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救我一下
季斕冬做一場夢。
夢不錯, 相當刺激,在暴雪里飆車、起飛、摔得昏頭轉向。
雪是甜的。
他看見一只被無辜嚇飛的鳥,砂棕色, 白眉,飛行姿態(tài)很輕盈漂亮。
可能是某種云雀。
也可能是幻覺, 有時會有這一類幻覺:坐在窗口,一只云雀忽然破開胸膛, 鮮血淋漓地鉆出,逃離依然晚了一步,在墜落的狼藉羽毛里死于冷槍射出的子彈。
季斕冬剛才嘗到了一點雪。
好吃, 他還想嘗, 但這要看運氣。
吃雪花吃到飽的概率不會高于喝西北風。
按胸口是真的疼, 季斕冬忘了告訴厲珩這件事。他以第三視角完全不相干地旁觀這場慌亂的搶救,看著自己躺在雪地上,狼狽難看,攤開的手臂跟著按壓顫動, 一截手腕從袖口露出來。
季斕冬蹲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
他并沒發(fā)現自己原來留下了這么多疤。
活過二十七年,季斕冬其實沒想過傷害什么人。
包括自己。
十五歲的季斕冬干得不錯,二十二歲的也值得抱著好好拍兩把肩膀,雖然難免有些遺憾,但畢竟已經盡了力。至于后面幾年, 雖然亂七八糟, 仔細想想也都還算說得過去。
……這樣看來。
這樣看來, 搞砸了的, 是二十七歲的季斕冬。
二十七歲的季斕冬向這個躺在雪地上將死的人道歉:“對不起。”
痛苦像是種有龐大根系的植物, 起初沒有知覺,發(fā)現的時候, 就已經把根扎得很深了,割開手腕并不能真正拔除它,扯斷的根系反而牽連血肉。
“厲珩。”
季斕冬把手蓋在那兩只交迭的、青筋暴起的、拼命按壓自己胸口的手上,他認為已經差不多了:“沒必要。”
他給厲珩分享,他無數次嘗試駁倒、推翻、掙脫逃離,最后終于接受的答案:“沒必要。”
他設法在自己見過的劇本里找到一些寬慰人的臺詞,但話一出口,居然變成飄落的灰燼。
痛苦燃燒殆盡的灰白余燼。
狡猾地偽裝成雪花。
厲珩發(fā)著抖親吻被雪覆蓋的眼睛。
厲珩把他的痛苦吞進去,季斕冬親眼看著它們在另一具身體里毫無阻礙地狂妄扎根。這不太妙,季斕冬好心地拽住厲珩的袖子,勸他不要亂撿地上的東西吃。
但厲組長聽不見。
季斕冬只好看兩只松鼠躥過樹梢,由松子聯(lián)想到松塔,由松塔聯(lián)想到排骨,不太對勁,重來,由松鼠聯(lián)想到排骨。
……不對。
季影帝有點苦惱。
他看著自己的胸口,這里面竄飛出自由的云雀,成群,振翅沖天,撲棱棱落下溫暖柔軟的羽毛,留下一個空的冰殼。
季斕冬聽見椒 膛 鏄 懟 睹 跏 鄭 嚟自己說:“厲珩。”
這個冰殼被厲珩抱著跌撞狂奔,被電擊,被隔著肋骨按摩心臟,被灌進氧氣,被用足以碾碎的力道搶救,又被用生怕碾碎的恐懼和歉疚小心,反復不停地撫摸頭發(fā)、頸側的皮膚和眼睛。
“季斕冬。”厲珩不停地調整力道,小心問他,“疼嗎?”
厲珩的聲音發(fā)抖:“……疼嗎?”
