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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金屋藏嬌◎

    被帝王之氣沖撞并沒有沈寄時想象中恢復(fù)得那么快,一連幾日,暖閣內(nèi)都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橋妧枝不敢讓旁人進來,只一直守在他身邊,守到不知第幾日時,她終于忍不住,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止血藥撒下去卻不見效,那處傷口頑固地停在胸口,不停地往下淌血。

    橋妧枝用沾了清水的帕子為他擦拭傷口旁的血跡,可擦了又流,源源不斷,他身上的血好似流不完一樣。

    即便這幾日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場景,可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橋妧枝還是不可避免地難受起來。

    沈寄時垂眸看她,低聲道:“這些對我無用!

    橋妧枝沒出聲,只固執(zhí)地擦過他傷口四周,短暫將那些鮮血擦干凈,又用紗布小心翼翼在上面纏繞了一圈。

    沈寄時目光在她臉上停留許久,不再吭腔,任由她為自己打理傷口。

    她用來纏繞傷口的紗布很厚,鮮血并沒有第一時間洇出,好似當真能將血止住一般。

    “我知道沒用!彼瓜率,盯著他被紗布遮蓋住的傷口,長睫微顫,低聲道:“我不是在給你纏傷口!

    沈寄時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是在給他纏繞傷口,她是想安慰自己,讓自己不那么難過。

    沈寄時莫名想到了承平二十七年的那場大雪,他單槍匹馬出城追胡人,消失那幾日,她不知該有多難過,難過積攢的太多,總要爆發(fā),所以她一怒之下退了婚。

    他生性愚笨,總有太多事,后知后覺,又悔不當初。

    胸前的傷口于他而言就像是樹干上的一截朽木,記不起來便不會疼。他將衣衫合上,一偏頭,透過木窗看到壞了的秋千,于是道:“橋脈脈,我去給你修秋千吧。”

    橋妧枝沒什么反應(yīng),目光落在他臉上,許久不吭聲。

    以往她不樂意做什么,便總擺出這樣的表情。

    拿她沒有辦法。

    兩人對視了許久,沈寄時敗下陣來,“我不去了,就在這里。”

    少女這才起身,將止血藥與紗布收進柜中,低聲道:“等你傷好再出去。”

    頓了頓,她又補充:“起碼要我看不到。”

    她背對著他,日光正好灑在她身上,在地上映出斜長而淺淡的影子。

    于是沈寄時伸手,手掌與影子重合,融為一體。

    他突然低笑,“橋脈脈,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典故?”

    橋妧枝沒回頭,可動作卻慢下來,耳朵輕輕動了一下。

    “什么典故?”

    沈寄時拉長聲音:“金屋藏嬌。”

    橋妧枝:“……”

    這人怎么好意思說自己是“嬌”的。

    她沒理他,在屋內(nèi)點了一只香,抱著小花出了暖閣。

    沈寄時抱臂側(cè)身立在窗前,垂眸看向蕭瑟庭院。

    晌午日暖,橋妧枝撐著手臂在曬太陽,小花窩在她懷里,一人一貓都舒服地瞇了瞇眼。

    沈寄時看了許久,一直看到她有所察覺,仰頭望過來,方才收回目光。

    黃泉沒有陽光,她一定要長命百歲,他想。

    此后幾日,她日日為他處理傷口,即便他們都知道所做是無用功,可橋妧枝總是孜孜不倦。

    似乎,他短暫的不會洇出血的傷口,能讓她愉悅許久。

    年后不久就是春,如今雖還在正月,春神未到,橋夫人卻早早為眾人添置了新衣。

    橋妧枝去看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那一摞衣裙下放著幾套屬于男子的單衣,花紋樣式簡單,尺碼卻比她大許多。

    橋夫人面不改色,“春日的衣裳要提前準備,馬上就到沈危止的生辰了,阿娘是想提醒你別忘了提前燒給他!

    “沈寄時生辰在六月,還有半年光景呢!彼÷曊f。

    橋夫人面上閃過一絲尷尬,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時,轉(zhuǎn)眼看到橋大人下朝歸來,于是連忙放下賬本迎上去,緩解尷尬。

    橋大人扶住夫人的手臂,面色疲憊,語氣卻詫異:“今日太陽莫不是打西邊出來了,夫人竟來迎我。”

    “置辦了春日的單衣,想讓你去看看!

    橋夫人推了推他,又見他臉色不好,忍不住皺眉,問:“朝堂可是出了什么事,陛下還沒有醒嗎?”

    橋玹沒有去看那些衣裳,只搖了搖頭,“已經(jīng)數(shù)日了,只第一日醒了一瞬,便又昏睡過去,一直到今日還沒有醒,每日只能食些參湯。”

    他說著,揮退下人坐到椅上,為自己倒了杯茶,又看向橋妧枝,道:“陛下上次醒來時,口中喚了沈寄時的名字。”

    橋妧枝一怔,心跳驟然加速。

    好在橋大人不知她所想,繼續(xù)道:“欽天監(jiān)的大人說陛下是夢魘了,如今宮中處處都是天師作法,一片烏煙瘴氣,一連作法了幾日,卻一點用都沒有!

    橋大人嘲諷道:“宮中亂,宮外也亂。這一冬沒有下雪,長安城內(nèi)尚且還能穩(wěn)住,城外其實早就已經(jīng)亂作一團,如今陛下昏迷,民間已有大梁氣數(shù)將盡的傳言。興許是被周季然抓怕了,城內(nèi)到出乎意料地平靜!

    氣數(shù)將盡這四個字非同小可,橋夫人倒茶的手一抖,茶水便洋洋灑灑落在了橋大人衣衫上。

    橋夫人連忙拿了帕子要為他擦,可剛伸過去,卻被橋大人攥住了手指。

    他聲音沉重,道:“夫人可知,歷朝歷代,一旦有這個傳言,無論興亡,數(shù)年內(nèi)必定風(fēng)雨飄搖。最重要的是,前日欽天監(jiān)夜觀天象,見熒惑守心!

    熒惑守心,國運有厄。心宿乃帝王太子之星,如今太子未立,這代表著什么不言而喻。

    橋大人接過帕子為自己擦拭身上的水漬,突然正色道:“我在江南有一處宅院……”

    “我并不太習(xí)慣江南。”

    橋夫人打斷他,抽回手,轉(zhuǎn)身去翻看新衣,“等大梁穩(wěn)定一些,夫君可以辭官與我一同去!

    她極少會喚他夫君,橋大人沒再出聲。

    橋妧枝斂眸,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應(yīng)當再留在這里,于是將新衣交給郁荷,起身正準備離開,卻被橋夫人叫住。

    “今日一早有人送來的,險些忘了給你!

    她低頭,發(fā)現(xiàn)手中被塞了一張喜柬。

    暖閣內(nèi)血腥味徹底散去時,正逢正月初七,彼時天地回暖,一冬的寒意漸漸散去。

    橋妧枝捧著一小盅七寶羹,一邊聽著外面的喧嘩一邊看沈寄時修秋千。

    之前的藤蔓不能用了,他便換了幾股新的,看起來很結(jié)實,應(yīng)當可以用幾年。

    她吞了一小口七寶羹,道:“沈寄時,你有沒有聽到外面的聲音。今日長安有喜事,馮郎君要成親了。前幾日馮郎君送來了喜柬,邀我去吃喜酒!

    嗩吶聲穿過高墻傳到院中,驚起落在樹枝上的家雀兒,藤蔓穿過合歡樹的枝干,牢牢系在秋千上。

    沈寄時回頭,對上她清明的目光,若有所思。

    將最后一股藤蔓系好,他撣走衣袖上的浮塵。

    “卿卿何時回來,我去接你。”

    橋妧枝咽下最后一口羹,蹙眉問:“你不隨我一同去嗎?你與馮郎君也算相識。而且今日興寧坊特別熱鬧,你應(yīng)當會喜歡!

    她記得還在青城縣時,鄰家的街坊嫁女,正趕上大梁軍隊休養(yǎng)生息,沈寄時特意下山拉著她跑了一路,去看那對新人拜堂成親。那時她和沈寄時立在眾多賓客里,十指相扣著看了全程。

    沈寄時似是也想起了這件事,神情微滯,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失笑道:“橋脈脈,成親的大好日子,我去做什么!

    哪有鬼魅去喝活人喜酒的,哪怕主人家不知道,他也不會去給人找晦氣。

    橋妧枝眉頭輕蹙,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唇角不自覺向下壓了壓。

    她向嗩吶聲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要說自己也不去了,沈寄時卻已經(jīng)行至她身前,扣著她手腕帶她向外走。

    “你去吃喜酒,我在家里等你!

    不知為什么,聽他這么說,橋妧枝心頭一軟,怔怔看著他。

    似有所感,沈寄時走了兩步又回頭,眉梢微揚,“橋脈脈,你今日好好看看,看久一些,等我們成親時,也不會慌張。”

    他這樣的神色,好像在騙人。可橋妧枝就是莫名點了點頭,等再回過神時,已經(jīng)坐上了前往馮府的馬車。

    她掀開簾子向后望,日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喧囂遠去。

    庭院內(nèi)只剩下一個鬼郎君一只貍花貓。

    沈寄時抬手在光禿禿的合歡樹枝上系了彩色飄帶,一直等到一陣風(fēng)吹來,那些飄帶隨風(fēng)飛起,方才收回目光。

    他抬步要離開,守在一旁曬太陽的小花卻好似察覺到什么,向他這邊看來。

    沈寄時挑了挑眉,與它對視。

    他送過橋妧枝兩只貍貓,第一只在東胡之亂時走失了,第二只便是這一只,是他在山上練兵時發(fā)現(xiàn)的一窩貓崽中,唯一活下來的那個。

    興許真的是福大命大,橋脈脈帶著它一路從蜀州跨越千里回到長安,它竟還安然無恙。

    指尖在貍奴額頭上輕輕一掠,換來大貓的幾聲喵喵叫。

    沈寄時哼笑一聲,穿墻而出。

    —

    嗩吶經(jīng)過皇城時,聲響傳入了坐落在皇城腳下的府邸中。

    明明是白日,可屋內(nèi)重重輕紗垂下,好似隆冬傍晚,不見天日。

    李御坐在書案前,低聲問:“外面出了何事?為何這般吵鬧?”

    內(nèi)侍連忙道:“大理寺少卿馮大人今日成親,喜柬前幾日便送來了,殿下還命奴婢準備了禮物送去賀新婚!

    李御恍惚間想起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不由得低笑問:“馮家這么著急成親,是怕大梁再次亂起來嗎?”

    無人應(yīng)答,就連剛剛還在說話的內(nèi)侍也沉默下去。

    李御無聲扯了扯唇角,目光落在懸掛于房梁上那把寒光逼人的長劍上。

    長劍劍柄上飾有七彩珠、九華玉,可這兩樣?xùn)|西,都是回長安之后才鑲嵌上去的,最開始,這只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劍。而這把劍,也不會因為鑲嵌了珠寶而變得更鋒利。

    珠光折射下的一瞬間,他想了許多。

    他想不通,為何東胡之亂時大梁風(fēng)雨飄搖,朝臣如同過街老鼠一般被驅(qū)趕出長安,他們卻還能歷經(jīng)數(shù)年收復(fù)故土,重建家園。

    他更想不通,為何東胡已經(jīng)被趕出了大梁,可故土卻依舊沒有變好,大梁依舊搖搖欲墜,危機更勝從前。

    此間種種,到底是天命還是人為?

    李御握住劍柄,猛地將長劍從劍鞘中抽出一截,動作倏然頓住。

    他透過劍身,看到了一個人。

    掌心一松,長劍落回劍鞘,李御低頭悶笑,轉(zhuǎn)身道:“沈危止,你總算是來了!

    【作者有話說】

    熒惑守心是天文現(xiàn)象!盁苫蟆笔侵富鹦,心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心宿二,帝星。古人覺得火星近心宿是侵犯帝星,寓意著災(zāi)禍戰(zhàn)亂和帝王死去,十分不詳。

    52

    第52章

    ◎“沈危止,我看你是畏妻!薄

    大概是敏銳地察覺到什么,馮家將婚事辦得格外低調(diào),嗩吶雖吹吹打打繞了興寧坊一圈,酒席卻只在府中簡單擺了幾桌,宴請的都是馮氏父子朝中同僚與新嫁娘的手帕交。

    橋妧枝雖不在二者之中,處在其間卻也不尷尬。

    這一朝勛貴,絕大部分都歷經(jīng)東胡之亂,是同僚,也曾共患難,都是舊相識,拋卻朝堂利益聚在一起時,自然也能共飲一壇酒。

    新婦比馮梁要小上幾歲,如今才十六,與她的郎君站在一起,倒也十分登對。

    橋妧枝恍惚間想起,自己與馮郎君同歲,在長安一眾同齡女郎里,是僅有的未曾成親的人。

    婚宴從正午持續(xù)到傍晚,華燈初上,馮府屋檐上的紅燈籠依次亮起,夜風(fēng)一吹,掛滿了屋檐的紅綢隨風(fēng)浮動,好似水中浪花,美不勝收。

    果酒甘冽卻不醉人,橋妧枝飲下一整壇,方有三分醉意。

    身側(cè)觥籌交錯,同桌的女郎郎君坐在一起行酒令,月色照在酒杯里浮動的佳釀上,水波中泛起一層銀光。

    “橋姑娘!

    身側(cè)一個圓臉?gòu)汕蔚呐蓡舅,好心提醒道:“輪到女郎了,這次是一個月字!

    橋妧枝回神,去看頭頂,只見細長的彎月懸掛于天際,正泛著淡淡清輝。

    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還在等她的沈寄時,月亮一出,他又要開始承受嚴寒之苦了。

    飲下杯中酒,她當即起身告辭。

    同桌的眾女郎見她神色焦急也沒有阻攔,一一與她告別,便繼續(xù)之前的酒令。

    馮府大門敞開,賓客往來不斷,橋妧枝與眾人擦肩而過,跨過門檻,喧囂聲立即淡去許多。

    外面是寂靜長巷,一回頭,身后卻是人聲鼎沸。

    一步之遙,仿佛兩個世界。

    她只停留了一瞬,便乘上了回府的馬車。

    那些熱鬧的聲音被拋在身后,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噠噠聲響,不好聽,卻令她格外安心。

    回到庭院時已是月上梢頭,橋妧枝推開暖閣的門,卻沒有看到想見的人。

    她立在門前發(fā)了一會兒呆,緊接著去看院中那棵合歡樹,環(huán)顧四周,空曠的院中并沒有沈寄時的身影。

    那個說要等她回家的人不在,去哪里了?

    是去黃泉,還是去皇宮?

    說好的不會不告而別呢?

    身上僅有的三分酒意也徹底散去,橋妧枝臉色有些蒼白,她在原地站了許久,決定出去找一找他。

    興許是他傍晚出府卻忘了回來的時間,沒有趕在月光出現(xiàn)前回來呢。

    她輕輕撫上心口,一轉(zhuǎn)身,卻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墻。

    視線一瞬間被占滿,她還未來得及分辨,就落入一個滿是霜雪的懷抱中。

    “橋脈脈!

    熟悉聲音響在耳側(cè),一剎那,橋妧枝放開了呼吸,心跳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在了實處。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并沒有剛剛表現(xiàn)得那么冷靜,她還是很害怕,怕他不見了,更怕他一走了之。

    霜雪打濕了領(lǐng)口,水滴順著她鎖骨滑進胸口,很不好受,可她卻伸手環(huán)抱住他脖頸,讓自己更貼近幾分,埋怨道:“你不是說要在家等我嗎?最后又跑到哪里去了?”

    其實是有些生氣的,以前在蜀州就是這樣,說好要下山陪她看燈,可她左等右等,卻等來了軍情緊急,他要出征的消息。

    這么多年,沈寄時的信譽在她這里約等于無。

    “我去尋了李御!

