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季云芙?jīng)]等回裴燃,先看到了謝府的馬車。
一截修瘦的指骨隔開車簾,男子平靜的視線穿透雨幕同她對視。
“上車。”謝西泠說。
說話間,車夫旁的謝九已執(zhí)傘站在檐下等著。
雨滴順著傘骨落下,串成珠簾,滴濺在屋檐下干燥的石階上。
季云芙只好先上馬車。
“淋濕沒有?”謝西泠視線掃過她的雙肩。
“方才避雨及時(shí),不曾著雨。”季云芙說:“今日又給表叔添麻煩了。”
她總是同他這般客氣。
謝西泠淡淡應(yīng)了聲。
馬車正欲動,季云芙忽而低低喚了聲表叔,“可不可以,再多等一下?”
謝西泠聞言,側(cè)目瞥過去。
*
回到謝府后,謝西泠將季云芙送回秋梨苑。
一路上都很安靜。表叔沒責(zé)怪她的“一時(shí)興起”,也不曾遷怒裴燃,可她就是沒由來的心虛。
臨到門口,謝西泠止住步子,沒打算進(jìn)屋。
“表叔,要不要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走?”季云芙試探道。
謝西泠視線越過她,并未接話,而是對著綠岑吩咐道:“叮囑你家姑娘服藥,勿要受寒再生了病。”
說完,轉(zhuǎn)身便走出秋梨苑。
綠岑被這道冷淡的口吻嚇一跳,姑娘明明就在旁邊,大公子為何不直接囑咐姑娘?她顧不上狐疑,連忙將人迎進(jìn)屋。
“好我的姑娘,您嚇?biāo)琅玖恕!本G岑看了眼窗外的天,仍心有余悸。
季云芙喝完姜湯,洗過熱水澡,換了身干燥衣裳。
坐在桌前,接過綠岑遞來的驅(qū)寒湯藥。她皺皺眉頭,沒說什么,仰頭喝盡。
*
殿試在悶熱的夏日悄然結(jié)束。
大晉有狀元游街的傳統(tǒng),是以,這日御街兩旁茶樓酒館臨街的窗戶,無不向外大敞著。
季云芙同謝挽月一早出了府,今日同她們一起的,還有一位謝家大姑娘謝朝顏。
謝朝顏乃是謝相與其亡妻所生的嫡長女,如今養(yǎng)在續(xù)弦季氏——也就是季云芙姑奶奶名下。她自小身子孱弱,此前一直住在莊子上靜養(yǎng),日前才回到謝府。
三人選了一處儀仗隊(duì)必經(jīng)之路的茶樓,在視野極佳的二樓靠窗位置,坐下點(diǎn)了一壺茶。
隨著由遠(yuǎn)及近的敲鑼打鼓聲漸漸嘹亮,人頭攢動,看客紛紛涌向街頭。
臨窗的少女們也連忙起身,探頭往外看。
“可瞧到了,為首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是不是裴公子?”謝挽月比季云芙還激動,恨不能跑到街上去瞧。
儀仗隊(duì)隔得尚遠(yuǎn),季云芙一時(shí)沒看清,但她隱約覺得,為首的簪花少年,身形不似裴燃。
她心臟一震,指尖掐緊帕子。
不多時(shí),耳邊響起謝挽月壓低的呼聲。
與此同時(shí),季云芙一眼便瞧見隊(duì)伍里的裴燃,他垂著眸子沒看她,神情懨懨。
“那狀元郎是何方神圣?”謝挽月小聲嘀咕。
一旁的謝朝顏低聲接話道:“周家三公子,周素問。”
意料之外的,裴燃連一甲都未進(jìn),只得了二甲。
季云芙找到他時(shí),他剛從酒樓出來。
少年臉頰酡紅,人也有些醉醺醺。站在季云芙面前,彎著腰盯了她良久,才道,“是阿云呀。”
他嘴角牽起一抹笑,腳下步伐東倒西歪,作勢要去揉季云芙的腦袋。
雖大晉民風(fēng)開放,可到底是臨街的位置,往來行人不斷。
季云芙猶豫一瞬,本想不著痕跡地避開,卻觸及對方笑顏之下,藏在眼底的落寞情緒。
她沒再動,待他心滿意足收回手后才扯了下他的袖子,順勢將人扶穩(wěn),“你怎么喝了這么多酒?”
“今日高興,便同他們暢飲了一番。”
話落,季云芙注意到裴燃身后之人,她遙遙同幾人點(diǎn)頭,帶著裴燃與他們行禮告辭。
兩人去到隔壁,季云芙點(diǎn)了一壺醒酒茶。
裴燃指尖抵著瓷白的杯壁將其推遠(yuǎn),撇嘴道:“我沒醉。”
“好,你沒醉,你先喝了它。”季云芙耐心同他說,將那盞茶重新遞給他。
這回,裴燃看也沒看,轉(zhuǎn)頭將臉偏過去。
“你還沒同我說恭喜。”
季云芙看了眼他的神情,抿唇道:“是要恭喜的......”
