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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他的心思

    公主要進山狩獵, 駙馬自然全程陪同。

    季云芙不意外會見到寧峋,從昨日他借口代公主向她傳話起,一切都有跡可循。

    她不是沉溺于舊事的女子,相反, 她很清醒地知道, 自拒絕裴燃的那一刻, 她便再不可能回頭。

    她得向前看,向前看,就意味著她要試著接受旁的男子。

    如今正是待嫁年齡,與其等著被姑奶奶安排,倒不如與自己并不討厭的寧峋接觸接觸看。

    她得為自己籌謀考慮。

    在情愛一事上, 她最不喜歡扭捏作態,女子為自己謀一個好夫婿,不是什么見不得人不光彩的事。

    她心里坦坦蕩蕩。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層不可言說的考量。

    思及此,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一雙沉淵似的黑眸。

    溫柔的眼波逐漸編織成密不透風的網, 偏偏他又肅來不動聲色,讓人難以琢磨,可就是那絲絲縷縷不經意間泄露的綿柔情緒, 就足矣將人吞噬,在他的溫柔陷阱中膽顫心驚。

    她甚至不敢去想,究竟是自己太過敏感, 才會浮想聯翩,亦或是確有其事。

    她太害怕是后者。

    不是害怕他這個人, 而是害怕打碎現有的關系。

    少女騎在馬上, 眼眸低垂,長長的睫毛似柳葉般微翹, 清風徐來,云卷天舒。

    她輕輕抬起眼眸,眼底像四月江南落下一層朦朧煙雨。

    只一眼,輕易就拂動了寧峋的心弦。他看得一呆,愣愣出神,直到少女月牙似的眸子彎起,不偏不倚與他對上,帶了幾分忍俊不禁。

    寧峋臉一燙,竟忘記收回目光。

    *

    午時,一行人或多或少狩得幾只獵物。

    季云芙射活物的準頭不太好,獵到一只山雞,還是破足。

    事后才知,那只破足山雞是駙馬為了讓公主能滿載而歸,提前準備好扔在那里的。

    除此外,還有好些缺胳膊斷腿的野物扔在公主的必經之路上。

    季云芙一上午都沒獵到一只,寧峋這才使了一招順手牽羊,想逗她一笑。

    正午日頭烈,一行人往營地折返。

    午膳便是用她們打來的獵物做,寧峋拎著季云芙打來的山雞,打算到河邊去毛清洗干凈。

    他讓季云芙不必跟著,“這點小事兒我自己來就成,這會兒日頭正曬,你快回去歇著吧。”

    少女一身英氣十足的騎裝,但也遮不住眼角眉梢的溫婉氣質,陽光下昳麗的容貌似晨起沾著露珠的花兒一樣,雪膚白得發光。

    寧峋生怕她曬著。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畢竟在軍營里,三伏天操練都是常有的事。

    他將山雞拾掇好,借了個火灶,熬了一鍋湯。

    趁著燉煮的功夫,他想起方才看到將軍換了一身干凈衣裳,便抬起自己的小臂左右嗅了嗅。

    以前這些事他完全不會在意,但現在不一樣了,在季姑娘面前,他總得給她留下一些好印象。

    當然,這也都是受將軍日常的熏陶,耳濡目染,便學了個十成十。

    他是不覺得自己身上的汗味熏人,在軍營里大家皆是如此,一群漢子湊在一起那味道才叫濃。

    不過他還是繞回營地,仔細擦洗了一番,換了身干凈衣裳。

    趕回去時,灶上的雞湯剛巧燉好。

    他按照自己食量的四分之一,從鍋里舀了兩勺,盛在一個干凈的瓷盅里。

    末了,不知想起什么,又往里添了兩勺。

    闔上蓋子,捧著瓷盅便往季云芙休息的棚子走。走到一半,他又繞了個遠,去河邊撈了一顆被將士們提前冰在水里的瓜。

    一手掌著瓷盅,一手抱著瓜,信步往回走。

    下午還要繼續打獵,因而眾人都在公主的營帳附近歇腳。

    涼棚隔開了高懸的烈日,但正午還是有些熱。

    隔得老遠,就看到寧峋人高馬大的身影。

    他是真的很高,加上身材壯碩,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季姑娘。”寧峋走近了才出聲。

    季云芙方才就看到了她,不僅是她,同歇在一處的謝挽月與謝玉墨也瞧見了。

    “我幫你拿。”季云芙不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人,都走到跟前了,自然不好看他一人受累拿著兩樣東西。

    “不用。”寧峋想都沒想就拒絕,“這湯盅外面燙得很,這瓜又冰又重,都不好拿。”

    季云芙看著他,眨了眨眼,顯然以為這話是不想讓她沾手的措辭。

    畢竟他一個人就輕輕松松拿了兩樣,她自認并非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哪里會信他的話。

    寧峋只盯著她笑,沒有讓她接手的意思。

    等走到棚子下,先將湯盅擱在桌上,才捧著西瓜問她,“季姑娘不信就掂量掂量試試。”

    季云芙伸手,寧峋笑著將瓜放到她臂彎里。

    雙臂一沉,猛地被懷中的瓜帶的往下墜,寧峋趕忙伸手托底。

    “重不重?”

    季云芙這次沒再逞強,點了點頭。

    寧峋笑著將瓜接過去,同樣放到桌上,“這瓜少說也有十幾斤。”

    季云芙有些想再試試另外那只湯盅能有多燙手,但看謝挽月已經忍不住打開了蓋子,只見熱湯的霧氣徐徐升起,她霎時就沒了試探的心思。

    目光不由落在他手上,寧峋察覺她的打量,大咧咧地坦然伸出手給她看。

    他的手指很長,但并不修瘦,瞧著便十分有力。指腹和手掌皆有一層厚厚的繭子,手心的紋路并不清晰,因為有許多疤痕橫貫在上面。

    他試著猜想季云芙的心思,解釋道:“我手上皮膚糙,痛感和你們姑娘家肯定不大一樣。”

    他收回手,靦腆一笑,“我方才親手熬的湯,季姑娘你嘗嘗。”

    謝挽月插嘴道:“獨獨給季姑娘嘗?有沒有謝姑娘的份兒呀。”

    寧峋鮮少和女子打交道,但也能聽出謝挽月話里的挪移,他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好意思,坦坦蕩蕩地點頭應道:“當然有!我專門多盛了些。”

    說完,他又閑不住似的,抱起瓜找地方切去了。

    *

    太陽落下山,營地里陸續燃起篝火和燈籠,腳下黑漆漆的路被點亮。

    耳邊是蟲鳴,仰頭是一望無際的繁星。

    今日沒有蚊蟲近身,季云芙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摸了摸腰間的香囊。

    “寧副將就送到這里罷,前面的路我都認得了。”中午季云芙夸了一聲瓜甜,晚上回營帳前,寧峋無論如何都要帶她去河邊再抱兩顆回來,這才繞遠去了趟河邊,導致回來的遲了些。

    “好。”寧峋點了點頭,將用網兜住的瓜分開兩側掛在馬背上。

    將士沒有不愛寶馬的,他也不例外,目光灼熱,順手撫了撫馬兒順滑的鬃毛。

    這樣的好馬就算放眼整個京城都不多得,因而寧峋對它有三分印象,試探問道:“這馬可是叫疾風?”他先前見謝指揮使騎過。

    看來傳言也不能盡信,誰說謝指揮使待人清冷疏離,連家中親眷都不例外,這不是待季姑娘便很好么。

    馬蹄原地踏了幾聲,像是在應和自己的名字一般,已經不用季云芙回答,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寧峋收回手,同時收回目光。

    兩人揮手道別。

    謝西泠站在謝家營帳外,幽深靜謐的夜色將他大半的身子籠罩在其中。背后是篝火灼灼的光,卻照不進他漆黑的眼底。

    眼底的影子幻化成野獸的輪廓,棲身于暗處揚起利爪,蓄勢待發。

    風吹過,他放輕自己的呼吸,迎面走上去。

    “回來了。”謝西泠說,“適才挽月和玉墨已經先回來了,等許久還不見你,便想著出來看一眼。”

    他朝著寧峋離開的方向掃一眼,淡聲道:“方才送你回來的那人是”

    季云芙怔了一瞬,不是因為這個問題難以回答,而是眼前人此刻說話的語氣。明明沒有任何逾越,再普通不過的一句問詢,可從他口中道出,便給人一種說不清的壓迫感。

    “是駙馬軍中的寧副將。”

    “寧副將。”幾個字繞在舌尖,謝西泠嘗出一絲苦味,“你與他很熟?”

    季云芙小心翼翼看他一眼,答得更謹慎:“才剛認識不久”

    他沒再多問,而是將目光落在那兩顆瓜上,用手背觸了下溫度,涼得激人,“這類寒涼之物還是要少食,對你的身子不好。”

    季云芙沉默須臾,乖覺點了點頭。

    謝西泠攤開手掌,目光看向她。

    季云芙將手中韁繩遞過去,兩人指尖相碰,一觸即離。

    她心中閃過一瞬的慌亂,手腕很細微地抖了下。

    謝西泠察覺她的緊張,果然,她并非一無所知。

    所以,這才是她近來躲自己的真正原因么?

    似乎沒有任何一個答案比這個更合理。

    謝西泠默了一瞬,再開口時,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且舒柔,“云芙,你感覺到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季云芙瞬間僵愣在原地,忘記做出反應。她抬眸看向他,心跳驟然變快,幾乎要不受控制。

    兩人站在營地的圍欄前,不遠處的火光不斷地跳躍在臉上,焚燒后的煙霧是一股極度危險的氣息。嗆人的刺鼻。

    馬蹄不安地來回踏著,攪亂了她的呼吸。

    她自然感覺到了。

    而連日來所有感受到的反常之處,在這一刻,皆得到了最直白的印證。

    他甚至不屑于隱藏和偽裝,一絲不錯地同她對視,眸底幽深的火光幾乎要將她強裝的鎮靜吞噬殆盡。

    “你不排斥接受新的人,對么。”他的語氣很淡,像尋常某一日同她閑聊說起今日的天氣。

    可她深知這是一個絕對危險的問題,危險的不是問題本身,而是對面這個人,以及橫貫在兩人間難以逾越的溝壑。

    她可以試著接受別的男子,她也的確這么做了,但這些男子絕對不該包括眼前這個人。

    她顫抖地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表叔”

    兩個字,瞬間將人拉回現實。

    他可是她的表叔啊。

    “云芙,我不是逼你應允任何。”謝西泠的聲線壓得很低,他的視線低垂,落在她的臉上。

    她的眼底倒映著他的輪廓,但她此時的目光卻是模糊的,沒有焦點,全被茫然的霧氣困住。

    須臾,她被灼燒般,再也撐不住,慌忙躲開他的目光。

    緊接著,對面人呼吸漸沉,似乎很輕地嘆了口氣。他的氣息噴薄在她的側臉上,讓人難以忽視,也根本無法忽視。

    他的手抵著她的下頜,讓她不得不抬眸與他對視。

    他的動作是那樣的強勢,可說出口的話卻極盡溫柔,像是誘哄,“云芙,你也看看我。”

    第32章 也看看我

    “也看看我, 好不好。”他只是想要一個機會。

    說來可笑,他居然妒忌一個才認識她兩日的人。

    謝西泠知道需要給她時間,今日再逼她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他松開捧著她下頜的手,拉開距離, 忍著想觸碰她的沖動, 啞聲道:“回去罷。”

    季云芙點頭, 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

    幾日后,狩獵的隊伍動身往京城折返。

    這幾日他忍著沒去看她,倒是聽聞那姓寧的小子跑得十分殷勤。聽得煩了,索性給那人添了點兒事做,最后幾日果然沒再聽到他的名諱。

    但他心中的煩躁依舊只增不減。

    回去的路上, 他沒再騎馬,拿了幾卷卷宗,上了莊家的馬車。

    謝西泠捧著書卷的手很穩,目不斜視, 專心于卷宗上的文字, 也不理會莊玄的搭話。忙起來時,一連幾個時辰水都不曾喝一口。

    這模樣與他平日里無異。

    處理起公務便不知今夕何夕、不要命似的。

    莊玄捧著一本游記看,手邊桌幾上放著一疊瓜子, 閑時就往嘴里塞兩顆。

    不過他沒怎么看到心上,一路都在偷偷觀察謝西泠,總覺得這家伙今日有些不對勁, 但具體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里與往常不一樣。

    車隊停下歇腳的間隙,車外的謝九輕叩車門, 探身道:“主子, 約莫待會兒繼續出發后,還有兩個時辰就能回城。”

    謝西泠不冷不淡嗯了聲。

    “主子是要去鎮撫司, 還是回府?”

    “鎮撫司。”

    莊玄聞言瞥他一眼。

    兩個時辰后天都黑了,今日又沒有必要的公務需他處理,不直接回府休息,卻要去鎮撫司?

    難不成是京中又出了什么事,但他還沒得到消息?

    對了,先前初抵營地時,他便記得謝西泠曾說此次狩獵英王或許會有動作。

    誰料他不僅沒有動作,還在狩獵第二日就以突感風寒為由回了京城,

    莫不是英王從來醉翁之意不在酒,隨行上山狩獵,不過是他的一出障眼法?

