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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狠, 太子這招實在太狠了!

    翠微憋著笑在心里感嘆,不傷人,忒氣人。

    她偷偷看了眼格外郁悶的主子,趕忙道:“奴婢叫人去一趟壽康宮, 請小主子晚些再過來。”

    說完她就往外跑, 再不跑她要笑出聲了, 幸災樂禍這事兒翠姑姑做得比差事還熟。

    方荷生產之前,怕嚇著啾啾, 早就提前演練了很多遍。

    比如吃著飯,方荷會突然皺眉說肚子脹,然后宮人們就會迅速哄著啾啾往壽康宮去給太后請安。

    等到了壽康宮, 啾啾就會被壽康宮的宮人們和太后,用方荷平日里不許啾啾多吃的糖和點心哄著留宿,第二天再送回來。

    開始啾啾還有些害怕, 只要醒了就哭鬧著回延禧宮。

    可回到延禧宮, 方荷就會一臉促狹地沖啾啾樂。

    “啊喲喲, 額娘覺得肚子脹是吃撐了,沒想到啾啾這么心疼額娘, 連糖都不吃了, 額娘好欣慰,來啾一個!”

    啾啾畢竟才兩周歲還沒到, 不知道這肚子脹和疼的區別,真的以為額娘要生小弟弟就只是脹肚子,跟她吃撐了一樣。

    頭一回, 啾啾滿臉迷茫,被額娘啾得臉頰肉都被嘬起來了。

    第二回,啾啾有些遲疑, 被額娘把臉擠成了小鴨子嘴。

    第三回……啾啾非常淡定地在壽康宮多住了兩天,老神在在拿著糖啃得滿臉都是糖汁,不上當了。

    她都是三歲的大崽了,才不會總上當受騙,被額娘戲耍呢。

    她可是最聰明的啾公主,是在壽康宮好吃的不夠香,還是陪她玩兒的姐姐們不夠軟?

    連春來都知道,在好吃懶做方面,小主子跟主子不遑多讓。

    有了方荷這不厭其煩的‘狼來了’的故事,她肚子真開始疼的時候,昕珂立馬擠眉弄眼開始哄啾啾。

    已經被扣掉好幾天糖塊的啾啾,絲毫沒有被嚇到,迅速且積極地表達了自己要去壽康宮盡孝的意愿,樂滋滋被送走了。

    這回等她再回來,額娘的肚肚也不鼓了,丑兮兮的弟弟也生出來了,額娘白著臉躺在床上起不來。

    啾啾嚇得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手腳并用爬到床上,抱著方荷不撒手,嗚嗚咽咽哭得人格外心疼。

    方荷是最心疼啾啾的。

    男孩子稍微糙一點養沒關系,在宮里糙得也很有限。

    二崽這會兒連人都看不見呢,當然還是得緊著家里的小公舉來。

    她連聲叫著心肝肉大寶貝的,把啾啾摟在懷里,義正言辭地保證。

    “往后額娘再也不叫人把啾啾送去壽康宮了,額娘天天陪著你,往后額娘吃喝什么,咱們啾啾就吃喝什么,好不好?”

    啾啾眼神一亮,想起額娘不叫她吃的水晶粉,奶呼呼的聲音都有了鏗鏘力道。

    “好!拉鉤鉤,一百年,不許變!”

    方荷憋著笑跟啾啾拉了鉤,然后一點也不意外地看著,剛過去一天,啾公主那張肉嘟嘟的小臉兒就皺成了包子。

    她渾身上下連腳丫子都在訴說著后悔,好幾回跑到大門口又被春來給抱回來。

    啾啾哭得特別傷心,“嗚嗚……不吃蛋蛋,不喝粥粥,不吃泥泥!”

    白水煮蛋,小孩兒愛吃的就少。

    小米粥熬得再香濃,喝上三頓孩子也要哭了。

    就更不用說搗碎了的蔬菜和金豆做得沒滋沒味的土豆泥。

    方荷不是不想給啾啾吃好的,但……她也饞啊!

    總不能啾啾吃著她看著,在孩子面前饞哭了的話,她不要臉嗎?

    小孩子夜里總要醒,醒了也會哭,方荷不放心叫孩子單獨住,啾啾自然也要陪額娘睡。

    有時候把啾啾鬧醒了,方荷哄完啾啾還要去看孩子,多多少少都會叫啾啾有些額娘被搶走的失落。

    給她找點事兒做,或者讓啾啾白天在延禧宮,晚上去壽康宮,也能休息得更好些。

    方荷這才堅持要跟啾啾一起吃月子餐。

    還不等啾啾自己堅持要去壽康宮住,太子就在毓慶宮推了一把。

    這癟犢子玩意兒在自己宮里吃酸辣粉,還讓人把味兒往延禧宮扇,那大蒲扇進毓慶宮的時候,好些人都看見了。

    啾啾吃了幾天清湯寡水的東西,又聞到這格外叫人流口水的香味兒,嚎啕大哭對額娘認錯。

    “啾啾錯惹~啾啾孝順~想瑪嬤了,嗚嗚~”

    “看弟弟累,啾啾心疼額涼,找瑪嬤睡,別送~”

    說完,眼淚都不擦,就端著自己的小金碗,拉著春來跑了。

    方荷:“……”就,閨女夠孝順,孝得她都想跟著跑。

    跑是跑不了了,這事兒還不好叫康熙出面制止。

    若太子在宮里吃點好吃的,扇扇風的自由都沒有,他這儲君也甭做了。

    比起太子耍陰招,動心計,方荷寧愿太子如此‘報復’。

    畢竟康熙不好管太子,更不好管她想法子報復回去啊!

    好歹是叫啾啾自個兒愿意去壽康宮,每天白天回來,方荷也會騰出空來,比平時更熱情地陪著啾啾玩兒,反而讓啾啾沒了落差。

    這些時日,毓慶宮只要一傳出味兒來,啾啾就知道要吃飯了,迅速親親摸臉飛吻一條龍,嘎嘎樂著往外跑,一點都不帶留戀的。

    前半個月,方荷還算頂得住,窗戶關上也聞不到多大味兒。

    可等后半個月……嘴里沒滋沒味兒的方荷就有點頂不住了。

    這特娘宮里還有人改良酸辣粉配方嗎?

    怎么感覺那酸辣香味兒越來越濃,越來越香呢?

    啾啾一聞到這味兒,到了壽康宮就歪纏著太后也要吃。

    太后實在頂不住嘴甜又會賣可憐的小團子,到底叫人做了幾回少辣版本的水晶粉。

    結果一老一少都愛上了這滋味兒,換季吃出了汗來,嫌熱開窗,雙雙風邪入體,被摁著喝了好一陣子苦藥。

    方荷這邊是又被饞得想哭,又擔心啾啾和太后的身體健康,心里問候太子八輩兒祖宗的頻率越來越高。

    本來康熙不打算帶著太子南巡,想叫太子監國。

    但他頂不住方荷每天幽幽怨怨的眼神,也心疼她吃飯跟吃藥的表情,還是帶著太子南下了。

    只是沒料到,太子人都出宮了,毓慶宮還有人吃粉。

    方荷氣不打一處來,看翠微跑出去,腦海中瘋狂刷著各種夏日里叫人難以抗拒的美食,表情狠辣。

    給她等著!

    “昕華,叫顧太監去一趟毓慶宮,傳本宮令旨,誰若再敢趁著太子不在宮里,動用太子的膳食和蒲扇,這輩子都別領月例了!”

    如今掌管外庫,發放月例的可是魏珠。

    昕華有些遲疑,無奈地勸:“主子,那到底是太子宮里的人,這話傳出去,宮里肯定要說您欺軟怕硬。”

    再者說,毓慶宮雖然離延禧宮近,卻算前朝宮殿,主子掌管后宮,卻是管不到毓慶宮的。

    方荷冷笑:“讓顧太監跟他們說,我就是欺軟怕硬,他們敢跟我硬碰硬嗎?”

    要是要臉,那她就白在御花園鬧了那么一出立威。

    “跟他們說,若是太子不差銀子,愿意自己給毓慶宮的人補發月例,那我就寫信問問皇上,太子是不是有錢沒處使了,大清遭了災的地方不少,怎么不見太子慷慨解囊呢!”

    她不能阻攔太子吃什么,還能讓宮人和太監欺負了?開玩笑!

    昕華:“……”理兒確實是這么個理兒。

    她見主子堅持,想著還有大半個月才出月子,若是再聞著味兒,小廚房的兩個太監怕是也得哭,沒再勸,出去找顧問行去了。

    殿內方荷卻越想越氣,已經一個多月了,她也能起身走動,在殿內叉著腰轉了好幾圈,想出了三樣絕對能狠狠報復回去的好東西。

    她立馬叫昕梓準備好筆墨紙硯,給娜仁和梁娘子寫信。

    天涯客棧收到信的時候,御駕才剛到山東,康熙又帶著阿哥和大臣們上泰山去了。

    一向沉得住氣的娜仁都忍不住問:“果果寫了什么?”

    她在北蒙長大,漢話說得還行,漢字認得不算多,向來是梁娘子拆信,顧先來回信。

    梁娘子一目十行看完,眼神發亮:“果果又找到一樣好吃的,說是要叫咱們尋些蝲蛄送進京,最好是能在莊子里多養一些。”

    林辰聽聞方荷來了信,趕忙將喬小元從廚房里拽出來。

    兩人一進門就見梁娘子在咽口水。

    喬小元疑惑道:“蝲蛄?我知道,與河蝦味道差不多,比起海蝦略清淡些,煮不好還會有點土腥氣,吃的人不算多。”

    畢竟蝲蛄的殼比較硬,不如一般蝦吃著方便,也比尋常青蝦的數量少。

    梁娘子將信里附帶的方子遞給喬小元。

    “這就得靠你了,果果只記得有人說過這東西做好了特別好吃,往后甚至能成為咱們天涯客棧夏日的招牌菜。”

    喬小元了然接過來。

    方荷只會吃不會做,她在客棧的時候,包括她后來來信給方子,多是描述清楚大概什么滋味兒,可能加了什么。

    然后由喬小元一點點試出最好吃的方子,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最喜歡做的事兒。

    每次研究出一個方子,包括那水晶粉的方子,都讓他特別有成就感。

    方荷收到黃金糧的時間晚,天涯客棧卻不必這么講究,去歲就已經種了金豆、金米和金薯,私下里他們早就換著花樣吃得不亦樂乎。

    翻過年方荷已經來了一次信,宮里也已經出了黃金宴,他們也就不必再避諱,如今黃金宴上的吃食,已成了天涯客棧顧客必點的招牌。

    想到酸辣粉和狼牙金豆的好滋味兒,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林辰催喬小元:“我帶人去抓蝲蛄,你趕緊去點點你的香料,若是不夠,我立馬去買,好不好吃,可全看你了!”

    喬小元也迫不及待呢,抓著方子扭頭就往廚房跑。

    “廚房里還有幾斤河蝦,我這就去試。”

    梁娘子趕緊抓住他:“等等,果果說這東西味道太過霸道,而且還有兩樣東西要做,味道也比較霸道,在客棧里怕是藏不住味兒。”

    “她說這幾張方子她有大用,不能提前傳出去,尤其不能叫南巡御駕那邊得到消息。”

    喬小元有些迷茫:“可我不嘗試,方子也出不來啊。”

    娜仁起身,“咱們種黃金糧不是買了幾座莊子?”

    “這幾年你一直在廚房也沒休息過,你這陣子就去莊子上歇著吧,食材我叫人給你送過去。”

    天涯客棧的大老板一直都是方荷,這點從來沒變過,原本的江寧織造曹璽,還有剛接任的曹寅都默認了這一點。

    明面上管事兒的是梁娘子夫婦。

    娜仁這個當初在南地布置好一切的人,反倒只替方荷掌管屬于她的那一部分,在幕后處理一些雜事。

    好些人猜她就是幕后老板。

    事實上小事樊紹輝和梁娘子管,大事也確實是娜仁負責,她一開口,林辰他們幾個嘴饞想留人的都不吭聲了。

    喬小元就更不會反對。

    有還沒研究出來的方子,他也沒心思做其他菜肴了。

    反正廚房如今他已經帶出來了好幾個徒弟,他走了也不影響客棧生意。

    此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等康熙到了江寧,思及方荷描述的那紅果子的滋味兒,想起天涯客棧來,還叫曹寅去問。

    曹寅笑道:“顧太監才叫人送了信過來,說是貴主兒有事要那位辦,人已經關到莊子里去了,這會子怕是見不到人。”

    說著,曹寅就把顧問行的信呈了上去。

    康熙打開一看,不出意外,還是顧問行的筆跡,除了交代那封信里寫了什么,底下還有一句話——

    「代主子奏稟圣上,此事乃我與太子恩怨,皇上只當不知道便是,否則我這心眼子可要夫唱婦隨了!」

    康熙:“……”

    這信是寫給曹寅的,否則宮里出來的信,曹寅也不敢隨意送出去。

    他被這句話勾得好奇了半個月了。

    如今見皇上一臉哭笑不得的無奈表情,實在忍不住好奇。

    “皇上,貴主兒跟太子……有什么恩怨啊?”

    御花園那件事,曹寅雖然提早就下江南了。

    可通過京城的人手他也早知道,除夕宮宴太子大庭廣眾之下服軟,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康熙淡淡睨他一眼。

    “什么恩怨跟你有關系嗎?”

    “朕讓你找的紅果找到了嗎?”

    “鹽引私下被賣的事兒查清楚了嗎?”

    康熙拿自家混賬沒辦法,還能縱著眼前這個?

    他呵笑一聲:“你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后院,而立已過,尚無子嗣,你阿瑪去世之前還上折子跟朕哭,你還好意思在這兒打聽皇家的事兒!”

    “先前顧氏無子便罷,如今你迎娶李氏也有半年多了,始終未曾有消息……朕要是你,就去天涯客棧,請那位梁娘子替你瞧瞧!”

    二十六年底曹璽去世,顧氏回江寧操辦公公的喪事,因為長途奔波又過于勞累跟著去了。

    曹寅過了孝期后,便迎娶了蘇州織造李煦的妹妹,卻始終沒有好消息。

    如今江寧還偶爾有人記起曹寅曾經養兔兒爺的流言,私下里好些人懷疑他不行,只是沒人敢拿到臺面上來說。

    曹寅聽自己一句話引來了這么多刻薄話,抹了把臉,快哭了。

    至于嘛,他不就是打聽了一句?

    人家昭元貴妃不管鬧騰什么,都大氣的敢叫所有人知道,從來不藏著掖著。

    果然,愛新覺羅家這心眼子……嘖嘖,忒小。

    曹寅自然聽出康熙的意思,是叫他弄清楚昭元貴妃到底在做什么,又不能以皇家的名義,又想叫他以看‘隱疾’的由頭去探聽。

    他都想大不敬地問候主子爺祖宗了,他真沒毛病!

    先前是顧氏身子不易有孕,如今是還沒有子嗣緣分,又不是他……他真的特別行!

    曹寅青著臉兒從康熙書房出來,在心里罵罵咧咧好一會兒,才咬牙出去辦差。

    但落到隨行的一眾阿哥和大臣們眼里,就是曹寅差事沒辦好,被皇上訓斥了。

    明珠私下里跟胤褆說:“如今正是拉攏曹寅的好時機,若是他有什么難處,我們也能替他分憂一二。”

    “他在江南,我等在京城,也好守望相助嘛。”

    胤褆覺得有道理,很快就找機會跟曹寅喝了一頓大酒,試探了一番。

    索額圖這邊得到消息,坐不住了,也找到太子跟前來。

    “殿下,若讓大阿哥拉攏了曹寅,往后江南的銀子怕是就要落到明珠手里了。”

    “這老匹夫定會替大阿哥拉攏人心!”

    胤礽收到京中送來的信,正窩火呢,聞言面色更難看。

    “先前私販鹽引一事,已經引起了汗阿瑪的注意,這會子與曹寅走得近了,少不得會叫汗阿瑪多想。”

    他一字一句道:“你別忘了,孤、是、儲、君!”

    有些事,老大能做,他這個太子反而做不得,尤其是跟地方官員私交甚密這種事,那明擺著是在戳汗阿瑪的眼眶子。

    索額圖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可他卻不能干看著明珠竄錯大阿哥去拉攏曹寅。

    他思忖片刻,冷笑:“那就讓大阿哥去,曹寅到底是皇上的奴才,他若敢站隊,臣定會叫他后悔自己愚蠢!”

    “但此時殿下也不能坐視不理,由著大阿哥耀武揚威,他既在兵部立足,您是正統,自然要拉攏文人的心。”

    胤礽頗有些心動,南地學子在科舉一途本就被北地學子擅長,許多官員都出自南地。

    而南地學子最講究的便是傳承和正統。

    若他能在文人心里威望上升,往后就算老大得了汗阿瑪偏心,他也不必怕那個莽夫!

    他沉吟道:“這件事不難,但不能叫汗阿瑪知道。”

    “過幾日汗阿瑪會帶孤和胤祉他們幾個去參加文會,你先查一查如今江南有哪些優秀的學子,屆時孤會對他們表示贊賞。”

    “待得汗阿瑪啟程回鑾,你留下些人手,收集些學子們贊揚汗阿瑪和大清的詩詞送進京,回頭出一本詩集在京城傳揚就是了。”

    此舉雖然波折了些,可足夠隱秘。

    文人多不重黃白之物,卻重名聲。

    一旦學子發現儲君替他們揚名,消息傳開,他這個儲君就會在文人心里成為伯樂。

    待得他們金榜題名時,這些人自然而然就會成為他的門人。

    索額圖也很欣慰,看來先前御花園那一樁波折,倒不算是壞事,太子如今的城府越來越像個合格的儲君了。

    他立馬笑瞇瞇應下,迅速安排。

    然而明珠和索額圖雖清楚康熙不喜人擅專的性子,卻不知道,他們身邊一直都有暗衛。

    以康熙的掌控欲,復起這兩人不過是他平衡朝堂的刀……

    怎么說呢,先前他磨的那把刀已穩穩變成回旋鏢,扎在他心窩子里了,雖甘之如飴,康熙卻不會重蹈覆轍。

    他不會讓這兩把刀反過來扎傷自己,更不會任由他們帶壞兒子。

    所以明珠和索額圖,甚至胤褆和胤礽的打算他都知道。

    曹寅也很快將事情稟報到了康熙跟前。

    “臣沒跟大阿哥說什么,大阿哥的意思是,不管是回京述職還是京中一應事務,乃至江南三地巡撫若有不從,他皆可幫臣解困。”

    這話是個聰明的就能聽懂。

    納蘭明珠雖才起復不久,但他在朝中多年,不止都察院,六部也有他的勢力,尤其吏部和兵部。

    曹寅小心翼翼試探:“臣只當沒聽懂,若是大阿哥……或其他人再尋到臣,不知臣該如何應對?”

    康熙表情分外疏淡,“先應下,朕也想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康熙如今還沒生出子強父弱的危機感,可皇權從來都由不得任何人插手,兒子也不行。

    胤褆和胤礽想往上爬,康熙也不會攔著,等他們走到他面前來,再敲打也不遲。

    曹寅心下這便有數了,心下一轉,面容放松了許多,笑著調侃。

    “論起調理人的手段,還是得萬歲爺您。”

    “奴才府里正好也有幾個剛進府沒多久的,瞧著倒還算得用,回頭不若送到您跟前來,也算是她們的福氣。”

    主要這回康熙下江南,一個妃嬪都沒帶,甚至曹寅仔細瞧了些時日,連侍寢宮女都無。

    這可不得了,南巡一路來回好幾個月,若是叫皇上壞了龍體,誰也擔不起責任。

    他只把這事兒跟嫡母一說,孫氏立刻就叫他媳婦李氏從蘇州和揚州那邊尋了幾個良家子進府。

    是舅兄親自去尋的人,保證背景和人都很干凈。

    康熙沒聽出曹寅的言外之意,只淡淡道:“別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朕跟前送,朕哪兒來的工夫替你調教什么奴才。”

    曹寅嘿嘿笑了兩聲,什么都沒再說。

    扭頭到了傍晚,書房里伺候的宮女,就換成了兩個國色天香,沉魚落雁的柔婉女子。

    康熙帶著太子和幾個阿哥們去外頭微服私訪回來,就有那帶著清雅香氣的宮女上前奉茶。

    “奴婢空嬈請萬歲爺安,請萬歲爺喝茶。”

    人一開口,嬌柔嫵媚的聲音,叫梁九功這沒了根的奴才都忍不住骨頭酥了大半。

    康熙往軟榻去的動作一頓,表情不辨喜怒地淡淡掃了宮女一眼。

    他又含笑去看梁九功,沒接茶,也沒說話,直往里去了。

    梁九功在心里嘿嘿笑,皇上再寵貴妃,到底還是個男人不是?

    因為出征和貴妃有孕,皇上幾乎算曠了一年,這樣的絕色恐怕是抵不住。

    他就知道自個兒留下這倆人,是合了皇上的心思,便沒叫這宮女下去。

    只意味深長立在一旁,由著另一個面若銀盤,閉月羞花的宮女上前,探出柔荑。

    “奴婢芙蓉請萬歲爺安,奴婢替萬歲爺更衣。”

    康熙后退一步,避開這宮女玉白手指,笑著問梁九功。

    “哪兒尋來的?”

    梁九功趕忙躬身:“回萬歲爺,奴才哪兒有這本事啊,是曹寅曹大人送來的。”

    康熙挑眉,意味不明問:“他送來,你就留下了?”

    兩個宮女感覺出不對,臉色有些忐忑,安靜又柔順地跪地。

    梁九功突然察覺出一絲微妙,心猛地往下沉,趕忙跟著跪下。

    “奴才……奴才聽曹大人說,提前與您說過的,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暫時叫她們留下了。”

    康熙哂然頷首,“行,那你帶著她們出去吧,把人交給喬誠便可。”

    “你貴主兒早猜到你和曹寅這份心意,提前叫喬誠給你們備好了謝禮。”

    梁九功心下大驚,喬誠還敢替貴主兒辦事?!

    早知道他就算是找塊豆腐撞死,也不敢接曹寅的銀子啊!

    “萬歲爺,奴才知錯了……”

    康熙淡淡打斷他的話:“去吧,留李德全在這里伺候,你和曹寅一并去取了吧。”

    梁九功欲哭無淚,這份謝禮……它是又長又硬的那種嗎?

    第112章

    “吸溜——”

    “吸溜溜——”

    伴著酸辣又噴香的濃烈滋味兒, 延禧宮主殿內,一大一小娘兩個都埋頭在紫砂鍋里,吃粉吃得停不下來。

    因為豐腴而增添了幾分嫵媚和雍容的方荷,比女兒速度更快, 表情也更享受。

    透明爽滑的金豆粉吸入口中的那一瞬, 酸爽又刺激的湯汁也一同在舌尖起伏, 彈跳著躍入肚兒里,燙得人渾身毛孔張開, 恨不能大叫一聲痛快。

    她被福樂和張御醫盯著,愣是吃了兩個月沒滋沒味兒的東西!

    這一碗水晶粉,直吃得方荷香汗淋漓, 雙目含淚,櫻唇微腫,表情迷離, 酸辣湯汁在四肢百骸游走的時候, 就仿佛經歷了好幾次賢者時光。

    三頭身的啾啾也不甘示弱。

    她不能吃酸辣的粉, 卻也央著額娘同意,給她做了醬香粉, 加了一點點醋, 一滴辣油。

    她人小嘴巴也小,吃飯的勁頭卻十足, 特制的短筷子使得飛起。

    好不容易在翻飛的湯水里夾住一根粉,她便迅速低下頭去咬住,如第一次下水的小象似的, 小手緊攥,腳蹬在矮幾腿上,連顫巍巍的肚子都在用力, 將一整根粉都吸進肚兒里。

    熱乎乎香噴噴的粉,將她肉嘟嘟的小臉撐成了土撥鼠模樣,小奶牙咀嚼得飛快,咦咦嗚嗚瞇起大眼睛,額頭上瞬間就沁出了汗。

    一旁翠微、昕華和春來三人看著,都忍不住吞口水,不住地往外看,這娘倆吃得也太香了吧?

    方荷體貼,叫她們輪番去小廚房吃飯,不必全等著她和啾啾用完了膳再顧自己。

    翠微和昕華不能吃辣,一直對這個水晶粉不算太感興趣。

    昕珂和春來是不放心都不在小主子身邊,所以都留到了下一波。

    可這會兒看方荷和啾啾用膳,三個人都覺出餓來了,春來的肚子甚至已經在咕嚕咕嚕響。

    突然一個有些崩潰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

    “你怎么還沒吃完呢?”

    三人都愣了下,誰,是誰說出了她們的心聲!

    方荷抬起頭,用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頭也不抬地招呼宜妃。

    “快坐,吃了嗎?”

    “這都什么時辰了!”宜妃捂著鼻子,也捂著嘴,怕自己忍不住口水泛濫,氣呼呼坐在啾啾身邊,瞪方荷。

    “我這陣子吃那黃金糧做的膳食,做好的衣裳都要穿不進去了,專門挑著半下午時候才來,你怎么這會子才用膳?”

    方荷咽下一口粉:“哦,這是第二波午膳了。”

    宜妃:“……”胖死你得了!

    啾啾百忙之中,從泛著熱氣的濃湯中抬起熱得汗津津的小臉兒,沖宜妃咧開小嘴笑。

    “宜額娘,來一碗不?”

    宜妃看著啾啾油亮的小嘴:“……來!”

    翠微憋著笑,和櫻桃一起出去,給宜妃端新的水晶粉過來。

    宜妃也吃不了太辣,偏偏她還格外喜歡辣的,一邊被辣得嘶嘶哈哈,香汗淋漓,一邊還吃得更兇。

    等方荷和啾啾吃完,宜妃那碗被櫻桃特地減少了一半的粉也吃完了。

    方荷躺在軟枕上抹汗,“這才是人生的滋味兒啊!”

    啾啾學著額娘的模樣,歪在她身邊,由著春來替她擦干凈小臉上的油,拍著自己的瓜皮肚兒,長吁一口氣。

    “這才是……”感嘆到一半,啾啾撐得腦子轉不動,費勁想了想才繼續。

    “……人味兒啊!”

    眾人:“……”

    宜妃沒吃撐,但是吃得妝容都花了,去凈了面過來,聽到啾啾感嘆,笑得花枝亂顫,湊過去捏了捏啾啾的小臉。

    “你還吃出人味兒來了,人什么味兒?”

    啾啾歪著腦袋,任由宜妃揉搓,努力轉動小腦瓜想了想,篤定道——

    “醬香味!”

    殿內眾人沉默片刻,都被逗笑了。

    方荷起身,抱著啾啾的臉吧唧一下親上去。

    她調侃:“行,回頭我就把咱們啾啾公主醬了,塞回肚兒里回回鍋,叫你變得香噴噴的。”

    啾啾聽不出這有沒有可操作性,但她卻清楚額娘不是好孩子,總愛逗孩子玩。

    她被擠得嘟著小嘴,口齒不清反駁:“希冀(先醬)額涼!”

    宜妃哈哈大笑,“好孩子,真孝順!”

    方荷輕哼兩聲,提起吃撐的崽來遞給春來。

    她也帶著昕華繞去屏風后頭,娘倆分別梳洗。

    等落了身上的汗擦了身子,換了衣裳,又叫春來哄啾啾去午睡,方荷才出來跟宜妃說話。

    宜妃問方荷:“皇上這會子應該已經到江寧了吧?”

    御駕四月初八走的,方荷是五月初二出月子,算算日子,再過幾日,應該就要往蘇州和揚州去檢閱駐兵,差不多下旬就該往回返了。

    方荷也惦記著呢,她笑道:“傳信來的人,說是應該已經到了三天了。”

    如果按照大寧子說過的歷史進程來算,十五十六十八阿哥的額娘,應該就是這回被送到康熙面前的。

    聽說那位特別美,她特別想知道到底多好看,也不知道能不能見著。

    不過最重要的是,她的銀子,應該也快送到姑爹手里了吧?

    想起曹寅的大方,方荷就忍不住咧嘴想笑。

    這位據說是替皇上斂財,斂到最后,卻欠了國庫百萬兩銀子,只把自家斂成了巨富。

    他的銀子,早晚都得歸皇家,她不拿白不拿。

    這銀子怎么用她都想好了,回頭又能多開些荒地,再辦個水殖場,地里多種些黃金糧和大豆,再買幾頭奶牛,水里培育蝲蛄。

    想到這兒,方荷就忍不住激動。

    報復太子……咳咳,是給啾崽和二寶做好吃的,她可就等著喬小元的方子了!

    宜妃看方荷格外興奮,頗有些不解。

    “你在這兒傻樂什么呢?”

    方荷轉移話題,“這不是能不用忌口了嘛,對了,你怎么這會兒過來了?”

    宮里為了防止刺殺,就沒有多少綠植,如今天兒越來越熱,大中午的在外頭走,人都能曬化了。

    宜妃扇著團扇嘆氣,“儲秀宮的平嬪中暑了,我不是管著用冰,過去瞧了瞧,她身子弱,瞧著有些不好,我請了太醫過去。”

    頓了下她又道:“這天兒一日熱過一日,壽康宮里也不敢一直用著冰,前幾日太后是不是還咳嗽了?”

    “用冰多了怕著涼,不用冰又熱得受不住,要不你問問皇上什么時候回來?咱們也好趕緊去暢春園松快些日子。”

    宮里康熙和太子都不在,能將信送到內閣,跟折子一起送往江南的也就只有太后和方荷。

    但太后不愿意為這種小事兒叫康熙操心,不可能給康熙寫信,也只能讓方荷來寫了。

    “前天太后把啾啾送過來,說是怕過了病氣兒,我請陸太醫去看了,略有些著涼。”方荷早就想到這一茬了,她比宜妃還關心太后的健康。

    “前天我就寫信給皇上了,這會兒皇上應該已經收到信。”

    “咱們不等他回來,我本來也想叫人去跟你和景嬪說,你叫人先收拾著,過幾日咱們先去暢春園。”

    惠妃因為‘病重’一直在長春宮閉門不出,她手上的宮務,已經被方荷交到了景嬪手里。

    榮妃負責的是宮里的花花草草,這回倒是用不著她跟著忙活。

    宜妃聽了,倒是有些遲疑了,“是不是等皇上傳旨回來?若這會子就開始收拾……”

    說好聽點是先斬后奏,說難聽點就是不安分,也犯了宮規,畢竟只有皇上能下令讓宮妃和子嗣出宮。

    方荷無所謂,“說破天去我這也是孝順婆婆,別人愛說說去唄,他們還少說我了?”

