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黃道吉日,宜嫁娶
沈沅槿見此情狀, 便也提了精神陪著虞夫人演,溫聲喚她:“大伯母。”
虞夫人忙點頭應了,叫她一聲“好孩子”, 噓寒問暖兩句,攜她奔出府去,上了馬車。
沈府眾人除卻今日要上值的沈闐父子,其余人等皆在正廳等候沈沅槿的到來, 原本的四娘一下子變作五娘,倒叫底下的仆婦婢女頗有幾分不適應,險些未能在沈沅槿面前改過口來。
當日在正廳用了晚膳, 虞夫人領著她去收拾妥帖的院子里安歇。
陸鎮(zhèn)那廂約莫是費了不少心思的, 就連沈沅槿居住的院落所處的位置都極合她的心意, 既不算太偏,環(huán)境又清幽,庭中名花修竹、假山怪石俱有, 就連門上的窗欞都做了窗景,一派園林景致。
屋內的陳設不比別院的精美,但勝在溫馨整潔, 那床上的褥子亦甚是柔軟,沈沅槿絲毫沒有認床,睡眠不差。
沈沅槿回到沈府的第二日, 長公主府便送來帖子,請四娘和五娘過府吃茶聽曲。
以沈家的門第,如何能夠入得了長公主的眼,是以當虞夫人拿到帖子的時候, 立時便知這一切必定是太子殿下精心安排的無疑。
當晚,虞夫人同獨女沈箏說了許多囑咐的話, 叫她務必記清楚了,不論席上是誰問起,沈沅槿都是她的四姊,在觀中為其耶娘修道祈福數(shù)年后還俗,年方十八。
沈箏是個溫吞性子,虞夫人這般耳提面命,豈有不上心的,當即連連點頭。
京中的貴女圈子,沈箏還不曾融入過,何況還是她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公主府;即便身側有沈沅槿這位“四姊”一道前往,仍是有些忐忑,緊張得將兩只小手握成拳后就沒再張開過。
沈府苛待原身和沈蘊姝時,沈箏還是孩提,著實與她不相干,是以沈沅槿對沈箏并無意見,加上她對自己也算以禮相待,年紀又輕,便也視她為小妹妹一般對待。
沈沅槿細心地輕拍沈箏的手背寬慰她公主府不是什么龍?zhí)痘⒀ǎ槐靥^緊張,
今日茶會上的諸多面孔,沈沅槿并不陌生,便是高座上的那位長公主,從前她為臨淄郡王妃時,也曾見幾回。
許是因著陸鎮(zhèn)提點過,長公主那廂特意于席上提及沈沅槿和沈箏,詢問她們茶湯烹得如何。
長公主的一番話引得座上眾人齊齊向她們姊妹投來目光。
席上一臉如銀盆,年紀尚不足雙十的女郎盯著沈沅槿的臉看了數(shù)息,忽而去拍身側魂不守舍的陸昭,壓低聲問她:“表姊,你瞧瞧,這位沈四娘是不是有些像你從前的二嫂嫂?”
陸昭聽身側待嫁的表妹有此問,順著她的看過去,果見她口中的那位女郎像極了不對,分明就是二兄的前妻,沈三娘,沈沅槿。
自沈沅槿與陸昀和離后,陸昭每到季節(jié)變換之時便會去東市里她開得那間成衣鋪里買上兩身衣裳,從黃蕊口中,陸昭知曉了沈沅槿離京游學的消息,是以這會子在陸昭的認知中,沈沅槿不應該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方才長公主說她是誰?”陸昭凝眉發(fā)問。
“沈四娘,她身側那位矮她一些的,乃是她的堂妹沈五娘。”
以沈府的門第,放在汴州還可稱作名門,但在權貴云集的長安城中,委實毫不起眼;今日在場的貴女和命婦鮮少與沈府往來,自不知府上有幾位女郎,不過因著沈貴妃的緣故,知曉京中亦有汴州沈氏的存在罷了,是以除陸昭外,并無人懷疑沈沅槿“沈四娘”的身份。
陸昭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般相似的那兩個,哪怕是孿生姊妹,也免不了會有不同之處,她與沈沅槿相識五年,非是那等僅有數(shù)面之緣的過客,又豈會不認得她,這會子自是疑惑不解。
長公主頗為崇尚道家,素日里常抄經修身養(yǎng)性,待人最是隨和不過,她這會子吃完一盞茶,忽提及沈沅槿“出家”當?shù)拦弥潦艘皇拢τ乜滟澦龢O有孝心,將來必有后福。
這場茶會,定是陸鎮(zhèn)靜心策劃的無疑了,為的便是在眾貴女和命婦前敲定她的身份,不但可讓她的突然出現(xiàn)變得合理,還可為她博得“至孝”的美名。
沈沅槿正思量,又聽長公主問:“若沒記錯,沈四娘此前在觀中修道時的道號可是叫‘妙真’?”
他倒細心,還知道做戲要做全套,連她的道號都一并想好告知長公主。
沈沅槿沖人莞爾一笑,面色從容地應下,“公主記得不差,正是此道號。”
她二人的對話,陸昭只覺越發(fā)聽不懂了,三娘何曾當過女道士,她究竟為什么要應下長公主的話,在眾人面前給自己安上一個全新的身份。
陸昭心中雖疑惑,卻也沒有當眾提出她的疑惑,而是等吃過茶聽完曲,長公主讓眾人去園中賞花,她方尋了個機會脫開身,獨自去尋沈沅槿。
沈箏頭一回參加公主府舉辦的茶會,前來的赴宴不是王侯之女,便是士族貴女,心內不免緊張,是以賞花途中,一直與沈沅槿形影不離。
陸昭尋到她們堂姊妹時,沈沅槿正指著水上一只躲在枯荷下的綠頭鴨給沈箏看,逗她緩和心情。
“三”陸昭見陸箏也在,她二人眉眼又有幾分相似,立時便知她也是沈家娘子,忙改了口,“沈五娘,我有話想與你的四姊說,可否請你在此靜坐,只消侯上一時半刻,我會快些與你四姊回來。”
方才陸昭盯著她看了許久,沈沅槿自然不會毫無察覺,陸鎮(zhèn)的精心設計騙得過與她不熟的人,但卻騙不過陸昭和陳王府的人,天長日久,免不了要傳出些風言風語來,但礙于陸鎮(zhèn)的身份和權勢,怕也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會放到明年上來講。
多早晚都是要面對她的。沈沅槿沒有選擇逃避,看向沈箏溫聲問道:“五妹去榭中小坐片刻,我與縣主說幾句話,很快就來尋你可好?”
得知對方的身份是縣主,沈箏當即就要屈膝行禮,陸昭忙示意她無需多禮,耐心等待她的答復。
沈箏并非那等不好說話的,即便不大想要在此獨處,仍是點頭應下,“四姊快陪縣主去吧。”
“嗯。”沈沅槿搭一聲腔,目送她領著兩個婢女一道進了水榭,往那長椅上坐定后,方隨陸昭往遠離人群的假山后去。
竹林前,沈沅槿確認四下無人后,率先開口“阿昭一定是想問我,今日長公主為何要喚我沈四娘,又為何說我曾在觀中修道。”
這番話無異于直接承認她就是三娘而非長公主口中的四娘。
陸昭確認了她的身份,心中的疑惑愈甚,想不明白沈府為何會接她回去,將行三改為行四,且長公主又為何會牽涉其中,親自來替沈府坐實她的新身份。
“東市成衣鋪里的女郎告訴我,你在四月離開長安,外出游歷;如今既已回來了,卻為何成了沈四娘?”陸昭問出心中疑惑。
“此事非我所愿,亦非以你我之力可以改變,細細想來,終究還是暫且不知曉的好。”沈沅槿說到此處,心中不禁泛起一絲難以抑制的苦澀,卻又很快調整好狀態(tài),“我現(xiàn)下只盼身邊的人都能安然無恙,所以阿昭,答應我,莫要再費心深究此事,就當做從前的沈三娘早已離了長安獲得自由,從即日起,我便是沈府的四娘子,旁人眼里,你我此前素未謀面,并無任何干系,我希望在阿昭的口中,也能如是說。”
究竟是什么樣的人能夠令長公主出面證實三娘的身份,他這樣做的目的又是為了什么?陸昭想到此處,眉頭皺得愈深,三娘這樣言辭懇切地拜托她,她也不想叫她失望,可若要就這般稀里糊涂地應允下來,她亦很難做到,遂猶豫不決道:“可是”
“阿昭。”沈沅槿出言打斷她的話,“等再過段時日,你自會知曉我為何會從三娘變?yōu)樗哪铮瑢脮r一切便可分明,你若還有疑問,自可來沈府尋我當面問清;如此,阿昭是否能答應我的請求了?”
話到此處,陸昭念及昔日的情誼,只得點頭應下,“好,我聽你的,不過往后我來沈府尋你,你不可找理由不見我。”
沈沅槿懸在心上的石頭落了地,語調也變得輕快,“待會兒回去,阿昭便喚我四娘罷,今日就當作是我們重新認識一回了,女兒家大大方方地交友結伴,并不會引人懷疑。”
陸昭微微蹙起的眉心里含著幾分憂愁,沈沅槿見狀,想起方才在席上她似乎就有些心事重重的,少不得問她一句:“阿昭近來可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
“沒有。”陸昭下意識地否認,勉強擠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三,四娘多心了,想是近來家中庶務繁多,沒怎么休息好的緣故。”
庶務繁多。魏府上上下下百余張嘴,更兼頹敗已久,迎了阿昭過門后方有了些起色,何況陳王夫婦曾言,魏凜待陸昭極為體貼周全,魏府眾人將她看得極重,頗為關懷,照理說,她不該為此等瑣碎事太過勞形才是。
有道是人心易變,本性難移,沈沅槿轉念又想,會否因著去歲陸昀被貶、陳王府在圣上面前失了寵幸,阿昭又遲遲沒有誕下男丁,魏府眾人便借此見風使舵,顯露出本性,換了副面孔?
