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時節
京城的秋季,仿佛總是?來得很快。
秋風輕輕一卷,樹梢上就?染了黃,鳥雀站在結了碩果的枝頭上吃得歡欣。天藍得很干凈,又高又遠,映著宮殿頂上的琉璃瓦。
晉陽侯季聽儒,不,如今應該稱呼太師了,親自將他們?送到階下。
“留步吧,”姜長?寧溫聲道,“外面風涼,無須遠送了!
“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時再相見!
“說得這樣?沉重干什么,”她?哭笑不得,“我不過是?離京去周游山水,要是?玩累了,就?回京城住一陣,怎么聽你一說,好像再也不回來了似的!
咱們?吉利點,不行嗎?
季聽儒搖搖頭,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江寒衣身上,頗有一些復雜難言。
江寒衣只能微微笑了一下,以禮相對。他雖是?入宮,也不像尋常貴族男眷一般,穿著層層疊疊華麗的宮裝,只一身輕便白?袍,長?發仍束作高高的馬尾,腰間還別著一柄漂亮的短劍。
倒像一個行走江湖的少?年俠客。
“太師。”姜長?寧輕聲喊。
對面的人這才回過神來,嘆了口?氣?:“晴兒聽聞你的決定,足足在家同我鬧了幾日,是?折騰得我頭昏腦漲!
“是?我慚愧了。季晴是?嬌養的小公子?,總不能隨我居無定所地受委屈,還是?留在京中,嫁個門當戶對的妻主才好。”
“這些倒是?小事!
季聽儒望著她?,眉頭擰成深深的川字,顯然有著化不開的困惑。
“天下間,有哪個女子?會不愿稱帝?何況在此之前,你我已經為了大業,并肩同行了這么久,”她?長?嘆一聲,“老身委實不懂!
嗯,不懂才是?對的。
姜長?寧淡淡笑了笑。此事任憑誰來聽,都會認為她?是?瘋了。
但?她?沒有多作解釋,只道:“讓你見笑了,我志不在此。沒關系,姜燦將軍是?大周宗室,出身可靠,早年間軍功又高,十分受人敬仰。當年被迫逃出京城,不知生?死?,朝野上下多有惋惜同情。如今她?回來稱帝,應當不會有太大的阻力!
說著,還要安慰對方。
“再說,這不是?還有你輔佐嗎。我們?一直以來的愿望,便是?能給天下一位明主,還百姓一片太平。只要能實現這個目標,誰來做皇帝,都是?一樣?的!
季聽儒看看她?身邊的少?年,又看看她?,良久,心知勸不動她?,只能搖頭輕聲道:“你啊,你啊!
轉身緩緩地回到書房里去了。
姜長?寧與江寒衣并肩,沿著未央宮的外墻慢慢地走。
午后的太陽落在身上,有幾分暖意,她?伸手去牽身邊的人,被他機敏躲開了:“這是?在宮里!
“那又怎么了?”
“不合規矩。”
“天底下還有比我更沒規矩的人嗎?”
江寒衣想了想,大約是?發現,她?驚世駭俗的舉動,的確古來少?有。于是?沒詞了,乖乖地自己將手遞給她?。
少?年的手纖長?、柔軟,又有著漂亮的骨節,和常年習武帶來的,指腹上薄薄的繭。握在手里,只覺得很踏實安心。
他輕聲喊她?:“妻主!
大約是?有什么話想說的。
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宮墻另一邊傳來的清脆聲響打斷了。聽起來,像是?有人使性?子?,摔了杯碗。
緊接著,便是?女子?的聲音,低聲下氣?地哄:“你生?我的氣?便罷了,小心被碎瓷傷著。”
“多謝貴客掛心。”
“何苦如此呢。”
“我不過一介煙花男子?,這么多年艱難辛酸,也一個人熬過來了,區區幾片碎瓷而已,值得擔心什么。貴客早些回吧。”
“我都認錯多少?回了,哎,等等……”
兩個聲音,都很熟悉。
姜長?寧與江寒衣站在墻根底下,默默無言。
半晌,江寒衣小聲道:“當年將軍出事,煙羅一夜白?頭,一個好人家的男子?,出宮隱姓埋名,硬是?咬著牙開起了春風樓,只為了從來往客人中探聽她?的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當真是?很不容易。”
是?啊。
所以煙羅當初隨她?出入宮廷,能在姜煜面前對答如流,分明是?撒謊,卻?面不改色,全無懼意。她?當時還道,真是?非同小可。
所以他還能告訴江寒衣,未央宮有一條暗道,才好讓他在兵變那一夜,及時趕到相助。
因為他原本?就?是?從深宮里走出去的。
都說姜燦當年極得先帝寵信,自己也年輕氣?盛,一時忘形,頻繁出入內宮,惹得有人眼紅,這才引出后來的大禍。誰能想到,不過是?深宮里有她?的情郎罷了。
與皇女的乳父有私,自然不能夠為外人道。
“不過將軍也是?無奈,”身邊少?年還在感慨,“相比帶著他一起逃離,處處危險,反倒是?將他留下,才是?在保護他吧!
