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等靈兒出來通傳,惜棠的母親云氏,就徑直走了進來。
臨淮的天空,常年都是暗沉沉的。惜棠睡了午覺,剛剛才起來,因而還沒來得及吩咐點燈。寬敞的殿中,只有幾扇支摘窗半撐著,若有若無地漏入些無精打采的天光,都梁殿整體都灰蒙蒙的。
云氏一走進來,就蹙了蹙眉,不禁詢問殿中伺候的婢女,“這么黑的天,怎么沒人點燈?”
婢女低著頭,正想回話,惜棠就從寢殿走出來了。她一身素凈的天水碧長裙,只簡單地挽起了一頭烏發,臉上不加妝飾,神情看起來淡淡的。
“我午睡剛起,”惜棠說,“才想叫人點燈,母親就來了。”
云氏一怔,臉上還是溫溫柔柔的,在婢女的招呼下坐下了,很和氣地說了一句,“白日睡多了也傷身子,王后也要注意注意。”
惜棠說好,謝過了母親的關心,從靈兒手中接過火折子,點亮了放在案上的雁魚燈。淡淡的火光照在了惜棠的臉上,云氏微微吃了一驚,“王后的臉色怎么這么白?可是病了?”
惜棠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略略有些不自在。她搖了搖頭,“許是這來回奔波,有些累壞了吧。”惜棠說,“過幾日就好了。”
“也是,來來回回兩個多月。”云氏望著女兒近在咫尺的臉龐,忽然嘆了口氣,“王后既回來了,怎的不告訴家中一聲?我還是從別人口中知道自己女兒女婿回了……”
母親的言語有著明顯的埋怨,惜棠沉默了一會,“是女兒的不是,下次再不會了。”
母女之間生疏到這般地步,其實也是沒什么別的可說了。但云氏猶猶豫豫的,還是問了一句,“我尋人找來的藥方子,王后有沒有喝?我聽旁人說了,都是極有利于子息的,王后要常喝呀……”
果不其然,又是提這個!惜棠厭煩透了,但面上還是含糊過去,“都有喝的。”想了想,又說,“這種事情強求不得,母親不要太著急了。”
“我哪是自己著急,我是替你著急啊!”云氏的語氣也急起來,“你比我還清楚么,王太后一向瞧不上我們家,現下大王還向著你,可是以后呢?你總要為自己的以后打算!”
見惜棠沒回答,云氏也沒辦法了,“我與你阿父成婚才半年,就有了你長姊,怎么你一點都不像我呢……”
惜棠聽了這句話,臉色微微變了。她默不作聲的,卻還是忍不住撫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云氏察覺到了她的臉色,訥訥道,“我又說糊涂話了,這種事哪有什么像不像的,”又著補道,“你與大王夫妻恩愛,哪有不盼著子嗣的,是阿母心里頭著急,嘴快了。”
對于母親的一切,惜棠早就已經習慣了,是輕易都沒有情緒波瀾的。她微笑著,只是點頭說沒關系。
云氏見她沒有借題發揮,很是松了口氣,又和她絮絮叨叨起了別的事。無非就是些老生常談,要阿洵多多照拂父親,照拂阿弟云云。
畢竟母親還能和她說什么呢?惜棠口上都應了,見時候差不多,就起身說,要送母親離開。
云氏覺得時辰尚早,其實并不想走,但怕說多了,把女兒惹不耐煩,更不幫扶家里,也只能點頭應了。
天空還是灰沉沉的,但卻沒有一點雨意。惜棠撫著門框,立在殿門口,看著母親的身影漸漸遠去。冷風像霧氣,又像雨,時不時地打在她的臉上。天地之間,仿佛此時只有她一人而已。
謝洵回來時,看見惜棠坐在榻上,什么都沒做,像是在發愣。他忽然起了玩心,走過去,揪了一下惜棠散落在榻邊的長發。
“阿洵!”惜棠小叫一聲,“怎么還玩這個!和個小孩一樣……”惜棠嘟嘟囔囔的,扯回了自己的頭發,謝洵不說話,只是微笑看著她,惜棠也笑了,湊上去親了親他的眼睛。
“今天這么早回來,”惜棠有些納悶,“往日不是還要半個時辰嗎。”
“早些回來不好嗎?”謝洵佯作生氣的樣子,“這一日日的邀我出去飲酒,實在是煩透了,幸好明日就沒有了。”
謝洵剛剛回到臨淮,國內的豪強大族都紛紛邀他宴飲,在表明擁護態度的同時,又想從他口中探知長安的動向。
謝洵婉拒了幾個不太重要的邀約,但其他的,還是逐一挑日子去了。前前后后折騰了十幾天,現在終于可以消停一會了。
謝洵性子恬淡,惜棠知道他素來不喜這些場面,剛想出言應幾句,謝洵又說,“方才司天臺同我說,這天陰了有一些時日了,明日會是個好天氣,我打算去鏡湖作畫,棠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謝洵平生有兩大愛好,一是讀文史,二就是作畫了。當年,他聽旁人說蒼梧山風景秀美,特地挑了個天晴的日子,跑去作畫。哪知畫沒有作成,雨倒是忽然下起來了。謝洵只得匆匆尋了處巖穴避雨,就是在那遇見了惜棠。
想起往事,惜棠與謝洵都是心中一動。但惜棠想了想,還是道,“我還是不去了。”她有些怏怏的,“最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謝洵當然知道原因,他臉色悄悄的變了。卻也不想提起,惹得惜棠更加心慌,惜棠當然知道謝洵在想什么,她握緊了謝洵的手指,兩人對視一眼,什么都沒有說,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
“今天阿母來找我了,”惜棠語氣悶悶的,“你知道的,我真不愿見她。”
謝洵心疼地問,“她與你說什么了?”