無憑無據,一切不過是她憑著在現(xiàn)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經驗主觀臆測出來的結論罷了,怎好貿然相問。
沈沅槿思量過后,本著謹慎的態(tài)度,到底沒有同她談及此事,擰眉關切道:“身體要緊,阿昭素日里這般勞累,王爺和王妃知曉了會心疼的。”
陸昭在聽到王爺王妃時,目光有一瞬間的不自然,旋即佯裝從容,“我省得,并不時常這樣,四娘不必為我憂心。”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并未看沈沅槿的眼睛,而是把身子一轉,岔開話題催促道:“我們出來也有一會子了,五娘還在等著你,快些回去吧。”
沈沅槿答個“好”字,隨她回去。
二人歸至原處,陸昭便推說她的表妹尚還在等她,同沈沅槿約定好下回在沈府見后,便自行離去了。
水榭中,沈箏并非一個人,她的身側坐了位年歲相仿的女郎,身穿華服,頭戴金釵,生得粉面桃腮,眼亮如星,相較于沈箏的婉約美,她則是明艷張揚的美,二人各有千秋,瞧上去相宜極了。
同陸昭出去一趟,沈箏便在此處結識了一位玩伴,實乃意外之喜。
沈沅槿走上前,淺笑著道:“五娘,這位女郎,你不同我介紹介紹嗎。”
沈箏聽見她的聲音,忙不迭站起身來,有些拘謹?shù)亟榻B道:“四姊,這位是忠義侯府的六娘子,姓裴。”
沈沅槿聞言,與人見禮,“裴六娘。”
裴六娘忙不迭起身回禮。
三人閑聊一陣子,出了水榭往別處賞景;至酉時散席,各自還家。
沈沅槿自來到沈府后,一晃大半個月過去不見陸鎮(zhèn)的身影,倒是各種各樣的宴會去了不少,一傳十十傳百,不消多時,沈府府上新來了一位修道還俗的四娘子之事便已傳遍整個權貴圈子,皆言其相貌極肖從前的臨淄郡王妃,不在貴妃的姿容之下。
這日,沈沅槿應國公夫人之邀去城外打了回馬球,歸家后用過晚膳,只于案幾前勾勒出驪山秋景圖的大致輪廓便再抑制不住困意,匆匆往浴房里沐浴一番,出浴回屋后命人掌燈,沾床就睡。
時下戌正未至,夜還未深,院中婢女媼婦因沈沅槿早早睡了,亦各自回屋,獨嵐翠在外間的矮塌上值夜。
她今日隨沈沅槿出府,身上亦甚是疲乏,又逢月信將至,隱有不適,沒一會兒便睡熟了。
陸鎮(zhèn)忙碌多日,好容易處理完手上的政務出宮,在陸斐府上議完事,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沒能在沈沅槿睡著前趕到,索性當一回“賊”,悄無聲息地潛入里屋,靠近床榻上的女郎,輕撫她的眉眼和臉頰。
他的手掌很暖,撫在面上是溫熱的,沈沅槿不知是夢到了什么,還是感受到了臉上的異狀,從被窩里探出一只手來。
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灑在女郎的皓腕上,潔白如玉,陸鎮(zhèn)沒有躲,任由她的手觸上他的手背。
手感似乎不太對。沈沅槿微微蹙起眉心,欲要翻個身朝里睡,陸鎮(zhèn)那廂竟是握住她的手腕放到自個兒臉上,蹭她的手心。
陸鎮(zhèn)的這副動作著實算不得輕,沈沅槿的睡意褪去一些,大腦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徐徐睜開惺忪睡眼,未料床邊竟大剌剌地坐著個人。
那團身影又大又黑,屋里光線太暗,沈沅槿看不清他的臉,立時嚇得清醒過來,以為是賊人,張口就要喊人。
陸鎮(zhèn)眼疾手快,在沈沅槿出聲前用另只手捂住她的唇,薄唇湊到她耳邊,壓低聲不正經道:“好沒良心的小娘子,怎才半月不見便將某忘干凈了?”
沈沅槿被他捂著嘴,發(fā)不出聲,只能睜圓了眼憤憤瞪他,警告他快些移開手。
陸鎮(zhèn)感受到她眼神中的催促和不客氣,卻是將身子壓得更低,幾乎是貼面相告:“娘子的貼身婢女就在外間睡著,若是鬧出太大的響動,怕是會將人吵醒,污了娘子的清譽,娘子仔細思量。”
她的清譽,早叫他毀干凈了,又何來多余的。沈沅槿無端被他擾了清夢,這會子想踢他下床的心都有了,奈何他跟座巋然不動的崇山似的,哪怕她拼盡全力,亦無法如愿。
為了擺脫他的禁錮,沈沅槿不得不假意順從,點點下巴,示意陸鎮(zhèn)她會安安靜靜的。
陸鎮(zhèn)感受到她的“誠意”,稍稍抬首審視著她,目光不自覺地下移,瞄到她因為掙扎而略微敞開的衣襟,不禁暗暗吞口唾沫,寬大的手掌從她的唇上移開,撐在一側的褥子上,絲毫沒有要離她遠些的意思。
“大”沈沅槿喉嚨里的郎字還未成調,陸鎮(zhèn)炙熱的吻便覆了上來,舌尖趁勢往里探,霸道地勾纏住她粉軟的小舌,連同她的呼吸一并占據,源源不斷地將他的氣息渡給她。
陸鎮(zhèn)深吻著她,唇舌間的動作強勢又兇悍,似要將這段時日的相思之情通通傾注在這個吻里,哪怕身下的女郎被他吻得雙頰通紅,大腦缺氧,伸出兩只小手來捶打他的膀子,他亦不肯停下,只是吻得輕緩了些,捉住她的與她十指相扣。
“沅娘,我很想你。”良久后,陸鎮(zhèn)在她的耳畔呢喃低語,解下腰上的蹀躞金帶,褪去玄色的圓領衣袍,鉆進有她在的被窩里,“這月的十二便是擇妃的吉日,沅娘很快就要是我的準太子妃了。”
難得一回,陸鎮(zhèn)擁著她入眠,沒有動手動腳,只是單純地將額頭埋在她的青絲里。
陸鎮(zhèn)的身軀寬厚溫暖,沈沅槿被他抱在懷里,著實很難忽視他的溫度和氣息;今晚的他太規(guī)矩,反叫她有些不習慣。
“這是我在沈府的閨房,大郎宿在這里,倘若明早叫人看見可怎么好?”沈沅槿擰眉道出心中的憂慮。
經她一問,陸鎮(zhèn)方清醒過來,她還未過門,的確不該再同他睡在一張床上,尤其這里還是沈府,她的身份是“沈四娘”。
可溫香軟玉在懷,他又實在很難割舍。
陸鎮(zhèn)內心掙扎良久,最終是理智與情感各退一步,滿眼珍重地在她發(fā)上落下一個淺吻,而后輕聲細語地安撫她:“我會在天亮前離開,不會讓人看見,沅娘安心睡就好。”說完,輕拍她的腰肢哄她入眠。
他的這一舉動無端讓沈沅槿想起孩提時母親哄她睡覺時的場景。
“陸鎮(zhèn),你會講睡前故事嗎?”沈沅槿鬼使神差地問,甚至不經意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當朝太子的名諱就這樣輕飄飄地從沈沅槿的嘴里道出,沒有一絲害怕和避諱,仿佛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
除她以外,陸鎮(zhèn)記不起還有誰敢這樣喚他;便是他的阿耶,當今的圣人,亦不會直呼這兩個字。
陸鎮(zhèn)喜歡聽她這樣叫他,遠遠勝過疏離冰冷的“殿下”二字。
“從前不會,可若是沈沅槿想聽的話,”陸鎮(zhèn)一語未完,卻是突然停頓,繼而勾了勾沈沅槿的腰背示意她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我也可以試著講一講。”
橫豎這會子也睡不著。沈沅槿勸說自己信他這一次,轉身面向陸鎮(zhèn),真誠發(fā)問:“什么故事?”
