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破鏡
謝洵眼睛泛紅:“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朕為何要告訴你?”皇帝輕蔑地說,“你自己母親造下的孽,自己問去!
謝洵臉色發白,與皇帝久久對視。
良久,他說:“我想見她!
皇帝冷冷的:“她不想。”
謝洵沒有說話。
他臉上的神情,令皇帝更加的惱怒。
從皇帝這得不到答案,謝洵就想離去了。
臨走的時候,皇帝忽然遲疑地問他:“那一日,她與你說了什么?”
謝洵沉默看著他。
皇帝的聲音發澀了:“告訴朕。”
謝洵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不會想知道的,陛下!
聽到這句話,謝澄什么都明白了。
他頹然闔上了雙眼。
謝洵離去了。
謝澄孤坐在殿中,沒有喚任何人。
幼年時,他太過蠻橫霸道,常常搶奪姊姊們的東西,便是她們和母親哭訴,也分毫不懼。母親很憂慮他的性子,就問他:“若是阿母得了你心愛的物什,你會拿阿母的嗎?”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會!
母親一窒。
她捏了捏他的鼻子:“你這個壞家伙!”
謝澄想了想,又說:“但我會補償阿母的!”
母親哼一聲:“你怎么補償?”
謝澄認真地說:“我會給阿母更好的!”
母親不滿意:“但阿母就想要這個。你哪怕給我更好的,阿母還是會難過!
謝澄眨巴著眼睛:“可是給了阿母,就是我難過了呀!”
“那你是想阿母難過,還是寧愿自己難過?”
謝澄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是自己難過,還是母親難過?謝澄當然不想自己難過,可那是自己的母親……若是旁人,旁人怎樣,他才不管呢!謝澄不開心地說:“還是我自己難過吧!我不要阿母難過了!”
母親這才露出了微笑。
謝澄悶悶抱緊了母親的脖頸。
“只是因為阿母!”謝澄哼哼道,“如果是姊姊們,我還是會搶的!”
母親瞠目結舌,似乎還教育了他幾句,但如今,謝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他像是又變回了一個小小的孩子,仰著頭,再次面對這個難以抉擇的問題。他到底是甘愿自己傷心,還是要拉著惜棠與他一起傷心?
那日,她都已經說的這么清楚了,謝澄再也欺騙不了自己了。她就是不夠愛他,在他心里,她就是永遠都不如謝洵,她不愿意待在他的身邊……回憶起九弟弟歸來后的點點滴滴,她在他面前哭過多少回了?他似乎一直在惹她傷心,她過的一點都不快樂。
如此兩相折磨的強留,還有必要嗎?不止是她一個人在煎熬,在愛上她后,謝澄自己都要不認識他自己了,他變了這樣多這樣多,如今,連九弟弟,他都有些怯然面對了。這還是他嗎?這根本不是他!
謝澄緊緊握住了拳頭,內心深處陣陣的疼痛,令他有些體力不支,他何時是這般自怨自哀的人了……但他不甘心。無論如何都不甘心。她到底為什么不愛他?他到底哪里不值得她愛?
謝澄霍然起了身,眼前忽然陣陣發昏了,他用了好久穩住心神,抬步出了寢殿。衛和守在簾外,見他臉色慘白,被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他,謝澄冷冷甩開他的手:“做什么?朕不能自己走了嗎?”
衛和心驚肉跳,陛下的手好燙!他想要出言,但覷著皇帝的臉色,只能小心翼翼地詢問:“陛下,您這是要去?”
皇帝沒有理他,大踏步往披香殿的方向去了。
而在披香殿,惜棠已經呆坐好幾天了。
宮人們不知道她與皇帝發生了什么,都噤若寒蟬,不敢上前打擾。靈兒呢,倒是和她哭了好幾回,說自己胡亂稟報,罪該萬死……但惜棠怪她做什么呢?是她自己選擇了相信,哪怕謝澄和她說過很多次,承諾過很多次,說他不會再害謝洵。
想起那日他痛苦而茫然的眼神,惜棠的眼睛也流露出痛楚之色了,是她冤枉了他,誤解了他,她應該去和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惜棠的心飽受煎熬,但她仍舊坐在這里,一動不動。
她不知坐了多久,小樹忽然躡手躡腳地進來了。這幾天,他一直都是這樣,默默來到惜棠身邊,默默抱住她,卻一個字也不說。有這樣暖心可愛的小寶貝,惜棠在痛苦之中,終于能感到一絲慰藉。她抱緊了懷中的孩子,孩子的臉頰緊緊貼著她的臉頰。
“阿母。阿母。”小樹忽然喚她。
“怎么了?”惜棠啞著聲音問。
小樹的聲音小小的:“你是與陛下吵架了嗎?”
惜棠不說話。
小樹問了下去:“是因為阿父嗎?”
惜棠全身一震。
孩子澄凈的大眼睛,靜靜地望著他。
“你怎么知道?”惜棠澀聲問。
小樹卻不回答了。
“阿母!彼D而問起了別的,“陛下以前,是不是對你與阿父很壞?”
惜棠唇瓣微動,說不出話。
小樹憂傷地垂下了眼睛。
“我想阿父了,”他對惜棠說,“我好幾日沒見他了!
惜棠緩了緩聲氣:“……再等幾天!
“為什么?”小樹執著地問,“為什么?”
惜棠不得不回答了。
“陛下,”她很遲疑,“陛下有些不高興……”
“為什么陛下不高興,我就不能見阿父?”小樹哭了起來,“我要見阿父!”
惜棠完全回答不了他的問題。
小樹哭的更厲害了。
“為什么別人能天天見阿父,和阿父住一起,我不能?”小樹大哭,“我要見阿父!我要見阿父!”
惜棠心如刀絞,她別過臉去。
小樹好傷心,好委屈,阿母為什么不理他?他跳下了母親的膝蓋,抹著眼淚往殿外跑去了。母親在后面急急地喚他,小樹不想再理會阿母了。他飛一般跑出了正殿,卻不料猛地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小樹抬起淚水朦朧的眼睛。
……是陛下。
他呆呆地望著陛下。
陛下的臉色好白,他也低頭看著他。
小樹說不出話來了。
陛下忽然輕聲說:“走路別太急了,要小心些!
小樹張了張口。
陛下摸了摸他泛紅的眼眶,再沒說話,走進去了。
謝澄來到殿中,就看見了個默默垂淚的惜棠。
她在哭。
……他總是讓他哭。
來時,他還有著滿腔的怒火與不甘心。但現在,他心中只有著說不盡的酸楚與傷悲。
“別哭了!彼p輕地說。
惜棠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
她的眼睛還在哭泣。
“你來了。”她怔怔地說。
謝澄輕聲問:“你想我來么?”
惜棠不說話。
“求你了!敝x澄說,“和我說一句話吧!
惜棠的心揪成了一團。
“我,我……”她完全啞口無言。
謝澄眨去了眼睛里的淚水。
“方才,九弟弟來找我了。”
“他,”惜棠麻木地問,“他來找你做什么?”
謝澄很平靜:“他想見你!
又問:“你想見他么?”
惜棠垂下了眼睛。
謝澄問:“為什么不回答?你是怕我生氣么?”
惜棠搖著頭:“我沒有!
“還想騙我,”謝澄的聲音輕輕的,“你想見他,對不對?不,或許你真的不想見他,畢竟只見他一面,怎么能叫你滿足呢?其實你是想拋下我,回到他的身邊……”
惜棠的呼吸急促起來:“我沒有這樣說,我……”
“但你就是這樣想的!”謝澄冷冷地打斷了她,“你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對不對?”
惜棠美麗的眼睛里含著淚水。
她快要心痛到不能呼吸了。
謝澄的聲音是冰冷的,態度是咄咄逼人的,但她卻看到了他眼睛里閃爍著的淚光。他很痛苦,他很難過,她應該安慰他,她應該和他說不才對,她之前答應過他,要好好和他過日子的。她其實也不想看他這么難過……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惜棠的喉嚨堵塞了。
謝澄見她久久不回答,冷聲繼續重問了一遍。惜棠望著他黑夜一般的眼睛,這雙給過她數不清的痛苦,數不清的歡愉的眼睛,這雙她又愛又恨的眼睛……從前的一幕一幕,慢慢地在她腦海中回放,她的雙眼涌出淚,謝澄毫不動容,仍舊在冷冷地逼問:“我和他,你只能要一個!”
惜棠捂住震顫的心口,孩子的哭聲久久在她耳邊盤旋,謝澄與謝洵的眼睛同時看向了她,惜棠淚如雨下:“我要他!
心中那點微弱的期盼,終于在此刻被毫不留情的碾碎。謝澄深深地閉上了雙眼,“好,”他壓抑地說,“我知道了!
惜棠轉過臉去,沒有再看他。
“這就是你最后的答案?”
“是!毕纳詈粑鴼庹f,“這就是我最后的答案!
“既如此……”謝澄慢慢地說,“我成全你們。你與他出宮去吧!
惜棠終于看向了他。
“你,”她顫聲說,“你說真的?”
他的神情一片冷漠。
“我為何要騙你?你以為我離不開你嗎?”
惜棠搖著頭:“我……我沒有這樣認為!
“那就再好不過了。”謝澄面無表情的說完,他豁然轉過身,離去了。
“陛下!”
她忽然叫住了他。
謝澄的心一顫。
惜棠流著淚說:“對不起,陛下,對不起……”
謝澄深深閉上了眼睛。
“不要與我說對不起。”他沒有回頭,“你就永遠厭惡我,仇恨我。”
惜棠沒有再說話了。
皇帝木然地踩入了烈陽中。
他的臉色冰白一片。
衛和急急地扶住了他。
“陛下,”他的聲音在發顫,“您身子好燙……”
好燙么?皇帝想,他難道是病了?他好久沒生過病了。他都不記得自己上次生病是什么時候了……不過也對,他確實應該病一場了。
皇帝再也說不出話了,天與地在他的眼前倒轉過來,流瀉出了一地的血紅色。這漫天的鮮血,終于要把他淹沒了。
他栽倒了過去。
第102章 離宮
皇帝病了,還病得很嚴重。
自在回宮的路上昏倒后,當晚,皇帝就發起了高熱,甘露殿的燈火燃了一夜,但到了第二日,皇帝還不能醒來,更別說如常上朝了。
尹太后得了消息,匆匆就趕回了未央宮。當看到在榻上燒的臉色通紅的兒子后,尹太后又急又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幅樣子!”
都這么大的人,還看顧不好自己的身子,尹太后當然生兒子的氣,但兒子畢竟還在病中,尹太后只能尋旁的人撒氣了;实鄄×,宮中就屬尹太后最大,宮人們跪成了一片,尹太后惱怒地問:“怎么不見她?”
