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荷在酒店給員工做培訓的時候就知道,其實人站在高處,底下不管偷摸說話,擠眉弄眼還是裹著正經書皮子看小說……因為角度問題,只要有心都能一覽無余,端看想不想計較而已。
哪怕她低著頭,眼神往梁九功腳邊落,輕輕顫抖,梁九功自個兒也躬身垂首看不見,康熙卻看得一清二楚。
以他的城府,不至于看不出方荷是害怕梁九功。
他半垂著眸子意興闌珊睇方荷一眼,倒沒計較方荷的不識好歹。
螻蟻叫他不高興,出聲打發都算垂青,大多時候螻蟻的一言一行并不被放在眼里。
他放下茶盞,叫梁九功伺候著睡下,多余一個字都沒舍給方荷。
方荷不意外。
她知道目前自己跟梁九功對康熙而言沒有可比性,只安靜無聲地跪坐片刻。
待得梁九功不耐煩地揮手時,乖巧爬起身,踏著規律十足的腳步輕巧出了寢殿。
但她不知道的是,康熙雖不在乎螻蟻,卻也容不得螻蟻輕易出現變數。
如果一個皇帝連身邊的一畝三分地兒都掌控不了,又怎能掌這偌大的天下。
在梁九功放下明黃幔帳后,帳子里傳出淡淡兩個字——
“去查。”
查什么,去哪兒查,康熙只字未提。
但梁九功聽懂了,立刻躬身應是,待得里頭主子呼吸平穩后,輕手輕腳出了大殿。
*
一出來,梁九功瞧見剛才在里頭拍龍屁拍出花兒來的方荷,頓了下,上前沖方荷皮笑肉不笑地搭話。
“過去是咱家小瞧了姑娘啊,姑娘嘴皮子還挺厲害,合該來御前伺候,又何必自慚形穢呢!
方荷迷茫抬起頭,修剪劉海后露出的鹿眼兒里滿是不解。
“梁諳達何來此言?我姑說我嘴皮子笨,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得罪人,老實在茶房待著就好,萬一氣著萬歲爺,那不是不忠嗎?”
“奴婢……聽姑姑的,梁諳達別抬舉我了,我怕連累您被人說眼瞎!
梁九功:“……你走,不用在這兒站著了!
他看著這蠢丫頭就來氣!
等方荷老老實實背身回茶房,梁九功已有七成肯定,這丫頭確實是個傻的。
但還有三成變數,梁總管也不會放著不管。
翌日等翠微上值,他支使李德全去跟翠微打聽,問方荷這些年的表現。
翠微心情還挺微妙的。
說實話,跟芳荷一塊兒住了七年多,前七年她對芳荷沒什么太大印象。
主要芳荷太聽話,又不愛多說話,叫干什么干什么,就跟個沒思想的物件兒似的。
近小半年來,她眼里倒是有了方荷,但對方荷的印象依舊是不爭不搶的佛性子。
甚至翠微偶爾跟方荷對上眼神,還有那么點子志同道合的氣場。
能碰上個少說多做,不惹事兒,喜好還大差不差的同屋,原本瞧不上方荷的翠微,也不知怎的,竟漸漸起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這會兒聽李德全打聽,她只將方荷摔著腦袋前后的變化說了說。
“人是有點兒軸,聽不太懂繞著彎兒的話,但也沒什么心眼子,差事辦得也不錯,秦姑姑都夸過的。”
翠微不管李德全為什么打聽,全沒想過上眼藥弄走方荷這一茬。
再換個惹事兒的來怎么辦?
好不容易日子越來越舒坦,她可不想被連累。
李德全扭身回到干爹面前稟報了,還有些不解。
“要不是先前打聽過,咱都記不清那丫頭叫什么,沒瞧出來有什么前程啊,您問她的事兒作甚?”
梁九功冷笑一聲,“有前程還能叫你看出來,那咱家也不必費心力替你張羅了,人家的前程在里頭呢!
李德全心下一驚,瞠目問:“干爹你是說萬歲爺……”
“壞了!那魏地生的干爹是徐嬤嬤的對食,以兩人這關系,要是方荷得意了,會不會給咱使絆子啊?”