陸鎮(zhèn)反問她是否害怕志怪故事。
沈沅槿幾乎要下意識地點頭,然而下巴還沒點下去,卻又很快改變心意,搖頭否認:“不怕。”
擔心她聽了志怪故事會睡不好,陸鎮(zhèn)現(xiàn)編了一個貍奴怪的故事,許是太過無趣,沈沅槿的眼皮沒多大會兒就開始打架,腦袋枕在陸鎮(zhèn)的胸膛處沉沉睡去。
故事還未說完,女郎便已睡去,陸鎮(zhèn)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講的故事算好還是不好,將手搭在她的腰上后,闔目安睡。
次日清晨,床上早沒了陸鎮(zhèn)的蹤跡,進來伺候沈沅槿起身的婢女亦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仿佛他昨夜不曾來過一般。
梳發(fā)時,沈沅槿對著妝鏡愣神,回想起昨日夜里陸鎮(zhèn)竟會給她講故事哄她睡覺,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她正想著,婢女捧了一托盤各式各樣的通草花在她眼前,問她今日戴哪朵花。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隨手捻起一朵緋色的,自個兒往發(fā)上簪了。
早膳后,沈沅槿沒再糾結昨晚的事是否是夢,在庭中閑步曬了會兒太陽,回屋繼續(xù)完成前些日子起筆的畫作。
晌午,宮中女官親來沈府告知選妃的地點和時間,的確同陸鎮(zhèn)說得一般無二。
轉眼到了八月十二,沈沅槿天未亮便被嵐翠等一眾人喚醒梳妝,從前兩三鐘便可做完的事,今日足足用了一個時辰不止。
坐上馬車的時候,沈沅槿的魂尚還在屋里,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直至馬車在大明宮內的一座宮殿前停下,媼婦挑開車簾喚她下車,她才提起精神,隨宮人步行進殿。
此番太子選妃乃是由崔皇后一手操辦的,不知陸鎮(zhèn)那廂用了什么手段,硬是在名單定下前塞了沈沅槿的新身份進去。
參選的女郎不似她想象中的那樣多,沈沅槿環(huán)顧一圈數(shù)了數(shù),不到二十人,想來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沈沅槿吃著一盞茶打發(fā)時間,才吃了小半盞,就聽殿外傳來一道細尖的男聲,殿門也隨之打開,陸鎮(zhèn)與崔氏邁入殿中。
宮中禮儀,沈沅槿做郡王妃的時候早已熟知,當下從容不迫地起身行禮。
陸鎮(zhèn)僅用三息的功夫便在十幾位女郎中找到沈沅槿的身影,同她眼神交流后,掩著喜色于上首的位置落了座。
崔皇后仔細打量著殿中云鬢花顏的女郎,目光掃落至沈沅槿那處時,不動聲色地沉了沉眸,心道這位繼子從前將人藏得再好,如今還不是陷在這美人關里,色令智昏,將她弄進宮里來選妃了。
什么沈府未嫁過人的四娘,她分明就是從前的臨淄郡王妃,沈貴妃的內侄女,沈沅槿。
崔皇后樂于見他做出不明智的舉動,只裝作不識得這位沈四娘,溫和的眼眸里唯有對她美貌的盛贊。
距上次選妃已有數(shù)月之久,崔皇后料想,陸鎮(zhèn)便是再怎么頭昏腦熱,太子妃之位必定會落在出自士族名門的貴女頭上,至于沈氏,能得良媛、良娣之位便是她的福氣和造化了。
名義上是選妃,實則同相看無異,結果也無需當場告知,而是遣散眾女郎回府等待消息。
陸鎮(zhèn)那廂卻于眾目睽睽之下將此規(guī)則打破,揮手示意身后宮人將一方蓋了紅綢的檀木雕花托盤呈上前,信手掀開紅綢,自盤中取出一支鸞鳳銜珠金步搖,長腿一邁,步履堅定而沉穩(wěn)地走向沈沅槿。
沈沅槿顯是未料到他會唱這么一出戲,心房不受控制地輕輕顫動起來,察覺到眾人投來的目光,不免局促,忙要從椅子上起身。
頃刻間,陸鎮(zhèn)沉眸按下她的肩,眉眼里盡是對她的寵溺和縱容,讓她不必起身受簪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陸鎮(zhèn)俯下身,將腦海中幻想了無數(shù)次的場景變?yōu)楝F(xiàn)實,親手為她簪上那支金步搖,接著面向眾人鄭重其事地宣告道:“沈四娘便是孤下月將要迎娶的太子妃。”
不獨是崔皇后,此間的眾位女郎,無一人認為陸鎮(zhèn)會選沈氏女為太子妃,此女美則美矣,終究出身不夠高貴,上不得高臺盤,太子至多會選她做妾室養(yǎng)在宮里寵著也就是了;哪承想,她竟一躍成了太子妃,如此一來,其余的側室位份不論落在哪幾位貴女的頭上,都要矮她一截。
崔皇后原以為陸鎮(zhèn)擇定沈沅槿為太子就已足夠驚人了,不想他接下來的話更是驚人瞠目結舌,因他說喜靜,此番只會迎娶太子妃一人入東宮,不再擇定妾室的人選。
他的話音剛落,有眼力勁的宮人便已朝沈沅槿屈膝行禮,嘴里道出恭賀的話語。
其余人等見狀,亦跟著朝陸鎮(zhèn)行禮道賀。
沈沅槿就這樣毫無預料地成了全場的焦點,怪不自在的,熬到陸鎮(zhèn)命人給參選的女郎都送了落選的“參與獎”銀器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辭了崔皇后,快步邁出殿去,說句話的功夫也不給陸鎮(zhèn)。
當日下晌,崔皇后親去立政殿告知陸淵今日太子選妃的結果。
陸淵聽此結果,當即怒不可遏,強壓下胸中怒火讓崔皇后回去歇著,旋即命人去宣太子覲見。
圣上動了大怒,御前伺候的人精又豈會察覺不到,眼見太子推門進去,提心吊膽地合上殿門,悄無聲息地退到廊下遠遠站著。
“混賬東西,跪下!”陸淵將手里的狼毫擲出去,轉而抄起手邊溫熱的茶盞捏在掌中。
陸鎮(zhèn)知他因何生氣,撩開衣擺雙膝,脊背卻是挺得筆直,面部的神情亦未露怯分毫,迎著陸淵的目光直愣愣地頂回去,告知陸淵他的決定:“太子妃之位,只能是她一人的。”
不知悔改的孽障,這孽子竟是魔怔至此,竟連臉面也不要了。
陸淵氣得臉色鐵青,再難壓抑滔天的怒意,泄憤般地將那茶盞砸向陸鎮(zhèn)。
陸鎮(zhèn)沒躲,任由那茶盞砸在額頭上,濺了滿臉的茶水,沾濕衣襟。
鮮血順著砸出的口子沁出,陸鎮(zhèn)不甚在意地抬起手拿袖子擦了擦,目光堅定地道:“某已擇定她為太子妃,斷然不會更改。不論阿耶答不答應,某都娶定她了。”
陸淵看著跪在地上強硬堅決的親子,一時間竟也拿他無法,額角突突直跳的青筋扯得腦袋都在抽痛。
父子二人對峙數(shù)十息,陸淵瞳孔里的那抹鮮紅越發(fā)清晰刺眼,偏這時候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沈蘊姝難產后險些血崩的畫面,幾乎低吼出來的一句:“滾出去!”
是夜,陸淵在拾翠殿內安歇,因有沈蘊姝陪伴在側,寬慰于他,他的火氣方消解大半,不似下晌那般怒火攻心,夜里溫存過后擁著她時,于此事上的態(tài)度亦在慢慢軟化。
而后兩日,陸鎮(zhèn)便以雷霆手段將沈家四娘被選為太子妃一事由宮闈內庭傳至大街小巷,直接坐實了此事,迫使陸淵不得不認。
陸昭那處得了這個消息,又憶及二兄陸昀下獄前后的種種跡象,登時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和推測。
為此,陸昭往沈府來見了沈沅槿一回。
沈沅槿并未否認陸鎮(zhèn)橫插一腳、棒打鴛鴦之事,因怕陸昭頭腦發(fā)熱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以卵擊石,只得半真半假地說同陸鎮(zhèn)趁人之危不假,可救陸昀出獄也是真,起初她對陸鎮(zhèn)的逼迫唯有厭憎,到如今則是真心想要嫁他……
這番話,陸昭信了足有八分,雖不能接受沈沅槿對陸鎮(zhèn)的情感由憎惡轉變?yōu)椤跋矚g”,仍是選擇尊重她的選擇,盼她從今往后能夠過得舒心幸福。
三日后,大婚的吉日定下,六局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準備大婚需用到的一應物件。
婚期將至,陸鎮(zhèn)騎上戰(zhàn)馬,親去驪山上狩了一對活雁送至沈府。
九月廿一,黃道吉日,宜嫁娶。
時值秋末,卯正二刻的天還未大亮,嵐翠行至里間喚醒沈沅槿,服侍她起身往浴房內更衣沐浴。
待穿衣擦發(fā)過后,已是辰時。
瓊芳領人送來早膳,同幾個婢女媼婦靜立在一側默聲等候。
頭一回這樣被人盯著用膳,沈沅槿著實不習慣,草草用過半碗餛飩和兩塊畢羅便擱了手里的箸。
婢女奉來漱口用的清茶,另有兩人分別捧著盂盆和水盆。
沈沅槿抿一口清茶漱口,輕輕吐到盂中,而后往水盆里凈手。
做完這一切,便有媼婦進前扶沈沅槿去妝鏡前坐下,抬手取出發(fā)髻上固定用的銀簪,待那青絲墜落披散在肩后,拿木梳為她梳發(fā)。
墨發(fā)如綢,極易梳通打理,不消多少時候,心靈手巧的媼婦便將沈沅槿的饅頭青絲束成了一個精美的云髻。
發(fā)已梳好,那精通梳發(fā)的媼婦便退下去,改為一位三十來歲的婦人上前,凈過手后打開脂粉盒,專心致志地開始為沈沅槿理狀。
屋子里不知何時聚滿了人,虞夫人和沈箏母女坐在羅漢床的兩側,中間相隔的小幾上置著一方錦盒,占據了大半張案面。
好容易熬到午后,沈沅槿坐得腰腿酸乏,示意眾人退開些,起身揉了揉腰肢。
正這時,屋外傳來一道舒朗磁性的男聲,旁人聽不出,沈沅槿卻是立時分辨出來,那是陸鎮(zhèn)的聲音。
他竟親自前來催妝了。
太子催妝,屋內的眾女郎犯了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去到門前堵他的話,幸而陸鎮(zhèn)那一行人極有耐心和分寸,并未步步緊逼,而是默聲等待屋中女郎回應。
沈沅槿眼見眾人都畏懼他,索性自個兒走到門邊,正要出聲,虞夫人終是鼓起勇氣,先她一步開口道:“新婦妝還未成。”
說完,挽著沈沅槿的手回身坐下,問她渴不渴,極有經驗地斟了小半盞茶送與她吃。
沈沅槿看一眼茶湯便知虞夫人的用意,莞爾一笑道句謝謝,在梳妝婢女緊張急切的神情中坐回妝鏡前,由人完成妝面。
近兩刻鐘后,婦人小心翼翼地在沈沅槿的額上畫花鈿,屋外再次響起陸鎮(zhèn)朗聲念誦催妝詩的聲音。
陸鎮(zhèn)的語氣里并無半分不悅,加上有虞夫人打的頭陣,這回很快便有女郎立在門后應答。
額上的花鈿似一朵盛開的菡萏,極稱她的妝面和眉型,美觀典雅。