“還能說什么,”惜棠說,“無非就是那些說慣了的。”
想到母親下午的言語,惜棠不禁撫上了自己的小腹。過去的幾年,婆母和母親,尤其是婆母,都不知催過她多少次,惜棠原本不是很著急,都被她們催怕了,私下也尋了好幾個醫師,但每一個都告訴她,她和阿洵的身體都很康健,想來只是緣份未到……
緣份!這個詞是多么的玄乎!惜棠對難以揣測的人與物,始終都懷有著深深的惶恐,因為她實在不是個被命運眷顧的人。
而在經歷了長安一行后,惜棠更盼望有個與阿洵共同的孩子了。未來如此詭譎多變,誰知道他們將會經歷什么。惜棠迫切的想要切切實實的,能感受到的東西。
和惜棠想到了同一件事,謝洵也一下緘默了。但他從來都不愿惜棠有任何一點壓力,“莫聽母親說什么。”他說,“順其自然,只管過好我們的日子。”
惜棠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好。
與都梁殿不同,壽成殿中,郭王太后與儀成君陸胭難得爭吵起來。
“叫你少同陸家人廝混,”郭王太后冷冷哼道,“你還日日同我提起他們來。”
“阿母這話說的,我也是姓陸的呀!”陸胭也有著火氣,“阿母索性連我也不要見了!”
郭王太后淡淡看著她。
“有時候,”她面色平淡道,“我多期望沒和你父親生下你。”
“阿母盡說這樣的話,傷我的心!”陸胭臉色通紅著,眼中閃著淚光,“女兒也多想向阿弟一樣,做一回阿母心中真正的女兒。”
看著女兒這般反應,郭王太后知道自己說過頭了。
“也是了,我與你父親的恩怨,同你有什么相干。”郭王太后喃喃道,“是阿母錯了……”
陸胭面上流淚著,心中卻冷笑不停。父親這樣好的人,能有什么對不住母親的地方呢!無非就是母親嫌他身份微賤,一個病死了多年的樵夫,還有他留下來的這個女兒,阻了她的登天之路。
陸胭內心已是怨極,但還是強忍著,只是哽咽道,“是我的錯,不該老是向母親提起嫂嫂娘家的女兒。”她用帕子擦拭著自己的眼淚,“區區一個小吏之女,如何能與阿弟相配,是女兒魔障了……”
聽到這里,郭王太后卻是微微冷笑了。
“雖是小吏之女,但好歹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郭王太后含恨道,“不像現在這個……”
郭王太后的聲音漸漸小了,陸胭有些聽不清,“阿母?”她問,“您在說什么?”
郭王太后回過神來,對上陸胭疑惑的目光,連忙搖了搖頭。
“無事,我只是想著,”郭王太后道,“這個門第,自是不能與你阿弟相配,但本就是要她做一妾室,又哪里的相配之說?”
陸胭驚喜道,“那阿母這是同意了?”
“我同意有什么用?”郭王太后白她一眼,“要你阿弟同意才行。”
“指望阿弟,那必然是不能的了。”陸胭很失望,“我還以為阿母要替阿弟抓主意呢!”
“我哪能替你阿弟抓主意?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寶貝他那王后,連做下了那等事,都能……”郭王太后口快快說到一半,反應過來,急急地止住了話頭,忽然心煩意亂,“時候也不早了,阿母有些累,阿胭你也回去休息吧。”
陸胭察覺到王太后異樣的言行,心中覺出了怪異,卻也沒有當場去問。只依言起了身,和郭王太后告了別,方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陸胭沒有說一句話。
一旁伺候的婢女以為出了什么事,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惹了主人不悅。
“寶珞,”不料陸胭忽然開口詢問了,“近來母親對王后,你眼瞧著,是不是有些不太對勁?”
“有,有嗎?”寶珞緊張地回道,“奴婢覺著,王太后對王后還和從前一樣。”想起了什么,寶珞忽然有了談興,“您忘了嗎,就在前幾日,您和王太后一同在園中賞花,恰巧王后也來了,遠遠地就跪下,可王太后瞧也沒瞧她一眼,可別提有多解氣了。”
“解氣?”陸胭瞥了她一眼,“王后何時責罰過你?”