厲珩輕輕摸他的眼睛,呼吸急促劇烈打顫,灼燙的氣流吹過他的臉。
厲珩捧起他的臉,手臂小心墊在他頸后,絕望地往冰冷的喉嚨里徒勞送進一些帶有血腥味的空氣。
在這樣什么都不能做的夜晚,季斕冬看著逐漸急救車慢慢被雪埋住的窗戶,終于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
直升機的轟鳴聲打破寂靜。
大功率探照燈,把雪地照得白亮晃眼。
倒霉透頂以后難免一不小心有些好運氣,世界上偶爾會有這些極小概率的奇跡,不然那些“這也能活”的新聞從哪來。
雪在后半夜停了。
恰好風也停了、能見度轉好。
恰好有救援隊成功把一架救援直升機弄起飛。
厲珩的身份不太適合死,尤其不適合和被保護的證人一起在雪地里凍死,于是營救的優(yōu)先級別被調整得很靠前。
附近不有可能有適合降落的平臺,直升機懸停在半空,軟梯垂落,巨大的槳葉掀起更大的狂風。
漫天雪粉,淹沒漆黑夜穹里剛露出的寒星。
系統(tǒng)把雪埋住的急救車拼命弄出動靜,亂按喇叭、拼命閃燈,甚至炸了個輪胎。
效果不錯,救援隊立刻確認了位置,拖著專業(yè)設備速降,十萬火急從雪里往外刨車——有種錯覺,仿佛只要他們慢上一步,一輛急救車就會火冒三丈地從雪里蹦起來。
現在不是研究急救車為什么看起來想咬人的時候。
讓厲珩恢復不難,厲珩有相當不錯的身體素質,雖然嚴重失溫,但也只需要熱水、電暖風和度了鋁箔的救生毯。
和厲組長在一起的證人不好辦。
季斕冬幾乎沒有生命跡象了。
瞳孔擴散,沒有對光反射,沒有自主呼吸,可監(jiān)測的心跳只是些紊亂無序的平波。
就算救回來又怎么樣呢?這是個本來就重病的人,身體機能已經毀得差不多了,放在任何地方,都會被判定成沒有搶救價值。
急救人員試著撥了下,季斕冬的頭頸就軟軟墜向一側。
救援隊長遲疑著:“厲組長……”
厲珩的眼睛讓他們打了個哆嗦。
沒人再敢廢話,只好橫下心搶救,一支接一支腎上腺素壓下去,除顫儀的電板調到最大值。
某個瞬間。
……某個瞬間,冷寂的喉嚨里仿佛響了一聲。
厲珩撲過去。
這樣毫無預兆的激烈反應嚇呆了救援隊,他們以為厲組長足夠冷靜,但厲珩似乎完全沒留意到小腿被樹枝斷茬劃開的傷痕,血早在褲腿凍凝成冰。
因為厲珩強迫所有人施救,不準救援隊浪費人手來替自己縫針,所以冰又化成淋漓的血。
厲珩對張著的傷口一無所覺,他幾乎是踉蹌著摔到擔架旁,緊緊攥住季斕冬的手,小心托著后腦,護在懷里,護在胸口。
季斕冬慢慢睜開眼睛。
他看著厲珩,仿佛不太能認清眼前的人,瘦削清俊的蒼白面孔顯得很漠然。
但被親吻的指尖似乎認得,在劇烈顫抖的滾燙親吻里,季斕冬的手微微動了下,手指蜷起。
季斕冬慢慢回憶了一會兒。
他問:“……厲珩?”
“是我。”厲珩攏住他的肩膀,摸他的頭發(fā),“季斕冬,我該做什么。”
季斕冬看向數據卡在急救車里暫時拔不出來的系統(tǒng)。
沒有能拿來浪費的時間,厲珩毫不猶豫點頭:“我來照顧朋友。”
厲珩徹底接納并相信季斕冬說的一切。
季斕冬的朋友之前一定不是急救車,按照季斕冬的描述,似乎是看不見的蘑菇,很小巧、容易攜帶,可以揣進口袋里,會偷季斕冬的藥妄圖加蜂蜜,會和小狗布丁一起大嚼大咽香腸和奶油蘑菇湯。
那一點忽然多出來的電量似乎有了解釋,厲珩放棄無神論,握緊季斕冬的手。
厲珩打電話讓探員把急救車拖回,用最高規(guī)格妥善保管。這命令并不稀奇,調查局常有這種活兒,探員們以為這是重要物證,想也沒想只管照做。
季斕冬靜靜聽著,又失去心跳。
他被就地緊急搶救,藥水扎到沒處下針,因為電擊強烈痛苦蹙起眉,氧氣面罩隨著呼吸蒙上大量水汽。
他無法凝聚起足夠思考的意識。
頭很痛,記憶沉進濃霧。
這讓他幾乎認不出厲珩,于是每次醒來,厲珩都仿佛看見那個十五歲的少年……一把薄而鋒利的,冰做成的刀。
但全不避諱的親吻,會讓微蜷的手指遲疑,輕顫,指節(jié)慢慢浮出一點紅暈,還有蒼白的耳廓。
季斕冬到底被吸引了注意力。
季斕冬端詳了一陣厲珩,慢慢在他的掌心寫:我們認識?