    橋妧枝一聽便有些著急,“你去尋他做什么,他要是請道士把你抓起來怎么辦?你以為你有幾條命!”

    他并不在意,冷地牙齒都在打顫,卻還是盡量說給她聽:“從他府中出來時已是傍晚,我便想去馮府外等你,與你一同回家!

    橋妧枝手臂微微收緊,又好氣又好笑道:“我早就走了呀!

    沈寄時扯了扯唇角,“在外等了許久,后來察覺不到你的氣息,才意識到你提前離開了,于是回來找你。橋脈脈,我隔著很遠看了一眼,馮府的新婚酒席可真熱鬧,就是不如我想象中的,我們的,熱鬧。”

    說話間,他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后,需要橋妧枝努力湊近,才能聽清他說什么。

    我們的什么?

    我們的婚宴嗎?

    她輕聲問,可抱著她的人已經(jīng)陷入了昏睡,并不能再回答她。

    真冷啊。

    橋妧枝覺得有些好笑,她于寒風(fēng)中被冰山環(huán)抱,卻不愿意掙脫。

    站在暖閣外,她偏頭望向樹梢上的彎月,突然許下一個愿望:要是人間無月就好了。

    這么想有點自私,畢竟天下人還是喜愛月亮的多。

    那不如,讓沈寄時少受點苦就好了。

    或許是他們距離太近,本應(yīng)落在沈寄時肩上的雪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身上。

    長睫覆上霜雪,橋妧枝伸手去接,看著那一冬都沒有降臨在長安的冰晶在自己掌心融化,一看就是許久。

    于是第二日,她毫不意外地成,病了。

    上了年紀的張?zhí)t(yī)再一次背著藥箱哼哧哼哧地從太醫(yī)院來到橋府,看著她表情有些一言難盡:“這是風(fēng)寒之癥,女郎這半年生了許多病,就算心中難過,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啊,怎可這般消磨身子。”

    橋妧枝鼻尖通紅,打了個噴嚏,甕聲甕氣道:“這半年應(yīng)當是沒怎么生病……”

    張?zhí)t(yī)看了她一眼,忍了忍,沒忍住,“這哪里是沒怎么生病的樣子,昨日吃了些喜酒,夜風(fēng)一吹就得了風(fēng)寒,可見身體極虛,需要大補!

    哪里是吃酒吹風(fēng)得的風(fēng)寒,分明是抱了半宿的冰山才得了風(fēng)寒。

    可這自然不能說,橋妧枝便不吭聲了,眼睜睜看著張?zhí)t(yī)為自己開了治風(fēng)寒和補身體的藥方,又去尋阿娘爹爹商論有關(guān)她的病癥。

    訕訕收回目光,她轉(zhuǎn)頭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時,幽幽道:“我覺得張大人醫(yī)術(shù)一般。”

    說得很小聲,生怕已經(jīng)走遠的張?zhí)t(yī)聽到。

    沈寄時抬眸,臉色有些不好,卻沒出聲,將她抱起走上暖閣,不由分說塞進了棉被中。

    暖閣門窗緊閉,又添了三只爐子取暖,橋妧枝處在其中,只覺得頭腦昏沉,仿佛被放進了一口剛剛起火的大鍋。

    桌案上的梅枝已經(jīng)換了一茬新的,只是屋內(nèi)太熱,開出來的花都有些蔫。

    “沈寄時!

    她拽了拽他衣袖,試圖從棉被中出來,“我有些熱!

    沈寄時毫不猶豫將人按回去,冰涼的手揩去她額頭的汗,低嘆道:“我去兩只爐子,卿卿別出來!

    話音落下,他未動,墻角的兩只爐子卻熄滅了。

    橋妧枝抓著他袖口,雙頰紅撲撲,抬眼望他,小聲問:“沈寄時,鬼魅也會生病嗎?”

    “鬼魅也會生病,就像人一樣,病了同樣難受!

    沈寄時攥住她的手,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道:“橋脈脈,今后月夜,你離我遠一些。”

    裹在被子里的人沒出聲,顯然是不愿意答應(yīng)。

    于是兩人就開始了長久的僵持,誰都不說話。

    就如同他們之前每次起爭執(zhí)一樣,好像誰先開口,誰就認輸了。

    沈寄時攥著她纖細的手腕,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的蓬勃熱意,突然想起一件許久之前的事。

    那是承平二十七年的夏日,長安落了一場大雨,天地一新。

    他一人率軍前往洛陽抓胡人,一走就是兩個月,走是還是初夏,回來時滿池的荷花就已經(jīng)開成了一片。

    李御提著一壺烈酒前來接他,他看向城內(nèi),左看右看,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別看了,我出來時問了橋姑娘,她說約了人去賞荷,沒空來接你。”

    沈寄時冷冷看他一眼,打馬進長安,“誰要她來接,脾氣真是越來越差。”

    兩匹駿馬并轡而行,李御一聽就樂了,道:“你說誰脾氣差,我就沒見過比橋姑娘脾氣更好的女郎!

    沈寄時挑眉看了他一眼,沒反駁,眉宇間帶上了一絲得意。

    看不慣他這副模樣,李御磨牙,故意氣他:“不過嘛,脾氣好是好,就是不解風(fēng)情,只對別人好。至于你,橋姑娘總是兇你,這樣的女郎我可不敢娶!

    話還剛落,胸口就猝不及防挨了一記重拳,李御一時不備,險些從馬上栽下去。

    “你說誰不解風(fēng)情?”

    “你說誰兇?”

    “你想娶橋脈脈她也看不上你,兩個月不見真是吃多了豬尾巴,就知道嚼舌根。”

    好不容易抓著韁繩扶穩(wěn)身子,李御疼得齜牙咧嘴,險些被氣笑了,一拳還回去,“沈危止,你有病吧!”

    沈寄時紋絲不動,仰頭灌了一口酒,不吭聲。

    李御憤憤,搶過酒壇也喝了一口,擦了擦嘴問:“怎么回事,這次又因為什么起了爭執(zhí)?”

    “老生常談!

    他只含糊說了一句,緊接著就給自己灌酒。

    長安大街人來人往,好歹是個長寧侯,白日縱酒像什么話。

    李御奪過他的酒壺,仰頭瞇眼道:“以前在蜀州時,我覺得這天下沒有比你們更相配的人了。誰知道一回長安,你們兩個整日爭執(zhí)來爭執(zhí)去,有什么意思。與其這么下去,不如早日退婚,另覓良緣!

    他說完,悠悠回頭,卻見身側(cè)人早就已經(jīng)越過他縱馬往前去。

    “哎?沈大將軍你做什么去,朱雀大街上好的酒樓里擺了酒席,一眾兄弟等著給你慶功呢!”

    “不去了,賬記在長寧侯府。”

    沈寄時撂下一句話,勒起韁繩,雙腿一夾,身后便揚起一陣塵土。

    李御呸了一嘴灰塵,大笑道:“沈危止,我看你是畏妻。”

    聲音很大,走遠的人聽見了,卻沒有回頭。

    他還要回去等橋脈脈尋他,誰要和他們?nèi)ズ染啤?br />
    可是那一日,他派了七八個人輪番在橋府門外“狀似無意”提起沈寄時回長安的事,卻不想一直到傍晚,揚言出去賞荷的人都沒有踏出橋府的石階。

    月上中天時,長寧侯府依舊寂靜。

    沈螢提著鳥籠逗鳥,嘲笑他:“你再不處理傷口,就要變成干尸了!

    腰間的傷口不斷往外滲血,沈寄時沒動,眼神都沒有給她。

    心高氣傲的沈小侯爺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與橋脈脈之間,總要有一個先低頭,而那個人不會是橋脈脈。

    興寧坊能有多大,他披上衣服起身出門,沿著巷子往外走,半炷香的時辰便能看到橋府門前高高的石階。

    大可以以沈寄時的身份敲門拜訪,可他想了想,最終爬上了她庭院的墻頭。

    庭院內(nèi)一片漆黑,屋內(nèi)沒有亮燈,他有些失落地想,原來她已經(jīng)睡下了,一整日,她都沒有要去尋他的意思。

    盛夏時節(jié),暖風(fēng)拂過,給他心尖帶上了一股躁意。

    衣衫被風(fēng)吹起,沈寄時掀起衣袍坐在墻頭,準備在這里呆上一整夜,等明日她醒了,他就主動去認個錯。

    “沈寄時?”

    略帶遲疑的聲音在墻下響起。

    沈寄時立即低頭,看到少女立在墻下,正仰頭詫異看著他。

    一瞬間,周遭的風(fēng)好似都停了,原本已經(jīng)沉寂的心臟忽然又開始變得活蹦亂跳。

    他望著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忽然什么都說不出來。

    “大半夜的,沈?qū)④娫谶@里做什么?”

    她率先反應(yīng)過來,聲音有些清冷,偏過頭去不看他,顯然還沒有消氣。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頭頂?shù)S色的絨花隨風(fēng)微動。

    氣性真大。

    “卿卿!

    他破天荒放軟了聲音,讓自己變得更加可憐,“我受了傷,沈螢今日未曾歸家,阿婆早早睡了,無人給我上藥。”

    少女將頭垂得很低,不太相信,“偌大的侯府難不成找不到為將軍上藥的人嗎?”

    還是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她喚他將軍。

    沈寄時許久沒出聲,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道:“腰間被胡人捅了一刀,一直在流血,旁人的藥不管用,只想讓卿卿為我上藥。”

    橋妧枝終于抬頭,看到他有些蒼白的臉,終究還是心軟了。

    “你下來,我為你看看!

    沈寄時微微躬身,“流了許多血,沒有力氣跳下去了。”

    少女臉上浮現(xiàn)一絲緊張,也忘了生氣,伸手道:“那你小心些,我在這里接著你。”

    說完,她又覺得不妥,“你等等,我去給你拿梯子!

    她說著,立即轉(zhuǎn)身,可剛離開兩步,卻聽身后人喚她:“橋脈脈!

    下意識回頭,視線一晃,還在墻上的人卻已經(jīng)跳到了她身前,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語氣帶笑,他流里流氣地在她發(fā)間親了一口,道:“橋脈脈,你還生氣嗎?”

    生氣!

    特別生氣!

    尤其是發(fā)現(xiàn),她好像又被他騙了。

    伸手想要將他推開,可剛碰到他腰間,指尖卻觸碰到一片濃稠的黏膩。

    他手掌扣住她手腕不讓她離開,任由自己的血糊了她一手,笑瞇瞇地問:“橋脈脈,你還生氣嗎?”

    橋妧枝被氣得眼睛都紅了,她覺得沈寄時有病,想要罵他,可張了張嘴,卻怎么都罵不出來。

    沈寄時變了,可她總是拿他沒有辦法,誰叫他是沈寄時。

    “我不生氣了!彼鄣诐M上一層水霧,咬牙道:“沈寄時,你先跟我進去上藥!

    他輕笑一聲,一邊跟著她走,一邊暗罵自己真是渾蛋。

    傷口很疼,疼得他思緒混亂,身上浮動的血腥氣仿佛都化作了梅香,將他從回憶帶到現(xiàn)實。

    他們僵持間,桌案上的檀香已經(jīng)燒了一半。

    指腹輕輕摩挲她手背上一枚小痣,沈寄時神色無奈,道:“卿卿,就算是不離我遠些,也不要在我身邊呆太久。”

    他說完,許久沒有聽到她回答,一低頭,卻見少女汗?jié)竦陌l(fā)絲貼在額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

    興許是難受,她睡時薄唇微啟,呼吸有些重,好在睡得十分沉。

    冰涼的吻落在她眼角,她沒有醒。

    53

    第53章

    ◎弒父奪權(quán)◎

    風(fēng)寒之癥不容易好,橋妧枝一病就是數(shù)日,暖閣內(nèi)的梅香不知不覺間被苦澀的湯藥味取代。

    張?zhí)t(yī)開的藥苦,沈寄時每每端來喂給她喝,橋妧枝就老大不樂意,可最終在他的堅持下還是乖乖捏著鼻子喝完,臨了還要加一句張?zhí)t(yī)醫(yī)術(shù)尋常的氣話。

    好在張?zhí)t(yī)不常來,若是聽到這句話,非要與橋大人論個長短不可。

    “張?zhí)t(yī)自幼學(xué)醫(yī),他的父親祖父都曾在太醫(yī)院任職,備受帝王器重。”

    沈寄時將藥盅收好放到門外,回身看她,“他的醫(yī)術(shù)一直很好,當年在蜀州經(jīng)常為百姓義診,稱得上妙手回春!

    橋妧枝懨懨垂眸,不自然道:“我知曉啊,我們離開時,青城縣百姓都很舍不得他。”

    聞言,沈寄時一怔,挑了挑眉,悶笑出聲。

    縮在杯子里的橋妧枝抬眼,不知為什么,也跟著笑起來。

    只是因著病,鼻塞的同時聲音還十分沙啞,笑起來有些像鵝叫。

    沈寄時看著她,整張臉都不自覺柔和下來,只是笑聲更大了。

    “沈寄時!”

    意識到他在嘲笑她,橋妧枝當即掀起棉被就去拽他衣襟,只是還沒出來,就被他眼疾手快按了回去。

    “都病了還不老實!

    將棉被一裹,掌心下意識在她腰間一拍,瞇眼道:“喝了藥就快睡,睡醒病就好了!

    橋妧枝冷哼,錘了他胳膊一拳,咻一下縮回被里,閉上眼睛裝睡。

    被打了也不在意,沈寄時懶洋洋躺在她的床上,莫名輕松。

    門外突然響起不徐不疾的腳步聲,郁荷端起見了底的藥盅,隱約聽到內(nèi)里傳來女郎的輕笑聲。

    她抿唇,怔怔走下閣樓,直到日光落在她手背,察覺到一陣暖意,方才回神。

    有人在庭院外喚她:“郁荷姑娘,女郎的藥盅收回來了嗎?”

    “收回來了!彼龖(yīng)著,快速往外走了兩步,行至門前,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白日清風(fēng),暖閣開著窗,只見一只碩大的貍貓正窩在上面曬太陽。

    她收回目光,抬腳跨出庭院。

    七副藥喝完時,橋妧枝的風(fēng)寒已經(jīng)大好,只夜間偶爾還會輕咳幾聲。

    停藥那天是正月十五,清晨一早,長安罕見地落了一層淺霜。

    天際一片黯淡,百姓驚喜之余紛紛立在門前等初雪,可當鐘樓上的那口大鐘響徹京城時,枝頭上的淺霜漸漸開始融化。

    百姓長吁短嘆,可礙于禁軍威嚴,終究無人敢說什么。

    年節(jié)將過,眾人都知道,今年不會落雪了,圣文帝留給欽天監(jiān)最后的日子也到了期限。

    早就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可依舊難免失望,欽天監(jiān)的大臣看著晦暗的天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了一地。

    都是曾算盡天命之人,也明白自己大限將至,無力回天,等圣上醒時,就是他們?nèi)祟^落地時。

    身穿道袍的年輕郎君目光空洞,喃喃道:“師父曾為我卜過一卦,說我命宮寬闊,眉濃而長,是長壽之相。”

    為首的監(jiān)正苦笑,“時也命也,兩任監(jiān)正那等天縱奇才都被圣上斬殺,你我這等平庸之人,難不成還能忤逆天子嗎?”

    正如監(jiān)正所言,這日傍晚,昏迷十余日的圣文帝終于醒了。

    寢宮帳暖,藥香肆溢。

    年邁的帝王緩緩睜開眼,發(fā)出一聲輕咳,頃刻間,宮人便跪了一地。

    燭光昏暗,圣文帝只覺眼前好似蒙了一層薄霧,令他視線模糊不清。

    下意識伸手去摸,卻碰到了一雙布滿指繭的大手,這是一雙屬于年輕人的手,上面的厚繭都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的。

    那雙手一動不動,任由圣文帝不停摸索。

    “是誰。俊

    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響起,隱隱還有回聲傳來!

