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選秀 “陛下不喜歡么?”
冬去春來, 宮里的楓葉紅了又綠,眨眼就是三個年頭。
姬珩于去年宣布改元昭明,而昭明元年的第一件大事, 便是重開選秀。
原本秀女是每三年一選,但當年皇后薨逝,姬珩就以此為由叫停了選秀。他本就于女色一道十分淡泊, 況且選一次秀勞民傷財,寧愿把銀子花別的上頭。臣子們巴不得有個清心寡欲的皇帝, 做做樣子勸個兩句, 見實在勸不動,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但今時不同往日, 距離上回選秀已快有十年, 這十年期間, 后宮進的新人只有慕婉瑛一個,而她在入宮的六年里, 寵眷不衰, 除了她的承恩宮, 皇帝不入其他妃子的宮門半步。一個專情的皇帝比濫情的皇帝還要可怕,天子要雨露均沾, 若是獨寵一個女人, 便會惹出許多貽笑千古的事情來。
就比如前幾年皇帝把一個毫無根基的江陵縣令封為寧遠伯,還不等百姓們感嘆這驟然得來的潑天富貴時,他又迅速奪了爵位, 把人家趕回江陵老家去了。再比如他濫用宮刑, 逼死婦人,都是天子失德之舉。
而這些荒唐舉止都源自于一個女人——美人慕氏。
如今皇帝在外頭的名聲很不好,基本上把他登基以來的好政聲都敗光了, 有的說他為美色所惑,昏庸無道,有的說慕氏是禍國妖妃,堪比太真妲己。
眾臣惶恐,這些年來他們諫的諫,勸的勸,皇帝從未理會過,若實在煩了,就把人打發(fā)去皇莊種田,他們實在是不敢賭上功名前程來死諫。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既然皇帝不肯理會,臣子們又劍走偏鋒地想出一條辦法來。他們認為這些年皇帝之所以專寵慕氏,可能是因為后宮沒什么新人,都是那幾張看膩了的臉,所以無論是為了天下太平,還是為了后世評說,這選秀都必須辦。
文武百官齊心協(xié)力,眾志成城,致力于勸說皇帝選秀納妃。一張口的力量不大,但一百張口加起來,那效果堪比群蜂聚集,嗡嗡嗡的聲音嚷得人頭疼。
姬珩固然心煩,但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攆去種田,不然朝堂要真的為之一空了。
就這樣被吵了半個月后,他妥協(xié)了,重開選秀。
選秀一事由貴妃全權(quán)主持,全國各地官員在當?shù)劐噙x十四歲以上出身清白、品貌優(yōu)秀的良家女子,再由戶部造冊后送入宮中,過了初選的女子便是秀女了,會在儲秀宮由嬤嬤集中規(guī)訓,到時再經(jīng)皇帝和貴妃復選,選中者冊封,落選者再由宗室子弟挑選。
四月中旬,初選完畢,秀女們?nèi)胱π銓m,沉寂已久的后宮好像也因這些青春靚麗的女子的到來注入了一股活力,到處可以看見她們結(jié)伴走過的身影,聽見她們歡笑打鬧的聲音。
聽說這屆秀女中還來了個與婉瑛長得很相似的人,這些大臣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宮女太監(jiān)們都在私底下談論這件事,承恩宮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我去看了,不怎么像,頂多眉眼有三分神韻罷,比起娘娘來差遠了。”一個負責喂鳥的宮女撇著嘴評論道。
“有三分像還不夠啊,”她旁邊的太監(jiān)咋舌,“咱們娘娘那是什么人物,我第一回 見她,還以為畫上的神仙跑下來了。能像娘娘三分,已經(jīng)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兒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撿起地上掉落的一顆枇杷,朝庭院中默默掃地的一名小太監(jiān)砸去。
“喂!死啞巴,你看過新來的秀女沒有?你來說,像不像咱們娘娘?”
被人喚作“死啞巴”的小太監(jiān)并不是啞巴,但他總是很少說話,就像此刻,他也只是聞聲抬起頭,輕輕搖了下頭——
也不知是說沒見過,還是說不像。
“這小子皮又癢了。”
“算了。”流螢,也就是喂鳥的宮女,拉住卷起袖子準備去揍人的太監(jiān),“你理他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我還不是見他曾經(jīng)是娘娘的弟弟么……”
話沒說完,背后傳來一句輕飄飄的話。
“說什么呢?”
兩人活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雞,齊刷刷地站起來,轉(zhuǎn)身看見來人,頭皮一下繃緊了。
“春曉姑姑。”
三年過去,春曉升了掌事姑姑,板起臉孔的時候,也有些氣勢,在外人面前很能唬人了。
她盯著二人道:“事情做完了么?就知道在這兒嚼舌根兒,小心讓皇上知道,把你們舌頭拔了。”
兩人瞬間臉色變了。
當初進承恩宮的時候,有條首要的規(guī)矩,那便是嘴巴緊。但凡是宮里的奴才,誰不知道當年就因為有人泄露了幾句話出去,皇上把整個澄心堂伺候的人趕了出去,只留聾子啞巴伺候。后來見娘娘心情低落,要留些活潑的人在身邊,這才換了一批新的宮人,不過關(guān)于承恩宮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娘娘午間多用了一碗飯這樣的小事,都不許傳出去,這是大家心里默認的守則,他們不過是談論一下宮外的事情,誰知就被春曉揪住了。
兩人肝膽俱顫,就要跪下求春曉姑姑饒命。
春曉見把人嚇住了,這才重提輕放道:“行了,皇上日理萬機,才不會管你們兩個奴才說什么。只是這樣的話,以后要少說,尤其是不要讓娘娘聽到。”
流螢逃過一劫,大松了一口氣,忙道:“姑姑放心,娘娘在內(nèi)間午睡呢。”
春曉嗯了一聲,往寢殿里走去。
她到得正好,婉瑛午睡方醒,正在喚人。
春曉走上前去,將鮫紗帳掛在鉤子上,見人已經(jīng)坐起來了,錦被半擁,堆在腰間,滿頭青絲如飛瀑般披瀉兩肩,一雙明眸含著幽幽水光,顯然是困意未消,臉頰泛出玫瑰花瓣般的紅潤,一側(cè)寢衣沒拉緊,露出半邊白皙肩頭,上面有曖昧的淺紅色印記。
所謂海棠春睡,大抵如此。
春曉不由想起那個流螢口中有三分像婉瑛的秀女。
其實她早有耳聞此事。三年過去,不僅她升成了掌事,小順子也一躍成了承恩宮的管事太監(jiān),在外頭也是要尊稱一句“茍公公”的人了,不過此人沒半點長進,一貫嘴巴大,喜歡拉著春曉說八卦。春曉從他這里聽來了這件事,還和他專門跑去看過,一致認為眉目的確有些神似。
不過此刻,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婉瑛的神韻氣質(zhì)是任何人都無法模仿來的,此等姝色,恐怕世間都是少有。
將她扶起來,又披上一件輕薄外衣,春曉吩咐小丫頭端來爐子上剛熱好的梨湯。
婉瑛這陣時日感染了時疾,喉嚨總是有些發(fā)癢,是藥三分毒,太醫(yī)不建議用藥,說是先食補著。梨子潤肺止咳,熬成湯正適合她食用。
剛喂了小半碗,婉瑛就推開湯勺,說喝不下了。
春曉才不慣著她:“那我告訴皇上去了。”
“……”
婉瑛眉頭緊鎖,但終究還是繼續(xù)喝了。
春曉不禁得意。
狗皇帝雖然派不上半點用場,但拿來威懾人還是一等一的好用,無論是嚇唬奴才,還是嚇唬主子。
一碗梨湯喝完,婉瑛拿帕子擦了擦唇,忽然問:“你有事要說嗎?”
春曉驚訝扭頭:“小姐怎么知道?”
婉瑛抿唇淺笑:“看你的臉就知道了。”
“……”
春曉這回是真驚訝了。是不是跟狗皇帝待久了,她家小姐耳濡目染,連洞悉人心這樣的事都能做到了?
“也沒什么事,”春曉這樣一個利索人,竟難得忸怩起來,“就是……就是,昨日我出宮,碰見一個熟人……”
“什么熟人?”
春曉小心地看她一眼:“小尤夫人。”
婉瑛一怔。
突然聽到這個熟悉的稱謂,她恍惚了一瞬,感覺像是上輩子認識的人。
“她大兒子犯了些事,聽說已經(jīng)下獄了,她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恰好在街上碰見我,就拉著我求告了一通。”
“想必是讓你來找我了。”婉瑛若有所思。
春曉點點頭。
她一個宮女,哪怕如今已是管著十幾二十人的掌事姑姑,也依舊是個奴才,求她有什么用呢,自然是看中了她身后的主子。
春曉也是頭一回替人辦這種事,有些難為情:“我也知道你如今不想再理那些人,但是我想著,小尤夫人畢竟是不一樣的,從前她幫過咱們許多。況且,那日她看著,實在是有些可憐。小姐,你不知道,她一把頭發(fā),幾乎全白了,人活像老了十歲,拉著我又哭又跪的,我心里實在不忍……”
“你不必再說了,”婉瑛打斷她,“這事我會幫她的。”
*
晚間,姬珩發(fā)現(xiàn)今晚的婉瑛有些不一樣。
她身子嬌弱,又格外敏感,承寵時總有些受不住,每到中途都想逃避,或是捶著他的胸膛喊停,或是哭著求他輕點兒,但今夜無論他如何孟浪,她都不出一聲,只是皺眉忍耐。待一場情事鳴金收兵,姬珩大汗淋漓地從她身上下來時,她倚在他懷中,喘息片刻,最后竟然壓著他翻身而上,坐在他腰上。
“……”
姬珩意外地挑了下長眉。
平心而論,他并不算個重欲的男人,只是在婉瑛這里,不知怎么總有些無法饜足,所以在最初的時候,壓著她做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天明。就算后來知道她不喜,定下“三日之約”,但不做的日子里,也老實不了,總得從她身上討些甜頭。只是這幾年顧念她的身體,才刻意壓制了欲望,盡量只做一次。
沒想到,竟還有婉瑛主動要第二次的時候。
這些年,她何嘗主動過呢,就算是姬珩逼迫,她也一邊消極怠工,一邊哭著說不干。
而此刻,她坐在他腰腹上,一手撐著壯碩胸膛,臉上紅潮還未退去,咬著下唇,頗有種無從下手的窘迫感。
從這個角度看她,還真是一種新奇體驗。
姬珩干脆一手枕于腦后,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像一只懶洋洋的野獸,目光一寸寸地舔.舐她光潔的身體,琉璃燈在上面撲上一層昏黃光芒,就像上過釉的白瓷。
半晌,他眉間染上促狹,取笑道:“春天來了,小貓發(fā).情了嗎?是朕沒能滿足你?可是傻坐著干什么呢?難不成這個也要先生教?”
偶爾,除了自稱爺爺,喊她乖孫女,他還會喊她小貓。
婉瑛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估計又是他的惡趣味。她不愿再被他笑話,紅著臉低下頭,一綹頭發(fā)垂在他的胸口,像清涼的絲綢。
她伸出舌,小貓一樣地輕舔他的唇角。
姬珩只覺得發(fā)癢,輕輕玩弄著胸前那束發(fā)絲,纏繞在指尖。
吻逐漸下移,滑過他的下頜,喉結(jié),鎖骨。她笨拙地學著他的動作,很認真地在取悅著他。
姬珩瞇著眼,看著金絲繡花的帳頂,神情捉摸不透,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嘖了一聲,大掌輕而易舉地蓋住埋在胸上的后腦勺,手指在柔軟的發(fā)絲里穿插而過,發(fā)出嗤笑。
“小貓是要吃.奶么?”
吻停了一瞬。
她有些不安地抬起頭,唇上還沾著水漬,眼中是他所熟悉的膽怯和惶恐,這是害怕自己做錯事的表情。
忍耐力終于到了盡頭,姬珩扯著她壓去身下,迫不及待地將她的呼吸全部奪走。
一場鏖戰(zhàn),當云收雨歇,婉瑛已經(jīng)倦得連動一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任憑姬珩叫來熱水,擰干帕子,輕輕為她擦拭。
“有什么要跟朕說的么?”
姬珩細致地一根根擦著她的手指,仿若隨口問道。
婉瑛只是稍微抬了下眼,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今夜如此配合,必是有所求罷。是什么事?說來聽聽。”
婉瑛垂眼想了想,道:“我想求您放一個人。”
“誰?”
“蕭紹乾。”
“……”
見他面色立刻陰沉下來,婉瑛心底打鼓,但還是勉強鼓起勇氣:“聽說他犯了一些小過錯,眼下被關(guān)押在監(jiān)牢里,陛下能不能……”
她第一次開口求這種事,也不知道該怎么求,在皇帝愈發(fā)晦暗的眼神下,話說不下去了,只能扯著他寢袍的袖子,輕輕搖了搖。
這對于她來說,近乎于撒嬌了。
姬珩不動聲色地盯著她,半晌,才像妥協(xié)一般,無可奈何地將帕子扔在盆里,力道不算輕,濺了一地水花。
“蕭家的人就這么好,值得你屢次三番地替他們求情?朕就不明白了,老好人做一次也就罷了,怎么次次都要做呢?”
婉瑛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應當是誤會了。
“不,不是的……”她磕磕巴巴想解釋,“姨……不,小尤夫人,她和別人不一樣……”
姬珩聞言,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放柔語氣:“她從前幫過你?”
婉瑛點點頭。
她便是這般性情,因為從小吃夠了苦頭,所以別人對她的好,哪怕是滴水之恩都想報答,即使當年小尤氏其實并未怎么幫她,只是偶爾朝她釋放了些微的善意,也足以令她充滿感激之情了。
“那為什么不直接同朕說呢?”
“我,我說了呀。”
婉瑛不解,她不是正在說么?
姬珩糾正:“朕指的是,直接同朕說,不用在床上使些小心思,再來開口問這件事。”
婉瑛還是不解,之前說和之后說,有什么區(qū)別么?
她心底忐忑,小心翼翼問:“陛下不喜歡么?”
難道是她哪里做錯了?她果然還是不擅長這樣的事。
“……”
姬珩被她哽了一下,都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笑了。心情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復雜,甜酸苦辣各種滋味皆有。過了良久,他才在婉瑛逐漸緊張的目光下嘆了口氣,坐在床邊,對她說:“喜歡。”
床帳都搖成那樣了,還說不喜歡,未免有些翻臉不認賬的嫌疑了。
不等婉瑛露出放松神情,他的下一句話緊接著而來。
“但也不喜歡。”
“……為什么?”
