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VIP】
秦相宜道:“先管好咱們自己院子,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千松將秦相宜全身上下都護理好,敷上了厚厚的凝露,又將她裹緊了層層疊疊的衣物里。
“秋日天涼了, 姑娘當心些。”
翌日,卯時, 太和殿前兩列官員肅穆而立, 在秋日里天亮得越來越晚的深重晨露里, 日復一日趕赴這一場并沒有皇帝本人在場的朝會。
賀宴舟與王庭陽并排而立,拋開出身不談,他二人在官場的地位相近。
比起昨日和以往對王庭陽的欣賞,賀宴舟今日默默打量的, 是他作為男人的樣子。
身長八尺, 面容俊朗, 體態(tài)儒雅,文人氣質(zhì)……父母雙亡。
待秉筆太監(jiān)出來代皇帝宣了旨以后,王庭陽就正式有了京官的身份。
賀宴舟望著地面出神, 直到王庭陽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臉色一片大好:“賀大人,今后咱們就齊心協(xié)力,共襄盛舉了。”
賀宴舟想辦法讓王庭陽被調(diào)到京里來,本也是出于一片為國為民的赤誠之心,眼下事情已成, 他也不得不展開笑顏:“庭陽兄, 還望關(guān)照啊。”
賀宴舟是世家出身, 王庭陽卻是民間一步步考上來的, 賀宴舟自認為,許多事情還得向王庭陽請教。
為官之道、混跡朝堂他或許懂得更多, 但怎么實打?qū)嵉貫榘傩兆鳇c事兒,讓上頭的政策真正惠及下去,這是他們兩個需要打配合的事兒。
為此,賀宴舟也不得不多次提醒王庭陽:“庭陽兄,在朝堂上切忌亂說話,許多事情需要繞道而為,朝堂上的事情由我來爭取,你無需多開口,凡事咱們私下來商量。”
王庭陽甫一從基層升上了中央,也深知其中多有盤根錯節(jié)他不能解之道,眼下又聽了賀宴舟的提醒,更不敢貿(mào)然行事了。
兩人初步擬定了后續(xù)的合作方針,待辰時的暖陽升起來時,心情一片大好。
走到宮門口,賀宴舟正要跟他告辭,話一開口,又生生止住了。
這要他如何去說。
好在王庭陽先開口了:“我趕著去衙門報道,就先走一步了,賀大人,再會。”
“再會。”
賀宴舟停在宮門前,就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樣,等著那頂棉布簾子轎的到來。
宮門口常年值守的侍衛(wèi)紀達,光是這個場面就見了好多次了。
“賀大人,今天下朝下得早啊。”
“還行,皇上也沒別的吩咐了,不外乎是些尋常事。”
宮里的侍衛(wèi)口風嚴,更不敢把宮里發(fā)生的事情說出去,只是紀達每天這么看著,忍不住也想跟賀宴舟寒暄幾句。
“賀大人,京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跟秦家長孫女議親的事情,也難怪你每日這么護著她姑姑。”
賀宴舟瞥了他一眼:“紀達,你少說點話。”他不愛聽這個。
紀達挑了挑眉道:“你具體是讓我少說你跟秦家長孫女的事情,還是讓我少說你護著她姑姑的事情。”
賀宴舟背過身去沒理他。
“哦,看來是都不想聽。你別說,我剛剛看見王庭陽了,倒真是覺得傳言不虛,京中未來一段時間的熱門女婿人選,必定要有他一個了。”
紀達看見賀宴舟背對著他狠狠喘了一口氣,看來他連這個也不想聽。
“賀大人,你真是越來越難交流了,昨天我父親從你父親那里回來,還說賀伯伯夸你來著。”
“夸我什么?”
這回倒是說話了。
“夸你這陣子尊老愛幼的本領(lǐng)見長,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問父母長輩安。”
賀宴舟垂眸,他不一直都是這樣嗎,父親有什么好說的。
紀達道:“難怪你連秦家姑姑都這么尊著,尊老愛幼就數(shù)你做得最好了。”
直到陽光灑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時,賀宴舟抬起頭,那頂轎子緩緩而來,被陽光照得金燦燦的。
在那人下轎時,他展開了笑意,紀達一雙眼在他們中間來回掃視,又恢復了他宮門侍衛(wèi)該有的威嚴。
秦相宜淺笑著迎上來:“賀大人,好久不見。”
他們明明昨晚剛見。
賀宴舟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子,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說。
往宮里走的那條路,日日都是相似的。
天氣涼了,她添了衣裳,他不知不覺在想,再過兩個月,漫天飛雪的時候,他們能否還日日這樣并肩而行。
“哦,對了,宴舟,我想謝謝你每天陪我走這一段,這是給你的。”
秦相宜停下腳步,聲音柔婉地說道,她從千松手里接過來一只木匣子,遞到賀宴舟身前。
“這是什么?”
秦相宜揭開蓋子道:“我做的牛舌餅。”
賀宴舟伸頭往里看,只見擺成一排的扁扁長長的糕餅,每一塊中間還點了一顆胭脂一樣的紅點,模樣還怪可愛的。
又聽她說道:“一共有兩層,一層是你的,還有一層……我看宴舟你與庭陽先生關(guān)系還挺好的,勞煩你幫我?guī)Ыo他。”
賀宴舟剛翹起的嘴角又收了回去:“我不。”
“啊,什么?”
賀宴舟抬頭看她,秦相宜好像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的不解與疑惑。
本是堅決不愿意的賀宴舟,伸手接過裝糕點的木匣子時,無奈地應了聲:“哦,好。”
他該如何向她解釋他的不愿呢。
比起讓她自己帶給王庭陽,他還不如先接過來。
看她的樣子,他真是既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請求,也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法。
畢竟,他的想法見不得人,她要是知道了,只怕會再也不想理他吧。
姑姑可是,極為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秦相宜往前走著,她今日添了一層衣裳,冬天要來了,冬天總是比夏天要好過的。
她伸手撫上自己的脖頸,最起碼,冬天她可以將衣服牢牢地裹在脖子的最高處,也不會覺得悶。
至于衣領(lǐng)下面,是她見不得人的傷疤。
見他還沒跟上來,她回過身,對他笑了笑:“宴舟,你走快些。”
后來,將她送到司珍房后,賀宴舟拎著裝牛舌餅的木匣子,獨自回了值房。
用一整個白天的時間,就著大紅袍,細嚼慢咽地吃完了整整兩層的牛舌餅。
至于該給王庭陽的,那自然是沒有了。
后來秦相宜下值時,賀宴舟去接她時,還腹脹得厲害。
值房里的同僚還說:“賀大人今日真是全無君子之風,怎可令自己飽腹至此,君子飲食當適可而止,最過分的是,竟一個也不給我們這些人分。”
秦相宜見著他來了,說道:“忘了告訴你了,現(xiàn)在天氣冷,那些牛舌餅可以存放五天以上,你慢慢吃就行,吃多了怕是對腸胃不好。”
至于提醒他記得把另一層帶給王庭陽的話,秦相宜不會說,一是她不想在賀宴舟面前表示出太多的對別的男人的關(guān)心,二是賀宴舟本就是一個極度令人安心的人,凡事只要提過一次,他就能給人辦好。
“姑姑,你真的選定王庭陽了嗎?”賀宴舟壓著腸胃里的不適說道。
這些事情,他雖然年紀輕,但都知道的。
秦相宜側(cè)頭看他,暗自驚訝于他的直白,更不習慣于與一個二十出頭的郎君談論自己的婚事。
但她正色起來,認真對他說道:“還沒有呢,宴舟,正好你與他相熟,你可否跟我說說,他這個人怎么樣?我之前的婚事看錯過一次人,這次可萬萬不敢錯眼了。”
與一個比她小六歲的男人談論婚事,秦相宜覺得,也挺奇怪的,但莫名的,這件事情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
而賀宴舟也在認真地、仔細地幫她思考:“王庭陽此人,品性自是沒話說,可再清明的官員,也不一定會疼愛妻子,男子對于整個世道,和對自己的家庭,可能完全存在兩套標準。”
他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已經(jīng)與旁人有很大的不同了,秦相宜眉眼動容:“你說得有理,那你覺得,我選他做夫婿,可行嗎?”
賀宴舟默默蜷起了雙拳,出于道義,他不得不說:“我覺得,還行。”
他實在是說不出王庭陽的任何壞話來,他總不能憑空編造。
可是“姑姑,你心悅于他嗎?”他望著她說道。
秦相宜愣了愣,笑道:“說什么心悅不心悅的呢,只是覺得他合適罷了。”
既然賀宴舟都說了,覺得他還行,秦相宜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說什么了。
垂眸的時候,對方心里在想什么,無人會知道。
但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一起的相近步伐,卻無法掩藏,賀宴舟今日,乖得很,問什么就說什么,極為理性平和地跟她說著王庭陽的事兒。
靠近宮門的時候,前方忽然又騷亂起來,就與起火的那天一樣。
秦相宜著急看向賀宴舟,門口的侍衛(wèi)們都進入了戒嚴狀態(tài)。
賀宴舟將她推出了宮門,神色鄭重其事:“你先回家,必是有事發(fā)生。”
秦相宜被賀宴舟推出了宮門,這是他,第一次碰了她的肩。
她回頭去看他,他已牽了馬往太和殿的方向奔去,只能看見一片紫袍在馬蹄上飄舞的背影。
她還看見宮里忽然開始集結(jié)起一隊又一隊的侍衛(wèi),大家都面目凝肅。
秦相宜就算是再遲鈍,也知道必定是出事了,她凝眉遠望著賀宴舟消失的身影,希望他一切順利。
但她做不了什么,她現(xiàn)在只能先回家去,她從小就不算聰明,如今能保全自己,已經(jīng)是要用盡全力的事情了。
她背過身:“千松,咱們回府。”
剛一踏進府門,家里倒是熱鬧,今日有客來,她倒是不知道。
但這本也不關(guān)她的事,自從她和離歸家以來,在家里一向是個邊緣人,來不來客的,府里熱鬧成什么樣的,也不關(guān)她的事。
可她正要自己回春霽院去,卻又有母親身邊的下人來請。
“姑奶奶,老夫人叫您過去見客。”
秦相宜抿了抿唇,略微帶了些不耐,她在家里本就多余,母親干脆當沒有她這個人便好了,偏偏還專門給她找事。
她沒有什么見客的義務,卻也不得不聽從母親的吩咐。
到了春芳堂,秦相宜大致掃了一眼,兄嫂都在,還有一個男子,是嫂嫂家的親戚,她以前見過的。
大致行了禮,她淡漠著一張臉走到母親身邊去坐下,一副事不關(guān)己別來沾邊的模樣。
江老夫人卻熱切地抓起了她的手,對著坐在戚氏身邊的那個男子,笑著說道:“這就是我的幼女相宜了,從小就長得好看,就是脾氣倔了點,現(xiàn)在年歲日漸長大了,性子倒是溫婉了許多。”
秦相宜僵住了一張臉,來不及做出任何表情,從頭到尾的刺骨冰涼感將她整個人拽入了地獄,心被當場撕成了一片一片的。
她癡癡望向母親,實在是不懂。
母親將她拉著介紹的這一番,倒像是在推銷一件滯銷已久的貨品。
秦相宜自覺遲鈍,可她現(xiàn)在仍是渾身泛著惡心,在母親介紹的同時被人打量著,她真是難受極了,頂著那么幾道目光,簡直比泡在糞坑里還要讓人難受。
江老夫人笑著道:“文德一看就是個好的,聽說最近在上寧做生意?哎喲,可真能干吶。”
戚氏道:“相宜,這是我娘家庶出的弟弟,關(guān)系近著呢,都是知根知底的。”
秦相宜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動用她本就算不上靈活的腦子去思考。
戚氏不安好心,她那庶弟要真有那么好,又怎么可能會介紹給她。
可她看著母親的笑臉,忽的頓住了所有思緒。
她聽不進那些人在說些什么了,只知道,他們似乎聊得皆大歡喜,在江老夫人的心里,這件事情能不能成全看人家能不能看上秦相宜,所以她迫不及待地將她叫過來給人家看。
至于秦相宜愿不愿意,那是不必考慮的事情,畢竟,像她這種情況,能有正經(jīng)清白人要就是最好的了。
直到那位叫戚文德的公子叫了她好幾聲,秦相宜才回過神來,一雙眉眼淡淡掃向他。
戚文德似乎已是對她滿意得不行,連聲說著:“相宜,咱們兩家本就該多來往著,今日見了你,我也極愿意促成這件好事。”
秦相宜一雙眼開始掃視起他來,這人昂首挺胸坐在那兒,任由她掃視,反倒還越發(fā)抬起頭來了。
戚氏道:“瞧瞧我家文德,多么俊俏一個孩子啊。”
秦相宜心里沒多大感觸,也不厭惡,她就是又莫名想起賀宴舟了。
若是賀宴舟被她這么看,只怕都要開始坐立不安了,他在她跟前一向是拘謹?shù)摹?br />
秦相宜就這么不聲不響地坐了很久,既不開口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倒是剩下的幾個人,已經(jīng)開始談論起將來的婚事了。
戚氏說:“要我看,這次也不必大辦了,相宜這個身份再嫁,本就應當?shù)驼{(diào)些。”
江老夫人也點頭,一邊拍著秦相宜的手道:“之前跟裴家辦那么隆重一場婚禮,不也還是白辦了嗎,既是再嫁婦的身份,是該低調(diào)些,咱們兩家小小的辦一場也就罷了。”
戚氏又道:“可不是嘛,相宜當年那場婚事,那可真真稱得上是十里紅妝,要我看吶,婆母你們當時就不該給她陪嫁那么多東西,聲勢鬧得浩大,現(xiàn)在倒成了笑話。”
一說到這里,江老夫人也不爽起來,說到底,她心里面最滿意的還是裴清寂,偏就自家這個倔強的幼女任性,把婚事給搞砸了。
秦相宜心底冷笑著,當初家里給的嫁妝不過是中規(guī)中矩的一套,多的那些都是裴家添進來的。
裴家也沒別的好,就是錢多。
當初若不是父親執(zhí)意要把裴家送過來多少東西就原模原樣給她添回去,母親早已被嫂嫂哄的至少要扣下來一半了。
也正是如此,她的那份帶到裴家又帶回娘家來的嫁妝,才被戚氏一直心心念念著。
恐怕她忽然扯了個娘家庶弟過來跟她相親,也是打的她嫁妝的主意。
想想也是,鈴兒出嫁也就這兩年的時間了,秦府一再淪落到京中貴族里的邊緣,現(xiàn)在拿不出錢來,兩年后更拿不出錢來,戚氏不得不從別的地方想辦法。
到時候就算她的嫁妝一分不少的帶著又嫁走了,對戚氏而言,也不過是從一個家?guī)У搅肆硪粋家,早晚是她的。
就算秦相宜不幸死在了夫家,怕是也要被兄嫂繼承了她的嫁妝。
秦相宜心底越發(fā)感到凄涼,若不是女子實在是難以獨自安身立命,她早就出去自立門戶了。
自己這段漫長人生里,做得最錯的事情只怕就是跟裴清寂和離了吧,和離了之后,她還真就是個可以隨便被人拆吃入腹的女人,等著誰也能來榨干她身上的價值。
她心里冷笑著,照這么說,待在裴清寂那里,至少能留個體面的軀殼在外面,呵呵。
也比這被娘家人算計來算計去,最后也不知能否留下個全尸的好。
恐怕到了那時候,嫂嫂一句“自家人怎么可能對她不好”,母親就連一句話也不會幫她說了。
春芳堂里大家越說越興奮,仿佛這門親事轉(zhuǎn)瞬便能成,卻無人察覺,秦相宜從始至終沒有張口說過一句話,在這滿堂嘈雜中,她緩緩脫離了世界之外,屏蔽了所有的聲音與紛擾,就像之前每次裴清寂提起鞭子抽她的那樣,她無知無覺,不痛也不求饒,她想就此做個行尸走肉,任由誰來將她拆的個筋骨俱散。
恍然間,客人已經(jīng)走了,春芳堂里只剩下她和她的母親,而她也終將迎來,來自于她母親的,最后的審判。
“相宜,你今天怎么不說話,不過女孩子害羞些是應該的,你沒看那個文德啊,看他那模樣就知道喜歡你得緊,你可要好好抓住這次機會了。”
秦相宜回過神來,她唯獨聽得進一些母親的聲音。
她沉默了很久,只問了一句:“母親,你很希望我嫁給他嗎?”
江老夫人明顯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問,她怔了怔,側(cè)頭說道:“你不嫁給他,還能嫁給誰呢?你看看這個世道,那里容得下你一個和離婦呢,人家愿意瞧得上你,就已經(jīng)不錯了,不然你還回去問問裴清寂,看他還愿不愿意娶你。”
說來說去又是裴清寂,看來母親對裴清寂還真是滿意得很,到現(xiàn)在都還記掛著。
她起身邁步回了春霽院,身形蕭索,面色靡靡。
千松擰著眉頭迎上來:“姑娘,你可千萬別把那些話放在心上,咱們本就是為將來做了打算的,還按照原計劃一步一步走就行了。”
姑娘的前路光明著呢。
“千松,你去西街的酒坊打幾兩酒回來,我想喝。”
千松領(lǐng)了命,不放心地看了她一會兒,這才走了出去。
秦相宜倒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有什么好不讓人放心的呢,她待在自己家里,難不成還能出什么事嗎。
天色漸沉了,她想起剛剛轉(zhuǎn)身往太和殿奔去的賀宴舟,必是出事了,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會不會影響到他。
她自己心里都苦得不行,雖說也不必擔心母親強行把她嫁給戚文德,但若到時候她反抗起來,家里被戚氏攛掇著,又免不了要大鬧一場。
她在意自己的母親,她更是反復說服自己,母親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若不這樣想,她在這個世上,真不知道還能牽掛著誰了。
哪怕對方一次又一次的用言語將她踩進了泥里,旁人的鄙夷和嫌棄,她都可以不在意,可唯獨母親的貶低,真的會讓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一文不值。
千松打了酒回來,就是外頭街市上隨便賣的那種自家釀的酒,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
以前在裴家時,她更像是一只養(yǎng)在籠子里的金絲雀,沒有人可以說出裴清寂對她不好的話來。
她每日吃的喝的,皆是瓊漿玉液、八珍玉食,錦繡裹身,一只白花花的手臂伸出來,一排閃花人眼的金玉翡翠鐲子。
裴清寂喜歡往她身上堆這些東西,而她在起初時,也滿心歡喜地接受了一切。
當年裴夫人但凡出門,必定是八寶玲瓏轎抬著,十多個丫鬟跟著,所行之處俱是人追著捧著的。
裴家雖算不上官家,在京城也自有一番立足之地。
秦相宜舉起酒壺往酒杯里倒酒,渾濁又廉價的酒液下肚是粗糲又辣喉的觸感。
自從裴家出來以后,她偏好喝這樣的酒,這是自由的滋味。
她也曾向往那些江湖兒女,活得隨性。
而對于從小被養(yǎng)在深閨里,既無豪情壯志也無傍身本領(lǐng)的她來說,在深夜里飲下這一壺廉價燒胃的酒,已經(jīng)是她的為所欲為。
秦相宜苦笑了兩聲,倒也不算,相比起來,還是與裴清寂和離的行為更出格。
和離已經(jīng)是她此生用盡全力能做到的最瘋狂的事情了,在那件事情過后,她此生必須謹言慎行,一步也不敢再行差踏錯,否則將會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院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千松道:“必是大小姐又出去了。”
秦相宜淡淡瞥了一眼,秦雨鈴年紀還小,人生還有試錯的機會,膽子大也是少年人獨有的特質(zhì),她倒是心酸自己呢,再也做不出那樣瘋狂的事來了。
早知自己中年早晚也落得個這般名聲,年少時還不如學學秦雨鈴。
“別管她,隨她去吧。”實在不行,她幫侄女守著些,別叫府里大人發(fā)現(xiàn)了。
秦相宜一連灌了自己好幾壺酒,她太想從凡世里脫離出來了,母親的話語像是舉著父親的劍,一劍一劍扎進她的胸口里,痛得她無法呼吸。
當初從裴家出來的時候,也不過是靠著一腔連命也可以不要的孤勇,到現(xiàn)在,她仍不知道自己的一條命活著還能怎樣。
昏昏欲睡間,她聽見外面又傳來腳步聲,許是鈴兒回來了。
不,這次不一樣,這不是鈴兒的腳步。
許是她已經(jīng)醉得出現(xiàn)了幻覺,她看見有人翻過了她春霽院的圍墻,那人穿著紫袍,頭上戴著玉冠,月光下姿容勝雪。
他翻墻的動作,與他平常比起來,真是太沒有儀態(tài)了。
盡管這件事情太過令人匪夷所思,但千松默默走出了院門,死死將院門關(guān)住,然后守在了院外,全程鎮(zhèn)定自若。
秦相宜臥在躺椅上,一雙醉酒后的朦朧眼眸懶懶抬起掃向他,濃密的扇形睫羽扇出一道弧線。
賀宴舟腰間的禁步金玉相撞,發(fā)出鏗鏘脆響,他走向秦相宜的時候,腳步已是控制不住的虛浮。
“宴舟,你臉色怎的這般蒼白。”
秦相宜動作遲緩地從躺椅上翻下來,上前扶住他,語氣里是說不盡的溫柔與體貼。
他對上她的眼,她的眉頭微微皺起,眼眸里盡是詢問與擔憂。
他們二人跪坐在地上,互相扶著,誰也維持不了片刻清醒的儀態(tài)。
秦相宜勉強用兩只手撐住他,賀宴舟虛弱地眨了眨眼,唇色毫無血色,秦相宜看得著急,伸手撫上他的唇:“宴舟啊,你這是怎么了?”