    “父皇!

    李御看著那雙如同枯樹皮一般,骨頭凸起的手,神色晦暗,終于出聲。

    “原是十二啊!

    圣文帝微微放心,重新閉上眼睛,“睡得太久,眼睛倒有些睜不開了,如今是什么時候了?”

    “啟稟父皇,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長安滿街花燈,十分熱鬧!

    圣文帝再次睜開渾濁的雙目,目光空洞,沉聲道:“竟已是正月十五,那長安可下雪了?”

    “若是沒有,咳咳……若是沒有……”

    圣文帝雙手突然用力,沖著李御的方向,果決道:“若是無雪,十二,你現(xiàn)在就傳令,將欽天監(jiān)眾人全部押進刑部大牢,斬立決!”

    果然是當久了帝王的人,即便尚在病中,最后三個字都帶著不容置喙的果斷殺伐。

    帷幔之后,皎潔月光透過木窗投到跪在地上的宮人頭頂。

    月色這樣好,哪里來雪?

    守在一旁的大太監(jiān)搖了搖頭,上前道:“陛下,長安還——”

    “下雪了!

    “父皇,今日長安下了好大的雪!

    李御聲音無波無瀾,面無表情當著眾人的面欺君,“這場雪,比承平二十七年那場還要大,大梁自今日起必定國運昌盛,威加四海!

    大太監(jiān)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李御偏頭,冷厲的目光落在大太監(jiān)身上,隱約透出殺意。

    雙腿顫抖,手中的拂塵險些拿不穩(wěn),大太監(jiān)向四周看去,驚覺偌大的宣政殿不知不覺,竟多出了許多生面孔。

    他猛地跪下,顫聲道:“是啊陛下,今日長安大雪,百姓有救了。”

    “下雪了?”

    圣文帝沒有察覺到不對,轉(zhuǎn)頭看向身前模糊的影子,短促地一聲又一聲地笑起來,“下雪了,十二,朕沒有做錯什么,天佑大梁,上天是認可朕的功績的。”

    話音落下,滿殿宮人匍匐在地,高呼:“陛下圣明,千秋萬歲!

    圣文帝大笑,一把拽過李御的手,道:“十二,你立即派人去古樓觀請?zhí)鞄,告訴那里的天師,如今鬼魅橫行長安,妄圖以殘魂弒君,朕要驅(qū)鬼!朕要讓他魂飛魄散!”

    李御猛地起身,隔著重重帷幔去看躺在床上的君王。

    這個人是他的生身父親,更是大梁的君王,可他卻要一個為國戰(zhàn)死的忠臣良將魂飛魄散。

    許久沒有聽到聲音,圣文帝瘋狂拍打身下的床榻,激動道:“十二!朕的旨意,你剛剛可聽到了?為何不說話!為何不說話!”

    自然是聽到了。

    正是因為聽到了,他才不可置信。

    李御薄唇崩成一條直線,最終還是緩聲道:“兒臣領(lǐng)旨!

    宣政殿的大門被緩緩關(guān)上,宮人魚貫而出。

    跟在圣文帝身邊數(shù)年的大太監(jiān)跪在殿前的白玉轉(zhuǎn)上,仰頭看著這位不知不覺間早已長大的十二皇子,主動投誠道:“宣政殿如今都是殿下的人,老奴以為,必須要及時封鎖消息,以免走漏風(fēng)聲,給旁人可乘之機!

    “陛下手中尚有兵馬,安插在宮中的眼線老奴也都知曉在何處,可助殿下一臂之力!還有周將軍,對,周季然,他是陛下的人,殿下不可不防!

    當一個帝王開始蒼老,他手中的權(quán)柄便會如同他的容顏一樣流逝。

    就連跟在身邊侍奉多年的宦臣都可以瞬間倒戈,足以見證一個帝王的失敗。

    李御俯身看他,突然一腳踹在他肩膀,將他踹得一個踉蹌。

    大太監(jiān)往后仰了幾瞬,連忙穩(wěn)住身體,不敢抬頭。

    他其實有些想不通,陛下已是風(fēng)燭殘年,自太子死后,眾多皇子中再沒有比十二皇子更適合做儲君的人選,他為何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篡位奪權(quán)呢?

    李御背對著他,一言不發(fā),直到太醫(yī)緩緩從殿內(nèi)走出。

    “啟稟殿下,圣上的身子已經(jīng)大好,只要再修養(yǎng)一段時日,便能無礙!

    這位帶著大梁由盛轉(zhuǎn)衰的帝王,終究命不該絕。

    李御閉眸,對身側(cè)親信低聲道:“立即封鎖陛下已醒的消息,同時卸下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兵甲,自今日起,不允許任何人踏進宣政殿一步。”

    “還有周季然!

    他雙臂撐在白玉欄桿上,任憑夜風(fēng)將他衣衫吹起。

    “明日一早,抄了周季然的府邸!

    他立在長長的白玉階上,舉目四望。

    明明是上元佳節(jié),可偌大的皇宮卻很是清冷。

    恍惚間,他想到還在蜀州山上時的光景。

    彼時尚年少,上元佳節(jié),他和一眾將士下山吃酒閑逛,縣城中花燈遠不如長安這般多種多樣,可卻一個挨一個地排滿了長巷,好不熱鬧。

    他有時抱著劍,在燈影下看一群書都沒有讀過的粗獷漢子猜花燈,若是誰能僥幸猜中一個,猜中之人就會自掏腰包多買一壺酒。

    少年心性,一逛就停不下來,每年都要等到子時鐘聲響起才會慢悠悠往山上走。

    有時喝多了,第二日還會被裴將軍責(zé)罵,只是當真奇怪,每年與他一同被罵之人都有沈寄時。

    每次都有沈寄時,即便他每年都與橋家那個女郎在一起,從未與他們喝酒胡鬧。

    他想,蜀州營地寒苦,卻比繁華長安要有意思得多。

    李御仰頭,看著蒼穹之上漫天星辰,短促輕笑一聲。

    這聲音太小,小到便被過路的夜風(fēng)帶走,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上元佳節(jié),明月高懸,千燈動帝京。

    長街喧嘩,金花乍起,紛紛如雨落。

    屋檐下的花燈排成一條長龍,風(fēng)一吹,七斜八歪地倒。

    橋妧枝坐在花燈下咬了一口面蠶,酸酸甜甜的內(nèi)餡一入口,立刻唇齒留香。

    變幻的光影落在她臉上,將她頭上朱釵都鍍上一層流光。

    她就著梅子酒吃面蠶,一邊吃一邊想,阿娘的手藝可真好,幸好風(fēng)寒之癥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她還吃不到這么好的上元節(jié)面蠶。

    “沈寄時!

    她戳了戳身側(cè)鬼魅硬邦邦的胸膛,“真可惜,這么好吃的東西你竟吃不到!

    她滿足地瞇起眼睛,轉(zhuǎn)頭看向坐在一旁的沈寄時,發(fā)覺才沒一會兒,他眉眼就又已經(jīng)覆了一層厚厚的寒霜。

    輕嘆一聲,她抬手拂去他長睫上的冰晶,露出他被霜雪濕潤的睫毛。

    心中微動,橋妧枝三兩下將那塊面蠶吞下,俯身湊到他跟前。

    紅唇覆上眼尾,寒涼之氣頃刻撲面而來,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嚴冬之時含了一口冰塊,不敢咽下,又舍不得吐出來。

    風(fēng)寒剛好就敢親他,橋妧枝覺得自己真是記吃不記打。

    算了,不記打就不記吧。

    柔軟的唇在他眼尾逗留了許久,一直到脖子都開始酸痛,她才緩緩起身。

    嘴唇有些發(fā)麻,應(yīng)當是被冰的,她抬手撫上自己的唇,一點一點牽起唇角。

    —

    正月十六,長安重歸沉寂。

    昨夜的花燈尚懸掛在朱雀大街,百姓臉上卻已經(jīng)不見過節(jié)的喜悅。

    晴日,又是晴日。

    可對于大梁的朝臣百姓而言,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晴日。

    天不下雪,圣文帝已有十余日沒有上朝,眾臣嘴上雖不說,暗中卻已是謠言四起。

    橋玹坐在政事堂前的案桌上,神色是少有的肅穆。

    “相國大人!

    有人小跑著趕來,神色焦急道:“出事了!

    橋玹目光一凜,猛地起身,指著來人道:“出什么事了,還不趕緊說清楚!

    來人道:“昨日上元佳節(jié),一伙匪寇沖進萬年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如今已經(jīng)逃竄到了山上。”

    “縣內(nèi)衙門呢?”

    來人搖頭,神色惶惶然:“匪寇太多,縣衙撐不住。相國大人,萬年距離長安太近,若不趕緊平亂,恐成大患!

    橋玹目光一沉,看著他,問:“本官問你,到底是匪寇,還是百姓?”

    “大人,那些人手上有兵器,是匪寇!”

    橋大人松了口氣,一拍桌案,當機立斷:“既是匪寇,那就不必顧忌,立即上奏十二殿下,叫周季然帶兵剿匪。”

    來人遲疑道:“半個月前,周大人告了病假,如今尚在病中,怕是不能前往!

    “告了病假?”

    橋大人冷笑,目光凌厲,“他不行,就派別人,劉將軍、張副將,隨便一個,武將不行就派會武功的文臣去剿匪,要是都不行,老夫就親自前往!”

    來人一驚,連忙稱是。

    與此同時,周府大門緊閉,內(nèi)里一派安寧。

    石山流水,數(shù)十條魚尾在水中輕擺,順著潺潺小溪游蕩其中。

    長刀破空,帶起陣陣風(fēng)聲,周季然手腕翻轉(zhuǎn),利刃入鞘,刀身嗡鳴不止。

    汗水順著額頭滑到眉間,周季然沒去擦,任由咸澀的汗液落入眼睛,帶起一陣刺痛。

    閉目瞬間,天地陷入一片黑暗,耳畔有風(fēng)聲流水,還有一道陌生而緩慢的腳步聲。

    他睜眼轉(zhuǎn)身,對上來人視線,面無表情上前行禮:“殿下!

    李御越過他,垂眸看向溪中的游魚,順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魚食撒進去。

    一眾肥魚紛紛聚上來爭搶,可大多數(shù)連食物的邊都沒有碰到。

    “聽說周大人告了假,不成想竟有閑心在園子里耍刀。”

    “前幾日確實病了一場。”

    周季然臉上沒有被戳穿的窘迫,脊背依舊挺得筆直,聲音不咸不淡:“昨日才好些,就想著出來練一練。殿下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自然也知道練武于武將而言有多重要!

    李御冷笑,轉(zhuǎn)身去拿他的刀,可指尖剛剛碰到刀柄,就被他飛快躲開。

    “殿下,武將的兵器,不可隨便落于旁人之手。”

    “當初這把刀,是裴將軍特意尋來給沈寄時做兵器的,不成想最后落在了你手中。”

    “周季然!”

    他收回手,卻突然提高聲音,將一摞信件砸到地上。

    “自從洛陽回京后,我便收到暗衛(wèi)探查的消息。撫軍中郎將表面大肆斂財,侵占百姓良田,一副貪官做派,可實際上卻暗中豢養(yǎng)上百私兵,你是何居心?”

    “父皇老了,受你蒙蔽,但是我還不老,我且問你,你做這些事,是準備謀反嗎?”

    周季然彎腰拾起那些信件,一個個翻看完,神色不變,抬眸道:“區(qū)區(qū)幾百私兵,怕是還沒有入長安,就已經(jīng)被踏成了肉泥。更何況,殿下調(diào)查了這么多,難道不知道這些私兵,陛下都是知曉的?”

    “區(qū)區(qū)幾百?不到兩年光景便有幾百,那十年呢,怕是能夠踏破長安吧!”

    李御額頭青筋暴起,怒道:“父皇知曉,是受你蒙蔽,以為你是忠君之人,卻不想竟養(yǎng)虎為患!裴將軍忠君為國,戰(zhàn)死沙場,你身為她養(yǎng)子,為何要這樣做!”

    為何要這樣做?

    周季然皺了皺眉,思考了許久,神色很快變得坦然:“或許殿下不能明白,許多事情,并非理智能夠控制。沈家軍全軍覆沒那日,周季然恨不得沖入長安,將李氏一族全部刮了。”

    李御眉心一跳,輕輕撫上了腰間的劍。

    “但是后來,周寄然選擇了茍且偷生。”

    他神色有些復(fù)雜,摸著那塊玉,語氣淡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國之君如此昏庸,那么這個王朝已經(jīng)爛到了根里,我為何不能做大廈將傾的一個蛀蟲?”

    李御冷笑:“你當真是不怕死。”

    “證據(jù)確鑿,周季然想必已經(jīng)必死無疑了。”

    他乞兒出身,一無爵位二無世家,早在決定養(yǎng)私兵那一日,就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殿下恐怕早就查到了,為何今日才捅破?”

    李御抿唇:“我想知道,你為何這樣做,但是后來,隱約有些猜到了。周寄然,你到底是想做大梁的蛀蟲,還是想要有朝一日弒君報仇,恐怕自己都分不清吧!

    周季然一怔,猛地抬頭,意識到什么。

    “此等重罪,我必殺爾!

    他說完,話鋒一轉(zhuǎn),“但,你若是能將功贖罪,孤也未嘗不會留你一命!

    周季然斂眸,問:“將功折罪?什么樣的功,以人證之身狀告當今圣上殘害忠良嗎?”

    李御眸光一沉,沒有說話。

    “殿下又是如何得知浮屠峪一事的?”

    長劍出鞘,抵在周季然喉嚨處,“這件事與你無關(guān),謀反之罪,株連九族,你只需說,是否想活!

    “你見到了他吧!”

    周季沒有說出那個名字,卻嘲諷道:“你與他素來交好,那他有沒有告訴你,沈家軍是受了殿下牽連?”

    李御面部痙攣一瞬,“你說什么?”

    “他果然沒說!

    “承平二十七年,太子死后,殿下被圣上冷落半年之久,一直到沈寄時身死,方才重得重用,這等巧合,殿下就沒想過為什么嗎?”

    周季然震聲道:“殿下要奪權(quán),正巧,周季然有一件東西要交給殿下。”

    李御收回長劍,神色晦暗,“什么東西?”

    —

    皇城禁軍包圍周府時,引起了好大的動靜。

    陛下尚在昏迷,身邊手握兵權(quán)的近臣卻因謀反的罪名被下大獄,其間因果怕是沒有那么簡單。

    一時之間,眾說紛紜。

    橋妧枝撐傘立在巷口,看著周府上金光燦燦的牌匾被摘下,突然想到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周青云被杖殺那日,府前也是這樣的光景。

    “周季然為什么會被抓?”

    沈寄時指尖拂過自己眼角,沒有回答,反而盯著她道:“橋脈脈,我覺得眼睛有些難受!

    “哪里難受?”

    她注意力立即被吸引過去,也顧不上什么抄家不抄家,努力墊腳去看他眼睛。

    沈寄時攥住她的手,將她指尖在自己眼尾處按了按,低聲道:“這里有些難受,卿卿幫我揉一揉!

    指腹觸上冰涼的皮膚,橋妧枝看著自己指尖所按的地方一怔,下意識想將手往回縮。

    “別動。”

    他微微瞇眼,挑眉道:“橋脈脈,你是不是偷親我了?不然我這里怎么那么癢?”

    “誰偷親你了!”

    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橋妧枝當即將手縮回來,偏頭道:“難受就去看大夫!

    沈寄時嘖了一聲,“那我怎么感覺,昨夜好像有什么柔軟又溫?zé)岬臇|西碰了碰我這里?”

    “興許是小花!

    橋妧枝推了推他,“明明被偷親最多的人是我,我還沒說什么。你還沒回答我,周將軍為什么突然被抄家?”