    也沒見她少一塊肉。

    太后這婆婆做的,比后世的婆婆還叫人稀罕。

    太皇太后在的時候,太后聽姑姑的。

    孝莊不在了,太后聽好大兒的。

    可無論如何,她都竭盡所能護著方荷。

    如今都不在宮里,她就聽方荷的,妃嬪去請安的時候,太后從來不會由著別人攛掇說什么,只在壽康宮里好好照顧啾啾。

    如今啾啾口中出現最多的,除了額娘就是瑪嬤,太后不舒坦,方荷比誰都著急。

    宜妃欲言又止,她其實是怕皇上會因此心里起了齟齬,但這話她說起來,實在有些牙疼。

    她到底也是康熙的妃嬪,不計較方荷占了所有恩寵便罷了,還天天操心這位貴主兒能不能恩寵不變,想想就扎心,扎得她張不開嘴。

    想了想,她只戲謔:“貴妃若覺得皇上不會生氣,別給你自己添了膩煩,臣妾等自然樂得聽吩咐。”

    方荷笑而不語,若宜妃知道康熙走之前答應了她什么,就不會說這樣的話。

    但跟宜妃一樣,她已經占了便宜,不會故作無知地在人家傷口上撒鹽。

    兩人說話的這會兒工夫,江寧曹家別院,曹寅和梁九功也領完了方荷的謝禮,互相攙扶著從敬事房太監的院子里出來,表情格外復雜。

    曹寅:“梁諳達,你在喬總管面前挺客氣啊……”

    他總共給梁九功塞了三千兩銀票。

    可這回進去挨打……領五十板子的謝禮,梁九功為表客氣,給喬誠塞了一萬兩銀票,免了大半謝禮,挨了十板子。

    梁九功咽下嗓子眼的苦水,“曹大人,你也不遑多讓……”

    曹寅畢竟是江寧織造,貴妃大概是不好送禮太重,避免私相授受的嫌疑,只給了二十板子的謝禮……一份。

    可曹寅送了倆人來,就變成了四十板子。

    曹寅大義凜然表示這數兒不吉利,給喬誠塞了兩萬兩銀票,只接了八板子的禮。

    說完,倆人對視一眼,無語凝噎,都在心里罵喬誠這看著老實巴交的太監滿肚子壞水兒。

    拿銀子的時候倒是連客氣帶笑著推拒,可等銀票塞進袖子里就不是他了,還特地叮囑打得輕一些。

    板子聽起來響,反而沒那么疼,看起來輕拿輕放,油皮都沒破,也沒傷著骨頭,但倆人的腚這會子都疼麻了。

    苦笑半天,曹寅心里滴著血,又給梁九功塞了個荷包過去。

    他小聲問:“主子爺是嫌那兩人不會伺候還是……”有了貴妃旁人都看不進眼里了?

    如果是前者,大不了他和舅兄再多尋摸尋摸。

    若是后者……嘶,曹寅捂著腚在心里感嘆,那明年朝堂上可就要熱鬧了。

    這進了宮的秀女若是一直不受寵,早晚會傳出消息來。

    前朝后宮息息相關,一旦朝臣發現皇上長時間專寵,愛新覺羅家的棺材板他們都敢掀。

    梁九功面不改色將輕飄飄卻厚實的荷包塞進袖口,只語焉不詳。

    “喬總管聽說是先頭熙妃的姑爹,敬事房的彤史,如今除了貴妃和太后,怕是沒人能看咯。”

    曹寅愣了下,立刻反應過來,皇上把貴妃的人放到了敬事房??

    即便還不知道魏珠的差事,他也不由得暗暗心驚。

    皇上這是讓貴妃比太皇太后的權勢還要大啊!

    即便是老祖宗在時,也不能叫顧問行透露御前所有的事兒。

    可喬誠……那只看貴妃自己想不想知道了。

    他立馬直起身來,哪怕腚疼得脖子上都鼓起了青筋,依然咬著牙表情嚴肅。

    “我有話忘了跟喬總管說,梁諳達先走,不必等我!”

    他得跟喬誠說明白,那人不是他送的,受了貴妃的禮,他心里感激,回頭就去理一理別院的奴才,保管把那些不會伺候的全打發了。

    梁九功:“……”希望貴妃看在他迷途知返,甚至還擋住后頭麻煩的份兒上,往后別再送禮了。

    等喬誠到康熙面前,一五一十把曹寅和梁九功的言行,并三萬兩銀子呈送御前,康熙笑了。

    他眼神涼涼將銀票收起來,感嘆:“看來鹽商和青幫確實不缺銀子。”

    曹寅才赴任江寧一年半不到,這別院就已經徹底翻修了一遍,連曹家宅子,都換了金絲楠木廊廡。

    動輒就能拿出幾萬兩銀子來,曹寅敢給,就代表這還不是要孝敬皇家的,而是孝敬曹家的。

    喬誠躬身叉手,垂著眸子只當什么都沒聽到。

    雖然他辦事沒有顧問行厲害,可他向來多做多看多聽少說話,這一點還是讓康熙很滿意的。

    康熙用扳指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道:“貴妃說,江南的好東西不少,你帶回去也免了那什么中間的差價。”

    “朕跟前暫時用不到你,這些時日你就去替貴妃采辦吧。”

    喬誠頓了下,輕聲道:“是,奴才明兒個就帶人出去,為昭元貴妃娘娘采辦布料收拾。”

    皇上口諭,他自然要大張旗鼓,擺足了架勢,采辦得人盡皆知。

    曹寅看了,自會知道康熙不欲瞞著昭元貴妃獨寵之事。

    一旦傳出去,但凡有心思的,甚至官員,都會跟聞到味兒的蒼蠅一樣湊上來。

    如此也不用康熙大費周折,又是微服出行又是讓暗衛私下去探官員府邸了,那些人都有所警惕,一旦打草驚蛇到底是不美。

    康熙眸底帶笑,吩咐李德全:“去給朕尋根魚竿過來,朕要去湖邊釣魚。”

    按果果的話說,這叫釣魚執法,他這個做皇帝的沒必要把自己累死,做一做姜太公也無妨。

    康熙釣魚的時候,內閣送來的折子和信到了。

    李德全緊著將貴妃的信送到皇上手邊,“萬歲爺,貴主兒來信了。”

    康熙立刻放下魚竿,打開信,第一眼落入眼簾的便是三對畫出來的手印。

    最小的才核桃大,外頭則被他手掌三分之一大小的小肉手包裹著,然后全被一雙纖細柔荑覆蓋。

    他微微挑眉,這畫畫的技巧……瞧著倒有些與郎世寧的畫相似,應是西洋畫風。

    看來果果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目光閃了閃。

    偶爾方荷隨意禿嚕出來的新鮮詞,還有那些格外古靈精怪的點子,都讓他懷疑,這小狐貍到底是不是在御茶房安分了九年的芳荷。

    他不動聲色撫了下那三雙小手,目光不自覺柔和許多,不管她是人還是精怪,也都有了牽掛,再也跑不了了。

    后頭的信還是顧問行代筆,這回倒是言簡意賅。

    只說天兒太熱,他額娘,他閨女,他兒子都受不住,這就搬去暢春園了,回頭別走錯了地方。

    康熙:“……”不等他回去,這消息就送到御前來了。

    她是真不怕御史參她!

    這先斬后奏的膽兒,倒跟剛進乾清宮殿內伺候的時候一樣,還是那么肥。

    “李德全,傳朕的旨意,朕嘗著湖廣送過來的荔枝不錯,讓人通過水路送去暢春園,給太后嘗嘗。”

    李德全應下來,轉身就要去負責這事兒的曹寅那里傳旨,走到一半了他才反應過來。

    不對啊,皇上什么時候下旨請太后去暢春園的,不是在宮里嗎?

    這話傳到曹寅耳朵里,他都不心驚了,反而眼神火熱起來。

    大阿哥再三拉攏,太子也派人過來傳話,隱約意思就是叫他想清楚了,可別投靠錯了人。

    先前曹寅只是發愁,明面上,他除了皇上,誰都不會效忠。

    可他也不想得罪太子和大阿哥。

    皇恩難測,他替皇上處理過太多不能為人所知的陰私,萬一兔死狗烹……他總得為曹家考慮。

    所以他本打算暗地里給大阿哥和太子些甜頭,誰也不得罪,給曹家多留一條路。

    現在曹寅突然就想通了。

    皇上還年輕力壯,太子又太著急,大阿哥嘛……不提也罷,將來還說不準呢。

    貴妃才剛生了小阿哥,等這位小阿哥長成,那才是好時候,而貴妃的喜好他很清楚。

    他就不信貴妃對那個位子沒興趣,又何必舍近求遠呢!

    在這位小阿哥懂事之前,他就做個純臣又何妨!

    曹寅派人通過水路送荔枝北上后,再碰上大阿哥和太子派來的人,言辭便明白了許多。

    他跟大阿哥說:“索中堂一直盯著微臣,只等拿微臣的短,微臣即便再多難處,好歹一家子老小都在,總有解決的時候,實不敢麻煩大阿哥。”

    他跟太子派來的人又說:“微臣深受皇恩,連同曹家上下,生生世世都只會為皇上鞠躬盡瘁,實不敢有任何其他心思,只是……唉,微臣也有自己的難處,還望太子別誤會微臣對皇上的忠心便罷了。”

    胤褆一聽是索額圖在其中搗鬼,都不用明珠分析,就知道是太子阻礙他拉攏曹寅。

    新仇舊恨,讓胤褆連明珠的勸都聽不進去。

    他可以不要那個位子,但他也絕不會叫胤礽坐上去,若真有那天,他才是沒了活路。

    胤褆找到明珠,言辭鑿鑿:“這回,絕不能就這么算了!”

    胤礽聽了底下人稟報,對曹寅倒是很滿意。

    曹寅現在效忠皇上,將來他登基,曹家自然就會效忠他。

    可聽曹寅的意思,是受到了大阿哥和明珠的威脅,他也恨得牙癢癢。

    老大那個莽夫想做什么?

    胤褆仗著自己是長子,暗地里謀算要奪自己儲君之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如今連他(未來)的錢袋子都想染指,若他再忍下去,等胤褆徹底拿下兵部,早晚有那狗東西給他使絆子的時候。

    為君之道,自然是先下手為強!

    胤礽將索額圖叫了來,咬牙切齒,“孤要讓老大滾出兵部!”

    明珠曾經也貪過,對那些貪贓枉法的門路熟悉得很。

    胤褆知道,他手里早就捏著索額圖跟江南鹽商來往的證據,不過是要放在關鍵時刻用,才沒拿出來。

    胤褆直接將這些證據捅到了曹寅和康熙面前。

    巧的是,太子跟他心有靈犀。

    索額圖曾任領侍衛內大臣兼太子太傅,又是保和殿大學士,在吏部和兵部也都任職過,對明珠手底下人做的那些勾當也知之甚多。

    他將明珠帶胤褆與大臣結交,甚至私下里往來的證據,也呈送到了御前。

    隨行下江南的大臣們,哪怕是御史,也都沒工夫去想貴妃奉太后去暢春園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都眼睜睜看著明珠和索額圖再次撕咬起來。

    準確來說,是大阿哥和太子互相捅刀子,其他人則生怕趟了渾水,避之不及。

    分屬兩派的官員也頻頻帶著對方的錯處上奏,折子如同雪花一樣飛到了康熙案頭。

    康熙始終按而不發,直到回鑾,進了暢春園,康熙也始終沒給兩派官員遞上去的折子批復。

    直至六月中旬,康熙在朝堂上說,要大辦昭元貴妃之子十五阿哥的百日宴,兩派又在朝堂上吵了起來。

    一派說好不容易有了新阿哥,又是貴妃所出,自當大辦,該開保和殿舉辦國宴慶賀。

    一派說,國宴乃是嫡子規制,貴妃之子連半個嫡子都還勉強,若開保和殿,實屬打儲君的臉面。

    九經三事殿內吵得跟菜市場一樣。

    康熙依然不急不躁,只含著笑問——

    “胤褆,胤礽,你們兩個怎么想?”

    胤褆和胤礽兩人都沉默。

    胤褆其實不愿意叫個跟他閨女一樣大的崽得那么大的臉面,胤礽卻不介意昭元貴妃之子以國宴規制辦百日宴。

    胤礽平靜開口:“兒臣以為,十五弟為貴妃所出,也是烏庫瑪嬤走后第一個出生的阿哥,百日宴自當辦得體面些,開保和殿也無不可。”

    反正只是個奶娃兒,就算貴妃有想法,也得等娃兒不吃奶了再說。

    胤褆立馬反駁:“兒臣反對,十五弟是貴妃之子,若他在保和殿辦百日宴,又該讓十弟和溫僖貴妃如何自處?”

    如果那小崽子以嫡子規格出現在人前,他這個長子可就真不值錢了。

    兩派的官員也都跟著沉默了。

    不是,你們替對方說話,就不能提前打個招呼?

    明珠站出來開口:“陛下,臣覺得大阿哥所言有理,一旦開了口子,不但溫僖貴妃和十阿哥顏面受損,也會令其他阿哥們難以自處。”

    索額圖立馬站了出來,“啟稟陛下,臣覺得明珠此言差矣,昭元貴妃誕育皇嗣有功,又得老祖宗遺旨,令其掌管后宮,多予些體面也是應該的。”

    “臣覺得不妥……”

    “微臣以為大善……”

    反正怎么說,就看一張嘴,兩派官員再次開罵,連中立的官員們,都被拉下了水。

    誰也沒注意到,明珠注意到康熙玩味的表情,不動聲色將矛盾的中心,從貴妃之子能不能在保和殿辦國宴,引到了貴妃的功勞夠不夠讓其子在保和殿辦國宴。

    有人說貴妃獻黃金糧居功至偉,有人道貴妃在江南采辦布料和首飾奢靡無度……康熙滿意地笑了。

    他打斷大臣們的爭吵:“朕忘了跟你們說,貴妃在江南為朝廷募捐二十萬兩白銀,用于推廣黃金糧。”

    康熙含笑道:“既你們都覺得貴妃有功,朕也不想壞了規矩,那便晉貴妃為皇貴妃,如此便合規矩了。”

    除了深藏功與名的明珠,胤礽、胤褆和文武百官全傻眼了。

    第113章

    等朝臣們回過神, 索額圖立馬就想開口反駁,但張了張嘴,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剛才為了太子,他們拼了命地說昭元貴妃的好話, 又是執掌后宮有度, 又是為太皇太后和太后信任, 甚至連她在御花園杖責太子都被他們說出了花兒來。

    這會子再反對,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當然, 為了太子和他們自己的利益,在場的文武百官都可以不要臉,可皇上提出此事便是動了心思……這位主子爺他更不要啊!

    他們若敢顛倒黑白, 皇上保管能做出數罪并罰,將兩派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兒。

    就是再笨的,如今也回過味兒來了。

    怪道皇上先前壓著兩邊呈上去的折子不發作, 敢情是在這兒等著呢。

    那今日他們雙方因為爭執, 不知不覺就讓貴妃做了漁翁, 是不是也在皇上的預料之中?

    越明白圣心難測,眾人便愈發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立皇貴妃畢竟不是小事, 當初立佟佳氏的時候也在朝堂上議論了不少時候。

    康熙不是不能直接下旨, 卻不想給方荷留下隱患。

    “此事要由禮部商議,還要祭告先祖, 且先不急,還是先辦十五阿哥的百日宴吧。”他輕飄飄留下一句話,就叫梁九功喊了退朝。

    胤礽和胤褆并百官跪地目送康熙離開。

    還沒等出去九經三事殿的大門, 剛才還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兩派官員又換了嘴臉。

    大阿哥派的官員客客氣氣試探。

    “要我說,貴妃之子在保和殿辦百日宴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貴妃受寵日久, 也不差這一樁了,楊兄你說是不是?”

    太子派的官員笑語晏晏回,“是極是極,太子君子端方,大阿哥友愛兄弟,對十五阿哥多偏疼幾分也是應當的,實在沒必要攔著貴妃這份體面!”

    他們一口一個貴妃,眼神相交之間,再不見火花四濺,只有深深的默契。

    總之,國宴可以辦,貴妃前頭還是不要加個皇字的好。

    索額圖都臭著臉挨到了明珠身側。

    “若昭元貴妃成了皇貴妃,往后惠妃的病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大阿哥純孝之名不輸太子,先前還是你為大阿哥揚的名,你不會打自己的臉吧?”

    明珠面色不變,只淡定地沖索額圖拱手,含笑道:“索中堂言重了,大阿哥雖純孝,可也比不過太子與皇上父子情深,早有效仿之心,為人子者怎可與皇父對著干呢。”

    索額圖:“……”先前說十五阿哥不配在保和殿辦百日宴的,不是你這老匹夫的門生嗎?

    都是大尾巴狼,鼻子插大蔥你裝什么象呢!

    見大阿哥還在前頭慢吞吞走著,明顯是在等明珠,索額圖冷颼颼看著明珠,意有所指。

    “看來明相這是瞧不上大阿哥,有意替自己找個下家啊!”

    “我等愚忠之輩,還真是比不得明相聰慧!”

    胤褆聽到這話,忍不住起了疑心。

    他不是傻子。

    剛才明珠在朝上說的話不多,可仔細想來,卻都有意引著眾人在說昭元貴妃的功勞。

    等到了無人處,胤褆忍不住問明珠:“表舅……”

    “我是故意的!”明珠直接打斷了胤褆的話。

    “皇上有這個意思,索額圖遞上去的那些折子里所述,絕不能在朝堂上討論!”

    他坦然看著胤褆:“你和惠妃先前已經得罪了貴妃,若是能推她一把,化干戈為玉帛,讓惠妃重新管著宮務,也好過便宜了從頭到尾都沒吭聲的佟家。”

    佟家那老狐貍不吭聲,不就是算準了皇上的心思。

    胤褆臉色陰沉:“如果沒有昭元貴妃,額娘絕不會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額娘在長春宮日日垂淚,了無生趣,他福晉也待他冷淡不少,都是因為昭元貴妃。

    “正因額娘被她逼得在宮里沒了立足之地,我才不能低頭,否則往后讓其他人怎么看我這個大阿哥!”胤褆冷著臉道。

    明珠搖搖頭:“那你且等著看,有時候你想退,也不一定有這個機會。”

    他早就對大阿哥不抱希望了。

    明珠:“算我對不住大阿哥,官兒我可以不做,卻不能違拗皇上,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大阿哥且自斟酌吧。”

    說完,明珠直接轉身走了,留胤褆在原地臉色陰沉不定好一會兒。

    即便他和額娘愿意退,昭元貴妃也未必會相信,他絕不會送上去成為宮里宮外的笑柄。

    兩人說話的工夫,康熙已經回到了春暉堂。

    啾啾由春來和李德全陪著,正在地坪前抽陀螺。

    鞭子在春來手里如臂使指,就是李德全也能不動聲色補上兩鞭子,讓陀螺轉得更快。

    只有啾啾,手里捏著一根朱紅色的小鞭子,身上精致的蝶撲花團紋旗裝,有一角被她塞到褲腰里,彎著腰,繃著肉墩墩的小臉兒,格外有架勢。

    “嘿——”

    “哈——”

    “轉轉轉——”

    口號喊得響亮,啾啾的小臉還帶著幾分得意,可除了口水噴得在熾烈陽光下閃現出彩虹光點,那火紅的鞭子卻始終沒能碰到陀螺。

    康熙:“……”他閨女到底在得意什么?

    啾啾不管自己抽沒抽著,反正她用了吃奶的勁兒了,陀螺也滴溜滴溜作響,四舍五入她就是抽陀螺的高手!

    她抬起頭想跟昕珂姑姑炫耀,一起身就看到了康熙。

    啾啾眼神一亮,丟下鞭子就蹬蹬跑到康熙面前,拽著康熙的龍袍沖他咧嘴笑,指著依然在轉的陀螺。

    “阿瑪!啾啾膩害!阿瑪……抽飛了!”

    這陀螺是康熙用的規格,根本不是小孩子能抽動的,啾啾一激動,說話就容易省字。

    康熙抱她起來,替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哭笑不得捏捏她紅潤的小臉蛋。

    “阿瑪不會飛,要不啾啾飛一個給阿瑪看?”

    啾啾毫不猶豫抬起小肉手湊到嘴邊,啪嘰親了自己一下,然后又啪嘰一下乎到了康熙臉上。

    “飛飛~愛你喲!”

    李德全和春來瞬間就跪了。

    御前所有宮人和太監都是一驚,白著臉跟著跪下。

    李德全和春來心里發苦,這當娘的動手好歹還避著人,小主子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康熙倒不在意被女兒打了一巴掌,他心里嘀咕著這小家伙好的不學,沒好氣地拍了拍啾啾的腚。

    “誰教你這么飛的?”

    啾啾捂著腚有些迷茫,還有點不可置信的委屈。

    “額娘說,只要長小丁丁,親親都要飛噠!”

    康熙沉默了……他可哪兒都不小,這巴掌他挨得委屈。

    可這話卻不能跟孩子說。

    康熙暗自磨牙,那混賬什么都跟孩子說,回頭他非得好好跟她算算賬不可!

    不過一想到有男孩子要啾啾親……

    “是阿瑪誤會啾啾了。”康熙面不改色哄著啾啾,抱她往殿內去。

    “往后見了阿瑪不用飛,若是其他人,啾啾飛得越狠越好!”

    見皇上沒有發火,偷偷爬起來的眾人:“……”

    行吧,有什么樣的額娘,就有什么樣的阿瑪,他們習慣了。

    偏殿里,才三個半月大的十五阿哥二寶正好醒著,正抱著個五彩斑斕的布老虎啃得起勁。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像兩汪清水一樣望過來,看得人心里發軟。

    “啊……”看到被康熙抱在懷里的啾啾,二寶咧開嘴露出個無齒的笑,沖啾啾伸手,一個眼神都沒給康熙。

    康熙將啾啾遞給李德全,讓人先去給啾啾換衣裳。

    殿內放著冰鑒,剛才啾啾在外頭玩兒,陀螺沒抽著,抽得自己一身汗,容易著涼。

    他坐到一邊,將小兒子撈過來掂了掂。

    “又重了,胤袆是不是吃得太多了些?”

    私下里他已經給孩子起了名字,等百日宴的時候才會公之于眾,那時所有人都會明白他待方荷的心意。

    康熙知道,這么大的孩子應是十到十五斤,以他的臂力約摸著,胤袆至少十七八斤。

    奶嬤嬤跪在地上為難地回話:“回萬歲爺,按照貴主兒的吩咐,一個半時辰左右喂一次……一天喂八回。”

    這世道都怕把孩子撐壞了,一般一日喂個四五次,奶嬤嬤喂自己的孩子都是這個次數。

    但方荷卻相信后世的科學喂養,她有不少寶媽同事,甚至也遇到過顧客帶著孩子去酒店,基本上都是兩到三小時喂一次。

    在宮里生了孩子以后,藥膳和膳食中會加入回奶的東西,本來孩子就沒有母乳吃,若是再吃不飽,誰知道會不會體弱。

    反正只要不撐著,孩子愿意吃就吃,在這方面她下了死命令,誰也不許攔著。

    康熙蹙眉,雖說餓過頭對孩子不好,但適當餓一餓更符合《黃帝內經》所言‘飲食自倍,腸胃乃傷’的道理。

    他剛要開口,突然就感覺胳膊上一熱。

    一低頭,就見挨著二寶襁褓的明黃色龍袍衣袖濕了一塊。

    二寶繃著小臉用力,很快就松了下來,抬頭看了眼康熙,張嘴就嗷嗷哭。

    康熙:“……”果然,果果說得對,閨女是來報恩的,兒子都是來討債的!

    他趕緊將二寶遞給奶嬤嬤,再顧不得說多,吃得多就吃得多吧,聽這聲兒往后保管是個巴圖魯。

    里頭啾啾沖出來,怕拉著正在換尿布的弟弟兇,“不許哭,吵醒額娘,親你哦!”

    二寶立刻就不哭了,只癟著小嘴,拽著啾啾的手指不放。

    看著啾啾一本正經教育弟弟,還什么事兒都不懂的二寶,還真就跟聽懂了一樣,哪怕眼眶里還噙著淚呢,就只顧沖啾啾笑。

    怎么著,姐姐是親姐姐,他是后爹不成?

    康熙心里更加無奈,這混賬跟孩子說話,除了親親飛飛的就沒別的可說了?

    李德全偷覦到主子的神情,一時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康熙淡淡睨他一眼,把李德全唬得趕忙縮起了脖子。

    回寢殿換衣裳之前,康熙吩咐昕華和春來盯著兩個孩子,一刻都不能離開兩人的眼皮子。

    李德全生怕挨打,替主子更衣的時候,小聲解釋。

    “貴主兒跟九公主說,打是親罵是愛,只有些話說多了傷小主子們的感情,所以小主子們惹貴主兒不高興的時候,貴主兒就用親愛來……咳咳,來跟小主子們親香。”

    康熙沉默片刻,一時間竟不覺得意外,卻又無話可說。

    等洗漱完,換上便袍進了寢殿,康熙掀開幔帳,看到騎著被子,睡得小嘴微張的曼妙身影,無聲笑了起來。

    反正有這混賬在,甭管是在哪兒,都消停不了。

    暫時沒什么要緊的折子要批,康熙揮手叫昕華和昕梓出去,自個兒解了外袍,又進了幔帳,準備再陪方荷睡會兒。

    出征回來后,兩人也曾胡來過,到底顧忌方荷肚里的孩子,勉強算是沾了口葷腥。

    等她滿七個月后,康熙就不敢由著她胡來了。

    算上下江南,他確實曠了許久,連康熙都詫異自己能堅持這么久。

    有好幾次弄臟了中衣,引得喬誠都不得不問要不要安排人伺候。

    但他竟始終沒有臨幸他人的念頭。

    康熙定定看著方荷安謐的芙蓉面,莫名有種直覺,以前種種她不在乎,可若再近旁人的身,他會永遠失去那抹鮮活。

    面對種種有形無形的刀槍箭雨,康熙從未怕過,但對這個始終摸不透底的混賬,他承受不起失去。

    近半年他一次都沒齋戒過,但御醫開的藥茶他全喝完了。

    從江南回來是午時前后,大熱的天兒,康熙沒叫人出來迎,徑自入了園子,陪太后用了頓午膳。

    回到春暉堂,康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請方荷過來。

    李德全還沒到嘉蔭殿,就碰上帶著兩個娃往春暉堂來的方荷。

    后面……自不必多言。

    方荷被康熙挪動了下斑駁著吻痕的身子,不樂意地哼哼兩聲,抬腳要踹,一動作,卻忍不住哼哼得更大聲。

    她迷茫地睜開眼,看到康熙近在眼前的俊容,連那淺淺的麻子都看得分明。

    她伸出手推了下,就翻個身繼續睡。

    雖然小別勝新婚,可她這頓新婚飯實在是太撐,還沒消化呢,吞不下任何東西了。

    康熙眼疾手快地抓住方荷的手,恨得想跟她親愛一回。

    這娘倆怎么都喜歡往人臉上招呼,回頭叫人見多了,他不要面子嗎?

    她一翻身,露出了線條姣好的蝴蝶骨,那里也有被吮過的痕跡,讓康熙眸光不自覺轉深。

    與方荷相反,他食欲好,昨日那頓飯不過開胃而已,他攢了大半年的糧,都等著喂她呢。

    可若這會兒把方荷弄醒了,估摸著等她回到嘉蔭殿,十天半個月他都別想進門。

    康熙湊過去,在她耳邊輕輕親了一下,在方荷不耐煩地又要踹人之前,抱住她閉上了眼。

    昨天兩人用了午膳,一起陪著啾啾和二寶玩了會兒,從半下午開始直到去上早朝,兩人就沒怎么分開過。

    康熙也困,很快就跟著方荷沉沉睡了過去。

    等再醒過來,出乎康熙意料的是,方荷不在床上。

    康熙有些詫異,他警覺性高,有個什么風吹草動的都會被驚醒,但方荷起身他竟然沒發現。

    “你貴主兒呢?”他問梁九功。

    梁九功一邊伺候著康熙更衣,一邊笑著回話。

    “回主子爺,貴主兒帶著九公主和十五阿哥回嘉蔭殿了,說先回去看江南來的信,請您晚些時候過去用膳。”

    康熙往御書房去的腳步一頓,江南來信……他眸底閃過一絲不悅。

    曹寅查出,在收到方荷寄過去的信后,那姓喬的廚子在莊子上天天不知道做什么,味道刺鼻又古怪,莫不是替那混賬在研制什么方子?

    康熙心里冷哼,比起宮里的廚子,她倒更信江南那幾個。

    他還在這兒為了叫她能離自己更近一步費心,她連等他起身都不樂意。

    心里釀出了些酸溜溜的滋味兒,康熙提前晚膳一個時辰到了嘉蔭殿,神色不自覺淡了許多。

    見方荷帶著啾啾出來,他只彎腰抱起啾啾往殿內去。

    “江南送來了什么,叫你這么迫不及待回來?讓朕也瞧瞧。”

    方荷:“……”怎么著,御茶房不泡茶,改泡醋了?

    她憋著笑跟在后頭,戲謔道:“皇上只管問啾啾就是了,反正您眼里也瞧不見別人。”

    啾啾迫不及待舉起小手,“阿瑪,阿瑪,我知道,是泥巴!”

    康熙乜方荷一眼,“他們大老遠的,就給你送了些泥巴來?”

    方荷笑得非常禮貌,“是呢,還有些吃食方子,不過我瞧著皇上應該是喝飽了來的,就不給您看了。”

    啾啾又舉小手:“啾啾吃,啾啾吃泥巴!”

    康熙點點啾啾的小鼻子,“佛爾果春,你可是公主,想吃什么好東西只管叫御膳房送來,至于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心吃壞了肚子。”

    啾啾滿臉迷茫看向方荷,額娘不是說,比粉粉還好吃嗎?

    半個時辰后,嘉蔭殿后殿突然傳出了濃郁的煙火香氣,引得伺候的宮人和太監不停地咽著口水,聳著鼻尖往后殿探頭。

    這又是什么,怎么比先前那水晶粉的香氣還讓人難忍呢?

    后殿的小廚房外頭天井里,多了兩座爐子。

    一座是依靠著廚房的墻面建的元寶烤爐,還在晾干,暫時不能用。

    一座是像御茶房燒水的泥爐放大,上頭放著鐵盆,里面放了不少木炭,上頭蓋著一層刷了油的鐵網。

    鐵網上放著好些串好的肉串。

    劉太監和陳太監滿頭大汗站在鐵網前頭,卻顧不上擦汗,全神貫注看著鐵網上的肉串,時不時翻動著往上撒一些粉末,偶爾還刷一層泛著蜜色的油。

    薄薄一層油脂隨著炭烤在肉皮上化開,伴隨著肉本身油脂滋啦滋啦的聲音,香甜中還摻雜著格外奇異的孜然香氣絲絲縷縷往外飄。

    隨著肉串烤的時間越長,香氣一點點加劇,以更猛烈的姿態向著四面八方散開。

    康熙忙了一下午,聞著香味兒也忍不住喉結滾動,感覺腹中空空,想快些把肉吃進肚子里。

    但等翠微忍著口水,將烤肉端過來后,方荷卻笑瞇瞇沖康熙挑起了眉。

    “哎呀,您可是皇上,想吃什么好東西只管叫御膳房送來,至于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心吃壞了肚子嘛!”

