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的馬兒
燕斬玦沉默, 呼吸像是割破胸腔。
他不信,不相信他只是遮住謝痕的眼睛,只是不肯一直看著這雙眼睛, 就要被這樣懲罰——他反復試探謝痕,晃動手掌, 甚至攥著鋒利匕首刺到睫毛尖上。
他只是一眼不肯看謝痕,只是一眼, 他不肯看這雙眼睛。
所以謝痕什么都看不到了。
謝痕靠在他臂間,微笑著望向他的方向,抬手摸索, 輕輕摸他的臉。
燕斬玦的聲音嘶啞:“……陛下。”
他拋掉匕首。
當啷一聲, 空洞漆黑的眼瞳跟著微微挪動, 沒有落點。
謝痕問:“什么聲音?”
“沒什么。”燕斬玦緩緩收攏手臂,抱著謝痕走向馬車,“掉了塊瓦片。”
他在中原生活太久了,習慣了房上有瓦、出行用馬車, 這些在北地眼中屬于中原上國不可企及的高雅華貴,是十二年的金棺,他一度逃出了這座棺材。
謝痕逃不掉,謝痕靜靜躺在里面,微笑著, 微笑著, 等他回來。
等他殉葬。
“那不是毒。”燕斬玦說, “那叫飴糖, 陛下, 你喜歡吃這個是不是?”
他抱著謝痕坐進馬車,北地的馬不需要人驅趕, 只要有一匹老馬,走慣了某一條路,戴上轡頭自然會帶著從馬穿過草場莽林與盤山峻嶺,慢慢走到天山。
當一匹馬從小馴養著只認識一條路,它就只會這么走,人好似也是這樣。
燕斬玦讓馬自己走,靠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咬了塊飴糖,低頭想要哺喂給謝痕:“張口。”
謝痕的臉頰偎在他胸前,淡白冰涼仿佛水霧,呼吸極淺,白狐絨稍微散開,散開的墨發與眉睫成了唯一鮮明的顏色。
他像是抱著一只即將消散的鬼物,一片等著冰裂的青瓷,風一吹,就會清脆裂開叫人驚嘆的精美紋路。
燕斬玦慢慢改口:“謝痕。”
“謝痕。”燕斬玦說,“張口。”
他分開謝痕的唇齒,想要低頭喂給謝痕這點糖,但怔了下,他暫時離開霜白的口唇,細細的血線先溢出淌落。
謝痕慢慢品嘗著自己的血:“甜,阿玦。”
謝痕呢喃:“甜……”
燕斬玦擦拭這些血,不停擦拭,謝痕斷斷續續吐血,偶爾涌出一大口,弄得很狼狽,白紗全被染得鮮紅。
謝痕被冷硬手臂箍著,貼在溫熱的頸窩里,呼吸斷斷續續,微弱冷氣噴吐在燕斬玦的脖頸和臉上:“對不起,阿玦,朕給你添麻煩了,你看,把朕扔了吧……”
燕斬玦替他擦拭血跡:“謝痕。”
“我知錯了。”燕斬玦說,“別這么罰我,我以后不對你說狠話,不嚇唬你,不再蒙你的眼睛。”
“我會陪你死,給你陪葬,我們去棺材里再吵架,你心里的痛苦仇恨,我們去地府和那些人討。”
“現在我們還沒死,好好吃一點糖。”
燕斬玦說:“吃一點,謝痕,我被你嚇壞了,你多少也記掛我的,是不是?”
他的語氣平靜,沒什么神情,但胸腔戰栗得太兇了,他連抱緊謝痕也不敢,謝痕已經禁不起一抱。
所以他只好捧著謝痕,胸口起伏著,把臉埋在將散未散的冰涼冷霧里。
恍惚間,這一團模糊的冷霧,仿佛輕微地動了動,有早已碎裂的東西跳動了下,慢慢抬起手,擁住他繃緊的脊背,冰涼柔軟輕輕碰他的唇角。
謝痕輕輕摩挲他的頭發,撫摸他的脖頸和后背,謝痕被他輕輕捧著,托住綿軟冰冷的頭頸,仰頭含著他的唇舌。
燕斬玦屏著呼吸,小心到極點,含化一點飴糖喂給他:“喜歡嗎?還有別的味道。謝痕,明日我們吃荔枝膏,你懂得那么多事,知不知道荔枝膏?”
謝痕微笑著,黑瞳渙散地望他,不知聽沒聽見,柔聲說:“阿玦……”
燕斬玦應了一聲,握著那只摸索著的手,貼在臉上。
謝痕輕聲叫他:“阿玦。”
謝痕把血咽回去,咽不下,又嗆出來一點,冰涼手指摸索著遮住燕斬玦的眼睛,來不及,又吐出一大口血。
“別看。”謝痕頓了頓,低聲說,“我吐完了就不吐了……”
“別怕。”
謝痕的氣息越來越淺:“別怕,我不吐了……”
謝痕張口:“阿玦,阿玦。”
謝痕慢慢說不出聲。
滾熱的淚水燙在冰冷掌心,燕斬玦強撐的最后一點漠然外殼坍塌,他大口喘息,全然壓不回破碎哽咽,他跪在車廂里抱著謝痕吮吸那些淤堵在喉嚨里的血。
他要的不是這樣的結局,不是,不是謝痕的血把一切染得通紅,殘酷地輕輕撫摸他的眉弓,直到最后一點生機無可挽回地消泯斷絕。
不是謝痕慢慢叫不出他的名字。
燕斬玦抱著謝痕,發著抖的手小心翼翼,反復捋撫冷寂綿軟的脊背,讓謝痕把那些血痛痛快快吐完,再讓馬車停在一處水源地旁。
他不停忙碌,照料謝痕,清理血跡,他咬碎續命的丸藥含化了給謝痕哺喂進去,把人抱在懷里輕輕拍撫著,柔聲哄謝痕吞咽,咽一下,就一下。
太陽在忙碌里西垂。
篝火旁,夜里的謝痕睜開眼,茫然眨了下,呼吸驟然急促。
“阿痕。”燕斬玦立刻將他抱實,他把哄謝痕吃藥的愿念絕望地放在夜里,夜里的謝痕更聽話,更乖,更像是活著,“是哥哥,聽話,把藥咽下去。”
夜里的謝痕在他懷里低聲嗚咽,或許是失明受驚,也或許是因為吐血太多身體難受,藥又太苦澀。
燕斬玦使出渾身解數來哄夜里的謝痕。
總算哄得謝痕愿意吞下藥,燕斬玦又翻出新做的風鈴撥動著逗他高興。
謝痕縮在他懷里,身體蜷縮,濃長卷翹的睫毛濕漉漉撲簌,蒼白臉龐上仍有淚痕,攥著他的衣物不肯放。
謝痕慢慢被風鈴哄好,試探著伸出手,被溫暖手掌握住,輕輕撥弄玉石。
響聲叮咚,清脆純凈。
謝痕露出一點笑容。
燕斬玦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感受。
仿佛死到臨頭又被赦免,仿佛已經墜入無間地獄,卻又驟然回到人間。
燕斬玦忍不住低頭,輕輕親謝痕的頭發,親茫然彎著的黑眼睛,擁抱謝痕的沖動由夜晚蔓延到白天,親吻的愿望則滲入黑夜。
他逐漸分不清白天與夜里的謝痕,仿佛它們并非“現在的謝痕”與“年幼的謝痕”,只不過是一體兩面。燕斬玦想,謝痕被這世上最殘酷的痛苦折磨,又擔負了世上最沉重的責任,在這樣扭曲的命運里,不得不自己親手扼殺了另一部分。
現在,這一點被壓抑、被早早扼亡消泯的謝痕,恰恰趁著夜晚的心智混沌,得以釋放。
他擁抱和親吻著的是同一具身體。
同一個謝痕。
燕斬玦撫摸謝痕披散的長發,輕輕親打顫的睫毛。
謝痕靠在他懷里,仰著頭,驚懼痛苦都褪去,仿佛這么一點溫存就足夠令他滿足到露出笑容。
謝痕小聲叫他:“哥哥。”
“嗯。”燕斬玦答應,“阿痕,告訴哥哥,你喜歡什么?哥哥去給你弄。”
謝痕卻只是一味仰著頭,摸不夠地摸索他的臉,不停觸碰、撫摸,要他抱,把臉貼在他頸間:“哥哥。”
燕斬玦完全縱容他,收攏手臂,盡量不碰疼謝痕,又把人抱得更近,幾乎親密無間。