    沈寄時不再逗她,看向禁軍不斷進出的周府,“李桓昏庸,但李御不是,他只要有心,能查出周季然不少罪狀!

    “比如?”

    “比如縱容屬下大肆斂財,又比如豢養(yǎng)私兵!

    橋妧枝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心下一緊,“這……這是要殺頭的……”

    冰涼的手貼上她額頭,沈寄時垂眸,低聲道:“那又如何?我還去弒君了。”

    她皺眉,顯然不愿聽他這樣說,抓著他手腕微微偏頭:“你那日去找李御,是和他說了什么嗎?”

    沈寄時越過她肩膀看向她身后不遠處,微微瞇眼。

    “橋脈脈,我殺不了李桓,但是李御可以!

    “他這個人,親緣淺,有野心,阿娘說過,他比那個早就死了的太子更適合做皇帝,他自己也只知道這一點。”

    橋妧枝心臟重重一跳,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辛秘之事。

    “橋脈脈!彼曇粝蛳聣毫藥追郑盎仡^!

    來不及反應(yīng),她下意識轉(zhuǎn)身,看到立在身后之人先是一怔,脫口而出:“十二殿下!”

    “橋姑娘。”

    李御與她打過招呼,轉(zhuǎn)而看向她身后之人。

    橋妧枝向前一步,本能地擋在沈寄時身前。

    像是雞仔護著老母雞!

    嗤笑一聲,李御揚了揚下巴,“死了一遭,就需要橋姑娘保護你了,丟不丟人。”

    沈寄時揚眉,并不否認。

    巷外重兵把守,無人敢進來,李御抱胸感嘆,“沒想到,死人都不嫌棄,真是夠瘋的!

    他靠在墻上,仰頭看著日光微微瞇眼,語氣帶笑,好像又成了那個住青城山上時常抽空下山買酒的少年。

    “弒父奪權(quán),史書不知怎么寫我呢!

    李御頓了頓,眉眼染上一絲陰鷙,看著他問:“沈寄時,我再問你一次,八萬將士困在枉死城的事,是真是假?”

    沈寄時抬眸,似笑非笑看著他,并不說話。

    對視間,李御率先移開目光,捂著眼睛啞聲道:“母妃出身低微,我自小不受重視。東胡之亂時,父君甚至忘記將我?guī),是我追在馬車后面跑了很久,被裴將軍看到,才得以活下來!

    “我第一次受傷,是李副將為我上的藥。喝的第一杯酒,是和你共飲的一壇竹葉青。第一個生辰禮,是在青城山營地內(nèi),眾人籌錢為我鑄的玄鐵劍。若不是上戰(zhàn)殺敵立下軍功,李御只會是眾多皇子中最沒有姓名的一個。”

    “我確實想得到皇位,但是身為皇子,又有哪個不想?”

    “太子之死與我無關(guān),我沒有想到,父君只因猜忌便遷怒了整個沈家軍。真是可笑,到頭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晌午日光濃烈,沈寄時將竹傘向身側(cè)人傾瀉,嗤笑道:“沈家功高蓋主,李桓早已心生忌憚,就算沒有太子之事,就算沈家軍從浮屠峪平安歸來,也終究逃不過兔死狗烹的下場!

    “好在,沈家還留了一個沈螢!

    日光下,李御得臉看起來有些蒼白,他攥緊手中長劍,問:“父君下了罪己詔,長安就會下雪嗎?”

    “或許吧!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沈寄時!

    李御睜眼,“周季然給了我一樣?xùn)|西!

    他從袖中拿出一樣?xùn)|西,“上面蓋著父君的璽印,是當年父君下給冀州節(jié)度使的秘旨,內(nèi)里寫有二百八十一字,字字皆是罪證!

    沈寄時緩緩接過那道秘旨,看著上面略顯陳舊的字跡,嘲諷道:“區(qū)區(qū)二百八十一字,竟葬送我沈家軍八萬將士!

    李御起身,正色道:“宣政殿如今都已經(jīng)是我的人,你要如何做?”

    沈寄時:“李桓這個人,我親自來殺。”

    【作者有話說】

    特別特別喜歡蜀州的時候,每次一寫到過去,我就一邊哭一邊靈感爆發(fā)

    54

    第54章

    ◎我是他的娘子◎

    承平三十年于大梁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這一年正月,長安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撫軍中郎將被抄家第二日,天未破曉,圣上失德的傳言再次喧囂塵上。

    茶樓酒肆中,拓印著二百八十一字的宣紙紛飛得到處都是,街頭巷尾,無論是文墨書生還是販夫走卒,皆對此事議論紛紛。

    長達一年的干旱,長安百姓對圣文帝昏庸之舉早已積怨已久,那些宣紙如同澆在微火上的一桶油,瞬間點燃了民憤。

    周季然下了大獄,長安禁軍便好似隱身一般,任由傳言愈演愈烈,直到最后,群情激憤。

    當日晌午,一道由周季然鮮血書寫的陳情書從大獄中傳出,布帛之上寫有一千余字,一為認罪,二為狀告圣上殘害忠良,為一己私欲致使八萬沈家軍埋骨浮屠峪。

    誰都沒想到,那些將士為大梁出生入死,最終卻死在了他們一心效忠的帝王手上。

    此書一出,朝野震動。

    御史臺上,眾臣手托烏紗帽烏泱泱跪了一地。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這道附著在大梁朝身上,內(nèi)里早就已經(jīng)流膿腐化的傷口,終于在今日被揭開。

    那一夜,長安燈火通明,街頭巷口,再次傳來無數(shù)嗚咽抽泣聲。

    火光燒了半宿,香火隨風(fēng)散落得到處都是。

    橋妧枝立在窗前迎風(fēng)眺望,看著灰燼漫天飛舞,伸手去接。

    余輝蹭著她掌心翻滾,又很快飄遠。

    少女眸光流轉(zhuǎn),偶然在樹杈間發(fā)現(xiàn)一抹新綠,很淺淡的一抹,若是不仔細看,極容易略過。

    懸掛在樹枝上的燈籠隨風(fēng)搖擺,光下那抹新芽隨著光影時明時暗,生機勃勃。

    今年的春神,竟比往年來得還要早一些。

    她興奮轉(zhuǎn)頭,想要將這個消息分享給沈寄時,可回過頭來,才想起他已經(jīng)陷入了沉睡。

    并不氣餒,她合上窗,抓著他一片衣角和衣躺下,暗中思忖,等上巳節(jié)時,埋在樹下的梅花酒便能挖出來淺嘗一番了,埋了一冬,一定很好喝。

    與此同時,窗外樹枝上的那抹新綠,用一種肉眼不可見的緩慢速度向上舒展。

    今年,興許有個好春日。

    這一夜,橋妧枝睡得極好,她仿佛于睡夢中仿佛聞到了股股梅香。

    第二日清晨,她是被窗外一陣一陣的破風(fēng)聲吵醒的,手心衣角只剩孤零零一片,衣角的主人卻不在屋內(nèi)。

    她意識到什么,順著木梯緩緩走下閣樓。

    空曠的庭院內(nèi),長槍揮舞,槍尖劃過長空帶起一陣強風(fēng),刮動合歡樹光禿禿的枝丫。

    沈寄時一**出,凌厲眼神對上屋檐下少女投來的目光,動作一頓,利落收槍。

    “吵醒你了?”

    他將長槍負在身后,微微皺眉。

    天氣依舊很冷,他身上卻只穿了一件白色單衣,玄色玉帶束在腰間,將他身姿襯得越發(fā)頎長。

    長發(fā)高高束起,清俊的臉上帶了些沉肅,好像又成了當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沈小將軍。

    橋妧枝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清風(fēng)將屋檐下懸掛的玉片風(fēng)鈴吹起,她才緩緩回神。

    “沈寄時!彼叩剿砬,指著樹上那唯一一處新芽道:“你看,春天快到了,再過半年光景,合歡花就開了。”

    順著她指尖看去,沈寄時眸光微動,淺笑道:“是,橋脈脈,春天快到了。”

    他低頭,攥住她指尖,低聲道:“但在春天來臨之前,橋脈脈,我想要幾樣?xùn)|西!

    橋妧枝疑惑抬頭,聽他道:“我想要一些麥麩,還有陳醋,我的槍尖生銹了,想擦一擦!

    她猛地瞪大雙眼,“我這就去找!”

    說著提起裙子就向外跑,可剛要踏出門檻,又想到什么,轉(zhuǎn)頭看他:“沈寄時。”

    被喚之人轉(zhuǎn)身,靜靜等她接下來的話。

    少女站定,問:“你這次,要走多久?”

    沈寄時一怔,眉眼柔和下來,道:“等李桓一死,我要親眼見沈家軍入輪回,人間黃泉有時差,堪堪算下來,卿卿興許要等一兩個月。”

    一兩個月而已。

    橋妧枝心下一松,點了點頭,道:“沒關(guān)系的!

    想了想,她又道:“埋在樹下的酒,春日就要啟封,你若是趕不及,我就不等你了,等我們明年就多釀幾壇。”

    自他回來,她說得最多的便是我們。

    沈寄時看著她,“好,明年我們多釀幾壇!

    止危槍的槍尖在混著麥麩的醋水中浸泡了一整日,上面的銹跡卻只褪去淺淺一層,然而內(nèi)里更深的銹跡依舊牢牢附著在槍頭,怎么都擦不掉。

    浮屠峪里雪水太冷了,止危槍在里面泡得太久,上面的銹跡早就與之融為一體,如同附骨之疽。

    橋妧枝沮喪地將那柄槍拿出來,看了許久,最終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

    那天傍晚,烏云蔽月,宮中傳來消息,昏迷許久的圣文帝醒了。

    橋妧枝坐在合歡樹下的秋千上,足尖抵在地面輕輕搖晃。

    傍晚的涼風(fēng)吹動她垂下的碧色裙擺,好像湖中蕩漾的水波。

    沈寄時蹲下身子將她裙擺微微攏起,手卻沒有離開,冰涼的掌心透過單薄的衣料傳到她小腿肌膚,帶起一陣涼意。

    她沒動,輕聲問:“是今夜嗎?”

    沈寄時仰頭看她,蒼白清俊的面容在花燈映襯下有些晦暗不清。

    橋妧枝俯身,低頭在他唇上落下不帶情欲的淺淺一吻,道:“那你快些去吧,別讓他們等得太久。”

    頓了頓,她還是出于私心加了一句:“也別讓我等太久!

    話音落下,鐘樓之上鐘聲響起,仿佛在催促他離開。

    “不會再讓卿卿等太久!

    橋妧枝敷衍地嗯了一聲,催促他快走,一低頭,看到指尖停著一只銀色的蝴蝶,正親昵地沖她揮動翅膀。

    她呼吸一輕,指尖一動不動,一直等到那只蝴蝶化作銀光消失,方才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胛。

    庭院中又只剩她一人,她起身,向府外走。

    橋夫人正立在門前來回踱步,見她出來,先是皺眉,繼而抬手將她額前發(fā)絲別到耳后,柔聲道:“深更半夜,脈脈怎么出來了,是睡不著嗎?”

    橋妧枝看著橋夫人有些紅腫的眼眶,搖了搖頭。

    “我要去御史臺!

    橋夫人一怔,心跳不由得加速,啟唇卻說不出話來。

    少女眸光很亮,道:“那些將士的親屬跪在御史臺前請愿,沈寄時是主帥,他的親屬更應(yīng)該首當其沖,可沈家沒有人在長安。阿娘,我是沈寄時的娘子,要為他去爭一個公正的。”

    橋夫人眼底通紅,啞聲道:“脈脈,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在逼天子認罪!

    “那娘親,覺得天子有罪嗎?”

    自然是有的,怎么會沒有。

    橋夫人抿唇,沒有猶豫,道:“陛下有罪,殺良將,視人命如螻蟻,枉為帝王!”

    橋妧枝松了口氣,輕輕往橋夫人手中塞了一樣?xùn)|西。

    橋夫人下意識低頭,卻見手中是一份沒有蓋官印的婚書。

    沒有蓋印,便做不得數(shù),可她看著上面一筆一劃力透紙背的字跡,鼻尖一酸,終究還是松了手。

    —

    宣政殿內(nèi),沉悶的咳嗽聲不絕于耳。

    圣文帝將藥盅重重摔在地上,向外揮舞著胳膊,激動道:“庸醫(yī)!太醫(yī)院的人都是庸醫(yī)!朕整日喝藥,卻不見好,到底何時能下榻!”

    宮人連忙上前將碎片拾起,大太監(jiān)將床?p隙合上,低聲道:“陛下稍安勿躁,太醫(yī)說今日之后,陛下便不用再喝藥了。”

    “當……當真?太醫(yī)當真是這么說的?”

    圣文帝呼哧呼哧地喘息起來,吃力道:“可朕怎么覺得,身子越發(fā)虛弱起來,甚至還不如前幾日使得上力。對了,周季然呢,朕醒來這幾日,怎么也不見他進宮!

    “還有十二咳咳,還有朕的那些兒子,怎么一個個都不來盡孝,難道還要讓朕下旨才能讓他們?nèi)雽m嗎?”

    大太監(jiān)眼皮微動,并不答話,只將茶水奉上,卻被圣文帝一把揮開。

    “朕在問你話呢,十二為何不來?朕的那些兒子為何還不來?”

    滾燙的茶水潑在大太監(jiān)手上,痛得他松垮蒼白的面皮抽了抽。

    忍著劇痛,大太監(jiān)面無表情道:“十二殿下正在安撫民怨!

    “民怨?什么民怨?長安出事了?為何朕不知道?”

    圣文帝面色一沉,一把將床幔揮開,抬頭間突然動作一頓,瞇眼問:“外面出了何事?為何這么亮?”

    大太監(jiān)頭也不抬,冷笑道:“如今滿長安都知道,陛下忌憚沈家功高蓋主,命冀州節(jié)度使設(shè)計葬送了沈家軍八萬將士性命,外面的人正要吵著鬧著討伐陛下呢!

    “放肆!”

    圣文帝面色一白,一把扯住大太監(jiān)衣襟,呼吸急促,怒道:“是誰說的!是周季然!只有他知道這個秘密,朕就不該留他!朕要誅他九族!”

    “周將軍已經(jīng)下了大獄,輪不到陛下殺了!”

    “下了獄?好!好啊!干的好!”

    “朕有什么錯!朕是君,沈寄時是臣,那些將士不過螻蟻,當年為了一統(tǒng)天下,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朕為了大梁江山才殺了八萬,何錯之有!”

    話音剛落,宣政殿大門砰地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

    明暗交替,立在門前的青年籠罩在陰影下,看不清神色。

    圣文帝抬頭,眼中迸射出驚喜,激動道:“十二!將外面那群人討伐朕的人抓起來,全都抓起來,朕要誅他們九族!

    李御滿身肅殺,沒有出聲,緩步走進殿內(nèi)。

    他腳步很慢,殿內(nèi)燭光照在他臉上,他的神色亦隨著步伐一點一點由暗轉(zhuǎn)明。

    自始至終,他面無表情,剛毅的臉上,神色稱得上冷酷。

    圣文帝看著這一幕,心尖一顫,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隱約從這個兒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

    他想到,這個兒子曾經(jīng)因為出身卑微,被自己放在冷宮之中自生自滅。想到他與沈家軍出生入死多年,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想到四年前,他明明跟在太子身后,年紀尚小,可周身氣勢卻隱約有超過太子的架勢。

    圣文帝睜著眼睛環(huán)顧四周,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宣政殿,那些跟在他身邊伺候的宮人,不知什么時候都已經(jīng)換成了生面孔。

    “逆子!”

    圣文帝反應(yīng)過來,指著他怒罵:“你是要謀反嗎!”

    “謀反?”

    李御將這個詞在口中重復(fù)了一遍,輕笑一聲:“那父皇呢?”

