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路知遙點了小碗菜,這是最劃算的選擇。但到了休息時間,卻找不到段子書了。
“去廁所了?”有人順口說到。
廁所里沒有人,里屋的休息室也沒有人。路知遙覺得段子書不會亂走,可她的確哪都不在。
思索片刻,她走到后門。這里連接著的是狹窄的小巷,即便店面被收拾得十分干凈敞亮,也改變不了久違修繕的小巷破敗陰暗。一個很大的垃圾桶擺在這里,除了倒垃圾,只有之前一位有煙癮的員工會來這抽根煙。
段子書就在巷子里站著,腰背挺得很直。
“怎么不坐著歇歇?”路知遙問。
她的意思是為什么不回屋里歇著,段子書似乎理解成了為何不坐在小巷子里歇著。“我也想坐下。”她說,“可這里太臟了。”
段子書抬著頭,目光望向很遠的地方,像是在沉思。她從以前起就經常這樣,看著窗外,看著天邊,抿著唇一聲不吭。
“好啦,進屋吧,休息時間很珍貴的。”
段子書卻沒有聽見似的轉移話題:“你說,在這里工作的意義是什么呢?”
“哈?”路知遙被這莫名其妙的問題困惑到了,打工當然是為了賺錢啊,還能是為了什么。
“這家店人流量很大,如果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情形,一個月能有一到兩萬單。原材料批發,價格很低,人工更是不值錢。扣除一切成本,賺得也還算可以。”段子書說,“但是每天要站八個小時以上的你們拿到手里的卻是微不足道的一份,時薪十六元,勞動和收入是不配等的。”
路知遙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段子書會講這一出。
不是,難道大小姐準備和她這個當了二十多年小老百姓的人科普她的工資配不上付出嗎?
她竟然覺得有些幽默。
“其實呢,時薪十六在咱們這地方都算高的了,隔壁m記只有十三哈。而且這是兼職價格,我這個正式工比你的工資稍微高點。”
段子書終于把視線從天邊收回來,路知遙在她臉上看到了驚訝。
“這是不合法的。”她說,“十六就已經不合法了吧,而且就多了三塊錢有什么意義?”
“怎么沒意義了,”路知遙忍不住插嘴,“一天至少多了二十四,一頓外賣錢,自己做飯的話,夠吃一天有余呢。”
“這是不正常的現象,你不能習以為常,還因為自己多賺了那么一點而高興。”段子書一本正經地說,似乎恨鐵不成鋼。
路知遙的嘴角抽動著,她有種想笑的沖動,可眼下并無任何可笑的事。她只是震驚,資本主義的狗崽子……咳咳,資本家的女兒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照這架勢下去,再讓段子書打兩年工,她就要帶動工人起義了吧。
誰不知道打工就是在養老板,誰不知道自己的工資配不上勞動,可知道有什么用,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改變世界。路知遙和大部分打工人一樣,只要不臨近餓死,只要還過得下去,抱怨就只會停留在嘴上。沒能力改變社會,也沒能力改變自己,干脆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想太多腦子疼。
所以她只是嘆了口氣:“行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段子書轉過身來,眨了眨眼,毫無預兆的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我不想干了,路知遙。”
“誒,誒,誒?”路知遙頓時慌張起來,她都快以為段子書要高唱一曲人民之歌了,結果對方突然哭了,她瞬間不知道怎么辦是好。
“不是,你,唉。不是,唉。你……唉。”磕磕絆絆胡言亂語一陣,路知遙無奈道:“這可不是體驗生活,是真的出來討生活啊。你說不干就不干,我很尷尬啊。”
段子書不言不語地流淚,路知遙有些佩服她,自己可沒法這么平靜地掉眼淚,看著怪嚇人的。
她嘆了口氣,感覺最近自己嘆氣的頻率越來越高:“趕緊回去吧,休息時間只有四十分鐘。”
段子書無言,但眼淚流得更兇。
路知遙去拽她的手,想拉她進屋。就見段子書狠狠抽泣一聲:“我不要……我不要多賺三塊錢就沾沾自喜,不要一天站八個小時,不要每天都吃面條……我、我媽都沒這么壓榨過員工啊,公司食堂有優惠,還不用天天吃面條。”
路知遙兩眼一黑,天天吃面條怎么了,不要把自己的日常說得那么慘啊,我活得有那么可悲嗎。
到最后,能抱怨的事抱怨了個遍后,段子書的話開始重復。
“我不要天天吃面條。”她抽了抽鼻子,“嗚……我不想天天吃面條。”
不要用你那張傷痛文學女主角的臉說這種臺詞好嗎?