姬珩伸指,撫平她緊蹙的眉頭,語氣循循善誘,仿佛天底下最有耐心的老師。
“因為你在同朕云雨之后,才敢提出這件事,證明你內(nèi)心也沒底氣,認為朕不會答應你的要求。小九,你認真地去想一想,這些年來,但凡是你開口,有哪件事是朕沒答應你的么?當然,回江陵不能算。朕認為實在是做到極致了,可你到什么時候,才能理直氣壯地同朕提要求,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看眼色,用自己的身體做籌碼呢?你這樣做,是踐踏了自己,也侮辱了朕對你的一片心意。”
他說完這番話,臉上也不見怒容,反而很是溫和,他甚至還替婉瑛掖好了被子,隨即拍了拍她。
“時辰不早了,好好睡一覺,朕還有折子要看,先走了。”
說完他便走出了寢閣。
不知怎么,看著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婉瑛竟品出了一絲落寞。
第52章 藥方 終究也不是她需要的了。
這晚之后, 姬珩很少再來承恩宮。
當然,也不是說不來。
這三年,婉瑛閉門不出, 在承恩宮守孝,他盡管忙得再無暇抽身,因為擔心她夜里做噩夢, 都會來這陪她過夜,澄心堂反倒成了處理政務的地方。
他只是不再陪婉瑛用膳, 也不會在午間偶爾無事時, 過來陪她小憩一番。
就連春曉都瞧出皇帝在鬧脾氣了,可婉瑛看著還是無動于衷。
這陣時日, 選秀操辦得如火如荼, 就算消息傳不進承恩宮, 可她不可能一句閑言碎語都沒聽見過,但她還是平時的模樣, 既不擔心被皇帝冷落, 也不害怕新人進宮分走她的寵愛。
春曉這幾年冷眼旁觀著, 發(fā)現(xiàn)皇帝完全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可惜這兩人是一個愿打, 一個愿挨。
就比如皇帝雖然是生氣了, 但答應她的事情還是辦好了。
第二天,蕭家大郎就從都察院監(jiān)獄里釋放了。
他本身犯的也不是什么大罪。小尤氏的丈夫是靖國公府二房,雖然也是嫡子, 但這一房都沒什么出息, 官運不顯,她的大兒子在太常寺任職,只是一個六品寺丞。
太常寺這個機構(gòu)主要掌管禮樂祭祀, 沒什么油水可撈,是最清閑自在的一個衙門。當官的多少都要貪點兒,蕭家大郎也不例外,他一個寺丞,不像別的官員有孝敬可拿,每年也沒有冰敬炭敬,但是戶部每年都會撥一筆款子,給太常寺去采買香燭香油供奉宗廟,他就在這上頭動腦筋,貪的也不多,不過一年幾百兩銀子,比起那些大官來說,連個零頭都比不上。
可事情壞就壞在他攤上了一個特別認死理的上官,此人去年空降太常寺,年初查賬,發(fā)現(xiàn)賬目對不上,比如本該添一萬斤香油,但實際上采購來的香油只有八千斤。此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從底下人查起,順藤摸瓜牽扯出一溜兒官員,其中就包括蕭紹乾。這下東窗事發(fā),上官也不包庇,一本折子直接參到圣上面前,誓要肅清太常寺,整頓官場貪墨風氣。
其實貪香油錢也不是蕭紹乾的首創(chuàng),歷任官員都是這么做的,太常寺這個清水衙門,太窮了,也只有這個款項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些手腳。但問題就在于,這如果往大了說,便是個相當敏感的政治案件,因為貪掉的香油香燭,是要供奉在皇家宗廟里的,也就是說,貪的是姬氏先祖本該享用的香火,此案若真的上綱上線,是可以治一個大不敬的罪名的,砍頭也不為過。
姬珩自親政以來最厭貪墨,不知多少貪污官員死在他的御筆朱批之下,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流放三千里。但對于蕭紹乾,他只給了一個削職為民,償清所有贓款的處罰,可以說是法外開恩了。
蕭家大郎出獄,全家都喜極而泣,小尤氏等了幾天,才在春曉最常去逛的鋪子里等到她,拉著她的雙手感泣涕零地道謝。
“她說謝謝娘娘,會一輩子感念您的恩德,還說要在菩薩面前立一尊您的金身,朝夕供奉,讓菩薩保佑您一生平安順遂,福壽雙全。”
婉瑛聽了,點點頭:“沒有事就好。”
春曉轉(zhuǎn)著眼珠一笑:“說起來,小姐,告訴你一件好笑事。她還去求了尤夫人呢,可人家關(guān)起門來理都不理。要我說,也實在是太過分了,縱然是分家了,好歹也是同一個祖宗,每年開宗祠祭祖都要一起的,蕭家大郎也算是國公爺?shù)淖约易又读T,還不出五服呢,竟然也見死不救,這是完全自掃門前雪,不顧日后來往的臉面了。”
“小尤夫人恨得咬牙切齒的,同我說,他們與靖國公府恩斷義絕了,以后親戚都沒得做了,他們經(jīng)此一事,對人情關(guān)系也有些齒冷,也不打算待在玉京,準備舉家遷往原籍了。”
她還一連說了靖國公府的好些八卦,比如蕭云瀾自被永恩伯府退親后,就一直沒有找到如意婚事,被尤夫人拿孝道壓著,最后草草出嫁,遠嫁去了云州。
比如由于蕭云瀾嫁得不好,再加上靖國公府隱隱也有了些敗落的勢頭,要不是宮里還有個貴妃撐著架子,說不定早就倒了。蕭云汐也因此在議親時屢次被人嫌棄,最后還是憑她自己的手腕,勾搭上輔國公府的大少爺。只不過此人很是風流,侍妾通房一大堆,外頭還養(yǎng)了外室,蕭云汐的婚后生活也過得雞飛狗跳……
春曉覺得還真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當初這些姑奶奶還在家里的時候,金尊玉貴,可沒少嘲笑欺負婉瑛,輪到她們自己出嫁了,就知道別人家的媳婦有多難做了。
春曉說得痛快,可婉瑛卻聽得恍恍惚惚,似在神游。
她猛地醒悟過來,一拍腦袋:“瞧我,說這些做什么。對了,我倒忘了,小尤夫人有東西讓我轉(zhuǎn)呈給你。”
她從袖中抽出一頁折疊的紙,遞給婉瑛。
婉瑛接過來打開,只見上面是一張藥方。
春曉解釋:“是解酒的方子,她說你在宮中,什么也不缺,她身無長物,也沒什么可以給,唯獨這張藥方是她娘家傳下來的,解酒有奇效,吃了又不傷身,昔年見你飲酒醉過,只要按這方子煎一碗湯,第二日醒來,保管什么事也沒有,也不會頭疼。”
婉瑛愣了許久,腦海里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久遠的記憶。她將藥方按原樣折好,讓春曉收著。
她已許久不喝酒了,這張藥方,終究也不是她需要的了。
*
選秀終于告一段落,那位眉眼與婉瑛三分相像的秀女留了下來,同樣被冊封為美人。
人人都企盼這位新秀崔美人能與慕美人平分秋色,甚至蓋過她的風頭,畢竟獨寵了六年,已經(jīng)夠了不是么?
可他們的希望卻是落了空,還不等崔美人奪得帝心,就先挨了一盆冷水。
聽說陛下訓斥了貴妃一頓。
他們關(guān)起門來說話,具體吵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據(jù)柔儀殿里伺候的奴才說,陛下的言辭非常嚴厲,很不留情面,而貴妃竟然哭著說要交出鳳印。
這些年,貴妃的病是越來越重了,幾乎到了足不出戶的地步。但她兢兢業(yè)業(yè),強撐病體管理著宮中大小事,將后宮治理得井井有條,幾乎從未出過錯,各嬪妃娘子們說起她也是只有敬服沒有羨妒的。
陛下如此疾言厲色地斥責貴妃,雖不知原因,但眾人猜測,或許與貴妃擅自將崔氏留在宮里有關(guān)。
她畢竟與慕氏有三分神似,又同樣被封為美人,在皇帝眼里,也許是有一些膈應,不免要懷疑貴妃背后用心。
不過既然都冊封了,自然也不好將人家趕出宮門去,自古以來都沒有這個先例。崔美人最后還是留了下來,不過經(jīng)此一出,她注定是此生與圣寵無緣了,不過是在這深宮里挨日子罷了。
新冊封的妃子們?nèi)ト醿x殿拜見貴妃時,慕婉瑛竟然破天荒地到了場。
自從那年貴妃生辰宴后,她幾乎從不參與這種場合,與后宮所有人都疏遠了,不知今日為什么要來。
眾妃心中猜測,或許她是來見那位傳聞中與她相像的崔美人。
有些人表面裝得云淡風輕,毫不在乎,但還不是坐不住了。
在這宮里,有誰能真正地不在意圣寵呢?
多一分寵,少一分寵,日子過得天差地別,帝王之愛太過稀薄,以至于偶然露出那么一點溫和,都值得女人們爭得頭破血流了。
眾人都在暗中瞧著好戲,可令她們失望的是,慕婉瑛的眼神從始至終沒往崔美人的身上逗留半分,她只是平平淡淡地喝著茶,又平平淡淡地向貴妃行禮后離去,仿佛她今日只是過來走個過場,并不為別的。
倒是那位崔美人呆呆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看了良久。
當晚,姬珩早早地來了承恩宮。
當時婉瑛正好沐浴完,披著一頭半濕的長發(fā)坐在窗下讀書。如今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在姬珩的教導下,四書五經(jīng)都略有涉獵,雖稱不上才女,至少也粗通文墨了。
也許“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句話說得沒錯,懂得的道理多了,見識深了,她也沾染上了一些書香氣,執(zhí)著半卷殘書在燈下閱讀的樣子,顯得溫婉沉靜,美得讓人不自覺屏住呼吸。
直到書頁上投下一塊黑影,婉瑛才后知后覺有人來了,抬頭一瞧,皇帝不發(fā)一言地站在她身側(cè),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怔了怔,放下書,打算下榻。
姬珩卻牽住她一縷還在滴水珠的濕發(fā),問:“怎么不讓丫頭把頭發(fā)擦干?頂著一頭濕發(fā),仔細頭要疼的。”
“晾著就干了。”婉瑛不怎么在意。
他卻找來塊帕子,親自為她擦拭起了頭發(fā)。
婉瑛早已習慣了他這般行為,若無其事地拿起書想要繼續(xù)看,才讀了兩三行,就聽身后傳來他的說話聲,口吻有些遲疑。
“……那些新晉秀女,朕不會去她們那兒的,你不用擔心。”
作為一國主君,居然開口解釋這個,也確實挺丟人的。
但他顧不得臉面了,從在御書房聽呂堅向他稟告她去了柔儀殿時,他的心就被滿腔喜悅給充斥著,這代表她多少也有些在乎他,不是么?
婉瑛偏頭問:“那陛下為什么要選秀呢?”
“選秀不過是應付那些前朝的大臣,小九,朕雖然是皇帝,但亦有不得已之時,況且朕不能不顧及你的名聲。但朕能向你保證,不管從前如何,今后朕只會有你。”
他的承諾情真意切,但婉瑛毫無觸動,只是默默出了一會子神,忽然說:“既然如此,那些選進宮的秀女,都挺可憐的。”
她今日見到了那些女子,都是青春活潑,正當妙齡的少女,如若不入宮,她們本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郎君,在父母膝下承歡,而不是被關(guān)進這深宮,一日日地盼著永遠不可能來的君王。
聽見她的話,姬珩愕然半晌,像是一盆熱油突然被淋上冰水,心里那些激動歡喜瞬間寂滅了,眼底逐漸涌上受傷情緒。
“原來你不是在乎那些,朕還以為……”
他深吸一口氣,失望地閉上眼。
“算了。”
第53章 崔氏 “你是江陵人?”
婉瑛后來見到了那位崔美人。
也是機緣巧合, 她在御苑里閑逛時,恰好與她撞個滿懷。兩個人都撞倒在地上,崔美人卻不顧狼狽的自己, 急忙來扶婉瑛。
“這位姐姐,你沒事罷?”
她滿心愧疚地道歉:“對不住,都怪我跑起來不看路……”
“不打緊。”
當婉瑛抬起頭來時, 不斷道歉的聲音止住了。
婉瑛瞧見她懷里抱著的東西都掉在了地上,之前用外衣包裹著, 此刻散開, 里面的東西滾了出來,竟是沾著淤泥的一節(jié)蓮藕, 泥巴還未干, 好像才從池子里拔出來。
婉瑛將藕撿起來還給她:“這是你的么?”
她卻沒接, 目光呆滯地盯著婉瑛的臉看:“姐姐,你長得好好看啊。”
“……”
頭一回有人如此直白地夸她, 婉瑛一時竟有些無言以對。
過了良久, 方才問她:“這藕是……”
對方?jīng)_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四周,這才壓低聲音道:“是我從池子里挖的, 生怕被人抓到。”
難怪方才要跑呢。
“為什么要挖藕呢?”婉瑛問。
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揉了揉鼻頭。她的手心本就沾著濕泥,這一揉,鼻子就多了幾個泥點兒, 看上去嬌憨可愛。
“我說了, 姐姐可別笑話我。這宮里的飯菜我吃不習慣,所以想自己做點兒家鄉(xiāng)菜,恰巧我路過荷花池, 看見池子里有一節(jié)藕都生長出來了,心想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食材么,便拔了出來,回去做份蓮藕丸子湯。”
婉瑛聽見蓮藕丸子湯,忽然抬起眼:“你是江陵人?”
“不,我家在岳陽,但離江陵也不遠,坐船的話,順流直下,快得很呢。”
“姐姐是江陵人么?”她歡天喜地地拉著婉瑛的手,“太好了,我在這宮中,難得遇見南邊人。那咱們口味相近,也算半個老鄉(xiāng)了!等我把湯做好,也給姐姐送一份!”
婉瑛沉吟片刻,最后笑著點頭。
“好。”
后來,她果真送來一份蓮藕丸子湯。
江陵背靠云夢大澤,地處長江中游,這一帶水網(wǎng)密布,三江五湖,碧波萬頃,自古以來便是魚米之鄉(xiāng)。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當?shù)厝俗霾俗钕矚g用蓮藕、菱角、魚蝦做食材,光是藕便能做出數(shù)種吃法,清炒藕尖、桂花蜜藕、酸辣藕丁……而其中最負盛名的一道菜便是蓮藕丸子湯,雖是家常菜,卻很講究,蓮藕一定要粉糯入味,豬肉要選精瘦肉剁碎,湯底要鮮而不膩。
婉瑛已經(jīng)許久未曾吃過家鄉(xiāng)菜,即使宮內(nèi)御廚已經(jīng)盡量貼合她的口味去做,可北方廚子做出來的南方菜,總覺得不是那么正宗。這碗蓮藕丸子湯,久違地讓她嘗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以至于吃完之后,她出神了許久。
“多謝你,很好吃。”她放下湯勺,微微笑道。
“姐姐喚我阿容罷,在家中時,爹娘都這么叫我。”
婉瑛早已從春曉口中得知她便是那位崔美人,也知道她閨名喚作崔毓容。聞言點點頭,從善如流地稱呼她:“阿容。”
崔毓容笑道:“我平生最喜歡研究吃,阿爹阿娘常說我沒什么大的志向。姐姐,往后我做了好吃的,還能送來給你么?我做的蓮蓉糕最好吃了,姐姐肯定會喜歡的。”
“可以。”
興許是覺得這兩個字太簡短,婉瑛又補充了一句:“我這里沒什么客人,你常來。”
待崔毓容歡歡喜喜地拎著食盒走了,春曉才一臉不贊同地道:“小姐,你為什么叫她常來?”
要知道,婉瑛可一向是跟后宮這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很少往來的,更何況這崔毓容還長著跟她相似的眉眼,光是看一眼都膈應,她外表看著天真無邪的,誰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呢,春曉不是要以惡意去揣度其他人,只是覺得這姑娘應該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
婉瑛卻只說:“她是岳陽人呢,春曉,岳陽離江陵是不是很近?聽阿娘說,她從前就在岳陽渡口住過。”
春曉便不說話了。
她知道,小姐是思鄉(xiāng)了,同時也想她去世的娘親了。
此后崔毓容果然經(jīng)常來承恩宮送吃食,有時她也會與婉瑛說些家鄉(xiāng)的風俗人情,即便兩人老家不是一個地方的,但南方風物,大同小異,能說到一塊兒去。
婉瑛大多時候都只是沉默地聽,好在崔毓容是個話癆性子,不用人接話也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不至于冷場。
來的次數(shù)多了,不免會有碰上皇帝的時候,她來送蓮蓉糕的那一天,恰好在門口碰見皇帝。
崔毓容立刻跪了下去。
姬珩坐在輦上,垂眸盯了她半晌,問:“來干什么的?”
崔毓容不是第一回 見天顏,但還是緊張得手腳發(fā)抖,天子與生俱來的威嚴如泰山壓頂,迫得她不敢抬頭,聲音發(fā)顫地答:“回陛下的話,臣妾做了些家鄉(xiāng)的糕點,帶來給娘娘品嘗。”
姬珩的目光于是移向了她手邊的食盒,半天都不發(fā)一言。
崔毓容越來越忐忑,終于忍不住抬起頭,大著膽子問:“陛下……要不要嘗嘗?”
“不必了,朕不愛吃甜的。”
姬珩淡淡地移開眼,下了轎輦,經(jīng)過她時,扔來一句話。
“回去罷,她今日沒空見你。”
寢殿里,婉瑛午睡才醒,坐在銅鏡前,春曉正替她梳頭。
見皇帝進來,所有伺候的宮女們安靜地退了出去。皇上和娘娘在一起時,總是不喜有旁人在場,這是承恩宮里不用明說的規(guī)矩。
姬珩執(zhí)起鏡臺上一根眉筆,替婉瑛描起眉。
她的眉形本生就很完美,眉若遠山青黛,不過隨意描補幾筆,就能很好看。
姬珩握著她的下巴,仔細端詳片刻,隨即滿意地點點頭,將眉筆放下,說:“方才碰見有人來給你送糕點,是宮里的飯菜不合你的口味?朕是不是該換個廚子了?請個江陵來的廚子怎么樣?”
他的口吻漫不經(jīng)心,仿若隨口一提。
婉瑛微怔,茫然地抬起眼。她剛睡醒時,腦子總是有些遲鈍,過了半天,方才覺察出他應該是不高興了。
猶豫片刻,她垂下眼睫,悶悶地道:“我以后不吃了。”
姬珩沒有說話,不一會兒后,揉了揉她的臉,笑了。
“不,還是吃罷,小九喜歡便吃。”
*
六月,天氣越來越炎熱,御苑池子里頭的荷花都開了。
崔毓容興致沖沖地跑來承恩宮,要拉著婉瑛去摘蓮蓬,蓮子可敗火,蓮心能入藥,不管是拿來熬湯,還是做點心,都很合適。
婉瑛一到熱天便犯懶,不愛動彈,但不好掃她的興,還是出門了。
管池子的太監(jiān)聽說貴人要采蓮,連忙殷勤地送了船只過來,又點了個小太監(jiān)搖槳。長篙一撐,小舟便晃悠悠地離了岸,往藕花深處去了。
滿池芙蕖灼灼,天上日頭雖然毒辣,但坐在舟中卻不覺得熱,微風吹拂水面,帶來涼絲絲的風,吹在身上格外怡人,一掃夏日之燥熱。
蓮葉遮天蔽日,有些甚至比坐著的人還高,崔毓容貪玩兒,摘了蓮葉頂在腦袋上擋太陽,還給婉瑛和春曉一人做了頂帽子。她摘了滿船的蓮蓬,忽然瞧見田田蓮葉之間,一朵荷花亭亭玉立,隨風輕擺,引來蜻蜓飛舞。她伸手想要去摘,胳膊卻短了點兒,便大著膽子站起來,探出身去摘花。
這船本來就小,包括搖槳的小太監(jiān),一共坐了四個人,分兩邊對坐,她這么一站,船只失去平衡,晃動起來,似馬上就要翻船。
春曉嚇得扶住船舷叫了一聲,婉瑛柔聲提醒:“阿容,小心不要落水了。”
“放心罷,慕姐姐,我摘來這朵荷花送你。”
崔毓容回頭一笑,然而就在她這句話剛說完沒多久,她就因為沒站穩(wěn),身子一下往前撲騰,掉入水中,濺起的水花潑了眾人滿頭滿臉。
船已經(jīng)劃到池心,這兒的水特別深,她落水后,連聲救命都沒能喊出來,就跟個秤砣似的沉了進去。
漣漪一圈一圈地擴散開來,春曉都看傻眼了,立刻扭頭沖劃船的小太監(jiān)道:“你還愣著干什么?下去救人啊!”
