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囚籠 “陛下說,姑娘去留隨意。”……
病來如山倒, 病去如抽絲,等姬珩一場病好得七七八八,已經是五月半夏時節。
經過幾個月的討論, 內閣針對靖國公府參與潞王謀反一案終于給出個處理章程。
自大楚立國以來,為了以儆效尤,對于謀反罪的處罰一向格外嚴厲。太祖時涼國公謀反, 滿門抄斬,夷其三族, 包括同黨一共誅殺了四萬多人, 殺得玉京血流成河,尸如山積, 為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者不計其數。
亂世需用重典, 但太平年代卻要施以德政, 內閣諸臣商議來商議去,最后給出的處理結果是靖國公府褫奪爵位, 籍沒家產, 年滿十四歲以上的男丁流放嶺南, 女眷充入教坊司為妓,唯獨靖國公府二房早已分家, 又返還原籍, 故不問其罪。
折子遞到澄心堂,圣上御筆一勾,批了個“允”字。
除此之外, 澄心堂還頒布了一條令眾人驚掉下巴的旨意。
即日起, 各宮妃嬪自行離宮歸家,有家人不愿收容者,許其自立門戶, 婚配隨意,任何人不許阻攔,若有不愿去者,可入護國寺帶發修行。
遣散六宮,歷朝歷代也沒有過這樣的事。
圣旨降下,似萬里晴空打了個焦雷,把眾人都給劈蒙了,最無法接受的就是各宮后妃們了。
這些年來皇帝獨寵慕氏,不入后宮半步,她們好不容易才適應了這獨守空閨的寂寞日子,只求后半生安穩度過,可沒想到,慕婉瑛連她們的存在都不能容忍,要慫恿皇帝將她們趕出宮去。
歸家是什么意思?出了嫁的女兒,好比潑出去的水,哪里來的家可以回?就算一開始看在圣旨的面子上,不會太過苛待,可天長日久的,誰還會給一個賴在家里的老姑娘好臉色看?更別提她們之中的許多人雙親已經去世,家里現在是兄嫂當家,一旦回去,不過是忍氣吞聲過日子而已。
再說婚配隨意這件事,誰有膽子敢娶皇帝的女人,前年新選進宮的秀女都算了,她們畢竟入宮不久,還保留著清白之身。可那些已經承過寵的、甚至有過生養的妃子,她們大多已上了年紀,容顏遲暮,誰會愿意娶一個既無姿色,又是二嫁之身的女人呢?
妃子們聯合起來,跑到澄心堂去哭訴,可皇帝閉門不見,她們的一腔委屈無法發泄,竟化作滔滔怒火,認為都是慕婉瑛這個妖孽惑主,是她肚量狹小,不能容人,哄勸陛下做出這樣的荒唐舉止。
眾妃又跑去承恩宮外辱罵,這些高門貴女們搜腸刮肚,揀盡她們生平聽過最難聽的臟話來罵躲在宮里的人,但沒罵多久,就有一列荷戈持戟的緇衣衛匆匆趕來,驅逐了她們,并牢牢地將承恩宮把守起來,守得如鐵桶一般,閑雜人等半步都不許靠近。
最開始,婉瑛待在院子里,還能聽見墻外女人們的哭鬧聲,漸漸地什么也聽不到了,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竟然也出不去。
有一天,婉瑛久違地想要出門,才跨出門檻,就被守門的侍衛恭恭敬敬地請了回去,她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被軟禁了。
也許她要一直這么被關下去,直到皇帝下令讓她殉葬的那一天。
想清楚這一點,她也就不再惶恐不安了,不過是個死而已,好在如今的她已不再怕黑,被關起來,日子也照樣過。
就這樣過了不知多少日,她等來了呂堅,他身后領著一個小太監,手里捧著漆盤,用杏黃綢布蓋著。
那下面是什么呢?婉瑛不禁想,匕首?鶴頂紅?還是三尺白綾?
無論是什么,她都坦然接受。
她心平氣和地迎接這最后一刻的到來,可當綢布揭起,下面放的既不是匕首,也不是毒酒,而是一頁薄紙,還有一只錦盒。
呂堅將那頁紙畢恭畢敬地捧給她。
紙上鋪滿斑斑字跡,那是一手狂草,不難看出下筆的人心緒起伏極大,初時筆意凝滯,到后面逐漸圓融,酣暢淋漓,滿紙龍飛鳳舞,力透紙背,最后一筆歪歪扭扭,長長地劃拉下來,留下一大塊污濁墨跡。
婉瑛從頭至尾讀完,難以置信地抬眼:“休書?”
“是,”呂堅恭敬道,“這是罪臣蕭紹榮臨死之際親筆寫下的休書,有了這紙休書,慕姑娘從此不再是蕭家婦,可自由婚配。”
他又從漆盤上取來那只錦盒,遞交給婉瑛。
“這里面裝的是江陵兩座宅邸的地契,還有一枚天子印信。憑此印信,姑娘可在全國各地錢莊兌換金銀,隨取隨用。”
“……為什么要給我這些?”