妝成,眾人讓出一條路來,注視著虞夫人走過來,她身后的媼婦則是手捧那方錦盒。
虞夫人屈膝行禮,其余人等則是將腿屈得更低,隨她稱呼沈沅槿為“太子妃”。
沈沅槿忙叫起身,虞夫人等方站直了腰身,信手啟開錦盒,自盒中取出一頂金鳳銜珠冠子。
那金鳳口中所銜的珠子乃是一顆圓潤飽滿的南珠,陽光落于其上,映出暖白的珠光,素雅柔和,耀眼奪目。
虞夫人在眾人的注視下將那鳳冠戴至沈沅槿的發(fā)中,再是一左一右兩支鳳首金步搖和花樹釵。
時人喜簪花,因冬日里無花,虞夫人便從托盤里尋了一朵緋色牡丹簪在發(fā)髻后側,正欲再仔細端詳可有不妥之處,陸鎮(zhèn)高昂的聲調便又傳進耳里。
媼婦看眼案上的更漏,告知虞夫人吉時快到了,于是眾人手忙腳亂地將沈沅槿讓到門邊,遞來團扇讓她遮面,推了門,恭恭敬敬地送人出去。
陸鎮(zhèn)在外等候多時,這會子甫一見著她,欣喜又激動,竟是連下一步該如何做都忘了,只盯著沈沅槿的臉發(fā)愣。
還是身側隨他一道過來迎親的陸斐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快些上前去牽新婦,他方醒過神來,朝沈沅槿伸出大掌。
不同于嫁陸昀時的緊張和羞怯,沈沅槿心中百感交集,唯獨沒有半分喜悅,極力克制著對陸鎮(zhèn)的憎惡和排斥,扮演出一副溫和端莊的模樣,緩緩搭上陸鎮(zhèn)的手。
女郎的手指纖長溫軟,陸鎮(zhèn)收著力道攥緊她的手,嘴角上揚,滿臉的喜色掩也掩不住。
陸鎮(zhèn)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一顆心仿佛也浸泡在蜜糖里,蓬勃跳動著;新人兩手交握,掌心相貼,并肩行至一處空曠院落,以兩只活雁舉行完祭雁禮,攜手離開沈府。
天邊烏金西墜,天色欲暗,沿途設下的火燎悉數(shù)由人點亮,映得道路兩旁一片橙紅的火光。
掛滿紅綢的婚車華麗高大,足有大半條街寬,周遭手持燈籠的粉衣宮人排列整齊,見太子攜新婦出府,齊齊躬身下拜,圍觀的百姓亦然。
陸鎮(zhèn)的手掌寬大溫熱,掌心里早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不知是誰出得多些,黏黏膩膩的,著實有些不大舒服,讓人難以忽視。
府外圍滿了人,喧鬧嘈雜,陸鎮(zhèn)于人聲鼎沸中扶沈沅槿上車,松開她手的時候,陸鎮(zhèn)頗有幾分舍不得,親眼看她在車廂內坐定后方戀戀不舍地走到隊列前方,按轡上馬。
沈府并非名門望族,無錢將府邸購置在興道坊、平康坊等權貴聚集之地,而是處在離大明宮稍遠的安業(yè)坊;婚車在坊中拐了兩三回后,匯入朱雀大街。
朱雀街直通皇城和宮城,街道較坊市內的寬敞許多,即便婚車行駛在道路正中,兩邊又有百姓圍觀,亦不會像先前那樣顯得逼仄難行。
婚車通過朱雀門進入皇城后,落日早已西沉,空中明月高懸,清光皎潔。
華燈初上,東宮各處張燈結彩,焚香奏樂,熱鬧非凡;緋色的毯子從宮門口鋪至青廬,兩邊各有十數(shù)名宮人手執(zhí)竹籃,靜默而立。
婚車緩緩而停,陸鎮(zhèn)躍下馬背,上前去牽沈沅槿下車,引導她踩在毯子上前行。
二人跨過門檻,立在紅毯兩邊的宮人便從籃中抓一把谷豆,拋灑至空中。
宮人們將力道控制得極好,那些谷豆落在衣發(fā)上,僅有些許輕微的磕碰感,并無痛感;沈沅槿非是頭一回被谷豆砸,自然不覺得新奇,反觀她身側的陸鎮(zhèn),面容平和,微含笑意,倒像是盼著落到身上的谷豆能再多些。
賓客席上,陸淵與王皇后居于高座之上,沈蘊姝同陸綏坐在一桌,朝兩位新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沈四娘。她從前竟不知,府上竟還有一位四娘子,且還是在阿兄和阿嫂的名下,著實古怪的緊,是以很想瞧一瞧這位四娘子的相貌;她的身段倒是同三娘極為相似,只面容叫那團扇遮了個嚴實,并不能仔細一觀。
沈蘊姝思量間,兩位新人已踏至陸淵和王皇后身前,陸鎮(zhèn)現(xiàn)場賦卻扇詩一首,引得賓客連連起哄,催促新婦卻扇,現(xiàn)出真容。
第72章
短短數(shù)息后, 但見新婦手腕緩緩而移,一張妝容精致的芙蓉玉面逐漸現(xiàn)于人前。
新婦眉蹙春山,眼顰秋水, 粉面桃腮,美得不可方物。這樣 的一張臉,沈蘊姝確信自己絕不會認錯,眼前的女郎定然就是她的內侄女沈沅槿無疑。
遙想她在四月時, 曾告言明將要往沙州而去,這會子緣何又成了沈四娘,嫁與太子為妻?沈蘊姝著實想不出這其中的緣由, 一雙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底下的新人尚在行拜禮, 陸淵卻在這時勻出短短一息轉眸去看右側的沈蘊姝, 觀她面帶疑惑,眉頭輕折,眼眸也跟著沉了三分, 待新人在贊者的引導下進了青廬,便將所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沈蘊姝母女身上,吩咐宮人撤下她桌上的果酒, 改為她們母女愛吃的熱飲子。
席間的賓客同沈沅槿熟識的算不得多,除卻陸昭和陳王夫婦外,旁人不過瞧著沈沅槿眼熟, 覺得她同從前的臨淄郡王妃有些相似,轉念一想,她“二人”本就是“姊妹”,豈會多心, 縱有那些心生懷疑的,亦不敢將此事拿到明面上講, 不過私底下同相熟的人當作茶余飯后談論的緋聞軼事罷了。
寬敞明亮的青廬內,結發(fā)和合巹酒等一應物件俱已準備妥當。
陸鎮(zhèn)命人退下,拿剪子剪下一縷他的發(fā),再是沈沅槿的,而后如珍似寶地拿紅綢將那兩縷頭發(fā)綁在一處,樂呵呵地將其展示給沈沅槿看,言辭懇切道:“從今往后,我與沅娘便是結發(fā)夫妻,我會一直待沅娘好,護你周全無憂,天下間再無任何事能將你我二人分開,我們‘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
沈沅槿萬分不愿與他生同衾、死同穴,未免他瞧出什么端倪來,少不得勾起唇角莞爾笑了笑,強裝出一副開懷羞赧的樣子,時下也不去接他的話,只將視線移開,話鋒一轉溫聲道:“時漾,我有些餓了。”
陸鎮(zhèn)聞言,將手中結好的發(fā)裝進案面上擱著的一方檀木小盒內,繼而伸出手撫了撫沈沅槿餓得越發(fā)扁平的小腹,心疼又自責地道:“今日的婚儀,叫沅娘受苦了,我已叫小廚房備了你愛吃的飯食和糕點,待喝過合巹酒后,自有宮人會送進來伺候你用。”
“好。”沈沅槿點頭應下,看著陸鎮(zhèn)提起酒壺往兩只劈開的瓢里滿上兩杯酒,信手取來靠近她這處的瓢。
因有紅線將兩個瓢連在一起,沈沅槿的手便不能離遠,陸鎮(zhèn)滿腔喜悅地執(zhí)起他那邊的瓢,勾住沈沅槿的手腕,與她交杯對飲。
沈沅槿不勝酒力,小飲一口后便將唇移開,待陸鎮(zhèn)飲盡瓢中美酒,方隨他一齊擱下手里的瓢。
“沅娘。”陸鎮(zhèn)湊到沈沅槿的耳邊低聲喚她,然而不待她對此做出回應,忽地捧住她的臉頰,溫熱的薄唇吻住她額上緋色的花鈿。
他才吃了酒,身上帶著淺淺的酒味,氣息亦有些灼熱,沈沅槿下意識地去抵他的肩,啟了啟唇:“時”
她這廂方道出一個字,陸鎮(zhèn)的唇便已掠過她的鼻尖,銜住她的唇瓣,將她唇上的口脂悉數(shù)吃了去。
沈沅槿被他吻得喘不過氣,胸腔起伏著,努力用鼻子呼吸,無處安放的雙手緊緊攥著陸鎮(zhèn)肩上的衣料,不多時便將其揉皺。
“殿下。”陸鎮(zhèn)正吻在興頭上,忽聽簾子外傳來一道細而沉的聲調,乃是東宮的黃門請他去青廬外會客敬酒的內侍。
佳人在懷,陸鎮(zhèn)著實不想就此離去,但禮不可廢,只得悻悻挪開身,牽起沈沅槿的手往臉上蹭了蹭,又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個充滿愛意和眷戀的吻,“沅娘坐著歇會兒,我會快些回來。”
話畢,戀戀不舍地起身舍得退出青廬。
陸鎮(zhèn)出門后的頭一件事就是命人去廚房傳膳,再則是囑咐“陪嫁”進來的嵐翠:“進去好生伺候太子妃用膳。”
嵐翠恭敬領命,立在原地目送陸鎮(zhèn)走遠后,這才轉身撩開簾子進到青廬中。
純金制成的鳳冠壓得人脖子疼,沈沅槿先叫嵐翠助著她將其取下,自個兒揉揉發(fā)酸僵硬的脖子,等待宮人送來飯食。
陸鎮(zhèn)所言不假,宮人布在桌上的菜色皆是她素日里愛吃的,銀盤里的糕點亦是她喜歡的玉露團和透花糍。
沈沅槿從早膳后便沒再吃過任何東西,就連茶水亦未喝上幾口,餓了一日,現(xiàn)下對著滿滿一桌合她胃口的食物,自是迫不及待地動起筷子來,吃到七分飽方停了筷子。
陸鎮(zhèn)口中說著會快些來,實則一走就是大半個時辰,當他滿身酒氣地返回廬中,沈沅槿早已卸完妝凈過面,半邊身子歪在軟墊上點著下巴昏昏欲睡。
廬中燃著兩盆燒旺的碳火,椅子和床榻上皆鋪了毛絨絨的毯子,陸鎮(zhèn)走得太快,一時融入這樣的環(huán)境,竟生出些薄汗來,當即褪去身上的外袍隨手擱在案上,命人去備水。
他這滿身的酒氣,沅娘聞到必定是要嫌他的,如何肯與他親近。
陸鎮(zhèn)心中著急,待黃門來請他移步沐浴時,隨即火急火燎地飛奔出去。
庭中明月高懸,夜色沉寂,陸鎮(zhèn)自浴房大步而出,下令今夜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青廬。
宮人在枕下藏了避火圖,沈沅槿早已通曉此事,自然無心去看,坐在榻上打了會兒瞌睡醒來后,全然忘了那本避火圖還在枕下。
厚重的簾子忽被人挑開,一陣冷風灌進來,沈沅槿立時睡意全無,待看清來人是換了一身常服的陸鎮(zhèn)后,心臟便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
洞房花燭夜,接下來他要做的事,再明顯不過;他盼這一日許久,也忍了許久,待會兒行起那事來,不定要行上幾回。
沈沅槿如是想著,心中越發(fā)忐忑不安,眼睜睜看他朝自己走過來,緊張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絞著手里的巾子不發(fā)一言。
陸鎮(zhèn)俯下身湊近她,同她四目相對,“承諾沅娘的事,我已盡數(shù)做到;沅娘答允過我的,今夜也應兌現(xiàn)。”
大婚的吉日,沈沅槿心知逃不開那樁事,沉吟片刻后微垂了眼眸,忍著羞恥低聲問他:“太醫(yī)說過,我的身子尚還不宜有孕,需得調理上數(shù)月,大郎欲待這般,可拿了那物來?”