小太監(jiān)哭喪著臉:“我……我也不會水啊……”
就在兩人面面相覷之時,只聽“撲通”一聲,船上的婉瑛不見了,只留下一雙精致的繡花鞋。
“……”
春曉這回是真嚇著了,撲去船邊,沖著池面撕心裂肺地大喊:“小姐——”
姬珩剛散朝就聽說了婉瑛落水的消息,連朝服都來不及更換,急匆匆地趕到承恩宮,奴才們見他進來,齊刷刷跪了滿地。他顧不得這些,掠過他們就朝寢殿走。
內(nèi)間,婉瑛坐在床榻上,被春曉拿了床厚被子捂著,正一勺一勺地喝著驅(qū)寒的姜湯,頭發(fā)濕漉漉的,像剛從水中撈起來。
姬珩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拉著她左看右看,眉頭緊皺。
“我沒事。”
看著面沉如水的他,婉瑛不知為何有些膽怯,小聲道:“阿容更嚴重一些,她嗆了水,眼下有些高燒,太醫(yī)說可能會落下肺疾……”
話沒說完,姬珩就陰著臉打斷:“是她推你下水的?”
“不,”婉瑛立刻否認,不知他怎么想到這上頭去,“當然不是,是她落了水,我去救她。”
“你為什么要救她?”
婉瑛有些詫異,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問。當時船上的人除了她都不會水,難道要她見死不救么?
看他急得一腦門兒汗的模樣,婉瑛只當他是擔心自己,便好脾氣地解釋了一句:“我自小在船上長大,水性很好的。”
“水性好也不是你跳進池子里的理由!水這樣涼,把你凍出病來怎么辦?萬一你救不上人,自己反而出事了怎么辦?知不知道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婉瑛被他劈頭蓋臉一通訓斥,人已經(jīng)懵了,他是哪里來的這么大的火氣,難道自己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錯事么?
她嘗試著想辯解:“我不過是想救人……”
姬珩再一次厲聲打斷:“救人自有奴才去救!用不著你來操心!”
“等到人來就晚了,她可能會死的。”
“死了就死了!”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冷漠,婉瑛不自覺打了個寒顫,好像頭一回認識到,也許他生來就是如此涼薄冷血,人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不值一提。
姬珩氣得不輕,疑心在眼底緩緩浮現(xiàn)。
他長于深宮,自然知道宮里并不存在毫無心機的人,為了爭寵,后宮的女人手段層出不窮,必要的時候,賭上一條性命也在所不惜。崔毓容同樣出身南方,同樣是小官之女,再加上那張與婉瑛有三分相似的臉,前朝大臣們能搜羅出這樣一號人物,也是費了不少心思。先前不過是看她有幾分能耐,能逗得婉瑛展露笑顏,所以才容忍她幾分,此刻他的耐心已經(jīng)見底。
“呂堅!”
他揚聲喚來人,面色陰沉:“著人將崔氏提去慎刑司,給朕嚴加拷問,看她背后究竟何人指使!”
婉瑛愕然抬起眼,下意識攥住他的袖口:“不,阿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摘花……”
“是不是故意的,查了就知道。”
他瞪向一旁的呂堅:“還不快去?”
“是。”
呂堅點頭哈腰,就要領(lǐng)命而去。
婉瑛見阻止不了,一時急得頭腦空白,突然抓起案幾上的瓷碗就往地上一摔,“啪”地一聲巨響,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呂堅被迫停下腳步,跪了下去。
事起突然,連姬珩都沒有預料到,一時之間愣住了。
婉瑛指著門外道:“去!盡管去!干脆也將我拿去慎刑司好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認識她!不該出門!是我害了她!”
話說完,兩眼已經(jīng)赤紅,淚珠滾滾而落。
她說話向來輕聲細語,還從未像這樣摔碗發(fā)過脾氣,以至于姬珩都不知道是該驚訝還是生氣。美人含怒,更添幾分風情,看得他喉嚨發(fā)癢,干坐了半晌,終于還是沒能抵得過內(nèi)心的渴望,抱著她哄道:“別哭了,是朕的錯,朕不讓人押她去慎刑司了,好不好?”
婉瑛不樂意讓他抱,幾次三番地推開他,他卻如牛皮糖似的黏上來。
不知不覺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姬珩上了床,將她壓在下面,亂七八糟地吻她。
不論怎么偏頭躲避,都躲不開那溫熱的唇,他身子又重,壓得人喘不過來氣,推又推不開,婉瑛煩得不行,含淚賭咒發(fā)誓:“我以后再也不出門了!”
姬珩撲哧一笑:“那可不行。”
“我是說真的。”她滿臉堅定。
姬珩打量她神色,略帶遺憾地說:“好罷,只是小九不肯出門,那今年誰陪朕去塞外圍獵呢?”
婉瑛不發(fā)一言。
姬珩轉(zhuǎn)而平躺,將她摟在懷里:“可惜啊,小十六在草原盼得望穿秋水,就等著某個人來呢。唉,看來這回只好讓她失望了。”
他望著帳頂長吁短嘆,突然,袖子被人扯了扯。
低頭,撞入一雙淚光盈盈的瞳眸。
“我要去。”她小聲說。
第54章 出巡 敕勒川,陰山下。
金秋九月, 陰山山脈層林盡染,敕勒川水草豐美,塞上牛羊遍野, 匈奴、鮮卑、羯、氐、羌、女真等各部酋長率領(lǐng)族人陸續(xù)遷徙到陰山腳下,等待大楚天子的到來。
雁門關(guān)外,王師出巡, 旌旗招展,甲光耀日。
騎兵們身著玄色鎧甲, 扛著天子纛旗, 威風凜凜地在前面開道,步兵們手持戈矛, 步伐整齊地扈從在后, 多達數(shù)千人的龐大隊伍行進在雁門古道上, 卻是除了馬蹄聲與車輪聲,一聲咳喘不聞, 無一不彰顯著大一統(tǒng)王朝的強大氣勢與軍事實力。
“普天之下, 皆為王土, 率土之濱,莫為王臣。建州左衛(wèi)都指揮使, 女真族酋長完顏希, 率部前來,迎接上國天子。”
說話的男子身穿女真貴族服飾,頭上戴著氈帽, 辮子垂在腦后, 肩頭立著只海東青,微微欠身行禮。
他個頭魁梧高壯,雖然漢話說得不怎么標準, 但說話聲音嘹亮,正是姬蕓下嫁的丈夫。去年他的父親烏里束因病去世,他在與幾個兄弟的斗爭中勝出,當上女真族的酋長。完顏希是他的漢族名字,他的女真名叫盈哥。
姬珩親自扶他起了身,和顏悅色地同這個妹夫交談。
一旁的史官三兩筆記下這將會名垂千古的一幕。
婉瑛也下了車。
這一路雖然是坐著寬敞馬車,在驛站休息時,驛丞也會送上最松軟的棉被與可口的飯菜,但畢竟是長途遠行,她還是吃了些苦頭,可當她看見牽馬而立,朝她微微笑著的人時,她又覺得旅途中的一切辛苦疲憊都是值得的。
“小九!”
“幼儀!”
時隔四年未見,兩人終于重新緊緊擁抱在一起。
久別重逢,喜悅是難以言喻的。
抱了許久,姬蕓終于放開她,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半羨慕半嫉妒地笑道:“你怎么還跟從前一樣啊?一點變化都沒有!”
婉瑛抿唇淺笑:“你的氣色變好了。”
“你是想說我變黑變胖了罷!”姬蕓笑著打趣。
相比起四年前,她的皮膚確實是曬黝黑了一些,身形也比少女時期更加結(jié)實,但婉瑛一點也不覺得難看,反而認為有種健康的美。
姬蕓嘆氣:“成了婚就是會胖,誰讓我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娘了呢。”
說到這里,她將身后的兩個孩子推出來,向婉瑛介紹。
成親的第一年,她就為丈夫生下一對龍鳳胎,現(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三歲了,哥哥叫完顏浚,妹妹叫完顏姍,最小的女兒出生才沒多久,還在襁褓中,有個乳名叫明月,因為外面風沙大,所以沒抱出來。
婉瑛彎下身與兩個孩子打招呼,小女兒完顏姍比較害羞,一下就藏去母親身后了。
大兒子倒是膽子大一些,個頭高高的,一看就很強壯,按照女真族的規(guī)矩,四周頭發(fā)都剃了,只在頭頂扎了條發(fā)辮。他眼睛瞪得溜圓,呆呆注視著婉瑛,說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話。
婉瑛不解,抬頭看向姬蕓。
姬蕓笑了,摸著兒子的頭說:“阿娘與你說什么來著?中原來的人聽不懂女真話,阿娘不是教過你漢話了么,你要用漢話將你剛剛說的話再說一遍。”
她的兒子卻害羞了,牽著母親的手,紅著臉躲去她裙后,只露出一雙明亮如星的大眼睛,偷偷看著婉瑛。
姬蕓忍俊不禁,笑著替他向婉瑛翻譯:“他說,你就像長白山上的神女一樣漂亮。”
婉瑛一怔,隨后朝孩子微笑:“謝謝。”
她們寒暄完畢,姬珩也過來了,見著四年不見模樣大改的妹妹,他實話實說:“你怎么胖這么多了?”
換來了姬蕓的一對白眼。
兩個孩子倒是很喜歡這個舅舅,尤其是哥哥完顏浚,不到一會兒工夫,就和他混熟了,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是血緣作祟,還是帶來的那幾車禮物起了作用。
此處距離扎營地已經(jīng)不遠,他們便沒有再坐車,而是騎馬前進。
婉瑛不會騎馬,被姬珩當著眾目睽睽抱上馬背,與他同乘一騎。她多少有些丟人,便將臉埋在他胸前,不肯抬起頭。
姬珩一手拽著韁繩,手掌按在她后腦上,笑道:“小九難道不想看看風景么?好不容易出一趟遠門,怎么還要賴在朕懷里撒嬌?”
他的聲音并不小,周圍人都能聽到,婉瑛甚至聽見了稀稀落落的笑聲。
她耳邊轟地一聲響,從他懷中拔起腦袋,一張臉漲得通紅,握起拳頭,用力捶了下他的胸膛。
姬珩放聲大笑,握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腦袋轉(zhuǎn)去前方。
“朕沒騙你,快看,景色多美,不要錯過了。”
婉瑛被迫轉(zhuǎn)過頭,眉頭還蹙著,當看清眼前美景時,卻不由得一怔。
他們正在一片高坡上,居高臨下,放目眺望,只見萬里晴川,白云悠悠,四野碧油油,全是一望無際的草海,其間散落著數(shù)座奶油氈頂帳篷,牛羊在草甸上悠閑地吃草。炊煙裊裊升起,有小孩子在營地里跑來跑去,因為隔得遠,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螞蟻。一副悠然自得的草原生活圖景,宛如畫卷一般在人們眼前展開。
“敕勒川,陰山下。”
駙馬完顏希騎在馬背上,扯著嗓子悠然唱起來,他的歌聲清亮悠遠,感情奔放,是與玉京教坊司的樂曲截然不同的天籟之音。
這顯然是草原上各部落都熟悉的民歌,就連三歲小兒也會唱,他懷里的兒子和女兒也拍手按著節(jié)奏唱起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詞雖然簡單,卻極富意境,赫然就是眼前所見的畫面。
姬蕓看著丈夫和兒女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偏頭問婉瑛:“很美罷?”
婉瑛點點頭,終于知道為何她當年不惜千里下嫁,也要來到這里。
*
大楚疆域遼闊,西至阿爾泰山,東至長白山脈,綿延著千里黃沙和大片草場,這里分布著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數(shù)個民族,在遼東的白山黑水之間,還散落著幾支女真部族。幾千年來,塞外胡族便在這片大草原上廝殺掠奪,有時甚至入主中原。
大楚建國時,將異族全部驅(qū)逐出陰山以北,并修筑長城,派軍駐守九邊,建立起一條由西至東綿延數(shù)萬里的防御線。到姬珩即位時,五胡勢力大多衰敗,在松花江流域卻逐漸崛起一支強悍女真部族,他們生活在山林和江畔,從小以射獵為生,部落里的青年都是騎馬射箭的能手,豢養(yǎng)一種叫做海東青的獵鷹。
元和九年,女真大舉入侵,姬珩率軍親征,王師一路橫掃漠北,最終大敗女真,將其驅(qū)逐到呼倫貝爾以北,此后女真向朝廷稱臣納貢。姬珩在遼東建立衛(wèi)所,授予他們衛(wèi)所都督、指揮使、千戶、百戶等官職,并將其勢力分散,按照駐地的不同,大致分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以及尚未歸化朝廷的野人女真,姬蕓的駙馬完顏烈就屬于建州女真這一支。
為了統(tǒng)一管理塞外胡族,姬珩在戰(zhàn)后建立起聯(lián)盟,集中處理各族糾紛,各族子民擁戴他為草原共主,天可汗,約定不能私下開戰(zhàn),如有齟齬,必須上報朝廷等待處置。另外為維持各族之間的和平,每隔五年,各族將聚集在敕勒川面見天子,往年姬珩都是派遣宗室子弟代替他出面,但由于清河長公主下嫁至女真完顏部,今年他選擇了親自出巡。
天子王帳居于營地中央,是諸多帳篷中最大的一座。
這次出巡,貴妃因身體羸弱,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留在宮里稱病不出。公主懂事孝順,選擇留在母親身邊照顧。后妃之中,姬珩只帶了婉瑛,其余的便是幾位皇子和朝中文武大臣。
下午還要同各族酋長會晤,姬珩換上了塞外服飾,一身湖藍緊身箭袖輕裘,胸前用銀線繡了飛禽走獸,肘部和手腕處都綁了皮套,與中原不同,異族習慣左祍,頭發(fā)也不再整齊束進紗冠里,而是半披在腰際,側(cè)面扎了極細的小辮,一直扎到腦后。
換上這身裝束的他,氣質(zhì)與平時大相徑庭,身形頎長挺拔,肩寬腰細,眉眼都粗獷英豪了幾分,好像不僅是脫去了慣常穿的寬袍大袖,而是脫去了那副斯文有禮的君子面具,婉瑛甚至覺得這副裝扮更符合他的本性。
“怎么了?”
他低頭整理著袖口,明明沒有投過來一個眼神,卻就是能發(fā)現(xiàn)身后期期艾艾,似乎有話要說的婉瑛。
“幼儀……叫我去她那兒。”
“可以。”
終于整理好衣袖,他轉(zhuǎn)身,看見婉瑛的打扮,不由得神情一滯,眼神變得幽暗。
與他一樣,婉瑛也換了身塞外胡服,更能凸顯她五官的明麗,大眼睛波光瀲滟,多了一絲異域風情。
姬珩攥住她的下巴,像打量自己的所有物,目光狂野而炙熱。大拇指在那飽滿的櫻唇上重重揉按,直到顏色由淺淺的粉變成更深的紅。
“想將小九藏在家里,不讓她出去,怎么辦呢?”