之前不是還說要她殉葬的嗎?現在又放她自由了?
呂堅欠了欠身:“陛下說,姑娘去留隨意。”
他帶著人走了,婉瑛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去留隨意?是真是假?
一個用盡卑劣手段將她禁錮在身邊,甚至連死了都不肯放她走,要讓她殉葬的人,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還是他在考驗她?故意派呂堅來欺騙她,然后在暗中等待著,一旦發現她出門,就跳出來狠狠懲罰她,將她關去黑屋子里?
不,她不會上當的,她不會。
可奇怪的是,她開始在屋子里焦躁地轉來轉去,雙手無意識地收拾起了包袱。
平時不知道,等收拾的時候,才發現屋子里幾乎全是他送的東西,奢侈的擺件、華麗的衣裙、妝奩里的釵镮首飾,這些她全都不準備帶走,因為都不屬于她。這些年攢下的銀錢已全部給了春曉,她最后只拿了兩套舊衣和阿娘留給她的玉佩,還有那紙休書。至于地契和印信她也沒要,包好這些,將包袱打了個結,拎在手里分量很輕,這就是她這幾年來的所有。
推開門,就像冬眠的小動物那樣,婉瑛試探性地邁出腳步,走出陰暗的巢穴。
殿外值守的緇衣衛不見了,沒有人來阻攔她,連宮女和太監都不知道去了哪兒,整座承恩宮寂靜得像只有她一個人。
外面陽光普照,屋脊上跳躍著耀眼的金光,許久沒出門,她被光線刺得瞇起雙眼,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出門去,陽光灑在身上,曬得人頭臉滾燙。
半路碰到一隊侍衛,她嚇得頓住腳步,連呼吸都屏住了,以為是來抓她回去的。
也是,他怎么會放她走呢?不過是騙人的把戲而已。
婉瑛立在原地,靜靜等著那些人來抓她。
可他們目不斜視地從她身旁過去了。
心怦怦跳動,她狐疑地往后看了好幾眼,情不自禁加快了腳步,到最后,甚至跑了起來,好似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很久沒這么奔跑過了,等跑到宮門口時,心臟劇烈跳動,像要突破胸膛跳出來,喉嚨泛起血腥味,臉頰嫣紅,似涂了一層醉人的胭脂。
她喘著粗氣,看見丹鳳門外人來車往,都是各家派來接被遣散出宮的后妃們的車馬。
妃子們卸下宮裝,洗盡鉛華,換回尋常女兒家的打扮,她們沒有一個是笑著的,全都哭哭啼啼,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注視那座巍峨皇城。
這是一座華美的監牢,吞噬了她們的青春,抹殺了她們的純真,讓她們在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孤獨度過,可當離開牢籠的這一天,她們內心深處竟生出不舍。曾經無比痛恨、厭惡、迫不及待想要逃離的地方,當真的要離開時,卻又忍不住習慣,依賴,眷戀。
婉瑛看著她們與父母兄弟團聚,在家人的勸慰下登上馬車,車輪轉動,隨著一輛輛馬車的啟程,漸漸地,門口只剩下了形單影只的她。
沒有人來接她。
天地之大,她該走去哪兒呢?
或許應該去找春曉?還是先回江陵?她還沒在阿娘的墳前磕過頭呢。
腳尖剛動了一下,又遲疑地停住了。
先前的激動頓時化為烏有,只剩下滿腔毫無頭緒的茫然。
她呆呆地在原地躊躇,出起了神。
恍惚中,一句低沉話語在耳邊回響起來。
“如果你沒有親人就活不下去,那便將朕當做你的親人罷。無論是兄長,父親,還是夫君,都可以,朕不在意。”
“朕會拉住你,不讓你掉下去。”
就是那個時候嗎?對他心動的開始。
還是在他替她擋刀的那一刻呢?
刀尖扎透他的肩膀,他卻像絲毫不覺得疼一樣,專注地替她包扎著傷腿,那雙深幽的眼眸中,好像只有她一人的存在。
一陣輕快的笑聲打斷她的思緒,一群垂髫小童們扯著線,在栽滿柳樹的護城河堤上奔跑,放肆歡笑。
婉瑛抬頭,看見天空上飄著幾只五顏六色的風箏。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已經到了放風箏的季節嗎?
柳葉紛飛,記憶飄飄蕩蕩,落在那一年的奉天城門上,漫天大雪紛飛,他擁她入懷,在她耳邊虔誠地祈禱:“讓老天保佑我們小九健健康康,無病無災,再也不要生病了。”
不知何時,眼淚已爬了滿臉。
婉瑛情不自禁地回首,望向那扇黑幽幽的門洞。
那是困住她一生的囚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