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
我曾經很討厭白色。
因為這個顏色對我來說意味著與眾不同,代表著不合群和孤僻,我不想被叫做怪物,但是我好像,漸漸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
小的時候,我見過許多長輩,他們老是摸著我的頭發,然后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我也見過好多白大褂的哥哥姐姐,他們有時候抽血,有時候打針,讓我疼哭了好幾次,也讓媽媽和爸爸跟著哭了起來。
難道,針筒還能隔山打牛疼到他們身上去嗎?
我不知道,但是還是離那些打針的病人遠了一些。
后來,我的世界忽然小了好多,就好像家人給我塑造出了一個安全區,保護著我,也令我對外界一無所知。
直到我去上學了,我才發現,為什么大家的頭頂都是黑色的?
為什么只有我的頭發是白色的?
我不知道原因,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叫我“小老太太”,我明明和他們一樣大,怎么會是老太太呢?
我不喜歡他們,他們老是捉弄我,還說什么白頭發的女人是魔女,電視劇里面就是這樣說的。
可是我要是妖怪的話,早就把他們都吃了,哪兒還輪得到他們來欺負我?
或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忍不住咬了其中一個人,他們傳得更兇了,說得好像我真的是個會吃人的怪物一樣,讓大家都對我有了偏見。
我不想去學校了,也討厭起我這一頭白發來,我忍不住去想,會不會我真的是個怪物,不然為什么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呢?
趁著媽媽和爸爸不在家,我拿剪刀剪掉了我的頭發,又拿記號筆把剩下的涂黑,看著鏡子里不倫不類的我,我居然更想哭了。
為什么就一定要是我呢,為什么我就要經歷這一切?
可能是阿姨發現了躲在房間里哭泣的我,媽媽從公司趕回來了,卻什么也說不出,只能抱著我哭,重復著“對不起”。
為什么?媽媽和我道歉做什么?
那一晚,媽媽和我說了很多,也讓我明白了我的不一樣。
普通人變老后才會頭發花白,但我自出生起體內就缺少了一種元素,所以長出的毛發才是白色的,又細又軟。
眉毛還可以靠染色來維持,但是頭發這種,他們確實也沒什么辦法。
隨著我漸漸長大,我也明白了媽媽和爸爸為我付出的苦心,所以我努力不再表現出那份委屈和孤寂,只把自己當作學校里游離的存在。
那些不理解的人,就讓他們去說吧,反正也無法實質上傷害到我。
真的嗎?
其實不是的,我也想有自己的朋友,想和她們手挽手去洗手間,想周末和她們出去玩,逛街、看電影都可以,想約她們來我家里玩,分享我覺得很好吃的零食。
在初中的時候,我也確實結實了一個朋友,我第一次有朋友,簡直開心得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哪怕敏感地察覺到對方似乎對我有些抵觸,我也裝作沒有發現,拿零花錢帶她去吃那些她喜歡的東西。
不過媽媽告訴我,她是覺得我有司機接送,一定很有錢,并不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
我不傻,我當然能看出來,但是那樣也沒關系,只要我不再是一個人就足夠了。
為了合群,我央求著媽媽給我染頭發,我如愿在鏡子里看到了黑發的自己,卻在半月后得到了“陰陽女”的綽號。
原來是白色的發根長了出來,那副模樣實在太過怪異,或許稱得上嚇人吧,我唯一的朋友也離我而去,我受不了那種異樣的目光,辦理了休學,自己在家里準備中考。
高一入學的時候,我仍然是一頭白發,之前染黑的部分又被漂白了,有些發梢斷了,所以看上去參差不齊的。
我扎起了馬尾,并且在心底告誡自己,沒有朋友也沒什么的,至少新環境,不會再有那么多令人不適的視線了。
步入高中后,正常人還是多了許多,有挺多女生向我搭話的,但是我已經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和她們相處了,所以或許看上去挺冷漠的,把她們都嚇跑了。
我直到現在還記得,遇見白澄夏的那一天。
晚自習放學后,我因為是值日生,所以要留到最后一個進行清掃關燈和鎖門,等到我走出教室的時候,走廊里已經沒什么人了。
我按照記憶下樓,卻在墻角碰見了幾個聚在一起的高年級學長,我很討厭他們的眼神,就像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流浪貓,那種視別人為客體的眼神簡直太冒犯了。
“你頭發為什么是白色的啊?像個小老太太。”
那個為首的男生跳了下來,還拍了拍手,靠近后,那股子揮之不去的煙味簡直令人作嘔。
我后退了一步,緊緊盯著他,“與你無關。”
他們應該不敢在學校對我怎么樣的。
可是被三個比我高了接近半個腦袋的男性圍起來的感受很不舒服,另一邊的男生抬起手,顯然是要摸我的頭發,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但凡他敢,我就敢在他那只手上咬下一塊皮來。
不過那只手并沒有落下,遠處傳來熟悉的嚴肅嗓音,“你們幾個,又在做什么?”
