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段寶令像個墨綠色的大麻袋一樣被拖走之后,門被重新鎖好。
“姐姐。”未等段寶銀回頭,宋尋就發話了,“薛姑娘方才拿出那個琥珀蜘蛛,看樣子已經睡著了。還有鬼魂守在她那邊,如果再有別的異動,會過來通知。”
大概是所謂的集會開始了。
段寶銀轉身,對宋尋道:“好,辛苦你了,我這就去。”
說完,她從床褥底下拿出之前從溫禮房間得來的那枚琥珀,那琥珀竟然正在發出微光。
混濁的琥珀亮起,不知從何而來的靈力在其中流轉,金黃色的光澤隨之變得清澈,接著,蜘蛛足動,眼前光景變化——
下一瞬,她的意識就被猛地被拉入了另一片空間!
和上次不同,這回她身上穿著一件黑袍,漆黑的兜帽把整個腦袋都籠罩起來,不露出一根發絲,臉上還戴著一個堅硬的面具,只有一雙眼睛裸露在外。
段寶銀心中驚詫,摸了摸臉上的面具,發現上面凸起的紋路似乎是蜘蛛的輪廓。
再放眼望去,面前的景象更讓她感到奇異。
只見她置身的場景和上次那片虛空截然不同,周圍高高的灌木筑起高強度,墻上點綴著白色的不知名小花,頭頂艷陽天,天邊云朵慢慢流動,清風徐徐,甚至還能聽到春天的鶯啼。
她身處一片迷宮,背后是一片朦朧的白茫茫,似乎代表著“空白”,而眼前是被花墻圍起的拐角。
這里顯然不是現實世界,也沒有自己夢中的烏鴉,更像是某個人——或者一些人共有的夢境。
段寶銀謹慎地往前走著,這一片鳥語花香的安寧靜謐和自己身上的黑袍面具形成鮮明的對比,更顯吊詭。
然而,一路走下來,什么都沒有發生,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判斷接下來該選擇哪個方向。一切都仿佛早已被設置好,夢境的主人甚至體貼地做出了標注,就算偶有岔路口,錯誤的那條道路也能一眼看到盡頭。
她不禁想到,如果她不是“溫禮”,如果她是未經邀請的不速之客,這里還會對她如此友好嗎?
編織夢境......據她所知,幻意宗雖然能制造和進入幻境,卻沒有能通過夢境將不同人聯系在一起的法術。
思緒萬千之間,段寶銀已經來到了迷宮的中心處,眼前徒然開闊,一大片空地中央有一個正涌出汩汩清泉的噴泉,旁邊聚集了許多和她一樣被黑袍和面具遮蔽外貌的人。
這些人分成三圈,站在最里面的唯有一人,中間那圈有七個人,外圍粗略看去至少有一兩百人,藍天白云下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像是地底下的老鼠一窩蜂地鉆出來曬太陽,奇怪極了。
頓時,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到段寶銀身上。
“孔雀,你來遲了。”最里面那人的面具轉向她,聽聲音并不年輕,只知道是個男子。
“抱歉。”段寶銀欠身,“剛才有事耽誤。”
此話一出,她自己也吃了一驚,這不是溫禮的聲音,而是她自己本來的嗓音!
面具下的雙眼靜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兒,然后道:“上回你在夢境中殺了斑絡,對不對。”
他的語氣十分肯定,不像是在詢問,而是在確認。
段寶銀胸腔內的心跳了跳,更加肯定這個人就是夢境的編織者,否則她怎么會知道,當時明明只有自己和那名棕衣女子在場......
而斑絡,看來就是那棕衣女子的代號了,名稱應該也是蜘蛛的一種。
事到如今,隱瞞和撒謊沒有意義,而她并沒有要對自己發難的打算......
“是我。”段寶銀承認。
男子的雙眼微微彎起,又道:“你不是原來的孔雀吧?上次我都看到了,好多烏鴉......”
段寶銀的手攥緊了,對,任誰看到那么多烏鴉,都很難不往鬼翁身上聯想。
男子道,“還是你是段疏那家伙的小徒弟?”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雖然仍是一言不發,但氣息卻一瞬間變了。
“別緊張,段疏也曾是我師弟。”男子朝段寶銀招了招手,語氣平和,“過來我看看。”
師父曾經在幻意宗修習,而能將夢境法術練到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這個男子果然是幻意宗的!
段寶銀別無他法,只得走上前去,其他原本擋在路上的人紛紛沉默著為她讓路。
等在那男子面前站定了,段寶銀還沒來得及做什么,身上的黑袍和面具便突然全部消失!
這里的一切都是被人操縱的,男子既然能妄自將黑袍和面具加之他們身上,當然也能隨時去除,這一點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段寶銀震驚的是,她居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溫禮,而是她本來的面貌!
這里的法術的生效與否也能被控制!
