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司空的靈柩終于順利停入建陵。
告病在家許久的左仆射房速崇也回歸朝中,皇帝召集眾臣一番商議后,給叔山氏的封賞也塵埃落定。
封叔山尋為平野郡王,于崇業(yè)坊賜府邸,再賜田產(chǎn)、莊園若干。
兵部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嗣魇荆菏娜f叛軍舊部,交由兵部整編后悉數(shù)換防,五萬納入禁軍駐守京畿,其余調(diào)至各軍鎮(zhèn)戍衛(wèi)邊關(guān)。
除了給平野郡王的調(diào)令,還有對北境軍鎮(zhèn)的將領(lǐng)調(diào)整——原出身“麒臨系”的幾位將軍被調(diào)離原籍,舜王李肅坐鎮(zhèn)東都,統(tǒng)領(lǐng)河南、河東、河北三道,虢王李澹則調(diào)任槊方節(jié)度使,兼領(lǐng)廣袤的隴右道。
朝廷這一番排兵布將,與前世大略相同。鄭來儀略微舒了口氣。
或許是自己對父親的暗示起了作用,也或許朝廷本就有意壓制邊鎮(zhèn)出身的軍閥,更多依賴宗室,讓李氏子弟分統(tǒng)邊境諸道。
唯一尚難干預的事,是虢王李澹前世在戍邊節(jié)度的任上遭遇偷襲,最終傷重不治,死于北境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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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午后,陽光晴好。青岫堂內(nèi),鄭來儀陪在母親身邊,看她從那只紫旃檀的大木箱中取出了一匹緞子。
料子是恒州織造進貢的,工藝繁復,顏色明麗,難得的是在光照下熠熠生輝,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孔雀羅。懷光帝聽說鄭國公家女兒多,便賜給了他。
李硯卿笑說,這匹孔雀羅是陛下給來儀留的嫁妝。
“怎么不說是給綿韻的?”鄭來儀不以為然。
“給誰都好——”李硯卿想起來儀近來的表現(xiàn),將料子收進箱子中,略正色問她,“你和綿韻年紀差不多,真的沒有什么想法么?和娘說說……”
鄭來儀看著母親認真的神色,正不知如何回答,外面突然來人了,說有客來訪要拜見夫人。她暗中松一口氣。
“什么人?”
“是平野王妃!
李硯卿走進花廳,只見一個翠微垂鬢的明麗婦人身披輕紗羅帔,一襲束胸紫裙曳地,看見主人到來連忙起身,群腰上的珠串隨著動作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應當便是叔山尋的夫人容絮了。
“拜見國公夫人!
李硯卿伸手將屈膝行禮的容氏扶起來,語氣和煦:“還未恭賀王爺,王妃倒先來了。”
“豈敢!夫人客氣了,我們初來乍到,在玉京人生地不熟,還仰仗國公爺多關(guān)照!
容氏面帶笑意行完禮,一時顯得有些拘謹。
李硯卿一邊請坐,和煦的口吻:“聽我家老爺說,王爺英雄氣概令人折服,就連陛下都十分敬重呢,也不知何時有幸謀面!
容氏聞言,嘆氣道:“王爺常年征戰(zhàn)邊疆,朝中這些人情世故是半分不懂的,什么時候得罪了人都不知,承蒙陛下寬厚,能忍他這脾氣!若無前輩指點,日后恐怕步步難行……”
“王妃言重,當今陛下一向?qū)捜剩ね鯛斍谕跤泄Γ俏掖笃砦鋵⒌陌駱!?br />
容氏看向李硯卿,語氣多了幾分推心置腹:“夫人應是知道的,我家王爺出身麒臨軍中,這樣的背景難免惹人置疑。如今雖蒙陛下恩賜,留居玉京,何嘗不是如履薄冰?”
李硯卿沉默下來,她知道叔山尋夫婦的顧慮。朝廷對“麒臨系”的忌諱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自己的兄長李澹在霽陽之圍中那樣的表現(xiàn),皇帝依舊不計前嫌委以重任,將十萬兵交到他的手上,這就是最好的例證。
廳中氣氛一時有些壓抑,容氏見狀,眼神示意身邊丫鬟,捧了一個匣子近前。
她將匣子打開,里面是兩支卷軸,先取出一支來:“尋郎忝獲王位,郡王府中預備上燒尾,也想請各位同僚前來赴宴,妾準備了食賬。只是頭回籌辦這樣的宴席,擔心有差錯,想來想去,只好來請您幫忙把把關(guān)!
按照慣例,官員升遷,府中承辦燒尾宴,宴請同僚聯(lián)絡(luò)感情,同時也要專門預備下一份菜色進獻宮中,以回饋圣恩。
一般食賬由夫人做主即可,平野王妃此舉,顯是尤為慎重。
李硯卿接過容氏遞來的卷軸展開,大致過目,一共六十道菜式,集結(jié)了南北各式風味,又兼有如今中州最為時興的菜色,是用了一番工夫的。
“王妃有心。這些足夠豐盛了,只是進獻給陛下的菜色宜清淡些為好,這些年陛下注重養(yǎng)生,一度茹素,現(xiàn)今許多油膩重口的東西都不碰了!崩畛幥浜眯牡馗嬷。
“多謝國公夫人提點,妾記下了!比菔厦媛陡屑,一邊又捧出另一本薄薄的燙金冊子,“這是王爺專程給國公府的請柬,燒尾宴定在六月初八,屆時恭候國公爺夫婦和小姐們前來。”
李硯卿將請柬合攏,心中只道正喊瞌睡就送枕頭來了,面上卻不顯,玩笑語氣道:“丫頭們平時驕縱慣了,沒得出門惹人笑話,別攪合了王爺?shù)闹匾獔龊希 ?br />
容氏聞言也松弛了不少,笑道:“夫人說得哪里話,早就聽聞國公府小姐聰明伶俐,是玉京貴女中拔尖的人物!唉,可惜妾是個沒福的,養(yǎng)不出這樣可心的女兒來!”