王后性子溫柔,如何會輕易罰人……寶珞暗暗腹誹著,還不是為了討您歡心么。“奴婢是為您感到解氣。”寶珞討好地笑道。
“胡言亂語!若是被阿弟聽到了,連我都護不住你!”陸胭裝模作樣的斥責著,盡管心中有些高興,但瞧著寶珞的神情,還是不愿自己的小心思被這奴婢窺了去,就拉下臉,冷冷道,“回去掌嘴三十,叫你長長記性!”
寶珞臉色一白,只垂首應是,再不敢言語了。看著她小心翼翼的神情,陸胭滿意地點了點頭,心里還在想著壽成殿中,郭王太后和往常不一樣的舉止,長安一定發生了什么……陸胭心中念叨著,漸漸拿定了主意。
長安,長樂宮。
已是夜晚,長信殿中燈火通明。尹太后微微闔著眼睛,聽著潁邑長公主說著趣事。“您是不知道,”潁邑長公主笑道,“堂堂一個大男人,竟連指甲蓋大小的蟲子都怕,還要女兒去給他趕走呢。”
尹太后想著這個場景,嘴邊不自覺有了笑意。
“現在看起來,”尹太后睜開了眼睛,“淼兒與東安侯處的不錯。”
“都做夫妻了,難道還能一味的冷著嗎!”潁邑長公主臉色暗淡了下來,“只在兒臣心中……總歸比不過前頭。”
“曲陽侯的事……皇帝也是無可奈何。”尹太后嘆道,“淼兒要站在你阿弟的角度想一想。”
“當年,女兒對陛下口出怨言,是一時傷心過頭了,”潁邑長公主緘默了一會,道,“這些年過去了,女兒也明白了,私販軍械,侵占民田,魚肉百姓,各個皆是不赦之罪。阿弟不叫他受刑街頭,賜他一個體面的死法,我已經很滿足了。”
尹太后聽了,也是一聲嘆息。
“也是哀家和先帝的錯,給你尋了這么個不成器的郎君。”尹太后感嘆道,“如今見你和東安侯感情好,阿母也就放心了。”
潁邑長公主眼中閃著淚光,不論心中是什么想法,面上仍是含淚應著,見女兒這樣情狀,尹太后也是不忍心了。
“怪我,又提起了這等傷心事。”尹太后想到了什么,又道,“只哀家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子女們的姻緣,各個都不順心……”尹太后搖著頭,不再說話了。
長姊和武陽侯,眾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就是維持表面的功夫,她與東安侯暫且不提,八弟弟和王后倒是感情甚好,只母親為何突發此言?七弟弟不愿立尹氏女為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潁邑長公主心中思量著,面上只作不覺,仍舊和太后如常談笑著。
“現下,也只有你與沁兒,常常入宮來看我了,”尹太后道,“我生了這兩個兒子,竟都好似白生了一般。”
八弟弟身不由己,尚遠在千里之外的城陽國,如何入的了宮,看望的了母親呢?能叫母親說出這樣話的,必然是她的皇帝弟弟了。
潁邑長公主心中一震,直覺這是再好不過的時機,醞釀了一會情緒,“阿母不要太心焦了,”潁邑長公主沉默了一會,繼續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難處。”
“你還在為他說話!”尹太后氣憤道,“他有什么難處?若真有難處,那就好了!現下分明是下了決心,要和哀家唱對臺呢!”
尹太后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想起那日皇帝的誅心之言,心口泛起了仿佛被剜去了血肉一般的疼痛。
皇帝是她最愛的孩兒,她何曾有過哪怕一點要害他的心思!倒是他,為了一個微賤的女子,處處和她作對,儼然是把她當作仇人來看待了。一世母子,竟淪落到了這樣的境地!尹太后心中的傷痛,實在是難以對人言了。
“阿母,”潁邑長公主目露疼惜之情,“是女兒們無用,白白的留在您身邊,卻也不能寬慰您分毫。若不是今歲天象有異,八弟弟也能留在長安多些時日,至少能慰帖您一二。”
諸侯王為什么離開長安,沒有人會比尹太后更清楚了。她聽著女兒的言語,沒有反駁,心中卻也再想,相比起長子,幼子的確更貼心周全些。
“涵兒一向是個好孩子。”尹太后念著幼子的好處,想著他遠離長安,不在自己身邊,心中更是惦記了,“若論起窩心,七郎是遠遠不能比……”
潁邑長公主沒有應聲,只是提皇帝著補道,“七弟弟是天子,難免性子要強些。”她輕聲細語道,“阿母也要這樣想一想。”
天子?天子難道就能不敬母親了嗎?便是天子,也該聽母親的話呀!尹太后臉色陰下來,可她也知道,七郎打小就是個不聽話的兒郎,與他一母同胞的八弟弟截然相反,何況現在做天子了,自然更是不聽人言了,在這一點上,完全不能和幼子相比……尹太后的心幽幽下沉,她緘默著,始終沒有回應次女的話。
潁邑長公主把母親的神色都看在了眼里,她面上不顯,心里卻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