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珩模仿他笑笑。
“季斕冬!眳栫裾f。
這不是需要回答的對話,厲珩似乎很喜歡叫他的名字,季斕冬不介意,很大方地由他叫。
厲珩伸手,攏著肩胛和腿彎,嘗試著輕輕抱起沙發里仿佛懶洋洋的人。
季斕冬的手臂向后墜落,頭也后仰,被小心捧起靠在胸口,就又慢慢睜開眼睛,露出任憑處置的安靜好奇。
厲珩沉默著不說話,驚濤駭浪如愿消隱在眼底,只是輕輕撫摸他干燥的眼尾。
季影帝的業務水平滑落得厲害,早不是三秒掉淚的演技派。
“季斕冬!背聊芫,厲珩輕聲問,“我能抱你嗎?”
這問得也不像話。
以前也沒見厲組長知道問。
再說人都在腿上了。
季斕冬剛吃了藥,這會兒藥效最明顯,困倦掩蓋了無法控制身體的踏空墜落感,思維泡在溫水里,無法運轉,懶于分辨是是不是燒著柴火的鍋。
季斕冬隨口說:“很貴的!
厲珩:“我付!
他把自己的調查局證件押在季斕冬手里,季斕冬的手落在他膝頭,蒼白優雅的手指因為藥物作用發抖,握不住,塑料套的胸牌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厲珩沒心情管,他把季斕冬抱緊,不讓這個人端詳自己的手、端詳掉在地上的東西,他的聲音很。骸啊緮潭!
季斕冬被他抱在胸口,胸腔受壓,發出很輕的悶哼聲。
厲珩握住這只傷痕累累的手,他低頭,把嘴唇貼上去,季斕冬第一次表現出抗拒,想要把手抽走。
厲珩卻只是沉默著親吻他全無血色的的指節,這些吻半點不狎昵,不輕薄,或許正相反,或許是另一頭,厲珩把發燙的眼睛貼在失力松軟微蜷的手指上。
他要說什么?
——同情、憤怒、惱火、義憤填膺……太裝腔作勢和俗套了。
厲珩不是什么路見不平就拔槍的正義人士,也不是喜歡上演拯救戲碼的閑人,調查局的工作性質注定有見不完的陰暗腌臜、魑魅魍魎,管不過來。
他是個審時度勢的政客,目標明確,路徑清晰,來找季斕冬是為了參選議員。
所以灼燒著內臟的究竟是什么呢。
……
季斕冬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
厲珩驚醒,抬頭要查看,卻沒成功,季斕冬不配合,冰冷的手蓋住他的眼皮。
季斕冬劇烈咳嗽,小狗驚慌失措地亂叫,撲騰著想要跳上沙發,窗外流淌進寒冷的月色像是被這點變故突兀打亂了,厲珩收緊手臂,讓冰冷的臉頰埋進頸窩。
小狗四爪用力刨進季斕冬懷里。
厲珩低聲說:“布丁下去!
他抱著的人咳嗽著搖頭,攥住他的手腕,季斕冬吃了藥,分得清幻覺和現實。
厲珩:“布丁下去。”
在季斕冬面前,他從未這樣毫不講理地固執。
小狗霸占季斕冬的膝蓋,瞪大眼睛和競爭者對峙,卻發現客人并不如想象里蠻橫,眼底甚至有無聲的懇求。
厲珩的聲音很低:“布丁!
厲珩命令自己摸它,壓著心跳,近乎討好:“布丁。”
小狗怯怯地:“……汪”
季斕冬的咳嗽停下來。
變得寂靜。
厲珩把他抱得更緊,握住季斕冬的手,讓他摸到一只叫布丁的、會長很大的小狗。
厲珩確信自己會學著做狗飯,會買一個飛盤,會每天遛狗,他甚至開始思考,是不是能租個暖棚給季斕冬養蘑菇。
季斕冬出了很多冷汗,又濕又冰的臉頰貼著他的頸窩,呼出的氣流在敞開的衣領處盤旋,像是能就這么凝結出白霧和霜花。
“厲組長!奔緮潭_口,聲音很啞,疑似幸災樂禍,“你要養它了!
厲珩知道,他做出很大犧牲了:“我在練習無視狗毛!
這話配合慘不忍睹、一顆扣子已經被撓得搖搖欲墜的調查局制服,未免有些風趣。季影帝挪動手指,揪了揪它,不給面子地輕聲笑了笑。
“它叫布丁!
厲組長還有個湊數的申請:“我能叫厲珩嗎?”
季斕冬這么叫了一次,很好聽,季斕冬咬字有種獨有的方式,念這兩個字,仿佛從舌尖柔和滾到舌根。
季影帝這會兒很好說話,垂著眼睛,客串了一回有求必應的阿拉丁神燈:“厲珩。”
厲珩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睛。
有點糟。
人在咳嗽時流淚是生理反應,可這雙眼睛還是干燥的,季斕冬仿佛已經徹底失去這個能力。
“是不是著涼了!眳栫褓N著季斕冬的額頭,“告訴你不要開窗玩雪!