衛和當然知道太后問的是誰。他磕頭道:“夫人看顧了陛下一夜,現下在廚下盯著煎藥……”
尹太后聽了,卻越發的惱怒:“把人氣成這幅樣子,如今倒是知道彌補了!”
皇帝是從披香殿出來后昏迷的,眾人聽了尹太后的話,都把身子壓的低低的,尹太后指著衛和,問:“究竟發生了什么?你不許隱瞞,如實告訴哀家!”
衛和當然不敢隱瞞,何況皇帝在昏迷前,還專門叮囑他,要放沈夫人離宮。他戰戰兢兢的,把皇帝吩咐的全說了,尹太后聽完,幾乎立時要被氣暈過去。
“她好大的膽子!”尹太后臉色鐵青,“都是皇帝的妃嬪了,還敢惦記著旁人?縱是死千萬次也不為過!”
衛和聽著太后言語,全身的冷汗止不住地流下。如今陛下還躺在榻上,人事不知,若是太后真要處置了沈夫人,真是無人能攔得住!他連連磕頭,期盼消解尹太后的怒氣。
尹太后雖然驚怒之下,吐露出了駭人之語,但她畢竟還留有理智。這個女子只是棄了他,皇帝都要死要活的;要是她真的死了,還指不定皇帝會怎么樣呢!尹太后深深呼吸著,忽然聽一內侍瑟縮來報:“稟太后,沈夫人端著藥來了……”
尹太后頓時大怒:“誰許她進來了!她想出宮,由著她出宮好了!”
衛和連忙朝內侍使眼色,示意他趕快退下,千萬莫要撞在太后的槍口上,內侍著急趕忙地離開,尹太后勉強穩住了心神,進內殿看顧兒子去了。
聽到了尹太后的毫不留情的驅趕,惜棠微微沉默了一會。
她把熱騰騰的湯藥遞給了內侍,說:“你拿進去給陛下吧!
內侍雙手接過了,他神情忐然,不知該如何稱呼惜棠。
惜棠輕聲說:“好好照顧陛下,我先回去了。”
內侍自然低頭應是。
惜棠垂下了眼睛,離去了。
披香殿好久都沒這么安靜。
小樹磨磨蹭蹭地來到惜棠身邊。
“阿母,”孩子問,“我們是要出宮了嗎?”
惜棠微微一愣。
“是,”她摸了摸小樹的臉頰,“你不是說想與阿父在一塊嗎?”
小樹不安地眨著眼睫毛。
“那陛下呢?”小樹絞著手指,“我聽說陛下生病了。小樹能去看看他嗎?還有阿母……”
惜棠抱緊了小樹。
“有很多人照顧陛下呢。”惜棠澀聲說,“不需要我們。”
小樹難過極了。
“連看一眼都不行嗎?”
還是個孩子呢,惜棠想。有得到,就會有失去。哪里能什么都得到呢?孩子……終究還是太天真。
惜棠沒說話,忍淚。
雖然母親沒有回答,但看著母親的神情,小樹知道是不能的了。
“那好吧!焙⒆用忝銖姀姳镒×搜蹨I,“陛下會沒事的!
惜棠眨著眼淚,點了點頭。
原本,惜棠是想,等皇帝病好了再走。
但尹太后卻是一日都等不得她了,她每日都派人催促惜棠離開,就連惜棠說想見想皇帝一面,她都不允許。
但在離開的前夜,尹太后還是召見了她。
好久不見皇帝的母親,尹太后的面容仍舊美麗而深刻,氣勢和當年離宮前一樣,還是凜然而不容冒犯。見到了惜棠,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是決意要離宮?”
惜棠的心一顫。
“我已經想好了。”她低聲說。
尹太后沉默了好久好久。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見太后的眼里有著淚光。
三天了,還沒聽聞皇帝好轉的消息,惜棠忍不住發問:“陛下他……”
尹太后冷冷地打斷了她,“你是以什么身份來問?”
惜棠不吭聲了。
“比起放你離宮,哀家其實更想了結了你,”尹太后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七郎都這樣說了……我是他的母親,總不愿見他再傷心。”
惜棠緘默地聽著。
“所以,你就離宮去,帶著你的孩子,離得遠遠的,再不要讓皇帝想起你了!若是……”尹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皇帝會對你心軟,我可不會!”
惜棠忽然心中大怮。
“我明白的!彼齽e過臉說。
尹太后久久凝視她。
“你與皇帝鬧了這么久,哀家基本也是看著你們二人……”尹太后哽咽了一下,“你當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嗎?”
惜棠好久沒回答。
半晌才說:“我想了許久了。”
“那你就離宮去吧!”軟弱之態,只在尹太后的臉上一閃而過,她的聲音冷硬起來,“從今往后,你就與皇帝沒關系了,勿要再旁人面前提起他!若是有了什么不好的聽聞,哀家第一個治你的罪!”
惜棠閉目說:“是!
在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到了一股空蕩而至深的悲哀。
謝澄昏昏沉沉了好幾天,終于能勉強醒來一會了。
天子驟然重病,以致于不能視朝,朝野上下在擔憂之余,又不禁議論紛紛,自天子親政以來,就獨攬大權,朝中沒有決策之臣,天子不能理政,中樞也隨之不能運轉;实圻沒有立得住的太子,當此之時,也只有尹太后親自出山,穩住朝局了。
尹太后在甘露殿守了好幾日,終于見謝澄有好轉的跡象了。她急急上前握住了兒子尚且有些發熱的手,她滾燙的淚水滴落到了謝澄的臉龐上,謝澄吃力地睜開了眼睛:“母親……?”
“是我,”尹太后含淚道,“你還知道醒過來!”
是阿母來了……謝澄動了動眼睫,他的腦袋仍舊疼的厲害,眼前還是模糊成一片,他想起了什么,忽然握緊了母親的手:“您……您沒有為難她吧?”
“哀家哪里敢動你的心肝!”尹太后斥他,“你這個沒良心的,哀家守了你好幾日,你倒好,一醒來就問她,人家才不惦記著你,早就出宮去了!”
謝澄心口驟痛。
他呼吸都急促了:“她走了?”
“不然你以為!”尹太后悲怒交加,“她走都走了,就你還巴巴的記著她!”
謝澄的眼睛里,漸漸盈滿了晶瑩的淚水。
尹太后驚呆了。
“七郎,七郎……”她完全說不出話了。
謝澄沒有回應母親的話,只是任由淚水爭先恐后地涌出。他的眼淚很燙,臉也很燙,但他的心,卻比十二月的冰還冷。
他怎么會讓自己這么難過?怎么會讓自己這么狼狽?
“你若放不下她,為何還放她走?弄成自己這幅樣子!哪里還像個皇帝!”尹太后一面心疼他,一面又覺得他不爭氣,“哀家怎么有了你這個兒子!”
“您根本就不懂,”謝澄澀聲道,“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只能放了她……”
他的淚水流的更兇了。
“你,你,”尹太后忍不住也落淚了,“真是如你所說的,上輩子欠了她的!”
謝澄傷心到極致,再說不出話來了。尹太后見他呼吸急促,面色相較于先前,甚至流露幾分灰敗之色,不由得心憂起來,連忙就高聲喚太醫。謝澄腦中一片昏沉,母親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遙遠了。母親似乎在連聲地喚他:“七郎?七郎?”
“阿母?”他含糊地應道。
母親松一口氣,又連忙道:“你快快振作起來,千萬不能出事呀!你若是有個什么萬一……”母親像是哭了,她的眼淚燙傷了他的臉。
“您不是還有阿弟嗎……”他像是回到了孩子的時候,怎么都要頂撞一下母親,母親果然惱怒了:“你阿弟是阿弟,你是你!況且阿母多在意你,你不知道嗎!”
謝澄不說話,尹太后見他這幅模樣,更加的傷心,“你便是不想阿母,也想一想自己呀!你不是怨恨阿母,當年險些背棄了你嗎?如今你還沒有子嗣,若是出了什么事,帝位就要輪到你的阿弟坐了!你甘不甘心?”
母親竟連這話都說出來了。便是在病中,謝澄也勃然大怒!八?朕還沒死呢!”謝澄吃力地咳嗽了幾聲,尹太后連忙給他順氣,見他有了些精氣神了,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氣。
“您竟敢說這樣的話,”謝澄模模糊糊地說,“這是謀逆!就算您是我的母親,我也絕對不會姑息……”
如今他說什么,尹太后當然都是應個不停!澳阆群眠^來再說!”尹太后給他擦著額角的濕汗,“你好過來了,做什么都成!”
謝澄的眼睛忽然又濕了。
“我還能好過來嗎?”
“怎么不能?”尹太后堅定地說,“從小到大,你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嗎?”
相信自己?謝澄當然相信自己?墒乔楦羞@回事,從來不是他做的足夠好,足夠優秀,就能得到一切的。他如今終于算是明白了。心中早已痛到極致,可這至深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他茫茫然的眼神望向了窗外,仲夏的日光是這么的驕然……他靜靜地闔上了雙眼。
他終于還是失去她了。
第103章 離開
半個月過去了,宮中才傳來皇帝病愈的消息。
當時,惜棠正在府中陪小樹玩耍。
言恪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惜棠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吧!
言恪低下了頭:“阿姊,你想好了嗎?”
惜棠微微沉默。
“阿洵這樣問我,長姊這樣問我,你也這樣問我……”惜棠笑了一下,“我當然是想好了!
言恪驚了驚。
“阿姊,我沒有旁的意思,我就是……”他結結巴巴的,臉都漲紅了。
“我知道!毕妮p聲說。
言恪濕潤著眼睛看著她。
“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是這么容易哭?”
“我沒有!毖糟『茏煊玻盅a充說,“姊姊,我只是想你開心!
“我知道……”惜棠喃喃著說,好久,她不說話了。
終于,她還是問了:“陛下他,怎么樣了?我聽聞你上午進了宮!
“陛下大好了,”言恪說,遲疑了一會又道,“只是瞧著,少了幾分精氣神。”
少了幾分精氣神?在惜棠的記憶里,謝澄永遠都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仿佛沒有什么能讓他折腰,能讓他擔憂……是了,也是好久之前了,近幾年,她也算是見了他所有困愁與失意。
“陛下是個好皇帝,不會因為我與他的事,而遷怒你的。你像以前一樣,好好當差,就是了!
言恪當然是連連應下,抿了抿唇問:“阿姊,你是要回臨淮嗎?”
“快了,”惜棠說,“小樹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祖母……也是該回去見見!
