘭腦海中伴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而逐漸消失的記憶慢慢浮現,她遲疑著一步一步走向案桌前。
二?廢太?子。
祝蘭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迷茫,她的到來似乎改變了不少歷史,但是歷史的大體走向又?似乎沒有任何變化,無非就是提早和推后?的區別。
那么,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中,她的命運最終也會像原本?歷史上的德妃烏雅氏一樣嗎?
玄燁咳了兩?聲走到
案桌前,用筆沾了沾祝蘭磨得深淺不一的墨汁,懸腕提筆,一氣呵成。
祝蘭目光微凝,那是一張廢太?子圈禁的詔書?。
緊接著,玄燁將廢太?子的詔書?丟到了一邊,繼續寫?下一張。
那是一張給皇子封爵的詔書?。
第122章 金橘團
“瑪祿, 太子?已廢,你覺得朕剩下這幾個阿哥里面,誰最適合、最有本事?來?做新太子??”
祝蘭磨著墨的手在剎那間頓住了, 她身上的熱血在一個呼吸間全部冷凝。
誰能做新太子??
“萬歲爺說?笑了, 太子?一事?乃是國本,豈容臣妾置喙。”
玄燁的身子?明明是端坐在案桌前的, 祝蘭卻無故感受到他仿佛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上,俯瞰著低頭磨墨的她。
“雖是國本, 也算是家事?。”玄燁按住了她磨墨的手,“朕不過隨口問問。”
祝蘭長吐一口氣, 隨后斜了玄燁一眼?:“臣妾膽小,萬歲爺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朕向來?只覺得你膽子?大。”玄燁放松身子?靠在椅子?上, “罷了,朕也不難為?你了。”
他們如今駐蹕的地方?距離京城也不過幾十公里, 便是祝蘭再怎么不樂意回宮也拖延不住別人的步伐, 只好?壓下心里的失落回到了逼仄狹小的宮殿。
漠西大勝的消息傳回京的時候祝蘭已經在宮里待了小半個月了, 霜降一過天氣一下子?就冷了, 尤其是京城的天氣, 早上和晚上出門臉都是凍的, 仿佛臉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殼,叫宮里人的五官動上一動都難得很。
祝蘭閑著無聊便拉了舒舒和吉娜三?個人在永和宮里玩斗地主,她們早已對?這一套規則爛熟于心,因此三?人打得風生水起。
她的運氣似乎不怎么好?,一連輸了七八把, 直叫祝蘭變得愁眉苦臉:“這下好?了, 雅利奇的嫁妝都要被?我?輸完了。”
“誰不知道烏雅氏家這幾年做海上貿易收益年年攀升,就輸這點月例錢, 你哪里輸得掉雅利奇的嫁妝。”吉娜忍不住吐槽。
祝蘭笑道:“前幾日不是出了事?,如今京城里戒嚴得緊,東西都運不出去,收益早就折了。”
一提到這件事?,舒舒和吉娜打牌的手都停了下來?,兩人相視,最后還是舒舒猶豫著開了口。
“如今無論是宮里宮外因著廢太子?宮變的事?情鬧得每戶人家都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萬歲爺這一出戲真是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舒舒直到現在還是心有余悸,天知道她在自個宮里念了多久的佛,她羨慕地看向祝蘭:“萬歲爺還是待你最好?,早早帶著你一路南巡,宮變的事?情在你這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罷了。”
“哪里有那么可怕?”祝蘭有些詫異,“不是說?廢太子?的人連午門都沒進就被?隆科多截住了。”
吉娜喝了兩口金橘團壓了壓進來?有些咳嗽的嗓子?,沖著祝蘭擠眉弄眼?:“你自然不害怕,你家胤禛這下算是立了大功了,我?和舒舒合計過了,你們的好?日子?恐怕不遠了。”
“噓。”祝蘭連忙搖頭,“這話?可不能亂說?。”
她指了指窗外:“這兩年因為?這事?鬧出了多少風波,我?不愿意想也不敢想。”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萬歲爺對?你的偏寵了。”舒舒溫和道,“如今胤禎那小家伙又大捷歸來?,你們永和宮的日子?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但愿如此吧。”祝蘭從來?不喜歡把話?說?得太滿,不過提到胤禎她便有些猶疑,“不是說?今日便是大軍還朝么?怎么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你這是出去玩了一趟傻了不成?”吉娜笑道,“大軍還朝自然要論功行賞,等萬歲爺封賞完,胤禎那小子?應該就要來?宮里見你了。”
*
乾清宮外刮著呼呼的冷風,檐下的雪水被?凍成了冰棱,感覺下一秒都能砸得死人。屋子?里面的地暖卻燒得火熱,哪怕人赤腳站在上面都是溫熱的,仿佛與外頭是兩個世界一般。
胤禎身上還穿著未脫的盔甲,他的額上悶得出了一頭汗,他甫一進屋內就咋咋唬唬的:“汗阿瑪,兒子?要熱死了。”
玄燁有些嫌棄地擺擺手:“還不快去給朕的大將軍王取換洗的衣裳來?。”
他的手上是一副嫌棄的模樣?,嘴角卻忍不住咧開了,眼?底俱是欣慰的笑意。
見皇上心情好?,周圍侍候的宮人們臉上也掛上了笑容,宮女們清脆應聲,上前替胤禎卸下沉重的盔甲,換上輕便的氅衣。
隨后又取了干凈的水來?替他凈面,直到胤禎身上舒爽后再領著他回到玄燁面前。
“你眉間這道傷,若是叫你額娘看到了又要憂心了。”玄燁笑道。
胤禎頓時愁眉苦臉:“當時確實沒想到側邊的防守出了問題,都是他們勝之不武!凈搞這些偷襲的小伎倆!兒子?一時不察才差點中箭。幸好策棱在兒子旁邊,若不是他,今日您見到的兒子?只怕啊,不是豎著的,而是橫著的了。”
“又渾說?!”玄燁又氣又笑,抬手就給了自家兒子?一個暴栗,“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嗎?若是被?你額娘聽到了,你看她會不會說?你。”
胤禎本想反駁,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悻悻閉上了嘴。
他額娘是真的會揍他。
玄燁的視線轉移到站在他旁邊的策棱身上,面容又柔軟了幾分:“朕看傳上來?的軍報說?,你深入敵營擒獲準噶爾宰桑貝坤等一百多人,還在烏蘭呼濟爾大戰時燒毀了他們的軍糧。后來?又在大軍回師的路上遇到了準噶爾的援兵,再次擊敗了準噶爾軍?”
