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人最重要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方荷一發現康熙駕臨上書房,立刻加快腳步鉆進了御茶房。
康熙這會子也顧不上跟個小地鼠較勁兒。
阿哥們在上書房打架,此事可大可小,小了看是玩鬧,往大了說只會叫旁人以為他這皇帝不會教兒子。
連孩子都管不好,何提治國。
他一到上書房,所有阿哥就都趕緊停了齟齬,給皇父請安。
康熙沉著臉走到上書房門口,看了眼里頭的狼藉,輕呵了聲,誰都沒理,叫太監將人提到弘德殿。
等進了殿,殿門‘嘭’一聲關上,阿哥們心底都打了個哆嗦,高低錯落乖乖跪在御案前。
只大阿哥胤褆臉上全是不服氣,因為康熙叫太子坐下了。
這混帳老二,招子里的得意都快溢出來了。
三阿哥胤祉倒無所謂,臊眉耷眼垂著腦袋,襯托得他旁邊四阿哥胤禛小白楊似的,小臉兒上被胤褆打青的痕跡格外明顯。
五阿哥胤祺和六阿哥胤祚都縮著脖子在旁邊,七阿哥胤祐還有些懵,仿佛還沒從熱鬧里清醒過來。
才四歲的八阿哥胤禩最周全,下巴半抬不抬,一臉愧疚反省模樣。
可若康熙沒記錯,在上書房外偷偷伸腳絆胤礽的,也是這不省心的玩意兒。
他以扳指輕敲案幾,淡淡問:“說吧,為什么打架?誰先動的手?”
胤褆搶在前頭開口,“回汗阿瑪,是兒臣先動的手,可太子先嘲諷我額娘偷雞不成蝕把米,還罵我身份卑賤。”
他紅著眼眶仰起頭,“汗阿瑪,我知道太子是嫡子,儲君,我該尊他敬他,可我們都是您的血脈,兒臣到底哪兒卑賤了?”
“我額娘在長春宮安分守己,什么糟污事兒都沒摻和,即便我額娘只是妃,也是太子的庶母,他這分明是不孝不悌,兒子身為人子,實在難忍!”
胤祉抬起頭,張著嘴有些呆滯,啥時候大哥這么會說了?
康熙面色喜怒不辨,看向太子,“保成,你可有話說?”
胤礽慢慢站起身,小心跪下,他斷腿還不足兩月,傷筋動骨一百天,所以才得了個座兒。
可告狀這事兒,坐著不如跪著方便。
他平靜開口:“回汗阿瑪的話,兒臣本意是勸大哥靜下心來做學問,并無藐視惠母妃和大哥的意思。”
“汗阿瑪可以問問其他人,剛開始晨讀時,大哥因早上被陳常在和麗答應搬宮路過的動靜吵醒,嚷嚷著要叫惠母妃將她們攆到倒座房去……”
胤褆急急忙忙分辨:“我那是沒睡好還不清醒,說氣話呢,再說我只是小聲嘟囔,又沒叫外人聽到!”
胤礽好脾氣地等他說完,才頷首道:“就算大哥晨讀時辰已經過半,依然沒有清醒,兒臣的原話只是叫大哥三思而后行,謹記自己為人子為阿哥的身份,不要給惠母妃惹麻煩,免得偷雞不成蝕把米,叫外頭人笑話。”
當然,原話的水分自然有,身為太子,胤礽學得最多的就是說話的藝術。
在場誰都不能說他不對,連氣紅了眼珠子的胤褆都無法分辨。
要是分辨,就會扯出當時的對話,胤褆自個兒也說了好些不該說的。
胤礽委屈地看向康熙,“汗阿瑪,兒臣一片好心,哪怕大哥不理解,也沒想跟他計較,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拿額娘說事兒……”
“快到清明了,兒臣一時情切,壞了上書房的規矩,請汗阿瑪責罰。”
胤褆不說話了,不是他沒話可辯,而是康熙臉色越來越冷,他不敢說,只一雙手攥得死緊。
康熙淡淡點頭:“朕的兒子真是好樣的,都說龍生龍,鳳生鳳,朕的兒子卻是不敬長輩,不尊師長的混帳鼠輩。”
“你們太給朕長臉了,回頭傳到外朝去,百官都要夸朕一句為君勤勉,要不是當皇帝太心無旁騖,怎能連阿瑪都不會當,教出你們這樣幾個小畜生!”