耍了半天賴,段子書停下來,用那雙淚眼朦朧的眼睛望過去:“路知遙。”
她一字一頓地把這個名字念出來。
“你以前不這樣的。”段子書的聲音很委屈,“你以前很喜歡我的,你最喜歡我了。你總是跟在我身邊,總會幫我的忙。你總是夸獎我,喜歡我喜歡的,討厭我討厭的。你可喜歡我了。”
所以說是以前啊。
路知遙很不自在,她以前喜歡段子書,喜歡到沒有自己的生活。一開始她不能很精準地捕捉到段子書的情緒,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對方冷漠,因此患得患失。等到熟悉段子書那變化不大的表情里蘊含的情緒后,她依然很沒有安全感。她喜歡段子書喜歡得心臟要爆炸,想起對方的名字就忍不住傻笑,段子書怎么能這么平靜。
段子書沒對她說過“我喜歡你”,只在路知遙告白的時候點了點頭,路知遙一時都沒明白自己是被拒絕了還是接受了。
沒想到現在,她對段子書的關注遠不如當年熱切,反而有了很大的回應。
但依然不是“我喜歡你”而是“你喜歡我”,許久之前的感情得到了一點點回復,可她們早就分手了。
“路知遙,你不是很喜歡我嗎?”
路知遙想起了她很喜歡的那個段子書。
氣質很好吧,人群中一眼就看得到。別看現在會耍賴說不想吃面條,但一般情況下都行得端正,奶茶店的員工也悄悄感嘆過。
心高氣傲,算得上缺點也算得上優點。雖然表現在挑挑揀揀上很煩,但路知遙也清楚不安于現狀的人才會去改變,從天到地的落差很大,是個人都需要時間去適應。
還有,直到現在都記憶清晰的事。那時候談起未來,段子書沒有說自己的安排,也沒有像周圍那群二代一樣毫不擔憂。她用那雙憂傷的眼睛看著面前的話,回答似是與答案毫不相干。
“我的媽媽不重視我。”
憂傷與不甘。這讓路知遙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不能說是不重視她,而是不重視任何人、任何事。做得壞沒有批評,做得好沒有獎勵,路知遙無論是故意叛逆還是拿了獎學金,母親總是喝一口酒后望向遠方,開口道:“那年我第一次進入研究所……”
同病相憐,她覺得她們同病相憐。能理解段子書的只有她,能理解她的一定只有段子書。一見鐘情的魔力被逐漸鞏固,路知遙非常非常喜歡段子書,曾經的她的確擔得起這句話。
這些年來路知遙的變化很大,可段子書還是那個段子書,那個她曾喜歡過的段子書。當初吵架的理由,本就是由許多焦慮與不安引起,并非是她厭煩了段子書。所以現在,路知遙對段子書嚴苛不起來。就算走出了那段感情,可她無法否認年少的自己。
所以她給了段子書一個擁抱:“一開始總是辛苦的,你做得已經很好了。”
“是嗎?”
“是啊,至少沒弄壞什么東西。”
段子書逐漸平靜。“只有你會說這樣的話。”她說,“她們只會說我做得不夠好,但我已經十分努力了。”
這個努力似乎另有所指,不是說這半天的打工。
路知遙輕拍著她的后背來安撫她。
終于安靜下來的段子書,尋求安慰一樣把臉埋在路知遙的肩頸。她長得高挑,以這么不自然的姿勢彎腰,路知遙都擔心她的頸椎會不會痛。
“剝葡萄好無聊,手好疼。”
“行吧,你下午去前臺吧。”路知遙說。反正本來的安排里下午就會讓她去前臺,新人能干的活無非那么幾樣。
“……我不要天天吃面條。”
“好啦,晚上帶你去超市,我做點菜吃吧。”路知遙沒有異議,買菜自己做比買外賣便宜,她也不是只會下面條,只是圖方便。
“……”
半晌,段子書悶悶的聲音在耳畔想起。
“想要親親。”
路知遙頓時有些微妙,她尋思著高中時期兩人正經談戀愛時段子書也沒這么滿腦子都是親親,現在怎么這么好意思了。她領著段子書的衣領子把對方拉開:“別得寸進尺哈。”
段子書直起身子,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好像剛才說出那些話的根本不是自己:“吃飯去吧,路知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