季斕冬半闔著眼睛,抿起唇角,笑了笑,做這個動作對他來說似乎變容易。
厲珩亡羊補牢,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還是煮了一壺紅棗姜茶,又帶著季斕冬去浴室,用熱水弄得到處都是白花花的蒸汽,再把人輕輕抱進放了驅寒效果草藥的浴缸。
季斕冬仰在浴缸邊沿,被厲組長用勺子喂姜茶,因為不配合吞咽,淺褐色的紅糖水又淌落。
厲珩問:“不喜歡喝?”
季斕冬閉眼睛。
厲珩想了一會兒辦法,甚至拿來手機搜了搜,最后在離奇的地方找到答案,含了一口姜茶去親季斕冬。
這對厲珩而言新奇,對季斕冬其實也同樣,原來這種事也有耐心到極點的溫存,厲珩捧著他的脊背,半跪在浴缸旁,很笨拙地哄著熱水里的人,耐心陪他咽掉那一點毫無意義的辛辣甜飲品。
“厲組長!奔緮潭@么叫,然后記性很好地改口,“厲珩。”
厲珩放下剩的半碗姜茶,用手舀熱水淋在蒼白如紙的身體上,季斕冬已經瘦得驚心,骨頭硌手。
厲珩應了一聲,輕輕摸他的眼睛。
季斕冬問:“你是幻覺嗎?”
“不是。”厲珩合理分析,低頭陪他討論,“幻覺應該更完美一點吧,季斕冬,我們能不能養一條不掉毛的狗。”
……厲組長是真潔癖。
季斕冬笑了下,很輕很放松,不再追問,閉上眼睛。
厲珩握著毛巾幫他小心擦洗,一條又一條疤痕刺眼橫亙,厲珩沒辦法不低頭去吻它們,哪怕他自己也并不明白為什么想這么做。
季斕冬在熱水里睡著,與其說是睡著,不如說是耗盡最后一點燃料的停轉。
厲珩把他小心地從水里抱起。
“季斕冬!眳栫竦吐晢,“我明早去遛狗,你想不想吃包子,我知道有家排骨包子很香,我們點一桌,要一碟咸菜,蘸一碟醋,和剛出鍋的小米粥一起吃,吃完散步回家!
這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流水賬閑話,對故事發展毫無用處,自然不配進劇本,不配當臺詞,不配被季影帝念出來。
所以也從不配進季影帝的耳朵。
厲珩用浴巾把人裹好,仔細擦干水,用電吹風吹干頭發,他俯身想要抱起靠在自己身上昏睡的季斕冬,忽然怔了怔。
厲珩握住垂落的手,護著軟沉的頭頸,把動作放到最輕,蹲下來。
他輕輕親掉這具沉睡身體睫毛里的水汽。
把暖和了一點的季斕冬抱去臥室,蓋好被子、整理好枕頭,回到客廳的厲組長,坐在沙發上,看著卷宗和配槍。
沉默的眼睛變冷。
……
第二天早上,季斕冬并沒吃到包子。
這事不怪厲組長,季斕冬睡得太沉,中午被摸著頭發小心地輕聲叫醒,也只是微微睜了睜眼,就又安靜地睡著。
厲珩坐在床邊,卷宗攤在膝蓋上。
一系列搜查令就在昏暗溫暖的臥室里被發下去,平地攪起軒然波瀾。
許多本來叫人困惑的事,也就都有了答案。
比如厲行云,的確是被一群別有用心的人圍著,處理了所有他聽到看到的信息——確保它們是真的,只是不完整。
厲行云看到季斕冬仗勢威脅人。
看到季斕冬暴揍季然,季然被打得渾身是傷奄奄一息,差點死了。
看到季斕冬無視繼父病發的證據照片,透過窗簾縫隙的偷拍:瘦削的青年坐在窗臺上,咬著支煙,輕輕撫摸一只跑錯窗戶的野貓,滿是污漬的地板上,是絕望著扭曲痙攣的丑陋人影。
看到季斕冬漠然,靠著車門打電話,單手按著左胸溢血的傷,把持刀襲擊自己的生母送進精神病院。
厲行云只看得到這些。
于是確信,于是熱血上涌半句不問,把最親近的人判成喪心病狂的無恥兇手,攥著衣領把季斕冬搡到墻上:“你為什么是這種人!?”
季斕冬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哪種人。
季斕冬沒長在正常的家庭,沒接受過正常的教育。十五歲以前,除了被帶出去不停接戲演戲撈錢,他一直被反鎖在家里的閣樓上,那是個很狹窄的閣樓,唯一的朋友是地板縫里的蘑菇。
對“人類生活”的了解,全是憑借影帝級別技巧的天才模仿,參考資料全是劇本。
只能說是碰巧。
碰巧,他接的是些“做好人”的劇本。
碰巧,劇組的人對緘默安靜的少年不錯,寡言的老龍套帶著小孫子,也掰給他小半塊芝麻糖。
季斕冬只是一不小心長成了個被恨透的好人。
這好像犯了天條。
追查出的真相越來越多,阻力迅速強橫,暗流也越來越洶涌。厲珩被緊急召回厲家,態度嚴厲意思明顯,他不該涉足這么深,這很影響接下來的議員選舉。
厲珩倒是留意到了一片狼藉的門鎖,厲行云跑了,砸爛了鎖,留下一片血跡。
厲珩問:“厲行云去哪了?”