賀宴舟兩手往前一伸,頭往下一耷拉,整個人趴在了秦相宜的肩膀上,兩只手虛虛地抱住了她。
“姑姑,我好疼,明明不是我的錯。”
秦相宜怔了怔,兩只手抬起來輕輕撫了撫他的背。
“你受傷了,給我看看。”
她晚上獨自待在春霽院喝酒時,只穿了一件不太符合禮數(shù)的敞口單衣,外頭是千松給她搭的毯子。
現(xiàn)在就這么被賀宴舟虛虛抱著,倒也不冷。
只是,那人忽然從她的后頸處拉開了她的領(lǐng)口,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
可是緊接著的,她吃了疼。
悶哼了一聲,并未叫出聲來。
賀宴舟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忽然拽下她的衣領(lǐng),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或許在那之前,他先是用唇覆在了上面,秦相宜感覺到了一片溫熱,后來猶豫隱忍再三,仿佛唯有這樣才能宣泄三分他心里的情感。
秦相宜抬了抬手,伸到他背后,又捏了捏拳,沒有將他拉開,可是宴舟啊,就算是喝醉了酒,也不該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淺磨著,只留下了兩道清淺的牙印。
秦相宜閉了閉眼,本就混沌的大腦急需清醒的思考。
賀宴舟抵住了她的額頭,眼前人似乎怎么也不要她清醒。
她虛虛抬眼看著他動情的雙眸,又掃過他薄厚適中的嘴唇,上唇中間有豐潤的唇珠,唇角尖利棱角分明。
他說:“姑姑,抱歉。”
秦相宜一雙眼掃過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下頜,他的臉頰很蒼白,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她現(xiàn)在不想問。
他們額頭相抵,他的眼睛一直在望著她,不知何為無禮和害羞,直白又炙熱。
秦相宜的目光開始躲閃,她開始看向別處,她承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但是她喝醉了。
酒氣熏人,酒香縈繞在他們貼近的互相撞擊的呼吸里。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脖頸往前伸著,她凝視著他的唇,緩緩喘息,在她借著酒意試探著往前的這個過程中,他沒有絲毫地退縮。
許是難以置信的緣故,他也并未往前一步。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的,湊了上去。
先是鼻尖相碰,在彼此的鼻尖被壓歪了以后,秦相宜又試探著往前送了送唇,而他迎上了她的。
三個時辰之前,賀宴舟打馬到了太和殿。
景歷帝坐在龍椅上焦頭爛額,賀宴舟見狀便覺不妙。
皇上自登基以來,就算是出了天大的事,又何嘗露出過這般神情。
皇帝的心情一向簡單,只要沒人惹他,他就一片大好。
可是現(xiàn)在……賀宴舟繃緊了全身的弦,邁進大殿。
殿上人來得齊全,賀宴舟看到了幾個平常不怎么見面的將軍。
“北方起了戰(zhàn)事,朕要你們幾個即刻點兵出發(fā),務必要將戰(zhàn)事壓下來。”
賀宴舟垂下頭,站到了邊緣處,這件事他做不了主,就是皇上恐怕真的要開始頭疼一段時間了。
戰(zhàn)事比不得別的,稍有不慎,景歷帝怕是會背上千古罵名。
也因此,尋常諸事不管的景歷帝,現(xiàn)在也免不得要焦急起來。
可問題就在于:“皇上,現(xiàn)在國庫里實在是撥不出軍費來,幾位將軍雖說即刻就能出發(fā),可將士們吃什么喝什么,后續(xù)的物資補給從何而來,這都是要考慮的問題。”
景歷帝怒吼起來:“那國庫里的錢呢,國庫里的錢到那兒去了!”
賀宴舟直起身子,豎起耳朵,可說到國庫空虛的問題,他縱是有滿腔的怨言想發(fā),此刻也發(fā)不出來。
朱氏一黨的人也在,他們似乎已經(jīng)商量好了什么。
國庫空虛皇帝要占大部分的責任,但剩下的里面,朱黨這些人也沒少分肉。
總之,替罪羊是被他們給推出來了。
“皇上,經(jīng)查實,原在戶部任職的卓玉泉,以公濟私,前后共貪了公銀三萬余兩。”
自上次賀宴舟彈劾卓玉泉以后,卓玉泉在朱黨已經(jīng)等于一顆廢棋,現(xiàn)在正好推出他來頂罪,順便消滅皇上的火氣。
朱遇清又道:“皇上苦心設(shè)立了督察院一部門,就是為了監(jiān)管朝廷這些貪官污吏,如今出了這么大一個巨貪,差點因軍費不足耽誤了前方的戰(zhàn)事,皇上,還請您一定要重罰督察院監(jiān)察御史。”
賀宴舟當即提袍往大殿上一跪,朱黨無恥至極,此乃國之何等危急存亡之際,竟還不忘了一箭雙雕,又踩他一腳。
卓玉泉是他一早向圣上彈劾過的,豈容朱遇清這般巧舌如簧就能污蔑的。
賀宴舟抬頭望向皇帝,正要開口解釋,可看見那副陰暗怒目的帝王相,他心底咯噔一聲,現(xiàn)在談不了什么帝王的愛重了,景歷帝很生氣,大殿之上必然有人要成為他宣泄情緒的出口。
“賀御史,朝堂上有人違反紀律,貪贓枉法,你為什么不檢舉。”
賀宴舟捏緊了拳,他每日揣度帝心,更要揣測皇帝希不希望他檢舉,如今更是覺得帝心易變,如今這些人拿著這件事來攻訐他,他竟也毫無辦法。
朱遇清道:“皇上,律法規(guī)定,監(jiān)察御史凡是知善不舉、見惡不拿的,杖一百,發(fā)配煙瘴之地。”
賀宴舟怒目瞪他,若真要他為朝廷盡心盡力地檢舉,只怕第一個要被他彈劾的,就是朱黨。
賀閣老走進太和殿,緊挨著兒子跪下,一副要替他撐腰的模樣:“皇上,卓玉泉是朱黨舉薦上來的人,若是都察院有錯,那朱黨用人不查更是大錯特錯。”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王炎皺著一張臉,這些人一個一個的全都要逼皇上,可又有誰是真的在心疼皇上呢。
瞧瞧皇上那滿臉愁思的模樣,大戰(zhàn)在即,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該領(lǐng)罰。
景歷帝大手一揮:“卓玉泉,抄家斬首,賀宴舟和朱遇清,一人杖五十,跪于太和殿至子時。”
賀宴舟站起身,一句話未說,走到平臺上,死死盯著朱遇清。
皇上各打了朱賀兩家的掌上明珠五十杖,就連這種時候,也要兩碗水端平,免得這兩家鬧起來,朝堂不穩(wěn)。
景歷帝的腦袋可精著呢,他自己不管朝事,卻將一手制衡術(shù)用得巧妙,只要朱賀兩家尚在,朝堂就不會垮。
只是不知賀家平白挨了這五十大板,今后還會不會用心替他做事。
偏生皇帝對賀家了解得很,尤其是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賀宴舟,只要賀宴舟心里還念著百姓,賀家就永遠是他手里的棋。
至于朱家嘛,應付起來就更簡單了,恰好就是這一正一邪的朱賀兩家對立,他們永遠也不會結(jié)成同盟,而朱家是皇帝手上收割百姓的利器。
朱黨巨貪,殊不知貪下的一大部分都進了皇帝的私庫。
賀閣老塞了一塊白布到兒子嘴里,拍了拍他的肩,沉聲道:“忍著點。”
五十杖而已,賀閣老雖然心疼得不行,但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兒子滿腔的少年心氣。
入仕為官時,誰不是想真正為國為民做些什么呢。
他所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兒子:“你沒做錯什么。”
賀宴舟一雙眸子凌厲而堅韌,他瞥了朱遇清一眼,對父親說道:“我沒事,父親。”
他咬緊了牙關(guān),示意一旁執(zhí)刑的太監(jiān)動手。
這兩位都不是什么不輕不重的小人物,雖說皇上發(fā)了怒,但同時頂著賀閣老和朱太保的目光,執(zhí)刑太監(jiān)們也不敢使全力。
賀宴舟不懼他使全力,這件事情對他的傷害全在心理上,他的年紀終究還不大,前半生幾乎都是在家族的庇護下長大的,看事情也總是看到美好的那一面,縱使是遇到了這樣一位皇帝,也仍舊保有一顆赤誠之心。
頂著家族的庇佑,莽著一顆心往前沖,心里始終相信,自己能改變什么。
他有他的愿景,四海升平、百姓安好,至于那些艱難險阻:盤踞在朝堂上的朱黨,以及永遠壓制他的皇帝,他也只當那是書本里說的,為官必會經(jīng)歷的困難。
等挨了五十杖之后,站起身來,他還會繼續(xù)朝著自己的志向前進。
他緊咬了牙關(guān),受下這一杖又一杖。
盡管這個懲罰,來得沒道理極了。
“但是父親,我沒錯。”
“對,你沒做錯什么,宴舟,你做得很好,我為你驕傲。”賀閣老一便又一遍地對兒子說著,這可是賀家全族之力保護著培養(yǎng)出的長孫,他身上有著所有少年應該具有的最好的品質(zhì),他是全族的驕傲。
到了深夜,皇宮里萬籟寂靜,只有時不時路過的兩列侍衛(wèi)。
賀宴舟和朱遇清一同跪在太和殿前的平臺上,誰也不理誰。
被杖打后,又在此跪地多時,兩人皆是面目蒼白,搖搖欲墜。
賀宴舟死死捏著自己的衣袍,不動如山。
這一夜里,他想了許多,他的初心未變,可在這位皇帝之下,他的愿景究竟能否有實現(xiàn)的一天,還是終究他要做他人一輩子的棋子,那些志向都是妄想。
滿腔熱血無處揮灑時,他從不怨天載道,而是一直致力于如何從這片壓抑的朝堂環(huán)境中,挖出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從不要求自己能大展拳腳,很多時候他寧愿將功勞讓給底下的其他人。
“賀宴舟,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冤枉死了,明明一心為著百姓,卻還是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嘖嘖。”
賀宴舟一個眼神也沒往他身上放,他自有他的道,不需要任何人左右。
子時一到,他便站起身,朝著宮外走去。
起先走的兩步讓他差點跌倒在地,一連串的金玉交疊之聲使他心神一振,他撫了撫腰間的禁步,玉質(zhì)溫潤如水,底下環(huán)佩叮當。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好疼啊,被打了五十棍,又在冰涼粗糲的地面上跪到了深夜。
賀宴舟兩腿一軟,叫懷玉給他牽了匹馬來。
她的氣味很干凈,盡管他們一直在交換呼吸,抵著彼此的額頭喘息,賀宴舟除了少數(shù)時候能聞到她發(fā)間的隱約香氣,其余時候捕捉不到她的任何味道,包括現(xiàn)在。
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臉頰,微張開唇的喘息毫不掩飾她的動情。
月色如水,她一側(cè)的肩膀斜斜地聳起,她的肩胛骨凸出映著冷白的月色,他的牙印還鮮紅又生動,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兩顆心在靜謐月色下悄然交融。
一個輕觸的淺吻過后,他們靠在一起靜靜喘息著,明明已經(jīng)心顫如雷,欲望如潮水般涌動,卻再未有任何動作。
他的眸子里蘊含著情欲,眼神交匯時,隱秘的思緒在竹影下悄然蔓延。
這可是賀宴舟啊,他眼里出現(xiàn)的這樣的情感,真是讓人陌生極了、
這次是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往前試探著,他側(cè)了一些頭,以免碰到她的鼻尖。
秦相宜思緒混亂,或許可以借著酒勁做一些事情,但她此時的忽然分外清醒了。
她喘息著,捧著他的臉,迎上了他的吻。
她的呼吸每一次都到了極致,她貪戀他的氣息和味道。
他的唇溫潤而柔軟,或許他實在沒有太多力氣了,他抱住她的頭,移開唇倒在了她的肩上。
“姑姑,你別生我氣。”
秦相宜抬了抬手,嘆了聲氣,想告訴他他不必這般小心翼翼,是她先動的,就算做錯了,也是她的錯。
直到他再次吻上了她的頸側(cè),她瞪大了眼,這才知道他那句話的意思。
這是她掩藏在重重衣襟之下的部位,有她不得見人的傷疤。
好在夜晚昏黑,他看不清她的任何。
那處本該時時刻刻泛著癢的地方,被他的唇溫熱地覆著。
他們停止了一切思考,停止了一切回憶,放下了所有身份與認知,也不覺得害怕或是擔心。
他們只是平靜地互相倚靠著,出于本能地做一些動作。
清醒又沉醉,在又一個輕吻后,注視著彼此。
天上星光閃爍,她不認識那些星星,賀宴舟困倦地倒在她身上,但她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溫柔,不是滿足與幸福,就只是溫柔。
他會顫著手撫她的臉頰,也許他心里想的是,要莊重一點的,她是不可被侵犯的,但心底的情動又壓抑不住地全部涌了出來。
最后化為落在她唇上的一枚輕輕顫著的滾燙的吻。
第24章 【VIP】
清晨露重, 秦相宜是被鳥啼聲叫醒的,今日是個大霧天。
吸進胸腔里的空氣泛著冰涼濕意,冷得刺骨。
霧天的冷便是這樣, 濕冷的空氣直往人衣領(lǐng)里鉆,浸透人的肌骨。
宿醉過后的頭疼是極讓人難受的, 秦相宜揉了揉額頭, 感覺頭昏昏漲漲的, 有些提不起精神來。
“姑娘,去巷子里吃碗小餛飩再進宮吧。”
秦相宜抵在門框上,笑容溫婉,聲音帶著些剛剛醒來的軟糯綿長:“是你想吃了吧。”
千松給她披上了一件深綠色的大氅, 攏在她脖子前面勒緊了繩子, 免得鉆風進去。
“我昨晚頂著冷風守了那么久的門, 姑娘今日連碗餛飩都不請我吃的。”
秦相宜眉眼間皆是笑意,她伸手揉了揉千松的臉蛋兒:“你呀,說話就這么怪腔怪調(diào)的, 帶你去吃還不行。”
主仆二人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收拾好出了門。
若是能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就好了。
秦相宜從不求什么大富大貴,她靠一身手藝便可以養(yǎng)活自己和千松。
與其說是主仆,她們倆更多時候卻是互相照顧著。
“女子若是不嫁人就能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是最好的,世間男人多不可信, 千松, 你往后一直跟著我便好, 有我一口飯吃, 就有你一口飯吃,我會為你撐起一片天。”
如果不是被世道所逼, 秦相宜也不會日日惦記著找夫婿。
她與千松兩個人,已經(jīng)能生活得很好,像這樣在一個涼意浸骨的清晨,去街角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再一起進宮上值,這樣平凡而溫暖的生活,讓秦相宜十分滿足。
從秦府出來,天光大好,她們沿著街一路走到了街角支著的餛飩攤。
青京城里賣早餐的地方不多,巷子里支的這個餛飩攤很受歡迎,無論是高門大院里的貴族還是平房里住著的平民百姓,都會來這里吃。
秦相宜在外行走的時候很多,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坐在轎子里,就在皇宮與將軍府兩點之間來回。
青京城里像她這樣日日在外行走的女子不多,她之所以敢時不時來到這種人多的地方待著,秦老將軍之女的身份多少給了她一些底氣,何況,她身上還穿著掌珍的宮裝。
千松揀了一張小桌子,將桌沿和凳子都擦拭了一遍,才叫秦相宜過來坐下。
餛飩攤上這一堆東拼西湊的男顧客里,兩道綠色身影綽綽立在其中,難免勾起人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
“老板,來兩碗餛飩。”
千松從袖袋里掏出幾片銅板給他。
一主一仆坐在一張小方桌上。
千松跟秦相宜在一起時間久了,一舉一動都像她,她們倆都是端坐在那里,絕不會讓人產(chǎn)生一絲遐想的女子。
要不也不會傳出,秦老將軍的幼女古板無趣至極,其夫才將她休了的話語。
青京城里的人自然知道她是誰,也認得她身上穿的宮裝,但餛飩攤上有時難免會有走南闖北的江湖人士,見了秦相宜,也想結(jié)交結(jié)交。
一個古板無趣至極的女人,在某些人眼里,卻能幻想到無數(shù)個將她拉下神壇的樣子。
更有男人認為,沒有女人在他身下不會變得嫵媚起來,這是男人普遍擁有的自信。
“這位娘子,為何一個人趕這么早出來。”
秦相宜緩緩抬起頭,眼前正是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江湖人士,她一雙眼淡淡掃向他:“關(guān)你何事?”
千松伸出一只手來想要驅(qū)趕他,被秦相宜攔住了:“別臟了手。”
一句話淡漠無意地飄出來,激怒了這位江湖人士。
他正要伸手拽她,秦相宜從座位上站起來,扭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叫了一聲:“哥哥。”
秦天柱正在往翰林院上值的路上,突然聽到秦相宜叫他,便轉(zhuǎn)過身子走到她跟前。
“妹妹,你怎么在這里吃餛飩,等等是要進宮嗎,哥哥送送你。”
秦相宜垂眸笑了笑,她有一個穿著官袍的哥哥,那位想與她結(jié)交的江湖人士只好灰溜溜地先逃了。
盡管哥哥身上的官袍與她身上的宮裝品級是一樣的。
“是,哥哥,你送送我吧。”
秦天柱點點頭,拉著她并排往皇宮的方向走去。
自從哥哥成婚以后,兄妹二人便鮮少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時刻了,小時候她跟哥哥的關(guān)系很好。
哥哥叫秦天柱,因為父親想要他像一根堅硬巨大的柱子支撐起整個家,她叫秦相宜,因為母親說,女孩兒要無論如何總相宜,與什么都相宜。
母親也常常覺得可惜,明明已經(jīng)給她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了,她為何與裴清寂就是不相宜。
想到這里,秦相宜心里萬分沮喪,她倒寧愿自己是秦天柱了。
“哥哥。”
“嗯?”
她忽然抬頭叫了他一聲,似是鼓足了勇氣,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出這句話:
“哥哥可愿庇護妹妹一生,妹妹不要別的,只要有小小的一方天地容身就好。”
她側(cè)頭細細看著哥哥的神情,心里打著鼓,自己明明早已規(guī)劃好了前路,卻還是不死心問了這么一句,但凡還有一絲可能,她想永遠住在家里。
她……不想嫁人了。
她的心里再也裝不下任何人,在吻過他以后。
她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往前走著,垂頭看著自己裙擺一下又一下地蕩起,步伐輕巧,晨光灑在她盤發(fā)下露出的一截脖頸上,白得刺目,是她少見的,讓人覺得她沒有那么深沉的時刻,她站在陽光里。
“哥哥當然會庇護你,可是,妹妹,你終歸是要嫁人的。”
“哥哥,我不想嫁人了。”
秦天柱止住了腳步,歪了歪頭,似乎難以理解,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相宜,之前你和裴清寂的事情,我們都不怪你,就算他再怎么不好,你也不必從此就自暴自棄了,好好找個夫婿嫁了,你的人生還長著呢,日子必然會有好過起來的一天,你也終將迎來美好的生活。”
哥哥凝視著她的眼說出這番話,句句都像是忠告。
秦相宜看著他怔了一會兒,隨后泄了氣,點了點頭。
所有人都覺得,她現(xiàn)在的日子難過極了嗎。
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好像已經(jīng)觸到美好了,她的步伐日漸輕快,她從沒奢求過能留住那些,她本想將那些美好都藏起來,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
一個被賀宴舟溫柔對待過的人,再也難以走出來,重新按照她從前的步伐前行。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宮門,她與兄長同行,一個綠衣,一個紅袍,當初是秦老將軍引以為傲的一雙兒女。
賀家小郎君一身紫衣候在宮門口,在靠近他時,秦相宜垂下眸,避開了他的視線。
秦天柱乍然在此處見到賀宴舟,心中頗為驚喜,只是雙方穿著官袍相見,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一個是翰林院編外人員,一個是御前紅人,他卻是他的未來女婿。
“宴舟,你怎么也在這里。”
賀宴舟躬身行禮的時候,秦天柱抬了抬手問他。
秦相宜默默退后了半步,淺淺回了一禮,那人的目光卻還一直盯著她。
“我正要進宮去,姑姑,一起嗎。”
他這個人可真是,不分場合的直白,秦相宜心里靜靜嘆著氣。
好在秦天柱什么也沒察覺,賀宴舟對秦相宜的所有殷勤奉承,都可以歸結(jié)于他與自己女兒議親的原因。
“妹妹,去吧,宴舟,勞煩你了。”
他伸手拍了拍賀宴舟的肩,賀宴舟略朝他點了點頭,走到秦相宜身邊。
秦天柱目送著二人并排行走的背影逐漸遠去,心中嘆息,妹妹若不是非要與裴清寂和離,現(xiàn)在也不必仗著自己侄女的關(guān)系才能得賀小公子同行。
不過,這位賀小公子還真是極好的一個人,兩家身份地位差距甚大,竟也能將禮數(shù)做到如此周全。
秦天柱不禁又點了點頭,對自家這位未來女婿深感滿意。
“姑姑,今天降溫了。”
“啊,嗯,是呢。”
赤紅色宮墻下站著的賀宴舟,又恢復了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樣。
明明昨天還鬧著疼。
“你身上還疼嗎?”