他們這么吹了一會兒寧靜的晚風。
謝痕躺在他懷里,把玩燕斬玦的手,發現傷口,立刻變得不安。
“沒事。”燕斬玦收回這只手,“哥哥不小心弄的。”
他看著白天的謝痕不停吐血,卻什么也做不了,痛苦絕望到極點,恨不得殺死自己凌遲車裂。
他止不住地反復想,倘若他不和謝痕對峙這么久,倘若他先低頭、先放棄仇恨,他先讓步,是不是謝痕的身體就不會壞得這么快……為什么不先哄謝痕把身體養好呢?明明可以等那之后再吵。
他們糾纏一輩子,吵到耄耋白發,走路都不利索了,還誰看誰都不順眼,敲著拐杖彼此冷嘲熱諷……不好嗎。
吵到百年不好嗎。
躺進棺材還慪著氣,背對著背誰也不肯見誰,只有手攥在一塊兒。
不好嗎。
他明知道謝痕的脾氣,怎么就不能先忍一分,退讓一步,怎么就非要爭這一時的意氣呢。
燕斬玦想著這些,把手攥到出血,他不想讓夜里的謝痕被這些攪得不快樂,要把手往身后藏,卻沒能成功。
謝痕模仿著他,模仿自己被親吻的感受,低頭輕輕親他掌心的傷。
“好了,好了,不疼。”燕斬玦柔聲說,他抱起謝痕,將人輕輕翻過來,“別管它,阿痕,沒事的。”
可謝痕還是攥著他的衣物,睫毛微微顫動,漆黑空茫的眼睛里水汽凝聚成淚。
燕斬玦已經習慣了夜里的謝痕愛哭,低頭輕輕親他的睫毛,吻去水汽,摟在懷里輕輕拍撫:“別哭,哥哥不好,哥哥對不起。”
“阿痕。”燕斬玦撫摸懷中的臉龐,“哥哥怎么才能讓你開心?”
他問了個糟糕的問題。
燕斬玦后知后覺地想,謝痕這輩子幾時被人問過這種問題,謝痕十二歲時,教養他的帝師重病亡故,因功績被供奉入文廟,謝痕親自祭奠、帝王守靈,極盡哀榮。
謝痕給一個牌位守靈,披麻戴孝,少年韶秀的眉眼在裊裊煙氣里冰冷微彎,像個冰肌玉骨的牽線玉偶:“阿玦,朕小時候,有過匹馬兒……”
那也是北地的貢品。
比燕斬玦早兩年進貢來的畜生。
一匹小馬,性子不烈,很聰慧靈巧,跑起來又很矯健。
“朕給它梳毛。”謝痕說,“太開心了,朕第一次知道開心的滋味,忘了念書的時辰…寒 歌 箏 哩 J T D J…朕誤了一盞茶。”
“一盞茶。”
謝痕慢慢撥著那個火盆:“朕松開了韁繩,叫它別跑,朕帶它去玩,朕匆匆忙忙跑去念書,帝師沒說什么,朕以為就這么糊弄過了,沒事了……朕以為沒事了。”
他忍不住問:“后來呢?”
他握住謝痕的手,謝痕居然要去拿燒得火紅的炭。
誰都知道這會把人燙壞。
謝痕總會這樣,有時候是把玩炭火,有時候是匕首,有時候是明知道有毒的東西,謝痕依然拿在手里把玩,像最懵懂無知的孩童。
謝痕還想要拿那塊炭,掙了幾次,被他攥著手腕動彈不得,瞳孔微微動了下:“……什么?”
謝痕茫然:“什么后來?”
“你的馬兒。”他蹙眉,“后來呢,你念完書,騎著它去玩了嗎?”
謝痕在煙氣里微微偏頭,少年漆黑的眼瞳彎著,凝視著他,伸手撫摸他的頭頸下頜。
謝痕說:“去了,我們玩了一整天……沒事了。”
“沒事了,沒事了。”
謝痕扯著鎖鏈,讓他再爬得近一點,抱著他,柔聲呢喃:“阿玦。”
——這明顯是敷衍了事,他沒有聽到真正的“后來”。
燕斬玦有時想不明白,謝痕為什么不直接廢了他,為什么又要拴著他,又要慢條斯理用殘廢的軀殼柔聲教他習文練武,用細細的竹篾將他抽得渾身血痕,逼他水磨工夫日復一日打熬那些中原功夫痛苦透頂的基本功。
有段日子他以為謝痕是要他做死士,做亡國暴君的最后一個親衛。
可也不是。
后來——那是他殺了父兄奪位、千里奔襲南下的很久以后的后來。
夜里隱瞞身份寄宿時,他聽見中原人流傳的故事。
故事是玉不琢、不成器,帝師親手斬了霍亂君心的淫巧玩物,命人將那匹小馬剝皮、斬頸、去蹄,聽人說那暴君小小年紀其實就有了瘋癲本性,笑著將馬皮披在身上玩鬧,坐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將生馬肉一塊一塊割下往肚子里吞。
這是謝痕這輩子唯一的開心。
……
夜里的謝痕定定坐著。
像斷線玉偶,像這世上最精美的祭品,像個空殼,燕斬玦生出不安,捧著他輕輕晃動:“阿痕。”
謝痕仿佛沒有聽到,夜風把散落的長發掀起,又垂落,這是這具身體唯一有的反應。
“阿痕。”燕斬玦握住他的手,低聲說,“哥哥錯了,哥哥不問了,你別再想,聽話。”
“沒事了,沒事了……阿痕。”
燕斬玦反復告訴他:“那些事過去了,不會再有人傷害你,阿痕,哥哥來日就替你去刨了那老東西的墳。”
燕斬玦柔聲問:“你喜歡馬是不是?阿痕,你看,哥哥也是馬兒啊,我抱著你,不一樣哪里都能去?”
燕斬玦抱著謝痕起身,故意走來走去,制造出一點不會讓謝痕痛苦的輕微顛簸。
他凝視著空洞渙散的黑瞳,看到一點微弱的弧度,眼底燙得倉促閉了下眼睛。
這念頭不對,不對。
燕斬玦想,他不該給謝痕找理由,謝痕做的事很過分。
可謝痕有什么辦法,他控制不住地想,謝痕試過不把韁繩始終牽在手里,那樣的結果已經見到了,他無法遏制地想象一個幼小柔弱身體不好的孩子,拼命念完書,快活地跑向和小馬約好的地方。
看到人們正在剝下一張血淋淋的皮。
謝痕沒瘋掉已經是拼盡全力了。
他抱著謝痕來回走,模仿小馬的叫聲哄謝痕開心,他親謝痕的眼睛,不停叫謝痕的名字,謝痕慢慢彎起眼睛回應他,可渙散的黑瞳里那點光芒還是暗淡下去。
夜里的謝痕還是很乖,只是那點微弱的暖意仿佛也不見了,這具軀殼不再渴望、不再索求,模糊中仿佛與白天溫和飄渺的蒼白影子重迭。
燕斬玦不斷親他的眼睛。
被燕斬玦從那種茫然里叫醒,謝痕就吃力地露出一點微笑,可這點笑容太勉強,太蒼白,像個因為太過懂事早熟、垂死前仍盡力安慰別人的孩子。
燕斬玦踉蹌了下,停住腳步,他握緊謝痕的手:“阿痕。”
謝痕的身體在慢慢變冷。
謝痕輕聲答應,聲音很軟,帶一點鼻音:“嗯。”
謝痕看不見,瞳孔很渙散,柔軟冰冷的身體被他小心捧著,安安靜靜,謝痕像是困了,睫毛眨了幾次慢慢合攏。
燕斬玦又叫了他一聲。
謝痕再次被他叫醒,但掀開睫毛已經很吃力,被他攏在懷中,手臂軟軟垂落。
燕斬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可能是瘋了,他或許早就瘋了,瘋了不好么?他陪著謝痕,他撕下衣襟纏在自己脖子上,把另一頭交給謝痕:“阿痕,是哥哥,握著別松手。”
“你有馬兒了,馬兒回來了。”燕斬玦說,“阿痕,你看……”
他站在月亮下面。
身影倒影水面。
謝痕沒有握住布條,謝痕的手垂落,頭頸也軟墜,謝痕在他懷里無聲無息睡著,留下一具被世人當作祭品的軀殼。
……這是謝痕真正的愿望嗎?