言恪含淚應是。
望著他,惜棠忽然感到世事的荒謬了。當初,是為了她,謝澄才把言恪和長姊召來了長安,如今,她要回臨淮去,姊姊與弟弟倒是留在了這里。以后若是要相見,恐怕只有等到小弟回臨淮的那一天了。
惜棠正在愣神,在一旁,胡亂往池子里扔石子的小樹忽然跑了過來,親昵地纏著言恪,要言恪抱他。言恪抱起他,陪他玩去了。
天空碧綠如洗,惜棠靜靜地想事情。
不知何時,謝洵走進來了。
他輕聲問:“我們過去走一走吧?”
惜棠說好。
他們來到了最秀美的一處花叢。
小樹與言恪的打鬧聲,離他們很遠很遠了。
“小樹終于活潑起來了!敝x洵說。
“還是孩子呢,”惜棠微微一笑,“很快忘事,煩悶不了幾天的,我們哄哄他就好了。”
“小樹的確是……”想起幾日前還悶悶不樂的小樹,謝洵的聲音遙遠起來,“那你呢?”
惜棠怔一怔。
“你什么意思?”
“小樹是孩子,忘性大,漸漸會淡忘宮里的事……那你呢?”
惜棠長久怔忪。
“我在你面前,有嗎?”
“當然有!敝x洵的聲音苦澀起來。
惜棠的心臟久久震顫。
“阿洵,”她低聲說,“你要給我點時間。”
謝洵不說話了。
“我當然會,”良久,他才出言了,“畢竟,我自己也變了許多。”
有嗎?在惜棠的心中,他還是當初她在蒼梧山遇見的那個他。她望進謝洵深黑色的眼睛,明明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但在謝洵的身上,惜棠看不到一點和謝澄相似的地方。唯一能談上有幾分相似的,就是這雙同樣烏黑黑的眼睛;叵肫鹉侨罩x澄飽含痛楚的凝視,惜棠忽然有些悲傷了。
“那又怎樣?”她撫摸上了他的眼睛,輕輕地說,“在我的心里,不管你如何變化,你還是你!
謝洵不安地問:“你歡喜這樣的我嗎?”
惜棠微笑了。
“不然呢?我現在為什么站在你的面前?”
謝洵的眼眶濕潤了。
“謝謝你……棠棠!
“你再這樣說,我就要生氣了!毕难鹧b惱怒。
謝洵連忙道:“我再不說了!
惜棠不言語了,她輕輕靠在了謝洵的懷里。他久違的淡淡的香氣,既讓她感到陌生,又讓她想要流淚。
他和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惜棠微笑聽著,她的心是暖的。但與之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失落與空茫感。
皇帝的病好一些了,尹太后就自覺放下了朝政,不再輕易過問。皇帝為此,非常地感念母親,母子二人的關系,因著皇帝這一病,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諧起來。
這日,皇帝去長樂宮看望了母親,沒有傳乘輿,而是帶了兩三侍從,緩慢踱步了回去。焦灼的日光,浸透著他的烏發與臉龐。他臉色微白,神情寡淡。
路過武德殿,偶然看見了正在射箭的言恪。
言恪察覺了皇帝的到來,連忙就上前行禮;实凼疽馑鹕,問了一句:“練了多久了?瞧你出了滿身的汗。”
言恪說:“回陛下,臣不辛苦,就來了一會。”
皇帝沒說話,言恪覷著他的臉龐,忍不住說:“陛下,日頭大,您還是回宮去吧!臣會好好練的,一定不叫您失望!”
皇帝不禁一笑。
“話說的這么好聽,屆時若做不到,朕可不會輕易放了你。”
言恪拍拍胸膛:“您相信我吧!”
皇帝望著他滿是朝氣的臉龐,心中的郁氣,稍稍消散些許了。言恪關切地看著他,神情卻也有著微微的忐忑,“陛下,”他小聲說,“您現下是不是沒事了?那幾天,臣好擔心您……”
“朕好多了!被实垲h首道,“再過幾日,約莫就徹底轉好了。”
言恪松了一口氣,皇帝望著他與他姊姊有幾分相似的臉龐,至深的傷感,又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
“你待朕情真,朕知!被实鄣穆曇艉茌p,“若你的姊姊能有你的半分……”
言恪想說,其實姊姊也是關心陛下的……但他抿著嘴,只是沉默地低下了頭。
“你一定是見了她,”皇帝過了一會問,“她現下怎么樣?”
言恪張著唇,不敢回答。
皇帝緘默了一會。
“半個月過去了,”皇帝的語氣還維持著平靜,“她是不是要回臨淮了?”
“……是。”言恪聲音有些發顫,“約莫就這幾天了!
“這么快。”皇帝輕輕地說。
兩人無言了。
燥悶的風刮著言恪的臉龐,言恪臉上的汗水,一陣熱一陣涼。
“以后……長安也許會有一些不好的傳聞。你不必去理會!
言恪有些不明白:“陛下?”
“過些日子,朕會宣布夫人病了,需要靜養,”皇帝的聲音很慢,“等到合適的時候,就會傳出病逝的消息。”
言恪全身一震。
“然后,”皇帝過了一會說,“朕會立她為皇后。”
言恪驚悚不已。
“陛下!”他脫口而出。
“很驚訝么?”皇帝垂著眼睛看他,“就當是朕自私吧,人,此生我是得不了了。但占個虛名,也很不錯!
言恪顫聲說:“您,您何必……”
“就當是朕對不起她吧,為著朕的緣故,此生,她終究是不能與九弟弟,再像以前一樣在一起了。”謝澄微微咬牙道,“就讓她永遠記恨著我,仇恨著我吧!誰要她的對不起了?”
他寧愿她厭惡他,仇恨他,也不愿她自以為是地感激他,覺得對不起他。
真是可笑!怎么說都糾纏了這么些年,若是在她心里落得了個這樣的下場,那還真不如死去好了。
謝澄氣喘不停。
過了好久,心悸般的恐慌,才漸漸地退去了。
他的眼里,隱隱約約又有了淚水。
真是狠心的女人!明明說好了要一輩子陪他,卻一抓住機會,忙不迭地就跑了,生怕他后悔還是怎么的!還有那孩子也是,看起來這么依賴他呢,一有了親生的阿父,立刻就把他丟到腦后去了。不是自己的孩子,果然就是沒良心!
謝澄的眼睛酸澀不已,言恪不敢抬頭看他,猶豫了好久問;“陛下,姊姊還在長安,您要去見見她嗎?”
“見她做什么!”謝澄憤悶地說,“叫她更惡朕嗎!”
他微微沉默了幾息。
“朕既答應了讓她走,就不會再做這樣的事,平白令她心慌擔憂,”謝澄澀聲道,“她好好過她的日子去吧!朕……”他的心難受地蜷縮了起來,“朕總之還死不了!
被皇帝埋怨沒有良心的小樹,在離開長安的前夜,還偷偷地想了皇帝。
為什么和阿父在一塊,就不能和陛下在一塊了呢?孩子小小的腦袋,怎么都想不明白。也許,就和那日偷聽的一樣,陛下曾經對阿父阿母很不好,但陛下可沒有對他壞過呀。小樹雖然偷偷責怪了陛下幾天,但一旦真離開了陛下,又不由得思念起來了。
小樹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光著小腳丫,走出了自己的寢房。他坐在毛絨絨的毛毯上,睜大眼睛,望著天空中好大的一輪月,月光都曬到他的眼睛了。小樹模模糊糊的,快要睡過去了。
他忽而聞到了母親身上熟悉的香氣。
孩子揉揉眼睛,軟軟喚著:“阿母……”
惜棠抱起他,小樹把腦袋靠在她的肩上:“怎么到外面睡去了?”
“睡不著!焙⒆訍瀽灥卣f。
“為什么睡不著?”
小樹搖了搖頭:“不能說!”
惜棠嘆氣:“連阿母都不能說了嗎?”
小樹偷偷望著她。
“小樹有點想陛下,”孩子泫然欲泣的樣子,“明天就要走了,還沒和陛下道別呢……小樹是個壞孩子!
惜棠長久怔忪。
“那阿母也是個壞阿母。”
“阿母不壞,小樹壞!”小樹哼哼唧唧的,忽然想起了別的,“阿母,你經常和小樹說臨淮,阿父也是……那臨淮是什么樣子的呀?”
“臨淮,”惜棠輕輕地說,“臨淮是阿母阿父長大的地方,也是小樹的家……”
聽著母親溫柔的聲音,小樹嘟著小嘴,漸漸睡著了。
惜棠把他放回了榻上,給他掖好了被褥。
她靜靜坐在小樹床邊,一時之間,竟不想離開。
月光濃重地照著她的臉,她有些喘不上氣來。
風漸漸大了。
惜棠熄滅了最后一點燭火,還是走出去了。
畢竟,阿洵還在等著她。
第104章 生疏
抵達臨淮時,已經將近秋天了。
風聲幽微,煙雨茫茫。時隔四年,惜棠再一次見到了郭王太后。松針般的雨點模糊了她們的眼睛,她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瘦的幾乎脫相的婦人了。
“你,”郭王太后嘶啞著聲音說,“你回來了!
惜棠別過臉去,無話可說。淚水打濕了郭王太后的臉,她淚眼朦朧。小樹緊緊牽著惜棠的手,好奇又怯生生的眼睛望著郭王太后。祖孫二人相視許久,小樹鼓起勇氣問:“你是祖母嗎?”
郭王太后淚如雨下。她顫顫巍巍地朝小樹伸出雙手,小樹看了一眼惜棠,得到惜棠的點頭后,才撲騰著小腿跑了過去。孩子本能的有些害怕老人,小樹原本也有點害怕,可當看到了郭王太后深深凹陷著的,含著眼淚淚水的眼睛,小樹仰著頭就說話了:“祖母好,我是小樹!”
郭王太后再也忍不住了,抱著小樹嗚嗚哭了起來。小樹手足無措地被郭王太后抱在懷里,不知道為什么也哭了。淚水也漫上了謝洵的眼眶,謝洵回頭看惜棠,發覺她的眼睫毛上也沾著淚珠。
郭王太后抱著小樹哭了許久,漸漸有些體力不支了。左右忙攙扶著她回寢殿,小樹不安地眨著大眼睛,也跟著進去了。惜棠和謝洵則留在了外頭。
她問謝洵:“你不進去看看嗎?”
他的聲音微啞:“我想先和你說話!
惜棠沉默了一會:“說什么?”
“阿母她……”謝洵艱難地眨了眨眼睛,“那日我去甘露殿,他都告訴我了!
惜棠心一顫。
“當年,”惜棠的聲音艱澀起來,“的確是他救了我!
“若不是他,”謝洵說,“我的母親與姊姊,就要把你害死了!