    他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垂垂老矣的君王,語氣嘲弄:“大梁建朝至今二百七十余年,父皇要憑一己之力,讓大梁基業(yè)毀于一旦嗎?”

    “自十年前東湖之亂始,天下動蕩,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人死去,大梁將士如同枯草一樣一個接一個死在戰(zhàn)場上,而你,卻殺良將,親手葬送數(shù)萬將士性命!”

    猛地抽出腰間長劍,李御冷冷道:“如今天下人,正在等父皇給個交代呢!”

    圣文帝指間發(fā)抖,目眥欲裂,“你要弒父?”

    李御目光如炬,“弒父之名,兒臣擔(dān)不起!還請父皇下罪己詔,將皇位傳位于兒臣!

    劍鋒之下,蒼老的皮膚露出青紫色的血管。

    他再一次被劍鋒所指,只是這一次,持劍之人成了他的親生兒子。

    他真的錯了嗎?可他不是天子嗎?天子也會錯嗎?

    “朕竟已經(jīng)這么老了。”

    他再一次重復(fù)了這句話,渾濁的雙眼緩緩閉上,糊涂多年的頭腦卻漸漸清明了幾分。

    彈指間,六十年光景匆匆而過。

    年邁的圣文帝看到了自己初登基的那一年,他立在宣政殿前的白玉階上,意氣風(fēng)發(fā),睥睨天下。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少年帝王負手而立,一步步走下長階,斗轉(zhuǎn)星移,從春秋鼎盛走到雪鬢霜鬟。

    他呼吸愈發(fā)粗重,臉色漲紅,道:“朕下罪己詔,朕傳位于你,留朕一命……十二,朕是你的生父!

    一霎那,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縷縷紫氣從他身上溢出,逐漸匯成一條威風(fēng)凜凜的紫龍,長嘯一聲,鉆入李御體內(nèi)。

    早已準備好的罪己詔和傳位圣旨被丟在床上,玉璽重重蓋下。

    李御收回劍,頭也不回地大步邁出宣政殿。

    結(jié)束了。

    圣文帝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忽覺一陣寒風(fēng)吹過,他眼皮重重一跳,一抬眼,驚恐地瞪大雙目。

    殿門合上,李御一言不發(fā),負手在門前站了許久。

    星河鋪陳于蒼穹,紫薇星閃爍一瞬,突然變得更亮。

    直到殿內(nèi)燭火熄滅,這位新的大梁統(tǒng)治者閉目,對身側(cè)親信道:“立即昭告天下,父皇駕崩!

    【作者有話說】

    寫的不滿意,會修,最好是第二天看

    55

    第55章

    ◎“你能與我共傘嗎?”◎

    圣文帝崩逝于孟春時節(jié)一個有些寒冷的夜里。

    那天晚上,寒風(fēng)肆虐,皇城之上烽火次第燃起,掛起了一片片白幡。

    跪在御史臺前的眾臣和百姓枯等一夜,終于在黎明破曉前等來了一道罪己詔。

    一時之間,孟春寂夜的御史臺前,涕淚俱下。

    明黃色的詔書帶著一代君王的全部罪責(zé)被載入史冊,可那長眠于山間的八萬枯骨卻再也回不來了。

    鼓樓上的鐘聲敲滿了三萬下,長安依舊是那個長安,偶有行人因鐘聲在朱雀大街駐足,卻只發(fā)出一聲鄙夷的輕笑。

    亂世里,權(quán)貴如食客,百姓似食羹,沒有人會為一個昏庸的君王哭泣。

    這一年正月二十,十二皇子李御即位。

    這位尚且年少的新君并沒有依照祖制于次年修改年號,而是登基第三日,便匆匆將年號改為昭寧,自此,是為昭寧元年。

    “承平二十年始,山河動蕩,大梁于亂世中風(fēng)雨飄搖十年之久,承平這個年號,沒必要再有第三十年了!

    帝王的聲音響徹大殿,群臣默然,繼而山呼萬歲。

    呼聲就著長風(fēng)從皇宮傳至興寧坊,又穿過大街小巷,直到遍布長安城。

    橋妧枝坐在秋千上,耳邊閃過呼呼風(fēng)聲,仰頭去看樹杈間那抹新綠。

    短短幾日,那抹淡綠變得更加濃墨重彩,它的四周亦隱約有新綠冒出。

    橋妧枝有些失落,春神已至,長安卻還是沒有下雨。

    秋千搖晃,她將額頭輕抵在藤蔓上,忽感一股很淡很淡的潮意。

    她睜眼,細看之下,方見秋千的藤蔓上不知何時凝上了一層水珠。

    她一怔,突然如釋重負。

    昭寧元年初始,名為大梁的車輪在歷史的洪流中走過了一段泥濘又顛簸的路。

    上一年糧食收成不好,山匪頻頻作亂,百姓民不聊生。正月底,萬年縣及周邊六縣爆發(fā)了一場饑荒,百姓食不果腹,怨聲載道。

    新帝雖年少,卻殺伐果斷,一面派軍剿匪一面開倉賑災(zāi),白花花銀兩如流水一樣往下?lián)埽讲琶銖姺(wěn)住了動蕩的民心。

    橋大人忙得腳不沾地,一連數(shù)日未曾回府。

    橋妧枝白日里與橋夫人出城施粥,偶爾空閑便又去政事堂為橋大人送飯,極少有閑下來的時候。

    于是在她無暇注意時,庭院中的合歡樹不知不覺間蒙上了一層新綠,轉(zhuǎn)眼已是三月。

    晌午時分,橋妧枝拎著空蕩蕩的食盒從政事堂出來,乘車沿著巷口往回走,卻不想行至禮部時,馬車緩緩?fù)O隆?br />
    馬夫回身道:“女郎,前面人太多,馬車過不去,我們要繞路了!

    橋妧枝探頭出來,看到禮部東墻之下圍了烏泱泱一群人。

    她問:“今日是什么日子?”

    馬夫笑呵呵回答:“今日是會試放榜日,參加春闈的舉人都聚在這里看榜,鬧哄哄好不熱鬧!

    橋妧枝一怔,這才意識到,冬去春來,轉(zhuǎn)眼間春闈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往南走。”

    她想起什么,對馬夫道:“沿著朱雀大街一直走,我們先去一趟城南。”

    馬車立即掉頭,穿過一條狹窄的小路,最終停在城南有名的兇肆門口。

    秦掌柜正在撥動算珠記賬,一抬頭,看到立在門前的女子,驚詫道:“東家?”

    連忙放下賬本起身迎接,秦掌柜道:“女郎今日來得巧,小的正在整理賬目,不會兒女郎便能過目。”

    橋妧枝從腰間摘下荷包遞給他,搖了搖頭,“賬本便不看了,我是來補賬的!

    秦掌柜沒接,轉(zhuǎn)身將賬本拿過來,對她道:“女郎有所不知,上個月,朝廷已經(jīng)將拖欠將士的賻物下放了,今后女郎便不用再來補賬!

    “已經(jīng)發(fā)放了?”

    掌柜點頭,輕嘆道:“先帝拖欠了一年的賻物,新帝不到三月便全部發(fā)放,何其諷刺!

    他說完,自覺失言,連忙又道:“這段時日兇肆生意好,還有不少余銀,等這個月結(jié)束,小的便將銀兩送去相國府。”

    朝廷下發(fā)賻物是好事,那些沒有被她及時尋到的將士家眷拿到賻物,也能早日過得好一些。

    橋妧枝眉眼彎起,沒有收回荷包,而是拿起許多紙扎物塞進馬車,對馬夫道:“張伯,你先帶著東西回府,我想去朱雀大街走一走,阿娘若是問起,你如實說便可。”

    張伯往那些紙扎上多看了兩眼,沒有多說什么,只叮囑道:“三月正逢倒春寒,女郎衣著單薄,早些回去!

    說完,馬鞭揚起,車輪搖搖晃晃往前滾動,越走越遠。

    橋妧枝告別了秦掌柜,獨自一人沿著朱雀大街往回走。

    長街喧鬧,人潮涌動,她與無數(shù)人擦肩而過,最終順著香氣,停在一個賣糖炒栗子的攤販前。

    “女郎來得巧,這是最后一筐栗子,明日再來買可就沒有了!

    小販將滾燙的炒栗子放進紙袋,憨厚笑道:“女郎想要再吃,便只能等到八九月份栗子成熟時才行,不過那時候都是飽滿的鮮栗,炒起來比如今的舊栗好吃得多!

    橋妧枝笑笑:“那還真是巧,還好我今日來了!

    她接過裝滿栗子的油紙,感受著里面的滾燙,如以往一樣,轉(zhuǎn)身走進一間熱鬧的茶樓。

    依舊坐在角落的位置,雜亂的交談聲不絕于耳,她處在其中,好似沸水中的孤舟。

    指尖沾取茶水在桌案上寫寫畫畫,水漬斷斷續(xù)續(xù)最終留下八十的字樣。

    八十日,自圣文帝崩逝,沈寄時去枉死城已經(jīng)過了八十日了。

    這八十日換算成黃泉時間,便是八十年,竟比她們相識的時間還要長得多。

    她總是告訴自己殊途同歸,可如今細想,才發(fā)現(xiàn)陰陽所隔是天塹。

    她尚且還好,可沈寄時呢,應(yīng)當會比她難受的多吧。

    對面突然坐下一人,橋妧枝心不在焉地抬頭,卻不想,對上了一張蒼白又熟悉的臉。

    她一怔,手邊茶杯晃動,一時不察,溫?zé)岬牟杷笱鬄⒋驖窳诵淇凇?br />
    忘了去擦衣袖上的茶水,她目光片刻不移,打量著突然出現(xiàn)的鬼魅。

    眼前郎君蒼白而消瘦,身上帶著一股翩翩公子的溫潤氣質(zhì),見她看過來,禮貌輕笑。

    很奇怪,當初沈寄時用這張臉時,她總懷疑他是不是她的沈小將軍,可如今同樣的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卻能肯定眼前人不是沈寄時。

    沒有出聲,她慢悠悠收回目光,從紙袋中捧出一把栗子,放到真正的沈郎君面前。

    “這位姑娘!惫砝删t疑道:“你果然看得到我!

    沈郎君看了一眼她頭頂上的絨花,抱拳道:“今日唐突了女郎,只是在下前幾日在林間游蕩,于城外土地廟碰到一個名叫窈娘的女子!

    橋妧枝剝栗子的手一頓,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大概猜到,窈娘應(yīng)當是將這只鬼認成了沈寄時。

    果然,沈郎君繼續(xù)道:“她見到在下第一眼,似乎有些怕我,隔著很遠與我說話,催著我來城內(nèi)尋一個頭戴鵝黃色絨花的女郎!

    他有些羞赧,尷尬道:“某并非長安人士,本家乃是千里外的平州,長安城內(nèi)并無數(shù)人。只是那位姑娘催得著急,我便有些好奇,前來問問呢,不知女郎可認得在下?”

    他已死一年之久,印象里,不曾見過這個面容姣好的女郎。

    橋妧枝失笑,反問回去:“那郎君認得我嗎?”

    沈郎君搖頭,“印象中不曾見過,某還未入長安便客死他鄉(xiāng),想來應(yīng)當是不識得女郎的。”

    橋妧枝為他續(xù)上一杯茶,歉意道:“沈郎君,是窈娘認錯了人,你我并非故人!

    聞言沈郎君思緒一頓,不由得回想自己剛剛有沒有說過自己的姓氏,可興許是死的時間有些久,腦子不夠用,他竟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原來如此,竟是認錯了人!

    搖了搖頭,他猶豫片刻,還是道:“但是見了女郎,在下還想拜托女郎幫一個忙。”

    怕她拒絕,沈郎君緊接著道:“沈某生前乃是平州商賈,雖無權(quán)勢,但有家財萬貫,女郎若是能將我尸骨送回家鄉(xiāng),必有重金酬謝。”

    橋妧枝眸光微閃,將指尖茶水擦干,有些詫異,“郎君尸骨沒有被送回平州嗎?”

    沈郎君搖頭,“死得突然,尸骨還在城外山間,如今只有我知道在何處,身死許久,所剩唯一執(zhí)念,也只有魂歸故里!

    魂歸故里啊……

    橋妧枝下意識向東看去,千萬里外,還有八萬將士埋骨在他鄉(xiāng)。

    —

    三月底,草木青青,長安城外的小山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

    窈娘坐在樹枝上,看著樹下余燼隨風(fēng)飄遠,不好意思道:“沒想到認錯了人,他原來不是你喜歡的人啊!

    橋妧枝將買來的胭脂投到火盆里,不慎在意地搖了搖頭:“你沒見過沈寄時真容,認錯也正常!

    聞言窈娘有些唏噓,晃了晃腿,小聲道:“原來那個魙鬼就是赫赫有名的長寧侯啊,怪不得身上殺氣那么重!

    橋妧枝仰頭,詫異道:“你知道他?”

    “冠勇三軍的長寧侯嘛!

    窈娘托腮,回憶起來,“做鬼無趣,我以前無聊時總會去長安城游蕩,好幾次看到一個少年負槍縱馬出城,身上殺氣騰騰,那模樣,三尺之內(nèi)鬼怪都不敢進他身。”

    橋妧枝被逗得笑出聲,想了想,還是為他辯駁:“他只是看起來比較兇。”

    “是對你不兇吧!

    窈娘也咯咯笑起來,等笑夠了,才問:“那你最后將那位沈郎君的尸骨送回平州了嗎?”

    “十日前就已經(jīng)送到平州了,他家中人很感謝,送了許多名貴的茶葉!

    橋妧枝想起什么,從袖中掏出幾本書,問窈娘:“你托我?guī)淼臅U些忘了給你,說起來,你何時喜歡看這種晦澀難懂的書了?”

    “不是我看!

    窈娘從樹枝上飄下來,抱著那些書指了指立在遠處的鬼郎君,幽幽道:“喏,是給他看的!

    她神色有些別扭,“前幾日春闈放榜,他看起來有些難過,我便想將這書送給他。”

    橋妧枝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問:“他喜歡看這些書?”

    “他生前是個書生,很有才學(xué)。”

    窈娘眼中露出一抹哀傷,“十年前,正值春闈,可沒想到東胡人打進了長安,朝廷逃到了蜀州,科舉也沒了。他寒窗苦讀數(shù)十年,到頭來卻沒辦法考試,只好上街賣字畫為生!

    她低頭將淚珠抹去,吸了吸鼻子道:“那個時候,百姓艱難,字畫根本賣不出去,他賺不到錢便只能去做幫工,沒想到第二年開春時染了重病,病死在這個破舊的土地廟里!

    說到底,那十年,有這般遭遇的又何止他一人。

    橋妧枝壓下眼底酸澀,低聲問:“他為什么沒有去投胎?”

    “誰知道呢,興許是不想吧!

    窈娘飛快整理好情緒,輕哼一聲,“他若是早點去投胎,再等幾年,說不定都能高中狀元了。我可沒有騙你,他真的很有才學(xué)!

    好似察覺到窈娘的目光,鬼書生似有所感地回頭,沖她笑了笑。

    窈娘神色一頓,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她本能地想躲去少女身后,可余光瞄到她頭上閃爍了一瞬的絨花,又悻悻縮回了僵硬的身子。

    都怪破絨花,她都不敢近女郎的身。

    橋妧枝離開前將土地廟好好打掃了一番,對窈娘道:“我這次燒了很多,清明便不來了。”

    窈娘眨了眨眼,遺憾道:“不來了嗎?當真不來了嗎?清明那日鬼市可熱鬧了,還想帶你去看看呢。”

    “不來了,清明那日,我要去接人。”

    “接誰啊?”窈娘好奇,“是沈小將軍要回來了嗎?”