“哦?郡王爺竟一個女兒也沒有?”
容氏嘆息:“王爺正當盛年,王府里也沒有其他的姐妹,王爺不愿妾操勞,一向無可無不可,都說女兒是貼心的棉襖,恐怕王爺和妾這輩子是穿不上了……”
李硯卿淡淡打量著面前的平野王妃,她看年紀不過四十,保養(yǎng)甚是得宜,聽方才話里的意思,平野郡王夫婦二人感情應是不錯,于子嗣上倒是隨緣的。
于是掩嘴笑道:“將門虎子,世子也當是英雄氣概的人物,不知年紀幾何?有未婚配?”
容氏面上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大郎剛行過冠禮,尚未婚配。二郎……”
她言語間似有猶豫,而后搖頭苦笑,慈母多敗兒的口吻:“我們家的兒郎才真是從小放養(yǎng),不通規(guī)矩,提起來我就滿腦門子官司,不提也罷!”
李硯卿聞言笑了笑,當下也便不好再追問,只想著等赴宴那一日,好好觀察觀察叔山家的公子。
二人又閑話了幾句,容氏便起身告辭。李硯卿熱絡(luò)地將人送至門口,看著馬車起程,方才轉(zhuǎn)身回去。
這一邊容絮回到郡王府,下車入院,一邊問迎上前的家。骸巴鯛斈?”
“和客人在書房敘話。”
“什么客人?”
“……不知。”
容絮點點頭,徑直回了內(nèi)院。叔山尋議事時向來不許旁人打擾,饒是最親近的人都不例外。
平野郡王府的書房是一個單獨的二進院落,角落辟一扇門,直通崇業(yè)坊后街。今日叔山尋接待的客人便是從后門進來,行跡十分低調(diào)。
屋門緊閉,院中只有鳥雀鳴叫,不聞一絲人聲。
書房內(nèi),叔山尋靠坐榻上,一手撐著額頭,看不清神色。
他面前站著一個身型壯碩膚色黝黑的男人,臉上一道猙獰的刀疤,從額角一路劃至耳際,揭示他曾經(jīng)遭逢過的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斗?桃獾驼{(diào)的圓領(lǐng)袍似乎不太合身,緊緊貼在身上,顯出結(jié)實的骨骼肌肉,似乎這樣的體型,常年戎裝才最相宜。
“將軍此話何意?真要末將替那膿包去賣命?!我田衡做不到!”
叔山尋抬頭看向?qū)γ嫒,眸如寒星,冷聲道:“你想怎么樣?你是軍人,要違抗軍令么?”
“若不是將軍,他李澹要捅下多大的簍子?!就這樣朝廷還讓他帶兵去槊方,哼!真當那些圖羅兵是紙糊的么?!”
田衡一甩手,語氣中抑制不住的憤懣:“我看皇帝是老糊涂了!”
叔山尋看著一臉不忿的田衡,點頭道:“好,那你便不要去,什么軍籍調(diào)令統(tǒng)統(tǒng)去他媽的!就留在本王身邊,等著朝廷將我們這些麒臨余黨一網(wǎng)打盡!
“將軍!”
“這里沒有將軍,只有郡王爺!”叔山尋厲聲。
田衡突然眼眶發(fā)紅,“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大,田老二跟您沖鋒陷陣十多年,殺過的蠻子兵沒有上千也有九百!難道您真的甘心被他們困在這玉京城,作一輩子閑散王爺么?”
叔山尋靠在案上的一只手緩緩攥緊,骨節(jié)發(fā)白。他沉默地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部將,突然起身走到了墻幕前,仰頭看著上面那副巨大的大祈輿圖,北境沿線密密麻麻畫著紅色的叉。
“段良麒稱兵內(nèi)侮,未必素蓄兇謀,是故地逼則勢疑,力侔則亂起,事理不得不然也1……”
田衡神色一凜。叔山尋所言,在麒臨舊部中心照不宣,然而這樣的話,是不能公開言明的。
段良麒起兵造反,未必是野心蓄謀,中州勢弱,而境外異族虎視眈眈,邊境軍鎮(zhèn)身處其間,許多事均是時勢使然。
如今朝廷意識到這樣的危局,要亡羊補牢,讓宗室子弟掌兵權(quán),何嘗不是另一種飲鴆止渴。
叔山尋面上浮起冷笑。半晌轉(zhuǎn)過身來。
“田衡,你我皆知李澹是何等貨色,由這樣的人掌兵,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且等著看!
“如今人為刀俎,若不甘就為魚肉,只能另尋他法。”
田衡一怔,而后狠狠點頭,沉聲道:“末將明白!”他喉頭突而哽咽,“……老田只是,不忍見將軍受委屈!”
叔山尋搖頭:“出了這道門,你便是槊方軍的田衡,往后也再沒什么‘青山將軍’,留著你這條命,總有再見到我的一日!”
他伸手拍了拍田衡肩頭,而后扶住他的胳膊,將人帶起了身:“振作些!終于能回去了,還不開心么?”
田衡胡亂揩了下眼角,吸了吸鼻子:“長煙落日千嶂里,無定河邊是故土……我老田終于能回家了!可惜,顏公他再也回不去了……”
聽到昔日同袍顔青沅的名字,叔山尋眉宇間的剛毅冷靜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隱忍的痛楚。
田衡知道顔青沅之死是叔山尋心中隱刺,深吸口氣,換了副語氣問道:“您如今在玉京建府,阿梧他,也終于可以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