策棱還沒回答,胤禎先興高采烈地替他把話?都說完了:“汗阿瑪你可真不知道!策棱當時說要燒糧草的時候兒子還在想這能行嗎,結果兒子?想還沒怎么想對?方?大軍后面的糧草就開始冒煙了!他”
他說?得好?像活靈活現的,就差沒手舞足蹈。
玄燁無奈地截斷了胤禎強烈的表達欲,溫和地看向策棱:“若是論功行賞,你的功勞應在胤禎之上,策棱,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賞賜?”
“臣不要賞賜。”
青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隨后朝玄燁行了一個大禮。
他伏在溫熱的地板上,清晰地能夠聽到自己胸膛中跳動的心臟,那撲通撲通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的聲音微啞。
“臣想求一紙婚書。”
他答應過一個人,要堂堂正正地用?軍功來?娶她。
現在,他做到了。
*
下午的時候永和宮外面落起了雪,不過那雪只能算濛濛細雪,就算落在黃琉璃瓦頂上也只發出輕微的聲響,遠不及屋外吱呀吱呀在雪地里奔跑的腳步聲響。
“額娘!我?回來?啦!”
屋內等得快要打瞌睡的祝蘭瞬間清醒,她抬起頭,只見少年人咧著嘴從屋外跑進來?。
他身上的大氅上全是細小的雪珠子?,一進來?就是一股涼氣,凍得祝蘭直哆嗦,差點打了個噴嚏。
“十四?阿哥!您慢點,您先在暖閣暖暖,娘娘這兩日身上不太舒坦”
“好?好?好?……”
祝蘭能在隔間外面聽到采芙替胤禎換衣裳端熱水的聲響,她看了眼?身旁坐立不安的女兒忍不住揚聲問道:“策棱呢?他沒和你一起過來?嗎?”
“他啊!他比兒子?慢,汗阿瑪留他說?了一會話?。”
胤禎的聲音透過簾子?傳來?,隱隱帶著笑意:“是不是六姐想他啦?快了快了,他與我?是前后腳出的乾清宮,我?跑的快一些,他老成得很,應當是打著傘
慢慢走過來?,您讓六姐再等等”
雅利奇臉一下子?紅了,她啐了一聲:“瞎說?什么呢?我?看你是出去一趟皮實了!”
胤禎毛茸茸的腦袋從簾子?后面鉆出來?,祝蘭瞇著眼?,遠遠就能看見他呲著個牙笑嘻嘻的混不吝的樣?子?,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呆瓜兒子?!
“沒名沒份的,他應當也不好?來?永和宮”
雅利奇久久沒有看到那道魂牽夢縈的身影,瞬間有些泄氣。
“哪里沒名沒份了?”
胤禎坐到她身畔學起了策棱的腔調:“臣不要賞賜。臣想求一紙婚書”
雅利奇還沒聽清楚胤禎嘴里吐出來?的話?臉就紅得滴血,她氣急敗壞地拿起手邊的軟枕頭砸到弟弟的頭上,過了兩秒后她才漸漸反應過來?胤禎說?了什么。
她呆呆地看著屋外的雪景,只見那漫天風雪中忽地出現了一把黑色的傘,傘下是一個熟悉的人影。
“慢點!采薇!快去給公主拿一把傘!”
雅利奇從沒覺得自己跑得那么快過,好?像馬上就要飛起來?了,細細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撲閃的小雪珠微微有些濕潤,她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睛。
漸漸的,她的腳步放慢了。
或許是近鄉情怯,又或許是少女心事?,雅利奇怔怔地站在原地,仍由風雪吹散在她的臉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她。
“怎么跑這么快?若是再摔一跤怎么辦?”