不知道,燕斬玦不知道。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抱著謝痕,他親吻謝痕淡白的眉眼,嘴唇貼著不挪開,掌心捧著冰冷的頭頸。
風吹得睫毛微微動彈。
“阿痕。”燕斬玦說,“謝……痕。”
他是不是輸得太慘了,他在干什么,他是來找謝痕復仇的。
他怎么會恐懼到連站也站不穩。
燕斬玦怕摔到謝痕,慢慢跪下,跪在淺灘旁的碎石上,他留意不讓謝痕被弄傷,他把布條在脖頸上打結。
他把布條的另一端放在謝痕手里。
“謝痕。”燕斬玦說,“你贏了,成王敗寇,我輸給你了,好不好?”
他捧著謝痕晃了晃:“嗯?好不好?”
謝痕安靜,仿佛無知無覺,淡白得仿佛月下水霧,只有墨發和睫毛被風吹動,松軟虛蜷的手指并不握住任何東西。
他們的影子落在水面,迭著捉不到的月亮。
謝痕沒有握住布條。
第52章 好好的
月_腳c a r a m e l 燙_亮漸漸落下。
日出天明。
馬車在輕微搖晃, 走得不快也不慢,快了謝痕的身體承受不住,慢了來不及。
謝痕睜開眼睛, 這是個沒什么意義的動作,系統變成的飛蛾在這雙眼睛前盤旋, 發現謝痕真的看不到了,謝痕完全不自救, 依然在放縱地毀掉這具身體。
倒是抱著謝痕的燕斬玦被這點微弱的變化驚醒。
燕斬玦原本靠著車廂淺眠,立刻坐直身體,低下頭, 輕輕捧起謝痕的肩背。
謝痕笑了笑:“又在盤算怎么折磨朕?”
燕斬玦撫摸這雙不變的眼睛, 他現在看見謝痕有些許活氣、會說話, 就已足夠慶幸。
他不和謝痕再吵:“是啊。”
燕斬玦問:“吃點藥好不好?是苦了點,忍一忍,有糖,有荔枝膏。”
他的語氣很柔和平淡, 聲音很輕,仿佛他們之間什么都沒發生,沒有任何傷害、分裂和仇恨。
謝痕枕在他手臂上,慢慢挪動空茫的眼睛,望向他的方向。
不說話就要被當成答應。
燕斬玦含了藥喂他, 燕斬玦陪他嘗這份苦, 含著藥汁一直等到難咽的辛澀苦意稍淡了, 再哺喂給謝痕, 他一直等到謝痕咽下藥, 又將人好好捧在懷中,探入舌尖搜尋, 輕柔刮凈口腔里的殘余的藥汁。
他無師自通地學會怎么好好吻謝痕。
喂到第三口藥,謝痕被嗆了下,胸腔微弱痙攣。
燕斬玦立刻停下:“不好受?”
謝痕依舊仿佛端詳著他,像是恢復了視力,但燕斬玦將手在他面前輕輕揮動,擴散的瞳仁依舊沒有反應。
謝痕抬手,輕輕摸他的臉,向下摸索,碰到脖頸上的傷口。
燕斬玦不是故意弄的,他只是太痛苦、太絕望,昨夜謝痕無論如何不肯握住布條,他只好把系了死結的布條再割斷。
他的手抖得太厲害,匕首不小心劃傷了皮肉。
燕斬玦沒心情處理這些小傷。
謝痕的手很涼,像柔軟的、冰涼的鬼物,輕輕觸摸著他的身體。
“有血腥氣,不好聞是不是?”燕斬玦低聲說,“對不起,我去弄一下,很快就好……”
謝痕輕聲:“阿玦。”
燕斬玦胸腔悸了下,被這只手牽引著,低頭吻上淡白的口唇。
謝痕也用燕斬玦發現的辦法回吻,很柔和,很舒服,燕斬玦倉促閉緊眼睛,麻木心神滲出酸楚疼痛,眼淚滾落。
謝痕的掌心覆著他的傷口。
謝痕和他要繃布、傷藥,摸索著慢慢給他處理脖子上的傷。
謝痕撫了撫他臉上的狼狽淚水。
“哭什么。”謝痕柔聲說,“阿玦,你好像不恨我了,這樣對誰都不好,你不恨我,我不知道怎么辦了。”
燕斬玦問:“天會塌嗎?”
謝痕像是被這個不講理的問題問住。
但燕斬玦不在乎,天塌了更好,他就和謝痕這么抱著灰飛煙滅,化作世間塵埃。可天還沒有塌下來,既然天不會塌,那他不恨謝痕了又有什么不行。
燕斬玦還記得答應好的糖和荔枝膏,咬了一點,喂給謝痕。
他試過了給謝痕找梅花酒,但這東西制作精細,要雪水新梅,講究得離譜,在北地實在太難尋找了。
燕斬玦想,等冬天。
等冬天他自己給謝痕釀。
燕斬玦的心臟痛苦到仿佛碎裂,冬天,他無法真正去想什么冬天——謝痕已經淡得像一點清晨朝陽下的霧,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捉住一團霧。
他把謝痕捧進懷里,不肯放手,在痛苦的折磨下喘息劇烈,中原的亡國暴君或許被他嚇到了,或許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蠻夷,謝痕有一會兒沒有出聲。
然后謝痕輕輕摩挲他的頭頸,脊背,謝痕解開他的發帶和衣襟,謝痕引誘他躺下,在馬車漫長的、仿佛用不止休的搖晃里,謝痕教他用親近來發泄壓抑的痛苦。
他們倒在車廂里厚實軟和的裘皮與白狐絨上,謝痕的長發散落,很涼潤。
“不要想。”
謝痕捧著他的臉,柔聲誘導:“痛苦就不要想……阿玦,什么都不要想。”
“你想讓朕快活,是不是?”謝痕的嘴唇貼在他耳邊,“你知道怎么做……”
燕斬玦的眼睛里是充斥淚水的痛苦,他抱住謝痕,他知道,十八歲的謝痕有荒淫無道的罪名,因為除了那注定夭亡的變法,除了耗竭心力的政務,剩下的零星空閑,謝痕幾乎是沉迷進了這種事。
謝痕的身體太差,根本不可能作為主導撐到最后,所以謝痕耐心地教會他怎么做。
謝痕知道朝堂上怎么說他、怎么說他們。
謝痕知道留下他是死路一條,世人最喜歡把破國的罪名放在一個惑亂人心的“罪寵”身上,所以謝痕把他扔了。
這是謝痕最不可原諒的罪行。
燕斬玦終于看清了灼燒自己的劇烈仇恨。
他恨的,不是謝痕圈養他、囚禁他,不是謝痕肆意塑造了他,是謝痕在做完這一切之后,親手撕下了他耳朵上的金玦。
是謝痕把他扔了。
沒再看一眼、沒再回頭,甚至沒有半句交代。
謝痕隨手將他丟去逃出生天,自己施施然被那場瘋狂扭曲的風波浩劫撕碎。
燕斬玦當然恨,怎么能不恨,他恨得寢食難安,恨得五內俱焚。
他夜夜噩夢,夢的不是謝痕如何折磨他,是這個可惡的、傲慢的、算無遺策卻又無力回天的暴君,在那高高的刑臺之上被命運拆碎,依舊鮮血淋漓地朝他微笑。
“你恨我……”謝痕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地輕聲問,“是不是?阿玦,你是裝的,你心里其實很恨,你恨不得撕碎了朕……”
他在無處可逃的痛苦里渾渾噩噩:“是……”
謝痕笑了笑,很輕,仿佛松了口氣。
謝痕如愿被他報復,被他折磨。
這不是因為謝痕多喜歡被折磨,而是這具身體太疼,太疼,什么都是痛苦。
謝痕選擇滋味豐富的那一種痛苦,在意識即將如愿渙散時,被眼淚燙到的唇角顫了下,微微一怔。
他嘗到燕斬玦的眼淚。
冰冷、咸澀。
燕斬玦不吭一聲地流淚,連顫抖和哽咽也難察覺,這情形其實很熟悉,像慢慢學會了“帝王之相”的少年暴君。
謝痕微張著眼睛,動了動手指,想抹掉這點淚。
沒力氣,頹軟的雙臂早已抬不起,瘦得翼翅似的蝴蝶骨微弱動了動,燕斬玦捧著他,撫摸他的睫毛,撫摸他鼻端溢出的冰冷血痕,像絕望的幼童發著抖撫摸一張鬃毛浸透了血冰冷凌亂的馬皮。
謝痕對著一片模糊張口:“阿玦……”
他們是彼此的馬兒嗎?