回憶起當年的情景,惜棠忽然心痛難當。“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么,”她低下了頭,“都過去了,別提了。”
“是,你還好好的,我很感激……”謝洵的聲音充滿了壓抑,“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惜棠哀求他:“別說了!
“我必須要說,這一路上,我已經忍了許久了,我太膽小了,完全不敢面對……”他的眼睛慢慢紅了,“我一直以為是他拆散了我們,但其實不是……是我自己!
惜棠顫聲說:“關你什么事?”
“那是我的母親,我的姊姊,怎么可能不關我的事?”謝洵聲音艱澀,“你待我,太寬容!
久遠的,關于臨淮王宮的記憶,漸漸涌上了惜棠的心頭。惜棠從來以為,和謝洵成親后,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歲月。的確也是,難道不是嗎?可她也不能忘記刻薄的婆母,刁鉆的小姑,她經常會覺得很疲憊,很無力,是阿洵的愛填充了她心里的空洞……但他的愛,從來都不是無所不能的。
“你盡力了,阿洵,”惜棠輕輕地說,“王太后撫育你成人,很不容易。你不能只為了我,就去傷你母親的心……我明白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他眨著眼淚說,“他能做到,我不能。我為了一己之私,再次將你帶入了這里,你還是要與我母親……而他不愿你痛苦,放了你!
惜棠說不出話。她回想起那一天,她離開了未央宮,來到謝洵的身邊。他們相擁而泣,他不能相信眼前這是真實發生的,直到他確認皇帝是真的放開她了……但他眼中那一瞬閃過的是欣喜嗎?惜棠這時忽然不能確定了。
“你為什么要和他比?”惜棠有些喘不上氣,“沒必要,阿洵,沒必要!
謝洵啞聲問:“為什么?”
惜棠說不出違心的回答。
但凡再早幾月,再早一年半年,她確定自己可以說出口,但如今她不能。她完全不能。他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錯過。
惜棠好久沒回答。
謝洵于是明白了。
惜棠又哀求他:“說句話!
“我,”謝洵不知道自己怎么說出口了,“我現在很難過!
淚水,忽而涌上了惜棠的眼眶。
她的心被揪的好痛。
為什么她會讓他們這么難過?
他們對望了許久。
“不要再想了,阿洵!毕恼f,“我們現在,不都還站在彼此的面前嗎?這就夠了。我們還有小樹,還有以后……”
她這句話說出來,比不說,更讓謝洵感到心痛。
望著她的神情,他知道,她其實也是。
“好!彼吐曊f,“阿母她……再不會像以前這般了。我們……”他忽然再說不下去。惜棠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們無言的對視了許久。
臨淮九月的風,吹到他們的臉上,當真是冷極了。
晚上,惜棠又做夢了。
她又夢到了那一天。她和謝澄說了對不起,謝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在殿里頭坐了好久,忽然聽見外頭一陣喧嘩,似乎都在著急喚著陛下……她嚇壞了,提起裙裾就往外跑,一下就看到了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謝澄,她匆匆就跪倒在他的身旁,想要扶起他,他的臉頰燒傷了她的手。
那一晚,惜棠一直守在他的身側。謝澄的病突如其來,來的迅速而猛烈。整個夜晚,他都燒的全身滾燙,惜棠喂他吃了好幾次藥,都沒有絲毫要好轉的跡象。他大多數時間都在昏迷,偶爾會發出讓人聽不清的訖語。
惜棠不知道他夢見了什么,但他的臉上滿是痛楚掙扎的神情。約莫三更天的時候,他睜開了一次眼睛,她疲憊而驚喜的面容映入了他的眼睛里,她聽見他喃喃著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惜棠說不出話,謝澄的聲音又模模糊糊地傳來了,“我不認識你就好了,”他的聲音好委屈,“不認識你就好了……”
惜棠眼眶一熱:“陛下厭我了嗎?”
“我不厭你,我恨你!”謝澄的語氣忽然激烈起來,“你怎么敢讓我這么難過!你怎么敢……”他接連咳嗽了好幾聲。
惜棠連忙去拍他的后背,他潮紅的臉頰緊緊貼著她,蹭得惜棠的胸口發痛。惜棠吻著他的發頂,他濕漉漉的眼睫毛像是被水沾濕的月亮。
她明明已經決定要離開他了,但不知為何,那句話忽然脫口而出了:“你不是說要我陪你一輩子嗎……怎么忽然放我走?”
他臉頰紅紅的,呆呆地看著她,惜棠摸著他的臉頰,他忽然哭了,“那我不放你走了,”他哭道,“你別走,你別走……”他胡亂地說著話,臉色漲紅,像是有些呼吸不過來了,惜棠連忙給他順著氣,迷迷糊糊的,他在她懷里睡過去了,像個迷了路的孩子。
惜棠抱著他坐了好久,想起快到喝藥的時辰了,但藥還沒有送上來,就親自出去催藥。她把藥端了回來,還沒走近甘露殿,就看到了尹太后的輦車,尹太后從明光宮回來了……她愣愣地在階下站著,太后發了話,因而沒有宮人敢上前迎她。
晚間的風吹的她臉頰發冷,但她知道這就是她想要的,她和皇帝又回到了最初的距離,最初的位置……這是她想要的。這的確就是她想要的。
緊了緊衣裳,惜棠還是離開了。小小的孩子坐在門檻,托腮愁悶地等著她。見她來了,悶頭就撲進了她的懷里。惜棠被撞的一痛,那雙和她一樣的大眼睛泛著淚光,依賴地貼著她。他的神態和他的父親是多么的像……這才是她的過去和未來。
眼淚忽然不能抑制,便是在睡夢之中,惜棠也是哭泣著醒了過來。幸好,謝洵沒有被她吵醒。都梁殿熟悉而陌生的穹頂俯瞰著她,仿佛是謝洵在朝她看來,惜棠狂亂跳著的心久久不能平息。
而在長安未央宮,皇帝也同樣夜夢驚醒。
守夜的內侍聽到了天子帷幄傳來的動靜,伏地不敢言語;实劢鼇砜偹缓,白日也心情郁郁,身邊伺候的人都膽戰心驚,生怕呼吸聲大了一點,就惹來皇帝的不悅。他屏氣盯著殿磚,余光瞧見陛下在榻上坐了起來。
風漸漸大了,窗頁子朦朧的映出月亮的倩影。禁中的深夜,總是一片漆黑的。因而此刻陪伴著皇帝的,只有滿殿清幽的月光。
皇帝烏壓壓的眼睫毛,像陰影一般濃重的垂下。他略有些急促的喘著氣,心中的巨石壓得他呼吸不暢。他想要站起來,去殿外走一走,哪怕透透氣也好。漸漸的,卻聽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動靜。
輕輕的,細微的,像風吹著落葉刮著地面,但又比那要更重些,更有分量些。皇帝凝神聽著,那聲音漸漸近了。他低頭一看,一只灰色的小小的兔子,正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睛看著他。
“竟跑到這來了!敝x澄低聲說。
用完了晚膳,宮人就徨徨地來告訴他,說兔子不見了。皇帝發了好大一通火,宮人上上下下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哪里能想到,竟是躲在皇帝的寢殿來了。
“太調皮。”謝澄輕輕說它。
小灰兔抖了抖耳朵,像是不贊同。謝澄摸著它的臉頰和下巴,還是小樹和他說,摸這里最能讓小兔舒服。果然,它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窩在毛毯邊邊,像是要睡著了。
這只小灰兔,當然不是他從前送給小樹的那只。小樹離宮時,把心愛的兔子也一并帶走了。此時,想必已經在臨淮了……謝澄摸著小兔毛毛的手頓住了,小灰兔不滿地咕咕了起來。
皇帝不知道,自己何時,竟淪落到伺候兔子的境地了。小兔不懂他的憂慮,舒適地哼哼唧唧著,睡著了。它毛線團一樣的蜷縮著,謝澄看了它許久,低聲喚人取了清水凈手,才躺下歇息了。
第105章 距離
穎邑長公主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母后,陛下真的……”她聲音頓了頓,“真的叫她出宮了?”
“不然?”尹太后瞪了女兒一眼,“我還拿這些事來騙你嗎?”
穎邑長公主緊緊蹙著眉心。
“陛下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她嘴里喃喃著,尹太后的神色慢慢沉了下來。
“哀家也沒能想到,”她長長嘆了口氣,“不過走了也好,走了也好,時間長了,再深的感情,也總會淡的……”
說到最后,尹太后的聲音也低了下來,顯然自己也是不能相信。穎邑長公主好久沒說話,尹太后囑咐了她一聲:“哀家怕你猜疑,私下與你說清楚了,但你可不能隨意與人說,便是東陵侯也不行。”
“這還用母后說么?女兒曉得的。”穎邑長公主笑嘆道,“只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待她,還有哪里不好么?連皇后之位都許了去……陛下前些日子,才為此和朝臣糾纏了許久,現下人走了,要怎么辦才好?”
尹太后冷著臉不說話,如今外頭都知道,沈夫人病了,需要在披香殿靜養,現今命婦入宮,都不去披香殿,而是來長樂宮了。是的,皇帝親口挽留尹太后回了宮,尹太后便暫且在長樂宮住下。不管怎么說,宮中都得有個話的了事的女主子,不然像什么樣子!
想到這,尹太后又有些煩悶;实郦殞櫫松蚴线@么些年,捂不熱她的心不說,也害的自己后宮沒幾個嬪妃。連累她這個做母親的,這么大的歲數了,還要來料理自己兒子的內廷事,這都叫什么事!
尹太后的頭隱隱作痛,她撫著額頭,還不忘告誡一旁的女兒:“陛下心里頭還有她,你可不要只盯著皇后的位置,做出什么蠢事來,屆時哀家也保不住你!”
穎邑長公主神情一僵,知道母親是為自己好,連忙應承道:“您放心就是!
放心?除了長女,這四個兒女,沒有一個能讓尹太后放心的!尹太后還想再警告幾句,外頭忽然來報,說陛下來了。
尹太后還沒說話,就瞧見了次女坐立不安的神情,穎邑長公主脫口而出:“母后,也沒什么事,我就先回府了……”
尹太后皺著眉頭,打斷了她:“這是你弟弟,又不是旁人,有什么好怕的!何況皇帝一來,你就走,像什么樣子!”
穎邑長公主心里嘀咕著,陛下可沒有把她當姊姊啊……但她不欲招惹母后,就不吭聲了。尹太后見她這幅模樣,心中更是來氣,但眼瞧著宮人已經掀開簾子,迎皇帝進來了,就勉強按耐了下去。
在熹微的晨光中,謝澄微微躲著陽光走了進來。見到了穎邑長公主,他的臉上也沒有別的神情,只是略略點了點頭,穎邑長公主朝他行了禮,才膽戰心驚地坐下了。
謝澄坐在了母親旁邊,輕聲朝母親問好。尹太后打量著他的臉龐:“昨晚又沒有睡好?”