    橋妧枝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但是窈娘,浮屠峪中那八萬將士的遺骸要回長安了。”

    昏君之死不足以平民憤,三月初,橋丞相上奏,欲將沈家軍將士遺骸送回長安,奏折送上去的第二日,帝王準奏。

    于是長安至冀州遙遙千里,重山疊嶂間,多了一條回家的路。

    昭寧元年的第一場雨,降落在清明時節(jié)的清晨。

    天還未亮,雨水透過半開的木窗打進屋內(nèi),氳透了桌案上沒有寫完的信,墨汁暈開,將上面的字跡弄得模糊不清。

    橋妧枝是被屋檐下懸掛的玉片風(fēng)鈴吵醒的,一睜眼,水汽撲面而來,她越過木窗伸手去接,掌心很快便蓄了一洼水。

    原來是下雨了,一場可以濯去世間浮塵的春雨,悄然降臨在昭寧元年的清明。

    她身穿單衣走到庭院中,衣衫很快便被涿透,可她沒有理,立在合歡樹下,小心翼翼去翻地上的泥土。

    埋著酒釀的那塊土壤開始變得松軟潮濕,最晚清明一過,就必須要將它挖出來。

    其實早就應(yīng)該挖出來了,是她想再等一等沈寄時,所以一拖再拖。

    那就再等一日吧,柔順的發(fā)絲緊緊貼在臉上,有些癢,她一邊用手蹭一邊想,今日過后,他若是還沒回來,她就將酒釀挖出來,自己喝。

    這場雨一直沒有停,一直到巳時,雨勢隱有漸大的趨勢。

    好想要將積攢了一年的雨水一股腦放到今日,長安百姓喜不自勝,可當他們看到城門前懸掛的白幡,喜悅中又多了幾分不可名狀的苦澀。

    清明時節(jié),風(fēng)雨如晦。

    長安城門大開,被雨打濕的白幡變得沉重,卻依舊能被風(fēng)揚起,巨大的棺槨裝載著八萬將士僅剩的遺骸回到長安。

    百姓林立在街巷兩側(cè),不知何時,春雨中夾雜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直到后來,嗚咽聲越來越大,漸漸席卷了整個長安。

    橋妧枝撐著竹傘跟在棺槨后,恍惚間,好像回到了沈寄時躺在棺槨里被帶回長安那一日。

    只是那時,那場雨比今日要大的多,大到淋濕了她整顆心。

    雨水串成珠簾順著竹傘流下,眼前景象忽然變得模糊。

    淡色裙擺被雨水打濕,行走間沾染了長街上的泥塵,她卻無暇顧及,只撐傘跟著百姓向前走。

    “橋脈脈。”

    忽有熟悉的聲音穿過雨幕傳至耳畔,橋妧枝腳步微頓,沒有抬頭。

    “橋脈脈!

    聲音再次傳來,這一次,語氣中多了幾分無奈。

    傘面輕晃,緩緩向上抬起,露出少女那雙濕潤又明亮的圓眸。

    她猛地睜大雙眸,透過重重雨幕,看到熟悉的少年抱臂立在街角,劍眉輕挑,神采飛揚。

    那張一向桀驁不馴的臉多了幾分沉穩(wěn),可看著她的目光,一如當年。

    “橋脈脈,今日雨真大啊!

    他輕聲說:“你能與我共傘嗎?”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

    假的。!

    這是構(gòu)思時想好的正文完,但是我更想正文甜了再完

    56

    第56章

    ◎我不要你的魂◎

    四月天,一場春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數(shù)日,烏云翻滾,天色晦暗,一開窗便是撲面而來的潮濕氣。

    寒風(fēng)夾著細雨爭先恐后鉆進屋內(nèi),屋檐下風(fēng)鈴響個不停,格外擾人清夢。

    一只手從薄被中伸出,輕輕扣住少女后腦,將她往被褥中塞了塞。

    溫暖席卷全身,橋妧枝本能地蹭了蹭軟枕,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沈寄時回來的第二日,那壇梅花釀終于從泥土中挖出,開壇瞬間,滿室梅香。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地下埋了太久的原因,今年的梅花釀格外烈,她一喝完,便覺頭腦昏沉,斷斷續(xù)續(xù)睡了三日。

    床前帷幔被掀開,沈寄時走到窗邊將玉片風(fēng)鈴摘下。

    庭院中的合歡樹在雨水的沖刷下更顯枝繁葉茂,風(fēng)一吹,樹冠輕搖,顯得生機勃勃。

    他在窗前吹了許久的風(fēng),從清晨等到快要晌午,床榻上的人依舊沒有要醒的意思。

    沈寄時無奈,轉(zhuǎn)身將人從帳內(nèi)抱出,放到了梳妝臺前。

    雨落屋檐的噠噠聲傳入耳中,橋妧枝勉強睜開一只眼,將額頭抵在他腰間,低聲道:“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今日要赴約,卿卿若是再睡一會兒,剛?cè)脲伒狞S米飯都悶熟了!

    指腹在她下巴上輕輕摩挲,沈寄時挑眉,半開玩笑道:“橋脈脈,你怎么跟以前一樣喜歡賴床?”

    橋妧枝冷哼一聲,沒有理他。

    睡意去了大半,她打起精神為自己綰發(fā)。

    沈寄時微微瞇眼,伸手撥弄了一下妝匣里的珠翠,問:“卿卿今日戴哪個?”

    “還是那只絨花。”

    指尖微頓,他道:“那只絨花不在妝匣!

    橋妧枝狐疑低頭,在妝匣中翻找許久,蹙眉道:“我的絨花去哪里了?”

    她起身,快步走到床榻前,開始在軟枕被褥下翻找。

    “若是找不到,卿卿可以換一只。”

    橋妧枝搖頭:“就算換一只,這只也要找到的!

    沈寄時看她神色焦急,輕嘆一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緩緩撫上自己胸膛。

    桌案角落微微閃爍一抹銀光,他走上前將絨花攥在手心,“卿卿,找到了!

    正在翻箱倒柜的人回頭,看到他掌心那抹鵝黃,心下一松,拿起來小心翼翼簪在自己頭上。

    纖細的指尖劃過絨花綻開的花瓣,仿佛撫過藏在里面那一縷殘魂。

    銅鏡中映出一張美人面,一眼看去,與之前那個青澀少女已大不相同,可細細看來,依稀還能看到小時的輪廓。

    沈寄時立在她身后,看著銅鏡里的少女,輕輕揚了揚唇。

    斗轉(zhuǎn)星移,世事變遷,他們都在變,但好在他可以一直看著她,從當初年少到日后蒼老。

    她轉(zhuǎn)身,湊近給他看,“好看嗎?”

    “當然好看!

    細雨如煙,朱雀大街行人稀疏。

    橋妧枝未撐傘,與一只鬼魅在雨霧之中并肩而行,衣衫相貼,密不可分。

    可旁人看不到她身側(cè)的鬼魅,于世人而言,她始終孤身一人。

    李御立在高臺上,垂眸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出聲:“橋姑娘。”

    橋妧枝聽到聲音,仰頭看去,對上了李御略帶笑意的視線。

    上次見時,他還是十二皇子,如今再見,他已是高臺上的君王。

    她張口,想要行禮,卻見高臺上的人微微搖頭,道:“女郎,李御已在此處等了許久,快上來吧。”

    接連數(shù)日降雨,酒樓中客人不多,橋妧枝順著木梯向上走,推開了最里面的廂房門。

    門一開,迎面飛來一壇酒,她尚還來不及閃躲,酒壇便被沈寄時牢牢抓在手中。

    “發(fā)什么瘋?”

    沈寄時抬起眼皮,神色微冷。

    李御也不生氣,“就知道你會接住。”

    他舉起另一壇酒,道:“今日沒有帶好酒,隨手拿的竹葉青,我們在蜀州時最常喝的酒!

    “我們在蜀州最常喝得,不是青城山上的雪水?”

    他嗤笑一聲,隨手一丟,酒壺正好穩(wěn)穩(wěn)落在桌上。

    李御開壇,仰頭灌了一口,遞給他,沈寄時沒接,道:“你灑地上,興許我還能喝到!

    于是上好的竹葉青便灑在了地上,他問:“沈危止,喝到了嗎?”

    沈寄時懶懶掃了他一眼,抬筷夾起酥點放到橋妧枝碗中。

    李御大笑許久,將酒一飲而盡,方才笑意漸消,正色問:“如今他們?nèi)胼喕亓藛幔俊?br />
    “入了。”

    沈寄時指腹在酒杯上輕輕摩挲,“罪己詔一出,沈家軍便被放出枉死城,黃泉百年,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入了輪回方才回來。”

    “入了就好!

    李御語氣一松,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問:“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大梁人才凋零,你既可在人前現(xiàn)身,若是還想上戰(zhàn)場,依舊可以做你的長寧侯!

    他抬眼,鄭重道:“沈寄時,天下還沒有太平!

    “不必了。”

    沈寄時語氣很淡,“下一個長寧侯會是沈螢,沈寄時已死,如今只是一縷幽魂,上不得戰(zhàn)場。”

    聽他拒絕,橋妧枝心下一松。

    李御聞言沉默許久,沒有強求,“沈危止,你還記不記得蜀州時,你第一次下山,我曾讓你給我?guī)е粺u回來?”

    “自然記得,只是天太冷,帶回去時,燒雞都涼了。李副將那只雞架在火堆上烤,不成想還烤糊了,!

    李御卻道:“那是我此生,吃過最好吃的燒雞!

    他七歲喪母,備受宮人苛責(zé),東胡之亂被遺忘險些喪命,好不容易逃到蜀州,他立志不再受人宰割,于是毅然決然進軍營博軍功,與將士同吃同睡。

    在那之前,他其實沒有吃過燒雞,第一次動了吃的心思,還是偶然一次聽李副將說起山下燒雞很好吃。

    彼時尚年少,不受寵的皇子與沈寄時并不相熟,聽他要下山亦是隨口提了一句,卻沒想到他真會帶回來。

    如今的大梁皇帝不會將一只燒雞記很久,但是少年李御會。

    他與沈寄時,沈寄時與橋妧枝,恰好相逢在一段誰都代替不了的時光里。

    烈酒上了一壇又一壇,飯菜吃得差不多了,對坐的兩人還在喝酒,橋妧枝百無聊賴,湊到窗邊看雨。

    高臺之下,車水馬龍,掛在屋檐下的燈籠一晃,照出朦朧細雨。

    她將下顎抵在掌心,酒意來襲,忽然覺得有些困倦。手腕無意識下滑,眼看額頭就要磕在窗柩,一只手突然墊在她額頭。

    沈寄時垂眸,眼中劃過一絲無奈,暗中盤算,以后再也不讓她喝烈酒了,不然一睡不知又是多少日。

    大概是察覺到枕上了一片柔軟,少女下意識在他掌心蹭了蹭,沈寄時一僵,又想,其實也不是不能再喝幾次。

    春雨透過窗臺打濕了他衣角,沈寄時維持著這個動作一動不動,一直到華燈初上,昏昏欲睡的人終于睜開了眼睛。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青石板上還有未干的水洼,屋檐下花燈一照,長街便籠罩了一片朦朧光暈。

    橋妧枝氣鼓鼓走在前面,小聲抱怨:“你怎么不喊我啊!

    沈寄時跟在她身后,一臉莫名,“喊你做什么?”

    還能做什么,當著旁人的面睡著,簡直要丟死人了!

    越想越氣,她加快腳步,不管不顧往前走。

    濺起的水花蹭到衣角,沈寄時盯著那處,忍不住道:“李御喝完酒就走了,那里只有你我,放心吧橋脈脈,除了我,沒人看到你睡覺的模樣。”

    橋妧枝腳步一頓,突然覺得他比以前還要氣人。

    猛地轉(zhuǎn)身,少女雙頰染上緋紅,怒氣沖沖瞪他,整個人鮮活的好像是春日里的迎春花。

    沈寄時悠悠站定,身影在暗夜中顯得有些透明,清俊的臉上滿是無奈,出聲喚:“卿卿。”

    心一下便軟了,橋妧枝連忙偏頭不去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莫名奇妙消了氣。

    見她不語,沈寄時上前扣住她手腕,俯身抵上她額頭,問:“卿卿真生氣了?”

    少女依舊不說話,甚至在他湊近時主動避開,飛快地眨了眨眼。

    沈寄時收斂神色,扣住她后頸,湊近親她,溫聲道:“卿卿,我錯了。”

    雙唇相貼,香火氣纏繞在四周,他身上依舊帶著屬于鬼魅的寒涼。

    橋妧枝長睫顫動,抓在他袖口的手指輕輕收緊。

    “沈寄時。”

    她聲音很輕,但他還是聽到了。

    呼吸一頓,沈寄時垂眸看她,眼中滿是落寞。

    橋妧枝果然心軟了,她道:“以后若是有外人在,我喝醉了酒,你要及時將我叫醒,不然我會惱。”

    “知道了,下次一定不會再犯!

    頓了頓,他低聲道:“我雖年長卿卿兩歲,可有些事,還要卿卿教我!

    教他怎么做一個,對橋脈脈而言,完全合格的夫君。

    橋妧枝微微勾唇,終于慢下步子,拉著他冰涼的手掌往回走。

    垂眸看著兩人相牽在一起的手,沈寄時無聲扯了扯唇角。

    其實橋脈脈真的很好哄,只是年少時的沈寄時太驕傲。他有太多事需要做,總是不經(jīng)思考,本能地用戰(zhàn)場上的方式粗暴地壓下他們之間出現(xiàn)的一切爭執(zhí)。

    —

    如同橋妧枝一樣,年少時的沈寄時也不止一次的聽過一句話:沈寄時與橋妧枝并不相配。

    最開始,他是從阿娘口中聽到的。

    “橋家的小姑娘生性穩(wěn)重又溫柔,是個固執(zhí)的性子,你自小不服管,以后不知道要怎么欺負人家!

    彼時他十分不屑一顧,“我喜歡她又怎么會欺負她,以后只有她欺負我的份。阿娘你別看她表面溫柔,實際上生起氣來可兇了。”

    然后阿娘長眉一挑,拎著他去了演武場,一練就是一整日。

    再后來,他是從沈螢口中聽到的。

    “小橋姐姐整日憂心你的安穩(wěn),你卻整日東跑西跑不讓人省心!

    她搖頭,十分不贊同道:“我覺得你應(yīng)當娶一個像阿娘一樣的女將軍,小橋姐姐呢,最好嫁給一個才華橫溢的書生,就像相國大人那樣有才學(xué)的最好。”

    沈寄時差點氣死,如同拎雞仔一樣將沈螢放到樹枝上,一邊聽她害怕得大哭哭一邊嘲諷:“沒眼光,那些書生有什么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她要是被人欺負了怎么辦,書生能為她拼命嗎?”

    沈螢一邊哭一邊冷笑:“那你能為小橋姐姐拼命嗎?”

    “我能!”

    他毫不猶豫,長槍一掃,語氣桀驁:“我能為橋脈脈拼命!

    說完,也不管還在樹上大哭的沈螢,他頭也不回地去找橋脈脈,迫切證明他們天下第一配。

    哪怕時至今日,他依舊覺得他與橋脈脈天下第一配。

    只是,也不是沒有產(chǎn)生動搖的時候,僅有的一次動搖,是他剛被她召回,他是鬼而她是人,陰陽兩隔時。

    但也正如她所言,人鬼殊途,但殊途同歸。

    —

    昭寧元年六月,動蕩了半年之久的大梁終于滾過泥濘踏上了一條還算安穩(wěn)的道路。

    禍亂四方的山匪悉數(shù)被剿滅,六縣百姓也終于勉強能夠填飽肚子,迎來一場長久的安定。

    橋夫人終于不再每日出城施粥,橋大人也終于能從政事堂搬回了橋府。

    一連數(shù)月的操勞,橋大人較之前蒼老了許多,兩鬢華發(fā)染霜,竟顯幾分老態(tài)。

    他說起今年的春闈:“都是些年輕的后生,前三甲更是能力出眾,做文章雖比不上張淵,可能力不比我年輕時差,假以時日,定然能夠撐起大梁的江山!