頓時,那幾個男生如霜打的茄子,立馬站直了身子,笑嘻嘻地說只是逗我玩。
“沒事吧?”
我抿緊了唇,朝目露關切的教導主任看去,勉強笑了笑,“沒事,謝謝老師。”
其實,我被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在夏夜里,還有些忍不住的發抖。
“小白,你送她到校門口吧,然后記得周五之前把表交過來。”
教導主任在吩咐跟在她身后的女生,我好奇地看去一眼,是個長相很漂亮、雙眼亮晶晶,顯得有些英氣明銳的女孩子。
“走吧,我送你出去。”
她開口了,聲音和我想的一樣,又清又亮,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打算開口,想著到了校門口,就不麻煩她了。
不過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那群男生家里比較有錢,不在乎升學,所以平日里愛欺負人,老師也不太好管教,你……”
她頓住了,可能也是覺得我這樣沉默寡言的人很是無趣吧。
“我覺得你的頭發挺好看的,真的,像天使一樣。”
什么?
我不自覺地抬頭看去,這時候,她正好在月光下回頭,笑起來露出了兩顆干干凈凈的虎牙。
“真的嗎?”
反應過來后,我已經期盼地追問,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究竟有多渴望。
她愣了一會兒,使得我有些緊張,有些后怕,不過她很快就堅定了神情,簡直就像在向我保證什么。
“真的,我覺得很漂亮,一點也不像老太太,反而像下凡的仙女。”
我就沒見過這么較真的人,好像生怕我誤會她說謊,懇切又真誠地看來。
我忽然被逗笑了,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摩挲著,想要緩解這份陌生的悸動,便故意說:“你就別昧著良心了,長這么大,身邊人都很怕我。”
說完,她的眼神產生了些許細微的變化,如果不是我一直盯著看,或許還發現不了,那是一種怎么樣的情緒呢?
或許是動容吧。
我不適應地后退了一步,趕忙說:“不過還是謝謝你安慰我,除了爸媽,還沒有人說過我這樣很好看呢。”
就這樣吧,別再接觸了,就讓這樣的印象停留在這里。
我轉身想要逃跑,她卻有些笨拙地開口:“他們沒品罷了,你看,月光、冰川、落雪都是白色的,白色是很純粹很干凈的顏色,我從小就很喜歡這個顏色,而你的頭發,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白色。”
“最好看的白色”。
就好像十多年構建出的世界觀轟然倒塌,我不由得被那份酸澀熏紅了眼眶,視線也被淚花模糊,眼神卻執著地看去,想要再度聽見肯定的答案。
“……你真這么覺得?”
“真的,所以別把那群人的話放心上,我是高一七班的,你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可以來找我。”
這句話,是要和我做朋友的意思嗎?
我的心跳都快了起來,我想,這個女生和我是第一次見面,應該只是看中了我本身,對吧?
她還說我的頭發,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白色呢。
我下意識捏緊了拳,好一會兒才松開,主動伸了出去,“謝謝你,我叫虞寧雪,你叫什么呀?”
拜托,千萬不要拒絕我。
也不知是注意到了我渴求的眼神,還是真的心軟,總之,她笑得很好看,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璀璨,“我叫白澄夏,雪白的白,澄澈的澄,夏天的夏。”
我也觸碰到了她的手,和我偏低的體溫不一樣,她的手熱熱的,都快和名字一樣了,帶著夏天的溫度。
原來,她姓白嗎?
那我不討厭白色了,白色明明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