“你肩上的印記消了嗎?”
兩人的話幾乎是同時問出口,秦相宜再怎么努力端著的身形,也不免露出一絲破綻。
他為何總能這樣,光明正大地提出一些不可見人的問題。
現(xiàn)在她沒有醉,他也不脆弱,各人心里都需明了,昨晚的事,做得有些過了,不該再被提起。
她沒有開口說話,他卻伸手撫上了她的肩。
她心神震顫,不知是該退,還是該任由他。
“宴舟,這里是皇宮。”
她看向他的視線,裹挾著一些自認為心照不宣的情緒:這里不是無人可以看見的地方,他們該保持距離、維持禮數(shù)。
賀宴舟完全接收到了她的情緒,從她那雙泛著紅的、皺著眉心的眼里,他接收到的信息是:哦,這里是皇宮。
這樣簡單一句話,將事情拉入了更加隱秘的境地,讓人心里不禁升起一股燥熱之感。
賀宴舟堪堪收回了手,他的目光干凈而純粹:“姑姑,我只是擔心你,對不起。”
秦相宜眉頭動了動,嘆了聲氣,他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一些事情。
就算是昨晚剛吻了一個和離后的女人,他也毫無該掩藏些什么的反應。
秦相宜覺得,從始至終見不得人的也只有她自己罷了。
“我沒事,咱們接著走吧。”
賀宴舟一直側(cè)頭看她,走了一會兒,他開口問道:“姑姑,你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秦相宜雙手合于腹前,直視著地面,端正地往前走著。
“幫蕭司珍打磨一只手鐲。”最近這段日子,她一直在做這件事。
過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了一截,她問他:“你呢,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賀宴舟道:“到太和殿去守著皇上。”這件事情倒是他的常態(tài)。
只是今天當他說起這個時,秦相宜察覺到他的臉色不是很好。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麻煩事兒?”
賀宴舟對上她關(guān)切的眉眼,說道:“無事,只因今日是彩云公主的生辰,彩云公主一年多以前失蹤了,皇上今日難免想她,姑姑,你怎么了?”
他擰眉看她,她的表情難看極了。
彩云公主,彩云公主……
“沒,沒怎么,彩云公主失蹤之后,皇上經(jīng)常思念她嗎?”
賀宴舟道:“大公主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皇上一直都很疼愛她,彩云公主失蹤以后,皇上先是大發(fā)雷霆,后來一直找不著她,卻也沒有任何辦法,大家都說,她怕是已經(jīng)……”
說這段話時,賀宴舟湊得近極了,秦相宜害怕被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默默站得離他遠了些。
她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她在昌蘿山下,揮起鋤頭……
這件事情萬萬不能讓賀宴舟知道,她須得爛在心里。
這件事情一直是她威脅裴清寂的把柄,事情是他們一起做的,她之所以能夠威脅他,也不過是因為她的身上并無軟肋罷了。
但若是,她現(xiàn)在有了軟肋呢?
賀宴舟看著她走得離他越來越遠,心中困惑,朝她伸出了手。
秦相宜正心神不寧著,手忽然被一只溫暖寬厚的手掌握住了。
她心下大驚,手肘動了動,想要抽回,賀宴舟咧開嘴笑著,宛如一陣春風刮進她心里,他握著她的手,走到她身旁,動作做得自然極了。
她怔愣了片刻,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
宮道前后均無遮掩,她的心里不住打著鼓。
卻還是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青天白日之下,他們步伐沉穩(wěn),不染塵埃,走得堂堂正正,衣袂飛揚。
秦相宜有時候會微微側(cè)頭用余光看他,他的模樣讓她再也說不出這樣不妥的話來。
好像心里有鬼的人只有她。
便任由他就這樣牽著吧。
只是今日一清醒過后,接連而來的一系列事情,不斷地在提醒著她,不該與賀宴舟繼續(xù)這么下去了。
“你昨天剛挨了板子,今天還疼嗎?”
還未得到回答,前面忽有車駕緩緩行來的聲音,秦相宜一顆心瞬時提了起來,對于她來說,在她的人生里,實在是有太多讓她提心吊膽的事情了,她永遠也做不到像賀宴舟那樣淡然。
她忽地滑出了她的手,閃身進了紅墻最近的一處拐角,動作嫻熟得過分。
待賀宴舟回頭時,只能捕捉到她消失于紅墻后的衣擺。
他微怔了片刻,想伸手去拉她,又想起之前永寧殿起火的那日,她也是如此躲避的身影。
賀宴舟不會嘆氣,他只是緊緊地皺著他的眉頭,凝視著她藏匿的墻角。
他回過頭,遠遠望著行來的車駕,躬身端端正正、坦坦蕩蕩行了一禮:“肅王爺。”
肅王是皇帝的親弟弟,備受圣寵,不愧為親兄弟,生活習性與皇帝倒是沒什么區(qū)別,平日里只知飲酒作樂,閑散度日。
唯一的區(qū)別便是,肅王沒有權(quán)利在手,他也不愛弄權(quán),尋歡作樂也只自己玩兒自己的,不會搞出一些別的事來。
也因此,賀宴舟對他還算是恭敬。
肅王坐在座駕上,斜眼瞥了一眼他:“這不是賀家小郎君嗎,要不說賀老太傅把你教養(yǎng)得好呢,本王見了你,心情都好了大半。”
“聽說昨天皇兄打了你和朱遇清,竟連一天假也不給你們放,這就又把你叫進宮了,宴舟啊,你也別生氣,皇兄他現(xiàn)在正焦頭爛額呢,事情多,難免要靠你管著些。”
賀宴舟行完禮站起身,站在那里活脫脫一個唇紅齒白、俊朗坦蕩的小郎君。
“肅王爺,臣還要去太和殿守著皇上,就先不跟您說了。”
肅王擺了擺手:“本王剛從皇兄那里出來,他心情可算不上好,賀大人,你還是注意著些吧,彩云的事情,唉,說不定她就是跑哪兒玩兒去了,賀大人,你多勸勸皇兄,他有時候還是愿意聽你的。”
賀宴舟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極好極好的一個人,就算是與他立場不合的人,也說不出他一句壞話來。
皇帝雖然有時候?qū)λ呐e措深感無奈,但只要不觸及皇帝自己的利益,也都順著他去做了。
肅王的座駕又沿著宮道繼續(xù)往前走了,賀宴舟躬身行禮,直到他的座駕不見了,才起身。
他繞到墻后,一雙眉眼笑意盈盈地朝她說道:“肅王不是不講理的人,我下次帶你認識認識他。”
秦相宜小心翼翼冒了個腦袋出去看了一眼,見肅王的座駕果然已經(jīng)離去了,才松了口氣,從墻后頭走出來。
她這小動作來得一套一套的,賀宴舟覺得她像一只靈敏又機警的小貓,不住地想笑。
秦相宜嘆了聲氣,面露無奈:“我也沒有辦法,再說了,我若是一個人行走倒還好,埋著頭行個禮走過了便是,我站在你身邊,你要我如何自處呢。”
賀宴舟道:“有什么不好自處的,拋開別的關(guān)系不談,咱們也是同僚。”
秦相宜心緒復雜地看著他,她心里在想,賀宴舟永遠都是如此模樣,若是哪天他真的有了不可見人的事情,又該如何呢。
“姑姑,今年的武舉就要放榜了,放榜之日兵部會為新科進士在鷹揚樓舉辦會武宴,到時候咱們一起去看吧。”
“會武宴?”秦相宜微微側(cè)著頭,她以往倒是聽說過,不過,像那樣的場合,裴清寂從不會允許她去,自從嫁了人以后,她就那么在裴清寂的后院兒里,待了一年又一年,都快忘了自己小時候的心愿了。
她父親就是一位真正的大將軍,在戰(zhàn)場上一個人可抵千軍萬馬,她從小看著父親舞刀弄棍,兄長習文,不愛習武,家里的刀槍棍棒已經(jīng)許久沒有被人碰過了。
“是啊,會武宴年年都舉辦得盛大,幾乎滿城的百姓都會去看,排場鬧得比年節(jié)時候還要大。”
秦相宜對上賀宴舟的眉眼,她其實,不該和他一起去的,但是她用力點了點頭:“好啊,我挺想去看的,咱們一起去吧,好期待呢。”
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冷漠,卻唯獨要對他熱情。
秦相宜進了司珍房,蕭司珍觀察了她許久,最后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了一句:“我覺得你們倆之間的氣氛不一樣了。”
秦相宜伸出手背,摸了摸臉頰,移開視線道:“有什么不一樣的。”
蕭司珍轉(zhuǎn)開頭,沒接著說,又換了個話題:“對了,庭陽剛?cè)刖沒安頓下來,這幾天正在東街上看宅子,他托我來問問你的意見。”
蕭司珍從袖口里拿出一張圖紙,上面畫著幾棟宅子的平面圖,大小不一,環(huán)境各異。
“他若是一個人住,自然不費心這些,隨便買個宅子安頓下來也就是了,可這不還有你嘛,他讓我問問你,這上面可有喜歡的?”
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氣,讓她看宅子這種事情,雖然直白,卻不輕浮,倒是又顯出他為人妥當?shù)膬?yōu)點來。
秦相宜垂眸呆了很久,最后還是將圖紙接了過來,認真看了起來。
她是不想嫁人,可是,她今晨嘗試過與兄長對話了,她能待在娘家過一輩子的首要前提是,兄長愿意接納她、庇護她。
現(xiàn)在這種情況,她就算再不想嫁人,也得找人嫁,難不成繼續(xù)與賀宴舟這么荒唐下去嗎,他年紀還小,她卻不能由著這樣下去。
這圖紙上畫的宅子,個個都是好的,至少都是五進的大院子,比老將軍府的地段還要好一些。
王庭陽被提拔進京城來,必是前途無限的光景,這宅子還是買得起的。
秦相宜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再拒絕這門婚事了。
“對了,蕭司珍,庭陽先生可收到我做的牛舌餅了?”
有時候該適當表現(xiàn)出自己心意的。
蕭司珍道:“沒聽說這個啊,你托誰去送的?該不會是賀宴舟吧。”
秦相宜張了張嘴,對著蕭司珍的表情,沒說出話來。
蕭司珍抿嘴揮手道:“那必不可能送到的。”
秦相宜有些不服氣:“為什么這么說?”
蕭司珍有些沒脾氣了:“這還用問為什么?賀宴舟那小子必是把東西全塞進他自己肚子里了,你還指望他能送給你的議親對象王庭陽?”
秦相宜皺了皺眉,垂眸沉思著:“又不是沒給他的,他一個人哪兒吃得了那么多,我待會兒問問他,讓他趕緊把沒吃完的還給我。”
與此同時,賀宴舟從太和殿出來,王庭陽找上他:“賀大人,我在京里實在找不到什么人能幫我的忙了,我在東街看了幾座宅子,又實在打聽不到底細,你幫我去看看,待我成了好事,一定請你喝酒。”
賀宴舟笑著道:“行啊,不過,你都已經(jīng)升官發(fā)財了,還能有什么好事發(fā)生?”
王庭陽垂下頭,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湊近了賀宴舟道:“還記得那天,我們在京郊聚會的那一晚嗎,說起來你們也認識,不過這事還沒成,我也就跟你說了。”
第25章 【VIP】
賀宴舟對上王庭陽一張微微發(fā)紅的臉, 還有什么不懂的。
他昨天塞了滿滿一肚子的牛舌餅,到現(xiàn)在還沒消化完呢。
腸胃本就還隱隱泛著疼,現(xiàn)在更疼了, 更別說吃完餅還挨了頓打,不過昨晚的事情足以治愈一切。
但對著庭陽兄一臉殷切的目光, 賀宴舟聳了聳肩, 點頭道:“好啊, 這方面我是行家,找我準沒錯,京城里哪棟宅子的風水最好,我一清二楚。”
跟在他身后的懷玉, 歪著頭愣了愣, 公子什么時候了解過這些了。
該幫朋友忙的時候, 賀宴舟倒是豪爽,攬著王庭陽的肩就往東街走。
王庭陽雖說面上不顯,心里卻已是激蕩不已, 賀大人還真是個好人,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氏族賀家教養(yǎng)出來的,是祖上出了十幾位公卿的賀家!
兩人便就這樣上了街。
王庭陽掏出圖紙:“先看這家吧,賀大人,說起來你與她還要更熟一些,你可了解她的喜好?她是喜歡清凈些的, 還是熱鬧些的?”
賀宴舟抬眸望向眼前這座府邸, 心緒難言。
姑姑她, 自然是喜歡清凈的, 可是也不全是,她也會想去看熱鬧非凡的會武宴。
“如果你能護她周全, 保她待在一個讓她安心的環(huán)境里,她自然是喜歡熱鬧繁華的,可若是你不能護她周全,她自然是喜歡清凈的。”
賀宴舟望著王庭陽的后腦勺,終是沒有說出這番話。
王庭陽指著這座宅子里的花園,興奮道:“看得出這處花園是被之前的主人精心照看過的,只是可惜了這些殘花敗柳,之后將它們?nèi)跨P了,再種上些新的,花團錦簇的模樣,她一定喜歡。”
賀宴舟凝視了他的背影一會兒,道:“庭陽兄,你們也不過才見了一面而已,你怎么張口閉口都是她了,你已經(jīng)認定她了嗎?”
王庭陽道:“倒也不是,說起來,我還沒有到她家去過的,這事還萬萬做不得數(shù),但若是之后議定了親事,這宅子反正也是新買,何不考慮著她的喜好來買,也省得到時候她不喜歡。”
“可是庭陽兄,她可是和離過的女人,你也能接受嗎?”話音落下,賀宴舟咬緊了自己的舌尖,直至嘗到了血腥味,她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姑,還輪不到誰不接受。
王庭陽朝他笑著:“原來你是擔心這個,賀大人,我不在意這個的,裴家的事,我或多或少也聽說了,和離不是她的錯。”
聽賀宴舟說起這些,王庭陽心里也不免有些怪怪的,卻也不是察覺到了什么,只是,賀宴舟這樣的人,不像是會去關(guān)心一個女人是否和離的人,也不像是會跟人談論起關(guān)于一個女人婚事的話題的人。
王庭陽覺得自己今天叫著他來幫忙看宅子,已經(jīng)有些難為賀大人了,俗事怎可擾到他呢。
“賀大人,其實你也不必親自來幫我看宅子,給我介紹個熟悉這些事情的下人來就行了,怪我思慮不周了。”
他們在這座府邸里面走著,觀察各處的形態(tài)樣貌,賀宴舟望著一道垂花門,想象著她著綠裙站在這里的模樣,他們昨晚躺在草地上嗅著青草被碾壓時浸出來的芳香。
“庭陽兄,我沒你想的那么不食煙火,這座宅子不好,咱們換下一家吧。”賀宴舟指著墻角的那株三角梅道。
王庭陽還沒反應過來:“咦,這里怎么不好了?”
賀宴舟已經(jīng)邁步朝外走去,王庭陽快步跟上。
賀宴舟道:“這株三角梅無人照料還能長得這樣好,說明這里很潮濕,地底下可能有暗流,在潮濕的地方住久了,對身體不好。”
王庭陽大為震撼:“賀大人的細心程度,真是無人能及,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能坐上都察院御史的位置。”
要知道都察院的人拿人,全靠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一旦踩著誰的小辮子了,便能順藤摸瓜,誰也逃不掉。
只是可惜,當朝并無太多他的用武之地,交上去的各種案宗,大部分都被皇上忽略過去了。
能繼續(xù)不厭其煩地在朝中論錯必究的人,也就只有一個賀宴舟了。
王庭陽笑了笑:“那行,那便去往下一家吧,在熱鬧一些的街上,也不知她會不會喜歡,雖說吵鬧了些,但門口就是一排食肆,想吃什么隨時都能買到,倒也挺好的。”
賀宴舟默默看著走在前面的王庭陽,想象著他們以后一起出來覓食的景象。
每年的上元節(jié),這條街上的花燈是被皇城司布置得最好的,也真不愧是青京城里最熱鬧繁華的一條街了。
若是王庭陽真是一位好夫婿,她跟他在一起,住在這里,一定會很美滿。
“賀大人,賀大人,你看這座宅子怎么樣?”
王庭陽一連叫了他好幾聲,賀宴舟方才回過神來,他看王庭陽現(xiàn)在正滿臉笑意,似乎是對這座宅子很滿意的樣子。
賀宴舟放眼環(huán)視了一圈這座宅子,他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沮喪。
但他扯開嘴角笑著說道:“庭陽兄,這座宅子很好。”
說完他垂下頭,不愿再看。
王庭陽點了點頭:“我也覺得這里極好,待我得到她的意見后,若是可以,那便就買下這里吧。”
賀宴舟耳尖動了動,看向他:“你問了她了嗎?”
王庭陽道:“我已經(jīng)托蕭司珍去幫我問了,宴舟,總之今天謝謝你。”
“不客氣。”
秦相宜坐在工位上打磨了一整天的手鐲,脖頸有些酸痛,她抬起手輕輕錘了兩下。
蕭司珍喊她:“行了,今天就先做到這里吧,庭陽說就今天要叫上賀宴舟一起去看宅子,這個時辰恐怕也已經(jīng)看完了,我正好要去把你喜歡的那幾座宅子告訴他,免得他一直惦記著。”
剛剛秦相宜拿著圖紙認真看了一會兒,當真圈出了幾間自己覺得還可以的。
可是,“你說,王庭陽叫上賀宴舟一起去看宅子……”
“是啊,怎么了?”
蕭司珍抿著笑看她,又拍了拍她的肩,搖頭道:“有人今天要心碎咯。”
秦相宜無奈地看著她:“蕭司珍,你別這樣說話,我還怪難受的。”
她覺得她有哪里做錯了,但又不知道這個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昨晚,她不該湊近他的唇。
還是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和他相處。
這時候又有淑妃身邊的宮女過來,遞給秦相宜一根簪子:“這根簪子壞了,娘娘今晚就要用,還勞煩秦掌珍多留一會兒,為娘娘修好了簪子再走。”
剛收拾好從椅子上站起來的秦相宜,接過簪子,又坐了回去,她看了蕭司珍一眼,示意她先走,蕭司珍朝她舞了舞手中的圖紙,被她畫了圈的圖紙。
秦相宜眼睛盯著掉了一串珠子的流蘇簪子,愣了很久。
沒有人會催她趕緊開始干活,司珍房里的人一個一個都走光了。
她默默開始修起簪子來。
千松在一旁為她掌燈:“姑娘,賀大人來了。”
秦相宜并未抬頭,他每日這個時辰都會來,沒有遲來過一次。
賀宴舟站在窗外看著里面幽幽燃起的一盞燭光,不敢去打擾她。
夕陽昏昏黃黃的打在斜墻上,秦相宜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時,周圍皆是靜謐,她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到。
賀宴舟就這么站著,立了很久,直到照射在他眉眼處的夕陽緩緩挪移,完全不見。
秦相宜收了工,她捏著簪子,再檢查了一遍珍珠穿成的流蘇,隨后起身,將它交給一早來候著的宮女手里:“給,在這里摁個手印就可以拿走了。”
“秦掌珍,您辛苦了,娘娘托我說一句,盡快下值回家去吧。”
“好。”
拿著簪子的宮女很快消失在了遠處,秦相宜方才收回視線,看向了一早候在門口的賀宴舟。
她深吸了一口氣,正好,她今日有許多話想說,天色漸暗,一排的宮燈陸陸續(xù)續(xù)被一隊宮人點燃。
有些事情會沿著它本來的方向一直發(fā)展下去,不會中斷。
“姑姑,你,今天累嗎?”
賀宴舟小心問著,他說不出來他心里的感受,但他,有些難受。
胸腔里的困頓壓得他悶悶的,不知該如何。
“有點吧,今天忙了很久,宴舟。”
秦相宜從不對他說謊,她忽然抬眸直視他。
賀宴舟心底顫了顫,問她:“怎么了?”
秦相宜收回目光,直視地面,對他說道:“我或許不會在司珍房做很久了,過段時間我會辭官,到時候,也不必你每日來接送我了。”
賀宴舟心里先是一驚,他眉眼動了動,皺在一起又松開,張了張嘴,隨后緩緩垂下頭。
“哦,好。”
皇宮里對她來說并不安全,她馬上就可以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了,賀宴舟捏緊了拳垂在身側(cè),他剛剛?cè)タ戳怂磥硪〉脑鹤樱媸菢O好的一座宅院,王庭陽沒有家人,她與他,在那里可以生活得很好。
聽他回答得這么乖,秦相宜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沮喪。
而對于賀宴舟來說,他現(xiàn)在做不出任何損害她的事情,手抬起后又只能無力地垂下。
“姑姑,只要你還在宮里一日,我就陪你一日。”
秦相宜與他對視了一眼,她嘴角捏出笑容,點了點頭:“嗯!”