    “你這么晚去鎮撫司作甚?”莊玄小聲問,“難不成與英王有關”

    論及公事,謝西泠沒再晾著他,抬頭道:“宮中傳來消息,太后病重。”

    “太后這一年多,不是一直在病重么”

    謝西泠冷冷睨他一眼,沒吭聲。

    “你是說”莊玄猛地捂住了嘴,“所以這才是陛下突然詔令咱們回京的原因?”

    謝西泠嗯了聲,“不僅如此。”

    “還有什么?”

    “昨日太后親詔,命英王連夜遣返回封地了。”

    當初英王之所以會入京,便是因為皇帝念及太后病體以及她同英王的母子情深,遂特別開恩,應允他從封地回京侍太后之疾。

    如今太后眼瞧著時日無多,卻又下詔將英王送了回去。

    可想而知,英王的狼子野心,太后也不是一無所知,但她身為英王生母,最終還是選擇在臨死前最后保他一命。

    卻是不知道,英王此次返回封地,是不是放虎歸山。

    “那太子呢?”莊玄問:“眼下仍在徽州?”

    “昨日陛下已令皇家暗衛傳信于太子,命他秘密回京。”

    “看來這京中的天,又要變了。”莊玄嘆聲。

    謝西泠不置可否。

    “所以你一路反常,是因為在琢磨此事?”

    這次謝西泠沒再接話,手腕一垂,將卷宗擱在腿上。

    他揉了揉眉心,眼底有幾分壓不住的煩躁。

    等車輪重新駛動,他也沒再拿起卷宗,一手掀開馬車窗簾的一角,任微涼的清風透過縫隙吹進來。

    車廂內霎時冷了幾分。

    他的目光落在后幾輛馬車上,馬車車頭掛著謝家的標致,不算顯眼,卻也足夠供他辨認清。

    他猜想第二輛、亦或者第三輛里應坐著他想見之人。

    或許此刻在吃果脯,也有可能在閉目假寐。

    小姑娘性子堅韌,可身子卻嬌氣,在馬車里坐久了總要不舒服,輕則沒精神,重則頭暈目眩胃里惡心。

    每當這時,她就總想吃些酸的東西壓一壓那股難受勁兒,自他發現這一點后,便會讓人在馬車里備上一點酸口的果子點心。

    他盯著不遠處那輛緩緩前行的馬車,視線仿佛能穿透車廂描摹出她的輪廓。

    遠山眉,含情目,清凌凌的。

    他不敢多看,僅此一眼,就險些擊碎連日來的克制。

    *

    季云芙躲了數日,還是避無可避地與人在謝府門前撞見。

    謝西泠穿了一身飛魚服,寬肩挺闊,衣襟前沒有一絲褶皺,因著身量高,站在臺階上便更加醒目,有一種渾然自成的壓迫感。

    兩人間的空氣都變得稀薄而緊促。

    “云芙。”謝西泠先看到她。

    季云芙緩緩呼出一口氣,揚起得體的淺笑走近福了一禮,“表叔安好。”

    “要出去?”謝西泠平靜道。

    季云芙點了點頭。

    謝西泠不動聲色凝她一眼——少女與那天夜里如出一轍的緊張,稍有不同的是今日看著多了幾分故作鎮定。因而見他之后舉止愈發得體,言談也愈發恭敬。

    “去哪兒?”謝西泠隨意地指了下停在臺階下的馬車,“如若順路,我可以捎你一程。”

    “不順路。”

    謝西泠默了一瞬。

    繼而低笑一聲,“你可知我要去何處,就說不順路?”

    季云芙攥了下袖口,肉眼可見的局促。

    若換做以前,謝西泠可能會考慮姑且饒她一次,但經過這幾日他算是看明白了,若自己不主動些,她便能一直想法子避著。

    “我送你。”謝西泠微抬下頜,目光依舊平靜,語氣卻帶了幾分不容拒絕。

    坐上馬車之后,謝西泠問她要去何處。

    季云芙同他說去回春堂。

    “約了周大夫?”謝西泠問。

    季云芙低垂著眸子,嗓音極細地應了聲。

    他問一句,她便答一句。若他不說話,她也絕不多說一句。

    一路無言,馬車里靜悄悄地,只有兩道錯落起伏的呼吸聲。

    馬車停靠在街邊時,謝西泠正閉目假寐,手落在腕間的白玉珠串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

    季云芙掙扎良久,清了清嗓子,小聲道:“表叔,我到了。”

    寂靜半晌,男子哼笑道:“還以為云芙打算從今往后都不同我主動說話了。”

    季云芙呼吸一緊,倏地抬眸,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以前從未對她露出過這般神情,沒了長輩的穩重做派,多出絲懶散的玩味。

    季云芙只能硬著頭皮否認,“沒有,表叔想多了。”

    “是么。”謝西泠恍然大悟道:“原是我想多了,我還以為云芙這幾日在故意躲我。”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季云芙喉嚨發癢,說不出第二聲“沒有”。

    在他直白的目光下,她幾乎無所遁形,臉頰逐漸變得滾燙。

    *

    “你發熱了?臉怎么這么紅。”周婉將手中的藥杵擱下,繞過擺滿藥草的臺柜走到季云芙身前,左右打量她一眼。

    “沒。”季云芙錯開目光,不自然道:“許是來的路上太曬了。”

    “你今日自己個走來的?”周婉問。也是,謝府距離回春堂沒隔幾條街,的確用不著坐馬車。

    季云芙罕見地沒應聲。

    周婉得知她并不是發熱,便收回目光,轉身去臺子上取下一本醫書和一張藥方,“這是你先前同我打聽的那本古籍,我給你尋來了,你待會兒同藥方一起帶回去。”

    “上次的藥喝著如何?”

    季云芙說了感受,兩人又一起琢磨著將藥方細細改了改。

    抓好藥后,周婉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阿云,你們謝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為何這么說?”

    周婉提起謝玉嬌。

    季云芙面上露出一絲驚訝。

    若周婉問的是謝玉嬌被伯爵府休棄一事也就罷了,此事在京中早就傳開了,并不是秘密。

    可她竟提起了珍寶樓和李秦,那便有些不同尋常了。

    “你從何處聽來的?”

    “前些日子給王家千金看診,聽她閑話來的。”

    “她如何說的?”

    周婉面露猶豫,季云芙霎時心一涼。既讓人覺得難以啟齒,便一定不是什么好話。

    也是,對方既將謝玉嬌與李秦當做談資,還能說些什么。

    只是她不明白,這件事是從何處走漏的風聲?

    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解釋

    季云芙將藥方和古籍收起來,等回到謝?*? 府,剛好是午時。

    用過膳,她差人將此事告知謝西泠,關乎謝家其余幾位姑娘的名聲,她不敢馬虎,自己那點子別扭的心思,只得暫且擱置在一旁。

    晚些時候,謝西泠讓謝九回話,說他會派人去調查。

    此事說來也不難解決,既是流言,總要有源頭,總不可能空穴來風。

    稍費些心思打聽,便不難得知出處。

    只是季云芙未曾料到,散播流言之人很快便露了頭。

    第33章 在躲我?

    得知散布流言的背后之人乃是周子瑜時, 季云芙一點兒都不意外。

    一個連自己清譽能利用的女子,又怎會在乎別的女子的名聲。

    如今既已知曉是誰在背后推波助瀾,想要解決也就變得十分容易。

    但季云芙思來想去,覺得此時什么都不做, 才是上策。

    不必去掐斷流言, 也不必費力自證。

    原本就只是無憑無據的話, 鬧大了反而落人話病,好像她們心虛似的。

    于是,接下來幾日,季云芙與謝家兩姐妹依舊如尋常一樣,赴宴游玩, 沒事人一般,出現在京中大大小小的宴會之上。

    果不其然,時間久了,那些道聽途說之人反倒自己先產生了懷疑。

    ——那謝玉嬌當真是因為與人通奸被抓, 才被休棄的么?

    ——不是說謝家姑娘品性不端, 沒臉出門么,怎么瞧著一個個都像是沒事人一樣?

    ——話說回來,伯爵府好像從未說過謝玉嬌是因敗壞婦德而被休棄的, 我聽說她是因三年無所出才被夫家嫌棄的,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這樣的話一多,風向偏轉, 始作俑者反倒坐不住。

    畢竟,周子瑜冒著風險散布消息, 可不是看旁人同情謝玉嬌的!她是想看謝家女子皆被指點懷疑德行有損, 最好徹底毀了名聲,再壞了婚事!

    “你們知道什么, 謝玉嬌就是與人私通才被休的!”周子瑜忍不住道。

    今日來參加賞菊宴的皆是京中有名有望的高門之后,這些貴女哪個不是人精,眼下聽周子瑜如此篤定,也沒一味跟著附和。

    她們其中不少人,對周子瑜和季云芙的過節早有耳聞,所以此時再看周子瑜,不免多了幾分打量和懷疑。

    正在此時,眾人背后忽地響起另一道有條不紊的聲音,“周姑娘如此肯定,莫不是親眼瞧見了?”

    眾人聞聲回首,幾步開外站著三個姑娘,可不正是季云芙她們。

    周子瑜一見季云芙,便想起裴燃,若不是她,裴燃也不會在兩人本該大婚的當下,遠調去徽州查什么案!

    耽誤了婚期不說,還害她成了京中貴女間的笑柄。

    她今日就要讓季云芙也嘗嘗,被人議論嘲笑的滋味!

    “我雖未親眼瞧見,可若不是你們謝家的女子德行有損,怎會被人休棄,你如今還幫她說話,可見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若不是德行有損,怎會被人休棄”季云芙性子溫婉,說話的語調也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她若有所思地將周子瑜的話重復了一遍,然后眨了眨眼道:“所以,裴公子寧可躲去徽州,也不愿按婚期娶周姑娘你,是因為周姑娘的德行也有虧么?”

    人群中響起陣陣哄笑。

    周子瑜臉一紅,怒目圓睜看向季云芙,“你胡說什么!莫不是你以為胡亂攀咬我兩句,就能證明她謝玉嬌的清白?”

    “我為何要證明?”

    “所以你是承認了,謝玉嬌她不守婦道!”

    季云芙搖頭,一如既往的溫婉冷靜,“錯了。難道不該是周姑娘向我等解釋解釋,你為何口口聲聲咬定謝玉嬌與人有染、不守婦道么?”

    周子瑜面上閃過一絲慌亂,她如何能解釋的清楚。

    “既然周姑娘拿不出證據,便該懂得謠言止于智者。”

    周子瑜還想說什么,被季云芙厲聲打斷,“否則人人都像周姑娘這般,把道聽途說、無法證實的謠言當做事實來口口相傳,豈不是我今日隨口說一句‘周姑娘不是清白之身’,等傳個幾日,只要議論的人多了,便是真的確有其事了?”

    周子瑜臉倏地一白,再說不出一個字。

    等人群散去,周子瑜憤憤不平追上季云芙。

    “季云芙,你好大的膽子,方才你故意提起我與裴燃的婚事,難不成是在威脅我?”

    季云芙眨了下眼,彎唇莞爾道:“不,我只是在提醒周姑娘,人言可畏,你妄想操縱流言,就要小心遭其反噬。”

    周子瑜死死攥緊手心,“季云芙你怎么敢!我可是尚書之女,捏死你就像是捏死一只螞蟻那么容易!”

    “是么?”季云芙一臉漠然。

    周子瑜霎時被她這幅滿不在乎的淡然模樣激怒,“你不信?”

    季云芙反問道:“所以我如今能安然無恙地站在周姑娘面前,莫不是因為周姑娘大度,有容人之量?”

    周子瑜簡直要被她的話氣死,季云芙先前分明是一副謹小慎微、遭人欺辱都忍氣吞聲不敢反抗的做派,怎么突然就變得這般伶牙俐齒?

    難不成是想著撕破臉,便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可她哪來的底氣,敢這般同自己嗆聲?她不信有人真的不怕死!

    如若不是不怕死,便是她覺得,就連尚書嫡女也不能奈何她!周子瑜也不蠢,當即想明白了是有人給季云芙撐腰。

    *

    季云芙第一次“仗勢欺人”,說來還有幾分心虛。

    其實用“仗勢欺人”這四個字去形容她方才的反應也并不貼切,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欺人的念頭,只是剛好在——想要如過去一般忍下這口氣的時候,忽地想起了某人曾說過的話。

    有他在。

    她可以做回自己。

    她想,如果換作從前的季云芙,她一定不愿忍下這口氣。

    這般想著,反駁周子瑜便成了順理成章之舉。

    只是近來她總避著他,今日卻偷偷在心底借了他的勢,季云芙心里免不了一陣別扭。

    幸而那人向來繁忙,自然不會知曉宴會上一場無關緊要的小事。

    *

    殊不知,賞菊宴上發生之事,轉眼就被人整理成文書,放在了謝西泠書房的桌案上。

    書房內除了謝西泠,還坐著個莊玄。

    兩人剛才正在說今日朝堂上,駙馬主動請纓率兵出征,想去平定邊關戰亂一事。

    此時見謝西泠盯著手中文書看得仔細,不時展露笑意,還以為邊關來了好消息。

    “也給我瞧瞧。”莊玄道。

    謝西泠一目十行看完紙上內容,一臉平靜地將手中文書壓在胳膊肘下,抬頭看向對面,淡道:“今日不早了,你還不回府?”

    莊玄:“?”這幾日難道不是你硬拽著我來同你議事,怎么忽地就要趕人走了?