手指上的寶石戒指冰涼,輕擦過婉瑛眼角,她被激得一抖,皺眉閉上眼。
姬珩輕笑,拍了下她的額頭。
“外面人來人往,記得帶上緇衣衛(wèi)。”
再睜眼時,帳中已沒了人,只剩他身上淺淡的熏香在半空飄蕩。
第55章 可憐 “小九只要繼續(xù)可憐朕就行了。”……
下午, 在姬蕓的帳子里,婉瑛見到了她的小女兒明月。
孩子正在母親懷里睡覺,面容恬靜乖巧, 不知做了什么美夢,嘴角還帶著笑。
姬蕓見她一直盯著孩子看,好似很好奇的模樣, 便將孩子給她抱。
婉瑛手忙腳亂地接過來,不知是不是抱的姿勢不太對, 還是孩子感知到了陌生人的氣息, 發(fā)現(xiàn)不是母親熟悉的懷抱,小小的眉頭皺起來, 似乎馬上就要咧嘴大哭。
婉瑛僵在坐墊上, 動都不敢動, 生怕吵醒她。
姬蕓見了發(fā)笑:“不必這樣緊張,舒服地坐著罷。”
她話音剛落, 懷中的小明月就張嘴嚎啕大哭起來。
婉瑛如臨大敵, 手足無措, 不知道怎么哄。
姬蕓招手叫來侍女,將孩子抱了下去。
她上下打量婉瑛的穿著:“你這一身打扮, 要讓我們完顏部的漢子看到了, 該為你打一場惡狠狠的架了。”
塞外之民自由奔放,在求偶上更是不脫原始野蠻風氣,看上了便搶, 若是有競爭者, 便決斗定輸贏,生死不論,贏了的人抱得美人歸。有些部落甚至遺留有搶婚風俗, 與講究禮樂教化的中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婉瑛黯然垂頭不語。
姬蕓知道她素來不喜自己的相貌,便笑了笑,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嘗嘗這兒的奶茶。”
孩子們不在,帳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姬蕓抬手替她斟了碗奶茶,婉瑛端起來抿了一口,隨即臉皺成一團。
“怎么樣?”姬蕓問。
她如實回答:“有點咸。”
姬蕓便大笑起來:“我初來這兒的時候,也是喝不慣,不過習慣了之后,每天都要喝了。草原上缺水,最不缺的就是牛羊奶了,孩子們喝了,長得高高壯壯的。”
婉瑛點頭認同。
來了塞外之后,她最大的感受便是草原上的人都長得格外高大,有些十來歲的孩子個頭都有馬背高,天生小巧纖細的她行走在其間,像誤入了什么大人國一樣,與她相比起來,原本就高挑強壯的姬珩更能完美融入這里,再換上一套塞外胡服,看上去就像是從小生活在這兒的當?shù)厝恕?br />
“你晚上有事嗎?”
婉瑛放下那碗奶茶:“應該沒有,怎么了?”
姬蕓俏皮地眨眨眼:“我?guī)闳ヒ粋地方。”
到了晚上,草原上舉辦了盛大的篝火宴會,歡迎大楚天子團的到來。酒香、烤肉香飄蕩在營地上空,四處都是歡歌笑語聲。
塞外人能歌善舞,又個個都擅豪飲,婉瑛陪姬珩坐在上首,看見不下數(shù)十撥人端著碗來向他敬酒。
那酒可不是玉京的瓊漿玉液可以比擬的,酒勁霸道,碗口足有人臉一般大小。可有人來敬酒,他只是淡淡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隨后還要亮下碗底,示意一滴不剩,這樣敬酒的人便高興了,認為自己得到了尊重。
酒碗一旦空了,旁邊隨侍的小太監(jiān)就會立即提起酒壺斟滿。清亮的酒液不一會兒又會被他喝光,而他面不改色,眼神依舊清明。
在玉京時,無論大小宴會,婉瑛都很少見他飲酒,所以也不知道,他竟然還是個千杯不醉的海量。
“皇兄,我敬你一杯!”
這次來敬酒的人換成了姬蕓,她豪爽地將碗中酒液仰脖喝光,但來者不拒的姬珩只端起酒碗,沾濕了一下唇,做做樣子。
“你怎么不喝完?”姬蕓很不滿。
姬珩放下幾乎沒動的酒碗:“你還沒有這么大的面子。”
姬蕓撇撇嘴,也不怎么在意,上前拉著婉瑛起身:“好罷,不喝就不喝,把小九借我一下,待會兒還你。”
“要帶她去哪兒?”
“這是秘密。”
見他皺起眉,姬蕓立刻道:“干什么?我們女人要找個地方說悄悄話,這你也要管?我又不會把人給你弄丟!”
姬珩的目光便投去婉瑛身上,見她雖然不說話,但明顯眼底暗含期待的樣子,心底最后一絲不悅也沒了。
這次帶她出來,本就是讓她散散心的,但自己忙著喝酒應酬,她坐在他身旁,想必也是無聊,不如讓她跟著姬蕓出去走動走動。
“去罷。”
他還是松了口,但不忘記叮囑:“多帶幾個人,若是嫌煩,便讓他們遠遠跟著,早些回來,不要在野外逗留得太晚。”
“知道了!”
見他答應,姬蕓哪里還有心思聽他啰嗦,拉著婉瑛忙不迭地溜了。
她牽了自己的坐騎,那是一匹除了四蹄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銀色母馬,據(jù)說是新婚當夜丈夫送她的禮物,姬蕓為其取名“流星”,取自“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這一句詩。
“你如今還是不會騎馬么?”
姬蕓綁好馬鞍,一邊回頭問婉瑛。
婉瑛搖搖頭。
姬蕓突然撲哧一笑,眉眼間流露出懷念:“我還記得,那年我?guī)闳ヱR場騎馬,一下沒看好你,馬受驚了,把你給嚇暈了,還是皇兄救的你。他當時把我給臭罵了一頓,還命我給你煎藥。”
當年既委屈又想不通,只覺得皇兄小題大做,現(xiàn)在看來,一切早已有跡可循。
姬蕓失笑感慨:“原來他那時就瞧上了你。”
婉瑛只低頭沉默著。
姬蕓說:“既然不會騎馬,那我們就在這附近走一走罷。”
草原廣闊無垠,兩人一馬在曠野中緩緩溜達著,漸漸地,婉瑛走累了,姬蕓就近找了片草坡,將披風鋪在上面,兩人席地而躺。銀馬頗通人性,安靜地在不遠處吃著草,也不過來打擾她們。
“你家里的事,我聽皇兄在信中說了。”
姬蕓轉(zhuǎn)頭看她一眼,繼續(xù)道:“草原上有種說法,每一個逝去了的親人,其實都沒有真正離去,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她指著夜空:“小九,你看,天上這么多星星,你阿娘一定就是其中一顆,她只是換了種方式陪在你身邊。”
聽她提起阿娘,婉瑛原本已經(jīng)麻木的心突然刺痛,仿佛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被人血淋淋地撕下來。她不禁順著姬蕓手指的方向往天上看,繁星密布,銀河浩瀚,每一顆星星都在閃爍著,究竟哪一顆是阿娘呢?
姬蕓看著她怔怔出神的側(cè)臉,心想皇兄信里說的確實沒錯,生母的逝世還是給她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她如今外表看著雖然正常,可比起昔年分別時,總感覺少了一絲靈動,多了幾分木訥,就像套在殼子里的人,對外界已經(jīng)喪失了基本的喜怒哀樂。
姬蕓也是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的人,她知道,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親人去世帶來的陰影。
“你為什么不和皇兄要一個孩子呢?”她突然側(cè)過身問。
見婉瑛一臉不解,姬蕓笑著解釋:“我見你好像挺喜歡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個?”
婉瑛不自覺撫摸著平坦的腹部。
入宮六年,她所承的雨露比后宮所有妃子加起來還要多,可她的肚子卻半點動靜都沒有,皇帝也從來沒有說起過這方面的事,只有唯一一次,他向她隨口提起過,當時他是怎么說的來著?
婉瑛盡量去回憶:“他說,他的子嗣足夠多了,不需要再生。”
其實他的孩子并不算多,除了貴妃生的公主瑤瑤外,只有三位皇子,玉京任何一戶中等人家恐怕都比他孩子多些。況且帝王之家總是希望開枝散葉,子孫綿延,這樣才能永保江山,帝位穩(wěn)固,但他好像完全不在意這些。
作為世上最了解姬珩的人,姬蕓了然于心,笑道:“恐怕不是不需要生,是不需要你生罷。”
她看著婉瑛,沉吟片刻,又說:“皇兄應該是怕了。”
婉瑛疑惑:“怕什么?”
這個世間,竟然還有他怕的東西么?
姬蕓:“你不知道罷?皇兄的生母便是難產(chǎn)去世的。”
婉瑛一怔,她的確不知道。
姬蕓嘆了口氣:“他生來便沒有母親,算命的說他孤星入命,克父克母,又招了父王忌諱。皇祖父見他可憐,便將他抱進宮里,放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后來父王寵信佞人,不堪大用,觸怒皇祖父,廢去他的太子之位,將他幽禁在東宮。皇兄被立為皇太孫,一舉一動都有太傅教導,人變得越發(fā)老成了。皇祖父又生怕他重走了父王的老路,對他格外嚴厲。后來他八歲那年,皇祖父身體越來越不行,預感將不久于人世,便將皇兄喚來床邊,叫他去給父王送一碗湯。”
“那湯……”
姬蕓點點頭:“湯里有毒。”
婉瑛心頭咯噔一跳,恍惚想起那年皇帝說即便是親生爹娘,只要欺侮了她,他也不會放過。
那時只覺得他這人行事狂悖,不遵禮法,倒沒有想過背后還有這樣的遭際。
姬蕓望著浩瀚星空,雙手枕在腦下,幽幽嘆息一聲:“可皇兄不知道,他那年才八歲,縱然天資聰慧,也仍然是個小孩子。他怎么想得到,皇祖父竟然要借用孫兒的手,親自殺了自己的兒子呢。”
他終于成了皇權(quán)的傀儡,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父王喝下他親手送來的湯后,在極度的痛苦中掙扎著斷了氣。
當然,這一幕姬蕓并沒有親眼見到,那一年她還在母親肚子里,她是遺腹子。
為了掩蓋真相,當年東宮中的所有人都被皇祖父下令殉葬,唯獨她母親這個不起眼的太子侍妾因為懷著她,就此逃過一劫。
生下她后,母親本來要被賜死,但是那時皇祖父已經(jīng)駕崩,龍椅上坐著的人換成了皇兄。他作主保下了母親一條性命,將她送去寺院清修,又將姬蕓養(yǎng)在身邊,像養(yǎng)女兒一般養(yǎng)大,從小到大,無論姬蕓想要什么,他都有求必應。
后來姬蕓去寺院拜訪母親時,聽她偶然談起過去那些事情,才恍然大悟,皇兄之所以那么縱容她,任她上天入地,應當不只是哥哥對妹妹的疼愛,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歉疚之下的彌補心理,因為他間接害死父親,所以才導致她生出來就沒見過父親的面。
不過這也只是姬蕓的猜測,皇兄從來不是會跟別人交心的人,姬蕓也只能從他的只言片語中偶爾窺探他的一絲心緒。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先皇后逝世的那一年,皇兄意外地喝醉了,對著她多說了幾句話,說當年那個方士批他的命格,算得果然不錯,他的確是先害死了母親,又克死了父親,如今連皇后也沒能逃過。
姬蕓那時才知道,原來當年那些沉重的往事,對他來說也并不是不值一提,只是他習慣了一切事都藏在心里,所以導致在外人看來,他冷血寡情。
“皇兄親緣福薄,但凡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都格外珍惜。當年我遠嫁,他又少了一個親人,身邊只剩下你,所以我臨行前才向你囑托,好好陪著他。”
“高處不勝寒,他這個人,看著冷心冷情,其實孤單得很。”
“他生母因難產(chǎn)去世,沒有人比他更知道,生產(chǎn)于女子而言,是多么難跨越的一道鬼門關(guān),所以他寧肯不生孩子,也不愿承擔失去你的風險。小九啊,皇兄他是真的很愛你。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愛他,而是哪怕是憐憫,都希望你施舍他一點。你就當這是我做妹妹的一些私心罷,我希望三哥此生能過得快活一些。”
星空下的草原安寧靜謐,依稀可以聽見遠處營地傳來的羌笛聲,夜風輕輕吹拂著婉瑛額前的碎發(fā),她長久地沉默著。
姬蕓正打算說句什么,一個人影遠遠地跑來,沖著她們揮手喊:“公主,小姐,原來你們在這里,教我好找。”
待她跑到跟前,姬蕓忍不住打趣:“你主子都封妃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叫她小姐?”
春曉便不好意思地笑:“殿下,皇上打發(fā)人來問呢,天色不早,問您和娘娘什么時候回去?”
姬蕓轉(zhuǎn)頭沖婉瑛抱怨:“瞧瞧,咱們才出來多久,這就派人出來尋了,真是你一刻不在他眼前,他就不安生。”
她從草坡上爬起來,向婉瑛遞PMDUJIA出手。
“走罷,咱們回去。”
*
當夜,婉瑛洗漱過后,坐在榻上發(fā)呆。
姬珩連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聽見,不免有些擔心,蹲在她面前,抬頭仔細觀察她的臉色。
“怎么了這是,游魂呢?”
他自言自語,又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也沒發(fā)燒。”
“是哪里不舒服么?”他抬眼看著婉瑛,神情嚴肅,“還是水土不服?太累了?要不叫太醫(yī)來看一看?”
他們這次出巡,是帶了太醫(yī)隨行的,領(lǐng)頭的太醫(yī)姓齊,是太醫(yī)院的醫(yī)正,內(nèi)外科都很拿手。這些年婉瑛睡眠不好,總是失眠多夢,心神不屬,都是這位齊太醫(yī)負責開方子調(diào)理,他都快成了婉瑛的專屬太醫(yī)。
婉瑛垂眸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擔憂一覽無遺。
她忽然想起這三年來,自己每一次生病,他都急得團團轉(zhuǎn),夜里連覺也睡不好的樣子。一旦病情遷延,就憂心如焚地讓人出去沿街討百家米,據(jù)說這是民間盛傳的一種育兒風俗,只要將討來的米煮成飯食,喂體弱多病的孩子吃下,就可以祛除病災。
這當然是老百姓的迷信說法,可他卻深信不疑,就連呂堅都笑說,陛下這些年越來越迷信了,他本來是個不信鬼神之說的人。
還有三年里次次都不落下的風箏,他始終堅信放風箏就能放走晦氣的說法,每年她的生辰,都要帶她上奉天門放風箏,第一年是小貓風箏,第二年是螃蟹,第三年是蝙蝠……風箏放走了,還要在她耳邊說些“無病無災,長命百歲”的吉利話。
婉瑛從前不理解他,直至今晚聽了姬蕓的話,或多或少能明白一些了。他或許是相信了那些方士的話,認為自己八字硬,天煞孤星,擔心克死她。
“怎么不說話?”姬珩眉頭皺得愈緊,“朕去叫太醫(yī)。”
他起身要走,卻被婉瑛的一句話絆住。
“香囊。”
香囊?
順著她的視線,姬珩低頭看向自己腰際。
這只香囊他日日佩戴,除了洗澡睡覺,幾乎從未離過身。幾年過去,不論他怎么珍惜,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香囊已經(jīng)有些許褪色,顯得略微陳舊,有些地方甚至脫了線,看不出上頭繡的木蘭原本形狀了。
“要重新繡一個給你么?”
姬珩一愣,險些以為自己聽錯,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你要重新繡一個香囊給朕?”
婉瑛點頭,想了想,又說:“別的也可以,不一定是香囊。”
“……”
終于確信不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姬珩捂著眼睛,突然失笑起來。
婉瑛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想他是不是喝醉了,只是外表看不出來。
就在她摸不清頭腦時,灼熱酒氣撲面而來,嘴唇被瞬間吞了進去,他吻得又兇又急,像沙漠中迷失很久的旅人,終于找尋到那一片綠洲,所以拼了命地汲取她口中津液。
密不透風的吻之下,婉瑛幾乎喘不過氣來,用力去推他,但壓在身上的人紋絲不動。
在她快要窒息時,他終于松開了她,下巴抵在她頸窩里,貼著她的耳朵,急促地喘息:“朕很好奇,小十六究竟與你說了什么?”
婉瑛還在平復著呼吸,眼睛里含著淚水,顯得楚楚可憐。
“不說?那繼續(xù)親——”
他低頭就要親下來,慌得婉瑛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實話未過腦子,脫口而出:“先太子……說先太子與太子妃的事。”
姬珩神情凝滯,半天都未有動作。
婉瑛忐忑不安,緊張地看著他。
他應該不喜歡別人提起他爹娘罷?畢竟他是個不喜歡把脆弱示于人前的人,何況這件事又是宮里的禁忌,這么多年,應該沒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卻沒想到,在短暫的愣怔過后,他竟然笑了。
“小十六告訴你的?”
婉瑛點點頭。
姬珩唇邊的笑容漸漸加深:“所以小九是在可憐朕,才想要給朕繡香囊?”
“……”
婉瑛閉緊嘴不說話,但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顯然已經(jīng)告訴了他答案。
姬珩捂住臉笑了:“居然被人可憐了,心情還真是……”
是生氣了么?像他這樣高傲的人,一定不喜歡別人可憐他罷。
婉瑛小心翼翼地道歉:“對不起。”
“不,不用對不起。”
他笑著倒在她肩上,親昵地吻著她的耳垂,耳郭,孩子一樣地撒嬌:“繼續(xù)可憐朕罷,你知道的,朕從小就沒有了爹娘,確實需要一個人來可憐朕……不過,香囊就算了。”
“為什么?”
婉瑛被他的氣息蹭得發(fā)癢,不停往后躲。
他抓住她的臉,纏綿地吻上來,唇齒相依的間隙,含混不清地說:“那些活計自有宮人去做,你不需要做這些,小九只要……繼續(xù)可憐朕就行了。”
第56章 射箭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二天, 姬蕓被叫來天子王帳前興師問罪。
“朕讓你開解她,你就是這么開解的?把那些陳年舊事告訴她?”
