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傷成這樣?!”
后臺貴賓室,黎宏峯猛地見到江禧這副樣子時,被嚇了一大跳。
她的確傷得有點狼狽。
嘴角紅腫滲著血,頭發凌亂纏結,脖子上被扼掐的醒目指痕極為刺眼,胳膊、腿上到處都是黑青的淤腫,衣服上甚至還染了血。
“你碰上歹徒了?”黎宏峯又問了一遍。想不通光天化日的在商場里能遇上什么危險事,至于受傷到這種程度。
江禧帶上門,走到他對面的沙發坐下。抓了兩把亂糟的頭發隨意理了理,露出半遮在劉海下的一雙單眼皮,透著幾分力倦神疲的頹喪感,懨懨的,很沉默,臉上也沒什么表情,與少女平日里元氣鮮活的靈動氣質判若兩人。
她緩了緩,半天后才開口,語氣帶著點冷:“孟嘉基。”
江禧眼里閃過一絲明顯的厭惡。
“你養母的兒子?”黎宏峯幾乎沒思考,脫口而出,“還真是小看了這個混吃等死的撲街仔,居然能摸到這里來。”
江禧眉毛微挑,沒立刻接話,反而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話里落下似有深意的調侃:“您倒是把我查得一清二楚。”
當初談任務時,她的確告訴過黎宏峯讓他多留意孟嘉基,必要時要上手段阻攔他出現在自己身邊,以免在周家人那里露出破綻影響任務,因小失大。
但,她只說孟嘉基是吸血妹妹的賭鬼。
可從沒提過“養母”這回事。
看來是表面上說著對她有多信任,實際根本不信,背地里早就對她的背景底細了如指掌。
不過黎宏峯也算坦蕩,沒有硬生生地強行轉移話題,只愣了下,隨即爽朗一笑緩解尷尬,普通話語調生澀:
“小江啊,黎家現在這種情況你也清楚,我要對你足夠了解,確保你有能力順利完成任務。”
黎家是早一批做物流起家的。
后來資金溢出就本家脫離,據說在粵珠區豪擲上億包下幾萬畝地,租給內陸幾大名頭正盛的快遞公司做大型快件中轉站。本家集團開始轉向其他行業,嘗試多元化發展。
但不是每個家族企業的多元化發展道路都能像周氏那樣,一路高歌猛進,如魚得水,在每個行業從新貴到黑馬,最終一舉成為領軍巨頭只需颶風過境般不過朝夕。
賠賠賺賺,最終黎家發展可觀的項目有限,今天舉辦的醫美新品展銷會算其中之一,也算所有產業中前景最漂亮的。
今年黎氏旗下的醫美公司面臨上市。
連江禧這種門外漢也知道,這代表黎氏需要大量資金入駐,金錢競技云譎風詭,上得了發達,上不了破產。
所以周家的態度至關重要,非常重要。
見江禧又不說話了,黎宏峯瞇了瞇眼,商人的精明頭腦讓他十分懂得審時度勢,他放松口吻,給江禧遞了個臺階:
“畢竟對方是周氏,我們的計劃相當冒險,我也是出于家族利益考慮,這點希望你能理解一下。”
“理解,您是金主,合法范圍內的行為我沒意見。”江禧笑了聲,眉眼間的冷意逐漸褪卻,
“那您現在覺得我能力夠嗎?”
“小江你這話說的,”提到這個,黎宏峯臉上露出滿意笑容,拖著港腔調子的長長尾音,“這么短的時間,你就能把周錫風那種心比天高的少爺搞來,你的能力毋庸置疑的啦。”
天知道聽到周錫風今天要來,黎宏峯有多激動,那個瞬間連公司成功上市的酒會晚宴在哪擺都想好了。
江禧卻不像他那么樂觀。
低頭看了眼時間,距離她從周錫風車上下來兩人分開,已經過去四十分鐘了,到現在還遲遲不見他出現。
狗東西,該不會真走了吧。
“我不確定他會不會來,只能賭一把。”江禧從包里拿出濕巾,一點點仔細擦拭手指上的血跡,坦白道,
“如果二十分鐘內他不到,就說明我失敗了。”
黎宏峯一聽這話,眼尾紋夾藏的笑意當即僵住,“你應該清楚,我今天讓你必須把他帶來現場的目的。”
“為了今天,新品展銷會我提前辦了,【和埔】的露天觀景臺一小時幾十萬我包場了,還有記者,能請的我也都請來了。”
說著,他轉頭從保險柜中取出一個綠絲絨盒,放到茶幾上,手指敲了敲盒子,推去她面前,“舞臺、觀眾全部到位,現在萬事俱備,就差一個周錫風,懂嗎?”