    啾啾撓了撓臉頰,這話聽著怎么這么耳熟?

    不管了,她葡萄似的大眼睛全忙活在肉串上,全然顧不得其他,只催著春來姑姑快點擼串。

    烤爐和簽子是方荷提前叫造辦處做好的,造辦處不敢敷衍,手柄上還帶著祥云紋,頭上尖得閃著亮光,誰也不敢叫啾啾自個兒拿。

    等春來擼下肉塊,啾啾急得連筷子都顧不得拿,畢竟她想夾起來沒那么容易,直接呼呼捶幾下,就迫不及待上手,抓著塞進嘴里。

    剛塞進去還沒嚼幾下,啾啾就瞇著眼嗯嗯起來,快樂地在方荷身旁蹺著小短腿甩。

    方荷直接拿起一串烤肉到嘴邊,慢條斯理吃著串,同樣瞇起眼,也跟著嗯嗯,甚至將盤子都端到自個兒面前。

    “皇上就等著御膳房進膳吧,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就讓臣妾和啾啾替您效勞。”

    康熙被方荷擠兌得又好笑又好氣,趁著啾啾不注意,抬手輕輕敲了下她的腦袋。

    他壓低了聲兒:“若非朕替你遮掩行跡,叫人護著他們,你以為那些東西能送到你跟前來?”

    方荷沖康熙笑得有恃無恐:“哎呀呀,臣妾好感動哦,那臣妾替您多吃點好了!”

    康熙:“……朕說錯了,帶回來的銀子多分你一成。”

    方荷立刻舉著串送到康熙嘴邊,沖他眨眼,“那您可不許亂吃醋啦!”

    康熙似笑非笑咬住她手上的串,用力撕咬下來,目光定定注視著她。

    “朕也是人,盡量吧。”

    方荷被他的動作帶得微微往前探。

    不得不說,在某個瞬間,烤串的香氣都沒能阻止她心窩子猛地跳亂了幾下。

    這男人一旦利用其男色來……嘶,那叫一個下飯!

    她將康熙咬過的那串肉塞給他,裝作若無其事拿起另外一串來吃。

    方荷叫造辦處做了鐵篦子,是為了不只做烤串,還能做烤肉。

    用這時節最多的蔬菜,配喬小元的方子,做了甜辣醬,就能吃菜包肉。

    小廚房準備了幾十串豬肉,幾十串羊肉,并方荷要求的茄子、金豆和金米,還另外腌制了些牛肉。

    牛是皇莊子上專門養的肉牛,肉質格外鮮嫩,用五香醬和辣醬腌制過后,在鐵篦子上微微翻上幾下,叫人口齒生津的濃香滋味兒絲毫不比孜然烤串少。

    烤肉的香氣要稍微柔和一些,卻比烤串更加綿長。

    油脂和香料摻雜在一起,竟奇異地產生了類似奶味兒的肉香,一刻不停地在嘉蔭殿后殿翻滾,又越過嘉蔭殿的墻頭,向著其他地方飄散。

    太子在澹寧居是聞不著的,可他在春暉堂看前朝和本朝已經批復過的折子,要到晚膳時候才能回澹寧居。

    大阿哥平時在一湖相隔的無逸齋旁邊的阿哥所,也聞不著。

    但其他阿哥們都還在演武場,就在春暉堂西北角的空曠地兒,胤褆為了拉攏兄弟們,基本不會放過指點幾個弟弟的機會。

    不過半個時辰,所有的阿哥們都聞到了格外勾人的肉香。

    即便飄散過來因為距離,香氣已經幾近于無,但越是這樣,從未聞過的奇異香味兒就越引得人想探尋。

    更重要的是,還有小半個時辰就到晚膳時候,他們都餓著肚子呢。

    胤禟憤憤道:“這是誰啊,偷吃還敢吃味道這么重的東西!”

    還不到用膳的時辰,除了提前做好的點心,除了皇上,誰也不敢壞規矩點膳。

    但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胤禛面色最淡定,只是手攥成拳抵在腹部。

    “應該是昭元貴妃。”

    胤褆臉色瞬間就沉下來,不吸鼻子了。

    其他人也恍然。

    是了,除了汗阿瑪,還有個不用守規矩的,就是連太子都敢打的昭元貴妃。

    胤祉吸著鼻子往外走:“小爺非要去看看,這到底是什么好吃的!”

    他反正從來沒得罪過昭元貴妃,他額娘……反正如今也低調不惹事了。

    太子都服軟了,他又何必非長幾塊硬骨頭。

    胤禛思及姨母景嬪如今往嘉蔭殿跑的頻率,不聲不響地跟上。

    胤祺就更不必說,他可是貴妃的小先生,跟貴妃關系最好的就是他,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他啊!

    比胤祺還快的是胤禟。

    他本來就不耐煩被大哥壓著練騎射,這么熱的天兒,喘口氣都恨不能鼻子底下冒火。

    練到現在,他胳肢窩底下都要起痱子了,很該吃點好的安慰一下自己。

    他拉胤禩和胤俄,胤俄拉著胤禌,胤禌……順手拽上了可憐巴巴看著自己的胤裪。

    胤禩則格外溫柔地抓著胤祐一起。

    只有胤祥,雖然饞,還是眼巴巴看著胤褆。

    “大哥……要不咱也去?”

    胤褆冷哼了聲,轉身往無逸齋方向走。

    “我回去看三格格,你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何必問我。”

    胤祥猶豫了會兒,還是抵不過源源不斷的香氣,看著胤褆慢吞吞的身影,眼神中閃過一絲明悟。

    是了,大哥應該是不好意思低頭。

    畢竟大哥成親了,是個男人了。

    宣額娘說,男人就得頂天立地,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絕不能為了一點微末小事就失了骨氣。

    所以宣額娘從來不去給太后請安,不管是在宮里還是暢春園,連宮門都不出。

    他不知道,宣嬪這是一直沒得到解除禁足的口諭,不敢亂走動,反正額娘讓他聽宣額娘的。

    胤祥想明白后,立刻蹬蹬蹬就追著胤禟他們跑了,他不能讓大哥為難!

    走得恨不能跟龜跑一樣,就等著弟弟拉他一把,好跟著過去的胤褆:“……”

    不是,說好的唯大哥馬首是瞻呢?

    這就是汗阿瑪口中的兄弟情深?呵……

    胤褆黑著臉回到阿哥所的同時,胤祉和胤禛帶著一串蘿卜頭,跟笑瞇瞇的太子在嘉蔭殿外碰了頭。

    太子:“……你們不是在演武場嗎?怎么這會子就過來了?”

    胤祉嘴快道:“太子哥哥不也過來了,我們都是跟你學的,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唔!”

    胤禛淡定捂住胤祉的嘴,胤祺熟練上前跟太子解釋。

    “三哥無心的,三哥饞壞了腦子,二哥別跟三哥計較……”畢竟貴妃說過了,二哥是不能笑三哥的。

    太子翻個白眼,走在前頭,胤祉能靠一張嘴就把老大氣得差點動手,他跟老三氣得著嗎?

    做太子夠難了,他何必非得給自己添堵。

    他們一行人進了嘉蔭殿,都被請到后殿。

    方荷和康熙帶著啾啾都已經吃飽了,這會子正靠在廊廡下的葡萄架下喝消食茶呢。

    聽到稟報,方荷笑瞇瞇回過頭,一眼就看到了笑得格外僵硬的太子。

    “哎喲喂,這是誰呀?”方荷撫掌,笑得比太子真誠多了。

    “讓我瞧瞧,這不是毓慶宮喜歡扇扇子的太子殿下嗎?”

    她拍拍啾啾的腦袋:“快,快給你太子哥哥行禮,雖然他把你饞哭了兩回,但你可千萬不能跟兄長比著長心眼子哦。”

    胤礽將掐緊的拳背到身后,努力微笑,這一定是貴妃的報復!

    他要變了表情就輸了!

    胤祉他們幾個看到太子在身后攥青了的手,憋笑憋得肚子疼。

    誰不知道太子趁著貴妃坐月子,在毓慶宮吃水晶粉,還叫人扛著儀仗用的蒲扇拼命往延禧宮扇味兒。

    當時他們就知道,貴妃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可……怎么說呢,連太子都一直期待著貴妃的‘報復’,這‘報復’來得越狠越好。

    只是太子沒想到,在汗阿瑪面前,貴妃也能促狹到叫人臉皮受不住。

    康熙垂著眸子跟入定一樣,只當沒聽到的。

    莫名的,他有種夾在婆婆和媳婦中間的錯覺,這時候他說什么都不對。

    啾啾挺著西瓜一樣的小肚子起身,艱難吸著肚子給太子福禮。

    “佛爾果春,請太子鍋鍋安,你吃了咩?”

    太子:“……還沒!”

    啾啾拍著小手:“哎呀,啾啾都吃完辣!”

    她還張開小手,指著空蕩蕩的腌料盆,咧開嘴兒笑,想了想覺得不對,又捂住了小嘴。

    “啥也沒惹(了)~太子鍋鍋辣(來)晚啦!”

    太子:“……”

    其他人也笑不出來了。

    胤禟跟個猴兒似的竄到陳太監和劉太監那邊瞧了瞧,可不,就剩幾串賣相不太好看的蔬菜。

    他又跑進小廚房,里頭也沒有。

    胤禟哭喪著臉出來,幽幽看著康熙和方荷。

    “汗阿瑪,昭元額娘,你們就真的全吃完了?!”

    他們這些兒子的死活,兩人就都不管了唄?

    “若是朕沒記錯,這會子還不到用膳的時辰。”康熙似笑非笑抬頭掃兒子們一眼。

    “梁九功,再叫人送些肉過來,你們等到了時辰再吃也不晚。”

    被擠兌到說不出話來的太子和阿哥們:“……”

    說這話之前,汗阿瑪您先把消食茶放下如何?

    因為康熙在嘉蔭殿,太子和眾阿哥們也都在,御膳房一點都不敢怠慢,很快就將提前備著的各種鮮肉送過來。

    御膳房自二十八年才換上的吳總管,甚至還送了兩個紅案太監過來,喊著哥哥叫著爺爺,替不小心長了輩分的陳太監和劉太監烤肉,生怕餓著太子和阿哥們。

    燒烤和烤肉這個東西,就是聞著香……還越來越香,但沒那么快吃到嘴里,因為肉和菜都需要處理。

    方荷由著宮人們給太子和眾阿哥都上了茶,眼珠子一轉,笑得客氣了不少。

    “既然今兒個大家都湊到嘉蔭殿來了,不如我們玩兒一個游戲如何?”

    康熙笑道:“你也不怕教壞了孩子。”

    她一本正經對康熙解釋:“這游戲能鍛煉人的思考能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正好,您也考校考校他們。”

    眾人臉色都有些發苦,這都飯點兒了,還考校啥,貴妃就不能干點人事兒嗎?

    胤禟哭喪著臉沖方荷求饒:“昭元額娘,汗阿瑪說過,不許我等玩物喪志,或者等我們吃飽了再考……再玩兒行不行?”

    方荷笑了,“我這邊廚房小,你們這么多人恐怕得搶著吃,不利于團結嘛。”

    “贏了的可以先吃,輸了的先看著,等其他人吃飽了才能吃……”

    胤禟立刻改口,“昭元額娘說得對,我覺得,偶爾怡情還是無妨的。”

    比學識他比不過別人,比玩兒他還能輸給其他人?開玩笑!

    太子隱下心里的蔑視,淡淡掃兄弟們一眼,矜貴姿態端得特別足。

    “貴妃娘娘只管說,孤舍命陪君子!”

    胤禟怕是忘了,貴妃說,這游戲要動腦子。

    玩兒他是比不過這群小崽子,動腦子他要還輸,這儲君之位干脆讓賢好了。

    胤祉也難得不嘴臭了,摩拳擦掌。

    “貴妃說怎么玩兒吧。”

    誰也沒有他看書多,就算是玩兒,按著宮里宮外最流行的那些雅玩之事來說,他還沒怕過誰。

    胤禛沉默卻略含期待地看著方荷。

    比起心智,他雖不愛張揚,但不是他自夸,除了汗阿瑪和太子……還有貴妃,在座的都是弟弟。

    胤祺、胤祐、胤禌、胤裪和胤祥幾個脾氣向來溫和,也不愛跟人爭執,心神都多在已經滋滋冒油的肉串上,無所謂玩兒什么。

    只有平日里不顯山露水的胤禩,也難得跟胤禛一樣,頗有些期待地緊緊盯著方荷。

    大哥不在,他不用藏拙,也該是他在汗阿瑪面前露臉的時候了!

    方荷笑瞇瞇跟康熙對視一眼,沒急著開口。

    康熙了然,熟練配合道:“既然你們要玩,朕不攔著,但總要有個彩頭,朕先前自北蒙得了一塊完整的虎皮,誰贏了,就給誰吧。”

    眾人更積極了些。

    方荷卻笑著搖頭:“這樣挺沒意思的,不如換個條件,誰輸了,就欠最后的贏家一個不違反律例和道德的條件如何?”

    胤禩心思玲瓏,立馬聽出了方荷的深意。

    “昭元額娘的意思是,游戲可以大家一起玩,但最后只有一個人會贏?”

    “差不多,只有一方會贏。”方荷頷首,繼續解釋。

    “此游戲名為狼人殺,誰能笑到最后,誰就是贏家。”

    她話音一落,連配合他卻不了解游戲規則的康熙在內,眸中都不自覺閃過一抹精光。

    這游戲……聽著倒是有點意思。

    隨著方荷含笑解釋規則,康熙和太子并所有阿哥們眸底的熠彩越來越盛。

    即便是最小的胤祥,精力也短暫地從噴香的爐火那邊,轉移到了她身上。

    再小他也是皇家阿哥,身處爭權奪勢的紫禁城,他們都避免不了掩飾真實的自己去爭奪,去算計。

    這游戲,活似為皇家量身定做的!

    第114章

    除了康熙和吃撐了昏昏欲睡的啾啾外, 現場正好有十二個人,可以玩狼人殺的標準陣營戰。

    這是方荷和耿舒寧每回跟朋友們去郊游的時候,玩兒得最多的游戲。

    雖然方荷玩得不算好,但她對規則很熟悉。

    線下玩狼人殺, 對規則定得其實沒那么死, 還會把好壞陣營身份做改動。

    方荷不會跟在場的人解釋什么預言家和女巫, 更無法解釋為什么游戲里還有白癡這樣的身份。

    她干脆根據大清的國情,簡單粗暴將陣營分為太子陣營和狼人陣營。

    狼人四個, 在夜晚可毒害太子屬臣。

    太子屬臣四個,能靠推理條陳,幫眾人找出狼人。

    “太子陣營嘛, 自然得有個太子(預言家),夜里可跟皇父促膝長談,確認其他人是不是狼人。”方荷非常貼切地解釋特殊身份。

    “太子既為正統, 身邊自有手握一瓶靈丹妙藥和一瓶致命毒藥的太醫(女巫), 被毒害時可以帶走一個人的太子護衛(獵人)。”

    白癡……方荷想了很久, 也沒找到合適的身份。

    想了想,她干脆道:“剩下一位是太子的哈哈珠子, 因為阿瑪功勞大, 在被毒害或投票流放的時候可得豁免。”

    胤礽噎了下,哈哈珠子為什么比太子還有牌面?

    其他人心里也在想, 要是哈哈珠子真有這樣的體面,實話說他們都挺想代替的。

    方荷看了眼康熙,對胤礽揶揄微笑:“狼人贏了‘太子’, 便可狼行天下,興大清盛世。”

    “‘太子’滅了狼人,天下四平八穩, 大清國泰民安,本宮可一點都沒有挾私報復的意思哦。”

    胤礽眼神微微閃了閃。

    汗阿瑪出征回來,得知他默認身邊留了索額圖安排的人,還對昭元貴妃腹中皇嗣動手,待他便多了幾分冷淡。

    這讓胤礽格外恐慌。

    即便他是太子,若失了汗阿瑪的偏愛和信任,這皇位也未必會是他的。

    古往今來能順利登基的太子有幾個?

    所以發現方荷不按理出牌,也瞞不過汗阿瑪以后,他迅速認錯,除夕宮宴借著嘴饞,把頭低到了塵埃里,再也沒對方荷露出過真正的敵意。

    他才不會跟胤褆一樣愚蠢,倔強跟貴妃硬碰硬,那只會叫汗阿瑪愈發不喜。

    即便報復,胤礽也像孩提時偷偷往康熙茶里放鹽一樣,那么大的蒲扇,自然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幼稚’。

    他得叫汗阿瑪知道,他仍是那個濡慕阿瑪的孩子,也沒有那么狠心,只是一時不察索額圖的手段,才犯了錯……

    壓下心底的不虞,胤礽抬頭,沖康熙堅強地笑,卻笑得格外苦澀,想引起阿瑪的心疼。

    可惜媚眼拋給了瞎子看,一抬頭,胤礽就見他阿瑪比他笑意還深,明顯很滿意昭元貴妃的話。

    胤礽:“……”到底誰才是親生的?!

    大家心里都憋著點幸災樂禍。

    昭元貴妃說游戲叫狼人殺……在場的,包括希望他們兄友弟恭的康熙,都清楚狼人到底代表著誰。

    狼人,不外乎狼子野心之人。

    但凡是個阿哥,阿瑪都是皇上,憑什么太子能坐那把椅子,他們不能?

    現實中無法訴諸于口的野望和陰霾,放在游戲里,倒叫人能痛痛快快做一回自己。

    康熙不動聲色掃過笑容僵硬的太子,還有摩拳擦掌的其他兒子,心下失笑。

    他從不會覺得作為兄弟,這些兒子天生就該相親相愛。

    古往今來為了那把龍椅,打殺到比仇人還狠的皇家兄弟,比比皆是。

    不過是他更幸運些,得了福全和常寧這樣能夠信任的兄弟罷了。

    讓這些不省心的把不能拿上桌面的陰暗情緒,放在游戲里痛快爭奪一回也好。

    尤其是有些左了心思的保成。

    想起他寧愿相信索額圖那個貪心不足的,也不愿意信任自己的阿瑪,康熙就恨不能將索額圖關進宗人府關到死!

    有些腐肉不剜了去,永遠長不出新芽來。

    康熙先讓人哄著啾啾去睡覺,等啾啾離開后,他用方荷的團扇扇柄敲了敲石桌。

    翠微在一旁往荷包里塞進寫了身份的紙條,聽到動靜趕忙恭敬送到眾人手中。

    不用方荷說,大家也都知道各自的身份需要保密,如此被揭穿的時候才有意思,便都避開人,從荷包里掏出紙條來看。

    方荷沒急著看荷包,跟康熙一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太子和阿哥們的表情。

    嘖嘖,不愧是皇家的孩子。

    哪怕平日里看起來虎頭虎腦的十三阿哥,總叫人覺得傻乎乎的十阿哥,表情都看不出拿到了什么身份。

    康熙到底比方荷強一些。

    他對兒子們足夠了解,看到眸底閃爍著興奮或者忐忑的蘿卜頭,心下大概有數。

    再看垂眸淡定安坐的太子和老三老四,康熙略一思忖,也差不多能猜出他們的身份。

    正想著,他眼神落到方荷身上,她還沒打開荷包。

    康熙沖她挑眉:“不看看?”

    方荷無辜道:“像我這種單純又善良的,一定是‘太子’最忠心的臣子,不可能有其他身份!”

    康熙:“……”這睜眼說瞎話的樣子,跟啾啾沒什么兩樣。

    眾人偷笑,胤礽無語,或許大概可能……太子也沒那么想要這樣的屬臣。

    康熙也不勸,只道:“都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就閉眼吧。”

    大家都閉上眼,方荷這才趕忙看自己的紙條。

    康熙失笑,又道:“狼人睜眼。”

    不出康熙所料的,太子和老四并先前格外興奮的小九和小十二睜開了眼。

    康熙慢條斯理給方荷扇著風:“十息時間,可害一人。”

    胤礽和胤禛對視一眼,害人哪兒用得了十息,他們毫不猶豫指向三阿哥胤祉。

    說實在的,兩人都不想聽胤祉多說話。

    九阿哥胤禟和十二阿哥胤裪頗有些無所謂,禍害一個是一個,便隨了兩個哥哥的意。

    康熙微微勾唇,又敲了下桌子,“‘太子’睜眼驗人。”

    先前格外忐忑的八阿哥胤禩,小心翼翼睜開眼,下意識指了指方荷。

    胤禩總覺得這位貴妃娘娘不像好人。

    康熙卻微微頷首,表示貴妃雖然看起來不怎么正經,但她確實是個好人。

    胤禩失望地閉上了眼。

    康熙:“太醫睜眼,選擇救人或害人。”

    十三阿哥胤祥立馬瞪大了眼珠子,發現汗阿瑪手中的團扇扇柄指著三哥,渾身都寫滿了抗拒,甚至還下意識閉了閉眼。

    康熙:“……快點。”

    胤祥趕緊睜開眼,猶豫著指了指九阿哥胤禟,每回九哥看他跟在大哥屁股后頭都要笑話他。

    胤祥閉上眼,康熙笑著繼續道:“天亮了,睜眼。”

    等大家都睜開眼后,康熙用扇子輕拍三阿哥的腦袋,又指了指九阿哥。

    “說說遺言吧。”

    摩拳擦掌的胤祉和胤禟:“……”

    九阿哥梗著脖子不樂意,“不是,為啥我第一輪被害,是不是兄弟了?”

    他才剛起興頭,還沒來得及攪起血雨腥風呢!

    三阿哥也跟著點頭:“就是就是,不該先把昭元額娘……咳咳,那什么嘛?”

    大家都下意識看向康熙和方荷。

    方荷笑瞇瞇沒什么反應,康熙卻淡淡睨胤祉一眼。

    “為什么是你們,你們心里沒數?”康熙對兒子也不吝嗇刻薄。

    “但凡你們長嘴之前先長長腦子,第一回合被害的都不會是你們。”

    兩人縮了縮脖子。

    但他們立馬反應過來,雖然‘死’了,但他們可以用遺言來做一回攪屎……咳咳,幕僚。

    三阿哥立刻露出大義凜然的神色,“不瞞大家,孤便是你們所效忠的‘太子’,可惜為奸人所害,人心不古啊!”

    胤礽:“……”

    拿到‘太子’身份的八阿哥:“……”

    其他人:“……”

    這混賬就是死,也能憑一張嘴欠揍!

    三阿哥說話不過腦子,并不代表他沒腦子,他不動聲色看了眼胤礽。

    “孤夙夜興寐之時,總覺得有人窺探孤儲君之位,尤其是得汗阿瑪親自教導的嫡子胤礽,他因忿忿不平汗阿瑪對孤的恩寵,早就想害孤了。”

    九阿哥立刻接話:“我是‘太子’的屬臣,確實知道二哥對‘太子’虎視眈眈,因為我的保護,‘太子’才活著,現在三哥沒了,一定是二哥搞的鬼!”

    反正他看太子不順眼,暴露胤礽狼人的身份,藏起自己的身份,反而能替四哥和十二弟隱藏狼人身份,也能讓其他人多指證兩個‘太子’陣營的人。

    三阿哥沖九阿哥翻個白眼,對其他人道:“孤昨晚向汗阿瑪驗看了二哥的身份,果不其然就是他,各位愛卿一定要替孤報仇!”

    胤礽冷笑,九弟的想法他大概清楚,不置可否。

    他只看向三阿哥胤祉:“剛才你發現自己被害后,下意識就是喊冤,卻沒有看孤……看我,若你驗了我的身份,絕不會如此!”

    胤祉反駁,“那我……孤不是覺得與二哥你兄弟情深,不忍懷疑你嗎?”

    “不忍?”胤礽反問完,冷笑一聲。

    三阿哥想也不想就胡扯,“本來不忍心,只是思慮再三,我……孤也只能確定你一個人的身份,更不忍看你禍害其他愛卿嘛!”

    九阿哥立刻捧哏:“就是就是,太子說過,死也不能忘記汗阿瑪教導愛民如子的教導,屬臣也是民,太子可太愛我了……”

    說完,他下意識吞了吞唾沫,有點被自己惡心到,其他人也都不自覺搓了搓胳膊。

    康熙打斷三人的吵嘴,“好了,老三和小九說完就閉嘴,從老四開始往下說。”

    胤禛沉默片刻,苦笑道:“我只是‘太子’身邊最微不足道的屬臣,實在沒有頭緒,不敢亂說。”

    “但作為屬臣,沒能護住‘太子’,實是臣無能,臣愿誓死為太子報仇!”

    方荷咂摸了下嘴兒,不愧是大寧子口中最喜歡cosplay的雍老四,這苦笑,這痛心疾首,絕了。

    輪到五阿哥。

    他撓了下腦門兒,老老實實道:“我是護衛,‘太子’都沒了,我留下也沒用,下一回合害我吧,也好叫我順便帶個兄弟一起走。”

    其他人:“……”這時候你記起兄弟情誼來了?

    七阿哥言簡意賅:“屬臣,沒頭緒,等真相大白,我給太子報仇!”

    八阿哥胤禩咬咬牙,遲疑著看樂言方荷,垂下眸子溫暾道——

    “我才是‘太子’,昨晚我與汗阿瑪確認過,貴妃是我的屬臣,反倒是五哥……汗阿瑪叫狼人殺人的時候,我聽到他動了,只是不能確認他的身份。”

    如果五哥真的是護衛,被流放或者被害,都能帶走一個人,聽聽其他人怎么說。

    若能分辨出狼人,他可以暗示五哥帶走。

    其他人都看向五阿哥胤祺。

    胤祺沖大家露出個迷茫的表情,引得太子、胤禛和十二阿哥都不自覺懷疑起來……這家伙不會是裝傻吧?

    十阿哥接著道:“我跟昭元貴妃一樣,也是忠臣!我雖然沒聽到五哥動,但我聽到九哥動了!”

    他是真聽到胤禟動了。

    九阿哥剛要張嘴,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是個死人,詐尸哼哼了兩聲,沒說話。

    十一阿哥胤禌身體弱,平日里話也不多,可他是阿哥里心思最細膩的。

    他慢吞吞道:“我覺得八哥的身份不假,在汗阿瑪讓人驗證的時候,我感覺到八哥和十哥都動了,但十哥是看烤肉。”

    “昭元額娘是忠臣無疑,九哥如若是忠臣,不會任由三哥與二哥吵,他是狼人。”

    他九哥胤禟:“……”這臭弟弟!

    其他人都眼巴巴看了眼快烤好的肉串,忍不住吞咽口水。

    是真餓了。

    就算游戲好玩,也抵不住越來越濃郁的肉香。

    陳太監和劉太監趕忙快扇了幾下扇子,想讓烤串熟得更快。

    帶著孜然香氣和辣味兒的香味,卻更不講道理地往大家鼻子里鉆,引得大家都有些走神。

    方荷笑道:“那趕緊,玩兒完就能吃了。”

    她這么一說,大家來了動力。

    一個個眼神殺氣十足,只想著趕緊決出個勝負來,笑到最后好趕緊去享受勝利的果實。

    方荷上輩子第一次接觸狼人殺這個游戲,就明白這游戲的趣味所在。

    思維敏捷的,憑著各種強大到恐怖的邏輯和演技,反水,自刀,欺騙,引導……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就被牽著鼻子走。

    而沒腦子或者不多的,比如她這樣的,也可以靠天然黑和胡攪蠻纏,混淆視聽,猥瑣發育,好些時候都能出人意料的笑到最后。

    到了大清,這狼人殺卻被太子和阿哥們玩兒出了花來。

    太子靠著自己天然的儲君身份,以及三阿哥和八阿哥相悖的發言,擺脫了其他人的懷疑,甚至還哄著五阿哥帶走了七阿哥。

    四阿哥胤禛平日里守規矩,可在游戲里卻演得格外起勁,沒讓任何人懷疑他‘忠臣’的身份,叫方荷都不得不自爆身份才能繼續走下去。

    得虧大家都第一次玩兒,還有些放不開。

    方荷拿了個好人哈哈珠子的身份,只能靠著自己的‘忠良’和不死之身,才勉強猥瑣發育到最后,保住了八阿哥‘太子’的身份,反殺狼人胤礽,留到了最后。

    游戲結束,八阿哥和方荷并十阿哥、十一阿哥活到了最后,‘太子’陣營贏了。

    胤礽眸底閃過一絲笑意,不枉費他故意犯蠢,他要讓兄弟們都知道,誰都別想贏太子,就算是假的也一樣!

    就在這時,陳太監和劉太監并兩個御膳房太監烤好了肉,端了上來。

    其他人都只能眼睜睜看著胤禩和胤俄、胤禌開吃。

    方荷手里拿了串烤茭白,坐在康熙身邊,就著兩人狼吞虎咽的架勢,當零嘴兒吃。

    原本聞著就讓人格外難以忍耐的香味兒,變成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擺在面前,實在是讓人腹中打鼓。

    偏偏有人大口大口撕咬著吞咽,吃得都沒時間抬頭。

    阿哥們往常進膳都很注重儀態,胤禩這會兒還好,十阿哥胤俄那架勢,好似沒吃過飯似的,在吃不著的人看來……更特娘的香了啊!

    胤礽看著連胃口向來不如其他人的胤禌,都拿著少撒了料的烤串吃得腮幫子微鼓,眉眼彎起,面色緋紅。

    本來宜妃的長相就艷麗,胤禟和胤禌都長得更像宜妃。

    只不過因為胤禌身子弱,平時還不那么明顯,這會兒他那精致的眉眼簡直比女子還叫人驚艷。

    胤礽喉結微微滾動,腹如鳴鼓,突然間覺得,其實‘太子’陣營輸一下也沒什么,反正又不當真。

    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即便康熙不怕窮,除了年紀還小的,剩下的那幾個真真是吃到人心慌。

    等好不容易輪到胤礽他們吃飽,宮燈都點上了。

    御膳房往嘉蔭殿送了好幾次肉,大家都吃得捂著肚子走不動道兒,這才有功夫去看康熙和方荷。

    那把精致的姜地色團扇始終握在他們的汗阿瑪手里,看似是給自己扇風,卻每一扇子都朝著昭元貴妃那邊扇。

    而昭元貴妃竟比做爺的還自在,歪著身子湊在汗阿瑪身邊,擠眉弄眼小聲說話。

    后殿算上太子、阿哥們還有他們伺候的,并嘉蔭殿本身的奴才,天井都快擠滿了。

    可所有人都覺得,誰也插不進兩人之間,這種淡然卻格外溫馨的相處叫人頗為感嘆。

    明明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妾,卻仿若平常百姓家的夫妻。

    胤礽目光格外復雜,吃撐也擋不住他心底的陰霾和空曠。

    他聽人說過,汗阿瑪和他額娘的感情也很好,當年汗阿瑪也曾這樣跟額娘相處嗎?