秦相宜回過頭,舒了一口氣,她以為,這件事情,難免要跟他說一陣兒呢。
賀宴舟始終維持著風度,嘴角掛著淺笑,直到將她送回了家里。
他被她再次要求先行一步,賀宴舟看著蹲在秦府門口的一排大媽,打馬到了離她很遠的地方。
他親眼看著秦相宜進了將軍府,又注視著她離去的方向很久。
久到戚氏帶著秦雨鈴出來,看見了他。
戚氏一臉笑意:“唉,這不是宴舟嗎?來都來了,進府里坐會兒吧。”
賀宴舟眼睛一直盯著那道綠色身影消失的地方,并未理會她。
秦雨鈴別著頭悄悄在打量他,賀宴舟容貌生得優(yōu)越,現(xiàn)下仔細看來,很難不讓人臉紅。
秦雨鈴看了一會兒他,心下越發(fā)欣喜起來,嫁給他倒也不錯。
將軍府門前的一排大媽們眼睛瞅來瞅去,最后從戚氏那里得知:“這位是我家準女婿。”
這些人的目光倏地亮起,往賀宴舟身上掃視起來,心里是說不清的羨慕。
“真好啊,這小伙子一看就出息。”
戚氏見賀宴舟沒聽見自己說的話,便又上前拉了他一把:“宴舟啊,跟伯母進去坐坐,喝杯茶,你們年輕人一起說說話。”
賀宴舟沒讓她碰到自己,他目光從某處收回,打馬直接離去了,一個眼神也沒留給她們。
戚氏一張臉凝固住了,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來都來了,一點面子也不給她。
說起來,賀家自上次找了媒婆上門提親,也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了,怎的還未叫人來給兩個孩子合八字,早日將流程走完,婚事徹底定下才是。
戚氏看著這些人懷疑的神情,臉色變了又變,拉著秦雨鈴出了門。
“也該催催他們家了,一直這么拖下去,還以為我家女兒沒人搶似的。”
秦雨鈴被母親拉著走,心思不免又開始活絡(luò)起來。
“母親,難不成,你會考慮讓我嫁給賀宴舟以外的人?”
戚氏掐了她兩把:“你這孩子,我就那么一說你還當真了,除了賀宴舟你還能嫁給誰?難不成學著你姑姑那樣,許了人又反悔?”
秦雨鈴嘟著嘴,扭著腰避開她母親的手:“我就問你一下嘛。”
賀宴舟沿著東街一路走下去,又走到了今天和王庭陽一起來看的宅子處。
這個時辰,此處正是熱鬧的時候,吃飯的、喝酒的,成群結(jié)隊的,隨處可見。
她會喜歡這個地方。
賀宴舟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沿路叫賣的商販,他忽然覺得,她一定會喜歡這里的生活。
盡管她日日獨來獨往,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喜歡清凈的人。
他會想到她站在煙火里的面目,到酒坊去打酒喝,或是到茶坊坐上一下午。
王庭陽所看中的那座宅子雖小但非常雅致,與她的春霽院很像,她可以在自己的一小方天地里閑適清凈地做著自己的事,當她想熱鬧熱鬧的時候,走出門便能到達市井之間。
賀宴舟不知不覺走進了一家酒肆,二樓上憑欄可觀街景。
他靠著欄桿處坐下,忽然酒興大發(fā)。
懷玉道:“公子,你身上還有傷,坐一會兒就回去吧,別喝酒了。”
懷玉拽了他兩把,沒拽動,賀宴舟縱是挨在欄桿邊坐下,也是端著坐姿的。
他放目往樓下看去,心里難受得厲害。
懷玉問他怎么了,他此生第一次感受到難以啟齒的滋味。
他該如何說呢,說,他一想到姑姑要和王庭陽在一起,心就撕著疼,說,他自從與她親吻過后,便時時刻刻都想著與她親吻,甚至不光是親吻。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仰頭倒入喉間,隨著喉結(jié)的滑動,酒液一路流進了胃里。
他擰眉看著自己喝空的酒杯,一路燒著疼的胃,他有些不解。
可是,她是姑姑啊。
懷玉看著他一杯又一杯的酒下了肚,出了暗自擔憂,什么也勸不了。
他每日跟在公子身邊,除了公子進皇宮的時候,其余事情他都清楚。
這次卻怎么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了。
賀宴舟端端坐在那里,若是不知道的人見了,還只當他在那兒品茶呢。
“公子,少喝些吧。”
賀宴舟捏著拳放在桌子上,看向懷玉:“懷玉,你說我跟她,可能嗎?”
懷玉哆嗦著嘴唇,有些不解:“公子,你說的是誰?”
“秦相宜。”
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是他第一次用這個名字來指代她,每一個音節(jié)出口時,舌尖與齒根交會,他細細地體會著,是一種黏稠又隱晦的感覺。
他抿緊了唇,懷玉卻坐不住了。
“公子說的可是秦家那位姑奶奶,公子莫不是瘋了……”
賀宴舟垂眸,扯起嘴角苦笑了一聲:“我沒瘋,我清醒著呢,我要是真的瘋了,今天就不會幫著王庭陽去看宅子。”
話說完,又是一杯酒液下了肚。
懷玉這下知道了,公子今晚喝的這頓酒,為的不是糾結(jié)什么,而是為了釋懷。
他又耷拉著眉眼坐下,嘆了聲氣:“起碼溫一溫再喝吧,公子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年月間了。”
十月了,青京城里夜晚的風大,呼咧咧地往人衣領(lǐng)里鉆,偏他還一杯一杯地喝著冷冽的酒。
像這樣不愛惜身體的事情,對于賀家的這位長孫來說,是出格的舉動。
賀宴舟望著對面那座宅子,他的眼眸處蓋下深重的睫羽,宅子的大門后便是一帶翠嶂,隨后是引水入渠的庭園。
“亭臺樓閣、軒榭廊舫……種下翠竹、紅梅、芭蕉、海棠……”賀宴舟的目光隨之移動著,“她定會喜歡。”
懷玉皺著一張臉,聽得呆了,喃喃道:“竟不知公子如今對園林景觀也頗有研究了。”
“懷玉,你去將它買下來。”
懷玉愣了愣,頭往前伸了伸:“公子,你說什么?”
賀宴舟道:“你去找東家,把那座宅子買下來,別說是我的吩咐。”
懷玉道:“買座宅子倒是沒什么,可那不是庭陽先生看中的成婚要用的嗎?公子你給它買了做什么。”
賀宴舟看著他,嘆了聲氣:“懷玉,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懷玉垂下頭,公子要買宅子,這的確不是他該管的事,可要論公子是為何要買,他可不敢不上點心。
這事要真鬧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
“公子今日喝醉了,明日再說吧。”
公子是有分寸的人,清醒后想必不會再想做這樣的事。
賀宴舟一直盯著他,懷玉頂著那道目光僵持了許久,公子認真起來的樣子,真是不容忍拒絕。
懷玉一下子泄了氣:“不是吧公子……”
賀宴舟伸出手扣了扣桌面:“現(xiàn)在就去。”
懷玉揣著銀票走了,賀宴舟伸手扶額抵在桌面上,眼底滿是悵然,若是有什么不認識的人見了他,只怕當他又是一個酗酒的失意青年。
也不知困住他的是功名,還是錢財。
“喲,這不是賀大人嗎?嘖嘖,想不到你風光無兩的賀宴舟也有如此失意的時候。”
賀宴舟浸在眼底的神情瞬間隱起來,將手放下,恢復了他督察院賀御史的嚴謹端肅,冷眼掃向來人,朱遇清帶著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全部圍繞到了賀宴舟身邊。
賀宴舟厲眸看向朱遇清,并未開口說話。
朱遇清在他對面坐下,拎起他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
“不就是昨天挨了一頓板子嘛,你至于這樣。”
賀家向來清貴,賀宴舟又是在全族長老的培養(yǎng)下長大的,自尊心強點也是應該的,朱遇清自來熟地拍了拍他的肩。
賀宴舟伸手輕輕撣開了他的手,微微皺了些眉。
“唉不過,你這頓板子確實挨得有些冤,誰讓你老跟我作對來著。”
朱遇清又讓人叫了幾壇酒過來,這個賀宴舟平時老壞他的事兒,不如趁著今天把他灌醉了,套些把柄出來,以后也好應對。
這般想著,朱遇清擺出了一副十分熱絡(luò)的樣子:“你猜怎么著,我剛剛看見你未婚妻了。”
賀宴舟抬眸看他。
朱遇清笑了笑:“害,你那么看我做什么,你與秦家說親的事情,整個京城都知道,難不成這還不算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海课疫@么說也沒錯。”
賀宴舟側(cè)頭看向欄桿外,還是沒理他。
朱遇清接著道:“你還真別說,秦家女祖?zhèn)鞯娜菝策真名不虛傳,算你小子有艷福了。”
賀宴舟又將一雙御史的眼落在他身上,朱遇清免不了又要揣度一番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他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道:“我可沒說錯話,當初秦老將軍的幼女和離的事情,鬧得也挺大的,這件事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秦家姑奶奶的容貌了,就算和離了,仍有大把人對她垂涎欲滴,只是可惜,秦家要倒不倒的,尋常人還輕易欺侮不了她。”
自認為是在使自己上一句話更加邏輯自洽以免惹惱賀宴舟的朱遇清,感覺自己頭頂?shù)哪抗飧訁柡α耍屓撕ε隆?br />
“賀大人,我就說了幾句話而已,你不至于連這也要告到皇上跟前去吧。”
賀宴舟放在桌下的手捏成了拳,再厲目瞪了朱遇清一眼后,起身將拳揮了上去。
就在這時,懷玉拿著剛剛簽好的墨跡還未干的契書,跑了上來:“公,公子,啊這……”
賀宴舟瞥了眼被他一拳錘倒在地的朱遇清,整了整因動作而凌亂的衣冠,對著懷玉道:“咱們走。”
朱遇清懵了一陣后,下頜的劇痛傳來,身邊的一群公子哥上前來團團圍住他:“遇清,你沒事兒吧,這賀宴舟是瘋了吧。”
朱遇清望著賀宴舟離去的背影,歪了歪頭,第一時間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疼痛,而是現(xiàn)在有些難以理解的事情,他想他必須得搞清楚了。
賀家長孫當街打了朱家長子,看起來,朝堂上相持已久的局勢,必要發(fā)生傾斜了。
第26章 【VIP】
懷玉手里捏著契書, 手都打著哆嗦,他何曾見過那樣的公子。
他剛剛一上樓,就看見公子一拳將朱遇清錘在地上, 那位朱大人,下巴瞬間腫起了一片。
“公, 公子啊, 這事兒, 做得有些沖動了吧。”
賀宴舟要想整治誰,向來靠的是嘴皮子和筆桿子,而不是拳頭。
他曾說過:“用武力解決問題是蠢人的做法,還會平白給人留下把柄, 看起來贏了, 卻在大局上輸了。”
懷玉也覺得, 公子這般做法,后續(xù)怕是有些麻煩,何必呢。
賀宴舟捏緊拳往前走著, 腳步如風,腰間的禁步被步伐打得叮當作響。
就算這一拳揮出去,后續(xù)會有許多麻煩接踵而來,甚至,朱賀兩家的博弈或許就會因為這一拳而發(fā)生傾斜,所有布局都要順勢變化。
他也不得不將朱遇清打一頓。
“呵, 呵呵, 懷玉啊, 有事情再解決就好了, 而有些事情,就算拼上所有, 也是不能夠讓的。”
懷玉止住了腳步,一雙眼眨巴著凝視了他很久,雖然他只是一個下人。
別的不談,公子是因何而起的,究竟是什么事情拼上所有也不能讓,懷玉覺得,這個事情很嚴重。
“公子,朱公子被你打了一拳,怕是會鬧到皇上跟前去,我倒不是怕你解決不好這件事,我是想說,想說,唉,公子啊,有的事情是絕不能碰的。”
賀家的長孫可以與朱家的掌上明珠打架鬧事,卻決不能是為了自己議親對象的姑姑。
賀宴舟停下腳步,說了一句:“我有分寸的,懷玉。”
懷玉捏著手里的契書,嘆了聲氣,信了他的鬼話。
王庭陽從蕭司珍那里得知了秦相宜的喜好,心里有了數(shù),晚上匆匆忙忙睡下,準備第二日一早就去買宅子。
等買了宅子,王庭陽心里盤算得很好,有了宅子,他就可以準備正式上秦府拜訪一趟了。
按理說,上門前他該再約她出來確定一遍彼此心意的,他們倆都情況特殊,他無父無母,她是和離再嫁,因此,在上門提親前兩人先把事情確定好,才是妥當?shù)摹?br />
但那樣做又未免冒昧,王庭陽覺得,雖說她是和離再嫁,卻也應當給她足夠的尊重,直接約人出來太不禮貌了。
也因此,王庭陽才托了蕭司珍去問她一趟,若她按照他的要求選了宅子,那也就相當于是同意了,他買了宅子,正式上門見家長就好。
王庭陽躺下時,心里覺得妥妥的,自己無父無母的,又這把年紀了,本就不好意思娶人家待字閨中十六七多歲的女子,從他見到秦相宜的第一眼起,他就覺得,秦相宜甚好。
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的進入了夢鄉(xiāng),醒來時,天上又開始下雨了,也不知是之前干旱太久造成的還是怎樣,自從過了中秋,這綿綿秋雨是一陣又一陣的,幾乎從未停過。
天氣猛然又冷了許多,這細雨淋在身上,刺骨又冰涼。
王庭陽心里揣著事,一早就把自己壓箱底的銀子清點出來,為官以來的積蓄便都在這里了,怕是還不夠,還要找錢莊貸些銀錢出來,往后慢慢還。
盡管即將要花出一大筆銀子,王庭陽覺得未來可期,往外走腳步都輕快了許多,買了宅子,娶了妻,他就算正式地成家立業(yè)了,父母在天之靈見了,也會安心。
可當他急匆匆趕到昨日看好的宅子這里,這處宅子已經(jīng)被封了起來,那牙人說:“公子,你來晚了,昨天深夜里忽然有人把我叫過來,當即就交了錢簽了契,將這處宅子買走了。”
王庭陽連忙問道:“是何人買走的?”
“許是哪戶人家派來的小廝吧,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公子不妨再看看別的,我這兒還有許多。”
王庭陽嘆著氣點了頭,當務之急是趕緊買一處新宅子,沒有宅子就談不成婚事,昨天蕭云意傳給他的信息里,也還有兩處秦相宜圈上的宅子,選別的買就好了。
“那好吧。”
王庭陽心想,許是他們倆與這處宅子無緣,他抬眸最后看了一眼這里,便由人帶著離開了。
秦相宜今日休沐,春霽院里,千松一早采了桃枝和木槿葉準備用來燒水給秦姑娘洗頭發(fā)。
正要往爐子里放的時候,秦相宜制止了她:“今日就用清水吧。”
她平時幾乎從不用任何香料,她走在外面的時候,不會有任何外顯的氣味散出來。
唯有那一次,被賀宴舟聞見她發(fā)間的香氣。
“姑娘不是一直用桃枝和木槿葉煎的水洗頭嗎,今日是怎么了?”
秦相宜拿起枝葉輕嗅,道:“氣味是一種敏感的東西,總能隱晦地傳達一些信息,我不想散發(fā)出任何有可能被人聞到的氣味。”
千松不理解但還是照著做了。
沐浴完梳好頭,費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千松拿來帷帽給她:“姑娘想了好長時間采文齋的栗子糕了,今日就去嘗嘗。”
“嗯。”秦相宜任由千松又將她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乖巧地點了點頭。
主仆二人就這么上了街去,秦相宜還想順便去一趟首飾鋪,看看最近京里時興些什么式樣。
走訪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首飾鋪子下來,所獲頗少。
“大部分式樣不還是抄的姑娘的,一點也做不出新意來。”
秦相宜抿了抿嘴:“不是抄我的,是抄宮里的,宮里穿什么戴什么,大家總要爭相模仿的。”
看了一圈覺得沒什么意思,秦相宜便道:“走吧,去采文齋。”
千松正要轉(zhuǎn)身,似乎是看見了什么,伸手拽了拽秦相宜:“姑娘,那不是三位小姐嗎?”
秦相宜順著看過去,正是秦雨鈴、秦雨嫣、秦雨汐三人,正聚在一家首飾鋪子里,東挑西看的。
她抬眼看了下招牌,又見她們?nèi)齻挑得起勁兒又不敢買的樣子,心里有些納悶,照理說戚氏不會給她們多少零花錢,這家店的首飾可不便宜。
她抬步往那邊走去,自己當姑姑的,在街上碰到幾個侄女了,幫忙結(jié)下賬也是應該的。
三個侄女兒一看見是她,紛紛喊道:“姑姑。”
戚氏雖然經(jīng)常在她們面前說秦相宜壞話,但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那么幾句話,倒是讓三個侄女可憐她多過討厭她了。
多可憐的姑姑啊,名聲這么差,不得男人喜歡,之后還不好再嫁出去。
說起來,母親那邊那個舅舅倒是想來娶姑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這么一想,姑姑還真是可憐。
唯有秦雨汐年紀還小,她想的不是那些,而是“你們姑姑賴在家里吃你爹的用你爹的,你們?nèi)齻自然就沒多少零花錢了,她還吸走了家里大部分的財產(chǎn)做嫁妝,和離后也不退回來,導致你們?nèi)齻的嫁妝今后都要減半。”
一想到這里,秦雨汐“哼”了一聲,怎么看姑姑怎么不爽。
秦相宜也不跟她們計較,她是大人,就要做大人應該做的事情。
她笑瞇瞇道:“看上哪些東西了?姑姑幫你們結(jié)賬。”
三人各懷的心思頓時消失不見了,紛紛圍到秦相宜身邊去賣乖:“姑姑,我喜歡這個簪子。”
“姑姑我想要這個。”
千松幽幽嘆了聲氣,秦相宜看了她一眼,從荷包里掏出銀子來。
幾個侄女挑的本就不是什么值錢的玩意兒,要真的秦相宜一說結(jié)賬,她們幾個就去挑了最貴的來,秦相宜也是不樂意的。
好在戚氏那渾身愛貪小便宜的習慣沒有影響到三個女兒。
秦相宜幫她們結(jié)完賬,三個侄女兒都萬分感謝。
要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兒是最好收買的了。
一點點小恩小惠就足夠讓她們高興許久。
哥哥小時候?qū)λ不錯,秦相宜這個做姑姑的,也愿意疼愛三個侄女兒。
一想到這兒,秦相宜又往秦雨鈴身上看去,她與唐明安的事兒還不知道怎么樣了,鈴兒頭上又換了一套珠釵,遠不是她們幾個能消費得起的水平,秦相宜心底嘆了聲氣,賀宴舟要她再別管這事兒,她就當真沒再管。
只是賀家至今沒有再來府里推進親事,怕是也打了主意要這樣拖著把事情平息過去,以免傷到兩家顏面,女孩兒拖不得,要談婚事也就這兩年的時間了,家里著急,到時候也只有給鈴兒找別的夫家。
她付了銀子,對她們?nèi)齻道:“行了,都玩兒去吧,記得早些回家去。”
秦相宜領(lǐng)著千松,現(xiàn)在直奔采文齋而去。
“現(xiàn)在正是吃香甜軟糯的栗子糕的季節(jié),咱們快些去吧,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千松偷偷抿嘴笑了兩聲,姑娘最近越來越可愛了,許是前路有了著落的原因。
“咦,這不就是庭陽先生畫在圖紙上的那座宅子嗎,我記得姑娘當時還夸了它好幾遍,又在上面圈了兩個圈,也不知庭陽先生會買下這座宅子嗎。”
秦相宜順著千松指的方向看去,此處熱鬧非凡,往來行人眾多,這處宅子看似處于鬧市,但只要一走進去,便顯得清幽無比,自有一番清凈天地,頗有些大隱隱于市的意境在里面。
既然路過此處,她也不免要打量它片刻,如今這座宅子大門緊閉著,貼著封條,像是已經(jīng)有主的樣子。
“千松,咱們走吧,我之所以圈上了三座宅子,就是怕庭陽先生也有自己喜歡的,若是他喜歡的與我圈的三座有重合的,那便是最好的。”
千松道:“看來庭陽先生沒有買下這一座宅子。”
“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到了采文齋。
這是一座兩層的小樓,一樓是書齋,二樓是被隔成一間一間的茶室。
客人可以先在樓下挑好書,再到樓上的雅間里,泡一杯清茶,要一碟子點心,度過一下午的時間。
采文齋不比別的茶樓,或有人高談闊論,此處大家都安安靜靜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看書,與友人小聲交談。
只有特定的時候,采文齋會舉辦詩會或是其他活動,大家便可以高談闊論起來。
“老板,樓上還有靠窗的雅間嗎?”
正在角落里整理書籍的青袍男人轉(zhuǎn)過身子,朝她溫和地笑了笑:“秦姑娘,你來了,還有的,桂樹下的那一間。”
莘溫文是采文齋的老板,秦相宜自和離后來過這里好幾次了,與莘老板也算混了個眼熟。
莘老板人還不錯,妻子早在五年前因難產(chǎn)去世了,留下一個小女兒,每次秦相宜來了,小姑娘都要撲到她懷里撒嬌,可愛得緊。
“秦姐姐來啦,爹爹剛剛做好了一碟子栗子糕,正好給秦姐姐吃。”
秦相宜淺淺笑著,掏出銅板放在柜臺上:“那就勞煩了,我要一碟栗子糕,一壺茉莉花茶。”
說完,她踱步到書架前,準備為今天下午的閑適時光挑一本書。
書齋里的布局昏暗,幾排大書架擋著,陽光灑不進來,但有幾條窗棱上透過來的光,照著飛舞的灰塵。
四處都彌漫著紙張的味道,秦相宜打算找本話本看看,打發(fā)打發(fā)時間,莘溫文從一旁的書架上取出一本辭賦遞給她:“這是剛到的一本,你先拿去看。”
秦相宜伸手接過,道了聲謝。
辭賦讀起來雖自有一番妙不可言,卻費心神,讀完后雖覺得獲益良多,但也難免疲累,一字一句啃讀起來都不容易。
“我今天就先不看這個了,有沒有新到的話本子?”