    他頗為幽怨地看了對面一眼,“你還沒留我用晚膳。”

    “你府上便無人給你備晚膳?”

    莊玄冷笑:“難道你有?”

    謝西泠面色一冷。

    見他吃癟,莊玄得意地撂下一句狠話,“謝西泠,明日你別想再騙我來你府上!”

    “謝九,送莊大人。”

    這邊送走莊玄,謝西泠從桌案上拿起兩本醫書,便往屋外走。

    等走到秋梨苑門外,步子一頓,將手中醫書遞給一旁的謝九,“你去送。”

    謝九一臉不解,但還是伸了手去接書。

    只是這書,卻遲遲沒落在他手上。

    謝九抬眸,主動伸手扯了下書籍的邊緣,紋絲不動。

    他清了清嗓子,小聲試探道:“要不還是主子您親自去,畢竟,來都來了”

    “多嘴。”謝西泠斂眸,手指力道一松,書落在謝九手上。

    他將手背在身后,朝屋里亮燈的窗子掃了眼,催促道:“快去。”

    謝九不疑有他,領了命,轉身往秋梨苑走。

    不多時,人便折返回來。

    謝西泠往他身后掃了眼,空無一人,心里忽地也有些空落落的,“可同你說了些什么?”

    謝九知曉主子問的是季姑娘,為難的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

    謝西泠嘆了口氣,又后悔方才沒有親自進去。

    不是他不敢,而是怕將人逼得太緊了,她此后越想躲著他。

    *

    謝西泠不知從何處搜羅來的古籍,季云芙看得入了迷,一連三日除了吃飯睡覺,便捧著書沒舍得放下來過。

    待到第四日,她捧著兩本醫書和一摞看書時特意批注的筆記,急匆匆去到回春堂。

    周婉也覺得稀罕,問她這書是從何處得來的。

    “我表叔前些天讓人送去給我的。”季云芙說。

    “謝大人啊。”周婉努了努嘴,“難怪。想必廢了不少功夫吧。”

    季云芙低垂著眼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她翻開其中一本,數到記憶中的頁數,遞過去給周婉看,“你看這段記述,這女子的病癥是不是與我相差無二?”

    周婉接過書仔細看了好幾遍,才敢點頭道:“還真是。”

    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眸中看出驚喜之色。

    果真應了謝西泠那句很久以前的話——就算暫時沒有好的方子,你又可知是不是因為坐井觀天、知之甚少,才暫無解法。這世間奇難雜癥多的是,今日看來或許是難題,來日說不定只是一張方子便能藥到病除。

    眼下這不就是,一張方子便能藥到病除了?

    周婉和季云芙一樣欣喜,但欣喜之余,她不忘提醒季云芙,“雖然書上記載此女子按照這道方子治好了病灶,但咱倆都別高興太早,成與不成,只有試了才知曉。”

    周婉按照醫書所記載的方子給季云芙抓藥,抓到最后一味藥時,人頓住了。

    “可是有難處?”季云芙湊上前。

    “缺一味藥。”周婉說。

    “怎么會?”季云芙疑惑道,她先前一個人時已經反復研究過這道方子,所需的藥材都是尋常藥鋪就有的,怎會缺呢?

    周婉自然懂她的疑問,解釋道:“紫石英采自太明山山谷,早在去年之前,太明山便出了一場山崩,導致往來的路皆斷了,人進不了山,自然采不上藥。”

    “山崩?”季云芙呢喃道,“那京中別的鋪子還不會有去年存下的紫石英?”

    周婉嘆了口氣,“難。”

    稍頓,她抬眸道:“還有一地倒可試試。”

    “何處?”

    “太醫院。”周婉說,“此事你可請你表叔幫幫忙,于他而言,應當不是什么難事。”

    于謝西泠而言,的確不是難事,畢竟他當初都能將太醫院院正請來為她瞧病。

    可難的是她呀。

    第34章 “憑什么他們都可以,我卻不行?”

    季云芙陷入猶豫。

    這一天, 她并沒有去書房找謝西泠。夜里捧著古籍看,心思卻不知何時早已飄遠。

    她不喜歡現在這副猶豫不決的模樣,可又捋不清該如何化解眼下困局。

    謝西泠太好,不論是作為長輩, 還是他這個人, 都好到讓人挑不出錯處。

    她絲毫不懷疑, 只要她同他開口,他一定會竭盡所能幫她去尋到這味藥材,且絕不會挾恩以報。

    可越是這樣好的人,季云芙越忍不住懷疑,他怎會對自己生出超過叔侄親情以外的, 別的情意。

    她到現在都覺得不可置信。

    先前他從未展現出待自己與挽月她們有任何不同,似乎是從她與裴燃的事徹底告吹之后

    所以,他是在那之后才對她漸生情愫?

    由憐惜慢慢變成了情意?

    那先前姻緣樹上的赤繩,他又是為誰而系季云芙不敢深思, 每一次膽大妄為的猜想, 都好像是對自己過往叫出的每一聲“表叔”的褻瀆。

    她并不是一個優柔寡斷之人,尤其在情愛一事上。若與她表露心意的男子并不是謝西泠,她絕不會像如今這般畏畏縮縮。

    越是看重, 才越是小心翼翼,生怕一步踏錯,讓所有溫情都付諸東流。

    但不論如何, 她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該她面對的總要去面對。

    而備受煎熬的, 又何止季云芙一人?

    自謝西泠將季云芙從江南接到京城謝家那日, 就從沒有刻意避著她過。

    以前不是沒有克制著自己不去見她,那是因為她心里有別人, 她一心想嫁作他人妻,他不敢過多去打擾,怕自己藏不住心思,更怕按捺不住角落里肆意滋生的陰暗念頭。

    所以他恪守長輩該有的分寸,十天半個月,放縱自己主動見她一兩面,像是飲鴆止渴。

    但像近來這樣,超過十多天都不踏足秋梨苑,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那天在府門外,他只說順路捎她一程,旁的什么都還沒來得及說,她便一副對他避之不及的模樣。雖后來在馬車上否認了這幾日是刻意躲著他,可她究竟藏了怎樣的心思,他又怎會看不出?

    便是看得太過清楚透徹,才驚覺她連與自己相處都變得束手束腳,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更甚者,連主動開口同他閑話,都像是在為難她一般。

    他不愿見她這般,這比將刀架在他心尖寸寸凌遲都讓人難受。

    所以,前些天夜里,他人都走到了秋梨苑門外,最后還是讓謝九獨自一人將書送了過去。

    連謝九都覺得不可思議。

    當天夜里,謝西泠整晚都在書房待著,油燈燃了一整夜,桌案后蕭肅的人影映在軒窗前。

    下人以為他又處理了一夜公務,可第二日謝九去書房時,分明看到桌案上的卷宗攤開擺放著,停在了莊玄大人離開時的那一頁。

    之后幾日謝西泠照常上值,一直到天黑才回府。

    謝九不是沒見過他忙于公務的模樣,但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寡言少語。

    今日回到府上,謝九忍不住問起守在書房外的小廝,“白天可曾有人來書房找大公子?”

    小廝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話方才大公子就問過,怎么眼下公子身邊的謝九侍衛又來問了。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沒人來過。”

    謝九應了聲,猶豫再三,叩響書房門。

    “進。”

    謝九走進去,試探道:“前些日子給季姑娘送去的書她許是看完了,要不要屬下去問問?”

    聞言,謝西泠從桌案后直起身,極涼的一眼,“你很閑?”

    謝九心突突一跳,心道這不是怕主子您再見不到人都快將自己熬死了,就算是熬鷹也不是這么個熬法啊。

    “還有一事。”謝九猶豫著道。

    “說。”

    “周大夫給季姑娘新寫的方子,上面有一味藥是回春堂沒有的。”

    謝西泠蹙眉,半晌,垂下眼皮道:“知道了。”

    “那”

    “她若是需要,自會來尋我。”謝西泠說。

    看這架勢還是不打算主動去見季姑娘,也是,之前主子倒是步步緊逼,誰曾想反倒將人嚇跑了。

    謝九見桌案后的人重新將頭低下,一副閑人勿擾的模樣,自覺輕聲退出了書房。

    *

    季云芙拾掇好心緒,鼓起勇氣來到謝西泠書房外。

    不僅是為了求他幫忙,更要緊的是兩人不能再像眼下這般僵著了,需得把話說開。

    她從來都是將謝西泠視作長輩一般愛重,這世上真正待她好的人不多,他算是其中之一,她舍不得失去他這個親人。

    少女提著燈籠,身姿聘聘婷婷,謝九一眼就瞧見了她。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期待見到季姑娘,幾乎是看清人的下一瞬,便抬步迎了上去。

    “季姑娘是來尋公子的?”謝九忙不迭道。

    季云芙緩緩點了點頭,目光往屋內明亮的光影上一掃,問道:“表叔可是在忙?若是忙,我便改日再來”

    謝九連裝著問一聲都不裝,當即答道:“主子他不忙。”

    這話聽起來有三分自作主張,但背后暗藏的深意卻讓季云芙不太自在的捏緊了燈籠的長柄。

    “那便勞煩謝侍衛代我通傳一聲。”季云芙柔聲道。

    謝九得了話,轉身一個箭步跨上書房門前的臺階,敲門道:“主子。”

    不多時,里面傳出聽不出情緒的一聲“進”。

    謝九推開門,探了大半個身子進去,“主子。”

    “又有何事?”

    “季姑娘”這三個字甫一出口,對面桌案后的男子便冷冷一眼睨過來,似是有些惱他今夜多嘴多舌。

    謝九硬著頭皮頂著寒光將話說完,“季姑娘來了,現下就在書房外等著見您。”

    謝西泠面上閃過一簇顯而易見的怔愣。

    稍頓,他清了清嗓子,平靜道:“讓她進來。”

    “是。”謝九得了令,瞧著比謝西泠這個正主還要激動。

    轉頭便同侯在門外的季云芙道:“季姑娘快進去吧,燈籠給我就行。”

    季云芙應了聲,將燈籠遞過去,手中沒有能抓握的東西,心反倒忽地一緊,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攥住了。

    走進書房,人還沒靠近,隔著老遠,便先朝著桌案后的方向福身行了一禮。

    姿態要多恭敬有多恭敬,看得桌案后的謝西泠不由眉頭微蹙。

    “云芙,你實在不必如此。”

    “要的。”季云芙眼眸低垂,回的認真,“禮不可廢,您是我的長輩,是我的表叔,從前該是如何,往后也應當如何。”

    她主動提起這幾日的反常,“這些日子是我不懂事了,表叔莫要放在心上。”

    謝西泠冷著一張臉,喉嚨發澀,“這就是你今日主動來尋我的目的?”

    季云芙咬了下唇,沒應聲。

    謝西泠撂下手中的書卷,身子微微后仰,“你便非要隔著這么遠與我說話?”

    見季云芙仍定在原地沒動,他沉了嗓子,又道:“走近些,你說話我聽不清。”

    季云芙這才往前挪了兩步。

    僅僅兩步,在謝西泠看來也寫滿了不情不愿。

    他心頭忽地升起一股挫敗之意,為何別人都可以,唯獨他不行?

    裴燃也就罷了,她們兩人有自小長大的情誼。可他自認自己也不差,雖與她相識不似裴燃那般早,但零零總總加起來,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日子,就算是裴燃那個青梅竹馬都比不過。

    可為何兩人間的距離,沒有日漸親近,反而愈發疏遠了?

    難道是他錯了么?

    他就不該貪心,妄圖同她表明心跡?

    他便不配得到她的回應?

    明明就連那個與她相識不過短短數日的寧峋都可以,為何他卻不行!

    謝西泠克制自己沒有沖到她面前質問,心底的火幾乎將他殘存的冷靜燒的面目全非。

    他以為自己忍得住,原來不過是因為沒有見到她。

    方才看見她的第一眼,心里苦守的防線,頃刻間便碎成了殘垣斷壁。

    “云芙。”謝西泠良久才道:“今日來,可是有其他話要同我說?”

    季云芙從始至終低垂著眸子,原來她私心所想的回到曾經,竟也這般難。

    連與他對視這樣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她都會遲疑。

    “想求表叔幫我尋一味藥材。”季云芙盡可能平穩地說。

    “什么藥?”

    “紫英石。”季云芙擔心他為難,補充道:“不是什么貴重稀罕之物,只是采出此物的太明山暫時因山崩被封了”

    沒等她說完,謝西泠忽地冷聲打斷她,似壓抑著某種岌岌可危的情緒,“便是貴重稀罕之物,我難道就不會為你去尋了?”