謝澄只是回答:“睡了兩三個時辰!
尹太后面露擔憂之色。“難怪呢!臉色這么差,才休息這么點時間,這怎么能行?今晚要早些時候就寢,知不知道?”
謝澄低聲說:“睡不著。”
尹太后心疼起來了。
“你呀!都多久了,怎么還這樣?”她眼睛泛出了淚光,又有些惱兒子的不爭氣,“答應我,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謝澄遲疑地:“……不好!
尹太后生氣了。
謝澄嘆了口氣:“母后,您別擔心,我有分寸的。”
“你能有什么分寸?”尹太后的語氣毫不留情,“人是你放走的,現下又日日念著她,你說你,到底是想如何?要念著她一輩子嗎?”
謝澄不說話。
母親眼睛里閃爍著的淚光,令他的心抽痛了一下。
“您別說了,阿母,”他說,“習慣了就好了,我會好起來的。”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一說,尹太后更是著急了。但這段時日,她什么話都與謝澄說盡了,而謝澄還是這個樣子,她還能怎么辦?
尹太后沉沉嘆了口氣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不要忘了自己還是皇帝……總不能為了一個女子,就什么都不顧了。莫要忘記了,你如今連個皇子都沒有,待最難受的時候過去了、還是得……”
聽著母親的話,謝澄的心,慢慢地冷了下來。
但這冷,并不是因為母親。
“我不會的。”他輕聲說。
尹太后一愣。
“你不會什么?”
謝澄很冷靜:“我不會再有旁的女人了。”
尹太后悚然而驚。
穎邑長公主亦是震恐望去。
“你要做什么?你是要氣死母親嗎?”尹太后的聲音顫抖起來,“就是你去了的阿父,聽了你這番言語,也不會原諒你的!”
謝澄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八弟弟已經有兩個孩子了!闭f這話的時候,謝澄的心都在顫抖,仿佛有人在他的心頭刮血,“……也是您與父皇嫡親的孫兒!
“這怎么能一樣!”尹太后完全不能接受,“我看你是瘋魔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連穎邑長公主都顫聲道:“陛下,您萬萬不可……”
謝澄不說話。
尹太后真是恨極了他這幅模樣。
“你如何變成如今這樣了!”尹太后實在是不能容忍,雖說因為沈氏離宮,她與兒子和好如初,又能在兒子身上感受到許久未有的溫情了。但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是愿意見到當年拉攏了王駿,無情將她驅逐出朝堂的,冷酷無情的帝王,哪怕要她再和兒子決裂一次……尹太后不管不顧了:“你不如直接說,把皇位傳給沈氏的兒子好了!”
謝澄的神情堅冷如冰。
“母后,”他的聲音很輕,很緩慢,“我還沒這樣說!
尹太后的眼淚不能停止。
“前朝還有事,我先走了,”他微微闔上了眼睛,又睜開,對一旁的穎邑長公主說,“照顧好母后。”
穎邑長公主呆若木雞,都不知道能不能聽清皇帝的話。
謝澄頓了一頓,沒有說話,終究還是轉身離去了。
尹太后在他身后大哭起來。
千里之外的臨淮,小樹正在與祖母父母一塊過著中秋節。
天完全黑了,圓月高懸,小樹雙手扒著窗欞,仰頭望著夜空中皎白的明月。孩子的目光好虔誠,幾乎令惜棠感到驚奇了。惜棠問小樹:“月亮好看嗎?”
“好看!”小樹不假思索地說,“比長安的要亮!”
大人們都是愣住。郭王太后不自在地看了小樹一眼,惜棠輕聲說:“月亮都是一樣的,是因為剛剛下了雨,所以才格外亮!
“是嗎?”小樹很好奇,“下雨會讓樹變亮嗎?是不是雨雨給月亮沐浴了?”
惜棠一笑。謝洵抱著懷里的小樹,耐心地說:“對,小樹沒發現,星星也比平時好看了嗎?”
小樹睜大圓圓的眼睛:“阿父說的對!星星也變亮了!”孩子仔仔細細觀察了一會,忽然皺起了小眉頭,“那顆星星是紅色的,星星為什么是紅色的?星星也會流血嗎?星星也會被欺負嗎?”
謝洵哭笑不得。他把小樹抱的離窗更近,給他仔仔細細講起了那顆紅色的星星。小樹聽入了迷,兩只小短手環著謝洵,東拉西扯地問了好多問題。
惜棠與郭王太后對坐著,相顧無言。這幾日的雨連綿不絕,到了今晚,好容易才停了,殿中仍彌漫著濕漉漉的水汽。惜棠坐久了,漸漸感覺有些冷,忽然聽見郭王太后問她:“你在長安……過的怎么樣?”
這還是惜棠回來以后,郭王太后第一次和她說話。她們都對彼此心存芥蒂,一直這樣不咸不淡地相處著,郭王太后忽然問起了這句……惜棠沒有說話,郭王太后出聲了:“我聽聞,陛下待你很好!
惜棠終于看向了她:“問這個做什么?無論陛下待我如何,都不能為你害我的罪責開脫!
“我,我沒有。”郭王太后艱難地說,“是我對不起你,我與胭兒……”念起死去了的女兒,她的眼眶濕潤了,“我們對不起你……我也感激你。”
惜棠覺得很荒謬:“你也會感激我?”
郭王太后的眼淚如雨落下。
“從前,是我錯了,害了你,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的女兒,我不能回到過去,也不能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郭王太后哽咽著說,“我知道你在長安過的很好,但你還愿意回來和詢兒過日子,還愿意讓小樹回來……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
惜棠的唇瓣輕顫著。
在過去,許許多多個日夜里,她是多么希望,能得到婆母的這一句窩心的話呀!她好容易逃離了父母親的家,來到了阿洵的身邊,她是真的想把婆母當作自己的母親,真正的融入這個家。
但婆母連一點一滴的溫情都吝嗇于給她,從來都是冷語,斥責與鄙薄。連阿洵周旋在她與婆母之間,都常常左右為難,盡管阿洵每每都是偏幫她……但只要有婆母在,美好的日子,總像是被蒙了一層灰色的陰影。
而如今,她已經不想得到,卻是忽然得到了。惜棠說不出話,她悄悄擦去了眼淚,轉頭望向窗外,沒有再回郭王太后。今夜的月亮的確是好亮,太亮了,就連淡紫色的月暈,都照的人眼睛澀澀生痛。
小樹知道了所有的星星,心滿意足坐在父親懷里,大錯特吃了起來。他想喝一點米酒,但惜棠不給他喝,小樹急的眼睛都涌出了淚花兒,最后謝洵斟了些石蜜水給他喝,他才不鬧惜棠了。還哼哼唧唧的,一個晚上都沒理會母親。
小樹吃了好多好多,小肚子都漲了起來。他揉著小肚子望著惜棠,眼睫毛撲閃撲閃的,惜棠一笑問:“不生我的氣了?”
小樹嘟嘟嘴:“還在生氣!”
惜棠無奈了,她抱起氣呼呼的孩子,哄了他好久,才把他哄開心了。郭王太后和謝洵都微笑看著小樹,小樹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跳下地板,宣布道:“我要休息了!”
惜棠牽起他的小手:“阿母帶你回去休息!
小樹高高興興地點頭,一個個地與阿父和祖母告別。外面風有些大,謝洵與惜棠耳語了幾句,才放他們離開了。
這再平常不過的場景,卻讓郭王太后眼睛一酸。
仆婢們忙碌地收拾了起來,謝洵回頭吩咐人送母親回寢宮,忽而聽到母親喃喃:“若是你姊姊在就好了……”
謝洵一怔,他沒說話,抬頭望了眼母親,母親羞慚地低下了頭,謝洵說:“好晚了,阿母回去休息吧。”
“洵兒,”母親叫住了他,“我有話要對你說。”
謝洵低聲說:“國中還有事……”
“好。”郭王太后忍淚道,“那我不擾你了,你去忙吧。”
謝洵囑咐了伺候的人幾句,才離開了。
郭王太后慘然地閉上了雙眼。
回了寢殿,小樹好興奮,好晚都睡不著。
惜棠陪他說了好久的話,小樹才漸漸有了困意,惜棠吻了吻他細嫩的臉頰:“小樹今晚開不開心?”
“開心,”孩子模模糊糊地說,“有阿母,阿父,祖母……”小樹口齒不清的,慢慢地睡著了。
惜棠望了他的睡顏好久。
回了都梁殿,惜棠簡單地洗漱了一番。躺回床榻時,謝洵還沒有回來。
她睜著眼睛發了許久的呆。
漸漸的,她聞到了一縷熟悉的香氣。
是謝洵回來了。
惜棠忽然閉上了眼。
很快,屏風外響起了淋淋的水聲。
惜棠靜靜地坐了起來。
謝洵走出來,看見她,一愣。
“不是睡了么?我吵醒你了?”
惜棠搖了搖頭。
謝洵坐到了她的身邊,他的身上有著濕潤的冷氣。
“好晚了,”他親了親惜棠的臉頰,“睡吧。”
惜棠點了點頭,她躺了下來。
他們緊挨著。
惜棠溫熱的手,撫上了謝洵的微涼的小臂。
她緩緩往上。
謝洵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來。
惜棠琥珀色的眼睛,在漆黑的深夜里,像兩簇燃燒著的火苗。
謝洵的心灼痛起來。
“睡吧!彼侵难劬Γ吐曊f。
惜棠慢慢地,說好。
他們在黑夜中相視許久。
直到最后一縷月光燃盡,他們的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106章 辜負
小樹過了個頗為圓滿的中秋,而在長安宮中,謝澄的中秋就過的頗為孤單了。
自那日和母后不歡而散后,母后就再不愿理他了,哪怕是到了中秋節,都吝嗇于見兒子一面。母后既如此,謝澄也不欲在宮中設宴。中秋節當晚,也和平常一樣,在甘露殿獨自歇下了。
如此情形落在旁人眼里,卻又成了不一樣的景象。眾人不知天子與太后的爭執,只以為沈夫人病了,以致天子連過節的興致都沒有。長安城私下嘀咕了一陣,傳入言恪耳中的流言,忽然又紛雜了許多。
秋日的午后,言恪休沐歸家,還順帶帶回了個皇帝。言恪引皇帝入內,皇帝打量了會四周,對言恪說:“還是太簡陋了些。”
這座宅子,是言恪初來長安時,皇帝賜予他的。隨著言恪地位愈高,恩寵愈隆,這座府邸相比起他的身份,的確有些不合時宜了;实鄄[著眼睛道:“朕欲給你個更好的,只你又不愿意!