“認識。”厲珩攏著這只手,在凜冽的夜風里牢牢護著瘦削的肩膀,“可能你不信,季斕冬,目前暫時是我在負責遛狗和急救車。”
這說法有趣,季斕冬輕輕笑了下。
發(fā)現有趣的體驗,他微仰起頭,睫毛倨傲地垂落,任憑厲珩親他的眼皮。
季影帝又犯了頤指氣使的毛病:多講點。
他們周圍的人在忙碌著給直升機找個能停穩(wěn)的高度,忙著固定牽引繩和保護索。直升機落不下來,他們得把垂死的證人和厲組長一起吊上去,飛往最近的醫(yī)院。
手電光亂晃,人聲嘈雜,光影不斷變幻。
于是厲珩趁亂編故事。
仗著季斕冬不記得,厲珩編造出新故事,故事里他們至少已經同居三年以上,因為布丁的大小已經相當可觀。
故事里厲組長很慘:遛狗回來,高高興興帶了加十勺糖的小米粥和大塊肉的透汁排骨包子,但滑了一跤,被狂喜的布丁拖進泥坑忘情打滾。
粥灑了,包子被布丁偷吃了,厲組長號稱要燉狗肉但其實不敢,只能抓狂地拖著一頭泥豬去浴室洗澡。
厲組長不比三流編劇的水平強。
但什么也不記得的季影帝,看起來聽得完全津津有味。
仿佛短暫忽略了威脅著這具身體的、無處不在的劇烈痛苦,忽略了嚴寒,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季影帝詢問更多細節(jié):我呢?
“你被暫時冷酷隔離在浴室門外。”
厲珩合理分析:“不然泥豬會一邊搖尾巴一邊要你抱,我們家要重新請一個十人以上的專業(yè)團隊清理全世界的泥巴。”
季斕冬笑著咳嗽,他的神情很輕松,枕在厲珩的肘彎,微微仰著頭,看近在咫尺的面孔。
厲珩輕聲問:“看得清我嗎?”
季斕冬微弱搖頭,還彎著眼睛。
他太虛弱了,曾經清亮的瞳孔像是蒙著層白霧。
厲珩就握住他的手,幫他摸索清楚自己的臉,從眉毛、眼睛到鼻梁和嘴巴,最后厲珩親吻這些手指,它們微微后縮了下。
季斕冬什么都不記得了,還是糾結這件事:“排骨包子。”
描述很殘忍,“大塊肉的透汁排骨包子”比干巴巴的四個字引人注意多了,故事里連布丁都吃到了包子。
厲珩親了親他的耳朵,蒼白皮膚因為這個泛上一層淡紅:“很香,吃過嗎?”