    “季云芙,你這話好沒良心。”

    季云芙一愣,不是她的錯覺,她的確從那一貫穩重端方的人口中,聽出來一絲委屈。

    她愣愣抬首,猝不可防撞上謝西泠的目光。

    那一眼,她看到他眼底飄落一場終年不遇的暴雪。

    紛紛揚揚,萬里冰封,如玉山將崩。

    她呼吸一緊,似寒冷的空氣吸入喉嚨,將心肺都攪得天翻地覆。

    “難道我待你不好么?”謝西泠一直在看她,目光絲毫不錯。

    季云芙竭力平和順從地回他:“好,表叔待我再好不過了,與嫡親的長輩無異。”

    “季云芙,你明白我在同你說什么。”謝西泠不知被她話中的哪個字眼刺到,突然較真起來。

    他很少連名帶姓喚她,今日屢屢這么說,可見是動了怒。

    季云芙哪敢再裝傻,只怕多少一句,眼下繃著身子坐在桌案后的人便能沖到她面前。

    “云芙。”

    “季云芙。”

    他一次又一次,低聲喚她的名字。

    迫使她不得不抬頭回應,“可你是我的表叔啊。”

    不是因為他不好。

    正是因為他太好了,才更怕越過雷池。

    她不止一次地想,她再無力支撐自己失去一個重要的人。

    所以就算他再好,她也不敢往前邁一步。

    誰也不知道,那一步之后會不會是萬丈深淵。但她知道,若她此時再不回頭,就是真的要失去他了——這個被自己叫了許多年表叔,在她最狼狽最不堪時,幾次拖她出泥潭,給她撐起一片天的男子。

    如果能退回原地,往后余生,他都是她的親人,她堅信這一點絕不會變。

    她膽小,她自私,她不愿舍棄如今擁有的一切去賭一個不定的未來。

    她已經是輸過一次的人了,三年的等待,她不敢有第二次。

    謝西泠聽后,卻是自嘲一笑,“云芙,我在成為你的表叔前,首先是謝西泠,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男子。有七情六欲,有所求、有所念。”

    “你為什么不能,也看看我?”

    這是他第二次同她說這句話。

    上一次是在狩獵之時。

    她忽然明白過來,他是因為看到寧峋的出現,才迫切地想要同她表明心跡。

    “可你先前在寶靈寺,不是同我說過,你有心儀的女子。”

    “你怎知我那時說的人不是你?”

    男子清越的嗓音如碎石擊玉,震得季云芙耳膜生疼,人也恍惚起來,她最不敢想的話,便被他如此輕易地承認了。

    “所以,不是在我與裴燃的婚事生變之后”

    謝西泠啞著嗓子,“比你所敢想的時間,還要久。”

    “就算如此,你也不肯信我?”謝西泠苦笑道,“憑什么他們都可以,我卻不行?”

    季云芙愣愣地看著他。

    他卻忽然害怕面對她的回答一般,先一步錯開了目光。

    她只覺得自己拒絕起來艱難異常,卻從未考慮過,那般穩重自持的人,既決心要踏出這一步,又經歷過多少煎熬。

    她以為他是憐惜她,才因憐生愛,卻不敢想,他竟早在她不知情時,便將對她的情愫偷偷藏在了心底。

    對啊。

    他那樣的人,若非主動,誰又能窺探到他的心意。

    第35章 你在怕什么?

    “要拒絕我么?”

    謝西泠問她, 目光像溺水之人的垂死掙扎。

    他有些怕她的回答,可又忍不住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不肯放過她每一絲細微神情的變化。

    季云芙沒有說話。

    腦海里沒有任何關于“要或不要”的念頭。

    但這樣的反應本身就是不對的, 她不應該遲疑。

    她不得不承認, 某一瞬間,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想要離經叛道,就好似受了蠱惑。

    為什么別人可以,唯獨他卻不行。

    這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明明這世上男子中,旁人對她的好,皆不如他。

    再多的, 她不愿承認,眼前之人雙手捧出的愛意太有誘惑力。

    或許從旁人口中說出,她會懷疑是花言巧語,但從他口中說出, 她卻莫名篤定。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寶靈寺山下, 他擁著她說出的那句,“以后換我來照顧你”。

    當時還傻傻的分不清,以為那句話僅僅是長輩想要庇護晚輩, 現在想來,好似就是從那日起,一切都有了變化。

    季云芙的沉默并沒有讓謝西泠偃旗息鼓, 相反,他像是看到了希望。

    他從桌案后起身, 生怕驚擾到她, 小心翼翼走到她面前。

    確定她沒有后退躲避,才緩緩伸手, 指腹挑起她的下頜。

    這樣的姿態早已逾越叔侄界限,完全是一個男子在看自己心愛的女子。

    他啞著嗓子,沉聲道:“云芙,可不可以只將我當做一個再尋常不過,心儀你的男子。”

    季云芙沒再躲避,有一件事謝西泠說得沒錯,他在成為她的表叔前,首先是謝西泠。

    拋開一切年齡、地位、輩分不談,單看眼前這個人,她的確無法違心說出拒絕的話。

    就像她得知他有心儀之人時的反應,是暗自感嘆那女子該有多好命,才能得到他的喜歡。

    夜風拂過,窗外的枝葉簌簌搖擺著,在月光的映照下,是一樹蠢蠢欲動的暗涌。

    季云芙不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否則她今日便不會出現在謝西泠的書房里。

    雖然,眼下的發展與她今日來時的初衷大不相同。

    她的思緒出現片刻的空白,很快又瞬間清醒,她怎么可能將一切都拋開,這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幼稚想法!

    謝西泠注意她的神情,忽然松開了捏著她下頜的手。

    他主動退后一步,與她拉開距離,目光不復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眼底的情緒也恢復平靜。

    季云芙茫然地眨了眨眼。

    結束了?

    “方才你同我說的紫英石,大概需要多少。”他突然跳脫,問起另一個問題。

    季云芙愣然,下意識接上話,“二兩就足夠。”

    “我明天差人去太醫院打聽打聽。”謝西泠說:“若有,我便直接讓謝九送去給你,若沒有,我也會讓他與你知會一聲。”

    “好。”季云芙說,說完,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而謝西泠已經轉身,似要繞回桌案另一邊去。

    她盯著他的背影一時沒有吭聲,就在抬腳之際,那人忽然斂眸回首看過來,“云芙,你在等什么?”

    她在等什么?

    “等我追問你方才的答案么?”

    “不是。”季云芙搖頭否認。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她的心思卻好像在他面前展露無疑,分明她自己都捋不清

    ——“咚咚”。

    恰在此時,身后響起一陣叩門聲,霎時間,季云芙如臨大赦。

    謝西泠的視線越過她,朝著門外道:“進。”

    謝九探進來半個身子道:“主子,莊大人來了。”

    不等謝西泠反應,季云芙先是一驚。

    謝西泠將她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不動聲色牽唇道:“讓他進來。”

    “是。”

    “表叔,那我便先回秋梨苑了。”季云芙不自然地扯了下衣擺,快速道。

    謝西泠長腿一邁,兩步就走到她身前,一手圈住她的細腕,稍一用力就將人按在身后的太師椅上,“坐著,沒讓你走。”

    他好整以暇睨她一眼,笑道:“莊玄你又不是沒見過,躲什么?倒像是做賊心虛,見不得人一樣。”

    季云芙抬眼看向他,慌亂解釋道:“不是躲,就是我怕打擾表叔與莊大人議事。”

    “無妨。”謝西泠彎腰俯身道:“與你的事還沒說完,別人得排在后面。”

    季云芙臉一燙,同時聽到推門聲響起,猛地伸手將面前人推開。

    用的力道格外的大,連謝西泠都有幾分吃驚,倒退兩步站定后,唇角揚起一抹笑。

    莊玄一進門,就發現房中比平時多了一人,“小阿云?”

    季云芙起身同他行禮,喚道:“莊大人。”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西泠書房?”

    本是對方隨意問出的一句話,實在犯不著大驚小怪,可壞就壞在季云芙此刻做賊心虛,便是聽什么都覺得“意味深長”。

    剛想出聲解釋,卻先一步被謝西泠按著肩膀將話壓了回去。

    謝西泠道:“你來做什么?”

    莊玄被他的語氣刺到,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想來?”

    他將一封密信扔到對方懷里,“還不是為了給你送這封信,裴”他目光往季云芙所在的方向一掃,改口道:“徽州那樁舞弊案查出來了,牽扯出好幾個京中官員,品級還不低,你且看看吧。”

    謝西泠收下信,并沒有立即去看的打算,略抬下頜道:“知道了。”

    莊玄:“?”這意思就是直接趕他走了?

    好你個謝西泠,整這一出卸磨殺驢是吧!

    莊玄也是有脾氣的人,當即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謝西泠一臉淡然,在他走后重新將門闔上。

    季云芙卻忍不住擔憂,“莊大人走時瞧著有些不高興。”

    謝西泠看她,“你是在擔心他,還是在擔心怕我開罪了他?”

    季云芙又不說話了,擰著袖口躲開他的目光。

    謝西泠不由彎唇,解釋道:“放心,他不會真的與我生氣。”

    季云芙悶悶嗯了一聲,又是一陣寂靜。

    他方才留她不是說要繼續先前的話么,怎么眼下又沒了動靜。

    她心里忍不住去想,卻又不好直接問出聲,見他沒有開口的打算,便默不作聲坐在太師椅上。

    靜坐了會兒,眼前又響起腳步聲,再抬眼,竟是謝西泠遞來一本書。

    季云芙接過看了眼,是一本游記,她不明白對方意欲何為,就聽他開口道:“你閑坐著也是無聊,不如看看書。”

    說完,他便轉身繞到桌案后坐下,拿起方才莊玄給他的信拆開。

    信封外原本封了蠟,禮部主掌的案子,莊玄第一時間得到信自然要拆開看。眼下信封已經被人開過,他直接就能取出來。

    厚厚一摞約有十來張,除去前幾頁記錄查案經過,后面皆是證詞。

    最后一頁附上一張名單,整理了徽州一案所牽連的京中人員。

    他看信看得仔細,再沒有看季云芙一眼。

    只是如此?

    季云芙眨眼。

    眼下謝西泠已專注地處理起公務,她再多說什么反倒像是在打擾。想著方才他阻止自己離開的話,認命地翻開手中那本游記。

    可她藏了滿心的事,又如何能看到心上,半盞茶的功夫,就是連一頁都沒有翻過去。

    燈影落在紙上,平日里清晰可辯的字也莫名模糊起來。

    好不容易拼湊出一行字,又半天難讀懂其中的意思。

    她捏著書卷的一角,漸漸堆出褶皺。

    良久之后,她低垂著腦袋脖子都困了,面前突然落下一道陰影。

    “想好如何回答我了么?”謝西泠問她。

    他半蹲在她身前,這個動作使她無需抬頭,輕松地就能平視他。不再是仰望的姿態,連他的話音聽起來都比尋常更平易近人幾分。

    就在她以為,這話茬不會再被提起時,?*? 他又出現了。

    平靜地、溫柔地,問她想好了么。

    季云芙陡然發現,經過片刻的喘息,她居然沒有了方才的緊張。而她也終于意識到,在沉默等待的間隙,她所想的,并不是該如何措辭拒絕他。

    可她腦海中理智尚存。

    猶豫半晌,抿了抿略干澀的唇,開口道:“表叔”

    僅僅兩個字,身前原本屈膝半蹲的人忽地站起來。

    坐在太師椅上的季云芙這才意識到,若非他的遷就,他本該如此高不可攀。

    正在她再次啟唇之跡,一雙微涼的手猝不及防覆上她的后頸,輕輕一捏,便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與他對視。

    他的目光赤裸到令人膽顫心驚。似暗夜中潛伏的猛獸露出爪牙,盯著獵物而眼露幽光。

    季云芙甚至猜到他接下來的動作。

    如預料之中的,在她顫抖的注視下,他的身影隨之落下來。

    她在發抖、在緊張,不僅被他撫過的皮膚在發燙,她的靈魂都像是被大火焚燒。

    然而千鈞一發之際,他的臉龐忽地一偏,落在了她的耳側。

    他唇畔的呼吸縈繞在她的耳廓。

    她的呼吸凝固,連心跳都要停滯。

    耳邊人卻輕笑一聲,慢條斯理道:“云芙,如果你只將我視作你的表叔,又在怕什么?”

    第36章 心防松動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

    夢里反復出現一個人的面容, 嚴肅的、克制的、冷漠的、深沉的,后來不知怎地光怪陸離起來,他的神情也變得不受控制,溫柔、繾綣、曖昧

    她的感官像是在夢中被無限放大, 她的眼睛能清晰看到他泛紅耳垂上那顆昳麗的暗紅色小痣, 她的耳朵能清楚分辨出他清冷聲線下按捺的沙啞情。欲, 還有她的呼吸全都是他的味道。

    清冽的,惑人的,似夢中盛開的曼珠沙華。

    第二日果然起遲了,她是被綠岑喚醒的。

    今日季氏帶謝玉嬌回府,她得去問安。

    盥洗換衣時, 綠岑說大公子待會兒也要去紫竹苑。

    季云芙倏地一驚,“他為何去?”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于激烈了。

    好在綠岑正在收拾她今日要佩的釵環,并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大公子今日休值啊, 姑娘怎么連這個也忘了。”綠岑嘟囔一句。

    對啊, 她怎么就忘了今日是表叔休值的日子。還以為他是因為她季云芙連忙甩走這個可怖的念頭,平復心情坐在鏡前讓綠岑替她綰發。

    夏日來了,衣衫也愈發薄, 發髻不宜太繁復,不然會顯得頭重腳輕。

    但今日要迎姑奶奶回府,打扮太素凈也不適宜, 故而她穿了一身藕荷色對襟齊腰長裙,綰單螺髻, 簪珊瑚流蘇釵, 靜雅溫婉又不失俏皮。

    估摸著時辰,主仆二人動身往外走。

    將季氏一行人迎回府后, 眾人一并往紫竹苑走。

    季云芙站得遠,同季氏見禮后便一直規矩走在人群最后方。

    今日玉墨身子不舒服,便沒有來,只她和挽月二人能作伴,

    挽月是個閑不住嘴的,路上便忍不住說:“你方才留意謝玉嬌沒?”