姬蕓撇撇嘴,不以為意:“你都說是陳年舊事了, 有什么不可說的?”
她論起大道理來一套又一套:“而且啊,皇兄你那一套不管用,你看都過多少年了, 小九的心還是沒被你打動,當年我走的時候, 你們是什么樣, 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感情上的事聽我的,準沒錯, 女兒家的心腸最軟了, 小九同樣也沒了娘, 把你的事一說,她自然能與你感同身受, 臉面有什么要緊的, 你先博取她的同情, 讓她可憐你……”
在她的絮叨聲中,姬珩不由得想起昨晚的一些畫面。
只要他一旦開始說他自小就沒了爹娘, 身下的人就會一僵, 這時候無論提出多么荒唐無理的要求,她都會答應。
被人可憐,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姬蕓在他眼前揮動手指:“皇兄, 你在聽么?走什么神呢?”
姬珩皺眉, 拍開她的手。
“沒什么事便退下罷。”
“我怎么沒事?我來找小九玩。”
她的目光朝帳篷里窺探,可惜簾子遮擋得很嚴實,什么也看不見。
“她在里面么?在干什么呢?”
“她在睡覺。”
“還在睡?”
姬蕓咋舌, 抬頭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陽。
“這都什么時辰了,還睡著,昨天半夜做賊去了……”
說著說著,作為已婚婦女并且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的姬蕓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臉頰迅速變得滾燙起來。
不是罷……難道是一晚上沒睡?
這苦肉計的效果也太立竿見影了。
姬珩看了她一眼,撩起簾子進帳篷里去了。
姬蕓在他背后兇巴巴地揮舞起拳頭:“卸磨殺驢,過河拆橋,說的就是你!”
想不到,她才得意了沒幾天,就又被姬珩傳喚了,而這次連她都感到理虧。
起因是這幾日部落里的人天天都會出去圍獵,深秋時節(jié),動物們都吃得膘肥體壯,好應付即將到來的冬季,看著丈夫打獵帶回來的一堆獵物,姬蕓眼紅不已,她也好想去圍獵啊。
草原上的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以射獵為生,連她剛滿三歲的兒子昨日都帶回來一只灰兔子,說要送給妹妹當寵物。而她只能留在營地里陪婉瑛聊天,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她實在是手癢。
“你要是會騎馬就好了。”
某一天,她懷里抱著小女兒,坐在篝火旁無聊得昏昏欲睡,險些將孩子摔進火里。幸虧旁邊的婉瑛伸手接了一下,她打個激靈,對著婉瑛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
原本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婉瑛主動問她:“騎馬是什么感覺?”
說到這個,姬蕓可就不困了,神采奕奕地說:“開心。騎在馬背上的時候,你可以頭腦空空,什么也不用想,只用握著韁繩,催動著馬兒往前面跑就行了。而且你看這四海草原,荒無人煙,牛羊比人還多,四通八達,隨你往哪個方向去。天地廣闊無垠,沒有盡頭,風吹在臉上,都是自由的,我第一回 騎馬跑在草原上的時候,小九,我就知道我來對地方了。”
“自由……”
婉瑛反復揣摩著這兩個字,抬頭笑了:“那你教我罷,我也想騎馬,看看自由是什么樣的感覺。”
姬珩:“……”
姬蕓心虛地捂著臉,透過手指縫隙看他:“你不要再盯著我了,臉都要被你盯穿了。”
姬珩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進去。
婉瑛要學騎馬,他不好勸阻,畢竟這是正經(jīng)事,他只能另辟蹊徑。
“朕教你。”
婉瑛搖搖頭:“幼儀會教我。”
“怎么?你認為朕教不好你?”姬珩頓時就不高興了,“朕的騎射功夫也不差,況且,你讀書認字還是朕教會的呢。”
婉瑛詫異地抬起眼睛:“陛下有空么?”
作為名義上的天可汗,草原的共主,他每日是要升帳議事的,大到部落聯(lián)姻、紛爭調(diào)停,小到誰家丟了幾頭牛羊這樣的雞毛蒜皮,也要他來處理,忙起來的時候從清晨議到日暮,王帳里吵吵嚷嚷個不停。
婉瑛有時覺得他確實是厲害,能將不同利益的種族建立成一個聯(lián)盟,要知道草原就這么大,你占了我的地,那我的牛羊就沒處吃草,各部之間利益沖突,時常展開紛爭,你搶奪我,我劫掠你,鬧得最兇的時候,往往是漢人吃虧,那些在部落戰(zhàn)爭中失敗的弱者被搶走了棲息地,就會越過邊境線來搶奪漢人的糧食和財物,老百姓稱之為“打草谷”。
如果說這些蠻族降服在大楚鐵蹄之下,靠的是將士齊心協(xié)力作戰(zhàn)和大楚立國以來強悍的軍事實力,并不僅僅是皇帝的一人之功,但他在戰(zhàn)爭過后,卻能將散亂的五胡以古盟的形式凝聚成一個整體,強者打壓,弱者扶持,讓那些野蠻強悍的塞外之人乖乖聽話,不敢私自發(fā)動戰(zhàn)爭,就這樣維持了數(shù)年的太平,這就完全依靠的是他個人的聰明才智與政治手腕了,講求制衡的帝王之術(shù),他實在是利用到了極致。
對于天下人來說,他確實是個賢明的君王,如果不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些往事,自己甚至有可能會崇拜他,有時婉瑛會這樣想。
姬珩想了想,自己確實沒那工夫,也就不勉強了,只能對她說:“小心別摔著,從馬背上摔下來不是小事。”
婉瑛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她難得起了一個大早,穿好姬蕓送來的騎裝,又拿上配套的馬鞭,整頓好裝束就準備出發(fā)。路過一座帳篷時,卻被門口的呂堅叫住。
“娘娘,且等一等,陛下有話對您說。”
婉瑛朝他身后的帳篷瞄了一眼,有些躊躇,捏了捏手中鞭子。
“幼儀還在等著我。”
呂堅笑呵呵道:“陛下正在議事,奴才進去通傳一聲。”
婉瑛便在原地百無聊賴地等著,聽見帳篷后不時傳來幾句高聲喧嘩,嘰里咕嚕的,不知是哪族的語言,聽上去像在吵架。
其實第一日來的時候,姬珩是在他們休息的王帳中議事的。帳篷可不分什么外間內(nèi)間,起居休息都在一處,只在中間隔了扇屏風。婉瑛睡得正熟時,被吵架聲鬧醒,心情很煩躁,因為意識也不清醒,隨手抓了個枕頭丟過去。也不知道是丟中了誰,屏風那頭瞬間安靜了,她這才重新睡過去。
后來姬珩另外找了座帳篷議事,也吵不到她睡覺了,但此刻她聽著帳篷里那亂成一鍋粥的吵嚷聲,心里想,皇帝最討厭吵鬧,真不知道里面的他會是什么表情。
說曹操,曹操到,正這樣想著,他就撩簾出來了,距離呂堅進去傳話,恐怕還沒有打個噴嚏的工夫。
婉瑛不自覺站直,乖乖等著他的訓話,誰知他卻牽起她握著馬鞭的手。
“走罷,去看看你的馬。”
她的馬是駙馬完顏希親自挑的,聽說他愛馬成癡,自小在馬廄中睡著長大,是草原上知名的相馬專家,與姬蕓倒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
他給婉瑛挑了一匹脾氣極溫馴的小馬駒,個頭也不高,剛好夠婉瑛爬上去。
他們過去的時候,姬蕓正在給馬喂草料吃。
姬珩細致地檢查了馬鞍、馬鐙和韁繩,確認沒有安全隱患之后,這才轉(zhuǎn)頭囑咐姬蕓:“要教就好好教,出了事,朕唯你是問。”
“放心罷,”姬蕓舉起三根手指頭發(fā)誓,“我摔了自己也不會摔了她的。”
她的話在姬珩這里沒有半點可信度。
鑒于他這番態(tài)度,在接下來的教學活動中,姬蕓果真前所未有的小心謹慎。第一天,連馬背都沒讓婉瑛上,論起道理來還頭頭是道,說什么不急著上馬,要先跟馬兒親近親近,培養(yǎng)一番感情。
所以婉瑛第一天只是和她牽著馬在草原上溜達了一番,什么也沒學成。
教的人雖然散漫,但婉瑛這個學生的態(tài)度還是很積極,甚至一改愛睡懶覺的習慣,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牽著她的小馬駒出去溜。
姬珩見了就搖頭,當年教她讀書要是有這個勁頭,說不定能才高八斗。
由于太過勤奮,她的大腿根很快被磨破了,那里的皮膚本就嬌嫩,怎么禁得起成千上萬次的摩擦。
夜晚姬珩替她涂藥,清涼的藥膏沾上傷口,疼得她一直抽氣。
姬珩看一眼她皺著的眉頭,有些不滿:“明天別學了,你不是這塊料。再這樣下去,連路都走不了。”
話雖然說得難聽,手上的動作卻很輕柔。
婉瑛的眼淚在眼眶內(nèi)打轉(zhuǎn),卻說:“不……不能半途而廢。嘶,輕……輕點兒。”
她抓住腿間那只粗糙的手腕,眉尖蹙起,眼圈泛紅,似哭非哭地說:“疼。”
“……”
姬珩都給氣笑了,放下藥膏,拍了拍她的臀部。
“今晚光著睡罷。”
說罷又看了身下一眼,苦笑道:“你這是折騰自己還是折騰朕?”
沒有回應。
抬頭一看,榻上的人竟然已經(jīng)蒙著被子睡著了。
*
一連過了一個多月,草原上的日子過得平淡且悠閑。
姬珩每天的日常便是和各族酋長在帳子里議事,時不時地去山林里打獵,帶回一堆獵物。而婉瑛則跟著姬蕓學騎馬,每天雷打不動,早出晚歸。
偶爾他也會過來觀摩她的學習成果,看著她手足并用地爬上馬背,笨拙地挽著韁繩,還不會控制方向,小馬駒在原地打轉(zhuǎn),而一旁的姬蕓暴躁抱頭,生無可戀,她就算教根木頭也該學會了。
姬珩面上平靜無波,私下里卻跟呂堅笑著說:“小十六也有被氣得跳腳的一天。”
事實證明,沒有一定的耐心,是教不好婉瑛的。
婉瑛也承認自己是個笨人,學會一樣東西,需要很久,可是勤能補拙,笨人有笨人的方法,漸漸地,她克服了內(nèi)心的恐懼,能似模似樣地騎在馬背上了。
這日天色晴好,敕勒川召開了射獵大會,比賽不僅有射箭、摔跤,還有賽馬,勝出者能向天子討要獎賞,各族青年們都踴躍參與。
在射箭這一項比賽中,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也參加了。
“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都多少年沒下過場了。”
連姬蕓都震驚了。
婉瑛忍不住問:“陛下會射箭嗎?”
姬蕓笑看她一眼:“這你就放心罷,皇兄射技百步穿楊,與人比試從未輸過。”
但他面臨的對手畢竟是從小以射獵為生的塞外胡族,婉瑛有點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可當她看見一身胡服的皇帝從容進入靶場時,想法卻不得不變了。
比賽分為步射和馳射,步射便是站在原地靜止不動射靶,馳射的要求更高一些,要騎在馬背上射箭,考驗的是手眼協(xié)調(diào)的能力,這在戰(zhàn)場上是一項很重要的本領(lǐng),畢竟敵人可不會傻站著讓你射中。
他在步射時射出十箭,全都例無虛發(fā),引來陣陣喝彩。
到了馳射時,他騎在奔馳的馬背上,并不只是射箭就可以了,其他騎手會前來干擾,這也是比賽默認的規(guī)則,演練的是戰(zhàn)場上最真實的情況,大概也是存了一較高下的意思。
幾個騎手像事先約定好的那樣,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將他圍在垓心。
姬珩文武兼修,是真刀實槍上過戰(zhàn)場的皇帝,騎術(shù)并不比這些胡人差。只見他肩負長弓,單手控韁縱馬突圍,胯.下戰(zhàn)馬似與他心意相通,隨著他東奔西突,越過層層圍堵。
正要挽弓射箭時,一個漢子縱馬朝他直奔而來,他若不避,奔馬勢必撞上,他若避開,這一箭注定是要脫靶的了。
其場面之驚險刺激讓人忍不住為他捏了把汗,連姬蕓都情不自禁半抬起身子,輕輕“啊”了一聲。
眾人都以為他會先撥轉(zhuǎn)馬頭,可他卻松開了韁繩,順勢挽起那把八石重的硬弓,將弓弦拉到最滿,看也不看箭靶,手指一松,連坐在看臺上的婉瑛都依稀聽到了箭矢破空聲響,只見三枚連珠箭嗖嗖疾射而去,全中靶心,尾羽顫動不止,可見臂力之強。
這時他與那名騎手的距離已到了毫末之間,他迅速緊勒韁繩,以千鈞一發(fā)的角度與對方擦肩而過,這一切只發(fā)生在轉(zhuǎn)瞬之間,動作卻瀟灑漂亮得很,充分證明了他精湛的騎術(shù)、箭術(shù)與臨危不懼的能力。
賽場上靜滯片刻,突然爆發(fā)出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姬珩騎在馬上,神情淡淡地收了長弓,往婉瑛的方向瞟了一眼。
婉瑛還陷在那三支箭的余威里,對上他看來的視線,有些不明所以。
姬蕓卻懂了,笑道:“孔雀開屏了。”
之后的比賽,姬珩沒有再參加,他本來只是熱熱身,并不是真的要跟一群毛頭小伙子較量。最后的勝出者是鮮卑拓跋部的一名年輕人,他提出的心愿是要鹽。
塞外獲取鹽的方式還停留在從鹽池或巖壁中提取天然鹽分的原始手段上,沒有經(jīng)過溶解和過濾,這樣的鹽不僅難吃,還帶有毒素,人吃了會生病,所以塞外各族一直是向中原的鹽商買鹽。
大楚掌握最先進的制鹽技術(shù),實行食鹽專賣,這是立國之本,不可以泄漏,但給鹽是沒有問題的,姬珩允諾來年賜予他們部落一千斤食鹽,鮮卑人喜不自勝地走了。
一場比賽看得心滿意足,姬蕓嚼著風干的牛肉,扭頭沖婉瑛笑道:“明天還有賽馬,我也會下場。”
婉瑛好奇地問:“女子也能參加嗎?”
“當然,塞外騎手不分男女,只有騎得好與不好,贏了的人還能讓皇兄滿足一個心愿呢,所以賽事還挺激烈的,到時你來看——”
說到這里,姬蕓戛然而止,發(fā)覺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
因為她看見了對面婉瑛驟然發(fā)亮的雙眸。
第57章 刺殺 “朕會帶你回家。”
日暮西山, 殘陽如血。
草原的日落壯闊雄渾,是別處都看不到的美景。馬兒在遠處低頭吃著青草,雄鷹在天際翱翔, 婉瑛抱膝坐在山坡上,安靜地看完了一整場日落。
隨著最后一抹余暉隱入群山,天色逐漸由橘紅變成了深藍, 一輪小小的月亮掛上天幕,天黑得連近處的人臉也看不清了, 她才起身對春曉說:“走罷。”
正是晚飯時分, 營地里升起炊煙,兩人回到王帳, 見一個穿著太監(jiān)服飾的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角落。
春曉立即喝問:“是誰?在干什么?”
小太監(jiān)回過頭, 不是別人, 正是慕昀。
他慌張地跪在地上,結(jié)結(jié)巴巴答:“回……回姑姑的話, 奴……奴才來擦茶具……”
春曉皺眉。
角落里確實擺著一箱子茶具, 是從玉京專程帶來的, 本來是怕主子們喝不慣草原上的奶茶,預備著煮茶用的, 但來了之后, 常用的只有那一套雨過天青的成窯茶具,其他的都閑置了,箱子也就沒打開過, 根本沒有擦的必要。
況且就算要擦, 也輪不著他來擦。
雖然慕昀已經(jīng)安分守己了三年,但皇帝對他還是頗為忌憚,平時不僅派小順子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 還不允許他進寢殿伺候。
春曉估計他又是被哪個人捉弄了,慫恿他闖入王帳來,這幸好是被她們瞧見,若是被皇帝撞見了,恐怕就沒活命的機會了。
春曉正想說他兩句,婉瑛突如其來地開了口。
“昀弟。”
聽見這聲久遠的稱呼,慕昀就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憶,身子劇烈地發(fā)起抖來,額頭貼在地上。
“奴……奴才是污穢之人,不敢高攀娘娘……”
“你想回家嗎?”婉瑛打斷他。
回家是什么意思?終于還是要賜死他嗎?