雅利奇舔了舔唇,明明想笑卻忍不住皺眉想哭,整張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扭曲,她想她現在的模樣?一定一點也不好?看。
“又不是在金水河上”
他經歷過戰場的淬煉,本就堅毅的面容更是添上了兩分肅殺之氣,只是那張向來?肅穆沉穩的臉上卻意外的露出了笑容,這一笑猶如冰雪逢春,讓雅利奇的心頭微微一顫。
“那也要小心點。”策棱將傘挪到雅利奇的頭上,“外面太冷了,咱們有什么話?進屋說??”
“嗯”雅利奇驀地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的行為?,她轉頭望向窗的方?向,果不其然額娘和十四?都靠在床邊沖著她促狹地笑。
她的臉更紅了,像熟透的蘋果。
好?丟臉好?丟臉好?丟臉!怎么就跑出來?了!還連傘都沒帶!
屋內的祝蘭低頭飲了一口熱茶,水汽彌漫,她的睫毛上不由得掛上了三?兩點水珠。
真好?。
“策棱,汗阿瑪留你下來?說?什么了?”
待策棱向祝蘭行過禮后,胤禎率先提出問題。
“只說?了些此番平叛上的一些事?情,還有就是給將士們的賞賜。”策棱道,“萬歲爺應當對?你這次的表現很滿意,旁的便沒有了。”
話?雖如此,他輕輕瞥頭看了一眼?旁邊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雅利奇。
胤禎眉飛色舞道:“那肯定啊!我?才十幾歲,第一次領兵就把叛軍打跑了,誰聽了不得夸一句小爺我?是天縱英才!”
祝蘭本身有些哀傷的心情瞬間被?自家倒霉兒子?治愈了,她微微勾起嘴角,最終還是沒忍住在他的大放厥詞中噴笑出聲。
*
玄燁的動作?很快,賜婚的旨意沒過兩天就落到了永和宮,一下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固倫溫憲公主?”雅利奇驚訝極了,“為?什么是固倫?”
眾所周知,只有皇后嫡出的公主才有封固倫公主的資格。
祝蘭的眼?皮一跳,突然想起南巡那天夜里玄燁突然好?像腦子?抽風一樣?,突然問她的問題。
“萬歲爺的旨意沒寫錯,就是固倫。”魏珠笑呵呵地又拿出一張明黃的圣旨。
祝蘭:不會真是她想的那個吧?
“奉皇太后慈諭,德妃烏雅氏,純孝性成、德著椒涂、人品貴重,即冊命德妃攝六宮事?為?皇后。于以承歡圣母,佐孝養于萱闈,協贊坤儀,儲嘉祥于蘭掖”
連祝蘭在內,合宮的人都愣住了。
自從孝懿皇后去世后,后位空懸將近二十年,孝懿皇后的親妹妹如今也不過就是個貴妃之位,宮里人都以為?萬歲爺應當不會再立皇后了,沒成想臨到這個時候居然立了德妃烏雅氏為?皇后。
原本沉靜下來?的京城再一次因為?玄燁的旨意吵得熱火朝天。
大清入關?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包衣女子?當皇后的先例,雖說?早年間因為?救駕有功的緣故,德妃那一支早就被?抬入了滿洲正黃旗,但京里誰不知道她本來?是個什么出身。
如今萬歲爺卻突然下這么一道旨意,想必下一位應當花落烏雅家了。
冊立皇后的日子?在雅利奇出嫁之后,因為?如今恰是年節時分,宮中事?務實在是太多了,祝蘭一時間也忙得有些焦頭爛額。
雖然如今還沒有行正式的冊封禮,但是皇后該管的東西基本上都丟到了永和宮里來?,祝蘭終于意識到了“皇后”這兩個意味著什么。
而等忙碌的年節過去后,冰雪就開始逐漸消融,雅利奇的婚期也近了。
第123章 合巹酒
冬雪消融, 新春抽芽,雖說早春多雨,但雅利奇出嫁的日?子?卻是一個大晴天。
與嫁在京城的額爾赫不同, 雅利奇此番遠嫁漠北路途遙遠, 按照道理來說是要有兄弟送嫁的,就像愛蘭珠當年出嫁的時候是大阿哥送的, 茉雅奇出嫁的時候是胤祉送得一樣。
但問?題出就出在這個地方,雅利奇足足有三個親兄弟, 每一個與她的關?系還都?不差,因為誰來送嫁這件事情永和宮甚至差點被鬧了個人仰馬翻。
最后還是沉穩的胤禛率先退出, 只是他私下里找到祝蘭,往雅利奇本就豐厚的嫁妝里狠狠貼上?兩筆, 叫祝蘭差點以為自己清正廉明的大兒子?是不是干出了打家劫舍的事情,白花花的銀兩給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胤祚和胤禎則不同, 他倆的性子?都?是無?法無?天那一掛的, 只是一個呈現在骨子?里, 另一個則直晃晃地呈現在表面上?。
兩個人誰也不讓誰, 臨到正式出嫁那一天都?還沒有定?下來送雅利奇出嫁的人選。
天還蒙蒙亮, 雅利奇就在宮人的服侍下穿上?了蒙古郡王福晉的衣裳。她的腦袋上?頂著用假發包墊起?來好?像水牛角一般的頭飾, 珍珠、瑪瑙、寶石不要命了一樣地往上?面擠,墜得她頭皮疼。
“額娘,這耳飾也太重了。”雅利奇抱怨道。
喜嬤嬤給她掛上?去的耳飾是純金的,上?面墜著又厚又長的流蘇,晃動起?來是好?看的。
祝蘭莞爾:“你就說好?不好?看吧?”