    季云芙點了點頭,想起那個畏畏縮縮躲在季氏懷中的女子,不復從前的趾高氣昂與凌厲,適才見了人居然會害怕地往季氏身邊躲。

    她先前還猜想謝玉嬌是不堪受流言非議,這才裝傻扮癡,眼下看倒是生出幾分懷疑。

    像是真的撞壞了腦子。

    不過想起她做的惡事,季云芙并不同情她分毫,只覺得她罪有應得。

    那日在珍寶樓,如若不是自己機敏躲過算計,今日怕是要比謝玉嬌慘上千百倍。

    畢竟謝玉嬌再如何,還有謝相這個權勢滔天的父親,和季氏這個一心為她謀算的母親,縱使被伯爵府休棄,她也是金尊玉貴的相爺嫡女。

    可要是她那日失了清白,不得不嫁給李秦,這輩子就要全毀了。

    季云芙收回思緒,平靜道:“不管她如何,我們只需周全禮數,旁的盡量避著就是。”

    謝挽月認同的點點頭,畢竟謝玉嬌是傻了,同一個傻子又能計較什么呢?換句話說,若日后真與謝玉嬌起了沖突,反而是她們得吃啞巴虧,倒不如干脆躲著她。

    兩人想到一處去,彼此換了個眼神。

    “待會兒問安后,你可有安排?”謝挽月問。

    季云芙正要接話,前方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和昨日她夢中的一樣。

    “她待會兒要隨我去書房。”謝西泠說。

    她何時應的!

    謝挽月霎時偃旗息鼓,半分挽留都沒,“既如此,我便自己出府玩兒去了。”她打算去看看偷偷盤下的幾間鋪子近來賬目如何,本想多一個人陪她,可既然兄長都發話了,她可不敢搶人。

    況且,兄長找阿云,多半是商量正事,孰輕孰重,她自然有分寸不去打擾。

    謝西泠都發話了,季云芙還能說什么,她氣悶地偷偷瞪他一眼,沒曾想,這一眼還被他逮了個正著。

    她霎時收回目光,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

    謝西泠無奈失笑,“你昨日不是問我要了二兩紫英石?怎么,今日又不急著要了?”

    謝西泠慢條斯理道:“既是如此,你便先同挽月出去玩兒,至于紫英石就改日再說好了。”

    季云芙默了默,抬頭看他。

    他怎么能這樣!

    “怎么?”謝西泠笑問。

    明知故問。

    季云芙也有脾氣,昨日那事還沒同他算賬呢,害得她一夜沒睡好,今日又來欺負她,這算什么!

    她偏過臉,不欲同他講話。

    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居然敢同謝西泠甩臉子了。

    謝九瞧得后背直冒冷汗,何曾見過有人這般對待主子啊!尤其是謝家小輩,哪個見了他不是又敬又怕。

    先前季姑娘對主子雖然不怎么害怕,但敬重卻絲毫不比旁人少,怎么今日,像變了個人一樣。

    莫不是昨日書房里,主子惹了季姑娘?可那也不應該啊,季姑娘的脾氣多好啊,何時見她與人置過氣。

    謝九在一旁偷偷操碎了心。

    偏偏謝西泠一連淡然,竟還笑得出來。像是對季云芙的態度頗為受用似的,平日里冷肅的一張臉,此刻笑意就沒淡下來過。

    謝九越發看不懂了。

    一行人同季氏見過安,寒暄幾句后,紛紛離了紫竹苑。

    季云芙跟在謝西泠身后,一路來到他的書房。

    想起昨日書房內的情景,她的腳步不由一頓,直到謝西泠出聲喚她,這才紅著一張臉低頭走進去。

    謝西泠將書房的門大開著,讓她自己找地方坐。

    季云芙看都沒看昨日坐過的太師椅一眼,就近在門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在她的位置,剛好能看到院中行走的下人,以及院里的鳥語花香。

    這讓她的心情舒暢不少。

    “紫英石待會兒就有人送來了,方子上的其余藥材我也差人給你都準備了一些。”

    季云芙愣了一瞬,回他:“旁的藥材周大夫已經提前給我抓好了。”

    謝西泠人坐在桌案后,不知在看什么,聞言頭都沒抬,“我這里沒有,如何給你煎藥?”

    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已經決定好這藥得在他這里煎。

    季云芙沒接話。

    以前的謝西泠多是溫和的,但那時的溫和就像是長輩一樣,會關心她,但恪守界限,絕不會像現在這般無孔不入,意圖滲透進她周圍的每一寸。無可否認此時的他依舊溫和,但溫柔之外,卻多了一絲男子強勢的氣息。

    季云芙拿他沒辦法,只能小聲道:“煎藥可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據她所知,他院子里除了負責打掃的小廝,便是如謝九一般的侍衛,謝九連包扎都不會,又怎能耐下性子煎藥。

    “難不成太醫院的人,連煎藥這等小事都做不好了?”謝西泠淡聲問。

    太醫院的人?

    他竟又將太醫院的人請到府上來了?他不會是想讓太醫給她一個小女子親自煎藥吧。

    季云芙嚇得聲音都顫了,那些可都是伺候宮里貴人的大人啊!

    謝西泠將她臉上的惶恐盡收眼底,忍不住笑道:“你好像對這次的藥方格外重視,我身邊的人皆不通藥理,便趁此機會找人來一并幫你看看。”

    原是如此。

    季云芙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由得心中蘊藉,她沒再說什么,乖乖坐在一旁等著。

    約莫半個時辰,還未聽人來,謝西泠怕她無聊,便讓她自己去書架上取書來看。

    季云芙應了一聲,起身往書架前走。

    要去取書,自然要經過謝西泠的桌案,她目不斜視,偏他這個人就算不說話,存在感也極強,她還是沒忍住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坐姿極端正,就算執筆半個多時辰,也依舊如松鶴一般。落在紙上的墨跡瀟逸頓挫,季云芙的字受他指點頗多,因而兩人字跡難免有幾分相似。

    這樣的認識令她有些難為情的收回眼,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書架上,謝西泠將書籍擺放的十分有條理,她很快便找到合心意的書。

    是一本前朝詩集。

    她踮腳將詩集取下來,目光卻不由自主被書架最上面一層所擺放的檀木盒子吸引。

    之所以注意到,是因為她認得那只盒子,正是她送給他白玉手串時,所用的盒子。

    只是眼下手串就戴在他手腕上,留著盒子還能做什么?

    女子敏銳的猜想讓她隱約覺得盒子里并非空無一物,可具體放了什么,她又想不到。

    她收回目光,捧著詩集往外間走。

    臨近午時,太醫院的王太醫終于到了。

    季云芙以前便見過王太醫,對方也算是對她的病情有所了解,把過脈后仔細將方子看了遍,點頭道:“這方子上有幾味藥用的生猛,不過難說沒有奇效。”

    他又問季云芙是如何想到如此用藥的,他知曉她懂醫術,還以為這方子又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

    季云芙聞言看了謝西泠一眼,才說清方子的由來乃是在一本醫書上看到的。

    趁王太醫翻閱醫書的間隙,下人將藥拿去煎了。

    煎藥倒是不難,就是費心,需得人在旁邊一直守著。

    王太醫之后沒再久留,問季云芙借了醫書,便起身告辭。

    煎藥需要一個多時辰,她干脆留在謝西泠這里同他一起用了午膳。

    飯后在院子里溜達兩圈消了消食,藥正巧煎好,被謝九端了上來。

    藥湯聞著便讓人覺得苦澀難以入口,不過季云芙早已熟悉了這種味道,因而眉頭都沒蹙一下,待藥涼到可以入口,一鼓作氣就將碗里的藥喝了個干凈。

    小時候每每喝藥,她還需得人哄著,祖母抱著她說一陣好話,才能讓她松口同意喝藥。喝完了也得人伺候她漱口,還得吃蜜餞壓唇齒間的苦意,總之是免不了一通折騰。

    不過如今早已習慣,且也沒了曾經的嬌氣。

    喝完,她擱下空碗,面前卻忽然多出一只捏著糖罐的手。

    罐子里的糖塊在他的晃動下發出脆生生的響動,她的心也跟著一晃。

    季云芙抬眸去看他,他已經自顧自掀開蓋子,取了一顆糖往她唇邊遞。

    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又躲不開抵在唇畔的甜意。

    最終妥協一步,往后仰了下腦袋,避開他的手,然后才將糖塊從他指尖接過,送進嘴里。

    舌尖甜津津的,她抿著那絲不容忽視的甜意,小聲道:“又不是小孩子,我現在喝藥早不用吃糖了。”

    謝西泠也不知在想什么,垂著狹長的眸,慢條斯理用帕子擦去指尖上的糖霜。

    半晌后才道:“的確不是小孩子,同我都知道害羞了。”

    印象里,她上一次問他討糖吃還是在剛來謝家不久。從江南來到京城,她生了一場大病,病后整個人都懨懨的,伺候她的下人她一個都不熟悉,整日悶在屋子里,也不同人說話。

    從前她嬌氣,謝西泠不是沒見過季府下人伺候她吃藥得費多大勁。

    他原本還擔心謝府那些小丫鬟服侍不了她,誰曾想,他去看時,她竟乖乖的什么都不說,旁人給她遞藥她便喝,一日三頓,頓頓不落,從沒說過什么。

    或許是覺得說了也無用,謝府到底不同于季府,沒人會慣著她。

    后來直到謝西泠去了,她看見他,才小聲問了句,“表叔,可不可以給我吃些糖,太苦了。”

    他忘不掉她那日的眼淚,像烙在他心上。

    *

    于是,之后的半個多月,季云芙每日都要去謝西泠的書房。

    通常是在他下值之后,她估摸著時間過去,兩人用晚膳時,下人便會將藥煎上。

    用過膳,他處理公務,她便靜靜坐在一旁,或看書,或拿些針線活消遣。

    謝西泠忙時很安靜,也不會說些害她羞紅臉的話。時間長了,她逐漸習慣這樣的日子,且能自得其樂從中尋出幾分愜意。

    這天,她喝過藥后正打算離開,卻忽然覺得小腹一痛,跌坐回去。

    動靜有些大,桌案后的人聞聲抬眸看過來。

    季云芙蜷著身子,腹中絞痛突然,疼得她說不出話。謝西泠越過桌案走到她面前連聲問了數次,她才白著臉抬頭,想喚綠岑進來。

    她的月事一向準,這次突然造訪,恐怕是因為近來喝藥的緣故。

    女子的事她怎好同謝西泠說,偏他沉聲喚了綠岑進來后,仍舊固執地要問個所以然。

    他的臉色實在冷沉得緊,季云芙搪塞不過去,只得埋著頭小聲道了句:“是月事提前了。”

    尋常男子都避諱這些,更別說如謝西泠這般的矜貴之人。

    季云芙見綠岑進來,也顧不上看謝西泠的反應,一手按著小腹,一手朝她伸過去,咬牙強撐著想讓對方扶自己起來。

    手遞了出去,接過她的卻不是她的丫鬟,而是謝西泠。

    他抱起她便徑直往外走,幾步邁下書房前的臺階,才問她:“送你回秋梨苑處理是不是方便一些?”

    他的院子倒是離書房更近,但她可能不自在,也沒有她需要的東西。

    溫柔的語氣。

    季云芙看向他,在他懷里,仰頭只能看到他冷硬的下頜。

    她的心跳快到令人難以自控。

    或許是腹痛難忍,她放棄思考和掙扎,順從地點了點頭。

    謝西泠一路將她抱回秋梨苑。

    他把她抱到床榻上,季云芙側著身子,目光往他袖子上打量,仔細確認沒有沾染到血污,這才放下心。

    伺候的丫鬟進來后,謝西泠默不作聲抬腳往外走。

    季云芙換好干凈的衣裳,處理妥當,坐在窗下的長榻上發呆往外看。

    應當已經離開了。

    正想著,忽地想起一道叩門聲。

    季云芙由綠岑扶著,繞過屏風,從里間走去外間坐下。

    簾子被綠岑掀開,來人的聲音隨之傳了進來,“先前腹痛不是已經好了?”