陸鎮(zhèn)一聽便知她口中的那物是何物,怕她多心,忙答話道:“事關沅娘的身子,為夫豈敢忘,早叫人備下了,就放在床尾。”
話音未落,他便借此切入主題,去床邊取了一方檀木制成的方形盒子出來,倒是省得他再費心點明此事。
顧及她久未經人事,陸鎮(zhèn)溫柔地抱起她,在她耳畔輕聲細語地哄她道:“沅娘莫怕,我會輕些。”
他口中的輕字,何時作數(shù)過。沈沅槿偏頭去看案上的熏爐緩解緊張的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身體放松些。
陸鎮(zhèn)一手扳正她的臉,另只手去解自己身上的衣衫,注視著她的眼眸意味深長地問:“沅娘可知,你我吃過合巹酒后交吻時,我在想什么?”
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怎會知曉他那時候在想什么。沈沅槿這會子也懶怠同他玩什么猜心思的游戲,直接又干脆地搖搖頭。
陸鎮(zhèn)見狀,索性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褪去外袍,而后將其隨手丟在靠背上,露出素白的里衣,“我在想,這件翟衣穿在沅娘身上當真美極了,倘若能親手將其解下,便更好了。”
說話間,他身上最后的衣物也被他自行脫了去,寬厚結實的膀子和胸膛便在這時現(xiàn)于人前。
陸鎮(zhèn)腹上的肌肉塊塊分明,線條流暢,沈沅槿尚還記得他在用力時那些肌肉的觸感,不禁一陣臉紅耳熱,心跳如擂鼓。
“沅娘。”陸鎮(zhèn)溫聲喚她,兩手托舉起她,繼而抬首覆上她的唇,輕輕撬開她的牙關,循序漸進地將淺嘗輒止的吻化作深吻。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的吻技越發(fā)精湛,沈沅槿在他的猛烈攻勢下軟了身子,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頸,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陸鎮(zhèn)趁勢抱著她往榻上倒,順著心意頗費了一番功夫解開翟衣繁雜的腰帶和系帶,再是內里的凈色訶子。
柔軟的翟衣貼在女郎腰背處的雪膚上,陸鎮(zhèn)灼熱的吻掠過她的下巴,只在莓果處停留片刻。
“別。”沈沅槿下意識地并煺,手往下壓,勉強能碰到陸鎮(zhèn)寬厚的肩。
陸鎮(zhèn)不顧她的阻攔,強勢紛開,勻出只手去攥她的手腕,沉沉埋首。
沈沅槿收攏手指咬住下唇,幾乎要壓抑不住喉間的聲調。
陸鎮(zhèn)未能如愿聽見她的聲音,益發(fā)專心地對付她,終是在小半刻鐘后得償所愿,滾了滾喉結回到上方去端詳她。
大腦空白一片,沈沅槿的身軀微微燦凍著,十余息后方得以平復,徐徐睜開眼,正撞上陸鎮(zhèn)投來的炙熱目光。
“夜還很長。”陸鎮(zhèn)一面喘著粗氣同她說話,一面伸手取來那方木盒啟開,“沅娘賞了我這一回,我也該禮尚往來。”
許久不曾與她行房,陸鎮(zhèn)怕她承受不過,頭一回并不敢將她抱在身上,只讓她躺在榻上,饒是如此,還是惹得她落淚如珠。
陸鎮(zhèn)吻去她眼尾的淚,即便心疼,也不得寬慰她挨過前面,待會兒就好了。
沈沅槿如何肯信陸鎮(zhèn)嘴里的話,張唇舀在他的肩上方覺心里好受了些,也不像先前那樣難挨了。
肩上搭了沈沅槿一雙小手,陸鎮(zhèn)察覺到她不似起先那般抗拒于他,這才敢改個樣。
盒里的東西又少一只,陸鎮(zhèn)抱她坐起身,好一通連哄帶騙后,卻是令她哭得愈加厲害。
眼前的景象起伏不定,沈沅槿只覺自己像是狂風驟雨中一葉尋不到停靠點的孤舟,水面上的驚濤駭浪似要將她吞噬,而她除卻隨著巨浪浮沉,別無他法。
視線因眼中的濕意變得模糊,映入眼中的光影紛亂搖晃,沈沅槿無助地閉上眼,將臉埋在陸鎮(zhèn)的肩窩里。
良久后,陸鎮(zhèn)驀地立起身來,沈沅槿以為自己險些被甩出去,唬得她的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然而下一瞬,陸鎮(zhèn)及時調整了抱她的方式,臂彎抵住她的膝窩。
他的臂力太好,沈沅槿委實抵擋不住,微微仰起頸項燦了第二回 后,便啟唇嗚嗚咽咽地求他容她去床榻上緩緩。
陸鎮(zhèn)假意答應,稍稍停頓,向她討來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令她放松戒備后,忽又發(fā)狠。
沈沅槿因他的這番舉動睜圓了眼,落著淚抓撓他的后背。
他腳下的步子邁得又重又穩(wěn),沈沅槿眼里的淚沒怎么停過,到最后就連抓撓他的力氣都消耗殆盡。
好容易挨到陸鎮(zhèn)抱她跌進被中,偏那避火圖的一角從枕下現(xiàn)出,引得陸鎮(zhèn)將其拾起,粗略地翻了幾頁來看。
那上頭的男郎如何能與他相提并論。陸鎮(zhèn)仔細研讀過不下十數(shù)本圖書的陸鎮(zhèn)瞧不上宮人備下的圖冊,仍按著他喜歡和想要的來。
如此又鬧了兩回,沈沅槿早已叫他折騰得筋疲力盡,不等陸鎮(zhèn)替她擦洗、收拾干凈,便已怏怏地伏在床褥上沉沉睡去。
陸鎮(zhèn)執(zhí)燈認真觀察沈沅槿的狀態(tài),確認她并未受傷,僅有些紅腫后,尋來藥膏細心替她抹上,鉆進被窩輕揉她的小腹助她緩解不適,無限依戀地擁著她睡了一夜。
因次日非是休沐,沈沅槿只需在陸淵下朝后去他和崔氏跟前奉茶,是以陸鎮(zhèn)先行起身后,交代宮人不必叫她早起。
沈沅槿睡到辰時醒來,匆匆洗漱一番,陸鎮(zhèn)帶著滿頭大汗進來,擦身換衣過后,坐在圈椅上喚來宮人入內為她梳發(fā)。
“只梳個簡單的單髻便好。”沈沅槿交代完身后梳發(fā)的宮人,隨手從妝奩里揀出一支偏鳳步搖和一朵通草牡丹。
單髻梳起來省時省力,沈沅槿懶洋洋地坐在月牙凳上看著鏡中的自己,待宮人梳好發(fā)后,伸出酸乏的雙手去拿步搖,正欲自個兒往發(fā)髻中簪,注視她許久的陸鎮(zhèn)卻是幾個箭步上前,將那步搖從她手里奪了過去。
“我來可好?”陸鎮(zhèn)溫聲道出簡短的詢問句后,也不管她答不答應,一臉認真地在她發(fā)上比劃幾下后,最終將其簪在靠右的位置,那朵通報牡丹則被簪在左后方,前方則以兩支鎏金花卉鸞鳥釵為飾。
“沅娘瞧瞧,我簪得如何?”陸鎮(zhèn)凝視鏡中的女郎,得意洋洋地問。
陸鎮(zhèn)雖為男子,大抵是因著出身尊貴的緣故,自幼時起接觸得便是精美高雅的器物,審美水平很是不俗,那單髻經他一擺弄,既不累贅張揚,又不失典雅莊重。
“從前竟不知,大郎還有這樣的好手藝。”沈沅槿打趣他一句,拿起匣子里的石黛描眉。
陸鎮(zhèn)悉心看沈沅槿畫了一回眉,心說改日休沐得閑,他也定要學著為她畫一畫,即便畫得不好,還可擦了重畫,常言道熟能生巧,只要他肯用心,豈有學不好的。
宮人來催他二人時,沈沅槿剛巧涂完口脂,陸鎮(zhèn)憐她昨夜受累,顧不得此間還有許多雙眼睛,直接打橫抱起她踏出青廬,一同上了步攆。
麟德殿。
金獸熏爐內焚著御用的龍涎香,陸淵和身著華服的崔皇后端坐于上首處。
殿內侍奉的宮人足有二十余人,皆各司其職,或執(zhí)扇捧盤,或靜默侍立,無一人發(fā)出丁點聲響,一派莊嚴肅穆的氣氛。
陸鎮(zhèn)執(zhí)著沈沅槿的手信步邁入殿中,站定后朝陸淵和崔皇后屈膝行禮。
不知是否是因著身側的新婦頭一回過來敬茶的緣故,今日的陸鎮(zhèn)格外恭敬有禮,全然不似從前那般客套敷衍,就連面對崔氏時的態(tài)度都軟化許多。
好一個癡情種子。陸淵打心底里瞧不上陸鎮(zhèn)為女色所迷的行徑,但因顧忌沈沅槿是沈蘊姝的內侄女,是以并未刁難于她,只面色如常地叫人平身。
宮人捧了置有茶碗的托盤進前,沈沅槿雙手執(zhí)起茶碗,先奉與陸淵一盞熱茶,再是崔皇后。
崔皇后含笑接過茶碗,說了幾句道賀的話,扭頭去看陸淵,試探他的意思。
陸淵緩緩擱下白瓷茶碗,深沉的的眼眸落在陸鎮(zhèn)面上,一番告誡和叮囑過后,目光掃向沈沅槿,面容沉肅道:“貴妃與你經年未見,心中很是掛念你。她如今身子不好,你只揀些高興的事說與她聽,萬不可惹她傷懷。”
這便是警告沈沅槿,待會見了她的姑母,什么樣的話當講,什么樣的話不當講,她都需得好生掂量掂量。
莫說沈蘊姝產后身上一直不大好,便是她這會子健健康康的,沈沅槿亦不忍心看她為自己懸心憂慮,何況于此廂事上,她也助不上自己什么,如何逃出生天,終究只能靠她自己,焉能牽累身邊的人。
“兒知了。”沈沅槿坦蕩正視陸淵的目光,答應得誠心又干脆。
陸淵聞聲,沉目凝視沈沅槿一眼,料想她與姝娘感情甚好,應是不會在姝娘面前胡言亂語,當下以折子還未批完為由,先行離去。
崔皇后那廂同陸鎮(zhèn)這位繼子無甚話可講,當下和沈沅槿寒暄一陣,便也離了此間。
殿門外,沈蘊姝派來的宮人早已等候沈沅槿多時。
“太子妃,貴妃請您過去一見。”那宮人對著沈沅槿行了禮后,恭敬傳達沈蘊姝的意思。
沈沅槿停下異樣的腳步,告知身側的陸鎮(zhèn)她此時的想法:“大郎,我想去看看姑母。”
陸鎮(zhèn)聽得出來,她可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乖乖順著她的話說:“好,我送你過去。”
拾翠殿內,沈蘊姝焦急地等待著沈沅槿的到來,時而坐著,時而起身來回踱步,不知如此交替了幾回,直至宮人引著沈沅槿進殿,她方往羅漢床的一側坐定。
吱呀一聲,上晌的暖陽應聲從門框外透進來,沈蘊姝于柔和的金光中看見沈沅槿的那一瞬,心下既喜悅又疑惑,忙叫云香領著一眾宮娥黃門退出去,招呼沈沅槿往她對面的位置坐下,嘴里發(fā)問:“沒有什么沈四娘,我認得出來,你就是三娘對不對?”