雅利奇吐了吐舌:“也就美這一天, 重點就重點吧。”
祝蘭險些噴笑出來, 一旁的喜嬤嬤聞言也都?笑了:“奴婢這些年來梳妝打扮的格格不在少數,像咱們六公主?一樣美的姑娘卻是少見。”
憑心而?論, 出嫁那日?有哪個女孩子?是不美的?
雅利奇美就美在她的眉眼,一雙鳳眼在清晨的朝陽下熠熠生輝,亮得恍若溪地的碎石,棱角分明卻又似水柔情。
祝蘭的心頭忍不住浮起?一陣酸澀。
雅利奇是她唯一的女兒,也是和她朝夕相伴時間最長的人。她看著她從牙牙學?語到長大嫁人,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人生一輩子?有幾?個二十年,她上?輩子?也就活了二十年,可以說雅利奇都?快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但是孩子?會長大,哪怕他們再眷戀母親的懷抱,卻始終會有一天離開她的身邊。
她很早的時候就一直在自我催眠,沒有誰能真正地陪她一輩子?,但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她還是扯不出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驀地,雅利奇轉身望向祝蘭,她沖著祝蘭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額娘,你等我。”
祝蘭有些怔愣,她不解道:“等什么??”
“秘密。”
雅利奇抿著唇忍不住勾起?嘴角,她的笑容令原本還有些傷感的祝蘭漸漸緩了心神?。
“額娘。”
雅利奇望著鏡中的自己,抬手撫上?耳邊墜得生疼的耳飾,她的話語擲地有聲。
“無?論身處何地,無?論春秋幾?何,我永遠是你的女兒。”
祝蘭的眼淚決堤而?出。
“額娘別?哭,又不是見不到了。”
雅利奇在喜嬤嬤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像小時候一樣將自己的臉頰貼上?祝蘭的臉,無?視了喜嬤嬤的阻止輕輕地蹭了蹭。
祝蘭幾?乎是強行憋著淚水送雅利奇離開的永和宮。
雅利奇在隨行宮女嬤嬤的攙扶下先后拜別?了皇太后和玄燁,最后到了太和門?前。
門?口?站著內務府給她準備的陪嫁人員和足足一百五十抬嫁妝,領頭的恰是胤祚。
“胤禎沒和你打起?來吧?”雅利奇笑道。
胤祚長眉微挑:“長幼有別?,他要是敢打我,我就敢告到汗阿瑪和額娘面前去。”
雅利奇搖搖頭:“汗阿瑪和額娘的年紀都?大了,這點小事就不要勞煩他們
了。”
“我也就嘴上?說說。”胤祚走到雅利奇身邊故作輕松道,“他們一個個表現得都?好?像見不到你了一樣,真的是。”
“漠北路途遙遠,如今汗阿瑪和額娘年紀漸長,去一趟少一趟,舍不得我也是自然。”雅利奇很能理解自家額娘的心情,她忍不住錘了錘胤祚,“我走之后,你們幾?個一定?要多進宮陪陪額娘,便是自己來不了也要讓弘暉他們多進宮。”
她的臉上?漸漸浮現出憂愁的模樣:“這幾年額娘的身子?骨也沒有以前好?了,今年冬天的時候著了風寒到現在還沒好”
“你放心,宮里的御醫若是治不好?額娘,我就去民?間找。”胤祚陪著妹妹緩緩走出了宮門?。
雅利奇瞥了眼左右,低聲同胤祚說了兩聲。
“這汗阿瑪能同意嗎?”
饒是胤祚覺得自己已經算得上膽大妄為了,但還是為自家妹妹的想法捏了一把汗。
雅利奇堅定道:“無論把握幾成,這是我從前與額娘的約定?,就算她忘記了,我也會記得。我答應的事情,拼盡全力我也要做到。”
高高懸起?的太陽將初春的寒意消得干干凈凈,就如同雅利奇心中突然涌起?的萬丈豪情。
她想,她那么?好?的額娘,不應該被困在深宮一輩子?。
*
雅利奇出嫁后永和宮里一下子?就沉寂下來了,祝蘭的精氣神?好?像瞬間跟著她一道去了喀爾喀蒙古草原,原本就咳得停不下來的身子?瞬間消瘦下來。
有多瘦呢?