燕斬玦終于被他的恨死死纏住了……
燕斬玦正因為他,一步步陷入無人能救的絕望深淵,就像幼年的謝痕面對那匹死去的馬。
燕斬玦在變成一個新的他。
趁這個機會,系統也在悄悄給謝痕打小報告:「謝痕,你的愿望好像已經達成了,燕斬玦這輩子也忘不掉你了。」
「你成功讓他愛上你了。」
系統關心謝痕:「你現在感覺怎么樣,比過去好點了嗎?還那么恨、那么痛苦嗎?」
謝痕沒有回答系統,他似乎不痛苦了,似乎不了,他仿佛玩味地品嘗燕斬玦落的淚。
“朕不記得……”
謝痕笑了笑,輕聲呢喃:“什么時候,教過你,裝可憐……”
燕斬玦的聲音啞透,用最溫存審慎的力道輕輕捧著他,垂著視線苦笑了下,嘴唇貼著冰涼蒼白的額頭:“是嗎?”
“那大概是我天賦異稟。”燕斬玦輕聲問,“陛下,有沒有獎勵?”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掌側卻被柔軟的手指輕輕勾住,他愣怔了下,不清楚這究竟是新的誘他沉淪的圈套,還是別的什么。
他眼前的謝痕像是變成了個最溫柔安靜的靦腆少年郎。
白日里的謝痕,和夜里的謝痕,仿佛合成了一個。
馬車外太陽正烈。
燕斬玦還在愣怔時,聽見謝痕用夜里的語氣,含了笑叫他:“哥哥……”
燕斬玦的瞳孔倏然收縮。
他是謝痕手把手教出來的,完全清楚謝痕的每個念頭,只要稍微動腦,就會想明白一個事實——夜里的謝痕是裝的。
謝痕一直在玩弄他。
裝傻,裝成懵懂稚子,哄他入套,哄他沉淪。
一切都是謝痕裝的。
哄他從胸腔里,血淋淋剜出一顆尚冒熱氣的心,親手把謝痕這株毒草捧進去
謝痕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現在謝痕玩厭了,主動戳穿這種無聊的游戲,甚至提起夜里的親昵稱呼嘲諷他,謝痕翻了翻,從只有夜里謝痕知道的地方摸出那串風鈴,撥了下,欣賞悅耳叮咚:“手藝不錯……”
燕斬玦劈手奪下風鈴狠狠扔遠。
謝痕笑出聲,他從未這樣開懷笑過,仿佛此生也沒這么暢快,燕斬玦眼瞳赤紅,把人按進柔軟狐絨里:“謝痕。”
謝痕還要嘲諷他,故意裝作受驚,睫毛一眨就落下淚:“哥哥對不起……”
剩下的話被失控的吻封住。
這次的吻,仿佛愛與恨都燃盡,只剩暴虐麻木的追討懲罰,系統急得不行,謝痕這不是功虧一簣:「這樣他就不再為你難過了呀!謝痕,你快做點什么挽救一下,你明明——」
謝痕明明很輕易,很輕易,就能哄得燕斬玦步步淪陷。
明明只差一點就能讓燕斬玦無法自拔。
為什么要在這時候改主意,完全推翻過去的計劃,忽然戳穿一切?
為什么要激怒燕斬玦?
謝痕不回答,只是微張著眼睛,任憑燕斬玦做他想做的,他陷在白狐絨里,像是出神,像是想起了很渺遠的過往,系統借他的眼睛看見七歲的蠻夷稚子。
北地進獻來的燕子,披頭散發,灰頭土臉,年幼的君王剝去他身上裹的裘皮,親手幫他沐浴,兩個這世上最孤零零的孩子在熱騰騰的水汽里擁抱著睡著,頭碰著頭,手拉著手。
「不是我的錯。」
系統聽見謝痕的心聲。
系統愣了愣,它是來幫謝痕的,本能就站在謝痕這邊:「當然不是你的錯啊,你太難受,太痛苦了,謝痕,這不能怪你,但我還是有個小建議,你是不是試一下和燕斬玦談戀愛……」
謝痕:「不是我的錯。」
系統怔住。
「帝師……沒有教朕。」謝痕陷在白狐絨里,馬車的車簾被風掀起,陽光刺眼,「朕不會。」
系統下意識問:「不會什么?」
其實問完也后悔,因為答案很清楚,謝痕不會愛人。
謝痕的愛被敲掉了,剜凈了,如果先被送來的不是小馬而是燕斬玦,年幼的儲君就會拉著他的手,在華美冰冷如金棺玉槨的禁宮里歡快飛跑。
就會抱著燕斬玦,把臉埋在他頸間睡得香甜。
直到燕斬玦被那些偉大的、不近人情的帝師剝皮剜目,頭顱放在謝痕的榻前。
謝痕直到十幾歲仍會做這個噩夢。
怎么從這噩夢里保護燕斬玦呢?