言恪笑道:“陛下體恤臣,臣都感念于心。”
皇帝哼了哼,不說話了。和他姊姊一樣,看似溫溫和和的,其實都是個倔性子!他飲了一口茶,漫看窗外流動的云彩,碧樹如蓋,光影燦爛。他忽然說:“你府里還是太冷清了。”
言恪有些驚奇地問:“陛下欲給臣賜婚嗎?”
皇帝原本只是隨口一說,還沒有想這么深。不過言恪這般言語,卻是令他起了心思:“說起來,朕的五妹妹還未婚配,年紀倒也與你相宜……”
湖陽長公主?言恪一驚道:“陛下不可!”
皇帝不開心了:“如何?你看不上朕的妹妹?”
“臣哪里敢,”言恪連忙道,“公主身份高貴,是臣相配不起。”
他看重的人,哪里有什么相配不起的?不過言恪這番話,倒是也提醒了他,他對言恪的封賞甚厚,已經讓他很招人眼了,現下倒是要稍微避一避風頭……皇帝無意識地啜飲起了清茶,言恪悄悄松了口氣。
見皇帝神情頗不歡,言恪提議道:“陛下要不要出去走走?臣府里開了好些花!
“不想!被实蹜袘械卣f,“朕就想一個人安靜一會!
聽了皇帝這話,言恪立馬噤聲了。
“不是說你,”皇帝見狀,好笑道,“與朕說說話吧!
和陛下說話?言恪認真地想了想,挑著日常里有趣的事和皇帝說了,皇帝微微垂著眼睛聽著,臉上偶爾會有零星的笑意。
言恪說了好久好久,講的口干舌燥,拿起茶盞潤了潤喉嚨,一抬眼,才發現陛下睡著了。他平穩的呼吸著,眼底還有著淡淡的烏青。
言恪一愣。
他悄悄起身,小心翼翼關上了窗,退出去了。
屋外天光大亮。
言恪低聲和家中的仆婢囑咐著什么,外頭忽然有人來報,說長姊來了。
言恪喚人把長姊迎到了正廳。
長姊一見他,就笑道:“我昨兒做了些艾團子,攙了你喜歡的豆沙餡兒,嘗了味道還覺得不錯,特地拿來送給你!
言恪很驚喜,好久沒回臨淮了,偶爾,言恪也會想念家鄉,在家中時,母親就常做艾團子與他吃。言恪歡喜地謝過了長姊,拉著長姊坐下,兩姊弟說起了話來。
說著說著,就不免談到了惜棠。
言恪問:“二姊有給長姊寫信么?”
“都給你寄了,還能不給我寄?”惜蘭說,“她說她一切都好呢,小樹見了祖母,也和祖母相處的很好!
“二姊也是這么和我說,”言恪的神情遲疑起來,“她有提到……姊夫么?”
惜蘭一怔:“沒,沒有。”
她擔心問:“你是在想……”
言恪打了個寒噤。
“我就是在胡思亂想,”他嘆氣道,“二姊與姊夫分開了這么久,如今好容易在一塊了,應該很高興才對吧。”
惜蘭心神不寧,她勉強點了點頭。
若是捫心自問,惜蘭其實不愿惜棠與臨淮王回鄉,但這是妹妹自己的選擇。畢竟外人瞧著她與陛下過得好,但誰也不知道究竟內里如何,妹妹既做出了決定,惜蘭也唯有支持她。
如今,她的選擇是做出來了,但是萬一,與她原本所想的并不同呢?畢竟,她拋下的不是旁人,而是陛下呀!
惜蘭不禁喃喃出聲:“陛下他……”
“陛下?”言恪不明所以,“陛下什么?”
“沒什么,”惜蘭搖了搖頭,“也不知怎么就說出來了!
言恪探究般看著長姊,但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沒就此事再說了。不知不覺,一個下午過去,傍晚刮起了微涼的風,惜蘭正欲和弟弟告別,下人入內來稟報,說郎君來接她了。
言恪一笑道:“那我就不留阿姊了!
惜蘭臉紅了紅,言恪還欲打趣長姊幾句,忽然聽說陛下醒了,只得匆匆和長姊告別,趕去茶室了。
謝澄睜眼時,深紫色的日光恰好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他輕聲問:“朕睡著了?”
言恪說是,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快入夜了,陛下要在臣府里用膳嗎?”
“不了,”謝澄說,“朕回宮還有事。”
說著說著,謝澄就起了身。此時已是傍晚,紫色的夕陽把他們的臉照的發紅。正是九月,府中的秋菊開的正鮮妍,仿佛金色的油流淌了一地。謝澄安靜的凝睇許久,言恪跟在他的身后,也始終保持著緘默。
快到門口了,謝澄說了聲:“今日叨擾你了!
“您哪里的話,”言恪笑道,“臣還盼您日后多來呢!
謝澄微微一笑,抬步正欲離去。不遠處,有人在談話的聲音,卻漸漸的接近了。
“……怎么不見阿弟?”
“阿弟臨時有事呢,才來不及見你,你不至于為這點小事生氣吧?”
“我哪有生氣,”邵全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我就是擔心,我如今官職低微……”
“有什么好擔心的?”惜蘭輕聲細語,“阿弟不是這樣的人!
“這哪能說得清楚!”邵全忍著氣道,“倒是你,我不是常叫你入宮,在夫人跟前為我美言幾句嗎?不然我也不至于還是現在這樣!”
言恪聽到這里,臉色已經變了。他側頭一看,皇帝的臉色,果然慢慢地冷了下來。
而惜蘭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夫人現下還病著,我怎能隨意入宮,你又說糊涂話了!
邵全聽了惜蘭這話,心頭更是怒火燃起。每次他叫她做事,她都是這樣不緊不慢的!他怒極道:“你是夫人的姊姊,你想見她,夫人還會不讓你見么?我看你就是想……”
他話還沒有說完,皇帝就冷冷地打斷了他。
“她想什么?”
邵全一驚,他徨徨然回頭,猛地就對上了皇帝冷如寒冰的臉,他撲通一聲跪下了:“參,參見陛下,臣不知陛下在此……”冷汗一滴一滴地從額角流下,他幾乎有些跪不住了。
惜蘭跟著邵全跪下,她嚇得說不出話來。
“把朕的話當耳旁風了么?”皇帝問,“朕問你她想什么?”
邵全戰戰兢兢,不敢回話。
“你把夫人當什么了?”皇帝輕輕地問,“你的登天梯,你的墊腳石么?想用就用,想拿就拿?”
邵全汗出如漿,他嘴巴張張合合,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言恪不忍心了,出言道:“陛下,姊夫他只是一時失言……”
“失言?”皇帝冷冷一笑,“朕看他是嫌命長了!”
三個人都悚然而驚。邵全哭道:“陛下,臣錯了,臣再不敢,再不敢了!您饒了臣這一回!”
皇帝好久都沒說話,言恪此時也不敢出聲了。
“記住你說的話,”皇帝慢慢地說,“這是最后一次。再沒有下次!
邵全連連磕頭:“謝陛下!謝陛下!”
皇帝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頭離去了。
言恪來不及安撫姊夫,連忙跟上皇帝。
身后,邵全劫后余生的哭泣聲,越來越遠了。
因為遇到了這檔子事,皇帝回到甘露殿時,臉色就特別的差。
尹太后見了,就是一驚:“誰惹你了?”
謝澄一愣:“您怎么來了?不是說再也不見我么?”
尹太后氣道:“你還敢說!”
謝澄不吭聲了。
“哀家見你出去了一日,怕你又跑到外頭飲酒,飲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尹太后皺眉道,“你今兒哪去了?”
謝澄的語氣慢慢的:“朕不想告訴您!
尹太后一瞪眼睛。
謝澄就說:“去云觀侯府上了!
盡管對惜棠有諸多不滿,但對言恪,尹太后還是沒有什么意見的,但她仍舊罵了聲謝澄:“堂堂天子,日日跑到臣子府上,像什么樣子!”
謝澄靜靜聽著母親責罵。
半晌才問:“您不生氣了?”
“生氣有什么用?”尹太后忍不住瞪他,“從小到大,你哪一次有聽過我的?”
謝澄低聲說:“謝謝您!
尹太后的眼眶又紅了。
“還謝我呢!你少些氣我,我就滿足了!币蟛亮瞬裂蹨I,“如今你想做什么,哀家都不管了。只盼你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不要再讓我心煎一場!
謝澄坐在榻上,把頭往后一仰,笑說:“這是自然!
萬里江山,無上權柄,都盡在他的手中。他當然會長長久久當好他的至尊天子。
遠處的天邊,正是蒼云如海,殘陽似血。
陸陸續續下了一月的雨,今日終于雨停了。
小樹一溜煙兒跑去園子里采蘑菇,興高采烈地摘了一天,熱了滿身的汗。
他興奮地舉起滿滿的一筐菌子,和父母親分享起來,嘴巴簡直一刻都沒停過。
謝洵與惜棠,都是很耐心地聽著。望著孩子歡樂的模樣,惜棠的眼里也滿是笑意。謝洵忍不住問了句:“今日是不是很開心?”
“是,”惜棠下意識地回答,“小樹今日很開心……”
謝洵微微一愣。
小樹追問:“阿父與阿母說什么?”
謝洵摸了摸孩子汗津津的臉頰:“阿父問阿母,小樹今天開不開心!
小樹驚訝道:“怎么不直接問我呢?小樹當然開心呀!”
惜棠一笑。謝洵說:“小樹開心就好!
小樹左看看阿母,又看看阿父,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懶得想了!他和父母親打了一聲招呼,跑去和祖母分享他的蘑菇了。
只留下惜棠與謝洵在原地。
謝洵說:“小樹比我小時候活潑多了!
“小樹以前還是個安靜的孩子,”惜棠的聲音有些飄忽,“越長大,倒是越活潑了。也不知隨了誰……”她笑了笑。
“隨你么?”謝洵忽然問。
“當然不是,”惜棠一愣,“我是什么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謝洵說,“我曾經以為我知道!
惜棠輕聲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說我變了么?”
謝洵沒說話。
“我變了,難道你就沒有變?”回想起這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惜棠的眼睛有些濕了,“我是真的想我們回到過去!但你呢?你對我這么冷淡……”她微覺齒冷,再說不下去了。
謝洵靜了靜。
“我不是有意的!
惜棠含淚瞪著他。
“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只是在想,”謝洵慢慢地說,“你既然都不情愿,為什么一定要強迫自己呢?就像你昨晚握著我,我感覺的到,你的手是熱的,但我知道,你的心……其實很冷!