雖然還沒到從前良妃那個地步,但是祝蘭還是發覺自己縮水了一大圈。
年紀大了太瘦反倒不好?,采薇采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永和宮的小廚房也是被好?一頓折騰,無?論是江南小菜還是川渝鹵味,但凡是祝蘭能多吃兩口?的東西,小廚房都?變著法得做。臨到快要冊封皇后的時候,祝蘭的體態才堪堪豐腴了點。
冊立皇后的日?子?被定?在了四月初八,合宮上?下都?在準備這件事的時候,皇太后突然病倒了。
其實在雅利奇出嫁之前,太后的身子?就不太好?了,但是當時宮里熱熱鬧鬧的,她也不愿意因為一點小毛小病驚動皇上?,太醫也沒請,結果日?子?一久就拖成了重癥。
太后這病來勢洶洶,太醫們在玄燁冷漠的眼神?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最后還是老態龍鐘的太醫院首顫顫巍巍地走出來:“回萬歲爺,太后娘娘這是消渴癥。”
消渴癥,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糖尿病。就算是在現代也是老年人的高發病種,更不要說在古代皇宮中,太后常年養尊處優,飲食方面口?味卻重得很,高油高糖的東西只要好?吃她都?來者不拒。
額爾赫出嫁前還能管一管,如今她不在宮中許久,底下小廚房的人為了讓太后能夠多吃兩口?飯,做的口?味都?是按照她愛吃的來,一來二去太后的病癥也就逐漸嚴重起?來,最后就到了如今藥石無?靈的地步了。
“皇瑪嬤!”
額爾赫一進寧壽宮的門?就忍不住嗚咽起?來,直到她看到躺在榻上?消瘦得可怕的皇太后后淚如雨下。
印象里她的皇瑪嬤一直都?是笑容滿面的,圓潤白胖的臉上?充滿著對她的疼惜,兩手一張就能將外頭的風風雨雨全部遮蔽在寧壽宮的外面。
而?今她卻瘦骨嶙峋的躺在床榻上?,只有見到她的時候灰蒙蒙的眸中突然閃過一絲清亮。
“瑪嬤的額爾赫怎么?也進宮了”太后摸上?額爾赫哭得漲紅的臉,“你身體不好?,到時候若是得病了,瑪嬤就要心疼死了”
額爾赫哪里聽得了這種話,她崩潰地伏在太后懷里大哭。
她與生母緣淺,在汗阿瑪那里也是寵愛平平,唯有在太后膝下長大的這十幾?年感受過真切的疼愛,而?今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真正愛護她的人卻也馬上?就要離開她了。
額爾赫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刀割開了一般疼痛。
一旁的胤祺也是眼眶泛紅,他安靜地跪在太后的榻邊,只顧著揉搓太后越來越涼的手。
太后親手養大的兩個孩子?最終為這位雖然與她們沒有血緣關?系,卻切切實實為她們遮風擋雨十余年的老人痛痛快快地哭上?了一場,額爾赫更是哭得險些昏死過去。
屏風外站著眼眶泛紅的玄燁。
玄燁的腦中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若是有朝一日?他死了,他的孩子?們會這么?真心實意地為他哭上?一場么??
保成和老八估計恨都?恨死他了,保清那倔脾氣估計也掉不了幾?滴眼淚,老三素來與他不親厚
玄燁的心頓時沉入谷底,他神?色復雜地望向在太后榻前哭得死去活來的兩個孩子?。
他后悔了。
額爾赫與胤祺哭得再大聲也沒有換回太后再多一點的生命,她的壽命隨著時間的流逝緩緩到了盡頭。
“烏恩奇,好?好?孝順你額娘……”
太后摸了摸胤祺的臉,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最后緩緩合上?了雙眼。
太后去世后,玄燁也大病了一場。皇上?都?生病了,祝蘭的封后典禮自然一延再延。
玄燁的身體垮掉并非一日?之功,但眼下病重的消息傳得漫天沸沸揚揚,朝堂上?有的人也禁不住心思浮動起?來了,畢竟雖然封了皇后,但皇后膝下的阿哥可是有三個呢,這其中也有不少彎彎繞繞。
太子?已廢,如今皇上?的身子?也是江河日?下,儲君未定?實在是讓人心中擔憂,一時間上?奏給玄燁讓他重新立太子?的折子?又多起?來了。
只是沒過一個月,玄燁就發下了在廢太子?之時同時擬定?的皇子?封爵詔書。
“封皇三子?胤祉為和碩誠親王,皇四子?胤禛為和碩雍親王,皇五子?胤祺為和碩恒親王,皇六子?胤祚為和碩端親王皇十四子?胤禎為多羅貝勒。”
他一口?氣跟批發一樣封了一堆爵位下去,叫那群原本搖擺不定?的官員全都?傻眼了,爵位封了不少,可太子?的人選卻遲遲沒有定?下來。
直到日?子?漸漸暖和起?來,隱約有了春暖花開的意思,玄燁才往朝中丟下了一道旨意——和太子?之位有關?,卻讓人更猜不到誰才是太子?。
——改嫡長子?繼承制為秘密立儲制,由皇帝寫下儲君之名密封于匣內,放置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之后,另書一份密封于匣內,隨身攜帶以備不虞。若是皇帝殯天,則由御前大臣將兩份遺詔打開,確證無?誤后宣布繼位人選。
一下子?京城里還有些想頭的人家紛紛都?回家睡大覺去了。
這不是廢話嗎?他們又不知道正大光明匾額后面寫的是誰的名字,到時候斗得像烏雞眼一樣又如何呢?
萬一替別?人做嫁衣豈不是嘔死了。
“那萬一真有人去看正大光明匾額后面寫的是誰的名字呢?”