其實宮里太監宮女結對食是犯規矩的,因為宮女名義上都是皇上的女人,也因此會被太監們高看一眼。
敢跟皇上搶女人,都得重罰。
但徐嬤嬤和喬誠不同,那是上頭主子們親自準了的。
當年萬歲爺剛登基沒多久,反清復明的那起子逆賊趁世宗喪期人多眼雜,動用藏在宮里的釘子作亂,刺殺皇上。
當時徐嬤嬤還是個灑掃宮女,喬誠也只是敬事房的粗使小蘇拉。
要不說人得看命呢,這場刺殺叫二人趕上了。
喬誠想都沒想就擋在康熙前頭,徐嬤嬤拿著掃帚替他擋了刺客一刀,被刺客刺傷了肩膀。
后來徐嬤嬤養病,喬誠跑前跑后親自照顧,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有那么點意思。
太皇太后和康熙知道后,調侃著說干脆成全兩個忠義的,也好叫底下人明白忠心的好處。
兩人這才結了對食。
主子們也沒明面兒上說什么,畢竟不合規矩,但私下里賞了兩人東西,這就是應允,在宮里的老人兒基本都知道。
要不是因為救駕的功勞,徐嬤嬤一個孤零零在宮里的粗使宮人,也沒本事爬到灑掃管事的位子上去。
喬誠這種不會討巧的,就更不可能成為宮殿監副侍。
魏地生那小子倒比干爹干娘強一些,竟叫顧問行看在眼里,還在皇上面前提拔他。
梁九功就不可能叫顧問行的人有機會擠他的地兒。
有敬事房管著就不錯了,就算有半師的情意,顧問行還想上天不成?
見李德全發愁,梁九功罵了聲出息,“叫你去查,那你就仔仔細細給咱家查她個底兒朝天!
“御前可不是誰都能待,為了主子爺的安危,也不能放居心叵測之輩!
‘居心叵測’被梁九功陰惻惻加重了語氣。
李德全立馬聽懂了,甭管方荷有沒有那個心眼子,想‘查’出點居心叵測來不容易?
他遲疑了下,抬手在脖子上比畫,“干爹,魏地生那頭要不要……”
梁九功賞他后腦勺一巴掌,“愚蠢!”
“這頭萬歲爺剛把人瞭了一眼皮子,扭頭你就把人家干兄弟給弄死,你生怕亂葬崗太空蕩是吧?”
伺候康熙越久,梁九功越清楚,主子雖看著比世宗溫和,對很多事都不計較,在外人眼里算個脾氣好的,實則眼里根本不揉沙子。
不計較的前提是知道旁人都做了什么事兒,萬歲爺的眼線有多少,梁九功不敢猜。
皇上不跟前朝后宮計較,對他們這些沒根的奴才還用裝大度?
李德全捂著腦袋不敢說話,梁九功恨鐵不成鋼地瞥他一眼。
“回頭萬歲爺要帶太子和文武百官去瞭鷹臺圍獵,這行宮的規矩還是松散了些,尤其是安平堂那邊,不在行宮里頭……指不定會叫人鉆了空子。”
“你去索大人那里走一趟,叫侍衛提前些時候戒嚴,總歸更穩妥些,主子爺和太子的安危為重。”
李德全恍然大悟。
對啊,魏地生那小子被打得不輕,要是不能尋醫問藥,又吃喝不好,這人養著養著就沒了也說不準。
到時候跟他們爺倆也沒關系,李德全眉開眼笑應了下來,還是干爹聰明!
*
皇上要進行一年一度的南苑圍獵,行宮進進出出的王公大臣和家眷眾多,行宮瞧著倒比盛夏的天兒更熱乎。
皇上時有召見,乾清宮伺候的宮人們都得伺候著,忙得不可開交。
又過去半個月,方荷才抽出空去安平堂看魏地生。
喬誠托人來給她捎過信兒,說魏地生昏迷了三日就醒了,只是叫板子打傷了內里,輕易起不來身。
方荷上輩子就聽過清朝的板子有響和不響的貓膩兒,如果魏地生落下殘疾,只怕再也沒機會往上爬了。
她雖然不懂醫術,可酒店也培訓過如何服務受傷和殘疾的顧客,就惦記著過來叮囑魏地生一番,小心些總沒錯。
因為行宮戒嚴,小陳子前頭不能隨意走動,這會子跟著內務府回宮運送主子們吃用的物什,不在行宮。
但喬誠提前給徐太監和小陳子牽了線,只差叫小陳子有工夫過來磕頭奉杯茶,就能定下名分。
所以見到方荷過來,徐太監格外殷勤,呼喝著打發了周圍的小蘇拉和飄過來的目光,叫方荷能安靜跟魏地生說說話。
見到方荷,魏地生眼淚就下來了。
他聽徐太監說過方荷叮囑的話,如今他把方荷當親姐姐,哽咽得幾乎說不清楚話。
“阿姐……是我不好,我都聽干爹說了嗚……連累得你不得不上進,我對不住你嗚嗚……”
方荷摸著他腦袋笑,“嗐,你都叫我一聲阿姐,還跟我見外什么!
魏地生搖頭,淚珠子都撒方荷手上了。
“不是,有回我無意間聽到干娘和干爹說話,說什么叫你進宮也不知道是福是禍,無論如何都要壓著你,不叫你在御前露臉。”
他從小就是個頭腦靈活的,也知道其實阿姐長得不差,他當時就聽出來,干爹干娘語氣不對。
干娘好像還有點厭惡阿姐似的,不像擔心阿姐的顏色,更像有什么隱情。
方荷聽出魏地生的話音,上輩子看的電視劇迅速在腦海里補出了好幾出大戲。
不會原身是帶球跑的球,凄美絕戀里的絕她閨女,或……前朝皇室遺珠什么吧?