一年多未曾相見,沈蘊姝的身形看上去似又消瘦了些,氣色亦大不如前,想是分娩第二胎時難產所致。
沈沅槿滿眼心疼,忍著鼻酸牽起她的手連連點頭,“是我,三娘,姑母沒有瞧錯。”
耳聽她親口承認了她的身份,沈蘊姝的面上沒有半分訝然之色,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有相信過沈府還有一位四娘子的言論,阿兄和阿嫂生前恩愛非常,膝下獨有三娘這么一個女兒,又何來的四娘?
沈蘊姝心中存著疑惑,這會子沈沅槿就在她面前,免不了問出心中的疑問:“三娘不是同我說,要去西北的沙州修習丹青嗎?現(xiàn)下如何又成了太子妃?”
話音落下,沈沅槿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躲,不自覺地沉眸瞥了眼案上的茶具,這才抬眼去迎沈蘊姝投來的目光,佯裝從容地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此事說來話長,許是緣分使然罷,那是在離京前夕,我往金仙觀去給耶娘添香祈福,未料下山途中遭遇賊人劫掠,幸而殿下那日在橋山上踏青,救我于危難之間,后又在我養(yǎng)傷之時悉心照拂,忽有一日,殿下向我表明心意,求娶于我,并允諾會為我尋來沙州和西域一帶的丹青手供我求教學習,我心中感念他的恩情,又見他情真意切、處處體貼,不免動容,遂點頭應下;那時候姑母尚在孕中,擔心姑母知曉后懸心,未及告知姑母知曉,還請姑母見諒。”
這一番話說得甚是違心,沈沅槿每道出一句,心情便跟著沉悶一分,可這會子為著不讓沈蘊姝瞧出端倪起疑,便也只能死命維持住面部表情不至垮掉。
沈蘊姝靜靜聽她說完,憶及她在沈府與尚還是梁王的圣人僅有三面之緣后,阿耶和大兄威逼利誘欲將她獻于梁王,被她嚴詞拒絕后便又在她的飯食里下了臟藥
當日之事,那時的梁王并不知情,是她主動纏抱住他,他雖有私.欲,卻也有真心助她解去藥性的情意在里頭;木已成舟,她也不能過分責怪于他,只能怪造化弄人,認命接受他的“負責”和“補償”,嫁他為妾。
大抵是這段記憶太過沉重深刻,沈蘊姝幾乎下意識地將沈沅槿帶入到負面的境遇中去;太過出眾的相貌于母族不強、無人庇護的女郎而言,有時候帶來的并非是福氣,反而可能是不幸和掠奪。
沈蘊姝從過往中剝離出來,旋即面帶憂色地追問她道:“這樁婚事,果真是你自個兒愿意,而非受人脅迫?”
沈沅槿知她在憂心什么,沒有片刻猶豫,當即搖頭否認,忙不迭給她吃下定心丸,也好叫她安心。
“姑母應是知曉我的性子的,我若不愿,憑旁人有何手段,斷不會輕易答允。殿下為娶我為妻,可謂用心至極,虧得他竟想出這樣的辦法掩人耳目,既不會委屈了我,也不會將我置于風口浪尖上;太子殿下他待我的確甚好,姑母快別多心了。”
沈蘊姝說不上有何處不對,即便沈沅槿方才是看著她的眼睛說的話,面上神情亦無半分誆騙她的跡象,可她這會子就是沒來由地心生不安,眉宇間透著擔心,“可是”
沈沅槿當即出言打斷沈蘊姝的話,“沒有什么可是,姑母的身子久不見好,焉知不是多心憂思的緣故,永穆和阿郎年紀尚小,姑母總這樣拖著一副病體,倒要如何陪著他們長大成人,安心將身子養(yǎng)好才是最要緊的。”
不宜多心憂思。太醫(yī)署的醫(yī)監(jiān)也曾這樣提點過她。
沈蘊姝想到此處,又聽沈沅槿提及她的一雙兒女,自是點頭應下,“好,我會保重身子;你如今已是太子妃,往后我們姑侄見面便會容易許多。”
見沈蘊姝沒再繼續(xù)追問自己和陸鎮(zhèn)之間的事,沈沅槿這才將將放下心來,轉而詢問起陸煦近日的情況。
“宮人們將他照顧得很好,圣上又叫醫(yī)監(jiān)時常來瞧他,他雖是難產誕下的,比起永穆兩個月的時候,倒也不差什么,生得白白胖胖的;對了,沅娘還不曾看過他吧。”沈蘊姝提到陸煦,這才想起沈沅槿還不曾看過他,忙揚了揚聲調喚人進來,叫宮人去偏殿抱他來正殿。
陸煦才剛由乳母抱著吃過奶,時下睡得正香甜,乳母擔心宮人抱起他會擾了他的好瞌睡,待會兒又要哭的,暫且不讓宮人抱他出去,自個兒來到正殿向沈蘊姝言明情況。
沈沅槿聞言,亦不好叫人強抱了陸煦來,若是惹得孩子啼哭不止,怕是又要哄上好一陣子的,遂偏頭去看身側的沈蘊姝,溫聲提議道:“既如此,不若我自個兒過去看他可好?”
沈蘊姝疼愛幼子,聽乳母說陸煦現(xiàn)在睡得香甜,豈有不應的,因有旁人在側,很是謹慎地改了對沈沅槿的稱呼,“這樣也好,我與四娘一同過去罷。”
宮人和乳母聽后,皆是退到一邊,待她姑侄二人起身出殿后,連忙跟上前。
殿內伺候的宮人約莫有十數(shù)人,未免精力不濟導致疏忽紕漏,特意將人分成三班晝夜不分地照顧陸煦,足可見陸淵對他的寵愛。
沈沅槿進殿時,饒是陸煦已經睡熟,雞翅木制成的朱漆搖籃邊還是守了兩個身穿厚重冬裝的宮娥,另有小黃門蹲在角落里看著碳火,乳母坐于案前瞌睡。
沈蘊姝揮手示意殿中的宮人無需多禮,讓退到屏風后就好,而后領著沈沅槿走到做工精致的檀木搖籃旁。
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搖籃里閉眼睡著,小鼻子小眼的甚是可愛,沈沅槿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暗想陸綏一個多月時,約莫也是這般討人喜歡的罷。
一時看過孩子,臨近晌午,沈蘊姝便又攜她歸至正殿,笑著詢問她想要用什么午膳。
沈沅槿昨兒夜里吃了不少菜色,加之想到日后免不了要與陸鎮(zhèn)朝夕相見多日,著實沒什么胃口,只說想吃清淡些。
沈蘊姝依言想了幾個偏清淡、味道不錯的菜色出來,吩咐宮人去陸淵特意為她設下的小廚房傳膳。
酉時,陸鎮(zhèn)處理完公務,乘了步攆往拾翠殿來接沈沅槿回東宮。
有他在身邊,沈沅槿尚不知該如何逃出宮中,暗想等她站穩(wěn)腳跟,他若是能再像去歲那般外出公干幾個月就好了,屆時她假死出逃自會容易許多。
陸鎮(zhèn)洗漱完湊過來,抱起沈沅槿就往內殿進,生生將她的思緒打斷。
“不可,我還沒好。”沈沅槿不自覺地并煺,本能地伸手去擋他落下來的唇。
陸鎮(zhèn)順勢抓住她的手,鼻尖貼在她的手腕上聞香,再是親吻她的手腕和手背,迫使她張開手將手心貼在臉頰上,真心實意地陳述他此時的心境,“從昨日到今日,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夢里,你真的從臨淄郡王妃變成了我的太子妃,過往種種便讓它過去,往后的日子,我定會好好珍愛沅娘,斷然不會再讓你傷心難過,亦無任何事能將你我分開。”
沈沅槿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這段于她而言毫無意義又浪費時間的“情話”,只違心地嗯了一聲,恢復到抗拒他親近的模樣。
陸鎮(zhèn)輕而易舉地控制住她,隨后熟練地掀開她的裙擺,“我只瞧瞧沅娘好些了沒,那藥乃是早晚都要擦一回的。”
饒是被他看了多回,沈沅槿還是覺得難為情,索性別過頭不去看他,由著他細看過后取來藥膏往里涂抹。
“其實沅娘晚些受孕也好,有道是食髓知味,你我二人昨日才剛成婚,多享些時日的魚水之歡有又何妨。”陸鎮(zhèn)一面說,一面幫她穿好褲子,解去衣裙,扯來被子安置。
這日過后,沈沅槿嘗試著手管理東宮的一應事務,因她有過管理經驗,不出月余便已上手,漸漸地同六尚女官亦有所往來。
光陰似箭,秋去冬至,長安天氣日益寒涼,陸淵恐沈蘊姝受寒,叫內侍省按皇后的份例往拾翠殿中供應銀骨炭和棉被等物。
這日夜里,城中降下飛瓊,僅僅一夜的時間,整座皇城便覆上一層淺白;此后兩日,那雪仍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世間萬物皆變得銀裝素裹起來,雪景更甚前日。
崔皇后命人在太液池畔的水榭中置了紅泥火爐烹飪熱飲,邀后宮妃嬪來此處賞雪。
沈蘊姝在殿中悶了多日,加之許久未同崔皇后等人見過面,便應下此事,披了狐裘攜云香云意二人出了殿。
一行三人踩在除過積雪的小徑上行了近兩刻鐘方至太液池畔。
“妹妹怎的不乘車來,若是吹著身子過了寒氣可怎么好,底下的人怎也不知攔著你些。”崔皇后一見著沈沅槿便親自迎上前來,滿臉關切地道。