    他語氣帶著幾分欣喜,幾分喟嘆:“新帝鐵血手腕,年紀輕輕也能鎮(zhèn)得住一幫圓滑的老泥鰍,有中興之能,說不定要不了多久,還能再現(xiàn)大梁盛世!

    “夫人,也不知你我,還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橋夫人將燴好的湯遞給他,“你我看不看的到有什么重要,大梁百姓看得到就好了!

    聞言橋大人便笑了,他點頭:“夫人說得對!

    熱湯下肚,驅(qū)散了多日的疲憊,橋大人突然道:“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年事已高也該退隱了。夫人,脈脈,你們說臨安這個地方如何?”

    橋妧枝一怔,腦中突然略過她曾在書中看到的臨安。

    那似乎是一個與長安很不一樣的地方,至于哪里不一樣,她未曾去過,也不知道。

    橋大人:“我覺得不錯,山清水秀,人杰地靈,長安雖好,但我們待得時間已經(jīng)夠久了,不如換個地方看看。”

    “夫君!

    橋夫人道:“我覺得臨安很好,等你辭官之后,我們便定居去臨安吧!

    橋妧枝低頭,莫名開始走神。

    “脈脈!

    她看向正在出神的橋妧枝,微微抿唇,道:“你去問問沈寄時,愿不愿意隨我們?nèi)ヅR安!

    橋妧枝呼吸一滯,猛地握緊手中的玉箸,以為自己聽錯了。

    周遭很靜,風(fēng)聲刮過耳畔,她大腦一片空白,緩緩抬頭。

    橋夫人神色不變,仿佛是在說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以后吃飯時,也將他帶過來吧!

    橋大人更是沒什么反應(yīng),甚至抬手夾了一塊肉片送入口中。

    橋妧枝飛快地眨了眨眼,終于緩慢地回過神來。

    “我知道了,阿娘。”

    她點頭,扒了兩口飯,突然嘗到一絲淡淡的咸味兒。

    當天傍晚,橋妧枝立在橋府大門前,仰頭看著卡在牌匾后的八卦鏡。

    巴掌大的鏡子,上面紋路凹凸不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一個很普通的鏡子。

    她將沈寄時推到鏡子下,不一會兒,上面就照出了他的臉。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明知故問:“知道什么?”

    “知道阿娘在鏡子里看到過你!

    她語氣篤定,道:“不然你為什么一點都不驚訝!

    沈寄時眉間染上一絲笑意,“知道的。”

    橋妧枝瞪他:“那你就不怕我阿娘去找道士,讓你再死一次?”

    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

    若是再死一次,他就連實體都維持不了了,只會成為天地間一粒帶有意識的塵埃。

    沈寄時看著她,神情專注:“她知道,我不會傷害你!

    又好氣又好笑,橋妧枝神色舒展,道:“沈寄時,你以后再也不用避開他們了,你可以堂堂正正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那豈不是會嚇壞了旁人?”

    橋妧枝眨了眨眼,道:“那我們?nèi)ヅR安,那里誰都不認識我們,你就做沈寄時,既不是沈小將軍,也不是長寧侯,就只是沈寄時!

    沈寄時一怔,將她這細細咂摸了許久,終于仰頭笑道:“卿卿,那去臨安前,我們先去蜀州看看吧,我們在院中栽的那棵樹,應(yīng)當已經(jīng)長得有孩童手腕一樣粗了!

    “好啊。”

    —

    六月底,長安又接連下了幾場大雨。

    閣樓潮濕,天氣漸熱,橋妧枝有些貪涼,整日抱著冰酪不離手。

    也不知是不是臨近中元節(jié)的緣故,游蕩在長安的鬼魅也漸漸多起來,偶有幾次她臨窗發(fā)呆,還能看到迷路的鬼魅在庭院中游蕩。

    不止院中,那些孤魂野鬼最喜歡陰暗潮濕的地方,雨后橋府連廊盡頭,總有一兩只孤魂野鬼在那里小憩。

    偶有一日,她正坐在秋千上打纓絡(luò),一抬頭,看到樹下不遠處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神色茫然的陌生鬼魅。

    是個很年輕的鬼郎君,身上衣衫干凈,站在樹下有些無措。

    興許是迷路了。

    橋妧枝將口中冰酪吞下,遲疑了一瞬,主動開口:“郎君要去何處?”

    那個陌生鬼魅驚詫一瞬,對上她的視線,猶豫片刻,從袖中拿出一張字條。

    “不知女郎可知道這個地方在何處?”

    橋妧枝目光在那張字條停頓一瞬,放下手中打到一半的絡(luò)子,伸手想要將字條接過。

    卻不想那鬼郎君神色一變,連連后退兩步,與她隔開了一段距離。

    橋妧枝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鬼郎君拱手行禮,將字條打開,低聲問:“敢問女郎,西市千味閣怎么走?”

    “這里是興寧坊。”

    她收回目光,指了指墻外的小巷,“沿著這條小巷一只走,出了興寧坊往西,再行過兩個街角,就能看到千味閣!

    鬼郎君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告謝之后匆忙離去。

    沈寄時回來時率先嗅到陌生鬼魅的氣息,他挑眉,看向立在樹下發(fā)呆的少女,勾唇道:“橋脈脈!

    少女回頭,對他道:“沈寄時,我剛剛看到一個迷路的鬼魅!

    “他好像很怕我!

    她問:“我身上不曾帶符篆,他為何會怕我?仔細想來,我見到的那些鬼魅,好似都距離我很遠!

    沈寄時眸光微動,道:“自然是因為卿卿良善!

    她皺眉,“孤魂野鬼明明最怕兇神惡煞之人,我既是良善之人,那他們?yōu)楹文敲磁挛??br />
    “因為卿卿攢了許多陰德!

    他扣住她的手向屋內(nèi)走,“孤魂野鬼怕兇惡之人,但是更怕陰德加身之人,他們自然會不敢靠近你!

    這個理由勉強說得過去,橋妧枝暫且相信了。

    這一年七月出頭,長安城內(nèi)再次徹夜燃起明燈,長街上滿是未燒完的冥錢,然而就在此時,城外土地廟出了一件小事。

    不知從哪里來了一伙孤魂野鬼,看中了土地廟的地界,便動了爭搶的心思。

    不巧,那日正碰到橋妧枝在給窈娘燒長安城最流行的新胭脂。

    漫天余燼下,那幾個耀武揚威的孤魂野鬼只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就跑。

    橋妧枝若有所思,將胭脂悉數(shù)都投進銅盆里,淡淡道:“看來沈寄時說得沒錯!

    窈娘問:“沈小將軍說了什么?”

    于是她將沈寄時那些話給窈娘重復(fù)了一遍。

    窈娘剛和書生吵了一架,又險些被一群惡鬼欺負,于是窩在墻角一邊聽她說一邊啪嗒啪嗒掉眼淚,等聽完了,眼淚也憋回去了,一臉鄙夷道:“沈小將軍心機真深,竟然還能編出這種謊話騙女郎。”

    橋妧枝眨眼,從袖子里掏出手帕要給她擦眼淚,“謊話嗎,不是因為這個,還能是因為什么?”

    窈娘飛快躲開她的觸碰,小心接過手帕擦自己的血淚,一邊擦一邊道:“當然是謊話了,那些惡鬼怕你,是因為你那枚絨花呀,那么重的煞氣,孤魂野鬼不怕才怪。”

    橋妧枝一怔,突然覺得心跳漏了一拍。

    “為什么會有煞氣?”

    窈娘擦眼淚的手一頓,指了指她頭上的絨花,小聲道:“女郎頭上的絨花,附著一個煞氣很重的殘魂。”

    “殘魂?”

    見她如此反應(yīng),窈娘立即明白過來,猛地起身,激動道:“是殘魂啊,人有三魂七魄,有人刻意分出一縷殘魂藏在這絨花里,孤魂野鬼都近不得女郎身!”

    說到激動處,窈娘搖頭,“只是殘魂一分,魂魄不全,就沒辦**回了!

    橋妧枝呼吸一輕,聲音有些艱澀,“誰的,殘魂?”

    還能有誰的,能在死后放棄輪回也要分出魂魄護著她的,也只有沈寄時了。

    她將絨花摘下握在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

    書生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窈娘身后,語氣無奈:“你與她說這些做什么,他既編了謊,就是不想讓她知道。”

    窈娘沒想到這一點,被他一說又覺得失了面子,于是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飄走了。

    前幾日長安剛下了幾場大暴雨,庭院中落紅滿地,橋妧枝回來時,正巧看到沈寄時立在合歡樹下出神。

    她立在原地看了許久,忽然覺得很難受。

    若他去輪回,如今說不定已經(jīng)降生在富貴人家,不至于以殘魂之身,一直困獸守在她身邊。

    沈寄時察覺到她的氣息,回過神來,對上她那雙通紅的眼睛,眉頭狠狠一皺:“誰欺負你了?”

    橋妧枝搖了搖頭,行至他身邊,問:“沈寄時,你有沒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樹影斑駁,細碎日光落在他身上,將他身影照出幾分透明。

    他揚眉,笑著反問:“卿卿不信我?”

    深吸一口氣,橋妧枝鼻尖一酸,猛地撞進他懷里。

    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踉蹌,沈寄時悶哼一聲,穩(wěn)住身形,失笑:“橋脈脈,投懷送抱也不是這樣的吧,你這一下,差點把我撞得魂飛魄散!

    話音落下,他突感胸前一濕,察覺到那是什么,他嘴角笑意微僵。

    “沈寄時,你的人魂呢?”

    沈寄時沉默下來,沒有出聲。

    “若不是我知道,你便永遠不說了是嗎?”

    她抬頭,通紅的眸子滿是控訴。

    一瞬間,沈寄時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偏頭,好似默認一般不吭聲。

    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她氣急,一把扯過他手掌,不由分說將絨花塞給他,“你收回去,我不要你的殘魂!”

    57

    第57章

    ◎酆都鬼差◎

    沈寄時送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哪怕是他的殘魂,給了她,哪怕她不要,他也沒有動過收回來的念頭。

    于是那朵絨花被放在桌案上,成了無人問津的小可憐。

    他立在不遠處,低聲道:“我從未想過入輪回,那縷殘魂無論是否在你身上,于我而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輕紗帳后,少女的身影隨著帷幔的晃動若隱若現(xiàn),久久不肯出聲。

    沈寄時冰涼的指尖撫上貍奴背上的毛發(fā),道:“卿卿,因緣際會,六道輪回,可真正意義上,每個人卻只有一世!

    “承平二十八年,我戰(zhàn)死之初,曾在黃泉偶然遇見一個即將投胎的郎君,他生前有一心儀的女郎,與之約定來生相許,他們攜手踏上奈何橋,可一飲下孟婆湯,前世種種皆成過往!

    “卿卿,如今我是沈寄時,那若是入了輪回到了下一世,我又是誰呢?”

    “或許一躍成為天潢貴胄,又或許成為偏僻之地的孤兒,只是無論是誰,都不會是沈寄時!

    沒有記憶的來生,又算什么來生呢?

    他嘆息道:“我從未想過來世,只覺有此一生便已是極好。”

    微風(fēng)吹動垂在地上的帷幔,輕輕露出少女有些紅腫的眼睛。

    周遭重歸沉寂,沈寄時沒有再說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nèi)終于響起了輕淺的腳步聲。

    桌上絨花被她攥在掌心,橋妧枝斂眸看了許久,還是不甘心道:“沈寄時,你真的不能將它收回去嗎?”

    “這縷人魂如今于我無用,卻可以護你平安。橋脈脈,從它附到這株絨花時,它已經(jīng)是你的了!

    少女指腹在花瓣上輕輕摩挲,下一秒,絨花四周便泛起淡淡銀光,仿佛在回應(yīng)她。

    橋妧枝深吸一口氣,眼底瑩光攢動,語氣格外認真:“沈寄時,我會好好保護它!

    沈寄時垂眸,良久,低聲道:“那就拜托卿卿了!

    仿佛是為了踐行這句話,后幾日,她將這只絨花換成了一支模樣簡單的珠釵簪在發(fā)間。

    保險起見,她原本想將絨花放在錦盒內(nèi)束之高閣,可在合上盒子的瞬間,有些猶豫。

    束之高閣確實比隨身攜帶安全許多,可她又不愿這縷殘魂被關(guān)在這一方天地,哪怕它只是一縷沒有意識的殘魂。

    按在花瓣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她突發(fā)奇想,對著絨花道:“沈寄時,你當真沒有意識嗎?”

    等了許久,絨花毫無反應(yīng),橋妧枝覺得自己庸人自擾,正準備將絨花放進錦盒,可下一瞬,花瓣之上突然泛起淡淡銀光。

    銀光越來越亮,漸漸聚成實體,她看到少年沈寄時立在她面前,俊朗的眉眼帶了幾分肆意張揚,對她道:“卿卿。”

    意識到什么,她猛地站起身,試圖伸手去碰,只是指尖剛剛碰到他邊緣,銀光立即潰散,重新鉆進了絨花。

    那只是殘魂留下的一道幻影。

    她怔了許久,突然明白,原來之前她所見到的都不是幻覺,她是真的看到了他。

    在她尋不到沈寄時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身邊。

    絨花重新替換了朱釵,她立在銅鏡前,突然覺得琳瑯珠玉,遠不如這只簡單的絨花好看。

    —

    庭院合歡樹下,沈寄時正與一個頭戴高帽,身著黑衣,腰間帶刀的陰差說話。

    貍奴圍繞在他身邊打轉(zhuǎn),他眸光卻偶爾略過窗臺,明顯有些不耐。

    “沈寄時!”

    悅耳的聲音如清泉潺潺,自屋檐下響起。

    他偏頭望去,對上身穿鵝黃色輕衫的少女,眉宇漸漸舒展。

    橋妧枝看到他身側(cè)立著的陰差,先是皺眉,心中有些不安,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前去打擾。

    陰差也知沈寄時耐心告罄,于是匆匆低語幾句,身影一淡,很快消失不見。

    橋妧枝走到他身前,欣悉的神色故而變得緊繃,有些緊張地問:“那個鬼差是要抓你回去嗎?”

    鬼魅是要入黃泉的,他一直留在她身邊是否算是逆天而為?

    那些人……是不是要來抓他了……

    仿佛有什么東西堵塞在胸口,她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

    腦海中掠過無數(shù)種想法,可每一種,他們似乎都難以圓滿。

    察覺到她的不安,沈寄時正色,解釋道:“并非是來抓我,沒有人能來抓我,那名鬼差是給我送上任文書的!

    她回神,面露不解:“上任文書?”

    “人間戰(zhàn)亂十數(shù)年,黃泉魂魄太多,前不久,數(shù)百只惡鬼逃出黃泉,冥界無暇顧及。我生前曾統(tǒng)率八萬沈家軍,后又將八萬將士送入輪回,陰德加身,酆都大帝希望我成為冥界陰差,將逃到人間的鬼魂送回酆都!

    她將這些話消化了很久,訥訥問:“那你應(yīng)下了嗎?”

    緩緩抬手,一封文書靜靜躺在他掌心,“我接下了。”

    他道:“做了酆都鬼差,今后便有機會升任鬼將,做了鬼將,哪怕身為聻鬼,也不再受六十甲子限制與無窮無盡的寒苦!

    “橋脈脈,其實我說謊了!

    他看著她:“我雖不求來世,卻還是不甘心,就只陪你一甲子。”

    鼻尖忽然有些酸,忍不住問:“惡鬼難抓,那要多久,你才能升為鬼將?六十年,夠嗎?”

    沈寄時想了想,“不知道,但應(yīng)當不會比人間升官還要難!