祝蘭發出了疑問?,她抱著胤祚五歲的女兒,一邊喂她吃了口?奶豆腐,一遍抬頭看向自家兒子?。
胤祚失笑道:“要是被發現了可是誅九族的大罪,誰愿意啊!”
祝蘭也被自己的問?題蠢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懷里小姑娘的臉蛋,隨后看了看屋外:“你四哥今日?不是和你一道來的嗎?他人呢?”
“他入宮的時候被魏公公攔住了,說是汗阿瑪有事情找他。”胤祚從自家閨女嘴里搶走了奶豆腐,惹得小姑娘往他身上?蹬了好?幾?腳。
祝蘭白了一眼他:“多大人了還和孩子?搶東西。”
“兒子?五十歲了那也是額娘的孩子?啊!”胤祚理直氣壯道。
祝蘭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
永和宮內一派其樂融融之像,胤禛卻是拿著汗阿瑪遞給他的明黃圣旨又走到了咸安宮附近,距離上?次他來這地方傳旨似乎只過去了一年。
祝蘭如今身為皇后,雖然還沒有正式接受冊封禮,但宮里的大小事務管得還是不錯的。因此,咸安宮的景象比之前他來這里的時候要好?上?不少,雖然宮人們仍舊稍顯木訥,但全然不是懶懶散散的模樣,都?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胤禛一嘆,正欲提腳向前走去,咸安宮周邊低矮的墻上?突然冒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下一秒一個女童就爬到了墻沿上?。她似乎走得還不太穩當,有些搖搖欲墜。胤禛心頭一緊,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到墻邊。
剎那間,一小只團子?就落在了他的臂彎里。
“佛爾果春!”
院門?被推開,胤禛與胤礽四目相對,只見他慌得頭上?似乎出了汗,待看到胤禛接住了女兒后才緩緩冷靜下來。
“阿瑪!”
佛爾果春掙扎著從胤禛懷里下來,往胤礽身畔跑去。
“還不帶格格下去。”胤礽長嘆了一口?氣,吩咐身邊的宮人道。
等到院子?里的宮人散的差不多后,胤礽目光復雜地望向胤禛:“有什么?話進來說吧。”
胤禛跟在他身后進了書房,隨后落座。
“汗阿瑪又叫你來給我帶了什么?口?諭?”
胤禛沒吭聲,眼前的太子?身上?的戾氣似乎隨著再次被廢消失的一干二凈了,他穿著月白色的長袍,長身玉立站在層層疊疊的書畫作品中,恍惚間讓胤禛以為又回到了幼年時候,面前站著的是那個還沒出宮,與外界接觸不深的小太子?。
“怎么?不說話?”胤礽挑眉,給胤禛斟了小半杯茶。
胤禛吐了口?氣緩緩道:“汗阿瑪他,問?你愿不愿意搬出紫禁城。”
“我這樣結黨營私、策劃謀反的皇子?,汗阿瑪竟然也放心讓我出宮?”
胤礽抿了一口?茶笑道:“怕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胤禛沒有接他的話茬,胤礽也沒讓場子?冷下去,他嘆了口?氣:“你肯定?覺得,我不知足。”
“皇阿瑪都?已經這么?寵愛我了,為何我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一些傷他老人家心的事情來。”
胤礽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在意胤禛有沒有聽他說話,只是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民?間有句老話,是講母親與孩子?之間的,叫什么?‘不養兒不知道報娘恩’。從前我沒有親自養過孩子?,自然不知道汗阿瑪在我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直到我自己開始養孩子?,才發覺汗阿瑪過去對我的行為有多寬容。”
“老四,其實我很羨慕你。”胤礽道,“汗阿瑪雖然偏寵我但也從來不忽視你,他也知道你用幾?力的弓,也會在你生辰的時候在庫房里到處尋找你會喜歡的生辰禮物除此之外,你還有一個對你很好?很好?的額娘。”
“汗阿瑪雖然疼我,但到底是君主?,不可能一天到晚把我貼身帶著。他不會像你額娘一樣教你那么?多道理,譬如哪怕是父子?母子?之間的感情也不是予求予取的,然而?這個道理直到現在我才徹底領悟。”
胤禛沒有打斷他說話,胤礽也就接著說了下去:“小的時候我是真心把你當兄弟的,我還記得你寫的第一幅字,是我手把手教的。咱們的關?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的”
他的眼神?逐漸迷茫起?來:“好?像是因為胤祚。”
胤禛喝茶的手頓住了。
胤礽苦笑道:“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管你和你額娘信也好?,不信也好?,當時我雖然不喜歡胤祚這個弟弟,但也絕不會生出讓他去死的想法。”
“赫舍里氏失了皇后,自然想安安穩穩保住你這個太子?。”胤禛垂眸冷聲道,“只是六弟何辜。”
“我知道。”胤礽咳了一聲,“所以德妃母、不、皇后娘娘將證據扣下全數交給明珠的時候,我什么?也沒有做。”
胤禛愕然。
“你額娘,很勇敢。”胤礽有些羨慕,“若不是汗阿瑪的故意偏袒,叔公光謀害皇子?阿哥一事就夠喝一壺了。”
“二哥。”胤禛低聲道,“你可曾后悔?”