少年謝痕一身冷汗,臉色蒼白漉濕長發沾在頸窩,不似生人更似水鬼,他摩挲燕斬玦的喉嚨,心想,心想。
用皮革圍上吧。
拴在身邊吧。
于是他們一路淪落到今天。
“不是……我的錯。”
謝痕呢喃,仿佛有什么在碎裂的軀殼里不停流逝,瞳孔慢慢變成某種暗淡的灰,他被燕斬玦扔在了馬車里,靜靜躺著,鼻端耳竅慢慢滲出血。
他放過燕斬玦了。
他不想燕斬玦變成另一個他,這不好玩,沒意思。
謝痕對燕斬玦有無數欲念,想讓燕斬玦記住他,想讓燕斬玦抱他、吻他、永遠不離開他,想讓燕斬玦陪他死,為他活……唯獨沒有“讓燕斬玦變成另一個他”。
他知道那是場蔓延終生的凌遲。
幾多絕望,幾多可悲。
所以算了。
“算了。”謝痕說,“帶我走吧。”
他收回自己的恨,不再折磨燕斬玦,不再執著于讓燕斬玦記住他。
燕斬玦可以忘了他。
他允許了。
他允許燕斬玦來日叱咤風云、暢快恣意,允許燕斬玦兒女繞膝,無病終老,就仿佛燕斬玦替他再活一次。
他允許燕斬玦也扔了他。
「那你為什么恨。」系統小聲問,「謝痕,你說謊,你為什么說謊?說著放過他,你怎么會這么痛苦、這么難過。」
「謝痕,你不甘心是不是,你心里還是很恨。」系統說,「帝師,命運,假如你沒被他們變成這樣,你就會好好拉住燕斬玦的手,你就會知道你愛他……」
話沒說完。
沒說完,就有人踉蹌著滾進車廂。
飛蛾撲騰著光速藏匿。
他們都以為燕斬玦走了,連系統也這么以為——可燕斬玦居然沒走。
燕斬玦沖回去撿丟掉的風鈴,大口喘氣,他連靴子也沒顧得上穿,腳上被碎石刮得全是血痕,他冷著臉不發一言,把風鈴塞進謝痕手里氣他,故意把人捧起輕輕擦拭血痕,攏著脊背力道柔和地摩挲拍哄,他就要和謝痕對著干。
他也像是被謝痕拐著,不知不覺找回了十幾歲時候犯倔的牛脾氣:謝痕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
“你以為你贏了是不是。”燕斬玦的嘴唇貼著冰冷的睫毛,切齒地低聲說著,“謝痕,你自以為是,你憑什么,憑什么以為。”
“憑什么以為。”
“我是因為你這些可笑的招數……愛上你的?”
這話嘴硬,至少是因為謝痕這些“可笑的招數”,他才終于徹底破開那層可憐的執念迷障,認清自己的心。
但誰吵架不嘴硬。
燕斬玦不停替他擦拭溢出的血痕,給他喂藥,喂蜜水和荔枝膏,燕斬玦才不管他們吵架了,他就要拼命對謝痕好,狠狠氣一氣這個無道昏君。
燕斬玦不停急促催馬快往天山走。
“我總算看透你了,謝痕,你就是想讓我中計是不是,你要我也丟下你。”
“你要我一輩子痛苦,想起你就哭?做夢,謝痕,我才不上你的當。”
燕斬玦說:“你的計策一點都不高明。”
謝痕靠在他胸口,人仿佛沉沉昏迷,氣息微弱到極點,但燕斬玦就是知道他醒著,燕斬玦很放肆,不光抱他還親他。
燕斬玦摸索出很多更溫存輾轉的親昵。
謝痕不認得這些完全陌生的感觸,喉核輕顫,身體無意識地微微發抖。
“我恨不得和你吵一百年……”
燕斬玦抱著他,咬著牙根嘆了口氣。
“吵到我們都變成老不死的家伙,你恨我我恨你,哪天你扯著我的衣領、我拽著你的袖子蹬腿咽氣。”
“想明白這件事的時候我就知道完了,我愛上中原的無道昏君了。”
“我早愛上你了,你絕對想不到,一定以為我在胡說。謝痕,第一次親你以前我就愛上你了,你當時問我為什么發抖,為什么恐懼,因為我發現這樣比什么都快活。”
“你想讓我孤零零活下去的時候,我已經冥思苦想怎么陪你死了,我每天都在想咱們兩個在棺材里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謝痕,我要生你一輩子氣,你怎么能丟掉我,怎么能不要我。”
“你疼得快死了,病得快死了,也不能說一句‘阿玦,抱我’,是不是?”
“非要到裝瘋賣傻的時候,你才肯說點軟話,稍微放過你自己一點,痛苦了就掉淚,高興了就笑,是不是?”
燕斬玦的手劇烈發抖,他把手貼在謝痕胸肋間:“謝痕,告訴我名字,是誰把你變成這樣,是不是都死了,我要刨了那些老王八蛋的墳。”
……最后這句未免還是有點蠻夷了。
謝痕輕聲笑了下,嗆出零星血點,燕斬玦拿白狐絨小心替他擦拭,青筋暴起的手臂劇烈顫抖,眼淚砸在謝痕的唇角。
謝痕咂摸這點冷水,低聲抱怨:“好苦……”
“怪我。”燕斬玦從沒這么陰陽怪氣過,“我就該先拿冷梅香把自己腌透了,給陛下哭點梅花酒。”
謝痕笑得咳嗽,他從不知道燕斬玦這么會講笑話,他笑得停不住,胸腔痙攣了下,大片發烏的淤血順著口鼻噴涌而出。
這些血不鮮紅,沒有熱意,寒冷異常,充斥著陰冷不祥。
這是帝王家的罪孽,是謝痕從胎里帶的毒,它來自后宮紛爭、勢力傾軋,來自一座裝滿了活死人的棺材,數不清的人影來來往往,推出作為祭品的幼童。
謝痕被燕斬玦抱下車。
燕斬玦踉蹌了下,抱著他跪在草地上,沾染了毒血的草隱隱枯萎。
燕斬玦沒躲開這些血。
他不在乎,謝痕的毒性入了肌骨,無法拔除,那他也沾染好了。
謝痕也不阻攔,靠在他肩頭,脊背頭頸被燕斬玦力道柔和地托著,喉頭微弱痙攣,每一下都涌落大片烏血。
直到太陽又西垂。
直到謝痕仿佛真的不剩下什么血可吐。
燕斬玦柔聲叫他:“謝痕。”
他知道謝痕沒力氣回應,他走到潭水邊,試了試水溫,水被午后烈日曬得微溫,但謝痕一定覺得涼,燕斬玦放輕所有動作,完全把人護在懷里下水清洗。
吐出毒血是好事,要盡快洗凈,不能再沾染太久。
落日燒得半邊天赤紅刺眼,這樣的赤紅也蔓延進潭水,燕斬玦輕輕親懷里寂靜的人,清洗干凈血污。
他抱著謝痕輕輕拍撫,他貼著謝痕的額頭,拉著謝痕的手。
接著他像是被燙了下。
燕斬玦看著垂落的睫毛,日色尚存,天邊火燒,這不是夜里,他小心親吻睫毛里溢出的水汽。
冰冷羸弱的小指輕輕勾他的手掌。
那又能怎么樣呢,不說就不說吧,燕斬玦嘆了口氣,他又不是不知道謝痕的脾氣。
“我知道,我知道。”燕斬玦小心收攏手臂,“我抱著你呢,謝痕,你知道我死活都放不開手的。”
“我們好好的。”
燕斬玦說:“再也不分開了。”
第53章 瀟灑一生
他們一路往天山去。
路越走越奇險, 天氣也越來越寒,有些地方甚至隱隱看到終年不化的積雪。
燕斬玦捏了一點雪花,灑在謝痕的睫毛上。
睫毛微弱動了動。
慢慢張開, 謝痕的瞳孔是種枯敗的灰,但神情安寧放松, 陷在柔軟的白狐裘里朝他微笑,笑容很柔和干凈, 隱約透出些許這個年紀本就該有的少年模樣。
燕斬玦也笑了:“睡得好么?”