    他既說了,便能做到,于是懸著的心終于松懈下來,她問:“做將軍做多了,如今忽然做了鬼差,沈小將軍作何感想?”

    沈寄時沉思片刻,格外認真道:“感覺尚可!

    橋妧枝突然便笑了,笑著笑著,突然感覺臉頰處有些涼,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按在了她眼尾。

    沈寄時嘆息,“橋脈脈,你怎么又哭了。”

    這句話仿佛開了水閘,洶涌的淚珠源源不斷往下淌。

    “你懂什么!

    她瞪他,“我今日很高興。”

    他靜靜拂去她臉上淚珠,低聲道:“嗯,我知道!

    橋姑娘一高興便喜歡做善事,一連幾日,她碰到過路的游魂,總是主動上前攀問是否需要幫忙。

    于是,她常常昨日還在幫迷路的孤魂指路,今日便會代放不下家人的野鬼寫家書,明日又可能為萍水相逢的鬼魅燒些度日的祭品。

    偶爾碰見些生前死后經(jīng)歷復(fù)雜的鬼魅,她還會聽一兩個故事,隨手記在本子上。

    她對此樂此不疲,一有時間就整理書稿,就連打到一半的纓絡(luò)都就此擱置。

    中元節(jié)前后,百鬼夜行,街上的游魂漸漸多了起來,沈寄時死后的第三個中元節(jié),橋妧枝是在忙碌中渡過的。

    沈寄時偶爾會看看她肩膀額頭燃燒的三把魂火,意料之中地越燒越旺。

    時光飛逝,這一年八月,大梁安定,一切走上正規(guī),唯有東邊疆域,時不時還有些小摩擦。

    在橋大人堅持不懈之下,昭寧帝終于允了他的辭官奏章,放他解官。

    橋夫人喜不自勝,第一時間盤點家中商鋪,遣散家中奴仆,收拾東西前往臨安。

    臨行前一夜,橋大人一夜未睡,與橋夫人攜手走遍了長安大街小巷,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歸家。

    商鋪的事情還沒解決,橋夫人便留橋妧枝在這里處理,自己與橋大人先行一步,坐上了前往臨安的馬車。

    車輪滾過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緩緩駛出興寧坊,繼而駛過高大的城門。

    橋妧枝目送馬車遠去,轉(zhuǎn)身對沈寄時道:“你回去看過了嗎,此去臨安,不知要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家中無人,存放的多是一些舊物,沒有什么可帶的。先祖牌位都在祠堂中好好放著,以后阿螢回來,府中人氣也會多一些!

    提起沈螢,橋妧枝突然想起什么,問道:“中元節(jié)阿螢又給你燒了許多衣物,你要不要給她送一封信,她若是能再見你,應(yīng)當會很開心!

    沈寄時遲疑一瞬,道:“她如今在邊疆一切順利,若是給她傳信,她那個性子,說不定會不管不顧地跑回來。”

    馬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兩人撐傘并肩往回走。

    他道:“我在家中留書一封,等她從邊疆回來,看到便能知曉!

    橋妧枝憂心:“當真可以嗎?”

    “自然可以,若是她看不到,來年冬日,戰(zhàn)事稍歇,我再修書一封,送去安東府。”

    橋妧枝催促:“那你快些寫,再有幾日,我們就要去蜀州了!

    “嗯,今日就寫!

    交談聲越來越遠,街邊賣炊餅的貨郎看著已經(jīng)走遠的女郎,聽著她自言自語,在這酷熱的八月,莫名打了個寒戰(zhàn)。

    58

    第58章

    ◎年年知為誰生◎

    九月末,丹桂十里飄香。

    蜀州青城縣內(nèi),少女頭戴帷帽,立在首飾攤前與貨郎討價還價。

    她手中躺著一只雕著月桂紋樣的木簪,并不名貴,只是紋樣簡單好看,十分合她心意。

    “最多十錢,不能再多了!

    她攤開手掌,將那支簪子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出來,“上面的紋路很粗糙,木頭也不過是普通的桃木,即便是城內(nèi)珠翠坊的木簪,再貴也賣不到五十錢!

    “夫人說笑,珠翠坊的木簪哪里有這樣的紋路,如今正逢月桂飄香,這樣紋路的簪子最是難得,可不就貴一些。不過……看夫人真心喜歡,那再便宜一些!

    貨郎伸出三根手指,“三十錢,不能再少了。”

    女子不為所動,“十五錢,就十五錢!

    “郎君,您還是勸勸夫人吧,你們是富貴人家,何必為幾錢銀子與我一個賣貨郎討價還價!

    貨郎轉(zhuǎn)頭看向女子身旁撐著傘的郎君,“那就再便宜一些,二十五錢。與十五錢就差十錢,郎君總不能連十錢都要與我糾纏吧!

    執(zhí)傘的郎君半張臉隱在傘下,輕輕勾唇,低笑道:“承蒙高看,家中銀兩都是夫人在管,別說是十錢,在下如今身無分文,!

    貨郎詫異,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連連搖頭。

    這郎君看著身型峻拔,是個蓋世郎君,不成想內(nèi)里竟是吃軟飯的贅婿。

    于是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女子,貨郎不情不愿道:“夫人若是真心喜歡,二十錢便拿去吧。”

    話音落下,女子忽然用蜀州方言道:“十五錢,若是同意,我便將簪子買走,若是不行,便算了,前面還有不少賣木簪的攤販!

    貨郎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連忙裝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擺手道:“罷了罷了,十五錢便十五錢,就不賺夫人的銀兩了,只是夫人以后可要常來!

    女子低笑,付了銀錢,一只手把玩那支月桂木簪,空下來的另一只手去拉撐傘郎君的袖子。

    頭頂竹傘微傾,將兩人籠罩在一起,兩人并肩走在小巷中,密不可分。

    沈寄時側(cè)頭垂眸,“開心了?”

    橋妧枝臉上滿是笑意,一邊點頭一邊道:“自然開心,那貨郎明顯以為咱們是外鄉(xiāng)人,故意抬價的!

    沈寄時輕笑:“我們不就是外鄉(xiāng)人?”

    橋妧枝冷哼,“我們在青城縣住了十年,也不算是完全的外鄉(xiāng)人吧,你剛剛也看到了,我蜀州話說得極好!

    “確實很好,以前未曾聽你說過蜀州話。”

    “我學(xué)這些可是很快的!

    她將月桂木簪拿到他跟前給他看,眸子亮晶晶,“以前我時常在路邊首飾攤買簪子,像這樣的木簪都是五錢十錢,今日我花了十五錢已算是很貴了,好看嗎?”

    沈寄時目光在木簪上停頓一瞬,又定在她臉上,“很好看。”

    橋妧枝輕咳一聲,將簪子收回,“好不容易來了青城縣,你有沒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

    “城南有家味道不錯的酒館,夫人可否帶我去吃酒?”

    這聲夫人叫得突然,直將橋妧枝叫紅了臉。

    她瞪了他一眼,抓著他袖子往前走,聲音有些飄忽:“想咳咳……想吃酒就想吃酒,亂叫什么夫人!

    她走在前面,抓在他袖口的指尖用力到發(fā)白,從沈寄時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紅透的耳尖。

    眸光微動,沈寄時看了許久,無聲輕笑。

    一別經(jīng)年,可青城縣的一草一木卻毫無變化,不用問路,他們憑著記憶便尋到了熟悉的酒館。

    “二位客官請進,想要喝點什么?”

    酒娘子放下賬本出門相迎,看到他們時神色一怔,笑問:“二位客官看著面熟,應(yīng)當不是第一次來吧。”

    橋妧枝掀開帷帽前的輕紗,沖酒娘子揚起一抹甜笑,“以前時常來!

    她仰頭去看懸掛在門框上的竹片,對照著上面的酒名對酒娘子道:“我要一壇桂花酒,他要一壇陳年竹葉青!

    說完,便急匆匆拉著沈寄時坐到酒館角落里的空桌旁。

    正是晌午,酒館人不多,周遭零星坐著幾個正在閑談的娘子郎君。

    “別看青城縣小,但是易守難攻,想當年,還是帝王落腳之地,當今圣上都是在這里長大的!

    “何止當今圣上在這里長大,聽說后來的長寧侯以及一眾沈家軍都在青城縣生活,還喜歡來這個酒館買酒吃,只可惜……唉!”

    “這我也記得,當年我剛滿弱冠,還曾與沈小將軍在這里對酌!

    “你這樣說,幾年前他們還在蜀州的時候,我還曾與相府家的女郎一同學(xué)習(xí)打纓絡(luò)呢!

    “切,那又如何,當年我在城外松山書院,與許多長安的女郎是同窗。”

    那桌人說著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酒碗相撞,酒水高高濺出,落到了桌子上。

    橋妧枝動了動耳朵,多看了兩眼剛剛出聲的女郎,低聲道:“看起來是很眼熟,應(yīng)當有過幾面之緣!

    青城縣太小了,小到走幾步便能遇到與他們有過或深或淺緣分的人。

    沈寄時聞言看過去,低聲問:“卿卿要與她們一同喝酒嗎?”

    橋妧枝想了想,輕輕搖頭。

    他們此次來蜀州,也不過是想故地重游一番,以后應(yīng)當很難再回來了,不必與旁人有過多牽扯。

    浸泡著酒壇的水漸漸沸騰,香氣四溢。

    酒娘子將溫酒端上桌,離開時忍不住道:“溫酒雖好,可二位客官莫要貪杯!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道響亮的呼喊:“酒娘子,那乞丐又來買酒吃了!

    “我這就來,你先去將為他將酒壺打滿,一定要打滿!”

    酒娘子連忙轉(zhuǎn)身,快步向門外走去。

    橋妧枝坐在正對門口的位置,下意識看向那人口中的乞丐,當即神色一怔。

    仿佛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乞丐側(cè)頭,只掃了她一眼,便冷淡地收回目光。

    接過盛滿酒水的葫蘆,乞丐放下銀錢,轉(zhuǎn)身離開。

    午后的青城縣,街上行人稀少,有些寂寥,乞丐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直至走到一處巷口角落,終于停下腳步。

    這里有一棵茂密的古樹,樹冠遮天蔽日,正好可以擋住傾瀉下來的日光。

    乞丐將外杉鋪在地上,抱著酒壺坐在樹下,神色淡漠,只是彎腰時,不經(jīng)意間露出藏在衣衫下的刀鞘。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臟,頭發(fā)微散,他臉上刺著一個模糊不清的字,想來曾經(jīng)犯了什么重罪,在獄中受了黥刑,身上雖臟些,卻并沒有像其他乞丐那樣不堪。

    橋妧枝立在遠處看著他,漸漸出神。

    “卿卿!

    沈寄時轉(zhuǎn)身看她,低聲道:“不是要去看看以前住的屋子?”

    橋妧枝回神,對上他的視線,搖了搖頭,重新與他并肩。

    走過那個乞丐時,他們默契地誰都沒有停下腳步。

    乞丐也只是淡淡看了他們一眼,仿佛見到陌生人一樣,冷淡移開視線,自顧自喝起酒來。

    “你是這里的乞丐嗎?”

    身前傳來女童帶著天真的疑問,“我阿娘給我買了糖葫蘆,酸酸甜甜,你要不要吃?”

    乞丐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見一樣,緩緩閉上雙目。

    橋妧枝最終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人依舊停在原地,靜靜靠在墻角小憩,那個女童已經(jīng)失望離開,卻還是擔(dān)心他餓肚子,將糖葫蘆留了下來。

    她抿唇,深吸一口氣,不解道:“他一身武藝,明明有許多事情可以做,為什么要來這里做乞丐?”

    沈寄時冷笑:“阿娘初見他時,他就是青城縣外的一個乞兒,若是沒有遇到阿娘,他本該過著這樣的人生!

    沈寄時與她十指相扣,拉著她穿街走巷。

    “周季然是個瘋子,他也配肖想我阿娘?他知曉阿娘下一世投生在蜀州,被驅(qū)逐出長安之后便來了這里,但是橋脈脈,這世間只有一個阿娘,她已經(jīng)死了!

    沈寄時目光冷冽,聲音低沉,“阿娘早早便入了輪回,于她而言,故土已收,她戰(zhàn)死沙場不負威名,那一世雖艱難卻并無遺憾,這樣很好!

    橋妧枝眼底一熱,“那我希望天下太平,大梁昌盛,這一世的裴將軍不必歷經(jīng)戰(zhàn)亂,此生長樂無憂!

    不止是裴將軍,還有千千萬萬于戰(zhàn)亂中喪生的百姓。

    “會的。”

    沈寄時道:“我沒有做到的事情,李御和阿螢一定做得到!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一直閉目的周季然緩緩睜眼,看向他們消失的方向。

    拔開酒壺的塞子,他將剛剛買到的酒水灑在地上。

    清酒混入塵土,飛起細小塵埃,酒水很快滲入地面,除了那一小塊濕潤的泥土,再不見痕跡。

    一只雀鳥在泥土上輕輕一啄,搖晃著翅膀飛到合歡樹的枝丫上,啾啾鳴叫。

    合歡樹下,矮墻之上雜草叢生,窄小的木門前掛著一把已經(jīng)生銹的鐵鎖,鐵鎖內(nèi)外覆蓋著厚厚的塵埃。

    橋妧枝立在木門前,小腿被茂盛的雜草淹沒,轉(zhuǎn)頭看向沈寄時。

    “我沒有鑰匙。”

    她碰了碰沉重的鐵鎖,看向沈寄時,“當時離開的匆忙,又是深更半夜,爹爹與阿娘匆匆將我?guī)С銮喑强h,鑰匙不知什么時候丟了!

    沈寄時微微瞇眼,抬手推了推破舊的木門。

    鐵鎖連帶著木門劇烈晃動,洋洋灑灑落下一層灰塵,橋妧枝忍不住輕聲咳嗽起來。

    沈寄時擋在她身前,轉(zhuǎn)頭道:“鎖開不了,若是想要進去,只要將門弄壞!

    橋妧枝皺眉,看了看門,拒絕這個提議:“不行,我們只是來看一眼,若是門壞了,豈不是誰都可以進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只能翻墻了!

    沈寄時看了看長滿雜草的矮墻,伸手攬住少女纖細的腰肢,正欲動作,卻聽身后傳來吱呀吱呀的開門聲。

    門后探出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長的婦人,看到他們,皺眉道:“你們是來尋人的嗎?這戶人家早就已經(jīng)搬走了!

    沈寄時不動聲色將手臂收回,默不作聲為身側(cè)人撐傘。

    婦人看了看那棵生長得并不旺盛的合歡樹,唏噓道:“這個巷子許多人家都空了,去歲有一個姓馮的郎君曾來這里看過,你們?nèi)羰菍と吮闳ラL安吧,這些人都是朝廷勛貴,在長安!

    “多謝阿婆!

    橋妧枝道:“我們就是來看看!

    婦人點頭,沒有再出聲,從身后搬出一只木凳,坐到墻根下曬太陽。

    有人在這里,他們便不能翻墻了。

    沈寄時沉吟片刻,指尖泛起一絲銀光,卻被橋妧枝一把攥了回去。

    他看向她,劍眉微揚。

    橋妧枝搖頭,仰頭看向翠綠的合歡樹,滿樹合歡花早已凋零,如今只剩一樹繁枝。

    這棵樹是來蜀州第一年他們一同栽下的,離開這些年,這棵樹也不知歷經(jīng)了幾代春秋,一年又一年的開花,等待著這處房屋的主人。

    “我們走吧!

    “不進去了?”

    橋妧枝眨了眨眼,看向遠邊天際,“里面都是些雜草,合歡樹在外面看看就足夠了,沈寄時,我們?nèi)ヅR安吧!

    枝頭麻雀眼珠轉(zhuǎn)動,很快展開翅膀,飛入破舊屋檐下的巢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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