江禧拿過盒子,打開,輕輕垂下眼簾,毫無意外地看到里面是一對玫瑰金小冰塊對戒。
“禮物我可以送。”她盯著眼前這對戒指,說,“婚,我也可以求,畢竟這是需要您另外給我加錢的。”
江禧捏著那方綠絲絨盒,有一下沒一下地懶散轉動著,若有所思道:“但依照目前我們之間的關系進展,他一定會當眾拒婚。”
“當然,丟人我是不怕的。”她沒什么在意地彎起嘴角,仍然望著盒子里的情侶對戒,話鋒突轉,
“問題是明知道被拒絕還要求就不是請求了,叫強求,這種性質跟騷擾沒什么區別。何況周錫風的性格您應該比我清楚,他絕對是最煩這些的。”
江禧在這時掀起眼睫,從對戒上撤走目光,凝向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字句平和地問他:
“即便如此您還是要我求嗎?哪怕周錫風當眾拒婚,這對您整盤計劃也沒有絲毫影響嗎?”
黎宏峯陷入了片刻沉默,說:“我的確沒抱希望周錫風會同意。但就算他拒絕,輿論一出,在各界看來我們與周家已經成功形成了牽扯關系。”
“那么我可以理解為,您的計劃是利用輿論造勢,借助周氏的名氣讓各界投資商紛紛下注黎氏,賭周黎兩家究竟會不會聯姻,而大家押下的籌碼就是您這次公司上市的資本。”
“聰明。”黎宏峯贊道。
所以“貍貓換太子”的計劃這樣冒險,黎宏峯當初也絕不是隨便選人來做的。江禧身上具有令他相當賞識的東西存在。
除了這個女孩與自己女兒的確長得八分相像。
除此之外,在他們當初第一次談話時,黎宏峯就很明顯地覺察到這個女孩思維節奏運轉極快,說話邏輯條理清晰,眼神足夠堅定,做事計劃縝密的同時,膽大心細。
“您覺得,我都能想明白您的目的,周家的人會想不到嗎?”江禧這時出聲打斷他的思緒,“周錫風就算了。”
她笑著挑了下眉尖,“可周時潯呢?”
“周時潯?怎么突然提到他?”黎宏峯頃刻面部緊張起來,瞇眼注視著江禧觀察她,問,“你在周家跟他接觸過?”
“打過兩回照面,沒什么接觸。”
與周時潯的幾次糾纏都是意外,完全不在她的計劃之中,也只能靠自己應對,江禧諱莫如深,不打算往深里說。
只云淡風輕地揭過:“您放心,我時刻記著您叮囑過讓我不要靠近他,能避則避。”
聽到她這樣說,黎宏峯的表情才放松了下:“沒錯,惹誰都千萬別去招惹他,否則你絕對討不到半點好處。記住,以后哪怕在周家不可避免地見到,都務必要繞著他走。”
提及周時潯,女孩很自然地回憶起與他前后幾次的交手經歷。
她親眼見識過,那個男人斥足絕對威懾力的階級壓迫感,他不可一世的氣度,冷漠,強權,松弛又傲慢;
他看人像看一片垃圾的眼神,高貴睥睨,如此低蔑;以及,他冷嘲譏諷的口吻聽起來就很適合用反問句式。
“周時潯。”江禧低頭輕笑,“確實非常不好惹。”
黎宏峯搖搖頭感慨:“不要說你這么年輕的小丫頭了,就算混跡商界幾十年的老狐貍,照樣不夠他玩。”
“您也會怕他嗎?”江禧笑問。
“我?”黎宏峯不由地笑哼了聲,“實不相瞞,我甚至還不如你這個小丫頭,直到如今我都沒機會見那位一面。”
江禧也跟著笑起來。
這時候,黎宏峯像又想到什么,坐正身子,漸漸收起嘴角笑意,說:“小江,你要繼續緊張起來,算算日子,離我們當初約定的期限可不遠了。”
當時她與黎宏峯約定的時間是半年。
雖然江禧住進周家的時間并不長,但實際上來算,從她接下這個任務到現在,滿打滿算也快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了。
頭三個月,她在黎宏峯的安排下進修。
每天需要學習的東西非常多,學習西班牙語入門,學習跳華爾茲,學習了解一切高端奢品與上流社會那一整套虛與委蛇的酒宴禮儀。同時還要將周家相關的一切檔案資料熟記于心。
準備好一切,正好趕上周老先生的葬禮。
之后她入住【遊園】。
再到今天,距離最后期限還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的確不遠了。
任務完成,按照協議約定時間一到,黎宏峯保證全款打到江禧賬戶,那么江禧迅速抽身打包走人,從此在港島、在周家人面前徹底消失,絕不再出現。
而如果到約定的時間,任務沒有任何進展或周錫風對這門婚事依然抗拒抵觸,那么傭金取消,江禧走人。
江禧再次低頭看向絨盒里的對戒,指尖輕輕滑觸戒指邊緣,反復蹭磨,良久,她紅唇略彎:“黎先生放心,我每天都數著日子過呢,在這件事上我的著急程度絕不必您少。”
這是真話,黎宏峯信。
談話結束之前,他看著江禧這身傷,問她:“雖然周錫風那種金貴少爺,肯定只走vip固定通道,但為了萬無一失,商場拍到孟嘉基的監控用不用我找人處理掉?”