莘溫文手放在唇邊笑了笑,收回那本辭賦:“行,我再給你找本有趣的話本子。”
秦相宜在一旁斂手等著,莘溫文從書架上撥弄了一會兒,遞給她一本書:“拿去看吧。”
秦相宜捧著書上了樓,小姑娘端著她點的茉莉花茶和栗子糕跟在她身后,千松連忙接過來:“你玩兒去吧,讓我來就行。”
小姑娘放下餐盤,回到自己爹爹身邊去了,抱著莘溫文的大腿撒嬌,說要去街上買糖葫蘆吃。
秦相宜沒有聽到后面的對話了,她來到桂樹下的那間茶室,千松拉上隔門,主仆二人準備就此歇下來,閑適地度過一下午。
此時的太和殿,景歷帝高坐龍椅之上,北方傳來戰(zhàn)事,好不容易才湊齊了軍隊所需要的糧草和物資,幾個將軍一大早就出發(fā)了,還不等他安靜一會兒,這些人又給他鬧起事來。
朱遇清在下面跪著告狀,下顎處還高高聳起了一處紅腫,泛著青紫色,駭人極了。
朱太保在一旁為兒子撐腰:“皇上明鑒,賀宴舟昨晚不分青紅皂白,把遇清打成這樣,還請皇上您做主啊。”
皇上捏了捏脹痛的眉心,心里的煩躁簡直快到臨界值了。
大太監(jiān)王炎在一旁看得很是心疼,這些人一天天的就知道給皇上找事,不就是被打了一拳嘛,還敢鬧到皇上跟前來。
哎喲,皇上,他看著皇上這焦頭爛額的模樣就難受。
依他看,還得是把這兩個人拉下去各打五十大板才好!
皇上把目光投向在另一旁跪著的賀宴舟身上,威嚴地問道:“賀卿,你為什么打他?”
皇上覺得,無論是什么原因,都要給這兩個人一個教訓才行,才省得他們什么事都敢鬧到他跟前來。
賀宴舟義正言辭指控道:“稟皇上,朱遇清昨晚當著臣的面兒,侮辱臣的議親對象及其家人。”
景歷帝皺起了眉頭,沒聽說賀家人給賀宴舟定親了啊。
朱遇清眼見著再不反駁,就要被賀宴舟潑上臟水了,連忙道:
“皇上,賀宴舟只是在同秦家女議親而已,還未真正定親,臣議論兩句秦家女,關(guān)他何事,賀宴舟簡直是多管閑事,何況臣說出口的話明明是在夸秦家女,并未有侮辱性言論。”
賀宴舟捏緊了一雙拳,簡直氣急了,這朱遇清簡直是沒品到了極點,是小人中的小人!
景歷帝聽他們一來一回的說完話,心里也有了數(shù)。
“朱遇清,你的言論到底構(gòu)不構(gòu)成侮辱,當事人也沒有聽到,無法斷定,但是賀卿覺得你構(gòu)成了,那說明你確實有言語不當之處,既然賀卿已經(jīng)懲罰過你了,朕就不再懲罰你了。”
朱遇清抬頭望著帝王,一臉的難以置信,就,就這?甚至還想懲罰他?打人的明明是賀宴舟好不好。
景歷帝又看向賀宴舟,他今日打定主意了絕不讓兩人都好受,這個賀宴舟雖然沒做錯什么,但是皇上還是想懲罰懲罰他。
“賀卿,既然你是因為朱遇清侮辱了你的議親對象,而導致的生氣打了他一拳,那這樣吧,你就別跟她議親了,你與朱卿就此和好,別再為了一個女人打起來。”
說到這兒,皇帝又反應過來什么:“哎對了,宴舟是在跟誰家議親來著,朕怎么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王炎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皇上這句話就是在指責他了,他顫著聲音回道:“回皇上,賀大人是在跟秦老將軍家的長孫女議親呢。”
景歷帝回憶了好一會兒,才從困頓的記憶里搜出秦老將軍這號人:“原來是他啊,朕記得他去世時朕還派人送了一份奠儀過去,沒想到這么快他的長孫女都要嫁人了。”
賀宴舟時刻繃緊了腦中的弦,他實在是摸不準帝王的心思,景歷帝說的話,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他實在是怕極了,隨之而來一些什么完全無法掌控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也別讓秦老將軍的孫女嫁賀宴舟了,這次的事情是你朱遇清對不起人家,那就讓她嫁朱遇清吧。”
皇上當即拍板道,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這個主意十分滿意,景歷帝心情總算是好起來了。
這個主意簡直好極了,他本來就揣著要讓這兩個人都不痛快的心思,現(xiàn)在好了,他倆回去保準要難受幾天。
一想到這里,景歷帝就想笑,賀宴舟的議親對象沒了,而朱遇清也要娶自己昨天還侮辱過的女人,哈哈哈,叫他們兩個再把這種小事情鬧到朕的面前來。
朱遇清和朱太保兩張臉頓時變了神色:“皇上,皇上……”
景歷帝卻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他現(xiàn)在心情好極了,輕快地拍了拍桌案:“王炎,現(xiàn)在就給朕擬旨賜婚,朕要親手促成這件好事!”
朱遇清屁股往后一栽,滿眼絕望,不要啊,真的不要啊……他跟賀宴舟從小比到大,偏偏樣樣都比不過就算了,現(xiàn)在還要他撿賀宴舟剩下的女人……
反倒是賀宴舟,現(xiàn)在一臉無辜,他歪了歪頭,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朱遇清,忽然很想笑出聲來,卻硬生生止住了。
自他從秦家老夫人的壽宴上回去以后,就已經(jīng)向家中長輩匯報了當日事情的來龍去脈。
雖說是賀家自己沒有調(diào)查清楚事情在先,可是猛然遇到這種事情,誰心里也會不痛快。
“宴舟別急,我這就去找秦家說清楚,婚事就此為止。”
賀宴舟當時攔住了祖父,別說這么一件事情不足以勞煩祖父走一趟,他更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到自家聲譽。
整個青京城都知道賀家想跟秦家議親,這時候說不議就不議了,不僅讓秦家失了臉面,旁人還不知要怎么議論秦家女,只怕秦雨鈴遭遇的事情,都要被秦家人怪到秦相宜身上去,賀宴舟不想那樣。
所以那件事情終歸還是壓了下來,賀家人準備從長計議。
卻沒想到這時候這件苦惱已久的事情卻被皇上輕而易舉解決了。
賀宴舟第一次覺得,攤上這么個想一出是一出的皇上,好像也不全是壞事。
皇上賜的婚,任誰也說不出秦賀兩家婚事告吹是哪一家的錯。
只是一想到那天與姑姑一起聽到的,秦雨鈴與唐明安的事情,賀宴舟此時看著朱遇清,就覺得大快人心。
賀宴舟適時垂下身子磕了個頭,語氣哀怨又沉重:“皇上,臣,遵旨。”嗚嗚嗚。
朱遇清神色復雜地看著賀宴舟,他昨日能為了秦家女打自己一拳,必是已經(jīng)情根深種了,那秦家女當真有這么好?
現(xiàn)在皇上把秦家女給了自己,那賀宴舟還不知該有多傷心欲絕,一想到這里,朱遇清莫名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賜婚倒也不是什么壞事。
他昨天還見到秦雨鈴跟著她母親在街上閑逛呢,他當時就覺得此女甚美,才找人去打聽,知道正是秦家那個與賀宴舟議親的女人,這才消了心思。
他后來跑到賀宴舟面前去說,也不過是一陣調(diào)侃,誰知道賀宴舟當即給了他一拳,真是不講道理極了。
現(xiàn)在皇上把他的未婚妻給了自己,朱遇清覺得,他活該!
第27章 【VIP】
秦相宜用一下午的時間看完了這本講情情愛愛的話本子。
栗子糕軟糯香甜, 秋日里吃著最令人舒心了。
“姑娘,天色不早了,飲完這杯茶, 咱們就回去吧。”
千松給她倒了最后一杯茶,秦相宜舔了舔嘴唇, 回味著剛剛的最后一塊栗子糕, 混合著茉莉花茶一起咽下, 滋味真是絕妙。
她合上書本,邁步往樓下走去,將書放在柜臺上。
莘溫文道:“如何?好看嗎。”
秦相宜道:“還行吧,不過這些情情愛愛的, 我現(xiàn)在的年齡已經(jīng)不愛看了, 覺得幼稚, 且不真實。”
莘溫文笑了笑,收回書道:“不正是因為現(xiàn)實里太難過了,才需要到這書中不真實的世界里避一避嗎, 在這樣的書里,落魄書生能與千金小姐相愛,丫鬟能與王爺相愛,所有不可能的事情皆能成為可能。”
秦相宜心里動了動,人該可憐到什么程度,才需要借由書中世界來逃避現(xiàn)實, 落魄書生需要知道, 千金小姐絕不會看得上他, 丫鬟也需要知道, 奴籍就是奴籍,肖想不了主子。
而她也需要知道, 自己是個和離過的女人,絕對攀不上賀家的宴舟。
秦相宜垂眸道:“看了那些故事,不會覺得自己更可憐了嗎?”
莘溫文苦笑一聲:“書中有那么多愛人死去后又活過來的故事,我只是期盼著,那樣的故事有一天也能發(fā)生在我身上。”
秦相宜眉頭微微蹙起,深深看了他一眼:“先生也該往前看才是,恕我直言,死而復生這樣的事情,本來就是虛構(gòu)的,除非你的妻子現(xiàn)在正在別的地方過著自由快樂的日子。”
之所以說起這樣的話來,秦相宜是突然想起了彩云公主。
在裴清寂的眼里,彩云公主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情令他每日活在提心吊膽中。
在尋了彩云公主一年也沒有尋到的皇家人眼里,或許彩云公主極大可能是死了。
但只有秦相宜知道,彩云公主還活著。
莘溫文笑道:“我已經(jīng)走出來了,秦姑娘也不必安慰我,我妻子是在我懷里咽的氣,必不會出現(xiàn)像你說的那種情況,但秦姑娘也別太悲觀了,這世界那么大,話本里的情節(jié),說不定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上演著。”
秦相宜點了點頭,不欲再多話:“今日多謝,先告辭了。”
剛從采文齋里出來,扭頭就撞上了一個她極不想撞見的人。
秦相宜冷了一張臉,千松伸手護在她身前。
“裴清寂,你在這兒做什么?”
看著主仆兩個滿懷戒備的樣子,裴清寂直想笑,又想欺負她了呢怎么辦,可惜她現(xiàn)在不是他的妻子了。
“我只是在街上走路而已,相宜,你就厭惡我至此嗎?”裴清寂一臉受傷地說道。
他真是極其善于在公眾場合把自己的深情公子模樣做足,秦相宜倔著性子一定要跟這樣的一個人和離,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聞言,秦相宜側(cè)過了身子,意思是叫他先走,她讓路。
這裴清寂卻偏不走,一雙眼深情凝望著她,滿是不舍。
“相宜,聽說你嫂嫂介紹了她娘家的庶兄弟給你,你真的要嫁給他嗎?”
秦相宜眉眼瞪著他,大街上說這個,他是何居心誰都清楚。
“我不會嫁給他,裴清寂,你到底還有什么事?”
裴清寂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太好了相宜,我就知道你心里還惦記著我,只要你愿意,我馬上八抬大轎再迎你進門。”
千松目光恨恨地一直將他盯著,將秦相宜護在身后,這人腦子沒病吧,姑娘跟王大人都到了商討買宅子的階段了,還輪得著他肖想?
秦相宜臉色難看,這個裴清寂陰魂不散的,偏生她就是擺脫他不掉。
莘溫文在鋪子里聽見了外面的所有談話,神情復雜,他在想著,秦姑娘是否需要他解圍。
女兒拿著糖葫蘆在他身子底下?lián)u晃:“爹爹,好像有人在欺負秦姐姐。”
雖說莘溫文沒有道理不去幫忙,但他也不免要謹慎一些,畢竟外頭那個是秦姑娘的前夫,他要去解圍,必然又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他垂頭看著女兒,思索了一會兒,道:“乖寶,或許,你想要秦姐姐做你的母親嗎?”
小姑娘用力點了點頭:“嗯嗯!”
秦相宜深吸了一口氣,她能威脅裴清寂的也唯有那件事,可那件事情并不是永遠有效的。
裴清寂會踩準她一旦露出來的小辮子不放。
就比如:“相宜,看來你現(xiàn)在也不想死了呢,這樣說的話,咱們倆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生活多美好啊,采文齋的栗子糕好吃嗎?咱們倆還是互相配合著,一起好好活著吧,你就嫁給我吧,只有你嫁給我了,我才放心。”說著,裴清寂正要伸手去拉她,在他眼里,秦相宜一向好掌控得很,只要稍微給點壓迫感,她就會乖乖從命。
秦相宜還未開口,千松已經(jīng)迫不及待開口道:“誰要嫁給你,姑娘已經(jīng)在跟人議親了,對方就在朝中做官呢。”
“千松!”秦相宜拽了她一把,這事突然這么說出來,庭陽先生該作何想。
千松住了嘴,給裴清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莘溫文換了身衣服,正要出門的腳步頓住了,還好自己沒有貿(mào)然出去幫忙,既然她已經(jīng)有了打算,那也好。
裴清寂挑了挑眉,顯然沒想到事情的發(fā)展,秦相宜一個和離婦,有誰能看上她,還在朝中做官?
就算真有這么個人看上她了,裴清寂也不想讓她如愿,她從來就是屬于他的。
“相宜啊,不如你求求我吧,你說要是那人知道了你從前在我跟前的模樣,他還會愿意娶你嗎?”
秦相宜捏緊了拳,拼盡全力抑制渾身的顫抖,她就知道她好過不了一刻的,但她還是那句話:“裴清寂,你想死嗎?你要是讓我過得有一點不好了,我一定拖著你下地獄!”
裴清寂一雙眼盯了她許久,似乎是在評判,她此時說起這句話,比起以前來說,可有松懈了一分?
只有秦相宜知道,這個威脅背后的事件,完完全全是空談,她與裴清寂對抗,靠的只有一股狠勁兒。
那樣的眼神,不是輕易能模仿出來的,但秦相宜的一雙眼,幾乎快要瞪出血淚。
彩云公主沒有死,而這件事情只有秦相宜知道,裴清寂以為自己害死了皇帝最疼愛的女兒,終日活得提心吊膽。
并且裴清寂以為,彩云公主是秦相宜親手埋的,在他心里,這件事情他們兩個都脫不了干系。
但只要她想活一分,他就能再次將她逼近絕境,而不怕她的魚死網(wǎng)破。
他一直看她、觀察她,也不過是想確定,她現(xiàn)在還想去死嗎?只要她不想死,他就能拿捏她。
秦相宜卻知道,自己這個威脅從頭至尾都是空談,真是可笑。
越是如此,她越要將一雙眼瞪出血淚來,要給裴清寂足夠大的威懾。
最終的結(jié)果是,裴清寂再次認輸。
“相宜,你這個絕情的樣子可真叫我傷心,你再嫁的那天,我一定會來為你添妝的,對了,你現(xiàn)在的嫁妝,大部分都還是我當初添給你的呢,你現(xiàn)在又要帶著那些嫁給別人了,想想我就心酸呢,不過,只要你過得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認輸是一回事兒,該給秦相宜添的惡心感,是一點兒也不會少。
秦相宜扯著千松,面不改色地走了。
千松心里心疼:“姑娘,還不如就跟他大鬧一場呢,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秦相宜在街上走著,大步穿行于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
“若是鬧起來了,世人也只會覺得是我的錯,咱們?yōu)楹碗x受的教訓還不夠嗎?總歸他現(xiàn)在也損傷不到我分毫,說幾句話而已,千松,別在意。”
千松默默看著姑娘,姑娘說是不在意,心里指不定多難受呢,難不成只是因為年少時選錯了一個丈夫,便要用終生來彌補錯誤嗎。
“好在姑娘就快要嫁人了,等姑娘有了新的夫君撐腰,裴清寂那個小人便再也不敢現(xiàn)身了。”
秦相宜點了點頭,沒有否認千松的話。
秦相宜回到將軍府門口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從宮里出來傳旨的太監(jiān),她還愣了片刻,好端端的宮里怎會來人,不過看這兩個太監(jiān)喜氣洋洋的樣子,傳的應該是喜事。
秦相宜心里打著鼓,但愿是喜事吧,更但愿不要是跟她有關(guān)的事情,她只要她的人生繼續(xù)按照計劃進行就好了。
太監(jiān)一到,圣旨一亮,秦家眾人紛紛更衣沐浴趕著出來接旨。
即使心里再忐忑疑惑,此時也得一排排跪到圣旨面前去。
待所有人都跪好了以后,太監(jiān)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始念圣旨。
旁邊的小太監(jiān)笑呵呵道:“你們也不必緊張,是好事呢。”
“詔曰——”
這洪亮尖細的嗓門一響起,秦家人皆是一激靈,又聽他接下來的內(nèi)容。
“朕感念秦老將軍遺德,關(guān)照其后輩,特將秦老將軍長孫女秦雨玲賜婚給朱太保長子朱遇清,盡快完婚,欽此。”
景歷帝便就是這般隨性,一道賜婚的旨意,夸也不愿意夸兩位新人幾句,太監(jiān)念完這份簡陋圣旨,都有些不好意思收紅包,但該收的還得收,暗戳戳已經(jīng)向秦家人伸出了手。
秦家人就在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圣旨內(nèi)容的時候,就得先把孝敬太監(jiān)的銀子給奉上了,這是規(guī)矩。
收完一波銀子,太監(jiān)掏出懷里的另一道圣旨,嘿嘿笑了兩聲:“皇上關(guān)照,還有一道呢。”
“詔曰,因朱遇清辱罵秦家長孫女秦雨鈴及其姑姑秦相宜一事,朕深感惡劣,限朱遇清三日內(nèi)到秦府分別給秦雨玲及其姑姑秦相宜賠禮道歉,欽此。”
太監(jiān)收了圣旨,表示現(xiàn)在可以謝恩了:“咱家現(xiàn)在還要去朱府宣旨,便不多留了。”
幾個太監(jiān)一邊走一邊想著,皇上還真是鐵了心要將朱遇清整治一番,賜婚就算了,還特意讓人點名了他昨日侮辱秦雨鈴和秦相宜的事情。
那些話說到底也只有賀宴舟聽見了,賀宴舟在皇上面前咬死了要告狀,這下好了,兩位本來毫無關(guān)系的當事人現(xiàn)在也知道了。
秦雨鈴和秦相宜同時都在納悶,朱遇清好端端的罵她們做什么?
實際上,朱遇清只是單純的沒素質(zhì),議論評價女人是他隨時在做的事情,只是這次正好撞賀御史手上了,剛好皇上這次還想整他。
剛賜了婚就告訴他的未婚妻,他昨天當街辱罵她,嘖嘖,景歷帝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這整人的手段。
說起來,賀宴舟被他整的也挺慘的,好好的未婚妻現(xiàn)在成朱遇清的了,賀宴舟那么單純善良的一個人,回家不會哭吧。
景歷帝這般想著。
至于朱遇清實際上說的那些話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皇上說他用言語侮辱秦家女,那他就是侮辱了。
信息量過大,秦家人到現(xiàn)在都還沒反應過來。
戚氏道:“等等,第一件事情是,皇上給鈴兒賜婚了,嫁給朱,朱什么?”
秦天柱道:“朱遇清,朱太保的兒子。”
戚氏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賀宴舟怎么辦?等等,是朱家好還是賀家好?”
秦天柱道:“都差不多吧,都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咱們家都算高攀,既然皇上已經(jīng)下了旨,賀家本也還沒與我們家簽訂婚書的,現(xiàn)在自然是只能聽從皇上的命令。”
秦雨鈴一張小臉兒被驚得慘白,雖說她心里只有明安哥哥,但賀宴舟她也曾見過的,也不是不喜歡,可這個朱遇清她沒見過啊,他還,他還辱罵她和姑姑,一聽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過,他到底罵什么了?能讓皇上如此重視,想必罵的極難聽,秦雨鈴一想到這里,渾身就害怕得哆嗦起來。
“娘,娘,我不想嫁給那個什么朱遇清,就讓我嫁賀宴舟吧,嗚嗚嗚。”
戚氏將女兒攏在懷里:“傻孩子,沒聽你爹說嘛,朱家可一點不比賀家差,賀家遲遲不來合八字,活該他們家媳婦被搶了,這可是皇上賜婚,閨女,你在青京城里可要出名了!”