    季云芙愣愣看他一眼,原來還沒走,回過神,她小聲答道:“可能與最近喝的藥有關。”

    她月事一向準,這次卻一反常態的提前了數日,且她好些年不曾腹痛了,思來想去,便是因著那道方子。

    但也沒法子,吃藥還不是為了治病,總不可能為了這一點痛,就連藥都不吃了。

    孰輕孰重,她還是懂得的。

    不能懷孕的女子,莫說高門大戶,便是尋常人家都不見得想要。

    謝西泠沉著眸子,一絲不錯地看她,半晌,冷聲道:“既如此,便不用再喝了,從今日起就將這藥停了。”

    他本就看不得她每日喝藥吃苦,更別說還要遭這些罪。

    季云芙捏緊了袖口,呼吸都停了。

    “季云芙。”他喚她的名字。

    她的心都在隨之震顫。

    “聽清了么?”他的話音沉緩,帶著不容拒絕。

    第37章 婚事全由長輩做主

    季云芙閉上眼, 不去想他方才說過的話。

    更不敢想那簡單幾個字后,沉如萬斤的深切含義。

    他站在她面前,窗外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身側,一半隱匿于暗處, 危險卻誘人深入, 一半立于光里, 圣潔地唯恐人褻瀆。

    腹中的絞痛打斷思緒,她蜷著身子靠在身后的長榻上。

    屋里丫鬟只有綠岑,她理所當然認為是綠岑拿了軟墊墊在她后腰處。

    她慢慢閉上眼,擁著模糊不清的痛意睡去。

    *

    季云芙當然不肯停藥,這件事幾乎成了她的執念。

    眼下這點微不足道的痛苦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這幾日她身子不爽利,謝西泠讓她在梨花苑好生休息。

    她差綠岑問謝九將余下的藥拿回秋梨苑,本以為會受一番阻撓,不料卻十分順利。

    想也知道, 之所以能如此順利, 無非是謝九得了某人的授意。

    嘴上話說得強硬,可到底還是心軟,順了她的心意。

    身子爽利這日, 季云芙受邀去了玉和公主府上。

    她到時屋里只有公主和她的兩個貼身丫鬟,奶娘抱了小郡主去隔壁,一歲的小奶娃離不開人, 哭聲隔著一間房都聽的真真的。

    但玉和公主顧不上她,自己也哭成了淚人。

    這模樣嚇壞了季云芙, 她從未見過玉和公主如此, 就連她難產那日,都不曾哭得這般傷心。

    丫鬟也急的六神無主, 眼下見到季云芙,就好似見到救星,連聲求她好好勸勸公主。

    季云芙不知玉和公主為何哭,自然也不曉得從何勸起。

    她拿了帕子給公主擦拭眼淚,斷斷續續從對方口中得知,害她如此傷心的竟是她平日里最瞧不上的駙馬。

    邊境來犯,駙馬向陛下請命,要領兵親自出征。

    玉和公主知曉此事時,陛下已經下了諭旨,再無轉圜的余地。

    “我們的女兒才一歲,他怎地如此狠心?”玉和公主哭狠了,喋喋不休的罵起駙馬。

    季云芙原以為公主瞧不上駙馬,畢竟她昔日對駙馬的百般嫌棄,連她們這些外人都看在眼里。

    玉和公主嘴上雖不肯說,可她分明不止是為了女兒,她舍不得駙馬出征打仗,更怕戰場無情刀槍無眼。

    她哪里是嫌棄他,明明是愛慘了他。

    季云芙試了幾次,從公主嘴里問不出一句話,便轉頭問她的貼身丫鬟,“駙馬何在?”解鈴還須系鈴人,公主需要的不是她,是駙馬才對。

    丫鬟為難地看了一眼公主,小聲解釋道:“前幾日用晚膳時,公主不讓駙馬吃蒜,說駙馬一身臭氣,將人趕去了書房睡,當天夜里駙馬就去了軍營,這幾日都未曾回來過。”

    季云芙默了一瞬,玉和公主的哭聲也漸漸變小了。

    “我又沒有說錯,他每日從軍營回來,哪次不是臭氣熏天的,以前只膈應我一人也就罷了,如今還有我們的女兒,他怎就不能多注意些。”翻起舊賬,玉和公主仍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

    “駙馬既如此惹公主煩心,眼下他要帶兵出征,半載一年都未必能回來,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季云芙故意道。

    玉和公主一噎,霎時不說話了。

    季云芙嘆了口氣,也知曉以玉和公主的性子,若想讓她主動服軟,一時半會兒絕不可能,便同丫鬟說,“你差人同駙馬送句話,就說公主身子不適。”

    “我好得很,你見我哪里不舒服了?”

    “公主要不要自己照照看?”季云芙讓丫鬟拿鏡子過來。

    眼皮腫著,臉上全是淚色。

    玉和公主臉一垮,別開眼道:“不看,我才不看。”

    那丫鬟還沒敢走,猶豫地看向季云芙。

    季云芙:“公主沒說不讓你去,你且去就是。”

    丫鬟一臉恍然,風風火火往外跑去。

    軍營就在城外不遠,晚膳前,駙馬便回來了。

    “你哪里不舒服?可尋人來看過?”

    玉和公主覷他一眼,驕矜地偏過頭沒說話。

    顧越想要湊近去瞧她,被坐在榻邊的女子抵著肩膀推遠了些,沒等玉和公主挑剔找茬,顧越擰著眉頭率先開口道:“你擋我作甚,我方才回府前已經沐浴更衣過,不信你問寧副將,再不信你聞聞看。”

    他以為她喜潔的毛病又犯了,雖不高興她病中還這般計較,但還是主動解釋了一番。

    季云芙聞言這才注意到門外還站著一人,那人站在廊下沒進來,身形筆挺,可不就是駙馬口中的寧副將。

    兩人對視一眼,行禮一笑。

    “那你也不許湊我這般近。”

    “為何?”顧越不解道,目光盯著她紅腫的眼皮一看,聲音忽冷,“你哭了?”

    顧越去捏她的臉,公主呼了聲痛,他只得皺著眉松開,“誰欺負你了?”

    公主雖性子嬌氣,卻很少哭,以往他將人欺負狠了,她也只是打他罵他朝他發火。

    倒是先前女兒著涼生病那幾日,她偷偷抹過兩次眼淚,但也不像今日哭得這般狠。

    這邊玉和公主賭氣不愿和駙馬說話,迫不得已,季云芙教了丫鬟兩句話讓她從中調節一二,自己則起身告辭。

    顧越一心都在公主身上,就算玉和公主嘴硬,但烈女也怕纏郎,夫妻間哪有化不開的結。

    見人走后,顧越也不再收斂,一手攥著玉和的兩條細腕,一手掌著她的腰,將人抱在腿上。

    玉和心里雖不滿,掙扎著手腕罵了兩句“松開”,可人到底坐在他的腿上沒動。

    顧越松開她的手,語氣仍不依不饒,“究竟怎么了?”

    他是個武將,腦子里沒有那些彎彎繞繞,壓根不明白玉和公主氣從何處來。最近之所以會待在軍營,一則是因為出征在即,少不了整頓操練,二則是以為前些日子玉和看他又煩了,便主動躲出去不在她眼前晃。

    成婚至今兩人一直是這樣相處的,玉和與尋常人家的妻子不同,不太粘人,也不是很喜歡他。

    他知曉她是公主,金枝玉葉嫁了自己一個糙人委屈,便盡可能在旁的事上處處遷就她。

    誰曾想,又是弄巧成拙。

    玉和脾氣也大,氣顧越不懂她,她越是不愿開口。

    好在季云芙離開時,教了丫鬟兩句話,這才將兩人間的誤會解開。

    丫鬟解釋完,主動出去替兩人將門闔上。

    顧越看著玉和的眼神都在發燙,他再如何想破頭,也不敢想公主居然是為他而哭的。

    “你現在是得意了!”玉和公主氣不過,推著他臉不讓他碰自己。

    顧越也不急,順勢吻了吻她的手心,解釋起主動請命出征一事。

    將軍不避戰,顧越雖不怕上戰場,但也不是毫無顧慮,畢竟公主誕下幼女才一年,此刻他率兵出征留她一人在京城,他也不舍得。

    可這件事容不得他猶豫,早在他當著一眾朝臣請命前一日,明昌帝就將他傳去了御書房,所以,由他率兵一事從來都是陛下決定好的。

    “陛下為何偏要你去,大晉的將軍又不止你一個,張權呢,為何不讓他率張家軍去?”

    “這次負責軍隊后勤糧草供給和調動的是兵部尚書,他的兩個兒子也要隨軍出征,且周家庶子周素問才與張家大姑娘定親,陛下恐怕是不愿軍隊里外管轄的皆是周家人。”顧越說道,不過這也只是他的猜測,他總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明昌帝此舉或許存在別的考量。

    但毫無疑問的是,內憂外患之下,明昌帝所信之人不多,恰好他是其中之一。

    “那會不會有危險。”玉和公主終于忍不住說出憋在心底許久的話。

    戰場自是險象叢生,可顧越不舍得她為自己憂心落淚,于是吻了吻她的眼角,啞聲道:“你夫君身經百戰,你且在京中等我凱旋而歸就是。”

    玉和看他這般篤定自信,懸著的心總算是有了著落,但她還是有些猶豫,非逼他應允自己一個時間。

    顧越想了想,最終與她定下半年之約。

    若順利,半年足夠他班師回朝。

    若半年他們回不來顧越不敢想,貪戀地擁緊了她的腰肢。

    *

    另一邊,季云芙領了綠岑往外走,臨到門口,寧峋出聲喚住她。

    “季姑娘。”

    季云芙回首,眨眼露出疑惑。

    “過幾日我就要隨軍出征了。”

    季云芙對此事略知一二,思及此,同他道:“望寧副將能凱旋而歸。”

    寧峋紅著臉笑應了句,稍頓,又喚她,“還有一事,季姑娘。”

    “寧副將但說無妨。”

    “聽聞季姑娘還未許配人家”

    季云芙猜到他接下來的話,狩獵時她的確不討厭與寧峋接觸,可眼下聽他同自己說這番暗示意味明顯的話,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浮現另一個人的臉,一雙溫和卻深邃的眸子無聲的注視著她。

    她慌亂回神,忽地沒了同眼前人周旋的念頭。

    季云芙:“小女婚事全由家中長輩做主。”不等寧峋反應,她緊接著道:“若寧副將無事,我便先行告辭了。”

    她指了指身后幾步外的馬車,道是:“眼下天色已晚,若我遲遲不歸,恐家中長輩會憂心問責。”

    語畢,她復又朝寧峋行一禮,便轉身鉆進馬車。

    回到秋梨苑后時辰已經不早了。

    院里的小丫鬟說,晚些時候大公子來過,見她不在便走了。只留了一句話,讓她明日去書房,王太醫將前些日子問她借走的醫書還了回來,她可自行取回。

    明明人都來了秋梨苑,還不說直接將書給她留下,偏要她明日多跑一趟。

    季云芙心里偷偷哼了一聲,面上則不顯。

    綠岑問:“那明日便等大公子下值后過去?”

    想必這就是謝西泠的計劃,季云芙搖頭:“取一本書罷了,表叔既然都說了讓我‘自行取回’,我們便早些去書房將書拿回來就是。”

    第38章 求神不如求己

    第二日清晨, 天還未亮,季云芙就被府中的動靜吵醒。

    綠岑打聽消息回來說,昨天夜里謝大姑娘謝玉墨突然病重,今晨更是昏迷不醒, 方才大夫來府上給她扎了針, 人才恢復意識。

    季云芙連忙起床, 穿戴整齊后,就往謝玉墨的院子趕。

    她到時剛巧在院門口撞上同樣急匆匆趕來的謝挽月,兩人擰著眉誰也沒說話,院子里早已烏泱泱擠了一群人。

    謝玉墨雖不是季氏親生,到底占著府中嫡出大小姐的名頭, 又是鹿相亡妻之女,府上無人敢怠慢,就連季氏聽聞消息都是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

    季云芙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謝西泠,周身寒肅, 似染著清晨的風露, 整個人瞧著越發冷清孤寂。

    他側著身子不知在同大夫說什么,眉頭微微蹙著。

    等送走大夫,已至巳時。

    謝西泠將忙了一早上的季氏勸回去休息, 院子才逐漸清凈下來。

    他看一眼站在院里不肯走的兩人,掀開簾子將人帶進里屋。

    “你們進去同她說說話,但不要說太久。”話落, 他特意叮囑地睨了謝挽月一眼。

    兩人并排走到謝玉墨榻前,榻上女子一身素衣, 臉色慘白如紙, 像風一吹便會碎了。

    見到來人,她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抿著干澀的唇道:“老毛病了,也沒什么大礙,倒是把全家都驚擾了。”

    謝玉墨一貫知書達理,也就在病中才會使些小性子,嘴巴也不饒人,“二房那些人,平日里也不總與她們走動,這下聽我病重,倒是都來了,一個個堵在前頭,害我同你倆都說不上話。”

    謝挽月到底年紀小,心里藏不住事,一見謝玉墨的模樣,就忍不住抹著眼淚哭起來。

    雖然季云芙心里也不好受,可她不愿謝玉墨瞧見她們兩個都哭哭啼啼的,便替挽月擦了淚,又從一旁的桌子上端了盛水的碗和勺子。

    她在床榻旁的凳子上坐下,將勺子用水浸濕,潤了潤謝玉墨干澀的唇畔,過后又喂了她兩勺水潤嗓。

    謝玉墨喝了兩口,就偏過頭避開,“好了,阿云。”

    季云芙將碗擱在一旁,回過頭看她。

    謝玉墨這次病的時間太過湊巧,讓人很難不多想。尤其是她同挽月都知曉,她心系周素問,而如今周素問與張大姑娘的親事早已傳遍大街小巷。

    “阿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沒那么想不開。”謝玉墨說著,眼里卻不禁蓄上一層淚,“就算沒有張大姑娘,我也不敢妄想。”

    且不論謝、周兩家的敵對,單她活著都分外艱難這一點,便不足以支撐她去幻想風花雪月。

    她沒那命。

    說完,她抬眸去看謝挽月,“挽月,你幫我去把窗子打開些。”

    謝挽月雖止住了哭聲,但仍在斷斷續續地抽咽,聞言不由自主去看季云芙,詢問道:“她現在能吹風么?會不會受涼”

    “哪里有那么夸張,我這是舊疾復發,心肺上的毛病,又不是染了什么風寒,怎么連風都吹不得了。”

    季云芙讓謝挽月去開外間的窗子,京中夏日燥熱的很,長時間關著窗子,人的確悶得受不住。

    思及此,她扭頭去尋謝西泠的身影。

    謝西泠人雖坐在外間,但視線一直沒離開季云芙,此刻見她回過頭找自己,干脆起身走近。

    “怎么了?”