胤礽臉微微發白,接著又滾燙,跟其他兄弟一樣,臉兒紅紅白白煞是好看。
過去汗阿瑪發脾氣罵他們的時候也有,可從沒把話說得這么重過。
康熙卻不打算輕拿輕放,保清和保成年紀不小了,再過幾年都能成親。
其他幾個也漸漸長成,再不叫他們知道厲害,就真廢了。
他冷著臉,把難聽話說得明白,“甭管高位妃嬪還是官女子,都輪不著你們來置喙,難不成在你們心里,朕是個昏君,連賞罰分明都做不到?”
胤褆臉色煞白,知道汗阿瑪這是在敲打他。
胤祉和胤禛并胤祚臉色也有些不自在,他們的母妃和養母在宮里也不少說這些事兒,他們私下里也說來著。
倒是額娘位分低的胤祐和胤禩沒什么反應。
聽底下幾個惶恐道不敢,康熙冷笑。
“朕看你們很敢,可你們須知,這紫禁城輪不到你們做主。”
“真想當家做主,朕可以滿足你們,叫你們滾出宮去開府,吃自己喝自己的,你們就是在府里翻天朕也當看不見的!”
胤礽不自覺抬了抬頭,他可不用滾出宮。
康熙在上頭,將幾個兒子包括太子的表情都看得清楚。
“滾回去閉門思過,將《禮記·學記》抄百遍,什么時候抄完什么時候出來。”
太子瞬間變了臉,《學記》有一千多字,十萬多字沒兩個月抄不完。
可五月初三是額娘的冥誕,也是他的生辰,要是他不去祭拜額娘,前朝后宮怎么看他這個太子?
這一刻,胤礽和自己不對付的兄弟們,心底跟后宮一樣有了明悟。
皇父,皇在前父在后,哪怕再情有可原,他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忤逆他的威嚴。
就是這只能仰望的威嚴,在所有阿哥心里都種下了更火熱的種子,只待風急雨驟,生根發芽。
*
方荷完全想不到,康師傅會跟一顆都沒看清長相的腦袋計較。
她將領回來的雨前龍井交給翠微,留白敏燒水,自個兒溜出去找魏地生。
方子她已經寫好,甚至連魏地生拿回來的那些東西該如何改進,她也都寫成了方子。
只要拿出去放在鋪子里賣,在民間都是有銷量的。
她找到魏地生的時候,他正蹲在交泰殿他坦的角落里刷靴子。
挨著墻角擺了好幾雙,尺碼不一。
她微微蹙眉,“你今兒個不是不當值?”
魏地生見她過來,高高興興擦了手起身,將小兀子讓出來,叫方荷坐。
聞言只嘿嘿笑,“閑著也是閑著,干爹這陣子總要出宮辦差,廢鞋,送去漿洗上還要花銀子,我順手就給刷出來了。”
方荷敲敲他腦袋,“我是不如你聰明,不是眼瞎,這分明就不是一個人的。”
她左右看了看,湊近魏地生,“是不是御前有人欺負你?”
魏地生到底沒受得住方荷水汪汪的擔憂眼神,鼓了鼓腮幫子,低下頭藏起發紅的眼眶。
“梁總管和李德全他們把著御前,不叫旁人有機會靠近,尤其我還是顧太監提拔的……”
越說他越下氣,“連后宮有油水的差事都輪不上我,衙門和外城那邊有事兒才叫我跑腿兒,不然就給我扔一堆雜活兒。”
方荷了然,她對宮里生存的法則沒魏地生精通,但對職場傾軋那一套實在太熟悉了。
每個五星酒店后面的工作人員,都能組成一個刀光劍影的江湖。
梁九功雖是御前總管,可也只是因為打小伺候康熙的情分,實則按規矩仍受敬事房管轄。
就是在康熙面前的體面,梁九功也沒有跟康熙有半師之誼的顧問行多。
表面上兩個人看起來客客氣氣,井水不犯河水。
可就算地生扔一座金山給梁九功,梁九功也絕不可能眼睜睜看顧問行的人近前。
她想了想,小聲道:“你跟你那老鄉商量下,各拿出一成干利來給顧太監。”
“到了顧太監面前仔細著說話,掙錢只為給干爹和姐姐養老的忠義,這買賣的前景,還有離不開他庇護的可憐勁兒,該怎么忽……咳咳,該怎么訴衷腸你應該知道。”
顧太監雖地位不一般,連康熙都很尊敬他,但是個人就得有吃喝拉撒的需求,怎么也得為老了做打算。
自己提拔的小太監懂事兒,顧太監大概率不會拒絕這點子投誠。
只要叫顧問行看在眼里,早早晚晚在康熙面前不動聲色提上幾回,梁九功再攔都沒用。
魏地生瞠目:“……芳荷姐,你是不是撞邪了?”他芳荷姐不可能這么有心眼子!