戚氏的眼睛亮晶晶的,皇上賜的婚自然尊貴無比,皇上還專門下旨要朱遇清過來道歉,不就是幫著咱們家撐腰嘛,看來秦家的好日子真的要來了。
戚氏拍著女兒哄著,臉上笑得都快合不攏嘴了。
秦雨鈴道:“可是,皇上說他罵我。”
到底罵了些什么嘛。
戚氏變了臉色,將目光投向秦相宜:“你沒聽剛剛那個太監(jiān)說他罵的是你和你姑姑啊,他哪是罵你啊,要我看,分明是罵你姑姑,連帶著將你也給罵進去了,你肯定是無辜的,唉,咱們鈴兒怎么命就這么苦呢,平白著又受了委屈。”
這一番指桑罵槐的話,雖說無根無據(jù),偏又有道理極了。
秦雨鈴臉色變了變,害怕地望向姑姑。
秦雨鈴之前跟朱遇清又不認識,要說名聲吧,整個府里也就只有秦相宜的名聲有問題。
怎么看也像是朱遇清本來是罵秦相宜來著,不知怎么的扯到秦雨鈴身上去了,秦雨鈴肯定是無辜的。
頂著一家人投來的目光,秦相宜垂眸不語,千松想爭辯兩句,被秦相宜扯了回去,她小聲斥道:“千松,少說些話,今天遇到的麻煩還少嗎?”
她明明已經(jīng)很小心地在活著了,她不懂為什么每次眼見著日子就快要好過起來,就會有人想再次把她拉下去。
江老夫人瞅了眼秦相宜,又瞅了眼秦雨鈴,自家這個孫女是個有福氣的,先來了個賀家,又來了個朱家,就算自己再心疼女兒,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讓秦相宜影響到孫女了。
“戚氏,你娘家那位庶弟準備何時來家里提親,這件事情也該早些定下。”
戚氏聞言,臉上笑開了花,只要老夫人發(fā)話了,秦相宜還敢不嫁?
“婆母,您要是實在等不及想嫁女兒,我明日就回娘家去說。”
千松拽了拽秦相宜的衣擺,一臉焦急,秦相宜沒說話,一聲不吭拉著千松走了。
走到無人的地方,千松連忙問道:“姑娘,老夫人若真要將你嫁給那個戚文德,又該如何?”
到時候若再違抗母命,抵死不嫁,怕是本就搖搖欲墜的名聲又要傳得更不好了。
秦相宜立在竹林前,故作鎮(zhèn)定,越是這種時候,她越不能慌。
“千松,現(xiàn)在立刻去給蕭司珍遞信,就說讓庭陽先生盡快上門。”
她現(xiàn)在再也沒有別的路能走了,只希望庭陽先生能順利到來,在王庭陽和戚文德之間,母親會知道該怎么選。
此事做得實在無禮,可她沒有別的辦法了。
千松心疼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隨后抓緊時間跑了出去。
姑娘這便算是真正做了決定了,往后半生,就與庭陽先生一起過了。
秦相宜靜靜地站立著,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緩,她的事情先放一邊,今天實在是發(fā)生了太多事,鈴兒又怎會突然被賜婚給朱遇清,那賀宴舟怎么辦?
還是說,這件事本就是賀宴舟一手促成的,畢竟,賀家肯定早就在想怎么體面地擺脫與秦家的婚事了。
讓皇上下旨就是最簡單的一個辦法,沒有任何人會因為這場多變的婚事而背上罵名。
秦相宜的確猜得不錯,這件事的確是賀宴舟一手促成的,但他一開始,也算不到最后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更算不到,因為這件事,秦相宜要被母親以最快的速度嫁出去,以免再次影響到秦雨鈴那金貴的婚事。
秦相宜嘆了聲氣,事情的發(fā)展方向沒人能算得清楚,她不怪任何人,要怪,就怪她當初和離不是奉的皇上的旨意吧,若是皇上能下旨讓她和離,她現(xiàn)在也不會被家人責怪。
鈴兒的命可真好啊,朱遇清再如何不好,朱家都是青京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家族,必不會虧待了她。
過了一會兒,千松回來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姑娘,我已經(jīng)給蕭司珍遞了信了,蕭司珍說庭陽先生這幾天本就在籌備上門事宜了,既然你去催了,蕭司珍說,她會讓庭陽先生明日就上門。”
秦相宜胸腔里一直壓著的一口氣,終于舒了出來,她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千松神色復雜:“姑娘,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你開心嗎?”
秦相宜淺淺笑著:“沒什么好不開心的,庭陽先生是極好的一個人。”
“可你喜歡他嗎?”
秦相宜凝眉看她:“你說什么?”
千松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
賀宴舟今日在太和殿的爭執(zhí)中大獲全勝,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實在是滿腔愉悅無處發(fā)泄,一想到那個朱遇清要娶秦雨鈴,他心里就說不上來的暢快。
他跟她,終于不是隔著那么層關(guān)系了。
剛從京郊蕭司珍那里回來的王庭陽,一把就被賀宴舟給抓住了。
“庭陽兄,今日一定要不醉不歸。”
王庭陽心里念著蕭司珍剛剛說的話,有些東西還沒準備好,他得趕緊回去準備。
賀宴舟卻一直纏著他:“庭陽兄,你聽我說,你今日一定得好好陪我。”
王庭陽愣了愣,問道:“賀大人這是剛從太和殿出來?你怎么了?”
賀宴舟想了想,拍著王庭陽的肩,一字一句說道:“我的未婚妻,被皇上賜給朱遇清了。”
王庭陽想了一會兒,這種情況的話,他該陪著兄弟的,兄弟太苦了。
他當即表示:“賀大人,今晚我陪你到底,你有什么心事,盡管告訴我就行。”
兩人互相攬著進了會仙樓,要了個雅間,點了一桌子酒菜。
賀宴舟心里高興,見王庭陽也高興,便問了他:“庭陽兄可是有什么喜事發(fā)生?”
王庭陽道:“也沒別的,就是我明天準備去秦家提親了。”
與此同時,隔壁雅間的席上,有一個人的耳朵動了動,裴清寂喝了杯酒,嘴角綻開了笑。
賀宴舟倒酒的姿勢僵了僵,扯開嘴角笑了笑:“啊,是嗎。”
第28章 獨 發(fā)
王庭陽道:“其實本也沒這么急的, 今日謝兄的夫人突然叫我過去,讓我最好是明日就去提親,越快越好, 我尋思這事兒辦得早一些也沒壞處,就聽謝夫人的吧。倒是你……本還想著咱們兄弟以后親上加親, 現(xiàn)在看來是不成了。”
賀宴舟笑得僵硬, 端起酒杯跟王庭陽的碰了碰:“提前恭喜你啊, 庭陽兄。”
他心里苦澀極了,本還為皇上幫他取消了與秦雨鈴的婚事而感到沾沾自喜,結(jié)果只會讓他與姑姑關(guān)系越來越遠。
今后當真,他與她, 就再無關(guān)系了嗎?
裴清寂今日本是和生意上的朋友來會仙樓喝酒的, 沒想到能聽到她的事兒。
他眼睛動了動, 看來她說的,最近在跟一位朝中官員議親的事情,是真的。
王庭陽心里期待著明天的事兒, 他也老大不小了,娶妻的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
但他現(xiàn)在也不好表現(xiàn)得太愉悅,畢竟,宴舟他今日剛丟了婚事。
他往賀宴舟的酒杯里倒了杯酒:“宴舟,你也別太傷心了,盡快讓家里籌備新的婚事才是要事。”
賀宴舟苦澀地點了點頭, 為的卻不是這件事。
王庭陽喜歡姑姑, 姑姑也愿意嫁給他, 賀宴舟沒什么資格去阻攔, 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件事情達成。
在王庭陽的眼里,賀宴舟是真的太難過了。
殊不知, 往后青京城里都在傳,賀宴舟對秦雨鈴情根深種,卻被皇上硬生生拆了婚事,將秦雨鈴許給了朱遇清。
這樣的傳言,搞得朱遇清越發(fā)還稀罕起秦雨鈴來。
兩人在這兒一個安慰另一個,賀宴舟始終漂浮著,沒聽進去一句王庭陽說的話,因為他的安慰全都沒安慰到點子上。
所有的愁緒最終只能化作酒水往自己喉間倒。
隔壁雅間的人不只是集體喝大了還是怎么了,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凡是男人聚集的地方,豪言壯志總是一句接著一句的。
“裴兄,你也別太傷心了,不就是個女人嘛,休了她再重新娶一個就是了,何必一直心心念念著。”
裴清寂一杯接著一杯地給自己灌酒,傷心慘了,與妻子和離一年了,看樣子還是沒有走出來一點。
另一個人說:“你不懂,裴兄深情,哪里是那么好放下的。”
“切,那秦相宜是出了名的古板無趣,有什么意思,裴兄,我看你就該休了她,好重新娶個勾人的。”
裴清寂重重地放下酒杯,似乎是要為前妻討個公道,幽幽說道:“誰說相宜不會勾人了。”
表情中還頗有一番回味。
隔壁的賀宴舟和王庭陽同時僵住了,秦相宜的前夫就姓裴,他們此時談論的,正是她。
王庭陽面容有些僵硬,不知該作何反應。
賀宴舟捏緊了酒杯,直到將酒杯捏碎,扎進了手心。
裴清寂說:“誰說她不會勾人了。”
他的目光逐漸迷蒙起來,似是陷入了某種回憶里,他緩緩說著:“她的屁股很圓、很翹,打起來那叫一個彈手,這其中的美妙滋味,你們懂什么?”
“還有秦相宜的腰,我一只手便能掐住,白嫩又細滑……”裴清寂舉起一只手,回味著。
相宜啊,別怪我,我也不想當眾說這些的,可是我也不想你嫁人啊,你只能是我的。
王庭陽垂下頭,不愿再聽下去,他去看賀宴舟,卻見他一只手捏碎了酒杯,正在往下滲著血。
“宴舟,你怎么了?”
裴清寂繼續(xù)說道:“她在我身下求饒的模樣,真是浪蕩極了,勾的人魂兒都能丟在她身上。”
“你們可千萬別信她平常那副故作端莊的模樣,都是她裝出來給人看的。”
賀宴舟抬眸望向王庭陽,雙目血紅:“庭陽兄,你晃我做什么?”
王庭陽看著他的模樣,怔住了,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宴舟,我,我可能,不想娶她了。”
賀宴舟擰著一雙眉,王庭陽不娶姑姑了,很好,他本來也配不上姑姑,可若是,他不娶姑姑的原因是因為嫌她,賀宴舟真是,肝腸寸斷也不足惜。
這些人憑什么這么說她,姑姑在他心里,是最冰清玉潔的一個人了。
他一雙眼瞪著王庭陽:“你不娶她,一定會后悔的。”
說完便站起身往外走去,王庭陽伸手去拉他沒拉住,又察覺到什么,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該做什么。
賀宴舟沖進隔壁的雅間,他見過裴清寂,認識他,將他拎起來一拳錘了過去。
比垂在朱遇清臉上的那一拳要重得多。
裴清寂倒在一地被砸碎的碎石片上,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望向來人勾起了唇角:“你就是要娶她的那個人,不對呀,我見過你,你是賀家的。”
直到王庭陽沖了進來,一臉震驚地看著這場面,站在賀宴舟的身后,裴清寂的才明白過來。
生意人的腦子轉(zhuǎn)得很快,裴清寂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誰才是要娶秦相宜的那個人。
不過這樣正好,沖進來打他的,不是要娶她的那個人,那一切就都好說了。
那個人連過來打他都做不到,聽到這些言語以后,又怎么會再娶她。
不過,他抬眸看著眼前年紀尚輕的賀小郎君,還是沒太明白情況,他打自己做什么。
裴清寂從地上站起身:“賀大人,在下有權(quán)向衙門狀告你今日的行為。”
賀宴舟拎起他的衣領(lǐng),一拳又要錘上去,王庭陽拉住了他:“宴舟,冷靜些!”
賀宴舟放下拳頭,就在王庭陽松開他的一瞬間,捏緊拳頭又錘了上去。
裴清寂這次被掀翻在地,混著血吐出來的,還有兩顆牙。
“呵呵,賀大人,你這是在酒后鬧事嗎?你賀家的清名就要敗在你的手上了嗎?”
賀宴舟冷冷看著他:“我賀家的清名還輪不到你來說,你去衙門告我便是,你猜有沒有人會理你。”
說完他冷漠轉(zhuǎn)身,第一次覺得,做朱遇清那樣的人也挺好的。
仗著家族的勢力,還有皇上的偏愛,他賀宴舟又如何不能,在青京城里橫行霸道。
他扭了扭手腕,手心還在滲血,只是打了一個商人而已,他賀宴舟還不必怕些什么。
一想到這里,賀宴舟又轉(zhuǎn)身回去,往裴清寂身上踹了幾腳,尤其是襠部。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賀宴舟終于甩袍離去。
就當是為姑姑報仇了,就這一腳要是能給他廢了,那是最好的,什么后果賀宴舟都認了。
他跟朱遇清從小比到大,憑什么朱遇清欺男霸女平常什么都能做,他不過是打個人而已。
王庭陽跟在賀宴舟身后出去,一臉的不解:“宴舟,你這是何必呢,裴清寂不是一般人,這件事若是真的鬧大了,對你、對賀家,又有什么好處。”
賀宴舟轉(zhuǎn)過身子瞪他:“你說你不想娶她了是嗎?”
王庭陽愣了愣:“啊,我……”
“你還沒懂他的心思嗎,該沖上去打他的那個人應該是你,王庭陽,恕我直言,你本也配不上她。”
賀宴舟說完就走了,王庭陽在后面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沒有跟上去,他嘆了生氣,垂下頭,始終不解。
宴舟是個真性情的,竟會為了自己前議親對象的姑姑……王庭陽除了責怪自己的懦弱和無能,又怎么能去怪他的沖動和赤誠。
他說他本也配不上秦相宜,王庭陽認了。
事已至此,還是盡快找謝先生的夫人說清楚,托她代為轉(zhuǎn)達了。
今天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王庭陽覺得,自己很難再接受她,便好聚好散吧。
唉。
賀宴舟再也沒能維持住他清貴的模樣,他倒在路邊上,灌了自己滿滿一壇子酒。
這個剛過弱冠的男子,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他此生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不能明了的事情。
“姑姑,姑姑,相……宜……”
他反復誦念著她的名字,他將她束之高閣,供奉于心里最神圣隱秘的地方。
可是今日他聽到了不該聽的,他的耳朵被污了,他眼前如今揮之不去的,是姑姑白嫩細膩的身軀。
他知道自己不該想那些,他費了勁的想把那些畫面甩出去,可就是甩不掉。
他的舌尖反復誦念著“相宜”二字,卻不敢念出聲來。
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渾身充滿了污穢,他實在是不敢肖想了她。
第二天一早,裴清寂果然到了衙門報官。
這里是天子腳下,京兆尹必不會讓任何一個百姓蒙受冤屈。
裴家是皇商,每年為國庫上稅不計其數(shù),京兆尹務必會重視這個案子。
“不過,你說你告的是誰?”
裴清寂理直氣壯道:“草民要狀告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賀宴舟,他酒后鬧事,毆打草民,還傷了草民的,草民的……”難以啟齒的部位。
“經(jīng)郎中查看過,已經(jīng)斷定草民失了生育能力,還請官老爺做主。”
他這么一說,衙門正堂上坐著的青天大老爺也不得不正視起來,單說賀御史打了他一頓,這還不算什么,只能算他倒霉,可若是賀御史傷了他的命根子,這事情可就嚴重了,這走到哪兒去,也是裴清寂占理。
“你放心,本官會將你的事情記錄在案,為你討一個公道的。”
涉及到賀家的事,只怕這事還得先呈給皇上看過才行。
賀宴舟今日下了朝后,又按照平常的習慣,站在宮門口等她。
可惜今日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來人,只等到了一個姍姍來遲的蕭司珍。
蕭司珍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昨晚的事,王庭陽已經(jīng)告訴過她了,她現(xiàn)在面對著賀宴舟,只有嘆氣再嘆氣。
看著賀家小郎君跑到她跟前來,端端正正行了個禮,又連忙問她:“蕭司珍,秦掌珍今日怎么還沒來。”
蕭司珍回他道:“相宜今日告了假,說要守在家里一天。”今日有人上門提親,秦相宜說了,她得在家守著。
賀宴舟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道了聲謝。
旁人不知道賀宴舟昨晚為何打人,蕭司珍卻知道。
正要繞過他繼續(xù)往前走,蕭司珍頓了頓腳步,轉(zhuǎn)過身對他說道:“相宜從前吃了不少苦,你是第一個理解她的人,賀大人,除了你,我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是她的良人。”
說完蕭司珍便走了,賀宴舟側(cè)頭看去,眼底情緒翻涌,蕭司珍說的話,是何意?
既然她今日不來,那便算了,賀宴舟不知道秦相宜從前的事情,他也從不敢去想,姑姑獨行于青瓦紅磚之下的時候,是她在他心里最多的模樣。
可蕭司珍說,她曾經(jīng)吃過許多苦,一想到這里,賀宴舟心就揪著疼。
賀家曾調(diào)查過裴清寂,裴清寂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裴家所有人都是如此,品德上沒什么出彩的地方,耍陰險狡詐的東西倒是有一手。
但裴清寂名聲還不錯,除了他昨晚仗著酒勁說的那些話,他平時很善于經(jīng)營自己在外的名聲,自從和離以后,世人皆說他是深情公子,倒是秦相宜不識抬舉。
賀宴舟現(xiàn)在很想知道,姑姑和裴清寂一起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他想知道她的所有事,他想和她談談那些曾經(jīng)閉口不談的事情,他想走進她的心里去。
就算,很冒昧。
賀宴舟抬步往外走,皇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過來攔住了他:“賀大人,請留步,皇上讓您跟奴才走一趟。”
“哦。”
賀宴舟轉(zhuǎn)過身,聽話地朝著太和殿走去。
他的腦海里,自昨晚開始,便都是一些不可見人的東西了。
他走在寬闊的殿前石磚路上,任由思緒漫天飛舞。
絲毫沒有皇上即將要問他罪的覺悟。
直到進了大殿,景歷帝兇狠地拍了拍桌案:“賀宴舟,你還不快給朕跪下!”
賀宴舟提起衣擺,面無表情地跪下。
景歷帝一口氣沒發(fā)出來,賀家這小子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天天搞事情。
賀家在皇帝心里的印象,一向是妥帖又安穩(wěn)的,平時不愛搞事,景歷帝遇到事了還能找他們。
現(xiàn)在三天兩頭有人因為賀宴舟的事情找上來,皇帝很不悅。
“賀宴舟,你為什么要打人。”
賀宴舟抬眸簡單掃了眼大殿,又是朱遇清這小子在這兒。
朱遇清也納悶兒呢,這賀宴舟怎么天天犯事,他之前在皇上面前想說賀宴舟壞話都沒的說,現(xiàn)在倒好了,壞話框框就來。
“賀大人身為都察院御史,酒后傷人乃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知法犯法,皇上,按律當斬!”
朱遇清這話說得鏗鏘頓挫、運氣于胸,把皇上都震了一震。
賀宴舟抬起一雙眼,狠狠瞪著朱遇清。
“回皇上,裴清寂當眾辱罵秦家女,臣實在氣不過才將他打了一頓。”
又是秦家女,景歷帝下意識認為他說的是之前那個被指給了朱遇清的未婚妻,這么說的話,倒是也情有可原。
更何況賀宴舟現(xiàn)在瞪著朱遇清的模樣,完全就像是跟對方有著奪妻之恨的仇怨。
景歷帝咳了兩聲,這賀家的小孫子現(xiàn)在看起來還怪招人可憐的,但是皇上下的圣旨自然不可能收回,算了,便多讓著他點兒吧。
“別的都還好說,可那裴清寂指控你踢傷了他的子孫根,導致他今后不能再生育,賀卿,這件事情可沒那么好說過去,你要知道,裴家每年上供給朝廷的稅銀是什么數(shù)字。”
賀宴舟頭磕在地上,臉上是一副毅然決然的模樣:“任憑皇上處置。”
反正皇上只要給裴家一個交代就行。
那裴清寂現(xiàn)在也廢了,賀宴舟覺得自己怎么說都不虧。
景歷帝神情復雜:“賀卿,你可是怪朕,把秦家女許給了朱遇清。”
“臣沒有。”
皇上沉吟道:“不過,怎么三天兩頭的就有人辱罵秦家女,難道她們自己就沒有問題嗎?”
賀宴舟捏緊了拳,死死繃著下頜,咬緊了牙,抬眸看向皇帝。
大太監(jiān)王炎湊到皇上跟前說:“皇上有所不知,秦家有位和離的姑奶奶,名聲不大好,對了,這位姑奶奶的前夫,正好就是裴清寂。”
王炎說完話,景歷帝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
賀宴舟頭一次后悔起自己的沖動來,這件事情的走向恐怕要超出他的掌控了。
沒想到景歷帝道:“這裴清寂和離了還辱罵自己前妻的家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皇上無差別地討厭所有給他找事的人,這一回裴清寂雖然是苦主,但他還是討厭他。
“就還是讓姓裴的親自到秦家去賠禮道歉,正好,朱遇清,你把他叫上一起去。”
朱遇清猛然又被點名,瞪著賀宴舟咬碎了一口牙。
真不知道賀宴舟對秦家女竟深情至此啊。
景歷帝覺得自己辦事情還是有一手的,就是這個賀宴舟啊,他實在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了。
最后,皇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把賀宴舟拖下去再打五十大板,就當是給裴家交差了。”
賀宴舟冷著一張臉,準備領(lǐng)罰。
正要被人拖出去,景歷帝又抬手:“等等。”
“宴舟,朕剛打了你,現(xiàn)在還真舍不得再打你。”
景歷帝心里也門清,賀家是他手下不多的股肱大臣,不能得罪得狠了。
他招了招手,讓人從下面拖上來一個太監(jiān),指著他道:“他也姓賀,就當他是賀宴舟,拉他下去領(lǐng)罰吧。”
賀宴舟急忙喊道:“皇上!”