“不用,這里是周家的地盤,無端少一截監控錄像反而更引人懷疑。”江禧說,“反正周錫風也沒看到他。”
“說得對。你雖然年紀小,做事倒一向謹慎。”黎宏峯抿了口茶,笑著夸她。
江禧擦了下唇角的血跡,看了眼指腹,舌尖小心舔了舔腮幫內側,半天卻來了句:
“但是周時潯看到了。”
“噗——”黎宏峯一口茶嚇得全噴了,“……誰?你說誰?!”
“您沒聽錯。”江禧給他遞張紙巾。
黎宏峯這時候可顧不上擦了,“什么意思?他為什么會看到?你不是說跟他沒什么交集嗎??”
江禧默了下,慢慢放下手里的戒指盒,輕抬下顎看向對面的中年男人,眼底血絲掩不住疲倦,但聲線還算平和。
她說:“我從樓道跑出去,正好撞上他了。”
……
“這么久不見,不想我嗎?”孟嘉基死死卡住女孩的脖子,看著她,陰惻惻地譏笑了聲,手上力道越箍越緊。
“嗯?”半晌,叫出她的名字,“江禧。”
“我的好妹妹。”
小腹遭受猛擊,傳來難以忍受的沉悶痛感,肩胛骨大力砸撞向墻壁,震得五臟六腑有種移位的錯覺,連帶整片后背幾近麻痹,讓她好半天都動彈不得。
有多久沒有嘗過這樣瀕死的痛苦了?
其實也沒有很久。
半年而已。
所以江禧對這種痛苦并不陌生。
畢竟在過去的十八年里,這種痛苦已經無孔不入地融在她的生活里,像鐘表跳秒一樣自然,比三餐四季更尋常。
江禧閉了閉眼,脖頸被掐鉗讓她呼吸愈發急促,血液加速激涌,胸腔悶澀起伏,身體出于生理性止不住顫動。
所幸頭皮針扎般的尖利扯痛讓她不得不清醒。她艱難移眸,對上男人陰狠的目光,聲音是虛弱,體感窒息,
但嘴比男人的拳頭硬:“你的開場白還是這么油膩又惡心。”
還能嘲諷彎唇,罵:“沒長進的爛貨。”
“我確實沒長進。”孟嘉基冷哼一笑,也不怎么惱,抓在她頭上的手掌松了下力,又反手一巴掌甩她臉上,
“你倒是長進不少,藏在這里勾引有錢人家的少爺,讓我從內地大老遠跑過來一頓好找。”
江禧被打偏過臉,垂頭半伏在地上,黑色長發半空中被動劃甩出輕飄弧線,又落回腰下,像一張繁茂深暗的羅網織纏在她身上,完全遮住她,籠罩她,囚困著她。
她逃不出這張網。
她只有繼續挨打。
孟嘉基站起來,將她堵在墻角拳腳相加,從一邊拖到另一邊,每一腳踢踹都絕不留情,每一腳踩踏都非常盡力。
江禧也盡力。
盡力不出聲,不求饒,不退讓。
沒人比她更清楚,暴力下的哀叫與掙扎就像效果強烈的助興劑,只會讓施暴者興致昂揚,停不下,要盡興。
那么后果可能是她會被活活打死。
孟嘉基還在邊踹邊罵:“你日子過得舒坦啊,手機換新的,衣服穿貴的,出街坐豪車,都他媽能穿金戴銀了?”
“吃香喝辣的時候怎么不想著給你哥一口啊?!”
“養你不如養條狗,吃里扒外的賤貨!”
“爬上富二代的床就這么爽?爽得都讓你忘記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還真拿自己當富家名媛了是吧!?”