謝痕的手指動了動,燕斬玦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謝痕摸出他是誰:“阿玦。”
燕斬玦答應, 他親吻謝痕冰涼柔軟的嘴唇, 撫開散落的長發, 他把謝痕小心捧在懷里,喂給謝痕一點飴糖。
謝痕的心力像是靠那種刻骨的仇恨糾纏,仇恨消泯,心力也自然散去。不再每天都能醒來, 有時昏睡著吐血、發病,神智也逐漸不那么清晰。
這次不再是裝的,謝痕過去靠執念硬壓毒性,如今全洶涌反撲回來。
這是必然會有的代價,系統也無法阻止。
燕斬玦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
這十九年, 謝痕焚膏繼晷, 煎熬盡了心血, 如今只不過是好好睡一睡、歇一歇。
謝痕早就該好好歇歇, 他所承擔的責任遠超過道義, 那些懦夫、偽君子,不敢承擔亡國的罵名, 于是不擇手段催熟一個最無辜的幼童,套上一身明黃龍袍,割得鮮血淋漓,再架上點燃的柴堆。
燕斬玦厭惡這一套,恨不得撕碎。
他給謝痕編造新的出身:“你醒了,謝痕,你生著病,不要動腦,耗費心力你又會吐血。”
“你不用想這是怎么回事,我直接告訴你。”他告訴謝痕,“我是北地牧馬的蠻夷,你是漢人,是我搶來成親的新婚妻子,你病得太厲害了,我帶你去采藥。”
謝痕不知道信還是不信、清醒還是迷糊,只是微微彎著眼睛,靠在北地蠻夷的懷里:“哦……”
“真的。”燕斬玦低頭親他的眉眼,“謝痕,我答應你,只要你好起來,我所有的馬都送給你。”
“我有很多馬。”
燕斬玦說:“最小的能抱在懷里,很乖,很好玩,還會舔你的手。”
謝痕輕輕笑了:“那真好。”
燕斬玦握住他的手,給他哺喂一點蜜水,等這點水慢慢淌進干涸的喉嚨。
謝痕靠在他懷里呼吸,氣息柔軟冰涼,像一團將散未散的云霧,燕斬玦解開衣襟,用身體溫暖他,謝痕胸前的傷痕又在流血。
燕斬玦解開繃布,是一道橫在心口的刀傷,這是謝痕讓他做的,那天夜里謝痕毒入心竅,斃命在即,用最后一點力氣教他怎么放血清毒。
謝痕讓燕斬玦用小刀刺進自己的心口。
“我是要活下來。”
謝痕告訴燕斬玦。
那些難熬的年歲里,他也不是沒事閑著自己劃自己玩,這是保命的辦法。
謝痕承認他不說就是因為喜歡看燕斬玦著急心疼。
燕斬玦以為他是太痛苦了,為了排解扭曲壓抑的絕望,不得已自虐,其實沒這么嚴重,謝痕的確痛苦,但他能通過燕斬玦,依然維持那個搖搖欲墜的平衡。
“朕故意的。”謝痕嘆息,“朕不是好人,阿玦,扔了朕喂野狗吧。”
燕斬玦:“……”
這話如今成了兩人玩鬧拌嘴的舊賬。
謝痕也學會了開玩笑,燕斬玦被他氣得樂了,心底近乎爆炸的焦慮惶恐稍稍緩解,總算穩得住手,咬著喉嚨里那點血氣,割開謝痕本就傷痕累累的胸肋。
那次謝痕沒有失約,放了血、清了毒,燕斬玦不撒手地死死抱了他三日三夜,謝痕慢慢活過來。
于是燕斬玦原諒他欺騙自己的罪行,翻出賬本,握著謝痕的手又撕掉一頁。
……
謝痕像是察覺到他在看什么:“不疼。”
燕斬玦握著謝痕的手,給這道傷灑上止血藥粉,仔細包扎,謝痕瘦得太厲害了,呼吸時肋間皮膚甚至像是飛蛾半透明的薄翼,半青半灰,經絡泛著淡淡紺紫。
燕斬玦點頭,他依然相信謝痕說的一切,他用和當地獵戶新換的白狐絨輕輕裹住謝痕,讓人靠在自己肩頭。
謝痕陷在柔軟的白狐皮毛里,下頜貼著軟絨,鬢邊滲出些汗,燕斬玦替他小心地輕柔擦拭,把發絲攏到耳后。
燕斬玦輕聲問:“這樣舒服點嗎?”
謝痕微微笑了下,他已躺不下,仿佛覆了層雪粉的霜白口唇翕張,冰冷手指牽住燕斬玦的手掌。
“我知道。”燕斬玦答應,“不會松手的,謝痕,我抱著你呢,我永遠抱著你。”
燕斬玦收攏手臂,謝痕的身體被他托起,頭頸就不著力地軟軟偏向一側,嘴唇擦過脖頸間的舊疤痕,涼意滲透,燕斬玦托起淡白臉頰,謝痕已經又陷入昏迷。
燕斬玦盡全力催馬快走。
他們走過群山莽原,走過崎嶇山路,雪越來越多,天山上的雪終年都不融化。
謝痕上不了山,燕斬玦在山下扎了帳篷,弄得暖和舒適,這里沒有人煙,燕斬玦盡全力用雪和石塊偽裝帳篷。
忙活完這些已經天黑,燕斬玦要從南面上山,他問過了,一來一回要三天。
重病之人自然不可能撐得過三天。
謝痕有辦法。
謝痕手里還有種假死藥,本來是準備給燕斬玦的,倘若來不及把人流放,就趕在國破前將燕斬玦“賜死”。
喂了假死藥,再用棺材裝著人送回北地,謝痕起誓這計劃很完整,他會在棺材里給北地蠻夷配把斧子。
燕斬玦將信將疑,但看在謝痕難得發誓的份上,又將賬本撕掉一頁,把假死藥接過來,貼身仔細藏好。
現在他回到帳篷里,輕聲叫醒謝痕,如今謝痕已無力扼制毒性,夜間心性真的混沌,又變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即使被病痛折磨得再痛苦,也會因為被他抱著而高興,露出笑容。
燕斬玦用風鈴哄他開心,又喂給他蜜水,謝痕喜歡蜜水的滋味,聲音微弱但歡快:“哥哥。”
燕斬玦柔聲答應。
他要給謝痕喂假死藥,假死之人不再消耗生機,最多可撐過七日。
七日一過,倘若燕斬玦再不回來,謝痕就必死無疑。
但如果他能取回天山的靈藥,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能解了毒,好生調養,五年、十年,慢慢地養,謝痕的身體遲早會康復。
謝痕才十九歲,養上十年也年輕得很,他們可以一起在草原上縱馬。
這是他們僅剩的活路。
沒有時間猶豫。
“阿痕。”燕斬玦沒法給孩子的謝痕講這些道理,只能告訴他,“哥哥要給你吃一種藥,吃了會很痛,但病會好。”
燕斬玦低聲問:“你相信哥哥,好不好?”