胤礽望著茶杯上?熱氣騰騰的水汽,低頭輕笑了一聲。
大抵是、后悔的吧。
可是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后悔藥,而?且如今他也為他的不甘心付出代價了。
“四弟。”他抬頭,目光凝視著胤禛,卻仿佛透過他看見了什么?人,“六弟的樣貌愛好?肖似汗阿瑪,但是實際上?,你的性格脾氣才是最像他的。”
“大多數人只記得汗阿瑪這幾?年來寬厚待下,早已忘記了早年間他削蕃時的雷厲風行。”
所以其實,正大光明匾后放的是誰的名字,胤礽早已心知肚明。
他曬然一笑。
第124章 金地茶
或許是年紀大了, 玄燁身子?骨到底不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再加上太?后的去世也給?了他不小的打擊,本該早早愈合的風寒一直都沒有好。
雖說只是偶爾打幾個噴嚏或者咳嗽幾聲?, 但拖得時間越久, 這?小毛病就和他那最近老是發作的偏頭痛混在一起,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嚴重, 祝蘭的冊封禮因此也就被一拖再拖。
沒辦法,皇上的身子?骨根本禁不起一點折騰。
祝蘭從前還是個儀式感很重的姑娘, 但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在清朝生活的時間越來越久之后, 儀式感什么的對她來說早就已?經不重要了。
等到差不多?三月末的時候,京城的天開始就開始暖和了。春暖花開, 恰是踏春賞玩的時節,玄燁在紫禁城里一下子?就待不住了。旁人勸他身體?不好還是少走動?為好, 他偏生犟起脾氣, 第二天就帶著后宮受寵的嬪妃和年紀尚小未曾開府的阿哥們去了暢春園, 當然, 祝蘭身為皇后也被一起帶著去了。
按照道理來說, 祝蘭雖然沒有經過正式冊封, 但也是皇后了,到了暢春園住的地方合該挪一挪才對。只是她自己不愛折騰,大手一揮仍舊住回了凝春堂。她實在是喜歡這?里,雖然去玄燁所在的清溪書屋不太?方便,卻實在住得舒服得很。
只是換了個舒適的地方卻并沒有讓玄燁的病好起來, 正如人們常說的“病來如山倒, 病去如抽絲”,他的病癥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甚至到了折子?都要魏珠來念的地步。
他批復奏折上的字跡也越發潦草,如同稚兒的信手涂鴉,朝中的官員們看到歪曲的筆墨慢慢也都回過味來。
萬歲爺只怕是要不好了。
“娘娘,您小心點腳下。”
祝蘭其實很少來清溪書屋,一來是從前做妃子?的時候不好經常有事沒事到皇上的寢殿去,怕找人口舌,二來,她自身也不愛動?彈。
“前兩日還好好的,怎么今日一下子?病得這?么重?”
她坐到了玄燁榻邊,心里有些慌亂。
玄燁坐起身,他發間絲絲縷縷的銀白?猶如黑土地上的初雪,笑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露出眼角邊上幾道淺淺的皺紋。
魏珠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話。
誰讓他們家萬歲爺脾氣扭起來誰都犟不過他,明明自己身子?不好還非要去狩獵,年紀一大把硬是不肯服老,吹了一天的風,本就著涼的身子?骨哪里遭得住這?啊。
“老毛病罷了。”
玄燁擺擺手讓一旁侍候的宮人們都下去了,偌大的清溪書屋里面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萬歲爺也要注意注意自己的身體?”
祝蘭的話還沒有說完,玄燁已?經將頭埋進了她的脖頸間,還是那股熟悉的香氣。
在她身邊永遠是最放松的。
祝蘭有些無奈,這?段日子?不知?道玄燁受了什么刺激,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卻又開始玩起了少年時的閨房之樂,有且不限于替她畫眉上妝、挑選衣裳布匹、搭配頭面首飾等等。
真是越活越過去了。
“瑪祿,你想?不想?知?道正大光明的匾額后面,放得究竟是誰的名字?”
沉默良久,玄燁突然悶聲?道。
還能有
誰?
歷史?書上明明白?白?寫著清世宗雍正胤禛。
祝蘭撥了撥他綁著的辮子?漫不經心道:“我不想?知?道。萬歲爺封了我做皇后,日后不管哪個阿哥做了皇帝,總不會虧待我。”
“”玄燁抬頭看著她理直氣壯的模樣,不知?道為什么竟然鼻頭一酸,“你好久沒有這?樣和朕說過話了。”
其實剛穿越那會的時候,祝蘭和玄燁的說話方式一直是這?樣口無遮攔的。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學著別人的樣子?低頭、順從,將自己的靈魂禁錮在名為烏雅瑪祿的軀殼里的呢?