富家名媛也不是好當的呢,江禧吃力地暗笑。
她還是悶不吭聲地忍。直到孟嘉基也覺得沒意思,因為江禧不會給他任何反應,讓揍她這件事跟鞭尸沒什么本質區別。
于是他停了,蹲下來,低頭沉了口氣后,伸手一把卡住她的后脖子,逼她抬頭,邪里邪氣地譏笑道:
“我還真是沒咱媽厲害,你更怕她,是吧妹妹?”
地上的女孩肩骨打了個顫。
是到這刻,聽他口中提及母親這一刻,
江禧才真正有了反應。
她慢慢從地上坐起來,吐了口血水,靠上墻,仰頭撥開黏在臉上的發絲,薄薄的單眼皮垂著,下顎高揚,倦懨地睨他。
她在妥協了,問:“要多少。”
孟嘉基這才覺得有趣,來了興致,裝起善人:“錢?妹妹,你也別太瞧不起你哥,那可是你床上辛苦賺的,我沒臉拿。”
江禧背抵著墻,疲累地垂頭緩喘了下。
再重新抬起眼,左手無聲伸到背后緊身褲兜里,摸到一把細短的鋁制美工刀,緊緊握在掌心,拇指撫過尖銳那頭。
極力掩下眼里那絲明顯的情緒波動,江禧深深看著他,聲音虛啞,又問:“那你要什么。”
“我要…”孟嘉基頓了下,笑,“我要讓咱媽來看看你,看看她女兒現在這副珠光寶氣的高貴模樣,她可是很想你呢,天天吵著鬧著讓我帶她——啊!!”
他突然一聲慘叫。
是江禧沒讓他說完。
轉瞬從身后兜內掏出美工刀,退出利刃,對準他左側肩膀一刀扎下去,又快又狠,眼色堅定無畏,警告他:
“那女人敢出現,我捅的可就不是這里了。”
他的反應速度比江禧遜色太多,頭腦與手腳配合力差,發鈍。而女孩縱使被施暴,依然頭腦清醒,冷靜果決,就算是第一次捅人動作生疏,但她勝在有非常敏銳的行動力。
以及,他根本沒想到江禧會隨身帶刀。
又是男人的一聲低嚎。
在他愣神的功夫,江禧毫不遲疑拔出美工刀,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撿起手機,一步跨兩階跑上樓梯,扣住門把手猛地拽開安全門,拔腿就往外沖。
結果沖出去沒兩步,余光突然瞥見迎面走來一群人。
江禧跑出來的速度太快,電光火石里腳下其實是有意識想剎住,但沒來得及,身體因慣性已經往前倒去。
最終失去平衡,整個人幾乎是狠狠撲撞進來人懷中。
以為少不了要尷尬被罵。
誰料對方并沒有立刻推開她,江禧感到腰際倏地一緊,一只堅定有力的手臂接住她的身子,幫她穩住身體平衡。
她跑得實在太猛了,以至于慣力太大,栽進對方懷里時鼻尖不慎撞到他硬挺的西裝衣料,留下一點白色粉底的痕跡。
清消冰透的茶調冷香剎那沖擊嗅覺。
好熟悉的香,她一定聞過。
這是……
江禧恍然驚醒般猛地抬頭,果然。
周時潯。
完了,怎么又是他。
正當她分神的那秒,身后“嘭”聲巨響砸進她耳里,江禧本能轉頭,看到孟嘉基拉開安全門追出來。
江禧在那一霎頭腦風暴:
半年前,孟嘉基因欠下巨額賭債,無力償還而跑路。他來到港城,絕對不會是規矩把錢還上后,光明正大過來的。
所以他現在還是逃債跑路中。
或許他是在流竄途中聽說了自己的消息,又或者是她今天出門沒看黃歷,倒霉透頂地剛巧就被他在商場門口看到從周錫風的車上下來,之后一路尾隨到樓梯間。
但無論哪種都好。總之,這意味著他一定不敢在港城、在當下這樣大庭廣眾的商圈中心鬧事。
如果是這樣。
既然是這樣的話。
那么,她為什么不利用一下眼前這個在港城最有勢力的男人。她必須這樣做。這是利益最優化的選擇。
“怎么回事?”周時潯斂眸掃了眼少女一身的傷,臉上沒著色任何情感,嗓線低沉。
可女孩沒動靜。賴在他懷里,一動不動。
周時潯眉骨微擰,避開傷口抬手握上她的胳膊,打算把人從懷里拉開——
就在這個瞬息。
身后孟嘉基準備沖上來的前一秒。
江禧忽然伸出雙臂,在周時潯身后一眾西裝人馬驚悚呆滯的目光下,她毫不遲疑地緊緊摟上男人的腰。
語氣里帶著細弱黏軟的哭腔,卻又足夠大聲,喊:
“老公快報警…有人想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