方荷翻個白眼,瞪他,“要不是為了你,我至于這么絞盡腦汁鉆營嗎?我跟梁總管又沒仇。”
只不過是人家不拿她的命當人命看而已。
魏地生還年輕,晚點上位也不是壞事兒,能叫梁九功吃癟,她還是很樂意等的。
魏地生想了想,心滿意足點頭:“也是,我記得姐姐的好,保管不叫你失望!”
*
世事難料,沒過幾日,方荷就恨不能重新穿回跟魏地生說話那天,給自己一個耳刮子。
她剛說跟梁九功沒仇,這死太監就賤嗖嗖辦了件不叫人待見的事兒。
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沒搭對,趁著康熙早朝的功夫,將所有不當值的乾清宮宮人叫到交泰殿左側的夾道里,罵了小半個時辰。
“在御前當差是祖墳冒青煙的大好事兒,有人不惜福,不好好當差,凈是旁門左道的心思!”
“咱家話就放在這兒,要是叫咱家發現誰跟那臭蟲似的鉆營,有一個算一個全扔亂葬崗去喂狗!”
“各處的管事都給咱家提著點神兒,夢里也給我睜一只眼,誰叫咱家不痛快,咱家叫你去了地底下都閉不上眼!”
……
方荷等人在后頭,接梁九功口水的是那些管事姑姑和嬤嬤還有大太監們。
但剛值完夜,睡了還沒一個時辰,她就被人從被窩里喊起來,這會子困得睜不開眼,跟著在心里罵,這死太監也不知是吃錯了什么藥。
咋,來大姨媽啦?
她完全不知道,這事兒跟她還有點關系。
康熙確實只熟悉她的腦袋,因為兒子不省心,更沒心思去查是誰,干脆發作到了梁九功身上。
梁九功前腳將那群小祖宗送回去,后腳回到御前,就得了阿哥們同款待遇,也叫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完,康熙叫他去內務府領十個板子。
“也好叫你長長記性,御前的規矩太松散,你要是不會管,等顧太監從熱河回來,你就滾回內務府再重新學學規矩。”
可給梁九功嚇壞了,他也尋思,要不是主子爺吃錯了藥,那就是御前有人不好好當差?
或者是先前巧雯和烏鼐叫主子爺不耐煩了?
無論如何,都是底下人辦差不當心。
為了不叫顧問行看熱鬧,梁總管腚上的血腫都還沒消呢,一大早就出來給御前宮人立規矩。
既是立規矩,自不是一頓罵就完事兒,那都對不起他挨的板子。
自這日開始,御茶房、御膳房、漿洗、灑掃等各處的宮人和太監就都遭了罪。
甭管當值不當值,原本提前兩個時辰起的,都提前兩個半時辰起,留半個時辰叫管事給底下人緊皮子,該賞賞,該罰罰。
不當值的也得起來聽,聽完了再回去睡。
雖然天兒一天天暖和起來,可康師傅他還是同樣的時辰起。
每天大半夜就得爬起來,總結經驗教訓做計劃……她在心里把梁九功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完了。
都穿越了,還特娘每天定點培訓,沒完沒了,甚至還沒有加班費,驢都不敢這么使啊!