他望著這雙不復明亮的眼睛,謝痕的睫毛很長,濃深,卷翹,謝痕仿佛有無窮無盡的笑容,朝他綻放,謝痕毫無防備地吃下他掌心的毒藥,這當然是毒,假死有斷腸之痛。
冰涼的嘴唇貼著他的掌心,柔軟溫濡,然后他懷里的身體痙攣了下。
痙攣了下。
謝痕睜大眼睛。
謝痕能察覺到死亡的滋味,他從記事起就知道這種滋味,燕斬玦的喉嚨里涌上血氣,他等著謝痕的驚懼、質疑、敵視,可謝痕卻只是掙扎著往他懷里躲。
“哥哥。”謝痕抓他的袖子,斷裂手筋的手劇烈顫抖,“哥哥,哥哥……”
燕斬玦仿佛被巨石砸中脊背后心。
他收緊手臂:“哥哥在,阿痕,別害怕——疼是不是?哥哥知道,阿痕,別用力,疼就咬我,狠狠地咬。”
他握住謝痕的手,不讓謝痕這樣胡亂使力,謝痕紙薄的脊背在他懷中痙攣,弓折,謝痕含著他的喉嚨。
謝痕不用力,牙齒碰撞頸側皮肉,不肯咬,恍惚幾息的工夫,謝痕就這么在他懷里慢慢安靜下來。
燕斬玦慢慢放松懷抱,謝痕靜靜躺在他懷里,瞳孔完全渙散,空洞望著帳頂,燕斬玦把他輕輕放進狐絨里裹好,胸口起伏,終于伸手慢慢撫上這雙眼睛。
“阿痕。”燕斬玦輕聲開口,聲音很柔和,“你在這里乖乖睡覺,天山上的藥,我替你采來,一定治好你的毒。”
燕斬玦說:“等你治好了,我們自由自在,瀟灑一生。”
他撫摸謝痕的睫毛,這一去沒人知道他還能不能回來,倘若誤了時日、出了意外,這就是謝痕最后的結局。
謝痕在茫然無知里死于他親手喂下的劇毒。
燕斬玦分毫也不舍得耽擱,沒時間兒女情長了,他反復檢查好帳篷里的一切,起身大步離開,躍上寶馬,勒緊韁繩不顧一切揮鞭狂奔。
他在馬背上伏身,獵獵寒風刮過耳畔,他的肩膀開始劇烈打顫,淚水滾落。
……
系統這么看了很久的投影。
飛蛾撲簌,嘆息一聲,在暖籠燃燒的篝火旁和那一抹暗青灰色的虛影聊天:「謝痕,你要是現在死了做鬼,他就真的、真的記你一輩子,永遠也忘不掉了。」
那團模糊的虛影,其實已經幾乎脫離軀殼,只是面目模糊,尚且不成人形。
謝痕已經在生死之間。
系統還想說什么,卻發現虛影還是中原那亡國之君的脾氣,并不怎么理會旁人,只是靜靜看著那片火光里的投影。
虛影看了一會兒,無意識地想伸手觸摸,系統嚇了一跳,連忙攔住。
謝痕還是不明白燕斬玦在想什么,被阻攔了,就收回手,指腹輕輕摩挲:“怎么還是這么好騙呢。”
“永遠不長記性。”
“我裝一裝,他就又相信。”
謝痕說:“你知道嗎,他要和我白頭偕老,養一草原小馬到處亂跑。他說要開荒種花,給我釀一大缸梅花酒。”
系統也唏噓啊,燕斬玦號稱要把過去的事“樁樁件件”、“向謝痕討回來”,結果那破賬本早就撕得只剩封皮了,仗著還沒變成鬼的謝痕看不見,一張一張撕白紙,苦苦佯裝著撐場面:「那你想過這種日子嗎?」
虛影定了定,問:“什么?”
「你想過那種日子嗎?」系統問,「謝痕,你是中原的皇帝,什么好東西都見過,是不是根本不缺馬和梅花酒——」
它說到這,就停住,因為謝痕居然又要去摸那團火。
系統心說你是飛蛾我是飛蛾,忙著阻攔,操心到不行:「別碰,謝痕,你現在很虛弱,一不小心就死了。」
已經到了瀕死境地的人,才會魂靈出竅,這說明軀殼已經極盡衰弱。
系統忙著阻攔謝痕,百忙中回頭,發現原來是投影里的燕斬玦遇險,有一小片覆雪的山石崩塌,馬摔死在了崖下。
燕斬玦用匕首釘住巖石縫隙,掙扎著爬上懸崖,仍有碎石不停滾落,命懸一線。
謝痕問:“他會平安嗎?”
系統偷偷:「哇。」
「不好說。」飛蛾拍著翅膀,飛來飛去,「這要看天意了,謝痕,你想讓他平安嗎?你想不想再見到他?」
謝痕如今已經半步踏入冥河,是將死之人了。
這世道其實有鬼,鬼能修煉,鬼能化身,只是陰陽兩隔,有煌煌天道鎮壓,永生永世不可再與生人相見。
青灰色的虛影只要再離一寸,人間軀殼氣絕,就不必再疼,天山的靈藥能保住他的命,但世間何曾停止過苦痛磋磨。
系統嘗試激發謝痕的生志。
這點濕冷的、陰寒濃郁的霧氣,慢慢回還軀殼。
系統剛放下點心,卻又錯愕。
謝痕靜靜躺在火光里,殘破軀殼一動不動,皮膚青白,已經沒有絲毫生息,風將帳簾掀動,些許雪沫落在覆落睫毛上,化成一點冰涼潮濕。
亡國之君天地難容,不求天地憐憫。
霜白的口唇微張,里面鉆出只燕子,靈巧異常,振翅輕盈而起,映著熹微薄霧直飛向茫茫雪山。
第54章 噩夢,夢醒
燕斬玦的確差點喪命。
很多次, 相當危急,異常兇險,多虧一只盤旋的燕子指點才化險為夷。
燕子飛累了, 落在他肩上。
他把燕子藏在懷里,在白皚皚的雪山上攀爬, 與天道爭斗,救亡國之君是天地不容, 那么他就反了冷冰冰的青天。
“他做錯什么了?”
燕斬玦問:“他又不是要倒行逆施復國,不是要違背天道,他活下來也不行嗎, 活著過些好日子也不行嗎?”
“他活得舒服點、高興點也不行嗎?”
“他從沒自由過一天、開心過一天。”
“他做錯什么了, 你們要這么折磨他, 就因為他是你們的祭品嗎?那你們把我的命也一起拿走好了,我陪他去地府,翻了這混賬天道……”
火速趕來的系統聽得心驚肉跳。
這世道,沒人敢不敬天、不尊地, 燕斬玦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按世人信奉的天道,該打入九幽永不超生。
但燕斬玦似乎渾然不顧,他護著懷里的燕子,胸口劇烈悸顫, 他認得這是什么, 就是認得, 他的心臟仿佛已被雪片割碎, 渴望著沖破胸肋裹住這一團幽魂。
燕斬玦向上爬, 不顧手指完全凍木失去知覺,不顧跌傷的狼狽, 他畢竟是主角,身上也有一層無形天道。
這兩種天道在冥冥中劇烈沖突。
燕斬玦昏過去了幾次。
坍塌的雪將他埋了幾次。
他幾乎力竭,神識恍惚昏聵,把匕首扎進肩膀,逼自己清醒,熾熱滾燙的血淋在這一團滲著冷香的幽魂上。
近了,近了,他馬上就要采到世人口中的靈藥,暴虐厲風又將他掀翻,燕斬玦躺在茫茫雪地里,望著灰色的天空,心神終于不可抑制地渙散。
他吃力地挪動手指,摸自己的喉嚨。
幽魂在剝離他身上的痕跡。
謝痕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謝痕從來都只分半顆心給他,哪怕在答應了他一輩子在一起、再不分開的時候,謝痕也依然同時計劃著自己死了,帶走一切。
傷疤、記憶,燕斬玦身上有關謝痕一切的痕跡都在流逝。
他開始忘了七歲的謝痕怎么握住他的手。
他開始忘了,當他冒死殺入京師,刑場上的謝痕怎么詫異地望著他,幽暗冷寂的瞳孔里微弱綻放光亮,謝痕身上全是血跡,他把人抱到馬上,像是抱著一株凌寒而不自知的紅梅。
“謝痕……”燕斬玦低聲說,“做夢。”
他咬著牙,他身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這種恨意,仿佛灼灼烈火焚天:“做夢,做夢。”
“要我忘了你?”