    季云芙想了下,問道:“前些年玉墨都是在山莊養著的,京中夏熱難捱,是不是將她送回避暑山莊會好些?”

    謝西泠略一頷首,“山莊有一處天然溫泉,于她養病的確有益。”

    稍頓,他又道:“玉墨,你如何想。”

    季云芙聞言也看向謝玉墨。

    謝玉墨臉上露出一絲掙扎,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謝玉墨猶豫不決,舍不得離開,不僅是因為京中有她牽掛之人,更是因為她知曉自己的病情。

    大夫曾斷言她活不過及笄之年,多活的這幾年,就像是偷來的一樣。眼前這群人,她是看一眼少一眼。

    她不怕分離,卻怕沒有重逢之日。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在去年病情穩定的第一時間,就執意要回京城來。

    *

    這件事說了一半暫無定數,不過就算謝玉墨首肯愿意去山莊,也不急在這一兩日,山莊雖離京城不遠,卻也免不了舟車勞頓,總要將身子養得再好些才能上路。

    待謝玉墨睡下后,幾人從她房里退出來。

    季云芙回到秋梨苑,晚膳后,才想起被自己拋在腦后的一樁事,她的書還在表叔書房里沒?*? 能取回來!

    但今日謝挽月在她這里,她脫不開身,于是她讓下人傳了話,明天再去取。

    謝挽月問:“取什么?”

    “一本醫書。”

    謝挽月并未多想,隨口道:“原來就是一本書,我還當是什么,居然需要你親自去取,有這般來回傳話的功夫,兄長命人將書給你送來不行?”

    謝挽月只是隨口一說,說者無意,耐不住聽者有心。

    季云芙一顆心險些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生怕挽月發現什么端倪,好在對方心思完全不在此處,壓根沒有多想。

    而是忽然道:“若玉墨去山莊,不若我們陪她一起去?不僅陪她作伴,也算是尋了一個好地方避暑,你覺得如何?”

    許是心虛使然,季云芙來不及多想,胡亂應了兩聲。

    *

    隔天下午,等日頭不太曬時,季云芙去到謝西泠書房。

    屋子里靜謐無聲,桌案上文房四寶擺列整齊,右側堆疊著一摞文書卷宗,不見她要找的醫書。

    她繞過桌案,視線在那一堵墻前的書架上搜尋,很快就尋到目標。

    輕巧將醫書取下,目光卻又一次地被書架最上層所擺放的檀木盒子吸引。

    季云芙的手指捏在古籍邊緣,紙張厚重的觸感撓在她指腹柔軟的皮膚上,腦海有一道清醒的聲音告訴她,應該拿著醫書即刻轉身離開。

    那只小小的盒子就像一個巨大的陷進。

    她不應該對此感到過多的好奇,就像她不應該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想起它的主人。

    但她還是用力踮起了腳尖。

    盒子落在手心,沉甸甸的。

    檀木盒子的質地堅硬,散發出的木香卻極為柔和。

    鬼使神差,她將盒子輕輕打開。入目是一條手串,她再熟悉不過。

    同樣是檀木,但手串上已經浮現裂痕。

    新料不如老料穩定有韌性,當初那條手串甚至不如手中盒子的用料講究。

    饒是如此,他依舊戴了三年。

    季云芙指尖輕輕捏起那條珠串,指腹上細膩的觸感與粗糙的裂紋截然不同,微涼的溫度鉆入指尖,腦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現出,某人細細撫摸把玩它的模樣。

    指尖一顫,她霎時慌亂地松開手。

    便是在這時,一截紅色的綢緞糾纏在尾指間,她定睛一看,這才發現繞在珠串縫隙間的赤繩。

    她怔了一瞬,慌忙甩開那條纏人的赤繩,心虛般將手中盒子關上,重新束之高閣。

    寶靈寺內系在姻緣樹上的赤繩,她不可能認不出來。

    他不僅明目張膽將兩人赤繩系在一起,竟還偷偷取回來,纏在了她曾送他的手串上。

    謝西泠此人從不信神佛,更像是在同她說,求神不如求己。

    季云芙的腳步慌亂不已,早不清楚是如何走出的書房。

    腦海中后知后覺涌上一股篤定的思緒。

    謝西泠分明是故意的。

    她努力忽視所有拼命往腦海里鉆的細枝末節,可它們就像肆意瘋漲的藤蔓,有鮮活而旺盛的生命力,頃刻間就占據了她所有思緒。

    只好捂著狂跳的心臟,加快逃離的腳步。

    *

    夜里,季云芙輾轉反側,腦海里忽然閃過謝挽月偶然間提起的話——要不要陪同玉墨一起去山莊休養一段時日。

    仔細一琢磨,此時離京,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她兀自下定決心,打算明日就同兩人說。

    否則再留在謝府,只怕她遲早招架不住。

    或許,已經有些招架不住了

    第二日,季云芙將昨夜的打算告訴二人,三人一拍即合,當即決定三日后便出發。

    此時離京,正好能避開京城最熱的兩個月。

    接下來兩天,季云芙都同謝家姐妹待在一處,她不知道謝西泠有沒有聽說三人離京的打算。

    應該是知曉的,府中沒有事能瞞過謝西泠,況且這樣大的事,本就不可能瞞著他。

    但他卻什么都沒說。

    季云芙說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太復雜了,她不愿意去想。

    夜里,她從玉墨的院子出來,主仆兩人沿著花園的小路往秋梨苑走。

    園子里花開得正盛,無奈過路之人卻無心欣賞。

    天太黑,燈籠的光微弱,她又有幾分心不在焉,幾次失神踩進鵝卵石旁的花叢里。

    正是在這時,從后走近的男子忽地牽住了她的手。

    一旁提著燈籠的綠岑驚得瞪大了眼珠子,好在謝九眼疾手快,及時捂住了她驚呼的嘴,將人拉去一旁。

    謝西泠的手比今晚的夜色還要更涼幾分,然而在這樣悶熱的夏日,卻意外地讓人心生貪戀。

    明知應該甩開,還是短暫地失了神。等她反應過來想再抽出自己的手時,五指已被對方牢牢禁。錮在他修長有力的指骨間。

    季云芙的第一反應不是抬頭看眼前人,而是做賊心虛般四下張望了一圈。

    四下無人,她掙扎的幅度也變小,更像是裝腔作勢。

    謝西泠將她的反應納入眼底,嘴角牽起一抹笑,問她:“為何突然要同玉墨去山莊。”

    季云芙低著頭,說出她早已想好的措辭,“京中炎熱,自是去避暑的。”

    “是么?”確認她掙扎的幅度變小,他反倒松開了她的手,眼眸微暗道:“不是因為我?”

    耳邊奏響蟬鳴,卻不及她的心跳。

    “不是!”季云芙揚高了聲線,在寂靜的夜里尤其突兀。

    夜風吹拂著她的發梢,有一縷不聽話的,被撩動落在了眼皮上。

    有些癢,她顫抖著想要伸手拂開。

    有人的動作卻比她更快一步,他好像隨時能掌握她,不止是她的行為,還有她的思緒。

    “好。”他回應她的話,像是很輕易就相信,但語氣太淡,讓人猜不透他真實的想法。

    他將那縷碎發挽到她耳后,溫和問:“打算何時回來?”

    季云芙說了個日子,謝西泠頷首道:“兩個月,也不算太久。”

    她不再說話,四周因此變得沉寂。

    許久后,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季云芙。”

    “回來后,就能想明白了么?”

    雖然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但季云芙還是緊張地難以自控。她用最后的清醒,掙扎喚出一聲“表叔”。

    謝西泠并未拒絕,意味不明嗯了一聲,“明日我送你們出城。”

    季云芙想都沒想就搖頭。

    謝西泠也不勉強,不知想起什么,彎唇道:“不讓我送,你也不許與旁的不相干的人同行。”

    季云芙當下沒弄懂他那番話的意思,但還是點了點頭。

    一陣窸窣聲后,右手被人抬起,一串冰涼溫潤的觸感環上她的手腕。

    她定睛一看,是他尋常戴在手上的白玉手串。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另一串纏著赤繩的檀木手串,她咬了下唇畔。

    他果然是早有預謀。

    而后,謝西泠捧起她不敢同他對視的臉,慢條斯理道:“我更希望你回來將它還予我時,能喚我謝西泠。”

    第39章 “耳朵好紅”

    季云芙清醒的認識到, 謝西泠是真的想問她要一個結果。

    胸腔中蠢蠢欲動的念頭太過離經叛道,她一時無法坦然接受,所以選擇了在眼下這個節骨眼離開。

    不過,這一次離開并非出于逃避, 而是她需要時間冷靜一下, 不能僅僅沉浸于當下的感受。

    兩人的身份地位, 都決定了這條路不是一條坦途,所以她必須慎之又慎。

    京城的夏日,就算是夜晚都燥熱難耐。

    季云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明日出發去山莊的行李已經準備妥當,此時就放在外間的圓桌上。

    她赤著腳從床上走下地, 三兩步跨跪在窗下的美人榻上。

    推開窗,夜里微涼的細風吹進來。

    發絲拂動,心卻慢慢歸于寧靜。

    這種感覺是以往都不曾有過的,幼時, 她與裴燃相伴長大, 兩家長輩似乎默認了二人是未來要談婚論嫁的關系,所以她早早就接受了裴燃,像渴了要喝水、天涼要添衣那般簡單, 她認定裴燃就是她未來的夫婿。他是她年少的悸動,兩人間發乎情止乎禮,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故而, 她從不知道有一種情愫是令人輾轉反側的。

    她怕這是一段虛無縹緲的夢,怕它如曇花一現, 可她仍然屢次受到誘惑。

    理性告訴她不該彌足深陷, 應早早抽身。

    可置身于情之一字中,又如何能做到絕對的清醒?

    否則, 她便不會像現在這般夜不能寐。

    就連下定決心告別裴燃的那一夜,她也不曾像眼下這樣輾轉反側。

    她盯著窗外的夜色,直至雙眸酸困,才重新躺回榻上。

    第二日,晨光微熹時,綠岑端了水進來將季云芙喚醒。

    洗漱更衣后,她按照約定好的時辰與謝家兩姐妹坐上離京趕往山莊的馬車。

    三人為了路上舒適,打扮都十分清簡。

    出門前,季云芙特意用脂粉遮了遮眼底的疲色,饒是如此,還是被眼尖的謝挽月看出端倪。

    “昨夜沒休息好?”

    聞聲,一旁閉目假寐的謝玉墨也好奇地瞧過來。

    季云芙面色微窘,不自然地挽了下右鬢莫須有的發絲,淡淡嗯了一聲。

    謝挽月以為她是同自己一樣期待今日動身去山莊,這才激動地沒睡好。

    “我昨夜也沒睡好,半夜醒來,忽地想起有一套極為喜歡的衣裙沒帶上,又點上燈找了許久,后半夜才歇下。”她揉著自己的臉,指尖輕輕點著眼下,“阿云你瞧,我眼下是不是也有一團烏青。”

    季云芙被她逗笑,不由松了一口氣,煞有介事道:“是有一些。”

    謝挽月噘嘴道:“有你眼下的烏青明顯么?”

    季云芙:“”

    她清了下嗓子沒說話,扭頭卻發現對面的謝玉墨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對上季云芙疑惑不解的目光,后者很快收回視線,仿佛她方才察覺的打量是錯覺一般。

    馬車繼續行駛,出城后,謝挽月的注意力又很快被城外的景象所吸引。

    她一手抓著窗簾的一角,興奮地指給二人看,“大姐,阿云,你們快看,那邊好多將士。”

    兩人循聲看去,果然看到一眾將士,為首坐在馬上的,還是相熟之人——寧峋。

    他怎么在此?

    寧峋也注意到了坐在馬車里的季云芙,同身邊另一名副將打了聲招呼后,騎馬追上謝家的馬車。

    “季姑娘,好巧。”寧峋笑道。

    季云芙同樣笑著應了聲,“寧副將怎會在此?”

    “今日大軍出征,我率領的小隊負責協助護送大軍的糧草,此刻正在等周尚書他們。”

    得知寧峋有公務在身,季云芙同他揮手告辭。

    寧峋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依舊騎著馬跟在謝家的馬車旁。

    這一幕被守在城外的一眾將士看了個真切,軍中與寧峋交好的幾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其中有人道:“這馬車里坐著的姑娘,便是寧峋‘偷瓜獻佛’的那位吧。”

    “是她,不是她還能有誰,你可見咱們寧副將何時同哪位姑娘閑話過?”

    “謝家的?”