    可惜額娘不在,他也再沒人護著,只能自己為自己籌謀。

    先前索額圖說,可以從盛京私下販賣野山參到江南乃至湖廣,通過海運走私得到大筆的銀兩,收買外地官員。

    胤礽原本覺得不妥,他不想等登基后,大清只剩下一幫蛀蟲。

    可如今,他卻突然發現,也許等小十五長大,會成為跟世祖時候的榮王一樣的存在,到時他這個太子會變成個笑話。

    得先保證將來能登基……胤礽慢慢攥緊了手心,到時再慢慢整頓吏治也不遲。

    康熙見都吃完了,道:“吃飽了?吃飽了就滾回去早些休息。”

    剛才方荷才跟他說,就沒有空手上門還撐得扶墻才能出去的客,都是他的兒子,子債父償,他私庫又要出血。

    有時候兒子多了真是債。

    他沒心思去分辨太子到底什么情緒,只想眼不見為凈,早些進幔帳里跟方荷探討探討,怎么才能吃點別的,少吃點虧。

    平時康熙要是這么說,包括太子在內,早縮著脖子顛了。

    可這會兒卻一個走的都沒有。

    太子笑道:“汗阿瑪,剛才兒臣們都餓著肚子,實在有負汗阿瑪和上書房師傅們的教導,叫您和昭元貴妃看了笑話,不如您再考校我們一回吧。”

    三阿哥也猛點頭:“這回兒臣一定不叫汗阿瑪失望!”

    他剛才開場人就沒了,實在不甘心。

    九阿哥胤禟也摩拳擦掌,沖方荷笑得諂媚,“昭元額娘,我們吃撐了,您就容我們消消食兒唄?”

    十阿哥趕忙附和:“剛才只能算是試著玩兒,還沒分出勝負呢,讓二哥他們欠我們一個條件,我們也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也得多討幾個承諾,回頭才好蹬鼻子上臉地炫耀不是?

    方荷并無不可,她本來就沒打算只用這游戲鬧著玩。

    今天她只是借機,想讓這游戲跟燒烤一樣擴散開。

    到時才是她和景嬪、宜妃發揮的時候。

    離選秀可就還剩不到一年了。

    她笑問:“吃撐了,你們腦子還能轉得動嗎?”

    眾人都含蓄地表示,汗阿瑪的兒子隨爹,吃撐了也比旁人聰明。

    方荷心里吐槽,這馬屁叫你們拍的,簡直九曲十八彎。

    她撫掌:“好,那就更改一下規則,雖然分陣營,可最后只能有一個贏家。”

    “狼人可以選出一個頭領,若頭領被殺,狼人身份可以隨意指定‘太子’以外的人接任。”

    “‘太子’亦然,在太子被殺之前,可以選擇任何太子陣營的人接替自己的儲君之位,直到最后剩下一個人為止,如果‘太子’選了狼人,被選之人自動獲勝。”

    “先前那一次就當是試著玩兒,不算數,后頭的贏家能得到在場所有人的一個承諾,要黑紙白字落定,包括皇上,如何?”

    方荷和眾人都看向康熙。

    康熙不置可否,“開始吧。”

    如果是方荷贏了,那自然不錯。

    若是兒子嘛,另說。

    雖然康熙沒給準確答復,但凡有一絲得他承諾的機會,也足夠讓眾人激動了。

    果然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別的,雖然都撐得不想動,一個個腦子卻都轉得更快。

    這一局方荷總算拿到狼人的身份,‘太子’則變成了胤祥。

    方荷笑了,這才有的玩兒嘛。

    她上來就被投票成狼人頭領,毫不猶豫在胤祐、胤禌、胤俄三個狼人中,選擇刀了胤俄。

    胤俄雖看起來不如其他兄弟聰明,實際上卻也差不到哪兒去,靠自爆‘平民’身份,開始瘋狂潑臟水。

    其他人也花招百出,先前的放不開成了泡影,甚至讓方荷覺得,他們比她還像老玩家。

    因為方荷出乎意料的害人方式,誰也沒想到胤俄是狼人,反倒順著他的話開始互相殘殺。

    聽著他們有理有據地胡說八道,甚至互相給對方挖坑使絆子,方荷實在沒忍住,叫翠微去取了一碟子炒南瓜子,嗑得飛起。

    她還嫌熱鬧不夠大,仗著自己比他們多好幾年的經驗,甚至還研究過許多出人意料的刁鉆攻略,不動聲色在其中攪渾水。

    康熙就眼睜睜看著她最后成功毒害‘太子’,一個人留到最后,達成‘最毒婦人心’成就,一時間看兒子們的眼神都復雜得很。

    他都不知道,到底是方荷的腦子格外靈活,還是這些兒子太蠢,尤其是被投票流放的太子,他真不想承認這是自己教養出來的。

    要是方荷知道,肯定會吐槽他,上帝視角的人不配懷疑別人蠢,有本事自己玩玩試試。

    不說康熙,太子和阿哥們都有些不可思議,他們怎叫一個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呢?

    他們心不甘情不愿地寫下承諾后,立刻就要求再來一次。

    方荷不肯。

    好不容易贏到了黑紙白字的承諾,她的攻略沒那么多,更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贏過這些人精,傻子才繼續。

    “天兒不早了,日子還長著呢,往后有的是機會讓大家慢慢玩兒。”方荷含笑起身。

    “比起這烤肉串和菜包肉來,還有其他東西更適合玩兒這個游戲。”

    三阿哥嘴快,立馬問:“比烤肉更好吃嗎?”

    方荷想起后世夏天宵夜攤最火的大盆小龍蝦,咽了咽口水,篤定點頭。

    “更鮮美一些!”

    動了會兒腦子的眾人,意難平都少了些,只突然又覺得有些餓。

    剛才還承諾的心不甘情不愿,這會子恨不能快點再承諾幾回。

    過去沒幾天,烤串和烤肉就在暢春園內傳開了。

    精巧雅致,亭臺樓閣的皇家園林內,每到用膳的點兒,就飄蕩著濃厚的燒烤香氣,引得眾人心里一邊罵一邊饞。

    康熙沒再提立方荷為皇貴妃之事,心有算計的王公大臣們都松了口氣,胤袆的百日宴毫無波瀾地在保和殿圓滿落幕。

    最叫人震驚的是十五阿哥的名字。

    袆之一字,原意為古代王君正妻專門用于祭祀時的大裝,也代指領著王后例的女子所著朝服。

    皇上給十五阿哥起這樣的名字,對昭元貴妃堪比皇后的恩寵昭然若揭。

    即便康熙沒再提要給方荷晉位,來與宴的王公大臣和家眷們卻莫名有種感覺,早晚這位貴妃娘娘都要爬到皇貴妃的位子上……也許還不止于此。

    因為十五阿哥這個名字,前朝后宮又一次起了波瀾。

    但在他們有所動作之前,狼人殺先傳開了。

    胤褆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只有他一個被排除在外,這讓汗阿瑪怎么想他?

    就算不饞烤肉……就算對游戲不感興趣……胤褆咬著牙,扔了臉面,靠著小尾巴胤祥,到底加入進了太子和阿哥們的行列之中。

    這下子不得了!

    太子和大阿哥本來就不對付,在這種能光明正大針對的游戲里,就殺得更兇狠了。

    也許因為在游戲里發泄了一部分戾氣,其他時候,兄弟倆反倒客氣了許多,叫大臣們和得知的妃嬪們都有些詫異。

    而后,太子和阿哥們就將這游戲傳進了后宮,甚至帶出了朝堂,引得前朝后宮上行下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著玩兒了起來。

    今天是景嬪得后宮妃嬪們的承諾,明兒就輪到索額圖咬牙切齒威脅明珠提要求別太過分。

    中午還是太子對著兄弟們得意地笑,晚上就能變成太子對著自家汗阿瑪哭。

    宮外的茶樓和青樓里甚至專門開了包廂,玩兒宮里貴人們都愛玩兒的游戲。

    等江南那邊養好的蝲蛄運進京城,方荷迫不及待叫人把十三香小龍蝦和麻辣小龍蝦給做了出來。

    胤袆小朋友也到了饞的時候,方荷不想引得小團子啊啊流著口水在軟榻上哭,只能被越來越胖呼的啾啾小公主拽著,跑去瑞景軒。

    到了午膳時候,從太后、康熙到聞見味兒的妃嬪,主打一個都不放過,全都被勾得湊到了瑞景軒來。

    這回太后做主持,妃嬪和阿哥們分開兩個陣營,直接玩起了大型陣營戰。

    十二人的配置翻了倍,甚至狼人的身份和害人方式也都進行了細分,引得滿暢春園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瑞景軒。

    康熙的孩子后,甚至帶著索額圖和明珠幾個內閣大臣過來旁觀。

    從午膳到晚膳,甚至到了快下鑰的時辰,消滅掉了幾十盆蝲蛄,眾人才意猶未盡的散了。

    在互相的承諾被抵消后,康熙和明珠等人都頗為震驚地發現,這游戲玩著玩著,后宮妃嬪們得到的承諾遠比阿哥們多。

    他們格外納罕,私下里不由得就將這游戲傳進了后宅,不知道輸進去了多少承諾。

    一時間,京城的胭脂和首飾鋪子,買賣好到叫掌柜的合不攏嘴。

    景嬪拿著方荷給的銀子,早在年初就提前在宮外布置了人手。

    在狼人殺火遍京城的時候,她不動聲色將人分散到權貴們聚集的地方和民間。

    輸輸贏贏,得到了不少白紙黑字的承諾。

    快到中秋時,景嬪和宜妃又一次聚到嘉蔭殿。

    向來謹慎的宜妃迫不及待地問:“貴妃打算何時讓人兌現承諾?”

    要是再晚,外地選秀的宮女,可都要準備著進京了。

    即便如今后宮妃嬪已經無寵,宜妃也不愿意看著一茬茬鮮花似的秀女入宮。

    方荷與景嬪笑著對視一眼。

    景嬪:“趕早不如趕巧……”

    “就中秋吧!”方荷笑語晏晏道。

    第115章

    能夠左右選秀的, 除了康熙,就是那些王公大臣們。

    于大清而言,選秀卻非家事,乃是國事。

    即便是康熙, 若無恰當的理由, 要停了選秀也會引發朝堂騷亂, 更會將方荷置于風口浪尖。

    方荷如果還是自己一人,她不會怕這些麻煩。

    可她現在有孩子, 為了孩子的安危,她寧愿曲折迂回一些達成目的,也不愿讓孩子承受口誅筆伐和危險。

    景嬪覺得方荷有些杞人憂天。

    古往今來任何登頂的掌權者, 無論男女老幼,皆是踩著旁人的鮮血和危機上位,這些麻煩早晚也少不了。

    方荷道:“那也是將來的事情, 也許啾啾和二寶都沒有爭權奪勢的心思呢?”

    “他們自己的路, 自己來決定。我可以成為他們的助力, 卻不會成為他們的主宰。”

    景嬪無奈,只能按照方荷的意思來。

    不過去辦差事之前, 景嬪深深看了方荷好一會兒。

    “你們那個世道的人, 真的很幸福,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下輩子投胎, 能有機會去看看。”

    如果人人都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她就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阿耶死在武后手里,也不必被困囿武皇身邊, 陷入爭權奪勢的漩渦不得脫身,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方荷聞言,特別認真對景嬪說:“我希望你下輩子能夠夢想成真, 這也是我的夢想。”

    她太想再回到那個令人魂牽夢繞的世界了……嗚嗚她的存款還沒花完啊!!

    以景嬪的城府,一眼就能看得出方荷這話的真心。

    就為了她這份真誠,景嬪也使盡了渾身解數,利用宮外有限的人手,在中秋節之前,緊著完成了答應方荷的差事。

    狼人殺在宮外比在宮里還要火熱。

    因為前朝后宮要忌憚太子的存在,并非人人都是皇嗣,敢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假裝自己是太子。

    可宮外私下里就沒那么多講究了。

    反正皇帝老兒都叫娘娘和大人們玩哩,這就代表著不犯忌諱。

    甭管是權貴還是百姓,私下里都格外狂熱,讓狼人殺很快就成了京城的流行,甚至隱隱往外擴散。

    誰還沒有個做太子,能自稱孤,擁有屬臣、太醫、護衛和哈哈珠子的夢呢。

    可以說,‘太子陣營’四個字已超過了游戲本身的魅力。

    連小孩子都可以在玩游戲的時候,自稱一聲本太子,還不會被大人打屁股。

    也因此,因為游戲被舍出去的承諾格外多。

    有些不正經的,比如小孩子們過家家式的玩耍,還有閨閣里的妙趣,只是口頭承諾,能不能實現誰也不在乎。

    但更多則是效仿皇上和太子本人的玩法。

    康熙察覺這游戲能夠鍛煉太子和朝臣們的思維能力,若有人玩急眼了,他還能知道一些原本無從得知的隱秘,這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縱了游戲的擴張。

    康熙閑暇時候,還叫造辦處造了一種可用于承諾的金簽紙,在上面印上了內造樣式,令內務府在外頭的鋪子登記在簿售賣。

    這種金簽紙簽下的承諾,被人戲稱圣人簽,但凡簽了,誰都不敢輕易違諾。

    私下里傳言這是皇上暗喻一諾千金的意思,若傳出去誰不守信,甭管是權貴還是百姓,壞了名聲,可就沒法兒做人了。

    景嬪手下那些宮里出來的人精,先前在酒樓茶肆和青樓花閣里贏了整整兩箱子的圣人簽。

    她令人帶著圣人簽上門。

    但凡有權有勢的權貴,便會要求他們聯手,在京城和京畿一帶,興建共計三十座學堂。

    至于那些民間簽諾的,她則令人上門統計家中女眷,要求他們應下送家中女眷前往學堂進學。

    與此同時,景嬪則拿著方荷和她還有宜妃贏來的圣人簽,找到太子、阿哥們還有各宮妃嬪,要求他們以后抽出時間,出宮給這些學院做先生。

    其他人先不說,胤礽得知景嬪來意,第一時間就輕嗤出聲。

    在景嬪面前,他沒有在康熙和方荷面前那么好脾氣。

    “不知景嬪是進宮時候尚淺,還是佟家沒教好女兒,你難道不知宮妃入宮后,若無汗阿瑪允準,不得出宮嗎?”

    “你是想讓孤違反宮規,被朝臣彈劾?孤勸景嬪娘娘出門的時候還是帶上腦子的好。”

    景嬪面色不變,“這是昭元貴妃的意思。”

    “少拿貴妃壓孤,就算是貴妃也不得違背祖宗立下的規矩。”胤礽面色更加冷冽。

    “孤看貴妃是被汗阿瑪寵得忘了尊卑!”

    景嬪饒有興味看著胤礽滿臉的戾氣,他在皇上和貴妃面前可不是如此嘴臉。

    身為太子,竟跟普通宮人一般,深諳拜高踩低之道。

    這氣度連她侍奉過的三位太子手指頭都比不上,也怪不得會被康熙廢掉。

    她依然笑著道:“太子怕是誤會了。”

    “我的意思是,貴妃娘娘得了皇上親予的圣人簽,此事自然會得到皇上的允準,只是后宮娘娘和公主們出行,需要太子和各位阿哥們隨行。”

    “汗阿瑪什么時候……”胤礽頓了下,面色稍霽,可眉頭卻皺得更緊。

    他不記得汗阿瑪輸給過誰,以汗阿瑪的丘壑,絕不會輸給一個女子……除非汗阿瑪故意。

    胤礽不由得記起第一次在嘉蔭殿玩游戲的那回,昭元貴妃要求汗阿瑪予勝者承諾,汗阿瑪并未拒絕。

    偏偏那回還就是昭元貴妃贏了。

    此事康熙沒再提及,胤礽和其他阿哥們只當康熙沒有答應。

    如今想來……也許汗阿瑪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寵信昭元貴妃。

    思及胤袆的名字,胤礽眸底閃過一絲煩躁和陰翳。

    思忖片刻,他沉著臉道:“孤應下并不難,可你們要辦勞什子女子學堂……呵,此事孤聞所未聞,更有悖世俗禮教,朝中百官絕不會同意。”

    他語氣譏諷:“如若昭元貴妃神通廣大,能叫王公大臣們都反對不了,孤應下你又何妨!”

    景嬪本也沒想著能一次達成目的,按照話本子和方荷的說法,她只是在做準備工作,唱戲的還得是方荷自己。

    “太子的話嬪妾記下了,定會轉告貴妃。”

    胤礽冷冷看著景嬪離開,立刻就叫徐寶給索額圖送了信。

    太子妃的人選已經在康熙手上,這件事準確說來,跟胤礽沒什么直接利害關系,但他不想讓方荷得逞。

    方荷還是貴妃,就迫不及待攪弄權勢,從宮里到朝堂乃至京外……若等她做了皇貴妃,有胤袆在,早晚會壞他大事。

    中秋前一天,禮部、督察院還有翰林院院長都在朝堂上彈劾昭元貴妃。

    言她冒天下之大不韙,干涉朝政,違拗禮教法度,欲動蕩天下安穩,絕不能縱容。

    “皇上,貴妃此舉,會讓規規矩矩在家中待嫁的女子和相夫教子的后宅女子都不安分,令家宅不寧者眾,實在不該!”

    “萬歲爺,俗話說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我大清兒郎連家都不齊,又怎能安心為朝廷效力,貴妃其心可誅,萬歲爺明鑒啊!”

    “陛下,世祖曾言女子不得干政,臣等并非不愿女子好學,可這些自有女先生和家人教導,歷朝歷代也無女子外出進學之先例,您萬不可縱容貴妃胡來啊!”

    ……

    黃金糧到了豐收的時節,康熙心里還惦念著漠西的隱患,這陣子忙著微服私訪去探查各地的糧食產量,還真不知道方荷在短短半個月內就能引起滿朝文武不滿。

    就,帶著些果不其然的感嘆,康熙頗有些哭笑不得。

    宮里都不夠這混賬上天的了,只要她一動彈,哪兒都不得安寧。

    下了朝,康熙直直從九經三事殿去了嘉蔭殿,也不顧方荷還沒起,掀開幔帳就往圓滾滾的錦被上來了一巴掌。

    怕拍不醒睡覺格外香甜的方荷,康熙稍稍用了點力道。

    只是一巴掌剛落下去,康熙就感覺手感不對,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奶呼呼的驚呼聲。

    被褥蛄蛹著被掀開,窸窸窣窣露出了捂著屁股的啾啾。

    “阿瑪打我?”叫做三歲半的啾啾,震驚,瞪眼,委屈等情緒惟妙惟肖,復雜地在肉嘟嘟的小臉上閃過,最終停留在‘這我必須得鬧’的堅定上。

    康熙無奈,因為他和方荷如今晚上……咳咳,干活兒比較多,這陣子不是已經不叫人放啾啾進來了嗎?

    怎么又……

    康熙還沒無奈完,啾啾就帶著堅毅的告狀表情,扭著小身子噗嘰趴在方荷的被褥上,哇一聲哭了出來。

    嗚嗚嗷嗷也不耽誤她口齒清晰地哭訴——

    “額娘呀,快來看啊,你家寶寶被打了嗚~”

    “額娘誒,阿瑪不疼啾啾,要讓啾啾疼了嗚嗚~”

    “啾啾心里苦哇,額娘你管不管啊嗚嗚嗚~”

    康熙:“……”

    他剛才用的力道,隔著棉被,最多能震得這小家伙屁股蛋子麻上一麻。

    不過跟方荷鬧騰,卻連累了孩子,還是他向來疼愛的啾啾,康熙一時理虧,只能坐在一旁哄。

    啾啾又哭又喊太賣力,聽不進去。

    旁邊偏殿里五個多月的胤袆被吵醒,也跟著起了雙重奏,方荷就是死的也被嚎活了。

    昨天夜里,她為了中秋晚宴能讓康熙替她說話,很是使出渾身解數,跟他探討了一下翻身做主的意義。

    不夸張地說,她騎著馬至少趕了一個半時辰的‘路’,夜深了才睡下。

    這會兒才剛過去不到三個時辰,她實在沒睡夠,只閉著眼探手,將嗚嗚咽咽的啾啾摟進懷里,沙啞著聲兒問——

    “啾啾乖,說說你怎么苦了,讓額娘開心開心。”

    康熙薄唇微勾,眸底閃過一絲笑意。

    他絲毫不意外看著,啾啾瞬間忘了剛才那一巴掌,捂過腚的小手伸到唇邊哈氣,往方荷胳肢窩探。

    “額娘壞,看招!”

    方荷其他時候都特別怕癢,尤其康熙嚇唬她的時候,人家都還沒靠近,她就能笑得喘不過來氣。

    就只有啾啾和二寶,她們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碰到她怕癢的地方,她竟沒什么感覺。

    當然,碰到了還是有點癢,但她完全能不動聲色承受住,不會不小心摔著孩子。

    方荷覺得,這大概就是母愛的偉大吧!

    然后,偉大的親娘就舉起自己白皙纖細的食指,瞇著眼對啾啾晃了晃,慢吞吞往她小肚子一側探過去。

    “要反彈了哦~~”

    啾啾:!!!

    “阿瑪九敏!”

    比額娘還怕癢的啾啾嘎嘎笑著躲,忘了剛才還被康熙拍了一下,一腦袋扎進康熙懷里。

    康熙眼疾手快避開龍袍上的金線浮繡,小心將啾啾攬到不會碰傷的位置,一只手就扎扎實實抱住了香香軟軟的小肉墩。

    他另一只手捏住方荷柔軟的手指,“餓不餓?起來用早膳。”

    看著娘倆鬧騰了會兒,康熙想跟這混賬算賬的心情也淡了,有什么等用完早膳再說不遲。

    方荷懶洋洋打個哈欠,有氣無力地歪在方枕上,眼角帶著哈欠帶出來的水光,盈盈乜康熙一眼。

    “大早上的,您非鬧騰孩子干嗎?”

    她輕哼一聲,“我昨晚吃得很撐,現在還不餓~”

    康熙還沒說話,藏到康熙胳膊底下的啾啾,瞬間探出小腦袋來。

    跟狗熊掰棒子似的,她又忘了先前的喊救命,一臉疑惑,甚至有些忿忿。

    “額娘昨晚吃什么啦?啾啾也要!”

    康熙老臉一紅,似笑非笑看方荷一眼,用扳指抵著薄唇輕咳兩聲,轉開了視線。

    叫這混賬在孩子面前什么都敢說,看她怎么跟孩子解釋。

    方荷理直氣壯道:“當然是吃大人才能吃的咯,是大補的藥湯子!”

    她不會故意在孩子面前做出不好的引導,也不會在啾啾面前跟康熙親近,暗度陳倉怕什么。

    等啾啾長大些,她還得教啾啾兩性知識,她才不要自己的孩子被女訓女則框住。

    “啾啾不大,啾啾是崽崽。”啾啾立刻就不好奇了,嘟囔著又退回康熙胳膊底下。

    藥藥好苦,她不愛喝。

    唉,怪不得額娘總說自己苦,做大人好難哦,她不想長大了。

    康熙:“……起來梳洗吧,先用早膳,朕有話跟你說,說完了你要還困,再睡會兒。”

    方荷本來再過一個時辰也該起來了,她和啾啾還要陪二寶玩尋寶游戲,鍛煉二寶自己坐起來的能力。

    她答應啾啾,等弟弟能爬了,就讓她去貓狗房挑一只自己喜歡的貓貓或者小狗,這樣就算二寶怕貓狗,也能躲開。

    啾啾早想養個小貓,對此非常積極,才會偷偷避開昕珂姑姑和假裝看不見的春來姑姑,跑到方荷寢殿,等著叫額娘起床。

    只是等著等著睡著了而已。

    收拾妥當的娘倆,一左一右在康熙身邊坐下,然后非常自在地等著夫君和阿瑪給夾菜和肉肉。

    是的,啾啾小公主每一餐都得有肉,早上只給她吃敲打成泥做成的魚丸,啾啾還拿不穩。

    梁九功和翠微分別在康熙和方荷身側,只偶爾給主子們搭把手。

    說起來,梁九功也是感嘆。

    他甚至都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主子們需要奴才侍膳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

    應該是從烤肉那時候開始吧,連太子和阿哥們都漸漸習慣了自己拿著吃。

    康熙如今也是,只叫試膳太監試過后就愛自己動手。

    他甚至不知不覺中,習慣了照顧這娘倆。

    梁九功有時一個錯眼兒,甚至覺得主子爺和貴主兒并小主子,特別像普通一家三口,有種說不出的溫馨。

    但等用完早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啾啾知道額娘和阿瑪要說正事,等不及先跑去跟弟弟玩‘我拉你起來’‘我推你倒下’的游戲。

    方荷不知道早朝發生了什么,可上輩子沒少上朝的景嬪心里清楚,早幾日就跟她打了招呼。

    等宮人將茶水放到軟榻的矮幾上,都退出去以后,方荷立馬就坐到了康熙膝上,環著他的脖頸兒裝乖巧。

    “皇上上早朝累不累呀?一想到您昨兒個晚上被臣妾欺負了大半宿,天不亮就要起來上朝,臣妾夢里都在心疼您呢。”

    康熙挑眉,“……心疼得呼嚕都打起來了?”

    方荷戳著他的心窩子,小聲嘀咕,“那是累的,就皇上這體格兒,你以為欺負你容易嗎?”

    康熙哼笑,“不容易,夜里你欺負朕,到了朝上,朕惦記著什么時機合適重提你晉位一事,偏又因為你被人欺負,別說你,朕自己都心疼自己。”

    方荷立馬鼓起小臉兒來,一副兇神惡煞模樣叉起腰。

    “誰啊?誰這么不懂事?燁將軍只能本宮欺負,別人可欺負不得!”

    “你跟本宮說,本宮替燁將軍收拾他們!”

    康熙:“……”這混賬如今都快要鬧得整個京城都不安寧,她還想做甚?

    他捏著她造作的小臉喟嘆,“你是真不怕御史往死里彈劾你啊!”

    方荷下意識道:“反正聽他們嘮叨的也不是我……”

    見康熙瞇起丹鳳眸,眼神越來越危險,方荷立馬捂住嘴。

    她早膳也用過了,實在不想再來一頓炒飯。

    她輕咳兩聲,趕忙道:“女子不得干政嘛,臣妾乖著呢,誰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閑著沒事兒干的,非要找臣妾麻煩!”

    康熙到底還是沒放過她身后的彈軟,輕拍了下。

    “如果你再不說實話,明兒個宮宴朕可什么都不管了啊!”

    方荷沉默,有個皇帝做老公就這點不好,太聰明,什么話她還沒說他就全知道了。

    她嘿嘿笑著老實交代:“我和宮里的姐妹們都不想再讓人進宮,所以我們想阻攔明年的選秀。”

    康熙蹙眉,頗為詫異,“左右選幾個小答應進來就是了,朕本也不欲讓人進宮。”

    方荷聽出來了,在康熙眼里,小答應不算人。

    她認真抬頭看康熙,“可小答應進宮也會有念想,您現在可是臣妾的人了。”

    “既您答應了我,又何必要讓她們進宮,一輩子都活在無望之中呢?”

    要真是那樣,就算是方荷這種自私的,都覺得損陰德。

    康熙被她霸道的話逗笑了,沉吟片刻道:“選秀不能停,皇家那么多宗親都等著娶媳婦,八旗子弟也都要娶妻,有秀女的人家,也都等著過復選好高嫁呢。”

    滿人自馬背上得天下,全族尚武,哪怕女子骨子里也有不輸男兒的驍勇。

    大清立國,推崇滿漢融合,可無論世祖還是康熙,都想去冗存精,不愿被徹底漢化。

    之所以立下選秀制度,就是為防止旗人漢化,尤其是裹小腳這一陋習。

    更為了保持滿蒙漢八旗的血統,方便八旗掌控旗人婚姻和人口增長,將滿蒙子弟都凝聚在一起,以保持滿族的統治地位。

    康熙言簡意賅跟方荷解釋了一番。

    他把玩著她的小手,笑道:“宮里不進人倒不是什么大事,貴妃既然堅持,那此次不進人便也罷了。”

    方荷搖頭,咬著唇起身,站在康熙面前。

    康熙心下一沉,這混賬不是又要跟他吵架吧?

    偶爾吵一吵倒不算什么,可康熙不愿因為國事跟方荷爭執,無論什么結果,都太傷感情。

    他拉住方荷的手,當即便要開口哄人。

    這件事他如今做得,比伺候方荷和啾啾娘倆用膳還熟練。

    但他剛一張嘴,薄唇便被方荷用食指抵住。

    “您先聽我說。”方荷在心里組織了一下語言,輕聲道。

    “我并非要干涉朝政,您知道我的性子,我只喜歡吃吃喝喝,對朝堂大事不感興趣。”

    “對文武百官甚至所有滿蒙漢八旗人家而言,選秀最重要的便是能入宮為妃,這一點您不能否認吧?”

    “一次兩次,皇上可以不讓人進宮,若時間久了,早晚此事還會成為您和朝臣的矛盾,他們依然會將我當成紅顏禍水,甚至到時還會針對啾啾和二寶。”

    “等到那個時候再改變就晚了,我不愿意等,也不敢等。”方荷被康熙握著的小手略微掙扎了下。

    等康熙沉著臉微微松開些,她翻過手與他十指交握,站著靠進了他懷里。

    她認真看著康熙,“我不會胡來的,選秀可以辦,但得換個方式。”

    “選秀依然會是滿蒙漢八旗婚嫁所需的流程,您想通過選秀達成的目的也不會變。”

    “我只是……想讓所有人都明白一個道理,不會再有人進宮,但他們能得到的只會更多。”

    她不確定以康熙長久的認知,能不能接受這份改變。

    她遲疑著咬住唇,好一會兒才小聲問:“皇上信不信我?”

    康熙毫不猶豫將她拉得更緊,以舌推開她咬住唇瓣的貝齒,自己替她輕輕咬住。

    唇齒相依之間,康熙聲音含糊卻堅定,“果果想要朕做什么?”

    方荷原本還有些發緊的心腸驀地一松,顧不得說話,捧住康熙的臉重重親了回去。

    第116章

    方荷是站著的。

    她低下頭來時, 康熙丹鳳眸中漾出一絲笑意,勾住她已恢復纖細的腰肢,加重了唇齒糾纏的力道。

    身為皇帝,康熙大多時候是居高臨下的, 看所有人各式各樣的欲望, 望盡這紅墻金瓦的繁華, 好將一切都控制在掌心。

    但此時,方荷居高臨下地靠近, 卻更讓他心生愉悅。

    他費盡心機留在身邊的小狐貍,不再止步于狐假虎威,漸漸長成了一只胭脂虎, 芙蓉如面柳如眉,任園中繁花多少,分毫不及美人妝。

    被他精心濯灌嬌寵的嬌嬌兒, 也終生出了柔情心腸, 愿為他低頭了。

    大清早的, 康熙不欲傳出白日宣淫的名聲去,在失控之前, 攬著方荷歪靠在了軟枕上。

    他笑道:“果果不信朕, 可是怪朕沒有再提晉你為皇貴妃之事?”