惜棠說:“我沒有。”
“真的沒有么?”謝洵的眼睛里,有著明顯的哀傷,“我能感覺得到!你對我的,對我的……”他的聲音飽含痛楚。
惜棠的心跳的飛快。
“你說我對你變了,那你呢?”惜棠的聲音顫抖起來,“你也不是從前的你了!當年,你向我求親,我其實很多顧慮,并不情愿,但你一點都沒有退縮,而是堅定地握住我的手……”
惜棠的聲音哽咽了。
“但是現在呢?我待你的心是不比從前了,但難道我沒有為我們的未來努力嗎?是你!你一直在往后退,先拋棄了我!
謝洵喉嚨堵塞著。
他回避了惜棠的質問,只是說:“但我知道,這樣做,你不快樂!
惜棠流著淚。
他們好久都沒說一句話。
謝洵說:“我不想見你如此……我想你真正的快樂。”
惜棠流不出淚了。
“你要我快樂,那你究竟想我怎么做?”
謝洵看著她濕潤的眼睛,心痛難當。
“你的心里……明明有答案!
惜棠的心長久顫栗。
“你看,”謝洵輕聲說,“你已經有答案了!
惜棠別過臉去。
不知何時,天空又下起了雨來。
“我辜負了他,來到你的身邊,我以為我們至少可以……”惜棠心痛的幾乎要死去了,“但這就是我們現在的模樣。”
謝洵忽然不能再看她。
雨,越下越大了。
第107章 覆水
借口去接小樹,謝洵匆匆逃離了。
他來到母親的寢宮,婢女告訴他,說小郎君已經回去了。
他靜靜立在原地。
黃昏落下的雨,為廣闊的天地,增添了一抹凄哀的色彩。
他看到了坐在宮檐下,長廊里,望著瓢潑的大雨,昏昏欲睡的母親。
四年不見了,母親老了許多。
還是孩子的時候,謝洵就深深以為,母親是世間最美麗的女人。他這樣和母親說,母親也很歡喜,但歡喜之下,又有著隱隱的憂傷。
從小,他就是個敏感的孩子。他忍不住詢問母親,母親撫摸著他的臉,嘆氣對他說,若這張臉容色不在了,父皇會寵愛她到幾時呢?
母親的擔憂,小小的謝洵,還不是很明白。自他記事起,他就知道,母親是后宮中,最受父皇寵愛的妃子。連椒房殿中的尹皇后,有時都有所不及。沾了母親的光,父皇也很喜愛他。他一度以為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
直到他稍稍長大了,走出了母親的漪瀾殿,才知外面的霜雪刀劍,對母親這樣一個二嫁有女的寵妃來說,是有多么的嚴苛無情。他再不能像從前這般快樂了。
隨時,父皇都能奪走他們的一切。母親雖然與父皇恩愛,卻也害怕他,畏懼他,時時刻刻,都過得如屢薄冰。這種心靈上的憂郁,不安定,也影響了她的兒女,在不知不覺中,如影隨形了謝洵許多年。謝洵知道,內心深處,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堅強的人。
如針如線的雨水,漸漸把他的眼睛沾濕了。母親注意到了他,驚訝地喚了一聲:“洵兒?”
謝洵于是走過去,低頭望著母親。
怨她嗎?謝洵當然是怨的。回到臨淮的那一日,他質問母親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欺騙他。他還沒說一句責罵的話,母親就已經哭的止不住,不停地和他道歉,和他說對不起。
可那又有什么用?如果他再沒有責任心一點,再無情一點,他就可以把全部的罪責都推給母親,還有死去的姊姊,繼續心安理得地與惜棠過日子?伤恍,他不夠狠心,又太軟弱。
母親問他:“你是來找小樹嗎?”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
母親就說:“他回去了。”
謝洵沒回答,母親又問:“你連一句話……都不愿與我說了嗎?”
謝洵麻木地說,“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母親似乎是哭了。
看著母親的眼淚,謝洵忽然感覺很心痛。但他再不能開口去安慰母親了。“你怨我,也是該的,”母親哽咽著說,“但總歸她回來了,我這個做阿母的,犯下的大錯,至少沒有害了你終生!
謝洵眼睛發澀。
“阿母,”他輕輕地說,“我和她,也許就要分開了!
母親全身一震。
“你在說什么?是在故意誆阿母嗎?”她緊緊抓住了謝洵的手,“我不信……你們曾經,明明那么的相愛!
曾經。
謝洵的喉嚨堵住了。
“你難道不想她嗎?她難道不想你嗎?阿母雖然老了,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郭王太流著淚說,“我看她,分明還是愿意和你過下去!
謝洵心中一痛。
他低聲說:“但我不能,我不能……”
方才棠棠說,是他先退后一步,是他先放棄了她。
她說的沒錯。
但,并不是因為他變了,他不愛她了。
相反,他還深深愛著她。
正是因為愛著她,他反而更加不能原諒自己。
更加不能相信,他和她在一起,他能夠保護她,護住她。
其實,皇帝已經放開了手了,他不會再參與惜棠和他之間。謝洵知道,他的憂慮,其實是沒必要的。
只要他能接受自己,棠棠最終還是能接受他。雖然她不如從前那般愛他了,雖然她心里有別人了,但他們還是能夠在一起,還是能夠很幸福地過完這一生。
那他為什么還在徘徊?為什么還在猶豫不前?
謝洵忽而落淚了。
她的眼前,不應該只有他。還有另外一人,他可以給她更多,可以讓她過的更好,
謝洵知道,若是皇帝在,得知了他的所知所想,一定是會嘲笑他的。
皇帝,從來都不是一個退縮的人。
深深愛著的女子,不夠愛他,那又怎樣?心里有旁人,那又怎樣?他曾經傷害過她,那又怎樣?
因為他深信,自己是最好的,能夠給予她的,也一定是最好的。
只要他先一步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切都會改變,她最終還是會愛他的。
而他之所以放惜棠離開。
并不是覺得自己不夠好,比不上謝洵……他只是不想再讓她難過,再讓她痛苦。
盡管惜棠沒有對他說,但謝洵,其實什么都知道。
偶爾,他也許會比惜棠,更了解皇帝。
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的皇帝兄長了。他自小,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這是謝洵,永遠都不能及他的地方。
謝洵好久都說不出話,郭王太后沉默了。
“洵兒……”她這般問自己的兒子,“只能如此了嗎?”
謝洵回答不能。
傍晚淅淅瀝瀝的雨滴,要將最后一點天光吞噬了。
小樹活蹦亂跳的,惜棠好久才給他洗完身子。
她抱著香呼呼的小樹,好久不說話。
小樹不安分地扭著小身子,聲音奶聲奶氣的:“阿母,我要下去玩!”
惜棠說:“但阿母想與你說話!
小樹眨了眨眼睛:“阿母要與我說什么?”
孩子懵懵懂懂的神情,叫惜棠完全說不出口。
“如果,”惜棠還是艱難地出聲了,“阿父阿母分開了,小樹會不會,會不會……”她的聲音哽住了。
小樹臉上歡樂的神情,飛快地消失了。
“為什么?”孩子傷心地問,“您為什么要與阿父分開?小樹好不容易才有阿父!”
惜棠心如刀絞。
她還沒說話,小樹吸了吸鼻子,又開口了:“是因為陛下嗎?”
好久沒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這兩個字。惜棠的心猛地揪緊了。
“是,但也不是!毕幕卮。
小樹被她弄糊涂了。
“肯定是!”小樹直截了當地說,“您想陛下了!您想和陛下在一起,不要阿父了!”
惜棠啞著聲音說:“你又知道?”
小樹委屈地看了她一眼。
“您別想騙我,”孩子扭扭捏捏的,“我就是知道!
惜棠擦了擦眼淚。
“阿母就算和阿父分開了,也不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才離了宮,哪里是說回去就回去的!
“阿母對我說謊!”小樹不開心了,“陛下不會不讓你回去的!陛下這么喜歡阿母!”
“你年紀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喜歡了?”
“我當然知道!毙溆X得自己可聰明了,他擦擦眼淚,又難過起來,“像阿母,就是不喜歡阿父了,才要和阿父分開。”
惜棠出聲不能。
小樹緊緊抱住了她。
“阿母和阿父分開了,”孩子哭著說,“我還有阿母嗎?還有阿父嗎?”
“說什么糊話!”惜棠趕忙說,“不管阿父阿母怎樣,小樹都是我們最心愛的孩子!
小樹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
“真的嗎?”
“阿母為什么要騙你?小樹覺得阿母不愛你嗎?阿父不愛你嗎?”
孩子的臉頰鼓了起來:“……愛。阿父阿母都愛小樹!
“那就是了!毕挠H了親他的臉頰,“永遠都愛小樹!
小樹還是哭了。
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哭的好大聲。
哭到了好晚,才抽抽噎噎睡過去了。
惜棠回到寢殿時,謝洵已經在了。
她抿抿唇問:“怎么不去叫我?”
謝洵答非所問:“我聽見小樹在哭!
惜棠沒說話。
謝洵問:“你是與他說了么?說了……我們。”
惜棠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孩子太小,是我對不起他,”謝洵說,“他不該經歷這些!
惜棠冷淡地說:“你這話,不應該對我說。”
“棠棠,”謝洵的聲音很輕,“你是在怨我么?”
惜棠平靜地說:“我怨你做什么?我怨我自己。”
謝洵深深閉上了雙眼。
良久,他問:“你離開他,回來我的身邊,是為什么?”
惜棠麻木地說:“我還愛你!
“只是因為這個么?”謝洵的眼睛像是紅了,“一定還有別的……告訴我,是什么?”
惜棠艱難地眨了眨眼睛。
“還因為孩子,因為小樹……”她眼睛流出了眼淚,“我想給他一個完整的家!
謝洵啞聲說:“不止!
惜棠的臉頰忽然一陣疼痛。
“還因為……”惜棠的聲音哽住了,“我覺得我對不起你,我對你,很歉疚!
謝洵的雙眼,流露出深深的痛楚。
“我早就說過了,棠棠,”他輕輕地說,“當初跟了他,不是你愿意的,你不能反抗。而后來愛上了他,也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惜棠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如今這樣說,是什么意思?等不及要與我分開,要我與他在一起么?”
謝洵長久靜默。
“我不是,”他聲音發澀,“我只是想弄清楚,你的心!
“當日在長安,你也是這么和我說的!”惜棠的語氣激烈起來,“你說你想知道我的心,我的心已經告訴你了!我離開了他,回到了你的身邊,我想和你像以前一樣!你究竟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像以前一樣?”謝洵問,“你覺得,我們還能回到以前么?”
惜棠心中發緊:“你什么意思?”
謝洵輕聲開口了:“我的意思,你其實很明白!