這位皇帝的離譜程度真是一次又一次超乎他的想象,真是警醒了他,往后行事必得小心翼翼,不可再魯莽了。
賀宴舟生于賀家,自有人給他兜底,單純善良的賀老太傅之長孫,闖了禍自是不必受罰的。
景歷帝伸手止住了賀宴舟的發(fā)言:“賀卿,不會有人知道今日挨打的不是你,不過你回去還是向老太傅解釋解釋,別叫他擔心。”
賀宴舟捏緊了拳又松開,垂下頭,聽著外面的刑罰聲傳來。
那些人若是打他,必不敢用盡全力,就像上次那樣,不過是讓他痛上一陣兒,可那位太監(jiān)不同,那些人必不會收斂一分力,打死了最好。
賀宴舟承擔不起這么一條人命。
他朝著皇帝的方向再次跪下,可惜景歷帝再沒理他,以往被皇上無辜打殺了的人多了去了,可唯獨今日這個,他頂?shù)氖琴R宴舟的罪。
朱遇清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呵呵,賀小郎君,皇上待你可真好啊,你還不快謝恩。”
秦相宜在家里守了一整天,嫂嫂家的庶弟果然被嫂嫂的父母帶著來秦家了。
可她左等右等,一直沒能等到王庭陽的到來,直到傍晚的時候,等到了蕭司珍遞來的信。
“相宜,你們倆這事兒,怕是不成了。”
秦相宜望著半空,怔了半晌,不明白為什么。
直到蕭司珍湊在她耳邊又多說了一句:“他昨晚遇到裴清寂了。”
秦相宜聞言垂下頭。
如此啊,如此便沒什么好多說的了。
裴清寂不會讓她好過,她一早就知道。
蕭司珍攬著她的肩安撫了一會兒,又說:“聽說賀宴舟把他打了一頓,算是幫你出氣了。”
“打了誰?”
“裴清寂啊,就是裴清寂現(xiàn)在鬧著自己被賀宴舟踹得不能人道了,已經(jīng)鬧到衙門去了,還不知皇上要怎么處置賀宴舟。”
秦相宜一雙罥煙眉擰在一團,蜷起手掌一拳錘到了墻上:“他可真不要臉!裴清寂本來就是個廢的,還敢把這事怪到宴舟身上。”
蕭司珍何時見過秦相宜這么說話,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手拿下來:“你可千萬別把手傷著呢,不過,你說裴清寂本來就是個廢的?這話是什么意思。”
秦相宜垂著頭,嘟囔著:“還能是什么意思,廢物一個。”
從前裴清寂不支棱這事兒還只有秦相宜一個枕邊人知道,他怕是也知道自己瞞得了一時,瞞不了所有人一世,正好趁著現(xiàn)在把事情推到賀宴舟身上。
一個男人要是自己不支棱,那大家都會看不起他,但一個男人要是被人害得不支棱,那大家便都會同情他。
秦相宜推開蕭司珍往外走:“我要去衙門作證,這個裴清寂簡直太不要臉了,他別想污蔑宴舟一分。”
第29章 【VIP】
蕭司珍還沒從震驚里回過神來, 她趕緊追了上去:“相宜,你冷靜冷靜,這事兒你可怎么好說啊。”
“不過, 你說的要是真的,那你現(xiàn)在豈不是……”
蕭云意一雙眼將秦相宜來回打量著:“你, 你, 你不會還是……”
秦相宜嘆了聲氣, 瞪著她道:“現(xiàn)在說這些還重要嗎。”
裴清寂就算不支棱,也有一百種方式折辱她。
蕭云意沒能拉住她,秦相宜鼓著一腔勁兒就往前沖,一路闖進了縣衙。
“大人, 我是裴清寂的前妻!我要舉證!”
蕭云意一路跟到了這里, 看著秦相宜獨自進了縣衙, 她站在門口看著她蕭索的背影,忽然覺得,秦相宜跟賀宴舟兩個人, 是真的好像。
而自和離后一直沮喪著,渾身泛著一層灰的秦相宜,忽然就生出來了一股勁兒。
而一直守禮又規(guī)行矩步的賀宴舟,做起了出格的事情。
賀宴舟垂眸看著身下趴著的,挨過了五十杖的太監(jiān)。
他蹲下身子,眼底的意味無人能懂, 心如刀割一般。
那個挨了打的太監(jiān), 費力地抬起頭對他說:“賀, 賀大人, 奴才沒事,奴才是心甘情愿替您受罰的。”
賀宴舟伸手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這里痛得徹骨。
“對不起啊。”
話說得輕飄飄的,賀宴舟心里卻是說不出的沉重。
那小太監(jiān)說:“賀大人,多虧了您,奴才的家人才能從大旱里活下來。”
之前的連月大旱,皇宮里的生活一如既往,高門大戶也都閉起了自家的院子,再苦苦不到他們頭上來。
京郊以外到處是哀嚎遍野,而那時候朝中唯一還在照看那些百姓的官員,唯有賀家。
賀宴舟伸手將他扶起來,認真問道:“你叫什么名字,聽說你也姓賀?”
那人垂頭答道:“奴才賤名,賀自珍。”
賀宴舟拍了拍他:“好名字。”
這時候忽然又有傳話太監(jiān)跑進太和殿:“皇上,皇上,京兆尹又傳來新消息了,賀大人是無辜的!”
賀宴舟抬起頭,景歷帝剛摟著漂亮妃子到龍床上躺下,這一下又給他氣得不行。
王炎瞪了那小太監(jiān)一眼,那小太監(jiān)連忙道:“是好事兒,皇上也不必為難了。”
景歷帝摟著麗妃到殿前坐下:“你且說說,是什么好事。”
那小太監(jiān)道:“裴清寂的前妻,秦家的姑奶奶,到衙門去舉證了,信誓旦旦地說,她的前夫裴清寂,本來就是個廢的,成婚七年,從未成功圓房,皇上您說,那裴清寂膽子是真大,竟敢污蔑賀大人。”
景歷帝本來還皺著的眉頭,甫一聽到這么個趣事兒,瞬間展顏了。
“哈哈哈哈哈,這也太好笑了,秦家姑奶奶也真是可憐,白白守了七年活寡,倒是那個裴清寂,也太可惡了,這是欺君!欺君之罪!”
“賀大人,你說說,要朕怎么懲罰裴清寂才好,倒讓你白挨了一頓打,這人真是可惡!”
“賀大人。”
剛剛挨了打的小太監(jiān)扯了扯賀宴舟的衣袖,賀宴舟才回過神來。
他的腦子忽然恢復了他應有的清明,賀御史要想整治一個人,怎么會沒有辦法。
“皇上,裴清寂犯的是欺君之罪,按律法,應當滿門抄斬,趁著現(xiàn)在裴家尚未反應過來,臣愿意親自領(lǐng)兵前往裴府抄家,最大程度保留該進獻給國庫的財寶。”
賀宴舟立在大殿上,句句話說得擲地有聲,他又恢復了他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景歷帝心情好極了:“來人,這就給朕擬詔,就按賀卿說的辦!不過,裴家要是沒了,可就沒人幫朕賺錢了,賀卿,依朕看,滿門抄斬就算了,把家抄一遍就行。”
秦相宜從衙門里出來,回家的路上,像是泄了滿腔的氣,肩背全都失了筋骨支撐。
她希望自己這次真的能幫到賀宴舟。
蕭云意走到她身邊去,嘆了聲氣。
“相宜,你還好嗎?”
她仔細看著她的神情、她的眉眼,這姑娘真招人心疼。
秦相宜淡淡點頭:“還好。”
走出了衙門,少了指控裴清寂的那股勁兒,她與賀宴舟本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她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不出意外的話,家里母親已經(jīng)在為她跟戚文德商量婚事了。
還能怎么辦呢,王庭陽不愿意娶她了。
蕭云意陪著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遇到了一個人。
那人目光直直盯著秦相宜,他說:“相宜,咱們借一步說話。”
蕭云意看了王庭陽一眼,又看了秦相宜一眼,朝她點點頭:“去吧。”
二人來到一處無人的小巷,王庭陽似乎是鼓足了勇氣。
“相宜,之前是我誤會你了,只要你還愿意,我立刻到你家去提親。”
秦相宜怔了半晌,她在衙門里說的話,怕是已經(jīng)傳得整個青京城都知道了。
裴清寂是個什么樣的人,自然不必再多說。
可是,王庭陽現(xiàn)在又來找她,難道不是因為可憐她嗎?
“不用了,庭陽先生,我這個人不喜歡拖泥帶水。”
王庭陽之前究竟是為什么突然不想娶她了,裴清寂到底說了些什么,秦相宜無從得知。
但從王庭陽退縮的那一刻起,秦相宜就已經(jīng)不想再探知那些了,無論王庭陽之前心里如何想她,她都不在意了。
王庭陽一開始只是覺得心里有些膈應,并不是質(zhì)疑秦相宜的品性,后來,后來覺得裴清寂實在過分,他不忍看到這么一位女子,就這樣下去。
可惜這番話,秦相宜不會聽他說了,秦相宜不在意這些緣由。
只淺淺行了一禮:“祝好,再會。”
秦相宜便轉(zhuǎn)身出了這個巷子,蕭云意還在等著她,看到她一個人走出來,連忙問道:“如何?庭陽跟你說什么了?”
蕭云意覺得,若是庭陽能改變主意就好了。
秦相宜道:“沒什么,就這樣吧。”
蕭云意眨了眨眼,一臉無奈。
她伸手攬住她:“會好起來的,相宜,會好起來的。”
秦相宜拎了一壇子酒回家,得知母親和嫂嫂已經(jīng)與戚家商量好所有事情了,順道,今日還為他們合了個八字,她與戚文德的八字非常合,合得不得了。
千松告訴她這一切的時候,急得不行。
“姑娘,這下可怎么辦,要不趕緊去老夫人面前說一說吧。”
秦相宜不問也不鬧,拎著酒往自己的春霽院走去。
“跟母親鬧起來不好看,何必呢。”
千松道:“難不成,姑娘還真要嫁給那個戚文德不成。”
秦相宜漠然道:“我從始至終沒有張口應過一句,隨便他們怎么弄吧,不關(guān)我的事。”
千松睜大了眼:“姑娘的意思是,就算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了,秦家的姑奶奶跟戚家庶子定親了,也不關(guān)你的事?”
秦相宜點了點頭,只要沒人能將她綁上花轎,這件事情說到底又與她何干。
千松愣愣地看著她,她覺得姑娘現(xiàn)在極度不正常,隱約帶著一種平靜的瘋感。
等這婚事鬧得滿城皆知了,姑娘也不在意嗎。
秦相宜的大腦暫時停止了思考,她想不了任何東西。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掉進河流里的樹葉,飄來飄去,被水流推著走,一片樹葉再怎么翻身,也阻擋不了河流該走的流向。
早知如此,自己何必又去籌謀呢。
秦相宜倒在春霽院的躺椅上,儀態(tài)全無,她的發(fā)絲就那么散落下來,拎起酒壇子往嘴里倒酒。
期間母親那兒的丫鬟還來了一趟,叫她去前院兒見客。
秦相宜應了一聲,說自己一會兒就去。
千松伸手拿過她的酒壇:“姑娘,你還真要去啊。”
秦相宜道:“騙她的,我才不去呢。”
去了那兒,說什么也不對。
秦相宜決定就這么將秦家一家子人的打算躲過去。
她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少女了,她從未開口應過一句的婚事,沒人能將她嫁得走。
千松道:“姑娘不如先去當著大家面兒把事情說清楚,你不知道,老夫人和夫人,在正堂上臉都快笑爛了。”
秦相宜呵呵笑著:“那關(guān)我何事。”
千松怔怔地,眨了眨眼,決定不管這事兒了。
可是看著姑娘這么往自己嘴里灌酒,千松心里也是愁緒萬分。
姑娘不正常。
可是她在笑,望著天笑,眼里卻滿是破碎的光。
任誰也想不到,這跟剛剛闖到衙門里去哭訴自己前夫無能的是同一個人。
賀宴舟穿著盔甲,騎在威嚴赫赫的戰(zhàn)馬上,帶了一隊兵馬,出了宮門后直直往裴家而去。
裴家人在得知這一切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轉(zhuǎn)移任何財產(chǎn)。
賀宴舟騎在馬上,拿出圣旨宣判完,手一揮,兵分三隊的人馬迅速闖進去以最快速度控制住了裴家的所有人。
賀宴舟垂眸俯視被人押來跪在他身前的裴清寂,眼里盡是鄙夷。
裴清寂恨恨地看著他,到底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局究竟是輸在哪兒了。
這個賀宴舟為何總要揪著他不放,而秦相宜也忽然說出了那件丑事。
這兩個人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打配合一般,將他按得死死的。
賀宴舟只瞥了他一眼后,便完全無視了他,朝著裴家后院兒走去。
越往里走,腳步越沉重。
裴家的后院兒修得很深,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門,賀宴舟不知道秦相宜是怎么從這一層層的門里走出來的。
他看著這里所有的景物,石桌和涼亭,想象著她曾經(jīng)在這里的生活。
盡管秦相宜還有許多以前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可他就是覺得,她一定不喜歡生活在這里。
賀宴舟一路走著,直到進了一間院子,他沉靜地注視著這里的一切,四處零落著不少物件兒,而他在角落里看到了一根鞭子。
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地發(fā)著顫,伸手去握那根鞭子,鞭子整體很光潔,并無任何血跡,但是抽在人身上會很疼。
他握著鞭子掃視起來,邁步走進了這間屋子。
這里有她的氣味,他的嗅覺和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囂著告訴他這件事情。
盡管秦相宜本身就是一個渾身上下沒有任何氣味的人。
賀宴舟緩緩在這間屋子里挪移著,他看到了掛著青色紗帳的雕花床,看到了繡著鴛鴦戲水的錦被,看到了結(jié)了蛛網(wǎng)的梳妝臺上嫣紅色的胭脂。
他從未見過她涂這樣鮮紅的顏色,秦相宜的一張臉永遠是素凈的,卻是眉不畫而黑、唇不點而紅。
他拉開櫥柜一旁的抽屜,這里面放著秦相宜住在這里時,日日年年留下的書畫。
賀宴舟把它們捧出來,一張又一張的翻看著,有她畫的窗景,也有她畫的雪景,下雨的時候,她喜歡喝茉莉花茶。
還有她閑時寫的詩,一字一句中皆有小女兒神態(tài),仔細看去,紙張已經(jīng)枯黃發(fā)脆得厲害,應是她多年前,剛嫁來的時候?qū)懙牧恕?br />
越往后翻,她的詞句里便越透露著苦澀,賀宴舟伴著心內(nèi)酸澀,一字一句地啃讀。
這樣,他也算是與她共度那段時光了。
恍然發(fā)覺,他竟了解她如此之淺。
姑姑最迷人的地方不在外表,恰在內(nèi)心。
賀宴舟初是被她渾身風骨所吸引,后來,她在他面前越來越鮮活,他更想走進她的精神世界里去。
他伸手撫摸著紙張上的字句,指尖發(fā)著顫,他喃喃道:“相宜。”
七年的書畫盡在此處,賀宴舟靠著椅背坐下,任外面來來往往,搜查得熱火朝天,而他捧著這些紙張,完全陷入了另一個世界。
七年間,她的字體也有變化,從閨閣女兒常練的簪花體逐漸變成了飄逸磅礴的行書。
他知道她什么時候心情燥亂起來了,他也知道她什么時候是平靜的,還有少數(shù)時候,是幸福的。
賀宴舟一邊看著,一邊不知道自己眼眶里何時涌出了淚,直到暈濕了紙上的墨跡,他急忙伸出手去擦,又怕蹭壞了紙,只能一邊嘆著氣,一邊用袖子去洇干。
他抬起頭,抹去臉頰上的淚,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有士兵在裴府里點起燈來。
整個裴府看起來,就像一座巨大的燃著幽光的墳墓。
賀宴舟將這些紙張都用箱子裝起來,交給了懷玉:“懷玉,幫我保管好這個。”
秦相宜留在裴府的東西不多,除了這些紙以外,賀宴舟沒再搜尋到任何。
他掀開她的床簾,輕嗅著撲面而來的幽香,她以為自己身上不會有任何氣味,就連賀御史也不能察覺到她的任何氣息。
但賀宴舟在那一晚,伸出牙咬她肩膀的那一晚,埋在她頸間吻她的那一晚,已經(jīng)將她的體香嗅了個徹底。
她身上所有的封閉的不外顯的氣味,已經(jīng)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里,這世上唯有賀宴舟知道她的味道。
他伸手撫著她的被面,深深呼吸著,他不敢說那些,他還揮之不去的畫面。
也唯有在這無人的時候,敢放肆地想一想。
直到,他的指尖從她的枕頭下勾出了一根,淡粉色的肚兜。
賀宴舟牢牢拽在手里,握緊了,他抬到唇邊輕嗅,身體發(fā)起燙來,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眼睫覆蓋下來,月亮悄然在窗外升起,透過窗棱照耀著白玉無瑕的他。
秦相宜在春霽院喝了個爛醉如泥,母親過來找了她一趟。
江老夫人似乎是對她極不滿意:“客人都已經(jīng)走了,你瞧瞧你像個什么樣子,今日這么好的機會,還不去好好討好一些你未來的婆母,在她面前賣賣乖,你別看人家現(xiàn)在想娶你,等你嫁過去以后,難免又要嫌你這個二嫁婦的身份,等你嫁過去了,還不是任由人家揉扁搓圓。”
秦相宜懶懶抬眸看了眼母親,道:“母親既知道我嫁過去了也要被嫌棄,為何還要讓我嫁。”
江老夫人語重心長道:“你不嫁人又能怎么辦呢?我也想為你好啊,我為你好不就是趕緊給你找夫婿嗎?我費這半天心,還不是怕我走了以后你無依無靠的。”
秦相宜道:“母親要是真的為我考慮,不如就在臨走前立下遺囑,要哥哥照看我一輩子,好讓我永遠生活在秦家。”
江老夫人不樂意了:“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別想賴上你哥。”
母女談話又是不歡而散。
秦相宜望著天看彎彎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來,她又聽見了秦雨鈴的腳步聲,秦雨鈴又出去會情郎了。
不過,她現(xiàn)在身上可是背著皇上親自賜的婚,現(xiàn)在還敢搞這個,膽子真是大。
秦相宜扭頭瞥了眼千松:“千松,你跟上去,幫她盯著些,別叫她犯傻。”
千松領(lǐng)了命。
秦相宜獨自待了一會兒,她鼻尖縈繞著酒氣,今天實在是喝太多了。
她忽然瞥見了桌上放著的水果刀,千松剛剛在給她削梨子來著。
她伸手將刀拿到手里,舉起來凝視了一會兒,這刀還怪利的,在月下冒著寒光。
她伸出一截手腕,在月光下白得滲人,突出一根青色的血管,她拿起刀在上面比劃了一下,要流多久的血才能失去生命呢,會有痛苦嗎,她這般想著。
千松走了有一陣子了,她蹲在墻角聽著。
卻沒想到這次鈴兒雖說還想與那唐明安快活一番,唐明安卻不樂意了。
“鈴兒,既然皇上把你賜婚給了朱遇清,咱們之間就算了吧,我今日是來跟你告別的。”
秦雨鈴卻不樂意:“之前我跟賀宴舟還議過親呢,你當時還說要我婚后還出來找你,怎么這時候就不行了。”
唐明安道:“賀宴舟怎么能跟朱遇清比,我們的事兒要是被朱遇清發(fā)現(xiàn)了,他非得扒了我的皮,更何況你這還是皇上賜婚,實話說,鈴兒,我真不敢再跟你接觸了,你原諒我。”
唐明安今天之所以再跑這一趟,也是怕秦雨鈴自己不要命,把這事給嚷嚷出來,因此他倆這事兒還真得和平解決才是。
今天好好的告?zhèn)別,往后就不要再見了,以前的事情就當沒有發(fā)生過。
唐明安心里正是這么想的。
開什么玩笑,這可是朱遇清的女人,誰敢碰。
千松心里松了口氣,只要是男人想分手,就沒有分不掉的,看來這事以后姑娘也不必擔心了。
千松決定墻角就先聽到這里,站起身往回走去。
回了春霽院,躺椅還在搖晃著,人卻不見了,千松有些疑惑地四處望了望,在看到桌上被移動過的水果刀后,心里忽然開始慌起來。
千松喊了兩聲:“姑娘,姑娘,你去哪兒了。”
千松找遍了整個院子,都沒有看到秦相宜的身影,她的一顆心墜到了谷底。
若是平常,她不會這么擔心姑娘,可秦相宜今天整個人就沒有正常過,千松全都看在眼里。
她現(xiàn)在真是擔心極了。
直到在桌上看見一張紙條,是秦相宜留下的,夜晚放在這里,不太明顯。
千松連忙拿起紙條,湊著燭光仔細看著,上面說:“千松,別擔心我,我找賀宴舟去了。”
看完紙條,千松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氣,比起讓姑娘就繼續(xù)那么郁郁寡歡認命下去,她倒希望姑娘能生出些欲望來。
那晚,賀宴舟翻墻進來的時候,千松在門外將所有聲響都聽了個徹底。
秦相宜實在是喝醉了,她出了門才知道,自己并不知道賀宴舟在哪兒啊。
她又不會翻墻,更不敢去翻賀家的墻。
自己今晚突然跑出來,多少是沖動了吧。
她沿著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自己的人生走到目前的境地,她真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了。
走著走著,她忽然聽到街上的人在談論些什么。
“不知道啊,裴家突然就被抄了,賀御史親自領(lǐng)兵去抄的。”
“啊,我家前陣子還跟裴家簽了契,這生意還能做下去嗎?”