    皇貴妃乃是副后,在康熙言明再不立后之后, 加之胤袆的名字,與立后也無甚太大區別了。

    趕制禮服需要時間,讓內務府和禮部拿出章程需要時間。

    他不想讓那起子不省心的搗亂, 干脆等一切都準備好了再提,那時旁人想添堵也無能為力。

    方荷聽康熙解釋完,懶洋洋半趴在他身前, 一臉無所謂。

    “反正都是我,有什么好怪您的,我就是信皇上,才對您言無不盡嘛。”

    頓了下,她抬起頭,眼角還帶著被親吻迫出的濕意,令她眉眼流轉著嫵媚,襯得情意也更添三分。

    “皇上,我是真的越來越來越來越喜歡您了!”

    當然,也就多了那么一丟丟吧。

    有時候女人就得渣一點,一分也得讓人覺得有十二分,才不吃虧。

    她這話也不違心。

    康熙如今正是一個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容貌的俊美只占很小一部分。

    他原本在宮里尊養出的冷白膚色,前有出征,現在還時常往地頭跑,已變成了健康的淺麥色。

    再添上歲月養出的氣度,還有他越來越深不可測的威嚴,他溫柔多情的時候,總叫人有種自己便是全世界的錯覺。

    見康熙挑眉,方荷捂住他的嘴,快速道:“以前也是真的,問就是每一天都比原來多,不許說煞風景的話。”

    這狗東西一張嘴戲謔,什么魅力都要減一半。

    趁著康熙還沒開口,她目光越來越深情,又道:“以前都是我年輕不懂事,俗話說年少不知情滋味,才會辜負萬歲爺對我一片深情……”

    康熙抓下她捂在自己唇上的柔荑。

    “年輕不懂事?朕記得,你去年底還因為不能下江南,鬧著要跟朕絕交。”

    方荷:“……”他怎么就非得長嘴呢!

    她爬起來一點,堅強繼續訴衷腸,“正因您待我情深意切,我才敢剖白了心腸,坦誠若稚兒般待您呀!”

    “往后我還要陪伴皇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每一天我都會比前一天更喜歡您。”

    康熙:“……”一百年?那不真成鬼話了!

    方荷捧起心窩子,“皇上知道我為何不敢提愛嗎?實在是怕情深不壽,臣妾好努力才能克制住這份洶涌的愛意呢!”

    康熙由著她夸張地唱完了戲,一句話戳破了她的小心思。

    “說你到底要朕做什么吧,若你要朕上天摘星,下海撈月,朕怕是無能為力。”

    方荷感覺醞釀得也差不多了,上輩子她和男朋友都沒這么膩歪過哩,超常發揮了。

    她嘿嘿笑著搓搓手,抬起蘭花指在耳邊比了個非常窄的縫隙。

    “就是有一個很小的,很小的事情想請您幫忙……”

    康熙莫名地,眉心一跳。

    他總覺得,方荷這小小的事,怕是比摘星撈月還叫人頭疼。

    方荷:“您看,咱們也許久沒吵架了,人家都說相敬如賓久了,感情也就淡了,吵吵鬧鬧才是真嘛。”

    她露出更乖巧的笑,“不如,明兒個我們在宮宴上吵一架吧?”

    康熙:“……朕還想要臉!”

    “哎呀,不會讓您丟臉的。”方荷又趴回去,下巴抵在康熙心口處,眨巴著大眼睛央求。

    “吵架也得有新意嘛,臣妾也不想再讓其他人覺得臣妾要失寵了,咱們換個吵法。”

    康熙腦仁兒都開始疼,摟著她坐起身,往軟榻下去。

    “皇上~~~”方荷聲音更軟,甚至漸漸有些像啾啾靠齊。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康熙一把抱了起來,只來得及低呼出聲,便被扔進了幔帳里。

    康熙不容拒絕地箍住方荷的身子。

    “你不是還沒睡夠?朕陪你再睡會兒,等睡醒了,你再跟朕說你那新意。”

    有個熱衷于上天的貴妃,康熙怕自己聽完了,別說回籠覺,估摸著夜里都睡不踏實。

    這回籠覺,方荷和康熙都沒睡太久。

    皇莊子上來人稟報,說先前尋回的紅果種得了。

    康熙本打算中秋后,去耄耋村確認一下收成最晚的金米產量到底如何。

    結果方荷得知紅果,也就是番茄種出來了,直接激動地催著他立刻就去。

    半上午,康熙帶著太子和幾個阿哥出了暢春園。

    至于方荷先前央求的吵架……哪怕康熙知道她這新意不會叫人省心,也沒想到她還能比上天更會折騰。

    可康熙對上方荷那伶俐又無孔不入的撒嬌賣癡,也著實沒什么抵抗力,到底還是應下了。

    事實上,說是吵架,兩人也不用跟以前一樣,真刀實槍大吵大鬧,再叫康熙黑著臉從嘉蔭殿離開。

    在這深宮,能讓皇上不虞,甚至起了齟齬,不需任何言語,連腥風血雨都無聲無息。

    到了方荷這個位分,康熙甚至不需要冷落她。

    只要給她的節禮賞賜跟其他人無甚區別,中秋前夜沒宿在方荷宮里,赴宴時沒跟方荷一起奉太后進九經三事殿,所有知道的人,就都能察覺出,皇上和昭元貴妃不睦。

    中秋宮宴。

    方荷一進九經三事殿,妃嬪和宗親女眷們就都露出了看熱鬧的促狹。

    “昭元妹妹來了?”見完禮,溫僖貴妃笑著先開口。

    她輕咳幾聲,才繼續道:“先前染了風寒,沒能參加十五阿哥的百日宴,后遲遲不見好,倒是胤俄受你照顧良多,實在叫我不知該如何感激。”

    “正好昨兒個萬歲爺賜了我一副金纏絲瑪瑙的頭面,回頭我叫人給你送過去,妹妹可千萬別跟我客氣。”

    殿內立刻出現了窸窸窣窣的輕笑。

    暢春園里消息傳得快,眾人都知道,康熙賜給嘉蔭殿的是金嵌珠點翠的頭面。

    這嵌的珠自然是東珠。

    點翠比不上瑪瑙,金纏絲比不上嵌珠,兩個貴妃的節禮,皇上可謂是一碗水端平了。

    可這對向來獨一份兒恩寵的昭元貴妃而言,已經是叫人矚目的冷落了。

    思及這兩日隱約聽說的朝堂上的動靜,有些妃嬪和女眷眸底的幸災樂禍越來越掩不住。

    方荷恰到好處的冷了臉,什么話都沒說,帶著同樣演技在線,滿臉忿忿的昕華坐到眾人上首。

    不一會兒,康熙就奉太后過來了。

    太后笑著跟方荷說了幾句話,康熙卻一句話都沒跟方荷說,這更讓人肯定,兩人吵架了。

    實話說,先前兩人流于表面的那些鬧騰和爭吵,與其說是吵架,不如說是兩人之間的情趣,起碼旁人是這么看。

    否則皇上也不能跟見了鬼似的,跟方荷吵一架,給她晉一次位,再吵一架,孩子都出來了。

    可這回,兩人什么不好聽的都沒說,甚至在嘉蔭殿發生了什么也沒傳出來,一切如常,大家反而覺得問題大了。

    當然,經歷過先前帝妃二人總是吵吵鬧鬧,也沒人覺得昭元貴妃就會因此失寵,大多只敢偷著樂。

    有心里偷著樂的,就有那膽大包天敢挑釁的。

    宴會過半,太后因為身子疲乏先回了瑞景軒,幾個小一點的孩子也困得東倒西歪,被抱回了各自宮里去。

    已經喝了一大壇子酒的鈕國公,突然帶著酒意朝方荷發難。

    “聽聞昭元貴妃要在民間辦什么女子書院?”

    阿靈阿嗤笑,“聽說過這女子有出來賣身葬父的,有出來賣藝的,還有那賣身的,還沒聽說過女子要出來讀書的。”

    他的話引起了宗親們低低的笑聲,這叫阿靈阿更起勁兒了些。

    他揚聲說:“敢問貴妃娘娘,往后您是不是還打算叫女子出來科考啊?”

    王公和宗親們的笑聲更大了些。

    胤礽垂眸遮住眸底的笑意,看來索額圖說得沒錯,這位新任鈕國公,倒是比法喀更識趣些,一點就透。

    大哥胤禵和其他阿哥們也都莫名屏住了呼吸,不自覺伸手往酒壺摸過去。

    他們有種直覺,難得可以下酒的熱鬧要來了!

    溫僖貴妃聽阿靈阿說完話,眸底閃過一絲厭惡。

    雖然她不喜歡方荷,可她更討厭自己這個嫡弟,又蠢又卑劣,還自以為是,被人哄著當了出頭鳥都不自知。

    不只是溫僖貴妃,其他妃嬪,乃至王公宗親帶來的女眷們,臉色也有些微妙。

    鈕國公這話說得太難聽了。

    雖然她們從小就明白男尊女卑的道理,卻依然會覺得不舒服。

    尤其是有機會能出宮的那幾個妃嬪,都顧不上想帝妃不合,她們有沒有機會得寵了,面色沉得厲害。

    她們不期盼真能出宮,可憑什么……她們就必須得在這無望的日子里煎熬,連個盼想都不能有!

    在阿靈阿的話音落下后,殿內氣氛瞬間古怪起來,連絲竹之音仿佛都輕了許多。

    康熙全當什么都沒聽到,不動聲色看了方荷一眼,帶著梁九功去更衣,避開了殿內的爭執。

    方荷將手中的茶盞放下,重重一聲,引得大家都看過來。

    她含著輕蔑地笑看阿靈阿,“你怎知女子若科考,就不如男子?”

    “若沒有女子,你們誰能在這殿內大放厥詞!”

    “既有太多沒聽說過的,就別拿自己的孤陋寡聞出來丟人現眼!”

    安嬪激動得差點站起來給方荷鼓掌,連敬嬪都忍不住喝了口酒,壓下想叫好的沖動。

    不得不說,不管看方荷順眼還是不順眼的,在場的女子心里都有些說不出來的痛快。

    景嬪笑瞇瞇端著酒杯,斜靠在美人肩椅上,興致勃勃看戲。

    不待有人反駁,方荷聲音不高不低,卻格外犀利地接連反問——

    “鈕國公這沒聽過,那沒聽過,可聽過人類社會的起源是從母系社會開始的?”

    “所謂孝道,難道只需你孝順家中父輩,母輩不配你們孝順?妻子不配你敬重?女兒不配你慈愛?”

    “古往今來有多少女子名垂青史,鈕國公可能肯定你自己也能在史書上留下痕跡?”

    若非被問的是鈕國公,溫僖貴妃差點笑出來。

    她跟方荷不對付是立場對立,但能教出十阿哥那樣豁達的孩子,溫僖貴妃本人也是個爽利性子。

    她有些無奈地發現,方荷這話問得實在叫人心里舒坦。

    太子胤礽蹙了蹙眉,不動聲色看向索額圖,示意他開口。

    三阿哥胤祉和最貪吃的十阿哥胤俄已經止不住開始手往炒半空(花生)上摸了。

    連大阿哥都沒忍住塞了幾顆進嘴里。

    除了太子和格外較真的胤禛外,其他阿哥們其實不在意什么男女之爭,也不在乎辦不辦女子學院。

    他們只覺得……昭元貴妃真會吵,多吵一點!

    阿靈阿被問得腦子發蒙,卻有人嘴快,見縫插針反駁。

    “即便最初是母系社會,如今也是男為陽女為陰,女子就該謹守本分,在家中相夫教子,否則世道也不會如此演化!”

    方荷拍了拍巴掌,“你們還真有本事,把自己的無知和狹隘說得如此光明正大。”

    她沖身后伸伸手,昕華將一沓紙放到了方荷掌心。

    在康熙不動聲色回來安坐的同時,方荷起身,慢條斯理走到大殿中央。

    她捏著手中的圣人簽,掃過在場所有的人,目光之犀利,一時間竟無人敢與其爭鋒。

    “都說女子不如男,可我一個女子能想出狼人殺這樣風靡京城的游戲,你們這些爺們誰想出來了?”

    “哦,你們又要說了,你們每日都要殫精竭慮為皇上辦差,就算有那么多尸位素餐的,貪贓枉法的,欺壓百姓的……本宮就勉強算你們忙著為國為民好了。”

    她朝著鈕國公輕嗤回去,“可你們卻有時間以此作為戲耍。”

    “令本宮意外的是,能光明正大在外的男人,玩此戲者十之八九,但本宮令人統計來的圣人簽,女子贏的,卻占了十之五六。”

    “怎么,各位爺們,你們出門的時候,把腦子落家里了?”

    康熙端起的酒杯停頓在唇邊,底下喝酒的三阿哥和恭親王常寧都把酒噴了,一時間又是想笑,又是尷尬。

    那什么,他們也輸了不少回來著。

    敬嬪和安嬪也都捂著嘴偷笑。

    好幾個輸了圣人簽,被要求出宮做女先生的妃嬪,也都眼神亮晶晶看向方荷,恨不能替她助威。

    索額圖見眾人被說得面色漲紅,卻反駁不得,冷笑著粗聲嚷嚷。

    “咱不過是讓著那些女子罷了,貴妃也說了這是戲耍,身為頂天立地的兒郎,又何必與女子較真!”

    立刻有人附和——

    “對對對!我們不過是玩笑罷了,誰會跟女人認真啊!”

    “我等不過是不想勝之不武,若要認真,少不得又要被埋怨欺負人!”

    “有本事比正經的事,此等上難登大雅之堂的玩笑事,輸贏都只是趣味,貴妃娘娘怕是不懂吧!”

    ……

    方荷面色淡淡聽著眾人七嘴八舌地討伐,終于抬起頭看向康熙。

    師傅傅,馬上該咱們吵架啦!

    康熙唇角微抽,只當聽不見底下的吵鬧。

    他拉著福全,還有分了一耳朵挺熱鬧的常寧喝酒,沉著臉一杯接一杯的下肚兒,始終未曾看方荷。

    多看這混賬一眼,他都要為接下來的自己先心疼上一壇子酒。

    等到這些王公宗親們狡辯的車轱轆話在嘴上滾了一圈,方荷將手中的圣人簽洋洋灑灑摔到了索額圖和鈕國公面前。

    “世間道理,皆在爾等口中,老天爺都沒你們能胡扯!”

    “需要時,你們說女子該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執掌中饋,合該無所不能。”

    “不需要了,你們卻又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無才便是德,將女子視為附庸。”

    聽方荷越說話音越鋒利,胤礽眼皮子重重跳了幾下,心底總有些不太妙的預感。

    可就算昭元貴妃說破天,男尊女卑也不會變,世道如此,他為何會……

    方荷語氣愈發激昂:“口口聲聲圣人道理的你們,如今卻忘了君子端方和圣賢道理,群起與我這個女子計較,看看你們的嘴臉吧!”

    “即便你們將女子貶得再低,來彰顯你們沒有對比就能生出的優越感,你們再看看滿殿的女子,可有一個如你們這般猙獰丑陋的?”

    “說女子境遇乃世道演化?”她冷呵兩聲,面上愈發不屑。

    “為何無一人回答我,若女子像你們一樣,從小啟蒙,四書五經讀著,天高海闊看著,也能如你們一般光明正大走在這人世間,與你們一起參加科考,你們會不會像玩游戲一樣輸不起呢?”

    “所謂男尊女卑,禮教法度,黑白全靠男人一張嘴,輸了,你們還不是有那么多借口!”

    后世的女狀元,女總,女工程師……各種大佬們,可一點都不比男人少!

    她定定看著康熙,在所有女眷們心窩子都快蹦到嗓子眼的緊張中,更加挑釁。

    “所以我現在就可以回答鈕國公,我不會叫女子出來替你們參加科舉,因為天下烏鴉一般黑!”

    “男人?呵呵……你們輸不起,輸了也只會惱羞成怒罷了!”

    康熙的低喝聲,像是懸在頭頂的劍一樣,終于蘊含著雷霆之怒落下——

    “扎斯瑚里氏!你放肆!”

    妃嬪和女眷們再無先前方荷進殿時的幸災樂禍,心跳比先前還快。

    好些人都忍不住帶著期盼的眼神看向方荷,盼著她多說一點,盼著她……別把自己給說沒了。

    被方荷拿話和圣人簽照著臉哐哐砸的王公和宗親們,卻都精神了些,目光灼灼看向上首,盼著皇上嚴懲這個只會逞口舌之能的無知毒婦!

    方荷纖細的脖頸兒抬得比高才還直,“怎么,被我說中了心思,惱羞成怒了?”

    “皇上是替鈕國公他們惱羞成怒,還是替您自個兒呢?”

    哪怕知道方荷要做什么的宜妃,都忍不住低呼。

    “貴妃慎言!”

    方荷先前只說,會用激將法跟在場的王公宗親們打個賭,可沒說要當眾找死啊!

    康熙面帶寒霜起身,踉蹌著走下白玉階,福全趕忙在一旁攙。

    康熙甩開福全的攙扶,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捏住她的下巴,語氣中帶著森然殺意,破開了殿內的緊張。

    “你以為朕不敢摘了你的腦袋?”

    方荷用力甩開他的手,帶著甚至令胤礽都為之心驚的傲骨,鏗鏘跪地,對著康熙行了大禮。

    “皇上乃是天下之主,想要誰死都容易得很,自然沒有什么不敢的。”說完,她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

    “那您敢與臣妾打個賭嗎?就賭飽讀詩書的女子,若是能跟男子一樣科考,她們絕不會比男子差!”

    眾人:“……”好的,帝妃二人到底還是吵起來了。

    連胤礽都對這發展趨勢感到迷茫,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添油加醋,還是該阻止。

    他知道昭元貴妃總不愛走尋常路,可……你至少是走,你別飛啊!

    其他經歷過御花園事件的妃嬪和命婦,也有些頭皮發麻,貴妃又雙叒叕瘋了!

    方荷在所有人的震驚中,仰視康熙,一字一句道——

    “若能為天下女子求來一個機會,能讓她們證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無論輸贏,臣妾雖死無悔!”

    景嬪立刻跟著跪出來,揚聲道:“若能讓女子挺直了腰板說,她們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執掌中饋……皆因她們敬重夫家,而不是別無選擇只能做這些,嬪妾亦愿以死做賭!”

    宜妃捂著快要跳不動的心窩子,干了杯酒,緊咬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撐住自己的身體,想過去陪著倆人一起發瘋。

    可她實在是被方荷的大膽給驚住,酒意暫時還未上頭,沒能比得過風一樣沖過去的安嬪。

    安嬪跪得比方荷直,聲音比景嬪大:“若能讓天下女子有走出家門的機會,乃至能夠上戰場保家衛國,嬪妾也愿意赴死做賭!”

    敬嬪雖溫柔,可想起再無緣分的情郎,紅著眼眶跟著跪地。

    “若能求一個公道,讓天下賣女為子之事少一些,而不是只能成為男子的附庸,嬪妾也愿赴死做賭!”

    宜妃終于站了起來,跟著跪出來,“臣妾也愿赴死!”

    有了高位妃嬪站出來,原本就被方荷的話說得心跳如鼓的幾個貴人和常在,咬咬牙,閉閉眼,也沖了出來。

    “婢妾也愿意……”

    “臣婦也愿意!”突然有一道與其他人都不太相同的柔婉聲音,帶著顫抖出聲。

    阿靈阿被驚得酒意都醒了些,有些迷茫,又有些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到了跪在一旁的自家福晉。

    因為烏雅氏沒落了,阿靈阿自不會再娶烏雅氏女,而是由額娘做主,聘了正紅旗兵部尚書董鄂彭春的堂妹。

    她家里雖都是武將,董鄂氏卻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溫柔女子,嫁進鈕國公府后,也一直都溫柔賢淑,從未有過這樣出格的時候。

    為何……

    董鄂十妞眼眶通紅,臉色蒼白。

    如果女子也有選擇,從小便喜歡舞槍弄棒的她,不會被家里一關就是十年,每天都被額娘要求撿佛豆修身養性。

    若女子也能科舉,她就不會只能嫁給阿靈阿這個莽夫,為他后宅里那些鶯鶯燕燕操不完的心。

    她很清楚,皇上答應賭的可能微乎其微。

    即便答應了,也可能被文武百官攔下,可她看著越來越多跪地的妃嬪,還是沒忍住心底的沖動。

    她想為自己這輩子的悲涼爭取一次,哪怕是拿命來搏。

    鈕國公福晉這一跪,就像是戰場上死傷大半后,突然聽到猛攻號角的士兵,恭親王福晉、康親王世子福晉、裕親王福晉全都帶著滿腔孤勇站了出來。

    她們神色都沾染著拼死的悲涼,卻一個后悔的都無,跪滿了大半空地。

    有道哀兵必勝,法不責眾,她們越如此,牽扯到的那些王公宗親后背突然被刺,越張著嘴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連福全和常寧都黑著臉狂往嘴里灌酒,一言不發。

    胤礽的眼皮子越跳越厲害,他猛地站起身。

    “汗阿瑪——”

    康熙像是被氣到了極致,沒給胤礽說完話的機會,倏然笑了出來。

    他帶著濃重的酒意,卻還算清楚道:“好,朕成全你們,這個賭朕接下了!”

    “汗阿瑪!”大阿哥胤褆也猛地站起身來驚呼。

    “皇上!”

    “陛下!”

    不只是大阿哥和太子,在場的男人,除了醉得最厲害的幾個,剩下的但凡能站起身,都趕忙起身,眼前發黑地高呼,意圖阻攔!

    方荷搶在他們面前大聲道:“皇上金口玉言,臣妾領旨!”

    景嬪跟眾女眷們可沒喝多。

    她們全都因為心跳太快而面色潮紅,知道這個做夢都不敢想的機會真的來了。

    一個個全都眼疾口快——

    “皇上金口玉言,臣妾/嬪妾/婢妾/臣婦/兒臣領旨!”

    嗯?

    正想繼續勸汗阿瑪收回成命的胤礽,驀地回頭,就見他素日里不怎么在意的幾個妹妹,從大公主哈吉蘭到五公主嘎魯代,全跪在了座位旁邊。

    胤礽:“……”她們湊什么熱鬧!

    只耽擱了這一會兒,胤礽沒來得及替大家攔下震怒的康熙,眾人眼睜睜看著皇上憤怒又趔趄著甩袖而去,再也沒了開口的機會。

    下一刻,九經三事殿內,安靜如墳場。

    第117章

    中秋剛過, 京城便下了一場雨。

    細雨如絲,伴隨著微涼冷風,傾斜如織,將暢春園籠罩得仿若江南煙雨中的亭臺樓閣, 處處都透著股子繾綣的雅致。

    尋常下雨時, 暢春園里的主子們, 多愛選了那臨湖的閣子,三五湊了堆, 憑倚欄桿,朱窗半開,素指摩挲著透窗沁來的涼意, 略懶散閑話幾句就是極為舒適的半日。

    可這回,雨從早上開始下,直到半上午還淅淅瀝瀝, 暢春園內卻安靜得像是沒人似的。

    偶有幾個腳步匆匆辦差事的宮人和太監, 在雨中穿行, 也都佝僂著身子,腳尖輕點, 愣是練出了輕功水上漂的功夫, 恨不能連氣兒都不用喘。

    皇上一大早就傳出了口諭來,說身體不適, 罷朝三日。

    除了孝康皇后和太皇太后大行那兩回,皇上但凡在京中,還沒有過這種情形。

    可誰也不覺得意外。

    雖然中秋宮宴能進宮的只有王公宗親和宮里的主子們, 但當天晚上,就有消息靈通的官員知道了宮宴上發生的事兒。

    聽聞皇上與昭元貴妃在宮宴之前,就不知起了什么齟齬, 兩個人都憋著火。

    偏有那腦子被酒蛀空了的蠢貨,昏了頭招惹這倆祖宗……說得就是鈕國公阿靈阿。

    好些人夜里氣得睡不著,把阿靈阿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他那腦子大概還沒有跨下二兩肉重,非得這時候挑釁昭元貴妃,引得貴妃再次發瘋,當堂與皇上大吵一架,以死相逼,迫皇上應了賭約……

    知道賭約內容的官員,就沒有一個不失態的,輕則如遭雷擊,重則眼前發黑幾欲昏厥。

    即便如此,他們也還掙扎著爬起來要去上朝,想勸皇上收回成命。

    可去上朝的路上,就有人老淚縱橫,愁腸百轉。

    那可是皇上,是大清的主子啊!

    他們心里都明白,讓女子科考一事實在乃無稽之談。

    但皇上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就算皇上也昏了頭,卻誰也不能指責皇上錯了,要皇上打自己的臉收回成命。

    話,收回去容易,皇上的威嚴,丟了可就再也撿不回來了。

    懷揣著實在無法言說的愁緒,上朝的官員們都沉默得像是去上墳一般,連站在最前面的索額圖和明珠都沉著臉一言不發。

    聽梁九功傳皇上口諭時,好些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氣,甚至還有幾個放心暈過去的。

    罷朝好,罷朝好啊!

    只要給他們時間,他們就有辦法叫這賭約作廢,還能保住皇上的顏面!

    半下午時候,吏部郎中兼正藍旗牛錄扎斯瑚里達春的夫人,并宜妃的遠房堂兄,兵部員外郎郭絡羅明岳的夫人,遞了牌子求見方荷和宜妃。

    宮里的妃嬪甚至公主們也都滿心緊張,等著賭約到底如何的消息呢。

    聽人稟報后,宜妃直接去了嘉蔭殿,請了兩位福晉到嘉蔭殿說話。

    扎斯瑚里達春,是方荷如今的身份扎斯瑚里三妞的堂叔,如今方荷也該叫扎福晉一聲堂嬸。

    郭絡羅福晉則是宜妃的堂嫂。

    兩個中年婦人一進殿,要跪地請安。

    方荷和宜妃立刻止了禮,叫昕華和櫻桃扶著兩位福晉坐下。

    方荷笑道:“堂嬸和郭絡羅福晉不必多禮,還下著雨,你們進園子,可是有要緊事說?”

    她問得輕松,宜妃卻從兩位福晉臉上看出了為難,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扎福晉是個頗為瘦削的婦人,許是扎斯瑚里氏已經在盛京多年不得志,她瞧著比郭絡羅福晉局促地多。

    聽方荷問,只喏喏道:“貴妃娘娘容稟,家里你兩個堂弟在學堂被人拿石頭砸破了頭,打人的都是學子,臣婦來求貴妃娘娘高抬貴手……”

    宜妃蹙眉,這話說的,好似她兒子是貴妃唆使人打的一般。

    郭絡羅福晉也是從盛京來的,只是郭絡羅家因為宜妃和郭絡羅貴人,日子過得體面,她人富態,氣場也更為自在些。

    聽扎福晉說話不像樣,她趕忙笑著接過了扎福晉的話頭。

    “要臣婦說啊,這些學子寒窗苦讀十幾載,怕是人都讀傻了,才會被人攛掇著鬧騰。”

    “他們這是聽說女子也能科考了,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倒是不曾尋思尋思,他們身上穿的衣,肚兒里咽的食,包括他們那一身的倔骨頭,哪樣不是女人給的!”

    宜妃聽笑了,“堂嫂這話說的是,咱們也不是非得去跟那些臭男人搶陽斗勝,實是那鈕國公說話太難聽。”

    她比郭絡羅福晉還實在道:“不瞞堂嫂說,從世祖爺到咱們萬歲爺,都越來越看重漢學,朝堂上的事兒咱們不懂,不敢亂說,可時下漢家對女子的做派實在叫人無法茍同。”

    “本宮可不想哪日聽說,家里的女孩兒們誰裹了腳,誰又因為多讀了幾本書,出了幾趟門就被指責不安分,本宮當年入宮之前還能打馬出游,朝看不順眼的甩鞭子呢,你再看現在……”

    宜妃嘆了口氣,“本宮身邊養著四公主,貴妃也養著九公主,我們當額娘的,更不愿有一日,公主們都要被這些規矩禮法給縛成木頭。”

    她這話算推心置腹了,又聲情并茂,只要是女子聽了,怎么也得有所感觸。

    宜妃不指望她們倆能奮起,只盼著她們別助紂為虐就是了。

    方荷只淡淡掃了二人一眼,郭絡羅福晉倒有所動容,可扎福晉面上卻滿是不以為然。

    她突然開口問:“扎福晉和郭絡羅福晉有女兒嗎?”

    郭絡羅福晉立刻笑道:“臣婦確實有兩個不爭氣的女兒,得知娘娘們的好意,在家里快要蹦到房梁上去了,嚷嚷著要看書呢。”

    但她話音一轉,“只臣婦私以為,這雖是件好事,可聽說科舉還要驗身,又有被關起來好幾日的時候,女兒家的名節殊為重要,萬不可操之過急啊!”

    扎福晉也有兩個女兒。

    她只緊皺著眉,小聲道:“家里請了女先生教她們女四書,將來要說親,女紅、管家這些都得學,都是這么過來的。”

    “偶爾叫兄弟們陪著出去走走不妨事,哪兒能天天往外跑,嫁不嫁人的另說,萬一被人拐賣了,害了性命……臣婦實不敢放她們出去。”

    宜妃越聽臉色越難看,甚至心底還隱隱浮出一股子煩躁。

    她知道,兩個福晉說的都是實情,那就只能放任女子被困在后宅里越陷越深嗎?

    一開始宜妃還只是不想叫宮里再進人。

    可經歷過中秋宮宴后,她被方荷那番話激出了野望,她也想出宮走動。

    這份念想一旦有了,再難收回去。

    方荷始終沒什么急色,她只笑問:“所以你們來,是想勸本宮去向皇上認錯,替女子認輸,求皇上收回旨意?”

    兩個福晉立馬起身跪地,卻說不出不敢的話來。

    這是家里的老爺們叮囑她們的,也是老爺們的上峰叮囑的。

    想要不傷皇上的面子,這是唯一的辦法。

    方荷輕笑,端起茶盞湊到唇邊。

    “兩位福晉回去,跟你們家老爺……或者其他什么人說,本宮既領了旨,除非皇上反悔,否則本宮夫唱婦隨,絕不反悔。”

    “至于你們擔憂的那些問題,既皇上下了旨,回頭內閣和六部定會出來解決問題的章程。”

    她笑得眸底漾起點點星光,在這下著雨的秋里,莫名叫人有些發冷。

    “若連這點問題都解決不了,要么就是他們尸位素餐,要么就是他們畏懼與女子做賭,只要他們敢如此昭告天下,那賭約自然就不存在了。”

    “昕華,送客。”

    兩個福晉都聽得心頭一顫,要讓那些官老爺們承認這兩點,還不如叫他們去死。

    待得兩人白著臉離開后,宜妃眉頭反而皺得更緊。

    她看著方荷,“兩位福晉只怕是先行官,后頭保管還有其他人來當說客,此事……怕是難實現。”

    方荷失笑,“誰說一定要實現,你忘了咱們最開始的目的啦?”