    “謝指揮使的表侄女,姓季。”那將士知曉季云芙的身世,家道中落,孤身一人寄住于謝家門下,想必日子過得也艱難。不過這話涉及人姑娘家的私事,他便沒有多嘴。

    雖是軍營里五大三粗的將士,平日里只懂揮刀殺敵,但該懂的分寸也知曉些,明白有的話能說,有的話不能說。

    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兩人八字都沒一撇,而這次出征平定邊關的戰亂更是九死一生的事。

    “也難怪兩人男未婚女未嫁,寧峋卻遲遲不肯上門提親。”

    思及此,幾人難免唏噓。

    另一邊,季云芙聽著耳邊的馬蹄聲,忍不住掀開簾子。

    視線與寧峋對上,卻不由自主分神想起某人昨天夜里同她說的話——“不讓我送,你也不許與旁的不相干的人同行。”

    難不成他還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想必是湊巧而已。

    季云芙無奈失笑。

    寧峋盯著她嘴角的笑意略微失神,下意識問:“季姑娘可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

    季云芙笑著搖了搖頭,不答反問:“寧副將不是有公務在身么?”

    “不要緊。”寧峋解釋:“還不到與周尚書約定的時辰,是我們一行人到的有些早了。”

    季云芙略一頷首,又聽他繼續道:“今日一別,還不知何時能再見也可能不會再見,我想多送季姑娘一程,也不枉與你相識一場。”

    想到眼前之人乃是保護大晉的將士,戰場上刀劍無眼,九死一生,季云芙聽后難免動容,她是真心愿他與大軍凱旋而歸。

    馬車繼續向前行駛了一段路,寧峋沒再相送,拉緊韁繩停在原地,與她揮手道別。

    *

    季云芙放下馬車簾子,一旁的謝挽月早已等不及詢問:“是寧副將?居然出城都能與他碰上,你們二人可真是緣分不淺。”

    謝挽月捏了捏季云芙的手心,后者不知想起什么,臉上只有心虛。

    此刻馬車還沒走遠,她連忙捂住謝挽月的嘴,生怕她又說出什么不著邊際的話。

    良久,等透過車窗看不見寧峋的身影后,季云芙才松開捂著謝挽月的手。

    “這種玩笑以后莫要再開。”她睨一眼謝挽月,后者嘟囔著嘴道:“可那寧峋對你如此殷勤,不就是與你有意?還是說你不喜歡他這樣的。”

    謝挽月想到裴燃,兩相對比下,恍然大悟道:“我懂了,阿云喜歡的是陌上人如玉的少年郎”

    她掰著指頭數了一通,而后道:“寧峋今年二十有三,比阿云大了五歲,是有些老了。不算不知道,這人可真敢想,居然打算老牛吃嫩草!”

    季云芙不知被她那句話嚇到,忽地咳嗽起來。

    謝玉墨不動聲色瞧了兩人一眼,纖纖細指戳在謝挽月腦袋上,“你這張嘴呀,這話你也就同我們私下說說,以后可莫要再提了,否則讓人聽去,憑白要惹人心傷。”

    謝挽月后知后覺點了點頭,“放心,這話我肯定不會當著寧副將的面說,再如何說,他都是保護我們大晉的英雄,我這不是與阿云逗樂呢么。”

    謝玉墨忍俊不禁,“旁人也不許說,這話你以后都不要再提。”

    “好好好,我不提就是。”謝挽月被她說得一頭霧水,“阿云護著那寧峋也就罷了,怎么你也護起他了,還如此較真?”

    季云芙聞言也看向對面的謝玉墨,她總覺得對方適才那話別有所指,不是在說寧峋。

    謝玉墨一噎,“你忘了,咱們可都吃過寧副將親手煲的湯,吃人嘴短,我替他說句話又怎么了。”

    季云芙若有所思點點頭,似是接受了她的解釋。

    一行人抵達山莊已經是晚上,三人一起用過晚膳后,各自回了房。

    山莊坐落于深林之中,晚上露重風急,冷得人需得披一件薄衫才能坐在院中。

    季云芙坐在院子的秋千上賞了會兒花,耐不住綠岑三番四次的催促,只好起身回房。

    別說,的確有些冷,吹了這么一會兒風,她手指都有些僵。

    她搓著手指,直接用天然的溫泉水泡了個澡。

    泡的迷迷糊糊時,耳邊忽然響起一道叩門聲。

    這會兒誰會來敲門尋她?

    想必也只有挽月。

    季云芙縮在浴桶中,隔著屏風,她出聲喚綠岑出去看看。

    隔了許久,都沒聽到綠岑的聲響,卻聽叩門聲越來越急,似馬蹄聲般。

    浴桶中的溫泉水是奶白色的,泡了許久,依然有蒸騰的熱氣不住地往上升,熏得她雙頰酡紅。

    她用手撥了撥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正準備扶著木桶邊緣站起身,忽地聽見屏風后的門被人推開了。

    推開,復又闔上。

    半晌,耳邊響起一道略帶慍怒的薄涼嗓音,“云芙,我不是說過不讓旁人與你同行么?怎么深夜無人,他竟追到此處?”

    表叔?

    他怎么會在此處?

    季云芙驚慌失措地往水下躲,直到脖頸沒過水面,下頜撞上一朵嫣紅的嬌花,后頸一重,覆上一層涼意。

    男子的粗糲的指腹緩緩撫過她瀝水的柔軟肌膚,微沉的聲線從后貼著她的耳側。

    “水涼了,還不出來么?”

    下一秒,季云芙瑟縮著猛地睜開眼。

    屏風后,綠岑取了衣物,嘀咕道:“姑娘,水涼了,還不出來么?”

    季云芙回神環顧一周,哪里有那人的半分身影。

    她拍了怕染著紅意的臉頰,桶里的水的確早就涼了,如何還能有絲絲裊裊的熱氣?

    她咬著下唇,踏出浴桶,薄衫勾勒出少女玲瓏的腰肢。

    綠岑絞著她的濕發,嘀咕道:“姑娘,你是不是泡太久受了涼,怎么耳后脖頸都這樣紅?”

    第40章 醉意朦朧

    心心念念的人不在, 謝西泠從北鎮撫司出來,徑直去了禮部西院。

    等到莊玄下值,兩人去到常去的一家茶樓。

    莊玄看著人頭攢動的熱鬧街頭,品茶搖扇, “這幾日入京城的商販是不是比前些日子多了些?”

    說話間, 臨街的攤子時不時傳來幾道嘹亮的外地口音。

    謝西泠微瞇著眸, 沉思片刻,朝著隱在暗處的下屬打了個手勢,后者略一頷首,隨即迅速隱匿在人群之中。

    莊玄瞧得一愣,“謝西泠, 你找我出來居然還帶著北鎮撫司的人,你究竟是喝茶來的,還是查案的。”

    謝西泠慢條斯理看他一眼,“有區別么?”

    莊玄:“?”

    “反正都是你用來消遣打發時間的手段是吧。”

    謝西泠抿了一口茶, 神色淺淡, 不置可否的模樣。

    莊玄被他坦然的態度氣得不輕,他算是看明白了,此人若非閑來無事, 絕不會想起找他。

    “也對,你兩位妹妹和表侄女皆去了避暑山莊,你自然覺得無趣。”稍頓, 莊玄話音一轉,“不過”

    “不過什么?”

    莊玄面露猶豫, 思量后斟酌著開口道:“也可能是我多心, 若我說錯話,你可莫要生氣。”

    謝西泠淡淡瞥他一眼。

    后者試探著開口道:“你對小阿云, 是不是有些太過上心了?”這話他先前就說過,當時謝西泠反應平平,今日他干脆豁出去大著膽子補了句:“你待她和待家中幾位妹妹明顯不大一樣,我總覺得,你對她是不是有點”

    謝西泠平靜地嗯了聲。

    對面莊玄霎時坐不住了,“我說什么了,你就應!”

    “就是你想的那般。”

    莊玄:“”

    他忽地沉默起來,目光死死盯著謝西泠,似想從他的神情中分辨那番話的真假。

    “謝西泠,你莫要嚇我!”

    謝西泠緩緩撩起眼皮瞥他一眼,“你覺得我像是會拿此事開玩笑的人?”

    莊玄大驚失色,人猛地從桌前跳了起來。

    “坐下。”謝西泠冷聲提醒他。

    似是被對方的語氣震住,莊玄驚魂未定地摸著身后的凳子重新坐穩,他生怕兩人的認知理解有偏差,都說到這一步了,干脆將話完全挑明。

    “小阿云可是你的表侄女!”莊玄壓低聲音。

    “那又如何。”

    謝西泠的神色太過云淡風輕,莊玄一陣恍惚,難不成是自己太大驚小怪了?

    不對啊,“你可比她足足大了七歲!”

    謝西泠覷他一眼,依舊平靜道:“你發妻不也比你小六歲?”

    “這這不一樣,如何能混為一談!”

    “有何不一樣?”

    “我發妻又不是我從小看到大的表侄女。”

    “你也說了,只是表侄女而已。”謝西泠糾正他:“況且談不上‘從小看到大’,她來謝家時已經及笄了。”

    大晉女子及笄就能出嫁。

    話雖如此,可莊玄的震驚依舊未曾消減半分。

    就算小阿云與裴燃的婚事告吹,但再無論如何也不該是謝西泠啊。

    他是何時有的心思?

    從前只覺得許是看小阿云可憐,謝西泠才待這位表侄女格外親厚些,現在回想起來,怕不是他早就惦記上了人家姑娘,先前不過是礙于對方有心儀之人,這才有所收斂。

    現今兩人前緣盡斷,他反倒再無所顧忌。

    別看謝西泠平日行事穩重端莊,君子風范,可若是沒些手段心機,又如何能坐穩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

    思及此,莊玄猛地看向對面,“小阿云與裴燃之事,該不會也有你的手筆吧?”

    謝西泠冷嗤一聲,“沒有。”

    莊玄拍了拍胸脯,他自然是信了謝西泠的話,他做事雖時常不按常理出牌,卻更不屑于撒謊。

    若他真想使什么手段,絕不會藏著掖著,行那偽君子的做派。

    他擔得起真君子,也做得起真小人,肅來坦坦蕩蕩。

    莊玄又灌了兩口茶壓驚,半晌后,問他,“所以小阿云也知曉你的心意了?”

    謝西泠隨意地點了點頭。

    “那她此次離京,難不成是為了躲你?”莊玄越想越篤定,連他這個外人都如此震驚,小阿云那般柔弱的姑娘家,想必更是嚇壞了。不僅將人嚇壞了,還直接把人嚇跑了。

    莊玄哼了一聲,以他的立場看,此事本就是謝西泠占人姑娘家的便宜,得知謝西泠吃癟,他反倒痛快了不少。

    謝西泠自然不肯承認季云芙是在躲他,“她只是需要些時間冷靜。”

    “冷靜后,再想想該用什么法子拒絕你?”

    謝西泠面色一沉,倏地撂下手中杯盞。

    莊玄縮了下脖子,擺手討饒,嘴卻依舊很欠,“總不見得,你記掛人家,人家就必須記掛你吧?我看,小阿云之所以離京,八成是想讓你冷靜,這兩人冷著冷著,可不就涼了么?”

    不是莊玄對謝西泠有偏見,而是兩人身份天差地別,縱使謝西泠無所顧忌,小阿云未必能同他這般豁得出去。

    以謝西泠如今所處的位子,他的婚事絕不是他一人之事。

    小阿云一向通透,想必便是料到了這一點。

    “誒,你要去何處?”怎么好端端的,人說走就走。

    謝西泠冷哼一聲,“回府。”

    “茶還沒喝完啊!”

    “莊大人話如此多,想必早已說得口干舌燥,這茶就留給你喝罷。”稍頓,謝西泠繼續道:“也正好去去你的口氣!”

    莊玄瞪他一眼,嘿,怎么還拐著彎子罵人呢。

    脾氣這么臭,難怪沒有哪個姑娘受得了他!

    *

    季云芙懷疑,謝西泠可能在她身上下了蠱,若非如此,她怎會時常想起他!

    昨夜又做了一場夢。

    夢外循規蹈矩,夢里卻離經叛道。

    若在一年前,她絕不敢想,旖旎夢里的男子,居然會是她口口聲聲恭稱表叔的人。

    她不想今日再做夢,干脆在晚膳時多喝了幾盅酒,想著醉的糊涂,便能一夜無夢睡到天明。

    可那幾分淺薄的醉意并不足以讓她放空思緒倒頭就睡,反倒是愈能胡思亂想了。

    打發掉房中伺候的丫鬟,她偷偷溜進后院的酒窖,這地方挽月帶她來過兩回,前兩次是半推半就,這次卻是主動來的。

    還撒謊支開了綠岑。

    縱使平日里端的再大家閨秀,醉意也會暴露人的另一面。

    她循著記憶,抱了一壇先前喝過的桃花醉。

    酒壇的分量不輕,人又有三分醉,行走在月光下,看不清路,便走得有幾分東倒西歪。

    她輕車熟路繞回花園,人坐在秋千上,酒壇暫且擱在一邊,她抓緊麻繩用力蹬了幾下地,任自己的身子隨風飄起來。

    這樣的閑暇時光很久不曾有過,來到山莊已經快有兩個月,她都有些舍不得離開了。

    蕩了好一會兒,足尖點地慢慢停下來。

    一壇酒,轉眼就空了大半。

    感知到醉意上頭,她抱著余下的酒往房里走。

    思緒已經模糊不清,就連房門敞開都沒發現。

    她摸著火匣子將蠟燭點燃。

    屋里亮堂起來,她才看清坐在椅子上的人。

    一雙長腿舒展,半邊身子靠在椅背上,悠閑地瞇著眸子看她,冷淡卻不疏離。

    又來了。

    她以為喝了酒,醉過頭便不會夢到他。

    纏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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