沈蘊姝回她一笑以示尊重和謝意,柔聲道:“妾身謝皇后殿下關懷,只是妾身在殿中坐臥多日,再坐下去,怕是腿都要不會動了,適才想著自個兒下地走一走,不怪她們。”
鄭淑妃捧著個手爐在邊上一言不發(fā),趙婕妤眼瞅著起風了,出言提醒她二人進到榭中向火取暖,慢聊不遲。
“瞧我,光顧著說話,竟忘了這是在外頭,快些進去吧。”崔皇后說著話,攜沈蘊姝的手往水榭里進。
爐子旁的小幾上置有烹茶用的器具,沈蘊姝便自個兒烹茶打發(fā)時間,將茶餅炙烤后放涼,再將其碾成末狀用篩羅過篩,待水初沸時加入少許鹽,而后等二沸時投放茶末。
茶湯三沸后,沈蘊姝執(zhí)勺舀取茶湯,靜置小半刻鐘放涼一些,方送到唇邊吹幾氣去去熱,抿上兩口。
她才吃了半碗茶,就聽榭外臨水的小橋上傳來一道驚恐的女聲。
崔皇后聞言,面上不見多少驚慌之色,而是當即起身往到臨水的欄桿處走。
趙婕妤見此情狀,便也好奇地跟上崔皇后,沈蘊姝雖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亦是下意識地跟隨崔皇后的腳步。
眼前沒了隔扇的遮擋,沈蘊姝甫一看向水面,立時便嚇得心口發(fā)緊,兩腿發(fā)軟,若非她身后的云意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身子,險些整個人栽倒在地上。
云意不過略瞥見那水上的浮尸一眼便嚇得不輕,忙不迭喚來云香一起扶著沈蘊姝退回里面,“貴妃別看。”
第73章
沈蘊姝叫那泡腫的女尸嚇得不輕, 險些兩眼一閉昏死過去,饒是這會子有云意云香兩個扶著,還是很難走動。
“你們還杵在這里作甚?速速去尋侍衛(wèi)來撈人上來, 查明身份。”崔皇后厲聲吩咐完身后的宮人,轉而去看由人攙扶著坐到圈椅上驚魂未定的沈蘊姝。
“吾今日本想約幾位姊妹來此處賞雪,不想竟出了這樣的事,叫你們受驚了;貴妃妹妹本就體弱, 偏又見了這樣的場面,約莫受了驚嚇,還是快些回宮歇下罷。”崔皇后說話間, 揮手示意貼身女官進前, 令她去將自己的鳳攆挪來, 送貴妃回拾翠殿。
沈蘊姝心中動容,強撐著站起身來,婉言謝絕她的好意:“鳳攆乃是皇后殿下方可乘坐的, 妾身怎敢僭越,殿下的一片好意妾身心領了,妾身在此處等自個兒宮里的步攆過來便好。”
崔皇后聞言, 卻未輕言放棄,而是溫聲細語地又勸沈蘊姝一回:“貴妃妹妹身子孱弱,又得圣人疼愛, 若是在吾的席上受了驚嚇致使身上不爽利,豈非吾的不是;倘若圣人在此,必會同意妹妹乘坐鳳攆先行回去。”
話到這個份上,沈蘊姝不好再推辭, 當下真心誠意地向她道過謝后,腳步虛浮地登上那駕華麗的鳳攆。
崔皇后滿臉關切地看沈蘊姝坐在鳳攆之上走遠, 旋即回頭交代女官去尚食局熬一碗安神湯給沈貴妃送去。
因年關將近,陸淵連日忙于政務,很少踏足后宮,即便踏足,去的左不過是沈貴妃的拾翠殿;就連崔皇后這處,亦不過是陪著用過一兩回晚膳。
崔皇后便以陸淵公務繁忙為由,暫且將此事按下不表,沈蘊姝那處,很快便有女官過去悉心“提點”,提點她們顧全大局,莫要因這樣的小事驚擾圣上,至于湖上女尸一事,皇后殿下自會查明實情,處理妥當。
沈蘊姝心性純良,絲毫不疑女官由此言論的用心,認定崔皇后是一位賢良的皇后,當即點頭應下。
當日晚膳過后,沈蘊姝為消除心中恐懼,叫宮人多點了兩盞燈燭擱在案幾上,取來一本話本翻開來看,奈何那畫面太過可怖,任她如何轉移注意力,都無法全然忘卻。
她這廂正胡思亂想著那女郎緣何會落進水里,是否有冤屈,就聽殿外傳來一道叩門聲,黃門報說,皇后殿下命人送了安神湯過來。
那安神湯乃是用銀碗裝盛,欲要消除她的疑心的心思再明顯不過。
沈蘊姝的眼中,崔皇后是位極和善的女郎,自然不會疑心那湯里會有什么;更何況,她已是皇后,若要往自己的吃食里放些什么,何必明晃晃地言明是她命人送來的,自己若有個三長兩短,拾翠殿里的宮人頭一個想到的便會是她。
“速速請進來。”沈蘊姝擱下手里的書,揚起聲調回應那黃門道。
話音落下,那黃門便推了門請人進殿。
來人乃是尚食局的宮娥,手捧一方紅木雕花的食盒,進前后先將食盒放下,再是屈膝行禮,取出食盒內的藥碗雙手奉上,言明此行的目的:“皇后殿下特意讓熬了補氣助眠的安神湯送來貴妃處,這湯涼了便不好喝了,于效用亦會有所妨礙,貴妃最好趁熱服下。”
沈蘊姝不設防地抬手接過,淺淺一笑道:“皇后殿下有心了,這樣冷的天,難為你跑這一趟,云香,抓些銅錢送與女郎吃茶。”說著話,拿勺子舀了一勺湯藥,徐徐送進口中。
云香取來銅錢出來,那宮娥眼看沈蘊姝吃了幾口湯藥,千恩萬謝地收好錢后,旋即行禮告退;一路回到尚食局外,早有一頭戴銀釵、年過三旬的女郎在一處假山后等候她多時,壓低聲詢問她事情辦得如何了。
“奴婢親眼瞧見貴妃用了小半碗湯。”
那女郎點了點頭,又問藥渣和食材是否都已處理妥當。
“都已研成粉末散進溝渠里,還請姑姑放心。”
女郎輕出口氣,不動聲色地往她手里塞了塊金錁,“回去吧,莫要讓人起疑。”
這邊,沈蘊姝服下那碗并不怎么苦,甚至有些清香的安神湯后,心頭的驚懼雖還未散去,但卻沒了再看話本的心思,索性叫來云意陪自己玩會兒雙陸。
當日沒等來陸淵,二更天未至便已睡下,云意恐她害怕,在外殿守著,內殿亦留了一盞燈。
許是那安神湯起了作用,沈蘊姝沾床過后,不消半刻鐘便已入睡,然而夢境中的場面,卻是比白日所見還要可怖得多。
夢中,她獨自一人置身于水邊,四下空無一人,唯有那具浮尸與她,緊接著,她便莫名其妙地墜入水中,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她,接近的那一瞬,沈蘊姝幾欲奔潰,她很想醒過來,大喊出聲,可任她如何掙扎努力都只是徒勞,生生驚嚇到出了一身的冷汗,整個人抑制不住地發(fā)抖,方被先于她醒過來的云意喚醒。
“貴妃?!”云意本只是進來瞧她睡得可好,未料映入眼簾的場景竟是她眉頭緊鎖,攥緊被子瑟瑟發(fā)抖的模樣。
汗水洇濕了沈蘊姝的鬢發(fā),令她單薄的身形瞧上去更添幾分楚楚可人,云意輕拍她的肩,稍稍加大些音量,“貴妃醒醒。”
沈蘊姝被云意的聲音喚醒,這才自那個可怖的夢境中醒來,待看清眼前人是云意,那抹極度的恐懼和不安方得以緩解稍許,想要坐起身抱住她,方發(fā)覺身體沉重得厲害,頭也有些疼,就連喉嚨亦不大舒坦。
云意觀她的耳朵和臉頰皆是紅彤彤的,忙不迭將手背擱在她的額頭上,略掀開被子的一角,摸了摸她的里衣,果真早叫汗水浸濕。
“來人,貴妃起了高熱,速速去請?zhí)t(yī)。”云意喊來宮人進殿,又叫去打熱水,替沈蘊姝擦身過后換了身干凈的寢衣,落下床帳。
沈蘊姝腦海里全是昨日所見的場景和夢中的景象,床帳降下遮住光線的那一瞬,她整個人便又陷入到極度的恐懼中去,勉強聚起一絲氣力去握云意的手,“別走,黑,太黑了。”
云意見狀,擰眉看眼透進來的光亮,掀開床帳坐到床沿,回握住沈蘊姝的手寬慰她道:“婢子不走,婢子就在這里,貴妃莫怕,天已亮了,屋里不黑。“
沈蘊姝的體溫似又高了些,高熱燒上來,頭痛愈甚,她這會子已經沒多少力氣與人說話,只是勉強點點頭,眼尾溢出些許生理性的眼淚來。
不多時,云香請來陸淵欽點過的張?zhí)t(yī)為沈蘊姝診治。
張?zhí)t(yī)望聞問切后,旋即提筆開了退熱和安神固本的方子出來,仔細交代道:“貴妃乃是昨日受了驚嚇,夜里夢魘盜汗受涼,是以才會引起高熱;只是貴妃身體虧空積弱,能用的藥材多為平性,藥性上不免有所欠缺,一時難以退熱,便是退了熱,短期內亦難大好,需得每日按時服藥,好生靜養(yǎng)。”
云意不欲假手于人,叫云意領著底下的宮人守著沈蘊姝,她則親自去抓藥煎藥。
晌午未至,沈蘊姝便已燒得不省人事,吃了湯藥亦不見好轉,云香等人不敢自專,思來想去,終是命人去紫宸殿和東宮傳話,道是貴妃起了高熱,病情兇險。
東宮距離拾翠殿不比紫宸殿那般近,沈沅槿和陸鎮(zhèn)來時,陸淵已在床邊坐著,神情凝重,眉皺如川。
“阿耶。”陸鎮(zhèn)朝人下拜施禮,沈沅槿沒有出言喚人,只是見了禮。
“圣上,我姑母她,如何了?”沈沅槿的面色亦不大好,關切問道。
陸淵取下沈蘊姝額頭處的巾子,放進涼水中沾濕,擰至半干,聲線低沉:“還未退熱,再過一個時辰后方可再次服藥。”
沈沅槿聞聽此言,心中越發(fā)不安,擰眉又問:“怎會如此?”