    想改變科舉制度,也許過個十幾二十年慢慢來,還有可能,突然之間顛覆陰陽,只能是做夢。

    宜妃瞪大了眼,“可停了選秀和科舉有什么關系?”

    “選秀不會停,只是要換一個方式,一個能讓女子不必像扎福晉一樣悲哀的方式。”方荷將換了的新茶推到宜妃面前。

    “別急,咱們有的是時間,我們要做的事兒也不少。”

    從那位便宜堂嬸一進殿,方荷就看出來她是這世道最典型的女子。

    幼年時被教導三從四德,成親生子后又如此教導自己的女兒。

    就連后世也不乏這樣的女子,她們的愚昧和悲哀都不是她們的錯,誰也不是天生賤骨頭,只是大環境使然。

    方荷雖然初衷自私了點,但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她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這個大環境對女子更友好一些。

    等宜妃喝了幾口茶,定下心神,方荷才繼續道——

    “首先,得勞煩你這幾日辛苦些,叫人跟宮宴上站出來的妃嬪說,她們只管閉宮不出,如若有人上門,推到本宮身上便是。”

    “再者,沒站出來的那些,定會有人站在男子的立場上說話。”任何世道都不缺討好型人格。

    “你也不必與她們多說,只需叫她們知道,這是與本宮作對,讓她們好好回憶回憶,老祖宗賜給我的幾樣東西怎么用。”

    這些事,對長袖善舞的宜妃來說,倒是不難。

    “既然科舉無法實現,改選秀的規矩也不是小事,他們怕是也不會叫咱們如愿。”宜妃還是不解。

    “等熬過這三天,咱們又該怎么辦?”

    “咱們什么都不用干。”方荷笑得更燦爛。

    “你瞧著吧,用不了三日,那些人就會哭著喊著自個兒把選秀制度給改了。”

    畢竟她還有殺手锏呢。

    傍晚時候,雨還沒停,一整日的連綿細雨叫人心里都沁著幾分濕漉漉的煩躁。

    遞牌子進園子求見妃嬪乃至太后的命婦絡繹不絕,就連幾個親王福晉那里也不消停,一天迎來送往話都快說盡了。

    天兒黑得越來越早,到了該點宮燈的時候,嘉蔭殿里有兩個宮女往春暉堂去,給皇上送綠豆湯。

    這會子滿園子的人雖然都看起來悄無聲息,實則都盯著嘉蔭殿和春暉堂的動靜呢。

    見只是兩個宮女去了春暉堂,好些人都失望不已。

    殊不知,這綠豆湯沒落入康熙的肚兒里,其中一個嬌俏的小宮女卻差點被生吞。

    見方荷著宮女的紫褐色宮裝進門,康熙面上攜著比外頭還要凜冽的風雨疾行過來。

    但等站在這小宮女面前,康熙要敲下去的手指卻只捏在了她臉上。

    “是哪個混賬跟朕說,只是立個當場比拼的小賭約?你是真覺得自個兒這顆腦袋多余是吧?”

    小宮女方荷笑嘻嘻抱住康熙的胳膊,順勢扎到他胸前。

    “可皇上還是如了臣妾的愿,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臣妾感激涕零,實在不知該如何感激您才好……”

    康熙挑眉,涼涼等著這混賬能說出什么花樣兒來。

    結果就聽方荷義正詞嚴轉了話音,“那還是下輩子再給您當牛做馬叭!”

    康熙:“……”她想得美!

    見他抬起胳膊就要將她往軟榻那邊帶,感覺腚不大保險,方荷趕忙嚷嚷了三遍錯了。

    “我這也是為了大清好嘛!”

    “您推行漢學是好意,漢學確實源遠流長,有許多璀璨文明可以承繼,但也被有心之人扭曲了太多,如若不趁早改變,早晚會影響江山社稷!”

    康熙不意外方荷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昨晚應下賭約的本意,除為著方荷,想絕了讓宮里進人的許多麻煩,也仔細思量過利弊。

    若能以此激勵朝臣和天下學子,適當的讓他們有些危機感也無不可。

    最重要的是,選秀一直都是旗人的事,天底下那么多漢家女子,婚喪嫁娶乃至人丁多寡都不大受朝廷控制。

    大清推行漢學最難的,便是在滿漢融合的同時,還能保證滿族地位尊崇。

    可漢人到底比滿人多。

    在朝堂上重漢臣輕滿臣不可取。

    若能將選秀擴展到全大清,濯選德才兼備的女子賜婚,推行滿漢通婚,倒對大清更有利些。

    康熙不動聲色壓下心底思量。

    “那你倒是跟朕說說看,鬧成現在這樣,你要如何收場?”

    方荷笑瞇瞇從李德全手里接過茶,奉到康熙手邊。

    “瞧皇上這話問的,您既然答應了,您可別告訴臣妾,沒有收場的法子。”

    就康熙這種走一步想九十九步的,心眼子都快成馬蜂窩了,他才不會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呢。

    康熙面不改色,“是你要跟朕吵架,朕如了你的意,如今卻又要朕來收場,貴妃娘娘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方荷鼓了鼓臉兒,上輩子看電視劇,人家寵妃不都是笑一笑,揮揮手,就應有盡有嗎?

    怎么輪到她,攤上這么個動不動就愛算賬的狗東西。

    她抱著胳膊,堅定道:“一年份例!”

    貴妃一年份例,算上四時八節銀子有兩千兩,再加上各種賞賜,起居用品和吃食,一年花費差不多是兩萬兩……不能細算,問就是心痛如絞。

    康熙笑而不語。

    方荷瞪眼,“最多兩年!”

    康熙輕笑,“朕忘了告訴你,待得三日后大朝,定會有御史出來死諫,滿朝文武大概也都學會了法不責眾的道理,朕很為難啊。”

    “為了朝堂穩定,朕只得將此事之錯推給鈕國公府,令其向貴妃負荊請罪,直到解除誤會為止。”

    誤會沒有了,賭約自然也不必繼續。

    “五……不,三年……”方荷捂住了心窩子。

    不行,想想那么多銀子,她要喘不過氣來了。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幾步,委屈地看著康熙。

    “皇上先前給我的東西,可都是存給你閨女和你兒子的,你掏空我的庫房,要便宜誰?”

    康熙失笑,將方荷重新拉到懷里,面對面坐著,梁九功等人趕忙低頭。

    梁九功遲疑了片刻,有些猶豫該不該出去。

    畢竟都這個時辰了,而且這兩位主子一膩歪就沒完沒了。

    可……實話說,中秋宮宴那個賭,連他這個乾清宮大總管都被唬得心口狂跳不止。

    梁九功覺得,這會子大概不是兩位主子膩歪的好時候。

    貴主兒可不能在春暉堂待太久啊,否則走漏了消息,回頭皇上就難為了。

    康熙也沒給梁九功多遲疑的時間。

    他比任何人清楚這不是胡來的時候,只湊在方荷耳畔輕聲說了一句話。

    方荷愣了下,臉色瞬間變了,頗為嫌棄地看著康熙,嘴里咦咦嗚嗚地推他。

    “您還記不記得自己是皇上,不要太過分了……”

    康熙眸底的笑意變深,不疾不徐道:“今兒個朝中那些大臣們想法子勸你不成,明日便會來找朕,那是朕替你找補的最佳時機,等到后日可就來不及了。”

    方荷小臉兒一點點蔓上緋色,恨恨瞪康熙一眼。

    都說古人重口味起來,就沒后世什么事兒了,比起康師傅來,他們這些現代人全是弟弟。

    她臊著小臉起身,咬牙道:“那臣妾就等著皇上的好消息了!”

    方宮女出去的時候,與她同來的昕華聽到了殿內傳出的低笑聲,也不知怎的,竟莫名覺得有些面紅耳赤。

    比她臉兒更紅的是方荷,得虧已經是夜里,否則老遠旁人就得驚嘆暢春園驚現紅臉猴兒。

    翌日一大早,索額圖和明珠并六部尚書以及左都御史陳廷敬,全都早早到御書房前求見。

    梁九功苦著臉把人往里頭請。

    “各位大人待會兒說話小心些,昨兒個陸院判剛來過,說萬歲爺近些時日不可再動怒了。”

    明珠心細,一眼就看出梁九功走路不自在。

    “梁總管這是……”

    梁九功下意識捂了下腚,趕忙又倒抽著氣松開,努力扯出個笑來。

    “嗐,奴才沒能勸主子爺少飲些酒,讓主子爺生……龍體不適,自然該罰,昨兒個伺候完皇上,奴才便去慎刑司領了罰,好長個記性。”

    六部尚書們面面相覷,索額圖和陳廷敬蹙眉。

    在場的差不多就是整個大清官職最高的一撥,都是人精,不用梁九功說得太清楚也聽明白了。

    皇上那日醉酒被激應了賭,得知自己做了什么,保管大發雷霆。

    御前可不止梁九功一個瘸著腿的,連殿內都有人臉色發白,像是受了傷。

    沒辦法,有個能折騰的貴主兒見天兒在御前,都知道古法水粉有多好用了,變幻一下風格不要太簡單。

    至于瘸腿,也沒人挨打,只能說總背鍋也不全是壞處,起碼需要的時候,都有經驗了。

    梁九功偷偷踹了瘸錯腿的齊三福一腳,若是再瘸錯了,回頭他就叫這臭小子真往慎刑司走一遭。

    被御前這風聲鶴唳的氣氛唬住,眾人在御書房內給康熙行過禮起身后,竟一時沒人敢先張嘴。

    康熙沉著臉掃他們一眼,“怎么,跑御前當啞巴來了?若是舌頭不需要,朕可以替你們割了去喂狗!”

    索額圖硬著頭皮躬身,“萬歲爺,中秋宮宴一事……是奴才等人吃多了酒,失了分寸,激怒了昭元貴妃,奴才愿領罪,向昭元貴妃請罪,只是這科舉一事,卻萬不可兒戲……”

    “還用得著你來教朕!”康熙重重將茶盞拍在案上,目光冷厲剮索額圖一眼,寒著聲兒打斷他的話。

    “科舉為大清選拔棟梁之材,數載甚至數十載才能培養出幾個得用的,為國牟利,為民謀祉,此乃國之大事,就算是朕舍了這張臉不要,也絕不可兒戲!”

    “皇上英明!”接替太子太傅王琰新任禮部尚書的熊賜履趕忙道。

    “臣以為,不過是家宴上幾句閑話,當不得真……”

    康熙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是,那么多人聽到朕金口玉言應下了,朕的話也當不得真?”

    熊賜履趕忙解釋,“臣不敢,只是臣以為到底不是明旨,私下里讓學子與讀過詩書的女子比一下才學,也算是應了賭……”

    他的話仍然沒能說完,被康熙怒氣沖沖摔到他們腳下的茶盞給打斷了。

    四分五裂的聲音讓眾人心尖都顫了下,又一次跪地,高呼萬歲爺息怒。

    剛才梁九功可叮囑了,萬不可讓皇上再生怒。

    萬一皇上因此龍體有損,他們萬死都難辭其咎。

    康熙怒極反笑:“朕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倒叫你們奴大欺主,還指望著朕夸你們一句好?”

    “朕為何要應下貴妃的賭?”

    “動動你們那愚蠢的腦子好好想想,戲耍一途你們都能輸給女子,甚至叫人家把朕放出去的簽子拍到你們臉上,你們就真當臉皮,全往自個兒臉上貼了是吧?”

    “大清兒郎的臉面都被你們給丟盡了,生叫一群婦人看了笑話,朕若避而不應,朕都替你們臊得慌!”

    “但凡合乎規矩禮法,朕看女子上了考場,那些觍著臉還好意思口口聲聲婦人之見的迂腐之輩,全都要回家做奶嬤嬤去!”

    眾人被罵得口干舌燥,明珠趕忙道:“萬歲爺息怒,奴才以為,此事不止關乎國體,還關乎皇家的體面,萬不可敷衍了事。”

    康熙面色更黑,“怎么著,你還朕想叫女子進考場?”

    “那回頭你們的官職,朕是不是也該封給你們家里的女眷,也不必叫朕見了你們就生氣!”

    左也不行,右也不對,索額圖半闔著眸子,縮起脖子來,恨不能先變成寺廟里的王八,好有個殼子給他躲一躲,這實在是愁煞個人。

    明珠倒還算繃得住,他冷靜道:“奴才的意思是,正經科舉自然不能任女子染指,皇上金口玉言,也絕不可當玩笑視之。”

    “可若無關朝堂,讓禮部在會試之時,為女子單獨舉辦一場科舉呢?”

    “科舉選拔出的進士自然為朝堂所用,女舉則可由皇家賜予誥命或封號,屆時由雙方一甲擇了吉利日子,光明正大比上一場,這賭局方得勝負,也完全不妨礙社稷。”

    康熙的面色稍稍和緩了些,明珠這廝真不愧旁人背后叫他老狐貍,論心眼子還真沒人比他更多。

    他還沒來得及提及選秀之事,倒叫明珠誤打誤撞說了個八九不離十。

    但康熙面色稍霽,索額圖卻又有了疑議。

    “還從未聽說過女子科舉的,即便不入會試考場,若然傳揚出去,也會叫那些蠻子笑話咱們被女人拿捏,胡作非為。”

    熊賜履也眉頭皺得死緊,“再者會試時,進京趕考的學子眾多,女子名節事大,天天出門本就不合規矩,萬一再鬧出什么不好聽的來,就更有失體統了。”

    明珠垂著眸子,平靜道:“這只是奴才的拙見,若各位大人們有其他高見,只管當端范胡言亂語便是。”

    康熙沒說話,只沉著臉坐回去,渾身低氣壓地看著眾人。

    左右科舉絕不能改,他這個皇帝的顏面也絕不能丟,還得平息萬一此事傳出去后會引起的矛盾。

    總之,既要又要還要,一個都不能少,你們看著辦吧。

    索額圖他們灰頭土臉出了御書房。

    一出來,索額圖便諷刺明珠,“你倒是會揣摩皇上的心思,也不想想若是女子也可舉了,回頭你納蘭家的大門會不會被學子門撒上金水,叫你臭名遠揚!”

    明珠挑眉,“當著皇上的面兒,在貴妃面前,索中堂張不開嘴,選秀的時候也沒見有一個反對的,這會子倒是能說了。”

    戶部尚書張玉書搖頭:“選秀跟科舉如何能比,這又非考校學識。”

    明珠干脆拿家里他夫人覺羅氏懟他的話說。

    “諸位大人們莫要一葉障目,選秀跟科舉有何不同?”

    “同樣是要靠本事取勝,科舉要學四書五經六藝,選秀要女子會女紅琴棋書畫和女四書,科舉要有人作保,選秀要靠門楣支撐,科舉要搜身,選秀要驗身。”

    “那些學子們被關在考場內埋頭苦造文章展示才學,秀女們同樣住在宮里,規矩才藝樣樣不少展示,真比起來……”明珠頓了下,才繼續道。

    “科舉是學子的戰場,這選秀又何嘗不是女子的戰場,不過是將選秀增加幾個項目,換個名頭,問題不就解決了?”

    覺羅氏的原話是,“真比起來,誰香誰臭的還真不好說,同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躍龍門全家榮光,憑什么你們這些臭男人就高人一等了!”

    反正景嬪派來的人上過門后,也不知道貴妃和景嬪到底叫人傳了什么話,覺羅氏是一個字都不肯說,夜里都叫他去睡書房。

    說是,這事兒沒解決之前,他別想進后院,妾室也不伺候,想起來明珠就覺得書房那沒怎么歇過的硬床,睡得他肩膀疼。

    明珠這番話說完,除了索額圖,愁得恨不能上吊的熊賜履并其他幾個尚書,都明顯露出心動的神情。

    別說,以前不覺得,如今這么一對比……好像還真有點異曲同工之妙。

    如果改一改選秀的規矩,此事大有可為。

    索額圖冷笑,“我看你明珠才是一葉障目,選秀本是為萬歲爺選妃,而后是皇親國戚和王公大臣,此乃我八旗之事,可昭元貴妃明顯是想讓天下女子都不安于室!”

    “我丑話就放在這兒,若此次讓昭元貴妃得逞,早晚有她插手朝政,攪得天下不寧的那日!”

    熊賜履猛點著頭往外走:“索中堂所言極是,所言極是,此事絕不可縱容,回頭我就上折子!”

    說完他急匆匆就走了。

    選秀一事該怎么合理把皇上和貴妃的賭約美化一下,甚至該怎么讓此事成為一樁美談,又不影響男子的尊榮,且有得琢磨呢。

    若這危機能圓滿解決,說不得他仕途還能更進一步。

    不過是些想要爭取點權勢的女子罷了,家有悍妻的熊賜履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反正夫人再厲害,也沒辦法替他長出跨下二兩肉,站到朝堂上去,皇上英明神武,索額圖還是杞人憂天了。

    其他幾個尚書,包括來湊人頭始終未曾言語的陳廷敬,也都客客氣氣表達了對索額圖的口頭支持,很快就各自散去了。

    別的且不說,在場的人精心里都有數,索額圖非要跟皇上對著干,就算是有女子攪得天下不寧的那日,索額圖必然也會先一步被厭棄。

    他們清楚,索額圖代表的,多半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和皇上之間,只怕已經有了爭奪皇權的苗頭。

    如今康熙還在盛年,除非沒辦法轉移立場,像明珠這樣的,否則誰摻和誰才是真傻。

    三日很快過去,九經三事殿內,在康熙進殿后,再次開了鑼。

    第118章

    雕梁畫棟游廊繞, 單檐卷棚起月臺,被半湖山水拱繞的九經三事殿,甚至比乾清宮還要精致些,幾欲讓人夢回江南盛景處。

    尋常大臣們來此上朝, 披星戴月趕路的辛苦, 沿著廊廡走一走都能消解很多。

    再到了朝上, 十六面朱窗一開,微風徐徐, 更叫人心曠神怡……但不包括今日。

    大殿內,氣氛肅殺得仿佛隨時都能打起來。

    “啟稟皇上,臣以為, 三年一度的選秀每每耗費頗巨,全國各地秀女來京,山水迢迢, 為此喪命者時有耳聞, 對其家人乃至子嗣傳承都頗為不利, 是以臣建議,應當改制。”

    “荒謬!秀女入京, 代表的是朝廷對滿蒙漢八旗的掌控, 彰顯皇家威儀,若改了制, 要不了多久,那些八旗人家怕是都要忘了誰是主子!”

    “臣不以為然,太皇太后冥誕將至, 若然改制,不止能節省朝廷稅銀以為民生,還能免秀女奔波之苦, 乃是天大的功德,正適合為太皇太后恭賀冥誕!”

    “太皇太后若知道你們這些別有用心之人上躥下跳,壞皇家規矩,只怕在天上都要罵你們數典忘祖!”

    ……

    康熙由著底下爭執了會兒,才淡淡問:“既要改制,你們可有章程?”

    有幾個迂腐的宗親,在索額圖的挑唆下,跟人吵得臉紅脖子粗,聽到康熙如此問,不由得老淚縱橫,哭著跪地。

    “陛下三思啊!選秀乃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若動選秀,便是動大清的根基啊!”

    “是啊陛下,您萬不可聽這起子小人渾說,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如何能瞑目啊陛下!”

    康熙并不意外這些倚老賣老的宗親會站出來。

    尋常選秀時,想進宮或者免選的秀女,入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宗親家中拜訪,請他們走門路為自己張羅。

    朝廷每三年便要花費大量的銀子來維持選秀的體面,幾任戶部尚書都為此哭訴過,只將這些宗親養得腦滿肥腸。

    要動選秀,便是動他們手里的利益,康熙冷冷看了索額圖一眼,還有他的利益。

    康熙也無需跟誰解釋,他只淡淡問:“列祖列宗可說過,朕這個皇帝要怎么做,都該聽你們的?”

    幾個老宗親趕忙道惶恐,車轱轆話又要伴著眼淚往外禿嚕。

    康熙不想聽:“既然不敢就都閉嘴,朕看京外的八旗人家是不是會忘記自己的主子是誰且另說,你們年老體衰,倒是先把尊卑忘到了腦后去。”

    “來人,送幾位郡王和貝勒回府,讓太醫好生照料著,上朝辛苦,往后就不必勞煩奔波了。”

    禁衛立刻進來,拖著還要說話的宗親往外走,殿內一時間噤若寒蟬。

    索額圖眼觀鼻鼻觀心,看也沒看被拖走的宗親,只當跟自己沒關系。

    他即便驕傲自大,也并非蠢貨。

    因為那個賭約,為了皇上的顏面,選秀改制勢在必行,他和太子心里都有準備了。

    可若由著昭元貴妃如此輕易就動選秀這么大的事,往后她想插手朝堂,甚至為自己的兒子鋪路,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他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昭元貴妃就此得逞。

    宗親們的反對有沒有用不重要,到底會叫事關切身利益的宗親們心里不滿加重。

    若改制再艱難些,即便改制后再在選秀時想辦法添些波折,只會讓不滿的人更多。

    到時候,昭元貴妃胡作非為,囂張跋扈之名慢慢傳開,惡名積少成多,即便十五阿哥想奪太子位,宗親們也不會站昭元貴妃這一脈。

    索額圖在心里盤算著的時候,禮部尚書熊賜履和明珠,并戶部尚書富察馬齊和張玉書,都站出來呈送改制折子。

    熊賜履先開口:“啟稟萬歲爺,選秀既要改制,便該與科舉一樣,有固定的日子和考校章程,也該由內務府和禮部共同選出選秀學政。”

    他參考會試章程寫的折子,查看資料的時候,愈發覺得,這選秀和科舉相似之處甚多,只不過全挪到了京城和宮里。

    “不止如此,以前選秀只剔除身殘、體弱和門戶不合適者,入宮后才進行驗身和女藝核驗,不止耗費頗巨,耗時也長。”

    “臣覺得,每年由各地州縣設置女子六藝考核作為初選,三年匯總一次,合規者再進行復選,能省力許多。”

    戶部尚書張玉書眼神發亮,跟著道:“復選可在各地府城進行,再由朝廷派下的嬤嬤和女官來驗身,過復選者再入京終選,如此內務府和禮部花費便可大大減少。”

    每回選秀,光安置秀女就需要很大一筆銀子。

    秀女過了初選就要進宮,那么多人吃喝拉撒每天燒的銀子,叫張玉書想起來就心窩子疼。

    過了復選的能少大半,往后戶部也能少在皇上面前哭幾次窮。

    明珠笑道:“至于初選和復選過了的秀女,包括報病免選以及身殘體弱者,皆可由朝廷發放詔書,憑此立婚書,如此宗人府也更好立檔。”

    福全露出幾分心動神色,作為宗人令,他還真覺得這法子不錯,每年宗人府清點檔案都要愁死個人。

    馬齊也道:“臣以為入京終選也可分為宮外和宮內兩部分,在宮外設立會場,復核秀女身份,比拼女藝,分出三等。”

    “未入三等者可直接賜婚,前三等則入宮面圣,由皇上和太后賜婚,如此也能彰顯皇家恩澤!”

    最主要的是,在宮外遴選就沒必要搞得跟宮里那般聲勢浩大了,能省一筆。

    進宮的人再減少一部分,也不耽誤秀女婚嫁,又能省不少銀子。

    論算賬,馬齊比張玉書還能掐會算。

    四位尚書這番話,讓殿內所有人都沉默了。

    連被明珠說服不吭聲的大阿哥胤褆,還有格外反對改制的太子胤礽,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翰林院學士李光地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陳廷敬,都張著嘴,臉色發黑。

    明珠四人,這分明是把科舉的章程揉搓了一番,改了個名兒直接搬到朝堂上來了。

    他們怎么不說各地都要辦幾個選秀書院呢?

    他們怎么不在各地再立些縣學、府學呢?

    馬齊和張玉書這倆摳貨,怎么不說等復選過了再給發點廩生……不,廩秀銀糧,否則秀女們多虧啊。

    哦,對了,秀女三甲殿選過了,是不是得來個女狀元游街,好叫各家的婆婆們提前瞧瞧媳婦,看中哪個好把傳家寶砸過去。

    文武百官有緊抿著唇,咬著舌尖忍笑的,也有在心里腹誹到已經開始問候四位尚書祖宗的,還有滿臉懷疑自己夢還沒醒的。

    不管是何表情,心里都少不了荒謬之感。

    可誰都沒說話,只任由四人洋洋灑灑說完。

    不是他們沒話說,而是……都忍不住往上首去瞧聽得直點頭的康熙。

    他們這位主子爺才是最摳門的!

    俸祿都十多年沒漲了,還把曹寅弄到了江南去,當誰不知道那曹子清是奉旨斂銀去了嗎?

    更別說皇上先前在中秋宮宴上應下的賭,這選秀聽起來越像科舉,這賭到時候就越好辦,也不會損了皇上的顏面。

    問就是皇上心懷仁慈,心疼滿蒙漢八旗人家選秀辛苦,這可是天大的恩典,閉著眼磕頭夸就是了。

    要不還能真選出幾個才女來,塞到科舉考院里去嗎?

    當然,明珠他們進上去的折子,到底還有些章程不夠仔細,要想讓康熙傳旨頒發下去,還得慢慢磨。

    康熙道:“此事就由禮部牽頭,著戶部和布政使司共同商定,再交由南書房擬旨。”

    殿內沉默片刻,眾大臣們跪地,齊呼——

    “皇上圣明!”

    不過這回,眾人喊得也沒有往常那么氣勢恢宏,頗有些了無生趣的意思,好些人甚至是閉著眼喊的。

    只要不砸了科舉這座大房子……開窗就開窗吧,反正也不過婚喪嫁娶那點子事兒。

    與此同時,方荷才剛到瑞景軒。

    今兒個二十,該是請安的日子。

    她先把二寶交給了春來看著,讓二寶和偏殿還沒醒的姐姐們一起,繼續睡大覺。

    啾啾也不知怎的,跟敬嬪撫養的七公主烏希哈玩到了一起,昨夜里就跟烏希哈睡在了瑞景軒。

    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雖然烏希哈是烏雅氏生的,但比起見到方荷格外別扭的五公主嘎魯代,烏希哈并沒有關于烏雅氏的印象,還挺喜歡往延禧宮和嘉蔭殿湊。

    對孩子,方荷倒沒什么想法,就當親戚家孩子看唄。

    烏希哈從一歲多,就被看似溫柔卻骨子里冷清倔強的敬嬪教養,性子也像敬嬪,才剛六歲,性子溫柔,卻很喜歡試探新鮮事物。

    這倒巧了,越來越喜歡上躥下跳的啾三歲和烏希哈志趣相投,經常一起歇在太后宮里。

    太后對孩子們向來縱容,不管是上房揭瓦還是爬樹下水,她都讓人護著,從來不說阻攔。

    按太后的話說,“我們小時候在草原上也是瞎跑,一個個都壯實著呢,不像這宮里,養得精細,站住的卻少。”

    太后還說:“往后說不準……總歸活潑些不是壞處。”

    這是說公主撫蒙的事兒,太后沒把話說得太明白。

    因為太后也明白,憑方荷如今的恩寵,啾啾應該不至于嫁到北蒙,其他公主們卻未必。

    所以太后愿意多護著些公主們,叫她們小時候過得痛快些。

    方荷自不會攔著,撫蒙這個事兒她如今還插不上手,私心里,她也不想眼睜睜看著撫蒙公主們跟歷史上那么慘。

    萬一啾啾將來就是想嫁去草原呢?

    可飯要一口一口吃,她只想著先把選秀這件事給解決好,再慢慢談其他的。

    今兒個人來得很全,這幾年總生病的溫僖貴妃和惠妃也都來了。

    在宮里過活的,無論主子還是奴才,都擅長粉飾太平,甭管私下里多少仇恨,見了面都得帶上三分笑。

    兩人面色淡淡跟方荷見了禮,等太后過來后,她們請過安,也沒急著走,都在瑞景軒閑話。

    都知道今兒個早朝定要說中秋宮宴那個賭的事兒,在瑞景軒肯定比在她們自己宮里知道消息快。

    康熙也沒讓她們等太久,很快就帶著太子和大阿哥過來給太后請安了。

    太后笑著調侃康熙:“這幾日哀家還說,宮宴那日后悔走得早,不然那也能瞧瞧熱鬧,你說你都多大年紀了,怎么還跟孩子似的。”

    “都過去好幾日了,現在這話可怎么說呢?”

    雖然太后一直沒說什么,只做出一副聽好大兒說話的意思,但作為女子,她自然也愿意女子能活得更自在些。

    別的不說,就說選秀時那些蒙古貴女,有幾個是真心愿意入京的?

    若真能改制,這些草原上長出來的格桑花,好歹也能少幾個枯萎在京城的。

    “朝堂上剛才還吵得朕頭疼。”康熙露出個討饒的笑來。

    “皇額娘別笑話兒子,前幾日醒了,朕得知……應下了如此了不得的事兒,就差去奉先殿給祖宗們請罪了。”

    他似笑非笑點點方荷,“您別看她這會子安靜,這混賬忒會氣人,比起佛爾果春都差點子乖巧,朕不過是私下里說了她幾句,倒是叫她又起了委屈。”

    “皇額娘您也別總縱著她,否則朕這往后啊,可是再也不敢招惹貴妃了。”

    殿內的妃嬪們都麻木地垂下眸子,宜妃和景嬪都有些牙酸。

    要不是皇上自個兒愿意,昭元貴妃敢這么上天入地的嗎?

    太后被逗得發笑,似真似假地瞪方荷一眼。

    笑道:“你們加起來快七十的人了,也不怕孩子們笑話,往后可不許再鬧了。”

    方荷咧嘴笑開,還一本正經地點頭,“臣妾謹遵太后娘娘吩咐,往后皇上叫臣妾往東,臣妾絕不往西,保管比啾啾和胤袆聽話些。”

    太后:“……你就不能挑個歲數大點的比?”

    方荷遲疑著看向康熙身側站著的大阿哥和太子,頓了下,又重重點頭。

    “臣妾保管比九阿哥和十阿哥聽話!”

    太子和大阿哥:“……”我們歲數超了?

    宜妃和溫僖貴妃:“……”皇上就一點都不嫌鬧騰嗎?