*
這一培訓就到四月底。
顧問行勘測完熱河避暑山莊,畫好建行宮的堪輿圖回來,發現御前規矩比過去好了些。
到處都很安靜,宮人們進出也輕手輕腳的,一言一行像比著尺子畫出來的,比在內務府時還像樣子。
顧問行心里替梁九功道了聲長進,剛回敬事房,就碰上捧著彤史哭喪著臉過來的宮殿監正侍。
他親自端著綠頭牌的托盤進了昭仁殿。
自三月在翊坤宮臨幸過郭絡羅貴人后,康熙一個多月竟再沒進過后宮。
乾清宮圍房里新進的幾個侍寢官女子他也沒動。
這可是大事兒。
得虧太皇太后因為換季身體不舒服,去小湯山泡溫泉,不在宮里。
否則敬事房肯定吃不了兜著走,高低得扒一層皮。
倒不是敬事房不想辦事兒,他們也愁,每天把綠頭牌的托盤往萬歲爺眼皮子底下戳,皇上不翻牌子他們有什么招。
前朝后宮這陣子被敲打的,一個賽一個的乖巧,敬事房又不是頭鐵,敢在這當口捋老虎須。
連梁九功都不敢多話,最多就是叮囑御茶房泡些下火的茶。
只有顧問行敢在御前進言,“奴才知道您是為震懾那些左了心思的,只是這大棒子敲下去,您怎么著也得給人喂點子甜頭,也不會叫那起子混賬有機會,在外頭說什么兔死狗烹的混帳話不是?”
康熙眼尖,從顧問行端著的托盤下掏出堪輿圖卷軸來看,聞言漫不經心笑著調侃——
“怎么著,顧太監是在外頭聽見有人嚼舌根子了?”
“記下來了沒有?回頭查清楚罪證,你去抄家,咱們三七分,給你多留點養老銀子。”
顧問行:“……就算不為著外頭的謠言,好歹您也得顧著自己的身子,這久不降雨露,有損龍體,要是叫老祖宗知道了,也要跟著擔心。”
康熙哭笑不得地擺擺手,“得,朕說不過你。”
“朕沒想素著,只是這召幸的人有些拿不準,正好這陣子忙著開海禁的事兒,沒顧得上。”
敲打前朝后宮,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哆嗦不能壞了事兒。
甜棗要給,也不能叫人傷疤都還沒好就忘了疼,這發作后第一個召幸的妃嬪就得掂量著。
最合適的是平嬪,可平嬪今年才叫十四,人都還沒長開呢,他下不去嘴。
倒還有個僖嬪,她長得不合康熙喜好,還是個嘴碎的,康熙如今大權在握,是愈發不想委屈自個兒。
其他妃嬪,高位的他暫時不想動,位分太低的又不起作用,還容易養大了底下人的心思,倒叫康熙犯了難。
顧問行知道皇上的心思,面不改色:“內務府和敬事房又不是沒有赫舍里氏的包衣,幸了過陣子送后宮去便是。”
要讓人明白帝心在太子,赫舍里氏是正黃旗,旗下包衣也可以參加內務府小選,最合適不過。
康熙不清楚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可這事兒本也用不著他操心,顧問行就給辦了。
他收回綠頭牌托盤,“奴才待會兒就挑好人,給尚寢嬤嬤送過去。”
康熙笑了,“行,朕先前還跟梁九功說,你回來朕就舒坦了。”
門外梁九功直嘬牙花子,眸底的酸意和狠勁兒藏都藏不住。
*
這日晚間,方荷一到御茶房,就見秦姑姑在茶房里跟翠微說話。
她心下一驚,半夜培訓一回,不是上值還要訓一回吧?
秦姑姑一看到她就招手,“芳荷,萬歲爺晚上要臨幸官女子,你沒伺候過,能行嗎?”
有妃嬪侍寢,太監一般不能進殿伺候,晚上就寢貼身的事兒有陪寢宮女呢。
這是御茶房唯一能進殿伺候的時候,以前輪不上原身。
但方荷清楚,如果這回拒絕,很快她就會叫新來的人繼續壓在下面當牛作馬。
倒也沒必要茍到這種程度。
她垂著眸子小聲卻堅定道:“回姑姑的話,奴婢可以的,若姑姑不放心,勞累翠微帶我幾日也好。”
“我離出宮日子也不算遠了,想多攢點銀子。”
秦姑姑了然,就是翠微也沒覺得以芳荷的性子,能有什么上進心。
侍寢的妃嬪都愿意跟御前的人結善緣,很多時候都能拿賞銀。
秦姑姑便道:“那今兒個叫翠微跟你一起值夜,翠微進殿伺候,你在殿外守著。”
啊?方荷愣了下,還要守著……那豈不是要聽現場?
她突然有點后悔,倒不是害羞,而是……誰家看愛情片只聽聲兒啊?
這跟給煙不給火有啥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