帳中有一瞬間的死寂,慕昀身子癱軟成泥,渾身冷汗淋漓,磕頭哭道:“娘娘饒命……”
婉瑛垂眸看著他。
對于這個弟弟,她其實沒有太深的感情,當然也沒有多強烈的恨意,從前他確實仗著爹娘的寵愛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婉瑛并不是記仇的性子,更不會恨屋及烏,他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原因只在于他是虞夫人的兒子而已。
失去身體一部分的弟弟,仿佛也失去了一部分男子氣概,今年十七歲的他,身體骨架卻依然小巧纖細,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下巴光潔,長不出胡子,神情總是畏畏縮縮,說話時不敢直視人的目光,像只活在陰溝里的老鼠。
婉瑛在他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她知道,這是長期暴力在身體里留下的痕跡。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下去罷。”
她收回視線,不再看他。
慕昀死里逃生,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手腳發(fā)軟地從地上爬起來。
擦肩而過時,沒有人看見他佝僂的身板逐漸挺直,眼底的卑微褪去,透出刻骨恨意。
*
夜幕降臨,婉瑛洗漱完,正要上床歇息,簾子被人挑開,帶進來一股勁風。
她扭頭望去,皇帝陰沉著臉走了進來,看著她問:“你要賽馬?”
婉瑛愣了愣,心想他應該是從姬蕓那里聽來的,點了點頭。
他的表情瞬間變得精彩紛呈,像是覺得無語,又有些不解,她為什么異想天開地要參加賽馬。
“你有什么心愿想讓朕答應?”
他唯一想到的可能只有這個,于是干脆單刀直入:“與其想不開地去賽馬,還不如直接跟朕說。”
婉瑛看著他,小聲說:“我就是想賽馬。”
“……”
姬珩盯著她看了好半晌,才陰惻惻地開口:“小九,你應當知道,就算你贏了,朕也不會答應讓你回江陵罷?”
何況她還不一定會贏。
她是不是過于自信了,就她那騎術(shù),才學了一個多月,不從馬背上掉下來就不錯了。
婉瑛低頭沉默,說:“不是這個。”
那就是有所求了。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么寧肯繞上這么大一個彎子,也不肯直接同他開口,但姬珩還是預感到,這應該不是什么容易滿足的心愿。
想到這兒,他莫名有些心煩,捧住婉瑛的臉吻下去。
這個吻太突然,婉瑛一時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閉緊牙關(guān),接著唇上就被重重咬了一口,她被迫張嘴,舌頭伸了進來,吻愈發(fā)深入,她頭暈目眩,不一會兒就被壓在了下面。
今夜的皇帝比平時更執(zhí)著,更索取無度,做的過程中,他始終盯著婉瑛,似要望進她的心里去。
那雙眼眸漆黑如墨,盛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感情,婉瑛不想直視,下意識閉上眼,下巴上很快傳來疼痛。
“睜眼。”
冷冰冰的命令鉆入耳朵。
“呃……”
婉瑛睜開眼睛,清亮的瞳孔里映著他的倒影
“對,就這樣看著朕,不要閉眼,一直看著朕。”
身體和精神都無比疲憊,可因為他的話,婉瑛不敢閉上眼睛,就這樣大大地睜著雙眼,直到脫力地昏厥過去。
她暈過去后,姬珩只能草草了事,又翻身下床,打來熱水替她擦洗。
做完善后事宜,他坐在旁邊,上身打著赤膊,偏頭看著睡著的人,寬闊的后背上都是指甲抓出來的紅痕。
婉瑛睡得并不安穩(wěn),這些年來,她難得睡一個好覺,總是被噩夢糾纏著,今夜也是如此。
“不要……不要抓我……”
“沒事的。”姬珩輕輕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
“阿娘……”
“嗯。”
他蓋住她的眼睛,低聲說:“睡罷。”
睡著的人終于安靜下來,呼吸也逐漸平穩(wěn)悠長,姬珩低頭看著她熟睡的面容,若有所思。
這三年來,無論他怎么窮盡心思,婉瑛也始終開心不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認識到,哪怕是貴為天子,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頓時心里說不出的煩悶,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干脆撩帳而出,在月下散步。
一輪弦月倒懸在夜空,群星璀璨,草原萬籟俱寂,只有草叢里發(fā)出的蟲鳴聲,有著讓人心情平靜下來的魔力。
散完步回來,卻看見營地里火光沖天,喧嚷聲一片。
姬珩快走幾步上前,攔住一名侍衛(wèi)詢問:“出什么事了?”
那名侍衛(wèi)正捧著水瓢趕去救火,一開始不知道攔住他的人是誰,直到借著月色看清皇帝的臉,連瓢帶水嘩啦潑在地上,慌忙跪下去道:“參加陛下!是……是鮮卑人那邊走了水……”
姬珩望向大火燒起來的方位,那里有一大片鮮卑人扎營,草料場也在那個地方。
眼下已是初冬時節(jié),天干物燥,敕勒川已經(jīng)連續(xù)幾月沒下雨,連綿茂盛的草場就是最天然的點火材料,一點火星子都能引燃,今夜又刮的西北風,狂風助長了火勢,卷起滾滾濃煙,營地都在東南角下風向,再這樣燒下去,會有火燒連營的風險。
他沉著臉,往王帳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侍衛(wèi)一時不知是該先去救火還是該寸步不離保護皇上,在原地愣了片刻,最終選擇拾起水瓢跟了上去。
半路正好碰見陸承帶著一列緇衣衛(wèi)匆匆往王帳趕去,見到姬珩,急忙迎上來。
“陛下!”
“怎么回事?”姬珩沉聲問他。
“有刺客夜襲。”
陸承三言兩語將事情解釋清楚。
原來方才他帶著人在營地巡視,卻看見一個胡服打扮的人出現(xiàn)。胡漢兩族的營地并不在一處,何況這種三更半夜時分,哪怕是部落酋長,沒有允許,也不能擅自出現(xiàn)在天子王帳附近,兼之此人形跡可疑,陸承立刻上前將人攔下盤問,問了半天,那人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陸承見他穿的鮮卑族服飾,又用鮮卑語問了幾句,那人卻突然亮出兵刃撲過來,被陸承一刀殺了。
“恐怕是刺客扮成胡人的樣子,混入營地意圖刺殺,又放火燒營制造混亂,屬下已安排了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姬珩就大步流星朝王帳而去。
火勢還沒有燒到營地附近,但睡在帳篷里的臣子們已經(jīng)被外面奔走呼號救火的聲音吵醒,一個個六神無主地站在帳篷外,見了皇帝,如見到主心骨似的迎上來,哭著喊著護駕。
姬珩邊走邊推開他們,還沒到王帳前,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宦暭饨小?br />
他臉色陡變,快步掀簾走入帳篷。
燭臺被打翻了,蠟燭熄滅,帳篷里漆黑一團,但他還是看清了被刺客挾持在身前的婉瑛,她的脖頸處抵著一把匕首。
姬珩驀地頓住,呼吸粗重了幾分,宛如凝固的石像,沉默地站著,刺客也沒說話。
帳中形成一種詭異的對峙氣氛。
陸承比他慢一步進來,見到這一幕,下意識唰地抽出身側(cè)腰刀,銀光一閃,刀還沒出鞘幾寸,就被姬珩反手推了回去。
“你想要什么?”
他冷冷地看著那名刺客,神態(tài)冷靜,可身體卻異常緊繃,拳頭緊緊握著,仿佛正在拼命壓抑體內(nèi)嗜血的欲望。
刺客蒙著臉,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依稀可見右眼下方有一道刀疤。
片刻后,粗啞的聲音響起。
“一匹快馬。”
“備馬。”
“陛下……”
“備馬!”
姬珩轉(zhuǎn)頭,幾乎是沖陸承吼出了這句話。
馬匹很快就準備好,甚至還配備了幾天的干糧和清水,所有侍衛(wèi)在姬珩的命令下卸了刀箭,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
刺客在眾目睽睽之下挾持婉瑛出了王帳,催促她上馬。
婉瑛一手抓著馬鞍,一腳勾上馬鐙,可她害怕得手腳哆嗦,根本沒力氣爬上馬背。
刺客正全力戒備著四周,回頭一見她還沒上馬,以為她故意磨蹭,拖延時間,用力推了她一把。
“上馬!”
他一動,抵在婉瑛頸側(cè)的匕首頃刻間劃破了一道小口子,血珠冒了出來。
姬珩死死盯著,見那白皙的脖頸上多了一道傷口,眉頭皺起來。
“刀拿穩(wěn)一點,再傷到她,朕要你的命。”
他的口吻寧靜而平和,像敘述一件極平常的小事,但說出口的話卻充滿殺意。
在場眾人無不毛發(fā)悚然。
接著,他轉(zhuǎn)向婉瑛,語氣和神情都變得柔和:“不要怕,上馬罷。慢慢來,先抓住馬鞍。”
他就像一個溫和親切的老師,一步步教著婉瑛上馬,要不是此刻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畫面竟有種說不出的溫馨。
待婉瑛終于爬上馬,他臉上的溫柔陡然消失,重新恢復冰冷,對刺客說道:“朕不知閣下是誰,也不知閣下是何人所派,但請你記住,你抓的這個女人,從這一刻起就是你的命,她的命在,閣下的命也在,若她出了什么事,不論跑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你,朕會親手挖出你的眼珠,將你碎尸萬段,尸身拿去喂狗。不止是你,閣下也有妻子兒女罷?再不濟也有父母。你的妻女會被賣進最下等的窯子,永世為娼,你的父母會被關(guān)進詔獄,受盡天下酷刑,就算都死了也不要緊,朕會將你祖上十八代的墳墓都掘出來鞭尸——”
眾人聽得傻了眼。
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一國之君,受孔孟教化而長大,竟當眾說出掘墳鞭尸這種不像樣的話……
在眾人駭然無比的目光下,他輕輕地笑了,看著婉瑛問道:“小九,相信朕嗎?”
婉瑛坐在高高的馬背上,心情復雜,說不出話,只覺得這個人最終還是瘋了。
他神情溫和,眉眼間是十足的把握。
“乖乖等著,什么也不要做,朕會帶你回家。”
第58章 攔駕 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黎明時分, 燒了一夜的大火終于撲滅,敕勒川焦土遍地,為了減少火災損失, 眾人堅壁清野,忙活了一整夜,將還未起火的營帳全都挪去了陰山腳下的背風坡。
營地里人來人往, 緇衣衛(wèi)從廢墟中翻找出一共十三具刺客尸體,身上都很干凈, 沒有刺青, 看不出底細來歷。
“陛下請看。”
王帳中,陸承指著帳篷一角, 那里被刀劃了一道十字裂縫, 剛好可以撕開一個容一人進出的口子。
“刺客應當就是從這里進來的。”
姬珩垂眼看著那道裂口, 因為恰巧被箱子遮擋著,所以不太明顯。但王帳是用牛皮所制, 材質(zhì)堅韌, 縱然是再鋒利的刀刃, 也很難一下割開,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天子王帳守衛(wèi)森嚴, 門口晝夜有人站崗, 營地里隨時有侍衛(wèi)來回巡邏,刺客不可能避開層層耳目在帳外動手,那只能是從內(nèi)部動的手。能隨意進出王帳的人, 除了他和婉瑛, 就是身邊伺候的奴才。
“去把春曉叫來。”他沉聲吩咐。
不過片刻工夫,春曉就跟在呂堅身后進來了,她也受到了驚嚇, 昨夜眼睜睜看著刺客將婉瑛抓了去,哭得兩只眼睛紅腫不堪,又未曾梳洗,看著蓬頭垢面,一進來就跪在地上,伏地哭泣起來。
姬珩眉頭皺緊,滿臉晦氣:“你家小姐還沒死,哭什么?”
他一夜未睡,臉色奇差,看著像修羅夜叉,這么一兇,倒把春曉的眼淚嚇得止住了。
“朕問你,除了你們這些慣常伺候的人,你可曾見過別人入帳?”
春曉抽抽噎噎,本來想搖頭說不曾,可目光無意識滑過角落里那口大箱子時,話音突然頓住了。
“是誰?”
姬珩瞇起雙眼,察覺出了端倪。
刺客能從諸多營帳中準確找到他的王帳,一定是有人引路。
“是……是小昀子……”春曉臉色煞白,“昨日我和小姐看見他在帳中,他說是擦拭茶具……”
真相已然明朗,內(nèi)奸便是慕昀。
他假借干活兒的名義混入王帳,門口的守衛(wèi)不知他不被允許進帳的規(guī)矩,見他穿著太監(jiān)服飾,只當他是天子身側(cè)伺候的人,也不會過多盤問。
再加上昨日射獵大會,大家都跑去草場看熱鬧了,帳中無人,他便用小刀將牛皮帳子割開,然后又用箱子擋著,只要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問題。
之后他告知了刺客王帳的位置和營地的巡防布置,幫助他們躲過盤查,其中一人潛入帳中,負責刺殺天子,其余人去各處放火呼應,以制造混亂,方便他們?nèi)矶恕H舨皇亲蛞鼓莻偽裝成胡人的刺客恰巧被陸承撞上,恐怕這邊的營地也要起火了。
這是一場精心預謀的刺殺,這伙人是專業(yè)的刺客,說不定是貴族專門豢養(yǎng)的死士,本來目標是刺殺天子,只是他們?nèi)f萬沒想到,姬珩恰好不在帳中,又被驚醒的婉瑛撞見,尖叫起來,刺客驚慌之下才挾持她做了人質(zhì)。
八歲登基,十五歲親政,執(zhí)掌乾坤二十余年,姬珩這一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場刺殺,可沒有哪場刺殺令他如此憤怒,恨不得將幕后真兇拖出來千刀萬剮。
他的眉目如覆上寒霜,語氣都冷了三分:“茍順呢?把他給朕提過來!”
呂堅身子一抖,正要去傳話喊人,小順子就在帳外求見。
他來得正好,姬珩立即喝令他滾進來。
小順子幾乎滾著進了帳,瑟瑟發(fā)抖地跪在地上,一張嘴就是個壞消息。
“陛……陛下,小昀子……他,他不見了……”
即便是早有預料,姬珩心底也不免沉了一沉。
這小子裝了三年的安分守己,然而姬珩從不相信他會如此老實,也不止一次說過要攆他出宮去,可婉瑛總不答應,如今他果然露出狐貍尾巴,只是不知他如何同刺客扯上關(guān)系。
他倒是機靈,知道東窗事發(fā)后,自己逃不過一個死字,腿腳溜得夠快,不過,他真的以為自己不會被找到么?
小順子打著哆嗦,從袖中掏出來一樣東西,顫顫巍巍地放在地上。
“奴……奴才還在他的床鋪底下,翻出這個東西……”
姬珩垂眸一看,瞬間勃然色變。
那是一只插著銀針的人偶,背后還貼有黃紙,他撕下來一看,果然上面用朱砂寫著婉瑛的生辰八字。
魘鎮(zhèn)之術(shù),歷來是宮里的禁忌。
他近些年又變得格外迷信,對這些巫蠱詛咒深信不疑,頓時遍體生寒。
難怪這些年婉瑛的身體總是時好時壞,常常生病,夜里噩夢纏身,偶爾還伴隨高燒不退,嘴里說著些地獄陰司報應的胡話,原來……原來都是被人給咒的!
慕昀此人,實在是萬死也不足以贖其罪!
黃紙被揉皺成一團,盛怒之下,他一腳踹上小順子的胸口。
“真是朕的好奴才!讓你看著人,你就是這么看著的?”
小順子心窩劇痛,“噗”地吐出一口血來,卻不敢叫疼,哭著不停磕頭。
“皇上息怒,都是奴才的錯,奴才白瞎了一雙狗眼……”
他還沒說完,姬珩就氣得暴喝一聲:“叉出去!給朕狠狠地打!”