    太后笑得更厲害了,康熙臉上也帶了笑意。

    妃嬪們便跟著笑了起來,被忽略了的太子和大阿哥也只能咬牙切齒扯起唇角,湊這份叫太后高興的熱鬧。

    笑完了,康熙才輕描淡寫道:“至于賭約一事,朝廷禁賭,朕自不好失了表率,科舉乃國事,自不能拿來戲耍。”

    宜妃心底一沉,連同期待了好多天的安嬪和敬嬪,并幾個小妃嬪都紅了眼,果然……她們先前的念想都只是妄想。

    倒是方荷和景嬪沒急,都知道康熙還沒說完。

    果不其然,康熙又道:“不過說起來,這選秀實則與女子科考也無甚區別,既朕金口玉言應下的事兒,少不得做些利國利民的改制。”

    “等到殿試結束,叫選秀選出來的女狀元與狀元郎在宮宴上比試一番吧,也好叫貴妃知道,這天底下的男兒也不全是輸不起的。”

    方荷故意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哼哼兩聲,轉頭看向太后。

    “此事雖說是臣妾不懂事,用了個‘賭’字,實則也并非意氣之爭。”

    “臣妾只是不愿看著女子在這世道艱難,即便不能參加科考,這選秀改制可也不能太敷衍人了。”

    “先前老祖宗還在時,就曾為裹小腳的事情憋氣過,您如今是天下女子表率,可一定得為女子做主啊!”

    太后頷首,笑道:“好,等皇帝這邊有了章程,哀家便下道懿旨,不會叫此事起什么波瀾。”

    她看向康熙,“皇帝可別怪哀家多管閑事,人不可言而無信,你既應下的事兒,就好好辦,別叫人寒了心。”

    康熙面色不變,“皇額娘放心,朕定會叫人將此事辦妥帖,回頭到了皇瑪嬤梓宮前,朕也能對皇瑪嬤有個交代。”

    太后眼神飄了下,在心里念了聲長生天保佑。

    要是姑姑知道方荷獨寵至今,還把選秀規矩給改了,應該不會氣得從棺材里坐起來吧?

    其他人且顧不上皇上和太后這番場面話呢。

    溫僖貴妃和惠妃、榮妃三人都垂著眸子看不出喜怒,可原先被要求出宮的那幾個妃嬪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如若選秀規矩真能改了,那女子學院也該開起來了……早晚能開起來。

    到時候她們是不是就能出宮了?

    這想法,讓好些妃嬪幾乎從瑞景軒里飄回了自己的住處。

    雖然天兒越來越冷,可暢春園內卻很快恢復了過往的熱鬧。

    連燒烤的香氣和麻辣蝲蛄的味道,都再次在暢春園上空飄了起來。

    從瑞景軒主殿出來,方荷本來還想陪著啾啾和二寶玩會兒。

    等到選秀章程定了,她估計又要忙上一陣子,到時候肯定會有些忽略孩子。

    一個好額娘,怎么也得跟孩子一起經歷一遍童年。

    她趁著康熙還在跟太后說話,屁顛屁顛到了偏殿,就發現,除了吃了頓奶又呼呼大睡的胤袆,啾啾和烏希哈都不見了。

    被留下來照顧胤袆的昕珂道:“九公主昨日跟七公主在花園種了些金薯,說回頭要用自己種的做拔絲金薯,給萬歲爺做萬壽節賀禮。”

    方荷沉默了,別欺負她下地少,秋收后,除了能快速生長的青菜,還能種糧食嗎?

    即便地瓜沒有爛在地里,她也簡直不敢想,花園里突然長出地瓜秧子,到底有多美。

    接著,她意識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我記得榮妃說,花園這陣子養了菊花吧?”

    雖然一般八月底就要回宮,可暢春園住著比宮里舒服,也有地龍,并不怕冷,康熙今年還沒提起要回宮。

    負責后宮花花草草的榮妃,早叫內務府進了好些名貴的菊花養在花園里。

    前陣子榮妃還親自忙活了好久,臉都曬黑了,準備到重陽節的時候在花園辦賞菊宴……

    昕珂輕咳幾聲,小聲道:“七公主和九公主去樂善堂尋了二公主,央著二公主跟榮妃娘娘說,二公主說動一小塊地方不妨事。”

    畢竟是要給萬歲爺盡孝,二公主也不好攔著,這事兒榮妃應該也知道。

    但方荷懷疑地看著昕珂,“多小塊地方?”

    昕珂:“昨兒個奴婢瞧著,就在花園邊上。”

    小主子怕不夠做菜,才嚷嚷著今兒個多帶幾個人繼續去種,所以……到底占了多少地兒,昕珂還真拿捏不準。

    方荷轉身就往外走,想去攔閨女,要是榮妃忙活那么久白忙了,她都怕榮妃拿著刀子往嘉蔭殿沖。

    但走了幾步,她又想起來,啾啾要哭不哭那無辜的樣兒,還有可能會崩潰的榮妃,慢慢頓住了腳步。

    她義正言辭對昕珂道:“公主為皇上盡孝,本宮雖然心里泛酸,但也不好勉強公主也心疼額娘……”

    方荷捏著額角腹誹,放過她就是心疼她了!

    “記住,你今天什么都沒跟本宮說,本宮也什么都不知道!”

    昕珂:“……奴婢記下了。”

    方荷又道:“本宮和景嬪得提前為女子學堂的章程仔細商議,這幾日正是要緊時候,天大的事兒也別來尋我。”

    “如果是榮妃宮里來人,你就說本宮不敢攔著公主盡孝,但要是公主做錯了事兒,萬不可姑息,只管去找皇上做主。”

    她已經上過天了,還欠著沒兌現的重口味債務呢。

    公主為了誰上天,就叫誰想法子解決吧,她只當什么都不知道的。

    說完,方荷便踩著她十公分的花盆底,扶住昕華的胳膊,健步如飛,趁著還沒事發,直直往景的云崖館沖。

    事實上,二公主寧楚格覺得,兩個小豆丁能開墾多大地方,說不定玩玩就算了,便沒跟榮妃提這件事。

    榮妃開始還真沒注意到這事兒。

    直到月底,內務府那邊說得了幾樣南地才有的墨菊,頗為珍貴,請榮妃娘娘看看要擺在花園何處。

    榮妃想著去看看那些菊花長勢,便帶人去了位于桃花堤的花園。

    一進花園,榮妃就好懸沒撅過去。

    她先前特地叫人繞著桃花堤大殿兩側,按著‘永壽’二字紋路種了一整片的菊花。

    站在大殿地坪前頭,正好能看到‘永壽’二字,也好叫太后和皇上瞧著心里高興。

    這字兒是她叫三阿哥胤祉寫了幾十張,才選了一張最好的,令內務府的人花了好幾日,比著字兒精心栽種……

    現在全沒了!!

    原本被種好的花擠擠挨挨被挪到了角落里,蔫巴巴的像快死了一樣。

    原本種著菊花的地兒,地上有許多坑,還有一胖一瘦兩個小孩兒蹲在那里,撅著腚也不知道在玩兒什么。

    等榮妃自搖搖欲墜中反應過來,立刻沖上前。

    她這才發現,哦,也不是全沒了,‘永’字還在,只‘壽’少了一半,變成了‘永寸’。

    榮妃:“……”

    她黑著臉看向站起身,緊著多念了幾句阿彌陀佛,才忍住罵人的沖動。

    但看到滿臉都是土的兩個兔崽子,她眼前直發黑。

    她怎么就那么寸呢!

    拿佛爾果春沒辦法,看著一旁頗為瘦削的七公主,榮妃沒忍住脾氣。

    “七公主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想玩泥巴有的是地方,敬嬪怎么教你的規矩!”

    烏希哈下意識站到了啾啾身前,軟軟道:“我們不是在玩泥巴,我們……”

    “行了,本宮不管你們是在玩兒什么!”榮妃捏了捏額角,再多聽一句她就要哭了,更不愿跟兩個不懂是非的孩子多計較。

    “來人吶,去請敬嬪過來,讓她給本宮個交代,好好管教七公主!”

    “去給本宮查,這里到底是誰負責打理,竟縱容公主在此胡鬧,全送去慎刑司領罰,若是耽誤了本宮的正事,本宮要了他們的腦袋!”

    烏希哈小臉一白,她聽出來了,榮妃要罰她額娘。

    雖然平日里額娘對她并不算熱切,可她知道額娘心疼她,只是身體不好總喝藥,怕給自己過了病氣。

    若是被榮妃為難,只怕身子要更不好了。

    即便有話想解釋,一急烏希哈先紅了眼眶,哽咽得說不清楚話。

    “不系這樣……”

    啾啾從烏希哈身后探出腦袋,拽著烏希哈的衣裳,看到烏希哈臉上的淚,與方荷極為相似的小臉立刻不樂意了。

    她站到烏希哈前頭,大聲道:“榮娘娘,是佛爾果春玩!公主玩花花,不行咩?”

    榮妃咬牙看著啾啾:“九公主要玩兒花,瑞景軒和嘉蔭殿,壽康宮和延禧宮,有的是你玩的地方,可花園卻是給宮里所有的主子瞧的,宮里的主子可不止公主。”

    “這花園里所有的花,都是為了重陽宴而種,本宮也已經稟報過貴妃,兩位公主不曾告知一聲便破壞了本宮的安排,難道本宮還不能問責了?”

    啾啾畢竟還小,榮妃看著那‘永寸’,現在寸勁兒還沒下去,說話又急又快,啾啾根本沒聽明白,也沒想起跟二姐姐說過這件事。

    但她能聽得出,她和烏希哈犯了錯,榮妃不怕額娘,要讓人打孩子了。

    烏希哈有些慌得麻爪,啾啾小臉微鼓,大眼珠子卻烏溜溜地轉。

    額娘說了,只要她先下手為強,足夠理直氣壯,錯的就不是她!

    啾啾立刻揚聲對一旁的昕南吩咐:“去請額娘,額娘的啾啾受傷了!榮娘娘傷的!”

    昕南立刻躬身應是,轉身就走。

    主子再三吩咐,在外頭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讓九公主自己面對。

    如果需要幫助,九公主自己會說,誰也不許做九公主的主。

    自家公主雖然看著沒事,但花是九公主帶著七公主拔的,榮妃眼圈都氣紅了,只怕沒法善了,自然得趕緊把主子請過來做主。

    榮妃正皺眉看著那些快要死的菊花,想著該如何補救,本來沒心思理會兩個孩子,聽到這話都忍不住氣笑了。

    不愧是方荷的孩子,這瞎話還真是張嘴就來。

    她又不是那些小妃嬪,身下也有阿哥和公主傍身,又是妃位,就算是貴妃生的公主,也只是和碩公主。

    雖說皇嗣身份比妃嬪身份更尊貴些,但她才是快要氣死的苦主,皇上來了她也不怕。

    若非她不愿意招惹昭元貴妃,但凡被人知道和碩公主公然欺負妃位庶母,這不孝的名聲怕是都要傳出去了。

    現在這小豆丁還好意思說自己受傷了?

    她倒要看看方荷打算怎么給她個交代!

    榮妃板著臉坐在亭子里,怕人說她欺負小孩子,還叫白芍給兩人也端了兩盤子點心過來。

    至于喝的,春來那邊隨身帶著奶茶呢,不喝外頭的東西,榮妃才懶得操心。

    昭元貴妃自然是不可能來的,昕南在嘉蔭殿沒找到主子,往云崖館去的路上,碰到外出辦事的李德全。

    聽李德全問,昕南趕忙把九公主的話說了。

    李德全一聽,九公主都叫榮妃娘娘給打傷了,這還得了?

    他趕緊帶著昕南往春暉堂去,正跟太子一起批折子的康熙聞言,顧不得手頭的折子,趕緊往花園去。

    胤礽不動聲色跟在御駕后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花園趕。

    康熙到花園的時候,榮妃已經避著烏希哈和啾啾,擦了一回眼淚。

    那‘永壽’二字用的菊花,都是從山東特地運來的玉白嘉菊。

    滿族尚白,白得如此通透的菊花難得,現在死了三分之一,再叫內務府去山東叫人運來,也趕不上重陽節了。

    那眼下這些就只能拔了重新種,不但她的苦心白費,說不準還要在太后和皇上那里落個辦差不利的印象。

    本來就沒了恩寵,如今她能找回體面,為兒子籌謀一二的手段也就只剩這點子宮務,卻又被兩個孩子給攪了。

    打,打不得,罵,一個聽不懂,一個身子弱,更無處著嘴。

    康熙到了桃源亭前,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蔫兒著小臉的啾啾和眼睛紅腫的烏希哈。

    他趕忙上前,蹲身問:“哪兒受傷了?”

    起身相迎的榮妃氣堵在胸口,憋得差點眼淚又落下來。

    能哪兒受傷,她才是最受傷的那個!

    她在萬歲爺心里到底是多不堪,才會對兩個孩子動手!

    但啾啾絲毫不謙虛地爬起來,捂著心窩子,哇一聲哭著撲到了康熙懷里。

    “阿瑪,啾啾心受傷了~~”

    哭得大聲,也不耽誤她口齒清晰。

    “啾啾孝順阿瑪,種驚喜,嗚嗚榮娘娘,不許啾啾孝順嗚嗚……”

    “啾啾心好疼,八瓣了嗚嗚嗚……阿瑪做主哇~”

    太子和榮妃:“……”

    這一瞬,他們仿佛看到了縮小版的貴妃,才三歲就如此不要臉,等她大了……宮里這日子還有法兒過嗎?!

    康熙表情有些微妙,后頭這句話……聽著耳熟。

    好像是他跟大的那混賬玩鬧時,方荷捂著腚說的。

    啾啾是怎么知道的?

    第119章

    康熙沉默的時候, 榮妃又氣哭了。

    她不是被兩個不懂事的孩子氣的,是氣康熙一來就以為她傷了孩子。

    她得多蠢才會眾目睽睽下對兩位公主動手!

    她偏身回到亭子里坐下,哭得渾身發顫,引得太子和宮人們都側目。

    康熙抬頭看到, 頭有些隱隱作痛, 倒也明白榮妃的性子。

    “朕不是懷疑你傷了佛爾果春和烏希哈, 兩個孩子小,朕是怕她們自己沒輕重。”

    榮妃哭得聲噎氣堵, “您心里就是覺得臣妾在唬人,臣妾不得皇上恩寵便也罷了,到底伺候皇上多年, 如今竟在皇上心里成了毒婦……”

    “臣妾知自己不得昭元貴妃待見,費心費力的當差,只盼著能叫太后和皇上惦記臣妾點好, 在宮里日子也能好過些。”

    “臣妾到底招誰惹誰了?合著臣妾就不該好好辦差, 躺在自己宮里坐吃等死, 也就不礙著旁人的眼了!”

    胤礽見自家阿瑪被問得額角青筋直鼓,心里憋笑, 暗戳戳往后頭退, 生怕自己掃到臺風尾。

    小孩子一哭都是連一片,怎么哄都沒用, 但大人一哭,孩子就不哭了。

    啾啾被榮妃哭得嚇著了,揪住康熙的衣袖, 瞪大了眼好奇看過去。

    不像啾啾干打雷不下雨,榮妃前些日子在花園里忙,累得黑了些, 也憔悴了些。

    她今兒個也沒預料能見駕,早不得恩寵也懶得裝扮,這哭起來不免就顯得格外悲涼。

    啾啾對人的情緒特別敏感,發現榮娘娘是真傷心了,有些無措地從康熙懷里站直,急得小嘴兒都瓢了。

    “啾啾不道啊,啾啾不故意噠~”

    她再聰慧也還只是三歲的孩子,慌得去推康熙,想讓阿瑪去哄,卻又抓住康熙的衣袖,害怕被指責。

    “阿瑪~”啾啾癟了小嘴兒,小小聲叫了一聲,大顆大顆的眼淚也掉下來了。

    她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用胳膊擋住眼睛,嗚嗚咽咽說不清楚話。

    “啾…沒…欺負,問……問了~~~”

    康熙腦仁兒更疼,怪不得昕南沒找到那個混賬,只要是熱鬧完了要抓壯丁的時候,那混賬跑得比誰都快。

    平日里啾啾吭唧唧地掉幾顆淚,按方荷的話說都不走心,真難過的時候哭起來從來不吭聲,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叫人心疼得緊。

    榮妃還在哭,康熙抱起啾啾來,卻也不好說太多。

    烏希哈本來就哭不下去了,這會子見妹妹也在哭,哪怕害怕康熙,也還是抖著膽兒湊過來。

    她啞著嗓子小聲道:“汗,汗阿瑪,我們問過二姐姐,二姐姐說可以隨便種的。”

    正抹淚的榮妃身體突然一僵,整個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眼前有些發黑。

    恰在這時,花園管事也苦著張臉,被人帶了過來。

    奉命前去問責的白芍面色如土,神情一言難盡。

    四十多歲的老太監一看見康熙就跪了,臉上隱隱泛白,趕忙回話。

    “回皇上,是二公主親自帶兩位公主來的,指了西北角的地兒給兩位公主。”

    榮妃:“……”這可真是她親閨女!

    她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一時間尷尬得哭也不是,不哭又絕望。

    她生的孩子立住的少,不免就嬌慣了些,這姐弟倆也不知怎么回事,性子都格外馬虎。

    寧楚格怕是覺得,就兩個豆丁累死也種不了多大的地方,卻沒想到七公主和九公主身邊還有伺候的大人動手。

    康熙輕拍著已經哭濕了自己肩膀的小團子,看向沒動過的西北角,有些不解,問:“既然該是西北角,怎么跑大殿東邊來了?”

    管事太監抹著額頭上的汗,小心道:“二公主說……隨便兩位公主怎么種,又說榮妃娘娘累得身子有些不虞,不叫咱們去打擾,兩位公主要換地方……奴才不敢攔著。”

    烏希哈也小聲道:“啾啾說那里不長東西,這邊長得好,一定能種出更好的金薯,來給汗阿瑪做壽禮。”

    康熙和榮妃:“……”

    一旁胤礽用力咬住舌尖,快忍不住笑出來了。

    二姐性子馬虎,但也是孝順,啾啾膽子比地產大,更滿是孝心。

    榮妃費盡心力,說破天去也是苦主,就看汗阿瑪怎么辦咯。

    康熙嘆了口氣,卻沒如胤礽預料當中那般無措。

    他熟練地有節奏地拍著啾啾,看向榮妃,語氣溫和。

    “寧楚格也是一片孝心,就算是重陽花宴出了什么岔子,也不關你的事兒,你的心意朕和太后心里也都記著呢,別哭了。”

    “朕讓內務府的人過來重新栽種一下,這些玉白嘉菊湊個吉利的圖案應該還夠,賞花宴后,朕再叫人尋幾株稀罕的菊花送到你宮里去。”

    節后得了賞賜,眾人就都知道,康熙和太后滿意榮妃的差事了。

    榮妃見好就收,趕忙擦掉眼淚,起身蹲禮。

    “臣妾謝過萬歲爺,今兒個是臣妾失態了,嚇著了兩位公主。”

    她咬牙道:“臣妾給兩位公主……”

    “好了。”康熙沒叫榮妃說完,“她們兩個想一出是一出,也確實該好好說說。”

    榮妃畢竟是庶母,即便是有言辭過激的地方,也是長輩,自沒有對孩子賠罪的道理。

    回頭傳出去,要叫人說方荷和啾啾母女倆仗勢欺人了。

    他輕拍著已經漸漸和緩下來的啾啾,輕聲道:“這天兒已經開始冷了,地里種什么都活不了,這么多金薯,能養活十個佛爾果春這么大的崽崽了。”

    “佛爾果春,額娘是不是跟你說過,好孩子不能浪費糧食?”

    “你種地之前,可有仔細問過擅長種植的太監,確保你給朕的驚喜一定能成?”

    “若是成不了,等來年萬壽節,阿瑪也要傷心,啾啾舍得阿瑪傷心嗎?”

    啾啾抽噎著在康熙肩膀上蹭,雖然沒說話,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卻漸漸平緩下來。

    一場風波就此消弭于無形。

    康熙叫人把烏希哈送回敬嬪那里,自己抱著哭累了睡著的啾啾,帶著胤礽回春暉堂。

    胤礽在后頭,看著側著腦袋在康熙肩膀上睡著的妹妹,眼神很復雜。

    雖然汗阿瑪是責備啾啾,厚待榮妃,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汗阿瑪是把啾啾當成了自己人,才會毫不避諱地教導她。

    曾經……能得到這份殊榮的,只有他。

    更不用提,汗阿瑪不管是安撫啾啾,還是哄著孩子睡覺,都如此熟練,不用猜都知道平日里肯定不少做這樣的事。

    這是連他都未曾得到的殊榮,如今啾啾能得到,來日胤袆是不是也會占據他在汗阿瑪心里的位置……

    他含笑上前,輕聲道:“汗阿瑪,兒臣抱著啾啾吧,天兒冷,您先穿上大氅,免得啾啾哭濕了地方受涼。”

    康熙淡淡看胤礽一眼,手上沒動作,只道:“朕習慣了。”

    見胤礽臉色微微發沉,康熙輕笑,頗有些悵然道:“你小時候鬧脾氣,朕就沒少哄你。”

    “那時正跟南邊打仗,你有時候哭得誰也不肯要,朕甚至得抱你在懷里批折子。”

    “有回叫索額圖和明珠他們瞧見了,兩個爺們招子直往朕懷里扎,看你在朕懷里畫地圖,瞧得朕渾身起雞皮疙瘩。”

    胤礽:“……”畫地圖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見胤礽渾身不自在,康熙意味深長道:“在朕心里,你們都是一樣的,無論你們犯了什么錯,朕在后頭為你們撐腰,只希望你們吃一塹長一智,不要犯糊涂。”

    “你現在犯了錯,還能慢慢改,等你做了皇帝,就不能再犯錯,否則害的便是天下蒼生,有時候窮其一生都無法挽回。”

    “為君之道,當謹言慎行,徐徐圖之,切忌操之過急,更忌如啾啾一樣,不問自行。”

    許是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睡著的啾啾在康熙肩膀上又抽了一聲,哼哼著要醒。

    康熙立刻輕拍著低低哄了兩句。

    胤礽看著阿瑪這柔和的表情,難以想象汗阿瑪也曾如此對待自己。

    在他印象中,汗阿瑪對他始終都是嚴厲多過于溫情。

    他垂下眸子,在啾啾再次沉睡過去后,才輕聲說:“皇父教誨,兒臣記下了。”

    可他更記得,皇父,皇在前,父在后。

    他想清明,想徐徐圖之,也得皇父會有把江山交給他的那一日,不是嗎?

    父子倆借花園中事打機鋒的時候,景嬪也正深入淺出地與方荷說起為君之道。

    “任何規則的改變,都會有利弊,尤其是新政損害了朱門利益,利處短時間內難以呈現,弊端卻會在一開始就暴露出來。”

    “政令一旦到了地方,陽奉陰違,私欲熏心,乃至貪贓枉法者古往今來從不會少,該如何監管,又要如何應對積弊,這些在政令推行前都得考慮清楚。”

    “否則即便你是好意,此事亦能在無聲無息間成為那些心懷叵測之人手中的刀,讓天下女子更水深火熱。”

    ……

    方荷拿著毛筆的手撐著腦袋,兩眼無神地看著空白的宣紙,聽得有些犯困,只靠心里的焦慮保持清醒。

    執掌宮務后,方荷漸漸明白,有時候她輕飄飄一句話,就能讓許多原本活不下去的宮人活下去,卻也有可能會害死更多本就艱難掙扎的人。

    這跟酒店管理的工作完全不同。

    上輩子她就是聲嘶力竭,最多也就是能左右手底下員工會不會失業,賺錢多少而已。

    在后世,沒了工作大不了換一個,即便生活各有各的難處,大多也無關生死。

    她現在懂康熙原來為啥老說等等再等等了。

    在那個位子上,可能寧愿受些委屈,多煎熬些時候,也不能犯錯,因為后果很可能是無數條人命。

    她在紙上緩緩寫下兩行字——

    「女學章程——」

    「選秀細則調整——」

    她努力打起精神看向景嬪:“女學建好后,需要人在外頭盯著,我們不太合適,裕親王和恭親王福晉應該能勝任,擬好了章程,可以請兩位福晉入宮說話,最早也得等初選后才能開學,這個倒不急。”

    “倒是選秀迫在眉睫,每回差不多也就是九月里,就要將旨意下發到各處。第一次改制,想跟科考一樣推及各縣不現實,應該會放到各府城去。”

    “到時宮里得派人出去監管,你想出宮,這是個好機會。”

    景嬪不置可否,她也不急在一時三刻地離宮。

    她現在這個身體還小,早早破瓜對女子其實并不好。

    “我自是愿意出去走走,但你想清楚,這件事不止動了王公宗親的利益,同樣也會令太子忌憚。”

    “你能左右一次朝政,就能左右第二次,索額圖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在民間聲譽日隆,輕易晉位皇貴妃,為十五阿哥加碼。”

    “若他們要動手,各地府城他們鞭長莫及,在京城和盛京弄出什么亂子,對他們而言卻不是難事。”

    方荷早想到這一點了,她若有所思道:“聽說大福晉身子骨一直不太好,連三格格身子也有些虛弱,我問過福樂,福樂說大福晉母女將養起來,比十一阿哥容易。”

    景嬪瞬間了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太子與大阿哥不對付,若能將大阿哥拉到她們船上,準確來說是將明珠也綁到她們船上,太子想動手段也沒那么容易。

    她含笑望著方荷:“且不說惠妃如今恨你入骨,大阿哥愿不愿意幫咱們,就直說明珠……我冷眼瞧著,他可不是盞省油的燈,與他合作,一不小心船就會翻。”

    明珠的貪心和對權力的欲望,比起武三思也不差什么了。

    甚至他比武三思更狡猾,更會審時度勢,幾次在朝堂上掀起風浪,都捏準了康熙的心思。

    方荷嘆了口氣,雙手撐著臉,“這我也知道,惠妃那邊倒是不難解決。”

    雖然看起來大阿哥是聽惠妃的,實則母子二人是以胤褆為主,胤褆堅持的,惠妃也沒辦法,她所為也都是為胤褆爭取利益。

    阿哥與大福晉之間矛盾漸深,卻始終不肯叫后院的格格們生子一事,在后宮已不是秘密。

    這才是惠妃的病始終無法痊愈的主要原因。

    只要能說服大福晉,拿捏大阿哥手拿把掐的事兒。

    至于明珠,方荷想起昨日被送到寢殿的鈴鐺和金鎖鏈,又深吸口氣,坐起身來。

    “與其把明珠綁到我們船上,還不如綁皇上,只要皇上站在我們這邊,就不怕他翻天。”

    明珠雖然有許多貪官的毛病,卻很識時務,比起上天這個技能,她怕過誰?

    景嬪眼中漾起促狹笑意,輕飄飄道:“那就請貴主兒稍稍上心些,哄好了皇上,也好早些叫旨意發下去,否則夜長夢多,想攔著這旨意的,只怕不在少數……”

    “若是你不會綁人,我倒能為你準備足夠結實卻不會傷人的披帛和鹿筋。”說起幔帳里的事兒,上輩子從不缺入幕之賓的景嬪笑得愈發玩味。

    她輕輕撫掌,興致愈濃:“對了,我還知道一種能滴在人身上的香蠟,情酣耳熱之時,香氣散發,便是上好的和合香。”

    方荷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謝了,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吧。”

    就康師傅那體力,她還想多活幾年呢。

    景嬪看著方荷笑,“那你還在等什么?”

    方荷:“……”等花園的鍋落下來唄,總不能是等那位爺現在就走下坡路。

    就算方荷再磨蹭,到了快晚膳時候,還是磨磨蹭蹭回到了嘉蔭殿。

    進門之前,她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好像是忘了點什么。

    但一進門,她就瞧見一大一小兩張幽怨的臉,前者似笑非笑,后者要哭不哭,瞧得方荷只想轉身就跑,完全把不對勁給拋到了腦后。

    “額娘~”啾啾眼睛還沒消腫,紅著眼眶跑過去,抱住方荷的腿,哭唧唧嚷嚷。

    “你不愛啾啾惹~”

    方荷跑不迭了,只能義正言辭反駁:“誰說的?說出來,看額娘不打洗他!”

    “你可是額娘的心肝寶貝,額娘恨不能將你搓成個小團子,揣在懷里走哪兒帶哪兒呢。”

    起碼揣懷里的小團子不會上躥下跳,到處給她找鍋。

    人家不都說八九歲的孩子狗也嫌嗎?她家啾啾三歲就有這跡象了啊!

    啾啾小嘴兒撅得老高:“額娘騙人!姑姑搬救兵,額娘躲貓貓,你故意噠!”

    “搬救兵?怎么回事?”方荷立刻做出一臉迷茫的模樣,眨巴著跟啾啾相似的大眼睛,抱著啾啾湊到康熙身邊。

    “我今兒個一直在忙出宮的事兒,早些將事兒落定,往后啾啾也能有機會出宮玩兒嘛,皇上您說是不是?”

    啾啾立馬就忘了花園里的委屈,她的委屈已經被汗阿瑪答應的小馬駒哄好了。

    就沒有孩子能抵擋‘出去玩’這三個字,啾啾也跟額娘一樣,眨巴著還紅通通的大眼睛看康熙。

    康熙不動聲色睨方荷一眼,笑著捏了捏啾啾的臉頰,輕飄飄將這轉移話題的鍋,重新給方荷蓋回去。

    “啾啾能不能出宮玩兒,還得看你額娘表現如何,若她能跟啾啾一樣乖,阿瑪肯定會帶啾啾出去玩兒。”

    啾啾立馬仰頭,一臉期待地看著方荷。

    方荷:“……”那她也叫阿瑪?

    第120章

    啾啾白日蹲在花園嘿咻嘿咻忙活, 包括但不僅限于拿小鏟子挖坑,捏蟲子嚇唬姐姐等一系列需要體力的活兒,又結結實實哭了一場,用過晚膳沒多會兒, 就睡著了。

    方荷叫康熙意味深長的目光瞧得心里打鼓, 有心把啾啾當佛腳抱一下, 這小團子被抱走時小呼嚕還打得飛起呢,根本顧不上她額娘的死活。

    等啾啾被抱去偏殿, 梁九功和翠微習慣了這兩位祖宗獨處時不需要人伺候,很快就帶著宮人們退了出去,熟稔地關上殿門。

    康熙只坐在軟榻上, 慢條斯理喝著消食茶,笑吟吟看著方荷。

    明明很尋常的場景,方荷卻屁股底下跟長了針一樣, 絞盡腦汁找話跟康熙說。

    “今兒個早朝時, 萬歲爺沒被御史為難吧?”

    康熙涼涼道:“左右朕從小被他們諫到大, 都習慣了。”

    方荷試探問:“那南書房什么時候能擬好旨啊?”

    康熙抬起眼皮子瞭她一眼,笑了, “你靠近些, 朕告訴你。”

    方荷:“……”她突然沒那么想知道了!

    她心下急轉,一本正經往外走, “啾啾今兒個受了委屈,臣妾實在是心疼,萬一她做噩夢可怎么是好, 臣妾還是得去看……”

    她話沒說完,就被康熙伸出來的大長腿給攔住了去路。

    方荷:“……”現在小學生都不搞伸腿這一套了好嗎?人家都摁墻了!