不對,不應該啊!
方荷撫著自己的臉,原身雖不記得阿瑪長什么樣兒,但鄰居和額娘都說過,原身長得像阿瑪。
她阿瑪體弱多病,是個實打實的病美人。
原身額娘圖這男人看著溫潤如玉,不像是個會磋磨媳婦的,才嫁進了精窮的徐家。
豈料兩口子性子軟到了一塊兒,日子過得賊見了都得落淚。
兩人拍拍屁股嘎了,差點餓死原身,這才進了宮。
如果不是球絕珠,還能因為什么?
橫不能是徐嬤嬤從十二歲的小女娃身上,看出了陳圓圓的潛質?
那不扯犢子嘛!
實在想不明白,方荷干脆也不多想,徐嬤嬤能叫侄女進宮,應該不是要命的大事。
她拍拍魏地生腦袋:“地生啊,你病著就別胡思亂想了,想也沒用。”
“等你養好身子,回頭找機會回御前,咱姐倆一起使勁兒,想安生出宮的把握也更大些!
只要能平安出宮,原本的很多擔憂就不存在了。
魏地生被拍得又落了淚,低著頭好半天,才悶悶出聲。
“阿姐別叫我地生了,往后只有魏珠,沒有魏地生!
此次能叫梁九功和李德全那倆癟犢子逮著機會害他,是因為他多嘴多舌跟顧問行念叨兩人在御前跋扈,沒留神被人聽見點子話音,傳到了兩人耳朵里。
這是李德全當著他的面兒摔了硯臺,以泄露帝蹤的借口威脅他的時候說出來的。
他現在明白顧太監為何要用字字珠璣的珠字提醒他了,在宮里光聰明不夠,還得學會閉嘴。
方荷從善如流改口,“好,不叫地生,只要你養好身子回到御前,早晚有一天,大家都會記得你叫魏珠!”
經此一難倒也不是壞事兒。
以魏珠的聰明勁兒,再學會守口如瓶……不只御前的太監和宮人,王公大臣,皇室宗親,所有人都會知道魏珠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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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從安平堂出來,方荷才仔細尋思剛才魏珠的愧疚,不管要不要命,隱患也得盡量掐滅在搖籃里。
她去找了一趟喬誠。
“姑爹,我先前進殿伺候,得了萬歲爺夸贊……梁總管看著好像有些不開心。”
“你說有魏珠的事兒在前,他會不會查我的底細把我攆出宮?”
當然,攆出宮倒是合她的愿了,可惜不會有這種好事。
她想知道,魏珠偷聽到的異樣,會不會叫她連被攆出去的機會都沒有,直接來個慎刑司一日游。
先前徐嬤嬤和喬誠都沒跟她提,應是不想叫她知道,她只能這樣危言聳聽地打聽。
喬誠臉色果然變了幾變,看方荷好一會兒,沉沉嘆了口氣。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你姑沒仔細說,只說過你阿瑪身上背著孽債。”
“她說一旦被人發現,指不定會招來禍事,瞧著似是對你阿瑪很不喜,我再問她就不肯多說了!
方荷仔細品‘指不定’三個字,又想起病逝前天天宅在家里的阿瑪,心下安穩許多。
以便宜阿瑪的性子和身體情況,也沒能力犯什么大錯,可能……憑臉惹了禍?
那就說得通為何這禍事模棱兩可,不容易被人發現,只是不能故意蹦跶出來了。
還好,她穿過來后一直很低調,連白敏那邊都沒得罪,臉也藏得好好的。
放心下來,方荷便只剩下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兒,才會叫徐嬤嬤擔心侄女又討厭侄女?
人都去地底下了,瓜吃不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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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里抓心撓肝,卻不知她這心放得太早了。
徐嬤嬤人雖不在了,瓜田還在呢。
李德全下了狠功夫,多撒了些銀子,派人去當年徐佳氏宅子周圍查。
他本是想把‘居心叵測’的偽證做得周全些,卻沒料到順藤摸瓜之下,還真查出點子不得了的事兒來。
等底下人將徐佳氏一家子的生平送上來,李德全樂得差點沒笑歪了嘴,趕忙送到梁九功面前。
梁九功也被逗笑了。
這真是黃鼠狼碰上雞……啊呸,是老鼠撞到貓祖宗跟前兒,活該方荷沒那個上進的命!
他趁著主子不算忙的空檔,忙不迭將查出來的東西呈到康熙御案上。
別說,已差不多將方荷這一茬拋在腦后的康熙,都沒忍住詫異。
“她竟是扎斯瑚里氏之后?”
梁九功壓著唇角的笑,狠狠點頭。
“回萬歲爺,奴才叫人查得真真兒的!”
“奴才先前不敢渾說,其實奴才早覺得方荷這丫頭瞧著面善,本以為是徐嬤嬤留下的善緣!
“這會子奴才才明白,方荷可不是像極了當年曾名動京城的那位扎斯瑚里老福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