“真是可愛的小姑娘。”男子滿意地瞇了瞇眼,“段疏當年搶到水月鏡也就罷了,還收了個這么可愛的徒弟,想想我都要嫉妒得不行了。”
段寶銀愣在原地,被巨大沖擊嚇呆之后,此時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如果說這個男子真是師父以前的師兄,那么至少也該七八十歲了,但聽聲音,卻毫無老態龍鐘之感,儼然才正值青壯年。
她這是改變了夢境中自己的年齡?
段寶銀定了定心神,現在要逃是不可能了,她只能努力應對:“師伯,您是......”
“步深,怎么樣,你師父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男子饒有興趣地問。
段寶銀搖了搖頭:“師父不怎么跟我提起以前的事。”
“那真是可惜了。”名叫步深的男子嘆了口氣,“我還想問問你段疏把水月鏡藏到哪兒去了呢,這么多年我可多沒找到。”
他在找水月鏡?
段寶銀從未忘記,十一年前,師父下山的時候遇人襲擊,憑他的境界,能被打傷,眼前這個自稱是他師兄的步深嫌疑很大,如果他不擇手段也要搶到水月鏡的話......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可不是我干的。”步深揚了揚眉,“小姑娘,你一定很想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吧?既然我和你師父師兄弟一場,我也不妨告訴你,這是我們藍師姐創建的森羅教,她沒能完成的,我來接替而已。”
藍師姐。
幻意宗創造出囚夢和入夢法術的藍微,幾十年前驚才絕艷,也是第一個將幻境和夢境聯系起來的修仙奇才,這個人段寶銀不可能沒聽說過。
段寶銀喃喃道:“藍微......森羅教......所以,是她,十一年前......”
步深道:“是,你看看這里,漂亮么?”
“漂亮。”段寶銀說,“像個花園。”
“這就是夢境的力量。”步深笑了,“借助琥珀蜘蛛這個法寶,夢境可以成為一座獨立的城池,在這里,所有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遠離現實中的苦痛,而這些都是藍師姐的杰作。”
段寶銀點頭:“確實很了不起。”
“但是還差了一點,夢中的時間可以凝固,可以倒退,可以做到任何事,但卻無法阻止現實中□□的衰敗。而當身體油盡燈枯,意識毀滅,也就無法留在夢中。”步深垂眸看著她,“兩位神君消失之后,到達仙境,卻從此失去蹤跡,如果能重新把水月鏡拼湊完整,也許我們就能得到靈魂長存的方法。”
鬼魂們雖然因為執念游蕩在世間,但卻幾乎無法與世俗交互,如果真的如藍微設想那般,所有人都能進入夢境的世界,在其中永生,沒有饑餓,沒有寒冷,沒有疾病,沒有死亡,只有陽光、花草和泉水......
段寶銀眸中微動,就算知道這是個夢,她也有些向往這樣的人間。
她慢慢地說:“其中一片水月鏡,就在你們手里,對么?”
水月鏡的四片碎片,一片在乘元宗,一片在千篆宗,一片在師父手上,最后一片很有可能就在這個所謂的森羅教手中,而這個名叫步深的男子,顯然就是他們的教主。
至于神使......大概是比普通教眾更高一級的存在,應該就是圍繞在他近旁的那七個人了,也許棕衣女子原本也在其中。
“對。”步深回答了她,“我要向你坦白,十一年前,藍師姐確實找到了段疏的蹤跡,不過可惜她并沒有從他身上找到水月鏡的殘片,還被他溜走了。也不知為何他如此抗拒配合。”
段寶銀有點諷刺地笑了笑:“就算師父給了你們水月鏡又怎樣?你們難道還能想辦法拿到剩下的兩片?”
她盯著步深,步深分明知道她在懷疑什么,絲毫不避諱道:“當然,小姑娘,你不要低估夢境的力量,人只要活著,就不能不睡覺,只要睡覺,我們就有機可乘,就算通過夢境讓他們走火入魔,旁人也只會認為他們是修煉時出了岔子。”
原來如此。
原來是他們做的。
難怪郁懷要殺了溫禮。
難怪前世乘元宗的墮魔根本查不到源頭,仿佛瘟疫一樣蔓延!
難怪直到千篆宗覆滅,整個金陵都沒有任何預兆,事后也找不到幕后黑手!
此刻,段寶銀咬了咬下唇,眼中的恨意幾乎就要掩飾不住。
這個所謂的步教主既然肯把這么重要的秘密告訴她,就是因為他對自己在這里有絕對的掌控力,就是篤定她不會有說出去的機會。不,如果她不妥協,恐怕她連今天能不能走出這片夢境都未可知......
“差點忘了,該怎么稱呼你好呢?我進過你師父的夢境,你叫段寶銀,對不對?”步教主面具下的眼尾浮現出一點皺紋,“段小姑娘,你把我的神使弄死了,我現在少了一個神使,就由你來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