    見她扭身往一旁繞,康熙探臂出去, 輕松將一臉抗拒的小狐貍……哦不,是小老虎給箍到了膝上。

    他輕敲方荷腦袋,“你在躲著朕。”

    “皇上這是說哪兒的話!”方荷立刻叫屈。

    “臣妾恨不能日日都跟皇上在一起,滿心窩子都是您,每日里湯湯水水不斷,您莫要冤枉臣妾!”

    康熙輕哼,“這幾日你往春暉堂送綠豆湯,人卻不見蹤影,你就是這么把朕放在心上的?”

    方荷梗著纖細脖頸兒小聲嘟囔,“先前不是您閉朝三日,臣妾怕叫人發現您幫著臣妾嘛……”

    康熙:“先前著宮女衣裳去春暉堂的就不是你了,你這是想反悔于朕?”

    他低頭,抵著方荷的額頭,定定看著她。

    “還是你不想與朕親近,朕分明記得,夜里有好好伺候咱們貴妃娘娘,你很快活——”

    方荷臊著臉捂住他的嘴,輕咬貝齒瞪他。

    “臣妾才不會反悔,我……我是擔憂龍體,想讓您多歇息幾日呢,獨皇上不識好人心。”

    快活是快活了,可同樣都是大半夜不睡,她每天都累得半上午才起,回回都嬌弱無力地躺在軟榻上做林妹妹,耽誤她好多事兒。

    可這狗東西一點都不辜負這個愛稱,只睡兩三個時辰,每天精力比修狗都充沛,在幔帳里頭越來越不做人。

    說好的做三休二呢?

    她可不是怕,反正沒有耕壞的地,她……她就是欲拒還迎,順便延長一下這位爺的保質期,免得榨太干了,讓他比歷史上短命,這可都是她拳拳的愛啊!

    康熙笑著將她打橫抱起,往寢殿去。

    “好,朕不識好人心,那朕就好好謝謝好人的一諾千金。”

    方荷最后無力地掙扎一下,“等等,皇上,我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咱們再捋……唔!”

    踢踏著小腿兒的方荷被扔進了宣軟被褥里,康熙徑直從炕屏后頭拿出紫檀木鑲嵌金包角的小箱子。

    方荷:“……”她都把東西藏到不常用的箱籠最底下了,這人從哪兒翻出來的?

    康熙含笑睨她一眼,“你平日里的箱籠都是宮人在收拾,朕送來的東西,你覺得她們敢藏?”

    事實上,康熙一說是自己暫放在方荷這里的物件,翠微什么都沒多問,就直接叫昕梓找出來了。

    也就方荷以為她紅著小臉嘟嘟囔囔把東西換著地兒藏,能瞞得住伺候她的宮人。

    方荷看著被翻出來的金鏈子,還有數個用東珠點綴的金鈴鐺,并一小壇子酒,心窩子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腹下也越來越軟。

    越抵抗好像越刺激……咳咳,不是,翠寶妞到底是誰的女官!

    她就不怕拿出來什么會叫老板嘎掉的東西嗎?

    康熙含笑坐在床邊,丹鳳眸深邃看著方荷,“若貴妃不愿意,朕絕不勉強,其實若非貴妃啟發,朕也想不到這樣的東西。”

    方荷露出心動又怕怕的表情,“我不愿意會怎樣?”

    康熙挑眉:“也不會怎樣,只是朕心里難過,怕無暇去交泰殿請印頒旨……”

    方荷立刻撲進了他懷里,一臉豁出去的悲壯。

    “我答應皇上的,絕不反悔,誰反悔誰是小狗!”

    本來看到這些東西她也挺期待,只是就那么答應了實在沒意思,老夫老妻也得有點新鮮感嘛。

    康師傅得到的越不容易,后頭對選秀改制的事就會越上心,這點心理戰她手拿把掐著呢!

    康熙瞧著方荷藏不住的興奮勁,眸底閃過一絲笑意,俯身讓冰涼纖細的金鏈子輕貼在了羊脂玉般細膩的肌膚上。

    有時候這小胭脂虎嗚嗚喳喳地造作,還是挺讓人受用的,他也就當作不知了。

    “唔……”方荷幾乎保持不住悲壯的神情,柔弱無骨的手腕垂在拔步床雕花沿上,因為身上清冽的酒香難耐地仰起頭。

    好像是玉梨白,上好的江南貢酒,每年只有數十壇進宮。

    連康熙素日里都舍不得放開喝,如今全傾在了幔帳里。

    金鈴被松松垮垮扣在她纖細的腳腕上,方荷探頭去看,卻見康熙又掏出一條素白紗羅,上頭同樣點綴著珍珠大小的鈴鐺,輕覆在了她眼皮子上。

    方荷立刻出聲:“我不要……”

    康熙覆身吻住她輕啟的小嘴兒,含混道:“不,你要。”

    方荷嗚嗚哼哼地想反駁,卻感覺灼熱的酒香自唇齒間散開,腦子漸漸開始發飄,再也沒力氣說話。

    外頭梁九功和翠微聞到隱約酒香的時候,就聽得殿內叮鈴鈴響起了清脆的鈴聲。

    時而急促,時而輕緩,帶著叫人面紅耳赤的節奏,偶爾還會失序地急促響上一陣,又倏然沉默。

    叮叮咚咚如奏樂般,樂聲卻遮不住殿內的哭喊聲,殿內方荷被渡了好幾次水,卻仍然覺得自己渴得厲害。

    她已經哭得失控了好幾次,身上的酒液多多少少被她自己喝進了口中。

    深深的醉意讓她眩暈不已,忘了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撐著細膩又堅硬的肌理,努力尋找快樂最準確的位置,任由金鈴在燭火映照下晃出殘影。

    直到立在泛著白光的輕柔云端,銀月瞬間傾灑下無數月光,方荷才像被扔上岸的魚,無力地軟在了酒香四溢的濕澤中。

    但金鈴卻又叮鈴鈴地翻了個兒,她又一次駛入了飄飄蕩蕩的酒湖之中,不知今夕是何夕,由著不知哪兒來的力道替她洗盡一身酒氣。

    昏昏欲睡的飄蕩中,方荷暈乎乎的腦袋突然靈光一閃,想起自己忘記的事兒是什么了。

    她沙啞著嗓音嚷嚷:“二寶……”她把兒子落瑞景軒了哇!

    但她實在太困了,感覺到身上舒服了,就沉沉睡了過去。

    算了,二寶才六個月,只要啾啾想不起這件事來,二寶童鞋肯定也不記得他額娘這點黑歷史。

    翌日快午時,方荷才醒。

    起身的時候,她還有點疑惑,昨晚她雖然記得不太清楚了,但她感覺自己應該沒少干體力活兒。

    別人喝了酒是無力,她喝了酒能上天,定要折騰得所有人都沒力氣了她才會消停。

    她記得自己還把那位爺摁在底下醬醬釀釀囂張來著,到最后沒力氣才舉了白旗。

    累成這樣……她竟然沒覺得太難受,比起以前腰酸背痛的情況好很多。

    方荷梳洗完,感覺著身體微微的酸軟,頗有些感嘆,看來大寧子說得對,這地啊,肯定是越耕越肥。

    她也快到如狼似虎的年紀了哇,回頭得想想看還有什么play,才能讓這位爺繼續保持勁頭。

    一轉頭,她就瞧見翠微捂著嘴打哈欠。

    方荷立馬想起昨晚的背刺,輕哼,“翠姑姑夜里惦記著沒得我同意就把我的東西給皇上,心虛沒睡著?”

    翠微面無表情:“回主子話,您藏東西的時候,就差直說是幔帳里的物什了,您記性又不好,奴婢們總不能……箭在弦上的時候,再進來翻找吧?”

    “或者您是打算自個兒翻箱倒柜,怎么藏的,再怎么把東西拿出來給皇上?”

    自家主子分情況要臉的性子,延禧宮所有宮人都一清二楚。

    與其過后被埋怨不會見機行事,還不如早點拿出來,也省得進來看到什么不該看的。

    方荷沉默片刻,雖然翠寶妞懟得她很想扣工錢,但很有道理。

    她當作沒說這句話,只問:“那你怎么困成這樣?”

    翠微:“昨晚聽了大半晚上的鈴鐺響,奴婢在抱廈里等著送水進去,您說呢?”

    方荷:“……聽見的人多嗎?”

    翠微抿唇忍笑,“也就咱們嘉蔭殿的人和御前那幾個吧。”

    方荷:“……”你不如直說都聽見了。

    即便是厚臉皮如方荷,讓人聽了一晚上的大片,也實在有點承受無能。

    她就知道一沾酒就要丟臉。

    所以上輩子她從來不問自己酒后的事兒,這會兒……她立刻將零星畫面拋在腦后,嚷嚷著餓。

    “趕緊把早膳端上來,昨兒個把二寶落在了瑞景軒,得早些把他接回來,免得二寶看不見我會哭。”

    翠微實在忍不住,笑了,“等您想起來,咱們小阿哥怕是早就哭壞了嗓子。”

    “昨兒個萬歲爺過來的時候,已經叫人去瑞景軒送了您的衣裳,說您忙著女學和選秀的事兒,這幾日先叫小阿哥和公主在瑞景軒住著,等您忙完,再叫小阿哥和公主回來。”

    翠微越說臉越紅,“皇上去上早朝時還說,這幾日都過來陪您用晚膳,等過了這陣子,再……做三休二,張御醫特制的藥膏子都準備好了,保管不叫您累著。”

    方荷:“……”她酒后又嘴瓢了??

    說是幾日,一連半個月,康熙都宿在了嘉蔭殿,初一十五也沒避開。

    若放在往常,后宮里眾人能叫整個暢春園都飄酸味兒,可如今卻再沒人因此泛酸。

    其實后宮妃嬪們早就明白,打從二十九年頭上開始,萬歲爺就再也沒去過其他人宮里,她們早就成了擺設。

    只不過以前她們只能在宮里苦熬著日子,也只能當作不知,盼著方荷有失寵的那日,好叫她們余生有個指望。

    現在突然看到了能出宮的苗頭,若有朝一日能在女學里做個先生,教出幾個女門生來,她們又何必要在這無望中繼續煎熬。

    不管是愿不愿意出宮的,這會子旨意還沒下來,都只消停地在自己宮里聽消息。

    可后宮是消停了,前朝好些消息靈通的王公大臣們,也都看出來了昭元貴妃這獨一份兒的榮寵不衰,卻無法眼睜睜看著后宮方荷一人獨大。

    索額圖在澹寧居內滿臉陰沉地轉圈。

    “南書房的旨意已經遞了上去,算著日子,半個月內就會頒旨,選秀一旦改制,往后誰也攔不住昭元貴妃的風頭。”

    太子胤礽捏著本棋譜,平靜地自顧自下棋。

    索額圖急得上前,“殿下,若昭元貴妃和佟家那位接手了選秀改制之事,往后各家婚喪嫁娶如何,皆在昭元貴妃一念之間啊!”

    “長此以往,她在民間和王公之間的聲望早晚會超過您,咱們萬不可坐以待斃!”

    胤礽失笑,“只有汗阿瑪才能頒旨,難不成你要孤與皇阿瑪作對?”

    索額圖緊皺眉頭:“此事可以交給臣來辦,先前那賭約本就兒戲,有好些御史都深覺昭元貴妃紅顏禍水,蠱惑君王,若然能上奏的多一些,未必不能攔下……”

    “叔爺錯了。”胤礽淡淡打斷索額圖的話。

    “汗阿瑪教導孤,要吃一塹長一智,孤如今才明白一個道理。”

    他抬頭看著索額圖,“昭元貴妃在前朝后宮的權勢,皆系于汗阿瑪一身,你我要攔選秀旨意,不是挫昭元貴妃的鋒芒,而是與汗阿瑪作對。”

    他眸中閃過一絲嘲諷,“對汗阿瑪而言,孤這個太子雖是儲君,可也只是儲君。”

    “昭元貴妃左右朝政,汗阿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因為那女子在他掌控之中。”

    如果他這個太子敢動天子權柄,即便是父子,汗阿瑪也絕不會縱容他。

    胤礽對為君之道越了解,就越理解康熙。

    如果他是皇帝,也不會允許兒子動自己手中的皇權。

    可作為儲君,卻沒有一個能做到不提前將皇權先掌控一部分在手里,所以古往今來能順利登基的太子少之又少。

    見索額圖不說話,胤礽笑道:“想毀掉一個人,未必要在事發之前動手,就像后宮,孤生出來以后夭折的兄弟也不在少數。”

    索額圖眼神一亮,“殿下的意思是,十五阿哥那里……”

    他在脖子上比了一個橫殺的手勢。

    胤礽無奈看索額圖一眼,“叔爺有時候戾氣未免太重了些,你在外頭如何孤不管,可在宮里,不可再如此,否則汗阿瑪容不下你。”

    索額圖從來不缺心眼兒,但身處高位久了,難免喜歡用最簡單的法子來解決問題,反正比權勢其他人也比不過他。

    可皇上除外。

    他略思忖片刻,“殿下的意思是要在旨意辦法下去以后,再動手?”

    胤礽頷首,“選秀畢竟是明年的事兒,倒也不急,到時候在宮外發生點什么事兒很容易,只是需要叔爺提前安排一下。”

    “孤聽說,先前狼人殺輸出去的那三十座女子學堂,外頭人得知此事乃是宮中的意思,為了討好貴妃,已經差不多完工。”胤礽勾起一抹冷笑。

    “她想成為天下女子表率,成為民間的活菩薩,即便不能封后也要成為后宮第一人,孤身為皇額娘的兒子,若眼睜睜看著,枉為人子!”

    索額圖立刻道:“此事也可交由臣來辦。”

    他滿臉不屑,“什么女子學堂,古往今來也沒有這個道理,女子就該安分守己,謹守本分!”

    “她那學堂但凡敢開門,我立刻就安排幾個學子去潑金水,寫幾首叫罵的詩傳開,就看她能開多久!”

    時下女子重名節,有時候甚至不是一個人的事兒,家中但凡一個女兒毀了名聲,其他女兒都會難以出嫁。

    所以,只要叫人明白,進入學堂的女子都是失德失貞之婦,但凡家里有不止一個女兒的,都不敢叫女眷去那學堂。

    抵觸的人多了,再讓人傳出幾個女子借此賣身的故事去,世人就會留下一個印象,那女子學院不過就是個沒掛牌匾的妓院。

    就算學堂中門大開,也沒女子敢去。

    兩人說話的時候,方荷請了大福晉,在花園里賞先前改過圖案的玉白嘉菊。

    賞花宴后,這嘉菊反倒開得更盛了,姹紫嫣紅中多一抹玉白,確實賞心悅目。

    大福晉伊爾根覺羅氏自打嫁進宮,就一直被惠妃壓著磨規矩,雖然如今是宮里唯一的兒媳婦,存在感卻不高。

    加之她幾年下來接連生女,身子也虛弱,尋常除去給惠妃請安,并不怎么出阿哥所。

    這會子被方荷請過來,大福晉頗有些不安。

    她很清楚自家爺和婆婆跟昭元貴妃的齟齬,可貴妃請她,她只是個阿哥福晉,也不敢不來,路上就愁腸百結。

    在花叢一側的亭子里略坐了會兒,大福晉便撫了下胳膊,表示有些涼意。

    “不知貴妃娘娘叫我過來,可是有要緊事吩咐?”

    她抿了抿略有些蒼白的唇,赧然道:“兒臣如今身子大不比從前,有些熬不住這冷風。”

    翠微趕忙叫人把亭子里的簾子放下來大半,遮住些許偷窺的目光。

    方荷笑著叫人將火盆往大福晉那邊推了推,也不說有什么事兒。

    她只問:“聽聞大福晉與大阿哥不睦,但你早晚要與大阿哥和解吧?”

    大福晉手中帕子一緊,垂眸不語。

    事實上,她如今每天都在心里說服自己,要跟大阿哥低頭。

    皇家沒有和離的夫妻,早晚要離宮分府,往后她若不想被妾室壓得沒地方站,只能低頭。

    即便她心里對大阿哥早就沒了情意,甚至隱隱厭惡他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扛著人往幔帳里鉆的粗魯,卻也明白,她沒有選擇。

    她得為自己,為三個女兒做打算。

    這會子之所以還沒低頭,也是想多些時間養好身子,好早些生個嫡子罷了。

    方荷也不需要大福晉回答,繼續說:“我看過你的脈案,即便你與大阿哥和解,要為大阿哥生嫡子,誰也不知后頭還有沒有小格格,你的身子骨能撐得住嗎?”

    “若你為了生阿哥影響壽數,你甘心往后你的孩子在旁人手下過活?”

    “你就甘心你生的小格格明明是皇家最早出生的孫輩,卻因為是女孩兒,就只能黯淡無光一生,然后死在北蒙草原上?”

    方荷的接連發問,讓大福晉眼圈迅速泛紅,眼淚猝不及防地摔出了眼眶。

    她努力深呼吸保持冷靜,擦掉眼淚,看起來頗有些狼狽。

    “貴妃娘娘,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便狼狽也沒叫大福晉失了平靜,她柔柔抬起頭看方荷。

    “可我不是你,也不是那些敢于站出來與皇上做賭的女子,我沒那個底氣和膽色。”

    “我阿瑪戴罪之身被免職,如今伊爾根覺羅氏沒落,我若任性妄為,誰也護不住我。”

    “一旦我言行有失,婆母和大阿哥會因我顏面受損,我在宮里無法立足,更護不住我的孩子。”

    眼淚在她眼眶中積聚,卻始終未曾落下。

    她扯了扯唇角,狼狽得格外坦然,“我也曾奢望過,若是能跟貴妃娘娘一樣肆意該多好,但我從小學的就是三從四德,我做不了貴妃娘娘這樣的人。”

    大福晉其實還挺喜歡方荷的。

    誰也沒替她委屈過,替她說過話,連她額娘和阿瑪都隱隱埋怨她肚子不爭氣。

    那次在御花園,卻只有方荷明白她的苦楚。

    可方荷的善意,她不敢也不能回報,如她這般浮萍,只能跟大阿哥和惠妃站在一起,錯也錯到底。

    方荷沒急著說話,任由大福晉安靜流了會兒眼淚。

    在宮里,向來不許人哭,私下里也有伺候的宮人看著,孩子和夫君隨時都可能進來。

    大福晉就算傷心,只怕也沒多少機會能痛快哭一哭。

    等大福晉平緩下來些,方荷才溫聲開口,“其實我跟大阿哥之間沒有解不開的矛盾,除了那把龍椅,他想要的,我都能幫他實現。”

    大福晉猛地抬起頭,沒想到方荷敢把話說得這么明白。

    方荷被大福晉的表情逗笑了,“這話就是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說,身為長子,他本來就該得到屬于長子的尊榮,至于他和太子的爭端,也只看他們自己的本事,不是嗎?”

    “至于你,你說你成為不了我,但你可以成為你想要做的自己。”方荷微微探身,將茶往大福晉跟前推了推。

    “嘗嘗這杯茶,我叫福樂根據你的脈案特地炮制的養身茶,喝上個幾年,你先前損耗的壽數能補回來一些。”

    大福晉更坐立不安了,“貴妃娘娘,您……想讓我,讓大阿哥做什么?”

    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處,方荷給的這個誘惑太大,背后要付出的代價卻叫大福晉只有心驚肉跳,絲毫不敢動那茶盞。

    方荷笑道:“太子妃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入宮,我想讓你成為所有阿哥福晉們的表率,就算不靠大阿哥和惠妃,你也能在宮里立得住腳。”

    “至于大阿哥,他與太子之間的關系,注定了將來有一日,他會被新君忌憚,到時即便你跟大阿哥琴瑟和鳴,也護不住你的兒女。”

    “你早晚都得自己立起來,無論新君是誰,都有自己的價值或與新君對抗的底氣,方能安穩立于世。”

    說完這些,方荷便端起茶來,慢慢飲了一口。

    “我做這些的目的,你心里清楚,互惠互利的事兒,你可以慢慢考慮,但選秀改制的旨意快下來了,別讓我等太久。”

    “這養身茶就算是我的誠意,若你愿意,我也可以讓福樂給你和三格格養身子,如同十一阿哥那般。”

    大福晉回到阿哥所后,頗有些神思不屬,腦子里亂得甚至都沒注意到大阿哥已經進了正院,在她對面坐了好一會兒。

    直到這人又跟刮風一樣湊過來,摟著她的肩膀往下壓,大福晉才反應過來,去推他。

    “爺,妾身身子不適……”

    胤褆臉色發黑,“爺回來好一會兒了,你也只當看不見爺,更不愿意伺候爺,你到底要跟爺生分到什么時候?”

    他如今在兵部天天忙得腳不沾地,為了跟禁衛軍和京郊大營的武將們打好關系,來回奔波,皮都脫了好幾層。

    都是為了讓汗阿瑪多看重他一點,也讓額娘別再鉆牛角尖,為難伊爾根覺羅氏。

    胤褆語氣愈發暴躁:“你若不想繼續生,爺由著你,額娘那里的為難,爺替你擔著,你到底要爺怎么樣,好歹你說出來,也好過這樣不明不白的冷著爺!”

    大福晉平靜地理了理剛才被胤褆親亂了的鬢發,坐直了身子,淡淡看著他。

    “我跟爺說過我不想那么快繼續生孩子,爺是怎么回我的?”

    “懷了三格格后,我也跟爺說過,我身子不好,那一胎很兇險,你讓人將催產藥端給我的時候,有過一絲猶豫嗎?”

    她鼻尖一陣陣泛酸:“如果不是我命大,再過半年,大阿哥您的新福晉都要入門了,你要我如何信你?”

    胤褆幾乎爆發的脾氣,被自家福晉滑落的眼淚給澆滅了。

    他煩躁地轉了兩圈,在大福晉驚悚地注視下,倏然單膝跪地。

    “是我錯了。”胤褆雖然性子急,有時候有些莽撞,但他從小就是個很坦然面對自己好壞的人。

    “你說不想懷身子那會兒,額娘處境不好,我一門心思想要皇長孫,好叫汗阿瑪高看我一眼,能讓我壓太子一頭,為額娘爭些臉面,忽略了你的感受。”

    “至于那碗催產藥……”胤褆沉默了下,咽下了解釋。

    “是我魔怔了,以為能報當初被貴妃落了面子的仇,聽太醫說你這一胎懷相不錯,犯下了大錯。”

    其實是惠妃讓杜鵑收買了張昌去辦的,等他知道的時候,大福晉已經發動了。

    張昌已經被他送去了義莊,但惠妃之所以會如此,說白了是他這個兒子無能,才會讓額娘劍走偏鋒。

    是他的錯,他認。

    他箍住大福晉的腰,抬頭看她,“爺先前混賬,沒明白對你的心意,也忘了你肚子里懷著的是爺的骨肉,你血崩后,爺夜夜都做噩夢。”

    “你不想生,就先不生,爺等你養好身子,多久爺都等。”

    頓了下,他自嘲道:“就算你生出皇長孫,也改變不了我只是個庶長子,爺的體面不該從女子肚皮上得,爺會自個兒給你掙來鐵帽子親王福晉的榮光。”

    見大福晉始終不說話,胤褆抹了把臉,松開身體僵硬的媳婦站起身。

    “無論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你說,我沒二話,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也不會再讓額娘為難你。”

    “如果……你實在不想看見我,往后我只用膳的時候過來,到底別叫豐生格她們不安。”

    說完,胤褆大跨步往外走。

    等他臊眉耷眼跨出門檻后,終于聽到大福晉柔弱卻猶如天籟的聲音。

    “等等。”

    胤褆心下大喜,轉身重回大福晉身邊,又一把抱住她。

    “爺就知道你心里有爺!”

    大福晉:“……”那你心里還挺沒數的。

    但她面上不露聲色,只柔柔推開他,略定了下心神,終于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她摁下心里對大阿哥的芥蒂,放緩了神色,替他倒了杯茶。

    “我有些話想跟爺說。”

    ……

    九月十八,選秀改制的旨意從京城發出,被布政使司迅速傳往各處。

    圣旨在各地迅速掀起了劇烈的反響。

    其實秀女比較多的地方還是京城,其次便是盛京和北蒙,再就是北地離京城近一些的地方。

    南地除了官宦人家,旗人很少,秀女就更少了。

    但反對聲音最響的便是京城以外的地方,彈劾改制的折子雪花一樣從各地飛往京城。

    他們不知道中秋宮宴上發生的事,因選秀制度一改,各地官員害怕擔責者有,覺得不合規矩禮法者有,更甚者,覺得此事會影響秀女入宮博前程者也不在少數。

    十一月里,入宮述職的官員多了,甚至好些官員都請求御書房覲見,想求皇上收回旨意。

    索額圖到底沒忍住,暗地里在其中推波助瀾了一番,即便阻攔不住皇上的旨意,給昭元貴妃添點堵也是好的。

    覲見上諫言的大臣們多了,皇上但凡想起昭元貴妃一點壞處,以皇上的性子,定會冷落昭元貴妃。

    但沒過幾日,胤礽就派人攔住了索額圖這番無用功。

    毓慶宮里,胤礽很坐得住,他知道皇上不會收回旨意,卻也不急。

    索額圖讓人準備的打油詩已經在民間傳開了,連黃口小兒都能念上幾句。

    百姓們都知道這女子學堂不是什么好地方,是教女子不學好的。

    不管任何時候,這女子學堂但凡開張,赫舍里氏安排好的人,定會讓女子學堂在京城好好揚名立萬!

    莫說那時,就這會子,先前被景嬪的人上門要求兌現諾言應下去女子學堂的人家,天都快塌下來了。

    好些人家,早就把自家女眷被宮里娘娘看重,要進學堂學本事,往后有機會進宮做女官的事情宣揚了出去。

    先前有多少羨慕的,鉆營的,這會子就有多少人嘲笑說閑話。

    他們家里的女孩兒更是覺得委屈,直到進了臘月里還在哭。

    若非這學堂還沒開門,說不定反應更激烈的都有。

    方荷從來不會小覷女子的貞烈,尤其是這世道對名節有一種幾乎變態的追求。

    所以即便學堂比預期建好的時間早,她也堅持讓景嬪別著急,要再等等。

    景嬪知道,方荷那個世界有一種人擅長張羅些活動,替人替事兒宣揚好名聲,甚至讓壞事便好事,好像叫什么公關。

    她從話本子里看過,方荷上輩子工作的客棧,就經常跟這部分人打交道,一開始還頗為期待地等著。

    但等到過了年,春暖花開,在各地官員上奏無效,無奈只得遵旨,從各府城開始秀女初選時,方荷還帶著九公主悠閑張羅胤袆的抓周宴,絲毫也不見急。

    別說宮里其他等得心焦的妃嬪,連景嬪和宜妃都坐不住了。

    她們聯袂到延禧宮,正好碰上翠微帶著人收拾去暢春園的行囊。

    三月十八的萬壽節,康熙下了旨要在暢春園里辦,所以一過三月,各宮就都開始準備起來。

    等胤袆的抓周禮在壽康宮辦完,第二天就要啟程去園子里,才來得及在園子里準備萬壽節的大宴。

    景嬪和宜妃進了大殿,方荷和啾啾就坐在大殿地上的氈毯上,低著頭在用打好的絡子梳理好流蘇,用串珠線連在一起。

    手比較巧的昕梓和昕珂也都在幫忙,綁在一起就變成長長的一條,繁復黼黻紋的絡子點綴著朱紅流蘇,看起來格外喜慶,旁邊擺著好幾條已經綁好了的。

    胤袆阿哥也在氈毯上,撅著穿開襠褲的小屁股爬得飛快,只是被春來和昕南給攔著。

    “涼涼~啾啾~”他嘴里嘟嘟囔囔著叫人,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跟個小牛犢子似的,也不知道疲累。

    宜妃上前一把抄起胤袆掂了掂,笑道:“喲,小家伙可夠敦實的,少說也得二十多斤了吧?”

    方荷抬頭笑著招呼她們坐,“前陣子一直住在壽康宮,太后娘娘喜歡孩子,就愛看人多吃,你瞧啾啾這小臉兒都……都潤得不行,瞧著白里透紅,煞是吉利。”

    兩人:“……”那不就是胖嗎?

    確實,咧著小嘴抬頭笑的啾啾,小臉兒比剛在宮里流行起來的紅果都要圓。

    方荷沖她們眨眼,小丫頭翻過年叫四歲了,已經到了愛美的年紀,聽不得胖字。

    前幾天康熙抱著啾啾說了她一聲胖,被這小團子水漫金山,折騰著非要跟阿瑪一起睡,晚上尿床又漫了他一回。

    方荷睡了個整覺,翌日起來聽說了偏殿的動靜,笑得當天夜里也被罰著當了回尿床的崽兒。

    被翻來覆去地折騰,那狗東西還想聽鈴鐺聲,氣得方荷讓康熙重新換上了高領的龍袍。

    這不,快到萬壽節康熙見人多,這會子還穿著呢。

    如今各宮都還燒著地龍,康熙經常熱得滿腦門汗。

    聽說好些人都覺得康熙身子虛,甚至已經在外頭大肆求購上好的補藥,要獻給皇上補身體。

    方荷得知后,又是好笑又是發愁,萬一康師傅真吃了那些補藥……回頭虛的是誰還不好說。

    稍稍走了下神,方荷把絡子交給昕梓和啾啾,帶著明顯要說事兒的景嬪和宜妃去了西偏殿。

    宜妃迫不及待開口:“這會子選秀都開始了,我聽堂嫂說,堂兄已經下到府城去,若無意外,四月里應該就能結束初選。”

    景嬪作為妃嬪,到底沒急著出宮,給人留下話柄,這差事便給了宜妃那位堂兄。

    宜妃:“那女子學院放置了那么久,什么時候開啊?”

    景嬪也道:“外頭傳進消息來,民間有打油詩詆毀女子學堂,先前好些應了圣人簽的人家都反悔了。”

    “如果任由這打油詩繼續下去,過不了多久,學堂還沒開起來,名聲便要盡毀。”

    雖說圣人簽一般不會有人違諾,可這只是出于對皇上的敬畏。

    他們實在不想應諾,只是戲耍得來的承諾,其實也沒太大的約束力。

    宜妃:“我瞧著倒像是赫舍里氏的手段。”

    她看了景嬪一眼,“佟家估計也沒少在后頭推動,貴妃到底打算怎么辦?我心里總有些慌,覺得會出事。”

    “那肯定會出事,否則人家不白忙活了嗎?”方荷笑著給宜妃倒了杯茶。

    “由著他們說去,好歹得叫人多高興一陣子。”

    宜妃:“……”你還挺善解人意??

    景嬪見方荷笑得促狹,就知道她已經準備好了,也不妨礙方荷逗人,氣定神閑喝起茶來。

    但不等宜妃吐槽,方荷便意味深長笑道:“你們是不是忘了,太后娘娘的懿旨還沒下呢,太皇太后的忌日也要到了。”

    本來她們還得想法子讓女子學堂聲名遠播,可她們在宮里,有些事實在鞭長莫及,費事得多。

    如今竟有人幫忙把工作做了,好人啊,她得感謝對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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