惜棠忽然說不出話了。
“你其實更愛他,更在意他,是不是?”謝洵的眼中有淚,“你其實知道,但是你不能接受,不愿承認!所以為了小樹,為了消解心中的歉疚,你選擇了我……回到了我的身邊!
“你說的,”惜棠的聲音靜靜的,“仿佛我對你很無情!
謝洵淚落如雨。
“我知道……你沒有。你心里還有我。是我太軟弱了,我不能夠……”他別過臉去。
惜棠什么都明白了。
“既然這樣,阿洵……”這也許是她最后一次這樣喚他了,“我們分開吧!
第108章 再見
好久,好久,謝洵都沒有說話。
“分開?”他這樣問。
“是!毕纳钌畹亻]上了眼睛。
在過去的任何時候,她都不能想到,她與他之間,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好。”
謝洵點頭了。
惜棠的心臟,忽然一陣抽痛。
她不明白這疼痛,究竟是從何而來。
謝洵抖著聲音開口了:“棠棠……”
“別這樣叫我!”惜棠說,“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謝洵紅著眼睛看著她。
終于,他還是離去了。
寂寂的深夜里,惜棠淚流不止。
第二日一大早,謝洵就去尋了小樹。
孩子悶悶的,一個人托腮望著窗邊。
湊近一看,才發現他的眼睛里有淚光。
“阿父,”小樹吸吸鼻子,“你和阿母真的要分開嗎?”
謝洵把他抱起來:“是!
小樹哭了。
“為什么呀?”
謝洵的喉結艱難地動了動。
他低聲說:“都是阿父的錯。”
孩子的眼睛濕濕的:“阿父做錯了什么?”
“阿父……太膽小。”謝洵的臉貼著小樹的臉,“我的心里,總是過不去。”
小樹不明白:“過不去什么?”
謝洵不能回答。
“我害怕,”良久,他這樣說,“我一看到她,就會想到自己……”
無能又無力的自己。
總是讓她委屈求全的自己。
他轉移了話題:“小樹是不是說,以前在宮里,陛下對你好?”
小樹偷偷覷著阿父。隱約發覺了阿父,阿母,還有陛下三人的異樣,小樹不敢像以前一樣毫無顧忌地說話了。
謝洵又問了一句:“可不可以告訴阿父?”
小樹絞著手指。
“陛下待我好,”小樹說,“待阿母好。”
孩子忽然不安了。
“阿父!”他問,“我要和阿母回宮里去,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當然不會,”謝洵說,“我們都還是小樹的阿父阿母!
在父親溫柔的聲音中,小樹哭了好久好久。
謝洵抱著傷心的孩子,和他一起待到了好晚,才離開了。
走出長廊的時候,天空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謝洵盯著這雨。
他與惜棠初遇的那天。他們分崩離析的那一天。還有今天。都有著相似的雨。
眼淚,忽然不能控制地從眼眶流出。
他回過頭,在長廊的盡頭,看到了惜棠。
她一定也是來看小樹的。
他們都清楚看見了彼此眼中的淚。
她如云的烏發,美麗而脫俗的臉龐……一切的一切,仍舊和當年一模一樣。
剎那之間,謝洵涌起了一股沖動,他想出言挽留她,他想讓她留下來,他們還有好長的一生要過——
但話出自口,他說的卻是:“我們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樣?”
惜棠落淚了。
“你問我?”她搖著頭,“我要怎么告訴你?”
謝洵眼含淚水望著她。
“可以了,”惜棠說,“已經說好了要分開,就不要再問這樣的問題……”她忍痛說,“答案是什么,你不清楚嗎?”
謝洵茫然地:“是我。”
惜棠顫抖著說完了:“……還有我!
謝洵無措望著她。
“我指責你逃避,不敢往前,但我又是以什么立場指責你呢……畢竟,不管我與他的開始如何,我對他,終究是有了感情。我……愛上了他!
謝洵心口一痛。
“你終于說出來了!
“是的,終于,”惜棠眼中含淚,卻忽的一笑,“我一直沒有明說,但其實你心里都知道。你介意我心里有他,這樣勉強地過下去,我們都不會幸福的!
她喃喃道:“我怎么到現在才發覺……”
“不!”謝洵忽然打斷了她,“我更想你幸福!他……比我更能給你。”
惜棠顫聲問:“你為什么……這樣以為?”
謝洵眨去了眼里的淚。
“那日,我去見他了,他告訴了我,他的母親與阿姊,是如何加害與你的,”謝洵輕輕地說,“他說,就算沒有他,我也護不住你,護不住……”他的聲音哽咽了。
惜棠靜靜地說:“你認為,他說的對!
“難道不對?”
惜棠的心顫栗起來。
她終于明白了。
他為什么,先一步放開了她的手。
他不是不愛她。不是不想和她重修舊好。
他是過不去他自己。
“他是天子!是皇帝!如果他想要人,誰能從他的手中逃出?”惜棠緩緩搖著頭,“阿洵,你不應該這樣苛責自己。”
謝洵的聲音輕輕的。
“但想要得到你的,偏偏就是皇帝!
惜棠忽然不能出聲。
“他是皇帝,是天下的至尊,你在他跟前有所不及,我根本不會為此而怪你……”惜棠屏著呼吸問,“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明白!敝x洵用一種令人心碎的語氣說,“但……我不能。”
惜棠別過臉去。
“和我在一起,你也總不感到快樂,對不對?我總是在彷徨,總是在猶豫,總是需要你給予我氣力,總是需要你支撐我……”謝洵落淚了,“但他不會。他永遠都不會!
在淋淋的秋雨中,惜棠再一次想到了謝澄。
他用溫暖的唇瓣吻她,冷冰冰的手指摸她的臉,他黑夜的眼睛里燃燒著簇簇的火焰,他是熱烈的,灼燒的,不容違抗的。他消融了她的水,裸露出了她脆弱無依的內里。她依靠在他的懷里,像鳥兒飛回了棲息的枝頭,孩童回到了依戀的家。
她怔怔地轉回臉,望進了謝洵的眼睛。
為何,她如今才發現,他們是這么相像的兩個人?
她是在父母親的忽視中長大成人的,或許換了個表象,但謝洵其實也和她一樣……他的父母親當然愛他,但與她相同質地的彷徨與孤獨,也深深扎根于了他的心靈。
兩個不安全的人,在彼此短暫給予微弱的溫暖里,深深地相愛了。但他們終究不能給彼此全然的安全與依戀。畢竟一個破碎的人,要如何去溫暖一個同樣破碎的人?
在分娩一般的陣痛中,惜棠終于明白了。
淚水淌滿了她的臉龐。她聽見謝洵說:“你明白了。”
“我,”惜棠茫然地說,“我明白了!
“棠棠,”謝洵隔著淚水望她的臉,“我愛你,你也許還愛我,但我們,我們不合適!
“不合適?”
“是!敝x洵落淚了,“如果沒有皇帝,沒有他,我們還能很完好的過完這一生。但你現在有他了,你經歷過他給你的愛了,我們繼續在一塊,你會很累的,終有一日,你會恨我,埋怨我!
惜棠說不出話。
“所以,”謝洵終于還是哽咽了,“我們結束吧。趁如今我們都還不怨恨彼此,結束吧!
“這是你最終的決定!
“也應該是你的。”
惜棠捂住心口,“是,你說的是,”濕熱的淚水淋了她滿臉,廊外的雨聲這么大,但惜棠一點都不能聽到了,“分開之后,我還能說,我們之間,曾經是很美好的嗎?”
“當然能,”謝洵柔聲說,他的淚水與雨水融為一體,“你給我的美好,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惜棠還是忍不住哭了。
“我也是,阿洵,”她說,“謝謝你給我的愛!
謝謝。
謝洵后退一步。
從今往后,他們就是,可以給彼此說謝謝的關系了。
“我也是,”他低聲說,“謝謝你,棠棠!
惜棠淚如雨下。
他們靜靜凝望了彼此好久。
蒼梧山,臨淮王宮,長安,數不清的雨,數不清的晴天,從前的一幕一幕,都從他們的眼中過去了。
自從知道父母親要分開后,小樹就特別依戀惜棠,
夜晚,他貼著惜棠,不止一次問:“阿母,你要去哪里?”
惜棠摸著孩子毛乎乎的小腦袋。
她說,“我還沒想好!
小樹瞪圓了眼睛:“不去找陛下嗎?”
“你這話說的,”惜棠說,“陛下是想見就見的嗎?”
小樹不明白了。
“以前,不就是想見就見的嗎?”
惜棠輕聲說:“那時候不一樣。”
小樹執著地問:“哪里不一樣?”
“那時候……”惜棠忍著心口的痛,“我還沒與陛下分開!
小樹似懂非懂。
“小樹知道了,”孩子點著頭,“阿母扔下陛下走了,阿母是怕陛下生氣了,不愿意見你!”
惜棠的聲音攥緊了:“他會嗎?”
小樹鼓著臉頰好久。
“小樹又不是陛下,怎么會知道呢?”小樹搖了搖小腦袋,“阿母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試試?
惜棠畏縮了。
她想見謝澄,又不敢見他。
畢竟,當初決然離開的是她。他為此傷心欲絕,大病了一場。而她又這樣突然的回去,說要和他在一起……
盡管他愛她。
但若是心安理得地倚仗這點,她就太自私,太可恥了。
“我,”惜棠喃喃自語著說,“我總要見他一面,即便他怨我,恨我……”
是了。
惜棠喉嚨一梗。
他總是說他恨她。
小樹奇怪了:“阿母怎么忽然不說話?”
惜棠回過神。
“阿母在想事,在……”
她話還沒說完,小樹就插嘴了。
“阿母在想陛下!”
惜棠全身一愣。
“是,”她低聲說,“阿母在想陛下!
小樹,忽然露出傷心的神色。
“阿母要陛下,不要阿父了嗎?”
“我與你阿父,是說好了,才分開的,”惜棠說,“不是我不要他,也不是他不要我。”
小樹淚光閃閃。
惜棠愧疚極了。
“小樹,”她抱緊了懷中的孩子,“阿母對不起你!
“沒有對不起!”小樹使勁搖著頭,小胖手擦著惜棠的眼淚,“阿母愛小樹,小樹也愛阿母!阿母喜歡陛下,小樹不能攔著阿母!
“小樹,”她的聲音哽咽了,“謝謝你。阿母愛你。”
秋日的清晨,遠在長安的言恪,揉著眼睛打開了窗欞。
從臨淮水鄉飛來的白鴿,俏生生立在窗檻,明媚的陽光下,黑豆一樣的眼睛望著他。
言恪打開卷紙一看。
他久久怔住了。
“阿姊,要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