季影帝有點要強:“吃過。”
厲組長笑了:“說謊的人要被親。”
他陪著季斕冬,完全不管附近有沒有什么別的人。他試著落下些很柔和的、雪花融化似的吻,季斕冬的身體微微發(fā)著抖,少年殘留的鋒利冰冷仿佛也跟著消融,變成某種迷茫。
季斕冬輕聲說:“厲珩。”
厲珩用落在手指上的吻做回應。
季斕冬收攏手指,他不知道為什么抗拒,不知道這種趨利避害由何而來,厲珩的親吻讓麻木的身體復蘇,最先恢復的知覺是左肋下劇烈的疼痛。
沒人喜歡疼。
季斕冬閉上眼睛。
疼痛蔓延到眼皮下,在足以把任何東西凍僵的極限低溫里,它顯得燙。
季斕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厲珩。”
季斕冬的心跳很不穩(wěn)定,說話十分困難,何況隔著氧氣面罩,發(fā)出的聲音也模糊不清。
厲珩不想讓他多浪費任何力氣,把人小心托起,在胸口靠穩(wěn),握著季斕冬的手,讓他在自己手上寫字。
季斕冬卻又不再說、不再寫。
厲珩輕聲說:“季斕冬。”
“冷是不是。”厲珩讓他貼著自己的脖頸,“還疼,我知道,很累對不對?季斕冬,我才這么幾個小時就熬不住,好難啊,你怎么撐到現在的。”
他早就想問了,一直不敢,就像不敢提醒一個生死之間漂浮的魂靈——忍耐其實是種強大的慣性,會維持某種岌岌可危的平衡假象。
意識到的那一刻,一切就會碎裂。
厲珩低頭,撫摸茫然的眼睛。
他用最輕的力道捧著季斕冬的頭和后背,讓人把季斕冬和自己捆緊,他要帶著季斕冬上直升機,他讓所有能貼近季斕冬的地方都盡力貼近,這層皮膚真是礙事。
厲珩想。
要是他和季斕冬能共享一個心臟豈不是很省事。
要是他能直接轉移走季斕冬全部的痛苦,豈不是很省事。
但這些都做不到。
所以厲珩就算是再自我、再不講道理,也必須尊重季斕冬:“雪停了,季斕冬,我把狗洗好了,急救車也擦好了,明天包子鋪還開門,我們坐直升機回家。”
“明天去遛狗。”厲珩的胸腔發(fā)抖,貼在他耳邊,“好嗎?”
季斕冬靜靜垂著頭。
他被厲珩不肯松手地死死抱著,四肢都垂落,頭也軟墜在厲珩肩上,他們在凜冽的夜風里被繩索勒緊,刺眼的探照燈讓一切洇開光暈。
季斕冬把喉嚨里的腥甜一口一口咽回去,有些來不及,咳了下,嗆出一片溫熱。
厲珩像是被燙瘋了。
耳邊的呼吸變成凄厲的急促喘息,厲珩大口喘氣,不停把季斕冬軟墜的手臂往肩上搭,可它們又滑下去……厲珩只能拼命抓住那些毫無力道的手指。
季斕冬慢慢寫字。
厲珩發(fā)著抖,不敢呼吸,在第一個“說”字寫完,第二個“謊”字寫到一半的時候,就倉皇地攥住那只手。
季斕冬的眼睛微微笑了下。
“說謊的人要被親”,厲珩定的規(guī)則,他只是嘗試模仿。
是厲組長自己只看到第二個字,就不敢繼續(xù)往下看了的。
季斕冬的手指動了動,勾住厲珩的手掌。他們被弄上直升機,這種看似炫酷的情節(jié)其實比吊威亞還不好受,直升機讓混亂的氣流變化得更劇烈,像是在被處以某種相當具有創(chuàng)意的大風箏絞刑。
不過苦盡甘來,他們被艙口的幾雙手捉住衣服,拖進溫暖的機艙。
厲珩跪在機艙里捧著季斕冬。
季斕冬覺得心臟像是在肋骨下翻了兩個跟頭,又被一把攥緊,他的胸腔跟著顫了顫,因為吞咽不及時,鮮紅的血像是噴灑一樣飛濺得到處都是。
厲組長的賬單要繞辦公室一圈了。
季斕冬想起厲珩講的那個“需要十人以上專業(yè)團隊清理泥巴”的笑話。
他不合時宜地笑了下。
厲珩捧著他,不停大聲說著他根本聽不清的話,一切都在明亮的光線里融化,像甜奶油,季斕冬想,甜奶油好吃。
季斕冬發(fā)現燈光的輪廓有點像只云雀。
血的痕跡又有點像頭成功逃走的鹿。
這都是好兆頭。
所以明天。
所以明天。
遛狗、勸說暫時變成急救車的朋友回家和吃包子,吃一整個熱乎乎的糖漿松糕布丁,在窗戶上畫畫,往厲珩脖頸里塞一個雪球……應該可以在一天內完成吧。
血從喉嚨里不停涌出,帶來某種仿佛同樣融化進光明的輕松。
季斕冬睜著眼睛,微微彎著,瞳孔在白霧里靜靜渙散,他用最后還有知覺的指尖撥了撥厲組長的手心。
“救我一下。”季斕冬說,“厲珩。”
“厲珩。”
他說:“我想再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