秦相宜抬步繞過眾人,開始往裴府的方向奔去。
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她的噩夢。
她的一顆心在劇烈跳動著,也不知自己突然到這里來,是為了緬懷從前的自己,還是為了裴家被抄喝彩,還是,為了來見賀宴舟一面。
她看到有士兵從里面抬出一臺的一臺箱子,里面裝著各種珠寶和黃金。
而裴家的所有人,都被押在裴府門前的地上,模樣凄慘。
秦相宜看到了裴清寂,實在覺得大快人心。
而裴清寂也看到了秦相宜。
他眼里滿是不甘,真不甘吶。
只可惜,秦相宜再也不是他的了,他看到她的目光很快轉(zhuǎn)向了別處。
賀宴舟從裴府門里出來,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的眼里也只有他,自兩人對視起,天地都失了色。
裴清寂被死死押在地上,一雙眼瞪得血紅,眼珠子流轉(zhuǎn)于那二人之間,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第30章 晉江文學 城【VIP】
怪不得, 他在會仙樓豪言闊論,也不過是為了毀掉秦相宜一樁婚事而已。
那個叫王庭陽的人也的確放棄了這門婚事。
可裴清寂一直搞不明白,為什么自那件事開始, 自己哪兒哪兒都開始倒霉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裴清寂瞪著血紅色的雙目, 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
賀宴舟看著站在人群里的秦相宜, 嘴角緩緩扯起了一個笑容, 他剛從她從前的世界里走出來,心痛得厲害。
秦相宜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所有煩惱都拋掉了,她本來也不想活了, 那么接下來, 就算她做出再瘋狂的事情, 也沒關(guān)系的對吧。
如果說她從此對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留戀,那么便只剩下一個,賀宴舟。
賀宴舟繞過重重阻礙, 緩緩走到她身邊,他微微側(cè)身,小心翼翼在她耳邊問了句:“姑姑,你怎么來這里了。”
他如今更覺得她像一盞琉璃燈,隨時都有可能破碎,他須得在以往待她恭謹有禮的基礎(chǔ)上再加上一個小心翼翼。
他將她捧著。
他撫了撫胸口, 而他的衣襟里, 還揣著她的淺粉色肚兜。
他羞于見她, 便更要將她捧著敬著, 來掩飾自己的荒謬和無恥。
秦相宜抬眸看他,一雙媚眼如絲, 眼角眉梢皆是風情,她的紅唇淺淺勾起,叫了他一句:“宴舟,我有些想你了。”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使得人必須將耳朵湊得離她極近才能聽見。
每個字的呼吸都打在了他的耳朵上,賀宴舟頓時渾身血液停止了流淌,他渾身發(fā)著燙。
他有些知道,裴清寂所說的,她看似古板無趣的背后……
他搖了搖頭,甩去腦中思緒,他不該那么想她。
可秦相宜隨后拉起他的手,隱入了人群之外。
賀宴舟感覺雙腿已經(jīng)不是他自己的了,他任由她將他拉著走。
走到了裴府后面一個無人的小巷。
這里安靜無比,除了彼此的呼吸聲以外,什么也聽不見。
“姑姑,你喝酒了。”
直到那股酒氣越湊越近,湊得縈繞上了他的鼻尖,有些惶亂。
一些東西即將要呼之欲出,在他們交織的氣息中,在他們的唇邊。
那些欲望像一池冰融的春水,一流就流了出來。
在賀宴舟心里,她是觀音,不可褻瀆。
但他只是個俗人,對她虔誠就好。
秦相宜只需稍稍把下巴往前挪一挪,挪到他們剛好氣息交織,卻又不相觸碰的地步。
她忽然扯起了唇角,她自會渡化他。
賀宴舟雙手攀上了她的肩,拉近了最后的那一點距離,兩片滾燙的唇相觸。
她收回了勾起的唇角,因為她察覺到了他唇的輕顫,還有他從眼眶里滑落的熱淚。
宴舟啊。
他的淚燙得她發(fā)疼,她伸出雙手捧住了他的頭,再一次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而她微微張開唇,開啟了下一步的試探。
她在試探,賀宴舟卻在進攻。
在濕濕熱熱的舌尖相觸的一瞬,他們同時滑落的熱淚,滲入唇舌之間。
柔軟的觸感讓他和她同時心顫著,月光下,她聽到他的心跳如擂鼓,他聽到她的呼吸綿長而沉重。
他們對彼此的探索都是小心翼翼的,到輾轉(zhuǎn)親吻之前,試探了許久。
直到唇舌交融,滾燙相貼。
賀宴舟的吻很生澀,但他在很努力地占據(jù)主動權(quán)。
他緊緊摟著她的肩,喊她:“相宜。”
是他在唇舌里含了許久的名字。
秦相宜挪開唇,頭滑落到他的肩上,就那么靠著:“我喝醉了,宴舟。”
她的聲音軟糯又綿密,極細小地在他耳邊說著。
他鼻尖里輕輕嗅著她的酒氣,他知道。
他想起剛剛在裴府看到的一切,垂眸看她時,眉頭微蹙,眉目間隱約流轉(zhuǎn)出淡淡的憂愁。
這不是該出現(xiàn)在一個二十歲男子臉上的神情,但賀宴舟成熟得很早,長大得也很快。
在被所有人評價為賀家單純善良的長孫時,他已經(jīng)默默做了許多事情了,無論是為國還是為家。
他知道她今天又是喝醉了,秦相宜真的很愛喝酒,尤其是市井間賣的劣酒。
她癱倒在他的肩頭上,酒勁兒上來之后,渾身都沒了力氣。
秦相宜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
她敲了敲昏漲的腦袋,從床上掙扎起來。
千松進來看她,一早給她煮好了大紅袍,早上起來一口灌下去,瞬間神清氣爽。
秦相宜隱約記得些昨晚的事,她朝千松問道:“我昨晚是怎么回來的?”
今天又降溫了,千松給秦相宜多拿了一件衣服出來。
“昨晚是賀大人把你扛回來的。”
秦相宜差點被手里的大紅袍嗆住,又強調(diào)了一句:“扛?”
千松點點頭:“是啊,你當時已經(jīng)完全不省人事了。”
秦相宜有些懵,她何曾喝酒喝成這樣過。
“那,那他呢。”
千松將她的手臂拉起來,一邊一邊地給她套上衣服:“賀大人把你交到我手上后,就離開了。”
秦相宜靠在床頭,思緒亂亂的,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好的壞的,接踵而來。
她唯一記得清楚的,是昨晚的吻。
千松給她穿好衣服,瞥了眼昨晚那把移動了位置的水果刀,什么也沒說,她小心伺候著姑娘,現(xiàn)在無論姑娘想做什么,她都不打算提出任何意見。
“姑娘,今日要進宮上值,你抓緊著些。”
早上起床已經(jīng)費了一番功夫了,秦相宜精神好不容易才恢復了一些。
在被千松披上最后一層新添的大氅時,秦相宜心情徹底好起來,因為她知道,今天的宮門處,一定又有一個賀宴舟在那里站著。
一想到這里,她心里說不出的開心。
千松看著她翹起來的唇角,不知不覺面孔也帶上了笑容。
“姑娘今后,便都只為了自己而活吧。”
秦相宜看了千松一眼,笑道:“說什么呢。”
千松幫她打理好衣領(lǐng),秦相宜站在銅鏡前看了自己半晌,忽然道:“千松,你去把我前陣子做的那只金雀珍珠步搖拿來,給我簪上。”
千松愣了愣,應了聲:“好。”
她從首飾盒里翻出來,穩(wěn)穩(wěn)地簪進了秦相宜的發(fā)髻里,長長的珍珠步搖垂下來,墜在額間,顯得她整個人嬌媚極了。
許是宿醉的緣故,秦相宜的臉頰處還泛著紅暈,一路暈到了太陽穴上去,與遠山眉連成一片,像是眉間的朝霞。
“姑娘,這步搖不是做了準備送給淑妃娘娘的嗎?”
之前在樂苑的時候,淑妃救了她的事情,秦相宜一直想找機會答謝。
她伸出柔夷撫了撫鬢邊青絲,一套動作把千松都看得呆了,如今的姑娘,竟比在閨閣時還要美上三分,從那嬌俏明艷的少女,變成了嫵媚動人的嬌娘。
秦相宜一邊看著銅鏡里自己的臉龐,一邊道:“我想自己戴了,給淑妃娘娘再做個別的吧,千松,你看我這樣子,好看嗎?”
千松覺得,不再那么死氣沉沉的姑娘,簡直好看極了。
“好看。”
“那你說,宴舟他看了會喜歡嗎?”
千松張了張嘴,抑制不住心里的震驚,姑娘竟然就這么,明晃晃地說出來了。
可是千松還是為姑娘感到高興,她笑著道:“賀大人見了一定喜歡!”
秦相宜眼眸流轉(zhuǎn),從銅鏡前轉(zhuǎn)過身:“那咱們便出發(fā)吧。”
千松替她支開傘,早上霧氣重,多少能隔絕一些。
秦相宜攏著碧綠色大氅,邁步走下臺階,裙擺被擺動得旋出一朵花兒來,姑娘落落大方、明眸善睞,真是養(yǎng)眼。
秦相宜帶著千松乘上轎子,抬轎子的人是她花錢雇的,每日專門來接送她。
買人力的花銷算下來,比買馬車再雇人養(yǎng)馬的花銷要低得多。
秦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閑錢養(yǎng)一批專門負責抬轎子的人,也沒有閑錢養(yǎng)馬。
府上需要用馬車或轎子時,都是去街上現(xiàn)雇。
由此看,秦家倒真的是落魄了。
秦相宜道:“當務之急,還是應當先把后門的漏洞堵了,嫂嫂也真是的,不該省銀子的地方非要省。”
千松小心翼翼道:“那個,姑娘,現(xiàn)在后門也不只是大小姐她用,賀大人也用來著。”
賀宴舟從后門出入秦家,也又那么兩次了,千松覺得,之后怕是會有更多次。
秦相宜愣了愣:“你說得也是,那就先不補了吧。”
千松又道:“對了,有件事兒還沒告訴你呢,我昨晚上聽見的,那唐明安已經(jīng)和大小姐分手了,姑娘之后也不必再替大小姐操心了。”
秦相宜點點頭,她倒也沒為鈴兒操心過什么,只是想看著她點兒,不過鈴兒一直都做得很有分寸,不該做的事情一概沒做,除了被賀宴舟發(fā)現(xiàn)以外,倒也無傷大雅。
秦相宜絲毫沒有覺得,隨著她自己開始自暴自棄以后,對別人的做法也寬容了許多。
婚前與別的男人私會這樣的事,在她看來竟然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這樣也好,婚前多會幾個男人,也不會像她曾經(jīng)那樣,看錯人了。
秦相宜這般想著,千松撩開轎簾,她一抬眸,就看見了那個穿著紫袍的,站在紅墻前面如冠玉的男子。
她的唇角勾了起來,由千松攙著下了轎。
在她一步一步朝賀宴舟走去的過程中,賀宴舟心里打著鼓,姑姑,還記得昨晚的事嗎?最重要的是,她認嗎。
秦相宜調(diào)整著自己的身姿和步伐,直到走到賀宴舟身前的一瞬,她又恢復如常了。
端莊、謹慎、守禮、清冷……
賀宴舟心底咯噔一聲,扯起僵硬的嘴角笑了笑,躬身行了一禮,又叫回她:“姑姑,你來了,今日來得有些晚了,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他行完禮抬起頭時,千松收了傘,默默后退了幾步。
而秦相宜邁著她一貫的端方又漂亮的步子,一路走到了賀宴舟身前,又路過了他,朝前走去。
賀宴舟站在原地,看得呆了,她今日的發(fā)髻上,多了一根金釵,流蘇垂在額間,一蕩一蕩地,他的心也隨之一蕩一蕩的。
賀宴舟快走了兩步,跟上去與她同行。
他忽然垂下頭,剛剛還僵硬的唇角如同被春風吹化的溪流,笑容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盡管他們二人今日同行,與往日的任何一次都無任何不同,但賀宴舟就是知道,不一樣了。
秦相宜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她頭上多出來的一根金簪,是她與他心照不宣的默契。
秦相宜腳步沉靜又輕快,心底雀躍著,宴舟,別急著傷心,你看,我會為你打扮。
旁的再不必多說,賀宴舟心里便明白了,昨晚的事情,她認,她全都認。
他們就這樣同行著,縱是現(xiàn)在不是雨天,不用同打一把傘,他們的衣擺還是互相磨蹭交織起來,唰唰作響,干脆而利落,步伐間不染一絲塵埃,仿佛他們正如外表上看上去那樣清白。
秦相宜道:“宴舟,我收回之前的話,我可能還要在司珍房待很久,就再勞煩你,陪我再多一段時間了。”
她話說得平常又淡漠,賀宴舟聽進耳朵里,卻是酥酥麻麻地撓著癢,他笑著說:“榮幸至極。”
他的眼睛溫和而柔情,他的笑容像一只白毛小狗,露出一排潔白牙齒。
秦相宜舌尖抵著上顎,望著他微笑,千松站到她身后去,她說:“我到了,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賀宴舟目睹秦相宜進了司珍房,秦相宜透過窗戶朝他笑,又揮了揮手,他才轉(zhuǎn)過身,依依不舍地邁步離去。
秦相宜一轉(zhuǎn)身,猛然撞進了蕭司珍的懷抱。
蕭司珍認真地看著她:“相宜,我很擔心你。”
秦相宜回到自己工位上坐著,讓千松放好各式工具,她拿起鏟刀開始打磨手鐲,沉聲道:“我沒事。”
蕭司珍到她身旁站著,看她靈巧白凈的手處理起各樣珍寶來游刃有余。
“玩兒玩兒可以,別動真心,你現(xiàn)在的人生,再也沒有試錯的機會了。”
秦相宜抬起眸來看她,一雙靈動如水的桃花眼眨了眨:“蕭司珍,我真的沒事,你不必擔心我。”
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也不怪蕭司珍擔心。
秦相宜埋頭去做自己的事,蕭云意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希望今年能早些降下瑞雪,來年才好豐收。”
她托腮看著窗外,外面是一望無際地兩條紅墻。
“屋子里還怪冷的,該放炭盆了。”
秦相宜輕輕“嗯”了一聲,往鐲子上鑲嵌寶石,這是個精細活,出不得錯的。
太和殿,賀宴舟準時到了景歷帝身邊陪著。
“對了,你叫王庭陽來幫你安撫京外百姓的事情,做得如何了。”
賀宴舟答道:“京里但凡能調(diào)來的糧食,都已經(jīng)送下去賑災了,旱災過去不過三月,百姓種下去的稻苗也才冒了個尖。”
景歷帝不愛聽這些,他只要聽結(jié)果。
“你就說,現(xiàn)在朕的江山是不是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yè)。”
賀宴舟愣了一會兒,額,如果不是北邊正在打仗的話。
國朝上下,處處都是需要用錢的地方,現(xiàn)在只能是拆東墻補西墻。
京外的百姓也才勉強填飽肚子而已,可京中實在抽不出余糧了。
他與王庭陽剛從京中大戶每家每戶誆出來的糧食,立馬就被北方的戰(zhàn)事調(diào)走了,能拿去賑濟救災的又有幾粒米呢。
賀宴舟如今難免有了更多思考,他提了一口氣,忽然對皇上提議道:“皇上,臣認為,當務之急還是應當讓百姓先吃飽飯,百姓才是江山的基石。”
景歷帝擰著眉看他:“賀卿,你這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先不要顧及北方戰(zhàn)事了,百姓為重,南邊還有一大片活在饑荒里的百姓等著朝廷呢。”
“戰(zhàn)事雖遠,災荒卻近,災荒之年,若民不穩(wěn),則軍無力,皇上,何不將軍資用來先救濟百姓,固民心之本。”
賀宴舟閉了閉眼,這番話非他能說,非他愿說,說出來就要遭受非議,雖說百姓受苦受難,戰(zhàn)爭更是燃眉之急。
在兩相權(quán)衡之下,賀宴舟身為他自己,只能選擇百姓。
景歷帝卻不愿意承擔戰(zhàn)事失利的風險,餓死了一大片百姓不要緊,若是丟了一片國土,他才是無顏面對先人,要在史書上留下丑名的。
賀宴舟緊接著說道:“皇上,民為國之本,若是民怨四起,怕是要鬧出更大的事情。”
景歷帝雖說覺得賀宴舟說得有理,但他不想多管閑事,他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做他的皇帝。
“賀卿,朕不管你怎么做,但軍資肯定是不能動用的,至于那些百姓,朕不是已經(jīng)把王庭陽給你調(diào)來了嗎,你們倆想辦法就是,行了,沒有要事不要再來煩朕了。”
賀宴舟就知道自己說再多也沒用,他只是想盡力勸一勸,皇上不管他也沒有辦法。
太和殿既是皇上現(xiàn)在接見大臣“處理”政事的地方,也是皇帝的寢宮。
他在龍椅上坐得困了,打著呵欠就倒了下去。
這時候,淑妃領(lǐng)著三皇子來了,賀宴舟朝他們行了禮:“淑妃娘娘,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昌云今年五歲,看到賀宴舟奶聲奶氣地喊他:“賀大人免禮。”
像個小大人。
淑妃一來,皇上又從龍椅上起來,臉上露出笑來:“愛妃來了,喲,看看這是誰。”
昌云往景歷帝懷里撲去,皇上很寵愛他們母子。
賀宴舟垂眸,尋思自己該走了,又忽然被皇上給叫住。
“對了,還有個事兒,朱遇清去秦府賠罪沒的?”
景歷帝唯獨會主動關(guān)心的,也就只有這些雞毛蒜皮卻有趣的小事兒了。
大太監(jiān)王炎答道:“回皇上,還沒的呢。”
景歷帝歪嘴笑了笑:“朕就知道那小子要拖延,宴舟,今天下值以后,勞你一趟,你押著他去,哦對了,還有裴家那小子。”
賀宴舟領(lǐng)了命。
皇上讓賀宴舟押著朱遇清去找秦雨鈴和她的姑姑賠罪,這不知又是怎么想出來的好主意。
“對了,還有,最近怎么這么多事兒,裴府昨晚被抄了,朕今后還要用他們做生意賺錢,你趕緊擬旨,就說裴家皇商的身份不變,以往的生意照做。”
賀宴舟再次領(lǐng)了命。
他在皇上跟前的時候,皇上總愛叫他做各種各樣的事情。
賀宴舟也想安安靜靜做自己的都察院御史,每天掃視各位官員,抓他們的小辮子,但現(xiàn)在皇帝近臣的身份也讓他許多事情做起來輕松了許多。
比如在皇上面前暗戳戳地給看不順眼的官員上眼藥。
景歷帝懷里摟著淑妃,看了賀宴舟一會兒,朝他揮了揮手:“行了,你走吧。”
賀老太傅家的這個小孫子,站那兒就板正得很,皇帝有時候想罵他都不忍,偏他又每天那么義正言辭的,從他嘴里無論說些什么出來,景歷帝再討厭再心煩也說不出他錯了這樣的話,看賀宴舟那個樣子,大殿上任何人有錯、有道德上的缺陷,他也不會有。
皇上嘆了聲氣:“愛妃,你看那小子,走個路都那么偉光正,就是因為這樣,朕能拿捏得了朱遇清,卻唯獨拿捏不了他。”
淑妃看著賀宴舟走出了大殿,一直走到了看不見的地方,手在皇上的胸膛上一下一下地撫著繞圈圈:“皇上,朱遇清那小子若是不拿捏著點兒,指不定給您做些什么壞事出來,賀宴舟卻不一樣,他無論如何都只會做對您好、對朝廷好的事兒,是為皇上分憂的。”
淑妃說話就是這么熨帖,一句話下來,皇上的煩惱便全都沒有了。
景歷帝呵呵笑著,將淑妃按倒在龍椅上,興致一上來,直接就伸手去剝她的衣服,一刻也等不及的要與她歡好起來。
淑妃一邊柔媚笑著,一邊趕緊朝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便有她的親信迅速將三皇子拉了出去。
三皇子被人牽著出來,在殿外遇到了賀宴舟。
“賀大人。”
賀宴舟回過身,蹲下身子溫柔叫道:“三皇子殿下,您怎么出來了。”
一旁的侍女不敢回話,直到殿內(nèi)傳出了陣陣不堪入耳的聲響,賀宴舟了然。
他伸出手捂住了三皇子的耳朵:“咱們來玩兒個游戲好不好,你看我口型,猜我在說什么。”
三皇子點了點頭,任由賀大人捂住了他的耳朵。
淑妃的哼叫聲,皇帝的喘息聲,還有肢體碰撞的水聲,皇帝喜歡女人叫,叫得越大聲越好,淑妃自是投其所好,聲浪一股一股地傳出來。
賀宴舟眉目始終溫和淡然,直視三皇子,為他念著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