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霍則衍近乎每日都會來蘭溪苑。
銜霜對此已習以為常,但每當他留宿于此時,她還是忍不住會紅著臉央求他早些結束,而他卻總是不肯輕易放過她。
她亦不愿在此事上掃了他的興致,便順從地任由著他肆意索取。
除卻晚上,霍則衍晌午也時常會過來,和她一同用午膳,或是看著她笨拙地提筆練字。
已經過去二十多日了,她的字卻仍是沒有什么太大的長進,霍則衍亦常常就此“嘲笑”于她。
每每這個時候,她心底都會產生一種荒謬的錯覺,似乎,自己與霍則衍之間的距離,也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遙遠。
這段時日于她而言稱得上美好,她不僅能夠跟在崔姑姑后頭學習讀書識字,還能夠時常同霍則衍見面。
只是現今在宮中條條框框的瑣碎規矩,比她過去在侯府為奴時還要更甚。
她雖仍未完全適應這種與舊日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因著幾乎每日都能見到霍則衍的緣故,這點兒小小的不適應也被她忽略不計了。
轉眼已至三月中旬,正是陽春之時。
這日上午崔姑姑授完課后,銜霜并未同先前那般,下學后再在書房里練上半個時辰左右的字,而是徑直去了蘭溪苑的小廚房。
珠兒見她一反常態,不由得有些好奇地跟了進去,見她認真搗鼓起了廚房里的灶臺,珠兒忍不住問道:“姑娘今個是要親自下廚?”
銜霜點了點頭,放下了手里的物件,含笑同她比劃道:【陛下昨日應允了我,今日會來蘭溪苑同我一起用午膳。】
珠兒心中仍有些困惑,畢竟平常霍則衍也時常會來蘭溪苑用膳,難道今日還是什么特殊日子不成?
不過今日于銜霜而言,的確與往日不同。
她端著將將做好的膳食走進屋室時,霍則衍恰好剛到,他掃了一眼桌上放置的兩碗素面,出聲問她:“銜霜,這是你做的?”
銜霜未察覺出他聲音中的幾分冷淡,只是彎著唇畔點頭:【是啊,陛下快趁熱嘗嘗。】
霍則衍并未說話,站在他身后侍奉的小內侍卻忽而小心翼翼地開了口:“陛下,這面還未曾試過毒。”
試毒?
銜霜不解其意,好在珠兒看出她的困惑,附在她耳邊小聲解釋道:“姑娘,陛下每用膳前,都會由身邊人先行試過是否有毒,往日膳房,也都是將膳食試過毒后才呈上的。”
是因為往日膳食由膳房所供,已先行試過確認無毒,而今日這面是由她親手所做,尚未試過毒,所以現下才要試毒嗎?
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會給霍則衍下毒?
許是看出了銜霜心中的想法,珠兒又小聲同她道:“姑娘,這只是宮中的規矩。”
銜霜雖有些頭疼卻也對此無可奈何,宮規森嚴,這些時日她已然有所領略。
待試毒后,左右宮人退至屋外,她的心情也輕松了些許。
因著近來二人獨處時,霍則衍免去了銜霜的許多規矩,是以她眼下也無需站著侍奉布菜,只揚唇比劃著招呼他道:【陛下嘗嘗看,今日這面可比上回味道更好些?】
畢竟宮中食材精細齊全,又不比上回醫館那般匆忙,銜霜對此還是頗有幾分信心的,但見霍則衍只淺嘗幾口便放下了筷子,她不禁又有些懷疑起了自己的手藝。
正猶豫著要不要問他,這面做的可是不合他的口味時,卻忽而聽見他開了口。
“銜霜,你是在提醒朕么?”
聞言,她有些茫然地抬目望向霍則衍,他頓了頓,又道:“提醒朕,勿要忘了昔日在巽州之事。”
聽著他微冷的聲音,銜霜怔了須臾,隨后方隱約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所以,是因為自己適才無意間提及過往之事,惹得他不高興了嗎?
見他面色不虞,她原本松散的心緒也一下子緊繃了起來,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站起身,正色同他比劃:【奴婢并無此意。】
霍則衍瞇了瞇眸,見銜霜神色不似作假,心中的猜疑消散了些許。
只是近幾日朝堂之上,催促他早日立后的聲音漸起,他本就因此事而心煩不已,現下又見眼前之人提起舊日恩情,難免不有幾分多心。
況且那些狼狽不堪的舊日之事,本就是他不愿回想起的,更不愿經過旁人來提醒。
他看著站在一旁的銜霜,開口道:“罷了,你先坐吧。”
他說著,掃了一眼桌上放置的素面上,“只是這面,今后不必再做了。”
為什么?
銜霜下意識地就想問他,而他許是看出了她面上的疑惑,淡淡地同她解釋道:“宮中既有廚子,自是不用你親自下廚。”
她訥訥地點頭,又聽見他道:“銜霜,你如今既已進了宮,便該清楚自己的身份。”
身份?