左右立刻上前,將地上癱軟的小順子拖了出去,很快便響起棍棒擊打□□的悶聲。
姬珩克制住胸口亂竄的怒意,轉(zhuǎn)頭吩咐陸承:“去把完顏希叫過來。”
昨夜大火,女真部的營地就緊鄰著火源,風一吹,火燒起來很快,來不及撤退,不少帳篷被燒毀,還死了幾個老弱婦孺,損失慘重,完顏希作為一族之長,正帶著人清點帳下的牛羊人馬。
姬珩找他是為了借海東青,這種獵鷹從小被馴養(yǎng),聽得懂指令,時常用來偵查敵情,相當于空中斥候。
當初在戰(zhàn)場上,姬珩就吃過這扁毛畜生的虧,只要看見了,就會讓人射下來,但今時不同往日,草原遼闊無邊,昨夜以防刺客窮途末路之下傷害婉瑛,他沒有叫人去追,一夜的工夫,只怕他已經(jīng)騎馬跑出上百里,偌大一個草原,若漫無目的地去尋,還不知道要找上幾個月,用海東青來追尋刺客蹤跡,是最省時省力的方式。
完顏希提供了海東青,并表示要加入搜尋隊伍。
在茫茫草原上的確需要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向?qū)Вх駴]有拒絕他。
不一會兒后,陸承也從緇衣衛(wèi)中選了些身強體壯的漢子,帶上足夠應付幾天的干糧和清水,還順手牽了只牧羊犬。
隊伍集結(jié)完畢,將要出發(fā)時,有臣子大著膽子出來攔馬,說天子高坐明堂,垂拱而治,陛下不應以身犯險,讓陸承帶著人馬去找才是上上之策。
那是名先帝朝的老臣,姬珩還是個孩子時起就在他手底下讀書,挨過他的戒尺,得過他的訓誨,而此刻,他坐在馬上,看著這名跪在他馬前聲淚俱下的授業(yè)恩師,眸中一片冰冷,語氣淡淡:“太傅,你再不起身,朕就要叫人來給你收尸了。”
老人兩眼含淚,花白的胡子氣得顫抖,無法相信這竟然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學生,宛若天崩地裂,他癱坐在地,張嘴嚎啕起來。
“先帝爺呀!您睜開眼看一看,這就是您看好的好太孫!為了一個女人,做盡了荒唐事!先祖創(chuàng)業(yè)艱難,我大楚百年基業(yè),竟要亡于一婦人之手……”
眾臣見他越說越不是話,急忙上前將他拖下去了。
這樣的話姬珩根本不放在耳朵里,正要策馬啟程,背后又傳來呼喊。
“皇兄,等等我——”
姬蕓急匆匆地跑來,身后還跟著她的兩個孩子。
“我也要去。”
姬珩皺眉,看著一左一右傍在她身側(cè)的兒女,孩子們還不懂事,但能從父母緊鎖的眉頭察覺到出了大事,兩個孩子的臉上都寫滿緊張與恐懼,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
“你留在營地,照顧孩子。”
“孩子有乳母照顧,我要跟你們?nèi)ァ!?br />
“清河,不要胡鬧。”
他加重了語氣,難得地叫了她的封號。
別人興許怕他這張冷臉,姬蕓從小在他身邊長大,可不怕他,她上前籠住他的馬頭,神態(tài)嚴肅,固執(zhí)己見。
“我不是在胡鬧。皇兄,小九是我的朋友,我也擔心她,我要去找她。”
“況且,”她看了眼馬背上的丈夫,“駙馬的漢話說得不好,我能幫你翻譯。”
姬珩對女真話懂的確實不多,只知道常用的幾句,還是戰(zhàn)場用語。
他沉思片刻,下了決定。
“上馬。”
*
夜幕低垂,繁星滿天。
駿馬在夜色中疾馳,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婉瑛被顛得胃里翻江倒海,涌起強烈的嘔吐欲望,身后的人一勒韁繩,終于停了下來。
她被扔下馬,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正好滾到一雙靴子前,與一雙畏縮的眼睛對上視線。
那人見到她,比她還要驚訝,從石頭上騰地站起來。
“你……你怎么把她也帶來了?”
他的問題迎來了毫不留情的一馬鞭。
“你說那是天子王帳。”
刺客扯掉蒙面巾,臉上戾氣橫生,一雙細窄眼射出寒芒。
慕昀被鞭子抽中眼皮,鮮血糊住眼睛,眼前一片血紅,卻愣是不敢去擦。
“是……是啊。”
刺客冷哼,用馬鞭指著地上的婉瑛:“可是帳中除了這個女人,連皇帝的一根頭發(fā)都看不見!”
慕昀大驚,張口結(jié)舌:“我……我不知道……”
“你敢騙我!”
刺客唰地抽出長刀,刀尖指著他的咽喉。
慕昀嚇得一個腿軟跪了下去,發(fā)著抖道:“不……大人,小的沒有……沒有騙你,那就是王帳,皇帝為什么不在里面,我……我也不知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冰冷的刀刃貼著脖頸,他閉上眼,毫無尊嚴地痛哭流涕,就在以為自己要死了時,旁邊響起一道輕輕的聲音。
“他沒騙你,那的確是天子王帳,不過昨夜你出現(xiàn)在帳中時,陛下恰好出去了。”
“是!是!”
慕昀連連點頭,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顧不上此刻替他解圍的是他最恨的姐姐了,急忙順著她的話說道:“定是如此!大人,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皇帝每晚都與她同榻入眠,她說的話一定是真的,昨夜……昨夜只是時機沒趕巧……”
“閉嘴!”刺客怒聲打斷他。
他心底充滿不耐煩,瞇眼審視地上的二人,想著干脆將他們都殺死算了。
刀尖剛向那個女人偏移了半寸,忽然想起昨夜皇帝說的那番話,他的語氣非常輕描淡寫,卻讓他這個雙手沾滿血腥的人都膽寒了一瞬。
刺客毫不懷疑,一旦這女人有個三長兩短,就算追殺到天涯海角,皇帝也不會放過他全家。
他是個死士,但死士也有妻子兒女,膽怯念頭生出來的那一剎,他難得地遲疑了,手中的刀再也落不下去,刀尖忽而又偏向慕昀。
女人殺不得,這個太監(jiān)總能殺。
他的眼中再次凝滿殺氣。
生死關(guān)頭,慕昀竟然爆發(fā)出幾分生平前所未有的急智,看一眼靜靜坐在地上的婉瑛,他哆嗦著道:“大人,我有辦法!我有!”
“你有什么辦法?”
“……正如小的之前所說,這女人是皇帝最疼愛的寵妃,他必定不會見死不救,朝廷兵馬追上來只是時間問題,大人身手再好,也難敵千軍萬馬。咱們只需挾持她,以換取她的安全為由,逼迫皇帝只身前來,大人在那時動手,可保萬無一失。”
他咽了咽口水,豁出去道:“小的愿為大人效犬馬之勞,去跟朝廷談判。”
刺客聽罷,神色幾度變幻。
每一個死士在出任務前都會簽下一份生死狀,這次一共出來十五名弟兄,死得只剩下他一個。
刺殺已經(jīng)失敗,他就算回去也難逃一死,若不回去,他妻兒的性命又捏在主子手里,還不如拼盡全力放手一搏。
就像這太監(jiān)說的,千軍萬馬面前,他必死無疑,但只要皇帝肯只身前來,殺死他簡直易如反掌。
第59章 追尋 似追魂索命的惡鬼。
太陽還沒升起來, 天邊泛出幽藍,他們騎著馬一路向西,漸漸地, 草甸越來越稀疏,變成了荒無人煙的戈壁。
終于看到一汪快干涸的湖泊,即便里面的水臟得照不出人影, 慕昀也像渴死鬼投胎似的撲到水池邊,俯身迫不及待地牛飲起來。
這一路他吃了大虧, 因為只有一匹馬, 承載不了三個人,刺客便將他綁在馬鞍上拖著他跑, 連糧食和清水也不分給他。
婉瑛的待遇比他稍微強一點, 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的嘴唇干枯開裂,跪在池邊, 用綁縛著的雙手在池面舀了一捧渾濁的黃水, 剛要埋首去喝, 慕昀就用力推了她一下。
“滾開,離我遠點。”
婉瑛跌坐在地, 水灑掉了, 她沒有繼續(xù)去接,而是輕聲說了句令他難以置信的話。
“要不要逃跑?”
“你,你說什么?”
慕昀瞪大眼睛, 因為怕吵醒不遠處閉目小憩的刺客, 聲音壓得極低:“你瘋了?”
婉瑛幽幽嘆了口氣:“昀弟,我是為你好。”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樹下的刺客。
“他會殺掉你。”
“你胡說!”慕昀竭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慌張,“他……他才不會殺我, 他還要留著我與朝廷談判……”
“既然要談判,為什么要一直不停地跑?”
婉瑛淡淡道:“他要逃命,帶著人是累贅。”
慕昀瞪著她:“既然如此,你也難逃一死。”
婉瑛卻笑了,搖頭:“他不敢殺我,卻能殺你。”
這話是對的,慕昀也發(fā)現(xiàn)了,刺客似乎對她留有幾分仁慈,甚至讓她坐在馬背上,而不是像他一樣被馬拖著跑。這并非因為她是女人才憐香惜玉,而更像是一種恐懼,像在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他不再說話,驚疑不定地看向樹下閉目養(yǎng)神的人,他不知是在真睡還是假睡,莫非他真的要殺了自己?
“他睡著了,我們可以繞去他的身后,拿石頭砸暈他。”
婉瑛的聲音在他耳后響起,輕不可聞。
光是聽她描述,慕昀就怕得不行,回頭卻見她一副輕描淡寫的神情,頓時難以理解。
“你為什么不怕?”
在他久遠的印象里,依稀記得這個姐姐是很膽小的,小的時候,她都不敢在人前抬頭說話。有一回,他故意抓了條蟲子嚇唬她,她嚇得都掉進池子里去了。
婉瑛聞言一笑:“昀弟,當你連死都不怕時,自然也什么都不怕了。”
她裹緊衣襟,大漠晝夜溫差大,夜間和清晨極為寒冷,被抓走時,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薄寢衣,現(xiàn)在被凍得嘴唇發(fā)青。
抬首望去,只見天際灰白,一輪紅日在地平線上升起,海東青不斷盤旋,片刻后,它飛越群山,逐漸化作看不清的黑影。
*
千里黃沙浩瀚如煙,完顏希抬手打了個手勢,隊伍暫時停下來休整。
眾人下馬,或喂馬或休息。
姬蕓連吹了幾日風沙,人糙得不成樣子,也不講究地坐在一群男人堆里,像他們一樣席地而坐,一點點地撕著干糧吃,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
姬珩坐在一截枯木上,凝望著遠處沙丘,巋然不動,像戈壁灘上風化了千年的巖石。
婉瑛已經(jīng)消失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他完全不眠不休,像個不需要睡覺進食的人,如果不是馬兒需要吃草,恐怕他會一直不停地跑下去,直到找到人為止。
姬蕓嘆了口氣,起身走去他身邊。
“皇兄,吃點兒罷。”
姬珩掃了眼她遞來的食物,沒有說話,轉(zhuǎn)頭繼續(xù)盯著前方。
姬蕓憂心忡忡地勸他:“你不吃飯,也不睡覺,這樣下去,小九還沒找到,你就先倒下去了。吃口飯耽誤不少工夫的,吃罷。”
姬珩依舊不理她。
盯著他不為所動的側(cè)臉,姬蕓知道是勸不動他了,只能在他旁邊一屁股坐下,苦惱地托著下巴,片刻后,她終于受不了這沉默的氛圍,開口安慰道:“皇兄,小九一定能找回來的,你不要太擔心了。”
有空中偵查的海東青,嗅覺靈敏擅于追蹤的牧羊犬,再加上一個對草原了如指掌的女真人,即便是茫茫大漠,找到人也只是時間問題。
可問題是,婉瑛消失的這三日,她會不會出事,被一個殺人如麻的刺客挾持,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到時找到的是活人還是死尸,誰也說不好。如果找到的是一具尸身……
姬蕓不自覺望向身旁人,他冷靜得可怕,因為連續(xù)幾日未曾合眼,眼球血絲密布,就好像有一口氣在支撐著他,倘若婉瑛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瘋狂的事來。
姬蕓搖搖頭,及時地扼制住了這個設(shè)想。
真是奇怪,從前只覺得他很喜歡婉瑛,就像喜愛一朵小花,一只可愛的小貓,可從什么時候起,這種喜歡竟變成了如此執(zhí)著刻骨的愛?也許就像戲文中唱的那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在她默默出神時,姬珩突然站了起來。
姬蕓抬眼,見她的駙馬神色匆匆地趕過來,手臂上立著那只他養(yǎng)大的海東青。走到跟前,他彎腰行了個禮,隨即說了一句嘰里咕嚕的女真話。
“他說在東北方位,發(fā)現(xiàn)了馬蹄印。”姬蕓即時翻譯了這句話。
姬珩神情嚴肅,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按劍轉(zhuǎn)身,沉聲下達命令。
“所有人上馬,立刻出發(fā)。”
東北方位六十里外,矗立著一座早已破敗的塢堡,名曰落雁城,意思是此地寒冷,大雁飛到這兒都會停下,不會再往北去了。這里曾經(jīng)是抵御匈奴的前哨站,自從匈奴勢力衰敗后,朝廷駐軍撤退到雁門關(guān),這兒就被廢棄了。經(jīng)受幾十年風吹雨打,曾經(jīng)固若金湯的城池只剩下破損的城垣,在日復一日的風蝕作用下,上面遺留的刀箭火燒痕跡已經(jīng)不太明顯,向后人昭示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血流成河的戰(zhàn)斗。
畢竟帶著兩個累贅,刺客想到自己有可能會被追上,卻沒想到會這么快。
只聽馬蹄聲如雷,卷起黃沙漫天,一行數(shù)十騎如疾風般從背后襲掠而來,人數(shù)雖然不多,卻好似有千軍萬馬追在后頭,為首的人身披一襲玄色大氅,面色冷凝,像追魂索命的惡鬼。
刺客忙不迭地騎馬躲入城中,隨即拽著婉瑛的衣領(lǐng),將她從馬上拉下來,用刀架在她脖頸一側(cè),逼著她往前走。
來到城墻上,刺客朝下喊話:“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殺了她!”
姬珩緊勒韁繩,朝后打了個手勢,所有人勒馬停下。
他眼也不眨地盯著城墻,目光落在婉瑛身上。
距離太遠,黃沙彌漫,能見度很低,他其實看不清什么,但無法收回視線。
刺客朝躲在城墻后的慕昀使了個眼色:“你下去,跟他們談判。”
當慕昀怯怯地從城墻下來,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中時,騎在馬上的姬珩順手拿過一名緇衣衛(wèi)手中的長弓,又從馬鞍上掛著的箭壺中抽了一枚羽箭,慢悠悠地扯開弓弦,松手,箭矢如流星般疾射而去,恰恰好射入慕昀腳尖前半寸,箭桿埋入地面半截不止。
“……”
慕昀嚇得雙腿發(fā)軟,面色慘白,撲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別,別殺我,我……我是來談……談判的……”
“聽不見。”
姬珩打斷,沖他勾勾手指:“過來說。”
好半天,慕昀才壯起膽子,從地上爬起來,但雙腿還是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他幾乎是手足并用地滾到了姬珩的馬前,在那個男人居高臨下的審視中,頂著發(fā)麻的頭皮,吞吞吐吐地說道:“大……大人說,若……若想救她性命,就只身前去……”
話音剛落,姬珩還未開口,一旁的陸承就斷然喝道:“不可!”
姬珩松松挽著馬韁,投過來淡漠的一眼。
陸承立即想起出發(fā)時他是怎么對待攔駕的大臣的,那還是教過他的太傅,堂堂帝師。
他頭皮一緊,換了副說辭:“陛下乃一國之君,絕不可以身涉險,屬下愿只身前去營救娘娘。”
“是啊,”姬蕓也忍不住附和,“皇兄,太危險了,還是讓陸大人去罷。”
“不行——”
在姬蕓兇神惡煞的注視下,慕昀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只能他去……”
“聽見了嗎?”
這種時刻,姬珩竟然笑了:“指名讓朕去呢。”
他翻身下馬,姬蕓欲言又止:“皇兄……”
不等她說完,姬珩沉聲下令:“所有人原地不動,沒有朕的允許,若有上前一步者,殺無赦。”
她的話立即憋在了嗓子眼兒,愕然看著兩人步行朝著前方的落雁城走去。狂風襲來,大漠里刮起了沙塵暴,二人的身形逐漸被風沙隱沒。
因為害怕他在背后動手,慕昀不敢走前面,只能提心吊膽地跟隨在后面。
他的身體自閹割后就停止了發(fā)育,至今仍保持著十三四歲少年單薄的身形,又因為佝僂著腰,顯得愈發(fā)矮小猥瑣,跟前面身姿高大、龍行虎步的姬珩比起來,就像是主子外出帶著奴才隨行。
盯著那如鐵塔般魁梧的背影,慕昀又羨慕又嫉恨,眼里冒出怨毒的恨意。
他本來也可以,可以長得這么高,這么壯,可以生出喉結(jié),長出胡子,而不是被人罵作娘娘腔,死閹貨。都是這個人,剝奪了他成為男人的機會,將他變成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他再也娶不了妻,生不了子,甚至連他的身體都開始散發(fā)長年累月的惡臭,那是由內(nèi)而外腐爛的味道,他在慢慢地死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背后這股強烈的視線,走在前面的姬珩突然開口:“你長姐對你不好嗎?為什么要害她?”
對他好?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憤怒的火焰蒙蔽了慕昀的雙眼,使他忘卻了心頭恐懼,尖聲尖氣道:“她將我害成這樣,我恨她也來不及!”
姬珩輕笑了兩聲,淡淡道:“如果不是她,這些年,你早就死在朕手里無數(shù)回了。”
走上城墻,姬珩的視線就凝在婉瑛臉上不動了,目光細致地逐一掃遍她的全身,像在認真檢查她有沒有受傷,他專注得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眼中只看得到她,哪怕是在這樣劍拔弩張的場景下。
“你……”刺客終于忍不住開口。
“能把刀放下嗎?”