祝蘭自己也記不太?清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瑪祿的模樣倒是從來沒有變過。”玄燁欣羨地撫上她白?皙的臉蛋,“不像朕,如今已?經是個老人的樣子?了。”
祝蘭哂笑:“萬歲爺這?話可?不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一天到晚在自己宮里窩著,什么煩心事也沒有,哪像您天天日理萬機,要處理朝堂上這?大大小小的事務。俗話說得好,操心的事少自然老得慢一點,再說了,臣妾本身就比萬歲爺小幾歲。”
“只是朕這樣看起來倒是與你不相配了。”玄燁聞言也笑了。
“萬歲爺如今怎么也開始在意起別人的眼光了?”祝蘭彎起眼,“咱們只要站在一起,若是有人說不相配之類的話,萬歲爺把他們打出去便是了。”
“那朕豈不是成?了蠻不講理的暴君?”玄燁笑著笑著咳了兩聲?,祝蘭急忙拍了兩下他的背,將魏珠備在一旁的金地茶拿來給?玄燁潤潤嗓子?。
“萬歲爺功績累累,仁厚待人,誰敢說您是暴君?”祝蘭抿唇笑笑。
玄燁的表情肉眼可見的歡悅起來:“瑪祿說得對,朕從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你是朕名正言順的皇后、不,冊封禮還未過。”
他沉吟片刻:“明日吧,明日就回宮,這?幾天養了養身子?,朕覺得也好的差不多?了你這?冊封禮不能再拖了。”
祝蘭卻是渾不在意:“這?事不急”
玄燁打斷了她的話:“雖說不急,但遲遲沒有行?禮,到底會有人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先前冊封用的東西也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擇日不如撞日。”
既然皇上的意見都這?么堅決了,祝蘭也就遂了他的愿望,她笑著福身:“既如此,臣妾便吩咐人下去準備一二。”
“等等。”玄燁拉住了她,目光炯炯道,“朕記得你許多?許多?年未曾給?朕做針線活了。”
“萬歲爺真是的。”祝蘭先是有些心虛,隨后卻又理直氣壯起來,“不說宮中繡娘如此之多?,就是滿宮上下那些年輕的嬪妃哪個沒給?您做上好幾個那些小物件。臣妾的針線活什么水準您又不是不知?道,雖說這?些年進步了,但肯定比不上人家專業的繡娘,畢竟術業有專攻”
“朕知?道,但朕就想?要你做的。”
玄燁此刻仿佛執著討糖的孩童:“你給?朕做一個吧。嗯荷囊太?麻煩了,你打個同心結吧。”
同心同心、永結同心。
祝蘭的目光有些復雜,說句實話,以她和玄燁之間這?么多?年模模糊糊的關系,很難讓人想?象到有朝一日“同心結”這?種東西會出現?在她們身上。
但她沒有拂了玄燁的意思,笑著答應道:“這?還不簡單,等過幾日臣妾打好了就叫采芙送過來。”
玄燁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緩緩躺回床上。
祝蘭推開清溪書屋的門?,正欲抬腳往前走,一道沉穩的聲?音卻從她的背后傳來。
“瑪祿。”
“蘭花開了。”
祝蘭神情茫然了片刻。
春蘭、劍蘭、蝴蝶蘭、文心蘭大片大片的蘭花被栽種在清溪書屋的周圍,春天為她們帶來了生的氣息,她們沿著初春的陽光緩緩伸展微攏的花瓣。
極美。
玄燁側身望著這?幅畫面,他想?,他好像握不住蘭花了。
*
冊封禮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一大清早的時候祝蘭就被迫離開了暖和的被窩端坐在了鏡子?前,采薇和采芙捧來了內務府送上的皇后吉服服侍她穿上。
鏡子?里的祝蘭一改從前那股小清新的氣息,妝粉上重了不少。但是她底子?實在好,哪怕再重的的脂粉到了她的臉上也難掩姝色。
如今年紀大了,更添兩分成?熟的風韻。
“娘娘皮膚白?,戴東珠可?真好看。”采芙湊趣道。
一耳三鉗,看著鏡子?里的采薇給?自己戴上的東珠耳墜,祝蘭覺得自己的耳朵重得都要掉了。
這?也就導致了,去乾清宮叩謝圣恩的路上祝蘭不止一次想?把身上又繁瑣又重的衣裳脫下來,但是也只能在腦子?里想?一下。
雖然有些缺德,但是祝蘭此時此刻又有些慶幸還好太?后已?經過世了,不然她還要穿著這?么一件重得要死的衣服到寧壽宮拜見太?后。
玄燁握住她的手免了她的禮,二人一同往太?和殿走去。祝蘭的身后是一條長長的命婦隊伍,里面大多?都是些她不認識的親王福晉,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
太?和殿外鐘鼓聲?一陣接著一陣,行?列兩側站著文武百官。祝蘭有些恍惚,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皇后”究竟意味著什么。
玄燁站在左側,她站在右側,文武百官一齊跪下參拜。
祝蘭站得太?高了,在這?一刻,她看不到下面任何一個官員的臉。
他們跪在下面,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小點。
她實在忍不住捫心自問?,若是她也變成?了一個掌握最高權力的人,她能不能做到玄燁的一半功績。
皇權至上,在這?一刻完美的呈現?出來。
初春的風中透著絲絲涼意,碧空澄凈,鴻雁高飛,紫禁城的紅墻金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祝蘭卻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奮力掙脫,掙脫她現?在的軀殼,跟著那一排展翅高飛的鴻雁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