“絕不可能。”
燕斬玦不停重復著謝痕的話:“我是北地來的燕子,是你的阿玦。”
燕斬玦掙扎著,翻過身,往靈藥的方向手腳并用地爬,他不知道自己失敗了多少次,也不清楚時間過了多久,他或許又昏過去了一陣,當他終于握住風雪里的靈藥,身體也完全懸在了萬仞懸崖之外。
墜落山崖,他會和馬一樣粉身碎骨。
他在恍惚里看見謝痕,青灰色的、陰氣繚繞的虛影,謝痕望著他,瞳孔是異乎尋常的黑,微微笑著,撫摸他的頭頸。
“阿玦。”謝痕說,“我在忘川等你。”
燕斬玦識破他的謊言:“沒有忘川,你過不了忘川河了,謝痕,你是亡國之君,天地不容,你連鬼也做不了。”
謝痕卻像是聽不見——其實這么想一想,謝痕會的辦法實在非常單一和拙劣,只要是他反駁不了的東西,就裝作聽不見。
謝痕輕輕親他:“我在忘川等你。”
謝痕說:“你盡力了,阿玦,你不該有遺憾了,不該再自責、痛苦,就像我一樣。”
謝痕已經盡力挽救國家,但國祚將亡,非人力所能逆轉,謝痕用自己做例子說服燕斬玦,謝痕說:“我在忘川……”
燕斬玦無法控制地悸栗起來,他的眼瞳赤紅,劇烈喘息,他一手攥著靈藥,一手死死箍著這一團幽影吻住剩下的謊言,他還要再掙扎,雪崩卻已經爆發。
只有雪崩才能救燕斬玦的命。
鋪天蓋地的雪,吞噬了只差一點就要墜落萬仞懸崖的人,卻也反而保護了他。
燕斬玦被裹挾在崩塌的暴雪里,昏沉著跌落、翻滾、摔得渾身是傷,眼前的一切終于歸于黑暗,徹底失去意識。
……
月光幽幽。
雪地上,渾身是傷的人蹣跚跋涉。
他長得很高大健壯,是北地人的身量,卻又有習武的中原人才有的矯健利落,他走在月亮下的雪地上,手里攥著株奇怪的草藥,神情很茫然。
有什么奇怪的東西要他做“主角”。
他不想做主角。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要做什么,他看著毀掉一切的雪崩,他已經從山頂摔落到山腳下。
他被什么絆了一跤,摔在地上,撥了撥雪,發現是根做標記的木頭。
有什么人在這里搭了帳篷嗎?
他生出好奇,繼續撥開雪,他的手已經完全凍傷,卻依舊不知疲倦,仿佛這雪下面埋著寶藏。
他終于撥開了礙事的積雪,下面有被壓熄的冷炭。
還有……一只手。
他握住這只手,完全凍得冷硬的手,和冰雪是同樣的顏色,冰冷蒼白,手指微蜷,他沿著這只手撥開更多的雪。
他發現一具被凍僵的柔美尸骸。
很美,被裘皮和白狐絨裹著,倘若不是凍僵,簡直栩栩如生。
凍僵了也美,只是透著不化的寒氣。
他摸了摸像是冰雕成的人,睫毛有點扎手,他低頭呵氣,融化了霜雪,把嘴唇貼在闔著的眼皮上,直到這部分也仿佛被哄好了,變得有一點柔軟。
他小心翼翼地撫開這雙眼睛,像是在照一面劣質的鏡子,一些冷透的炭,一片灰,一截燒盡的華美枯木。
他撫摸鼻梁和嘴唇,都很寂靜,微張的嘴唇里也被雪填滿。
他抱著這個人,笨拙地輾轉親吻,直到雪水融化。
他摸了摸這個完全變成冰雪的人。
“阿……痕。”他本能地說,“阿痕,睡醒了,來吃藥。”
他跪在雪地上,抱著這具不認識的尸身,他不知道這是誰,但本能地喜歡,親近,想要抱著不放手,他把靈藥細細搗碎了,給這具仿佛冰雪似的玉偶喂下去。
“好阿痕。”他柔聲哄,“苦是不是?哥哥知道,藥就是苦的,等你把藥都吃掉,哥哥就給你吃糖。”
“喝蜜水。”他說,“梅花酒……”
有什么東西從胸腔里碎裂。
這種碎裂并不終止,由內向外緩緩蔓延。
他看到尸骸懷中抱著的風鈴,原來這個可憐的人是抱著這樣一件簡陋的手工制品死的,這東西賣相做得很一般,雖然材料不錯,但賣不出什么價。
他想。
他看了看風鈴。
上面每塊玉石都刻著“謝痕”兩個字。
原來這個可憐的、被丟在雪地里孤零零死掉的人叫謝痕。
“謝痕。”他試著叫這個名字,“和我走吧,我不會丟下你,你喜歡馬兒嗎?我有很多馬,我們養馬、種花。”
他撫摸凍僵的頭頸,這些部分已經完全蒼白僵硬,因為身體裹在保暖厚實的狐裘里,還稍微有些柔軟。
他小心地彎折仿佛瓷質的脊背,把人抱在懷里,謝痕的頭倚著他的肩膀,張著眼睛,仿佛在看著這一串風鈴。
“你喜歡嗎?那就帶著。”他收好風鈴,又仔細掩嚴實了狐絨與裘皮,他把謝痕抱在懷里,握著謝痕的手,把這只蒼白僵冷的手覆在自己的脖頸間。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脖頸上沒有任何痕跡,謝痕的手被他的體溫暖著,也慢慢變柔軟,仿佛在撫摸他。
“我是北地來的燕子。”
他說,“我來陪你,謝痕。”
“我是飛不走的燕子。”
他說:“你要給我起個名字,你要馴養我,這樣我們就能一輩子在一起,搭一個巢,再也不分離。”
這種事靠他是不成的。
只有靠謝痕,他嘗試尋找線索,他找了很久,很久,沒什么象樣可靠的答案,這叫人有點可惜。
謝痕不給他起名字,他叫什么呢?
那個執著于讓他做“主角”的奇怪東西,還在不遺余力地勸說他,拼命給他講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他叫燕斬玦,日后他會揮師南進一統天下。
他懶得聽也懶得信,是有怎么樣,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他也不是什么主角。
他是謝痕一個人的燕子。
他還會唱謝痕教他的前朝古曲,謝痕說這叫《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一愿海波平,二愿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那種碎裂終于由軀殼深處蔓延出來,他看著自己的胸腔,不知何時竟已多出了個大洞,漏著呼嘯風雪。
“謝痕。”他問,“你冷不冷……”
……
……
一只飛蛾是叫不醒累到昏沉睡著的人的。
起碼得是蚊子。
英勇悲壯的蚊子嗡嗡叫著,被一巴掌拍扁在頸側,燕斬玦驚醒,發現眼前的藥差一點就熬干,他立刻熄掉爐火。
原來是個夢……
是個夢?!
燕斬玦愣愣呆坐,片刻后被蹦到手背上的火星燙得回神,記憶清清楚楚、一點也沒消失,他完全記得自己和謝痕七歲的事,也記得十幾天前。
他拼死攥著那株靈藥,險些墜入懸崖,卻又被橫出的嶙峋梅枝刮住衣袖。
他掙扎著將身體翻回去,連滾帶爬下山,這趟遠比預料兇險艱難,他居然已經在天山上浪費了六天有余,回到帳篷里時最后一個暖籠也已燃盡熄滅。
他帶著謝痕與靈藥匆忙回轉,一路熬藥,風餐露宿。
至今驚魂未定,恐懼陰霾未散。
燕斬玦的胸口劇烈起伏,他定了定神,端起那碗剛熬好的、據說百試百靈的藥湯,慢慢走向亮著燈火的帳篷。
厚厚的裘皮簾掀起又落下。
燕斬玦跪下來,抱起依舊無聲無息的謝痕,護在懷里,一點一點哺喂進藥汁,好苦,怎么這么苦,不是說這是起死回生的靈藥么?謝痕為什么還不醒?
他發著抖,淚水不受控地溢出,落在淡白唇邊。
火光跳躍,人影晃動。
比飛蛾更輕,稍不留意就會忽略的力道,慢慢勾住他的手掌。
燕斬玦的胸腔顫了顫。
他慌亂起來,又怕灑掉這一碗藥,手忙腳亂地放好藥碗抬頭,拼命用袖子狠狠擦眼睛,視野終于變得清晰。
微微彎著的、黑漆漆的,仿佛仍舊透著森森鬼氣,卻又恍惚有鶯飛草長,不再是一片荒蕪死地的眼睛。
“阿玦……”
謝痕問:“朕的梅花酒。”
他牽著燕斬玦的手掌:“朕的馬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