沒等她說完,少年忽地回頭打斷她,唇邊的笑意變得諷刺:“狀元都未中,有什么好恭喜的。”
裴燃向來心高氣傲,如今只得二甲,心里定然不好受。
季云芙不懂科舉之事,只知道皇帝欽點(diǎn)的狀元另有其人。她想起下午尋他不見時(shí),專門去書房請教了表叔。表叔說一甲有三席,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但裴燃并不在此列,也未被派到翰林院授職。
大晉有例,非翰林不入內(nèi)閣。
此一遭,幾乎是斷了裴燃想入內(nèi)閣的路。
許是看出季云芙憂心,謝西泠又為她點(diǎn)了另一條路。
季云芙將下午表叔同她說的話轉(zhuǎn)述與裴燃,二甲進(jìn)士可在觀政的一月內(nèi),呈交十五篇策論等文章予禮部,待翰林院審閱合格,或可繼續(xù)參選“庶吉士”,來日依舊有留在翰林院、入內(nèi)閣的機(jī)會。
裴燃聽后,耷拉的桃花眼一揚(yáng),瞬間清醒幾分。
“當(dāng)真?”他此前一直以為能直接高中狀元,是以全然未曾打聽旁的消息,眼下聽聞這番話,頗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慶幸。
“我知之甚少,若你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幫你同表叔請教。”
“不用。”裴燃不知想起什么,擺手道:“不用叨擾你表叔了,既然有此門道,我自去禮部打聽便是。”
季云芙點(diǎn)頭,“那你現(xiàn)在心情好些了么?”
裴燃先是一愣,不自在道:“你方才看出來了啊......”
季云芙說,“若你真高興,怎么會一天不見人影?說是慶賀,分明是借酒消愁。”
裴燃摸了摸鼻尖,抬眼去看季云芙,“阿云,你會不會對我失望,我不僅沒考中狀元,甚至......”連一甲都不是。
“不會,我知曉你的才學(xué)與本事。”
“真的?”
“真的。”
裴燃心尖一軟,眼眶都有些酸澀,他輕輕抓住季云芙搭在桌上的指尖,許下承諾,“阿云,我裴燃此生絕不負(fù)你。”
“我一定會娶你為妻,來日還要為你掙誥命!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季云芙倒是不在乎什么誥命,“一生一世一雙人......不納妾?”
“不納。”裴燃說:“有你一人足矣,納什么妾。”
“若沒有子嗣呢?”
“從裴家旁支過繼到你名下就是。”裴燃答得痛快,絲毫不猶豫。說完后忽而眼眸一彎,笑道:“阿云,你已經(jīng)想為我......”
季云芙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么,耳尖一燙,連忙拿起杯盞擋在他唇上,打斷他的話。
裴燃臉也偷偷泛起紅暈,故作鎮(zhèn)定順勢飲下她遞來的醒酒茶。
“這茶有一股石榴味兒。”裴燃轉(zhuǎn)移話題,又飲了一杯,末了舔了舔唇畔,評價(jià)道:“果然有石榴汁的味道。”
“阿云,你也嘗嘗看。”
季云芙低垂著眸子,捧起茶盞抿了一口。
“好喝么?”
季云芙頷首,她還是第一次嘗到石榴是什么滋味,不由多飲了兩盞。
誰知喝完不過片刻,她便覺眼皮一陣熱癢,一揉碰才發(fā)現(xiàn)腫成一片。
裴燃一驚,原本還殘存的三分醉意徹底消散。他想起前些日子書院同窗吃了石榴后過敏,正是此癥狀。
他連忙牽制住季云芙的手腕,不讓她觸碰眼皮。
“別碰,你這是過敏了。”
再抬眼時(shí),季云芙的眼皮已經(jīng)腫到將眼睛壓成了一條細(xì)縫,連對面人都瞧不清了。
眼前看不清,她心中難免慌亂,“要緊么?”
“你別怕,此癥狀上藥即可緩解。我同窗前些日子剛得了一罐藥膏,我看他用著療效極佳。你且安心在這里等著,我去去便回。”裴燃解釋道。
季云芙心中不安,但還是點(diǎn)了下頭。
少年抓了下她的指尖。
兩人牽著手,靜靜過了一會兒,少年松開她,轉(zhuǎn)身跑下樓。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雅間的門再次被推開。
“吱呀”一聲響。
季云芙循聲望去,不能視物,柔聲輕喚了句:“裴燃?”
她沒聽到回應(yīng),只聽到身側(cè)椅子劃過地板的粗糙擦聲。
還沒等她再次張口詢問,眼皮已覆上一層清涼。
呼吸間,是淺淡的藥香。
除了裴燃,還能是誰。她心里一松,手試探著往前摸,落在他膝上,尋到了他微涼的指,緩緩交握。
下一瞬,正在給她上藥的另一只手猛地一顫,久久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