聽著霍則衍的聲音,她忽然有些迷茫,她如今是什么身份呢?
銜霜心里這樣想著,也就這么比劃著問了出來。
霍則衍并未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告訴她:“不需要你做的事情,就不必做了。若是蘭溪苑人手不夠,便去內務府要些新的過來。”
他說著,目光落在了銜霜沾了油煙的素衣上,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已近一月,尚衣局的衣物還未趕制好么?”
見霍則衍忽然提及此事,銜霜愣了一下神,隨后忙比劃著回道:【趕......趕制好了。】
“那你為何還穿著這些?”他問她道,“是朕這次命尚衣局給你量身定做的衣物,也依舊不合你的身么?”
“還是說,尚衣局上回送來的樣式,一件都不合你的心意?”
銜霜垂眸搖了搖頭。
其實尚衣局為她量完尺寸沒過幾日,便匆匆將趕制而成的衣裙送了來,可撫摸著那樣華美綺麗的錦衣,她卻不敢將其穿在身上。
這樣奢華的衣裳,就像即便是為她量身定做,卻也仍舊不屬于她一般。
總歸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極少邁出過蘭溪苑的門檻,反正是待在蘭溪苑里,自還是穿著自己過去穿慣了的衣裳來的更自在些。
但她不想讓霍則衍不高興,便也將這些話咽進了肚子里,同他比劃:【奴婢知錯,明日會換上尚衣局送來的宮裝。】
看著眼前恭順的女子,霍則衍心中卻不知為何,愈發不舒服了起來。
他沒說話,過了半晌才道:“明和殿還堆積著不少政務,朕今日就不陪你了。”
現在就要走嗎?
銜霜心中多少有些難過,本說好了今日會和她一同進膳,可眼下面都沒動幾口,他就要回去了。
但他政務繁多,她到底也不敢耽擱,見他起身要走,便也站起來恭送他。
可還沒等她行完禮,便聽見他冷哼了一聲,闊步走了出去。
霍則衍走后,守在屋外的珠兒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她見霍則衍走時面色不好,又隱約聽見屋內先前似是起了爭執,心中不免有些擔憂。
看著銜霜低著頭,慢慢地吃著碗中余下的素面,珠兒終于忍不住問她道:“姑娘今日為何要做這素面?自己受累了不說,還......”
還惹惱了陛下。
只是這后半句話,珠兒未說出口。
銜霜靜了少頃,忽而同她比劃道:【是壽面。】
珠兒愣了愣,隨即反應了過來,忙問她:“今日莫不是姑娘的生辰?”
銜霜點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
是,也不是。
因為要真說起來,她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生辰究竟在何月日。
她是個棄嬰,而今日是夏婆婆撿到她的日子,便也算作是她的生辰。
自她幼時記事起,每逢這個日子,夏婆婆都會給她端來一碗面條,說是壽面,吃了便能長壽平安。
后來夏婆婆病重,下這面的人也成了她,她小心地學著夏婆婆的樣子,下了兩碗壽面,盼著夏婆婆能夠早日病愈,長壽安康。
可夏婆婆后來還是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再沒人陪她過生辰。
她還以為,今年的生辰,總算有人陪她一起過了,可他看起來并不喜歡她的壽面,好像也不那么喜歡她。
“姑娘......”珠兒小心翼翼地喚了她一聲,“陛下應當不知曉今日是您的生辰,所以才會......您別往心里去。”
“況且奴婢適才瞧著,陛下也并非是對您心生不滿,只是心疼您行宮人之事,又穿著不合身份的衣裳,怕您會被旁人看輕了去。”
再度聽到“身份”這個詞時,銜霜拿著碗筷的手頓了頓。
進宮的這些時日以來,雖說她與霍則衍日夜曖昧,但到底也不算是他的后妃,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位份。
霍則衍未提過要給她一個什么樣的位置,而她對此也不甚在意。
她向來不是個太貪心的人,覺得以自己這樣的出身,能夠留在霍則衍的身邊,就已經很好了。
可她眼下才忽然發覺,自己竟有些不明白,自己如今留在宮中,究竟是以何身份。
她不是妃嬪,不是宮女,既不是什么主子,卻也不像是奴婢。
許是猜出了銜霜的心中所想,珠兒又道:“姑娘如今受陛下恩寵,身份自然貴重,封妃也只是遲早的事情,再穿著從前在宮外的衣裳自是不妥當的。”
銜霜低頭看著自己素凈簡樸的著裝,抿了抿唇。
是啊,霍則衍高傲如斯,自己這樣粗鄙俗氣的裝束,想來是讓他覺得跌了臉面。
而這碗素面做的再精細,也只不過是碗素面,饑餓之時尚可用來飽腹,在盡是珍饈美饌的宮中自是不值一提。
她想,她隱約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