他剛出聲,就被姬珩冷淡的嗓音打斷。他的目光滑過婉瑛頸側(cè)那口雪亮的窄刀,眉頭不悅地皺緊。
“看著讓人心情很不好。”
明明他才是那個只身前來赴險的人,可他卻從容得好像置身事外,甚至隱隱掌控著整個局面,天生的王者氣勢令刺客遲疑了一瞬,握著刀的手心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他緊張地吞咽唾沫,嘴上卻不肯退讓。
“大楚皇帝,有人派我來取你性命。”
他說話口音奇怪,似不是中原人。
姬珩緩緩拔出腰側(cè)的天子劍,掣劍在手,淡然地看著他。
“朕許久沒與人交過手了,今日便給你這個機會,若朕敗在你的刀下,也算你運氣好,可以拿朕的人頭回去跟你主子交差了。”
聞言,一直安安靜靜待著的婉瑛眼睫忽地震顫了一下,不太明顯,就像蝴蝶振翅。
作為人質(zhì)的她已經(jīng)失去作用,刺客將她推去一旁,舉刀擺出迎戰(zhàn)的架勢。
千軍萬馬之前,他沒有勝算,但一對一的單打獨斗,皇帝必死無疑。
就在他準備出招之時,姬珩卻抬手道:“且慢。”
“怎么?”刺客露出輕蔑眼神,“你還有什么遺言?”
姬珩視他為空氣,頭微微偏向婉瑛,眼神溫柔地說道:“小九,閉上眼睛。”
服從已經(jīng)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習慣,婉延下意識閉上雙眼,勁風拂起耳畔散落的三兩根發(fā)絲,嗚嗚如鬼哭狼嚎的風聲中,她聽見了刀刃交錯的聲音。
眼淚唰地流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只是心臟突然鈍痛。
城墻上的二人打得難解難分,姬珩的身手是從戰(zhàn)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而刺客則是從小學習的殺人之術(shù),二人手中刀劍全都奔著對方的要害而去,一時之間戰(zhàn)了個旗鼓相當,分不出高下。
高手交戰(zhàn),招招致命,自然分不出心神去關(guān)注其他。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慕昀悄悄地挪去婉瑛身后,掏出匕首抵上她的后腰。
“跟我走。”
尖利的嗓音在耳后響起,婉瑛茫然睜開眼睛,恰好看見刺客一刀捅入姬珩的腹部,將他用力抵在城墻上,為了避免刀捅得更深,他只能徒手抓著刀刃,鮮血一滴一滴,匯入腳下黃沙,紅得刺目。
那一定很疼,她出神地想。
“嘭”地一聲,古老的城墻終于承受不住重擊,轟然倒塌,打斗的二人從高處墜落,重重摔入中庭。
這里原本是一處馬廄,堆放了一些干草,上面鋪著厚厚一層黃沙,因此抵御了一部分傷害,但畢竟城墻有那么高,摔下來不可能安然無事。
肋下傳來鉆心劇痛,刺客偏頭嘔出一口血,心想應該是肋骨斷了,傷及內(nèi)臟,但此刻已來不及多想,正要起身,黃沙撲面而來,灑入他的眼睛里,他雙目澀痛,怒吼一聲,還不等他抓起長刀,就感覺到了濃烈的殺氣。
一把劍從旁邊迅疾如電地揮出,刺客頭皮發(fā)麻,只覺得脖頸處一涼,咽喉便多了一條細窄的紅線,鮮血瞬間噴薄而出,他瞪著雙眼,難以置信。
血霧中,一張蒼白的臉鬼魅般出現(xiàn),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帶一絲感情。
“朕說過,要挖了你的眼珠,將你碎尸萬段,記得嗎?”
刺客雙手捂住喉嚨,卻擋不住越來越多的血液滲出,他的視野開始模糊,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死亡的恐懼籠罩全身,喉嚨發(fā)出“嗬嗬”的聲響,他竭力說著最后的遺言:“我……我沒有……傷她……”
“是啊,但是未經(jīng)主人允許,偷走別人的貓,還要朕感謝你嗎?”
失血過多,刺客雙目已經(jīng)渙散,臨死前見到的最后一幕,是男人側(cè)臉染血,眼神冰冷,伸出一只大手,朝他的臉探來……
挖出來的眼珠骨碌滾去一側(cè),姬珩撐著長劍起身,低頭咳出一口血來。他也受了重傷,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身上沒有哪處不痛。
風停了,沙暴止息,天地間萬籟俱寂。
他拄劍望向墻頭,一片廢墟中,沒有婉瑛的身影。
第60章 心跡 他終究還是贏得了她的心。……
駿馬載著二人在無邊無際的戈壁上馳騁, 風刮得人臉生痛,婉瑛想她懂得了姬蕓說過的自由是什么感覺,她的身體從沒這么輕盈過。
“向南去罷, ”她真誠地建議身后人,“江陵在南邊,一直往南, 說不定能回家。”
狂風將她的聲音割得四分五裂,但還是一字不漏地傳入慕昀耳中。
“閉嘴!”他咬著牙, 氣急敗壞地吼, “你這個瘋子!給我閉嘴!”
他早該發(fā)現(xiàn),慕婉瑛就是個瘋女人, 雖然她看著安安靜靜, 很正常, 可說的話做的事都是瘋子所為。
風聲中,婉瑛幽幽地問:“昀弟, 你不想回家嗎?”
慕昀一邊挽韁馭著馬, 還要聽她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瘋話, 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我哪兒還有家!你忘了?我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
過了良久,婉瑛方才遲鈍地說道:“既然不是回家, 那我也不要跟著你去了。”
還不等慕昀反應過來那句“不跟著你去”是什么意思, 她的身子突然往旁邊一歪,就這么從疾馳的馬背上跳了下去。
“……”
瘋子!瘋子!
慕昀勒停坐騎,滾鞍下馬, 快步跑到婉瑛跟前, 重重踢了她一腳。
“賤女人!瘋女人!你害死我娘還不夠!還要來害我!”
婉瑛墜馬后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裹了滿頭滿臉的沙,右腿傳來鉆心劇痛, 似乎是腿骨折斷了,又被慕昀這樣一踢,頓時兩眼發(fā)黑,好似內(nèi)臟都要吐出來,她疼得蜷縮起身子,卻笑了。
“你覺得你娘無辜嗎?”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仰躺在沙地上,笑著笑著,視野一片模糊,淚水從眼角滑落。
“可是我阿娘又何嘗不無辜呢?”
“你娘無辜就可以對我下手?”慕昀幾乎在尖叫,“我有什么罪?我做錯什么了?憑什么你們的恩怨要由我來償還?你知不知道宮刑有多疼啊?你毀了我的一生!”
“你沒有做錯什么,”婉瑛平靜道,“你唯一做錯的,便是投生在虞氏的肚子里,成了她的兒子。”
就是這么簡單,他什么都沒有做錯,又什么都做錯了,他的出生,便是一種原罪,他注定要為母親欠下的債償還罪孽。
“我娘已經(jīng)被你逼死了!難道這還不夠嗎?你說你想回家?可是你逼我娘上吊自殺,害我姐下落不明,爹也死了,這個家已經(jīng)生生被你拆散!你告訴我!家在哪兒?哪里來的家可以回?”
他用力拽著婉瑛的衣領(lǐng),聲嘶力竭地怒吼著。
婉瑛被他拎在半空,眼神茫然片刻,隨即泛出苦笑:“是啊,原來我們都無家可歸了。”
記憶中的江陵也不是家,只不過是這么多年以來,她心中的一個執(zhí)念而已。家不是一座冰冷冷的院子,或是蘆葦蕩里一條晃悠的花船,而是家人所在的地方,才稱之為家,可在這世間,她已無真正意義上的親人,阿娘已化作九泉之下的一抔黃土,親爹也死了,妹妹下落不明,弟弟又對她恨之入骨,她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無人牽掛,的確是無家可回了啊。
這一刻,婉瑛恍然大悟,看著慕昀,面露歉疚之意。
“對不住啊,昀弟,毀了你的一生,你殺了我罷。我也不想活了,活著太累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渾身輕松,不禁心想,為什么不早點說出來呢,早該這樣了,活在世間只是受苦,死亡才是最終歸宿。
看著因她的話陷入呆滯的慕昀,她溫和地笑了:“下不了手嗎?不要怕,昀弟,我是你的殺母仇人,又害你身體殘缺,一報還一報,老天爺也不會怪你的。來,動手罷。”
她親自將他的雙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
慕昀雙目赤紅:“閉嘴!你以為我不敢嗎?我早就想殺你了!”
他收緊雙手,扼住那纖細脖頸。
婉瑛漸漸感覺呼吸困難,這是噩夢里重復過上萬次的場景,可此刻她卻不覺得害怕。
風停了,云層之后竟出了太陽,霞光萬丈,陽光溫暖地灑在臉上,恍惚之間,眼前生出幻覺,她好像看見了阿娘,她立在浮光躍金的云層里,朝她溫柔地淺笑著。
是來接她了嗎?
等一等啊,阿娘,等等女兒。
可不等她伸出手,眼前的一切驟然消失,回歸冰冷的現(xiàn)實。
掐住喉嚨的手松了,大量空氣涌入肺部,婉瑛捂著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慕昀茫然地低頭,看見腹部被貫穿,突出來一只鐵鑄的箭鏃,鮮血洇濕了周圍一大片衣料,他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疼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婉瑛趴在沙地上,手肘撐著地,抬頭望去,只見千里沙丘蔓延,黃沙彌漫,一人遠遠地自殘陽中走來,他滿臉鮮血,似陰司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那人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地,放下手中長劍,像捧起一塊易碎的珍寶,捧起她的臉,目光仔細地巡視。
“弄臟了。”
他捉著袖口,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可不管怎么擦,臉上的血還是擦不干凈,剛擦掉一塊,臉頰上又出現(xiàn)了新的血漬。
“哪里受傷了嗎?”
他皺著眉,抬起她的下巴,修長手指一寸寸地撫摸她的臉,甚至掀開頭發(fā),翻看她的耳朵,檢查有沒有傷口。
婉瑛拉下他的手指,嚇得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
順著她的視線,姬珩這才發(fā)現(xiàn),流血的是自己的手,血滴在了她的臉上,所以才擦不完。
“原來是我的血。”
他不禁松了口氣,用未受傷的那只手替她擦了擦,婉瑛的臉重新恢復白凈,他滿意地點頭,目光滑過她姿勢略顯怪異的右腿時,停頓了片刻。
“腿怎么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腿骨,隨后做出判斷:“沒事,回去找太醫(yī)接上就好了。”
說罷撕下衣袍,替她纏繞在斷腿上綁緊。
可就在這時,婉瑛雙眸赫然瞪大,瞳孔緊縮,眼里現(xiàn)出驚恐。
下一刻,耳邊響起摻滿刻毒恨意的尖利嗓音。
“去死罷!”
肩膀刺痛,匕首捅了進來。
姬珩頭都沒回,先利索地打了個結(jié),然后反手拔下肩頭插著的匕首,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扎。
慕昀捂著噴血的胳膊,搖搖晃晃地往后倒退,跌坐在地。
姬珩撿起腳邊長劍,冷著臉朝他而去,還沒走出幾步,小腿就被人抱緊。
“算了,”婉瑛死死地抱著他,哭道,“就讓他自生自滅罷,別再殺人了……”
慕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本來就腹部中了一箭,方才那一招背后偷襲已耗光了他僅剩的力氣,就算不補刀,他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姬珩想了想,最終還是丟棄了長劍,脫下外袍,蓋在婉瑛的身上,將她背起來。
婉瑛忽然騰空,兩手無措地搭在他的肩頭:“為……為什么……”
“不是腿斷了嗎?”他淡淡道。
可是他受的傷比她更嚴重。
婉瑛猶豫道:“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姬珩突然嘆了口氣:“小九,天快黑了。”
婉瑛抬頭,只見遠方殘陽沉入地平線,天地被暮色籠罩。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個。
“天黑了,大漠里冷得很,可能還會有狼群出沒。小九不怕么?”
怕,當然怕,可是……
“你在流血。”婉瑛不得不提醒他。
他的肩頭和腹部受了兩處重傷,雖然穿著深色衣服,看不太出來,但回首來時路,血流了一地,將腳下的黃沙都染紅了。人的血是有限的,血流光了就死了。
聞言,姬珩恍然頓悟:“原來小九不怕狼,而是怕朕死啊。”
婉瑛:“……”
他偏著頭,有些感興趣地問:“朕死了,你會為我流淚么?”
婉瑛沒說話,只覺得這人真是沒有半點忌諱,這樣的話也是能隨口就說的么?都什么時候了,還開這種荒唐的玩笑。
“看在朕快要死了的份上,小九可以說一句喜歡朕么?”
“……”
背上的人一如既往地安靜,他惆悵地感嘆:“死前都沒能聽到小九的一聲喜歡,想一想,真是好遺憾啊。”
婉瑛嘴唇翕動,漏出細碎的音節(jié)。
那聲音比貓叫還小,不知他的耳朵怎么就捕捉到了,滿懷期待地偏過頭:“說什么?喜歡朕?”
“……別,別說這樣的話。”婉瑛小聲囁嚅。
姬珩有些失落,笑了笑:“朕知道了,不說。”
過了片刻,他又沉聲道:“放心罷,這點兒小傷,還死不了。緇衣衛(wèi)就在附近不遠,遲早能找過來的。”
不知是不是為了安慰婉瑛,這番話比起方才那些玩笑要認真不少,更像是他平時的口吻,讓人感到安心。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不久,他就因失血過多而昏迷了過去。
那么高大的個子,倒下去時,宛如一座巨塔的崩塌,震起無數(shù)黃沙。
隨著他的倒地,婉瑛也摔在地上,她顧不上自己摔痛的腿,手腳并用地爬過去,見他俯臥在地,半張臉埋在沙子里。他的身子沉重得像鉛塊,婉瑛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翻過來。
那雙銳利的眸子緊緊閉著,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一直都是健壯的,連病都很少生,婉瑛從沒見過他有如此脆弱的時刻,一時之間嚇壞了,伸出手去推他,才觸碰到他的身體,就被冰得縮了回來,他的體溫低得不像一個活人。
是死了么?
婉瑛顫抖著手指,去試探他的鼻息,不知是她太緊張,還是他的呼吸太微弱,她什么也沒感覺到。
她扒開耳畔碎發(fā),埋頭將耳朵貼在他的左胸膛,屏息去聽。
這次總算捕捉到了心跳聲。
婉瑛松出一口長氣,急忙脫下長袍,蓋在他的身上,又握住他冰冷的雙手,試圖將自己的體溫渡給他。
太陽落山,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今夜朗月疏星,蒼穹廣袤浩瀚,籠罩在無邊大漠上,曠野里無風,四周寂靜,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二人。
婉瑛坐在地上,除了等待,她毫無辦法,自己的腿有傷,走不出多遠,更別提還帶著一個昏迷的人,只希望緇衣衛(wèi)能快些趕到,可是她也不知,在救援的人到來之前,他們會不會先葬身狼腹。
皇帝躺在她旁邊,她時不時地就要俯身去聽他的心臟,直到聽見咚咚的心跳聲,才會暫時感到心安。
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太安靜了,以至于她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這么多年,其實她一直被鎖在靖國公府那間黑漆漆的屋子里,從來沒走出來過,一切不過是她生出的妄想,她沒有入宮,阿娘也沒有死。
越想越不安,她情不自禁地后退,碰到皇帝冷冰冰的手指,才終于有了些實感。
興許是一個人坐著太無助了,她忍不住跟他說起話:“你知道我怕黑的,快點醒來,好不好?”
遠方傳來聲響,似孩童在嗚咽,不知是風聲,還是遠處的狼嚎,她側(cè)耳去聽,想起他昏倒前說大漠里有狼的話,更慌張了。
“要是狼來了,該怎么辦?”
“為什么他們還不來?”
“腿好痛……”
昏迷的人依舊沒有醒來,只有她自言自語,默然半晌,黑夜中響起了壓抑的啜泣聲。
“別死。”
冰冷的眼淚順著臉頰淌下,她坐在漆黑的曠野里,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求你別死……”
“好害怕……”
“別扔下我一個人……”
不要像阿娘一樣,將她一個人扔在這世上,她太害怕了,太孤獨了,所以哪怕是曾經(jīng)避如洪水猛獸的他,也想要緊緊抓住。
“喜……喜歡,我喜歡你……所以,你不要死……”
他終究還是贏了,贏得了她的心。
盡管再怎么不想承認,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六年的呵護與偏寵,她做不到無動于衷。她無法否認從他這里得來的安全感,那是任何人都無法給予的,屬于他獨一份的安全感。
婉瑛捂著臉,淚水不斷從指縫溢出。
她無比后悔,為什么不早點說呢?為什么不在他問她時,就這樣告訴他呢?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她嗚嗚地哭著,一遍遍地重復著喜歡他的話語,像只受傷的小獸,緊緊地傍在姬珩身側(cè)。
耳朵貼著他的胸膛,聽著那微弱的心跳,整齊的韻律有著奇異的催眠效果,就像之前無數(shù)個在他身邊安眠的夜晚。身體的疲憊感一時涌來,婉瑛固執(zhí)地瞪大雙眼,抵抗著睡意。
不能睡,睡了狼就會過來把他們吃掉,她要保持清醒。
就在她頑強地與瞌睡做著斗爭之時,遠處傳來了動靜。
不會是狼罷?
她抬起頭去看,只見沙丘上亮起了火光,似一條蜿蜒起伏的火龍,依稀能聽見呼喊聲。
是緇衣衛(wèi)找到他們了。
像所有的重擔一齊卸去,婉瑛忽然感覺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身體又痛又累,她精疲力盡地合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