“這不是你要管的!”厲家長輩一滯,怒氣上涌,“一個兩個,一次兩次!這個姓季的王八蛋到底有什么名堂——”
厲珩于是想明白:“原來是你們!
怪不得當初,厲行云被厲家關起來,季斕冬來接人的時候,作為交換條件,還要被迫一遍一遍觀看生父死亡時的錄像。
原來厲家早清楚背地里的事,也早知道厲珩會被人用這個草率結案的履歷攻擊。
利用厲行云,再三設法擊潰季斕冬的心理防線,是想毀了季斕冬,是為了給他在政壇上掃清障礙。
所以,答案也已經很明顯,本來就不是季斕冬想通過厲行云接近厲家。
是厲家引導厲行云接近季斕冬。
厲珩起身向外走,背后的老頭重重砸著拐杖怒吼:“厲珩!你還要不要前程?!回來!”
厲珩給調查組打電話:“一起查!
厲家卷得這么深,不可能毫無牽扯。還得盡快找到厲行云,一個受了刺激的瘋子不一定跑到哪、不一定干什么,厲珩暫時沒心情處理更多的公眾事件。
——半個小時后,厲珩就收回這種無聊的祈愿。
還不如處理公眾事件。
厲行云被擰著肩膀按在地上,從防盜門前拖走,效率很高地反綁手臂,塞進沉重防火門隔開的室外陽臺。
負責守家的探員又不是吃素的,何況厲珩還找人換了鎖:“你來干什么?”
厲行云看起來是真狼狽透了,短短幾天就形銷骨立,臉白得像鬼,眼睛卻充血發紅,嗓子啞得像吞了火炭:“……我哥怎么樣了?”
厲珩低頭看著他,神色困惑。
厲行云大口喘著氣,他不知道有多少天沒睡,幾乎被這種漠然燒斷最后的理智,卻還是死死咬著牙吞回暴怒。
他不敢在有季斕冬的地方撒潑了:“我知道他肯定恨我,這輩子不想再見我,我不打擾他,厲珩,你告訴我他怎么樣了……我害怕!
厲行云垂著頭,無邊的恐懼吞沒了他,讓他控制不住地發抖。
被厲家關著的這段時間,崩潰、痛苦、歇斯底里,絕望得連動彈也吃力以后,他開始想起過去的事。
他和季斕冬在一起的五年。
季斕冬饒有興致地模仿和扮演一個正常人。
這種感覺其實時常涌現——很多時候,那些微妙的、不足半秒的時間差,是季斕冬在判斷這時候該有的反應。
絕大多數時候,季影帝的演技精湛到幾乎看不出端倪,該笑的時候笑、該享受的時候享受、該目中無人的時候目中無人,但絕不意味著沒有意外。
有些很荒唐到狗仔爆了也沒人信的八卦。
沒人信,就連當初的厲行云也沒信。
那時候季斕冬在拍戲,導演相當有實力,劇組也實在一流,特意留在殺青當天拍的苦盡甘來闔家歡大結局,光影完美、劇本完美、節奏完美,感染力強到圍觀的工作人員都沉浸代入。
季斕冬當然也發揮得完美到無可置疑——唯一的問題,是喜氣洋洋的殺青宴上,季影帝不見了。
去探班的厲行云也傻了,急得不行,找了季斕冬一整宿。
結果季斕冬只是自己打車回了家。
厲行云騎著摩托全城狂飆了大半宿,一推門氣樂了,季斕冬好好坐在沙發上,燈都沒開,連點動靜也沒有。
“干嘛啊!眳栃性迫恿祟^盔過去,“大伙都挺高興的,哥你整這一出嚇唬人,是誰惹你了?那也吃完飯再說啊!
他去拉季斕冬,沒拉動,季斕冬像是被月光釘在了那個沙發上。
像是生了銹,像是一直沒出過錯的程序出了故障。
季斕冬僵硬地倒在地板上。
厲行云也坐在地上,他嚇呆了,忘了動。
“我不想去!辈恢^了多久,季斕冬慢慢撐著手臂,翻身坐起,靠著沙發。
“太好了,會出問題。”
“我會想一直留在里面!
“行云,我找不到理由不這么做。”
這些話斷續、沒有語氣、完全不同于平時的“正!奔緮潭
可那是真正的季斕冬,他獲得了一段相當不錯的記憶,完美到無懈可擊,他無法控制自己想留在這段記憶里的本能——用藥、用刀、用任何能讓他不必再醒來的東西。
這不太對,季斕冬根據理智判斷,這會造成不良影響和引導,他需要看醫生,需要做心理咨詢。
季斕冬問:“我不太舒服,可以生病嗎?”
厲行云嚇傻了,瞪圓了眼睛愣愣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
季斕冬就懂了。
不行。
“抱歉!奔緮潭f,“扶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