他略顯擔憂地看了看墻那邊。
未央宮里的動靜越來越大了,聽情形,總是?姜燦吃虧。
“妻主,我們?要不要幫著勸勸?”
“勸什么呀?”
姜長?寧搖頭苦笑。不由又想起,前幾日煙羅與她?相見時,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時只覺得后脊骨一陣發麻。
她?一直都知道煙羅不簡單。但?想一輩子?,也想不到他竟然會是這副原身的乳父。真是?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這樣?親近的關系,哪有人相逢不識的。
所以他從見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冒牌貨了,只是?懶得戳穿。也罷,她?現今把他的心上人拐了回來,還送了一個皇位,應當也算是?對得起他了。
她?也不好同江寒衣說這樣?多,只淡淡道:“各人的債自己還,讓他們?去吧。”
兩人向著宮外走。
沿路有侍人婢女見了,紛紛行禮,恭敬更勝往日,但?從悄悄掀起的眼皮底下,好奇不解的目光,卻?藏不住。
人人都想知道,為什么她?將近在咫尺的皇位,又拱手讓人了。
天底下竟有這樣?離奇的人。
“妻主,”江寒衣小聲喚她?。
“嗯?”
“其實季大人方才說的話……是?對的,”他神情怔怔的,“我不值得你做到這般!
“哎哎,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我是?說認真的!
他和她?來了勁,往她?身前一攔,輕輕將她?肩頭一推,雙眼直視著她?,清亮,柔軟,又帶著稍稍的一分嬌縱。
姜長?寧微微揚了揚唇角。這人被她?養得,脾氣?漸大啊。
“妻主想要待我好,就?像將軍待煙羅一樣?,隨意替我改換一個身份,納進宮來就?是?了。我保證會聽話的,不會給你惹事,更不會與其他的君侍有什么不快。妻主何必為了我……”
他語塞了片刻,眼眶微微泛紅:“那是?皇位。”
“我又不在乎!
“騙人,你明明很想要的。”
姜長?寧看著這不肯與她?善罷甘休的人,笑了,抬起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眼尾。
“曾經是?很想要,現在改了性?子?了,不行嗎?”
“妻主……”
“好了,不許提了,”她?在他額頭上輕點了一下,“剛才還說會聽話的,不能這會兒就?不算數了吧?”
還要故作威脅地補一句:“誰家夫郎嘮嘮叨叨的,小心被妻主嫌棄!
身邊的人果然不吭聲了,不情不愿地皺著鼻子?。
半天,才很小聲地嘀咕:“才怪呢!
姜長?寧便朗聲笑起來。
自然,她?精心安排一場,將皇位拱手讓人,并不只是?因為帝王免不了三宮六院,生?怕江寒衣受了委屈。而是?……
她?穿越到這個世界的任務,就?是?登上皇位,修復時間線。如果任務完成,她?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交報告述職了。
有家有室的,她?不想走了,不行嗎?
話說回來,倒是?她?應該謝謝姜燦的出現,幫了她?一個大忙。要不然,她?想脫逃,也屬實不大好交待。
當然這些事,是?永遠沒有必要提及的。
宮門外的街市,一向很熱鬧,左邊的攤子?在叫賣柿子?,飽滿碩大,堆了滿滿一車,右邊是?賣糖葫蘆的,山楂果裹著麥芽糖,紅彤彤的,顆顆晶瑩透亮。
她?忽然想起來,當初她?剛到這個世界時,有一天被先帝召進宮里問話,出宮時順手帶了兩串糖葫蘆,回去哄江寒衣開心。
那時她?絕不曾想過后來的事。只是?單純地覺得,他太苦了,應該對他好一點。
“哎,”她?輕輕勾勾他的手指,示意他向那邊看,“吃嗎?”
身邊的人很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都多大的人啦。”
但?須臾,還是?沒忍住,抿嘴笑了笑,拿眼尾覷她?:“好!
她?就?從錢袋子?里拿出幾枚銅板,塞進他手里。
他看看銅板,看看她?:“為什么非得是?我買?”
“因為懂事的妻主都會讓夫郎管錢,”她?笑嘻嘻地推他,“快去!
江寒衣的年紀并不大,又常年在王府里當影衛,很少?有自由的時候,像這樣?尋常的逛街的體驗,其實于他從未有過。
她?眼看著他小心翼翼的,還不好意思將喜悅流露得太明顯,湊上前去與攤主說話。紅發帶在陽光底下,一搖一晃,映得人滿眼都是?。
糖葫蘆買回來了。
他先塞一串在她?手里,又將自己的那一串遞到她?嘴邊,滿臉燦爛,像個小孩一樣?:“妻主你嘗嘗,好不好吃!
她?忽然覺得,處處是?人間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