即便沈蘊姝尚還處在昏睡中,陸淵仍是擔心她會聽見,只將那半干的巾子放回她的額頭上,沉默著不發(fā)一言。
這時候,床邊侍立的云意給沈沅槿遞了個眼神,又做了個隨她出去的手勢,帶著沈沅槿退到外殿,輕聲細語地道:“稟太子妃,貴妃是昨日在太液池瞧見一具浮于水上的女尸,回來后便一直心神不寧,夜里做了噩夢起了一身的冷汗,受涼后引起高熱。說來也是婢子的疏忽,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貴妃的異樣,喚她醒來……”
云意話到此處,又是一陣自責,若非貴妃素日里待她們頗為親厚寬宏,圣上顧及貴妃的心情,定不會輕饒了她們。
沈沅槿聞言,輕拍云意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太過自責,略思忖片刻后往下追問:“姑母好端端的,何以會往太液池那處去?”
“昨日皇后殿下在太液池東畔的水榭中設宴賞雪,請了貴妃、鄭淑妃和趙婕妤一同前去,起先還好好的,后來有宮人瞧見那女尸驚呼出來,皇后殿下聞聲去欄桿處看是何事,貴妃和趙婕妤便也跟了過去…”云意說著說著,再次陷入后悔之中,后悔她昨日怎的就沒趕在貴妃前頭看見那一幕,拉她回身
皇后,設宴,女尸,噩夢。沈沅槿將這幾個字眼串聯(lián)起來,隱隱覺得這件事透露著古怪,約莫不會是簡單的巧合;可轉念又想,即便是皇后設局,又焉能知曉姑母定會跟過去呢?再者,她又怎知姑母看見那女尸后,定會驚嚇至此,引起高熱呢?
沈沅槿的眉頭蹙得愈深,正欲再問些什么,忽聽宮人隔門傳話道是,皇后過來了。
陸淵便讓沈沅槿進去侍疾,他則攜陸鎮(zhèn)退出來,往羅漢床上坐定后令皇后進殿。
崔皇后信步進前,朝陸淵施禮后,接受下首處陸鎮(zhèn)的見禮。
“事情可查明了?”陸淵久未合眼歇息,眼底盡是疲態(tài)。
崔皇后面露憂色,似乎也在為沈蘊姝的身體狀況感到擔憂,緩緩張口回話道:“稟圣上,那池中女尸乃是鄭淑妃宮中的一名宮人,因前些日子失手打翻茶水險些燙到淑妃,濺了淑妃一裙子的茶水,便被淑妃掌嘴發(fā)落到尚服局浣衣,不承想她去了沒幾日,一時想不開竟在太液池畔尋了短見,偏巧又叫臣妾等撞見,著實叫人始料不及。”
如此聽來,此事似乎皆由那宮人引起,與皇后并無任何干系,鄭淑妃亦無法預見打發(fā)出去一個宮人會引發(fā)這樣一樁禍事。
陸淵很想用理性去處理這件事,可沈蘊姝無端因鄭淑妃的不甚寬容遭此橫禍,這會子還在內殿的床上躺著,高熱不退,他委實難以保持冷靜,當即便下令將鄭淑妃禁足,罰俸一年,每日抄寫佛經靜思己過,任何人不得探視。
崔皇后聽后并未領命,而是面露難色地溫聲規(guī)勸道:“事發(fā)巧合,亦非鄭淑妃能夠預料,倘若淑妃知曉那宮人會尋短見,驚嚇到貴妃,斷不會那般懲處于她,還請圣上開恩,只讓淑妃抄經養(yǎng)性,免去禁足。”
陸淵無處發(fā)泄心中焦慮,焉能輕縱了鄭淑妃的過錯,沉聲敲定此事:“朕心意已定,皇后無需多言。”
“臣妾遵命,待進去瞧過貴妃后便命人去辦。”崔皇后恭敬應下,進到內殿看了沈蘊姝一會子后,方向陸淵告退。
陸鎮(zhèn)幾乎是眼看著崔皇后演完整個過程低眉順眼地離開內殿,他從來都不信崔皇后會像表面那般賢良淑德,寬容大度,怎奈陸淵乃至闔府上下皆是那般以為。
因沈沅槿在床邊的月牙凳上坐著,陸鎮(zhèn)便陪她呆在殿中,直至宮人云意送來第二碗退熱的湯藥。
陸淵親自喂沈蘊姝服下,料想該用溫水替她擦身了,他們夫妻二人在這里多有不便,便道:“時漾,你們也回去,朕在此處就好。”
沈沅槿看一眼宮人送來的水盆,立時便知陸淵欲要作何,遂立起身來,示意陸鎮(zhèn)隨她一道出去。
他二人前腳剛走,云意等人后腳便也邁出門來。
酉時二刻,陸綏散學歸來,還未踏足正殿便被宮人攔下,告知她貴妃染了風寒正睡著,圣上在里面陪著貴妃,待明日貴妃身上好些再進殿探望不遲。
陸綏早已懂事,聽聞阿娘身邊有阿耶陪伴,便也沒有堅持要進去,轉而去偏殿探望陸煦。
東宮。沈沅槿人在少陽院,心卻還在拾翠殿中,她因擔心沈蘊姝的身體,晚膳沒用幾口便吃不下了,還是入夜后,陸鎮(zhèn)哄著她又用了些湯羹果腹,服侍她上床安歇。
知她今晚心情欠佳,陸鎮(zhèn)極規(guī)矩地沒有動手動腳,而是本本分分讓她枕著他的左臂,讓她依偎在他的胸膛里,輕聲安慰她:“沅娘且放寬心,張?zhí)t(yī)行醫(yī)多年,醫(yī)術高超,他開出的方子定會助貴妃退熱,平安無事;沅娘安心睡上一覺,或許明日醒來,便可聽見好消息。”
“嗯。”沈沅槿強迫自己合上雙目,在陸鎮(zhèn)的懷里輕輕頷了頷首,翻來覆去至子時過后方淺淺睡去;待她睡熟后,陸鎮(zhèn)才跟著來了睡意。
翌日晨起,拾翠殿那處仍未有好消息傳來,沈沅槿像是感覺到不到餓,吃了半碗蝦肉餡的餛飩便覺得胃里不舒坦,任下朝后返回東宮陪她用早膳的陸鎮(zhèn)如何哄她,亦不肯再多吃一口,只喝了兩口清香回甘的茶水壓住那股反胃的感覺。
陸鎮(zhèn)焉能瞧不出她是在擔心沈蘊姝,當下沒再勸她吃東西,而是牽起她的手,命人去備攆,“沅娘既這般放心不下貴妃,我陪你過去瞧瞧過去也就是了;阿耶今日準時早朝,想來貴妃并無性命之憂。”
第74章
融雪的天倒比下雪天還要冷些, 陸鎮(zhèn)叫備攆,命人尋來翠羽斗篷給沈沅槿披上,攜她的手往拾翠殿而去。
陸淵昨日一整天都沒怎么睡, 早朝過后未及用膳便又回到殿中繼續(xù)陪著沈蘊姝,瞧上去不免滿臉疲憊,熬得眼里都布了紅血絲。
沈沅槿來時,陸淵正坐在床邊喂沈蘊姝喝藥, 沈沅槿朝人見過禮,靜待他將碗里的湯藥喂完后,因勸他道:“姑母待兒不薄, 如今姑母臥病在床, 兒自當為她侍疾。況圣上照顧姑母多時, 不免受累,望圣上以龍體為重,暫且回去歇一歇, 允兒留在殿中照顧姑母一日。”
她這廂話音方落,陸淵尚未做出論斷,殿外宮人傳話說, 皇后殿下過來了。
陸淵強打起精神揚聲讓人進來,崔皇后便領著兩個手捧食盒的宮娥一道進殿,親自取出盒中的吃食布在案面上, “臣妾聽聞圣上自昨日晌午起便沒怎么用膳,如此下去,身體如何熬得住,懇請圣上顧惜身子, 多少用些東西,再回紫宸殿歇上些時候, 臣妾定會代圣上好生服侍貴妃妹妹。”
陸鎮(zhèn)聞言,卻是下意識地偏頭看了沈沅槿一眼,沈沅槿雖未能讀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就是直覺不能讓崔皇后在此處,忙道:“皇后殿下每日費心料理宮中庶務已是不易,若是殿下再鳳體欠安,豈非更令圣人憂心;妾身年紀尚輕,又無需操持六宮事,況貴妃是妾身的姑母,還是由妾身留下侍奉姑母吧,妾身定會小心侍奉,不論小事大事,必定及時差人告知圣上和殿下。”
崔皇后耐心聽她說完,并未輕言放棄,而是從容和藹地道:“吾為皇后,庇護后宮妃嬪,亦是吾的職責所在,太子妃與太子新婚不久,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吾視太子為親子,豈能忍心叫他一個人回東宮。”
“母親多心,某雖不舍新婦,但貴妃乃是新婦的姑母,新婦欲在病床前盡心,某自當尊重新婦的意愿。”陸鎮(zhèn)說著話,轉而去看床邊的陸淵,向著沈沅槿說話,“阿耶,貴妃素來待太子妃親厚,感情甚好,若是能由太子妃陪伴在側,想來貴妃也會開懷些,于她的病體亦有益處。”
從前在王府時,沈蘊姝待沈沅槿的態(tài)度和情誼,陸淵都看在眼里,自是覺得陸鎮(zhèn)所言有理,當下略思忖片刻,起身坐到布了飯食的小幾旁,下達決斷:“皇后要朕顧及龍體,也該留心自己的鳳體;貴妃既是太子妃的姑母,就依太子妃所言,由太子妃在此侍疾半日,皇后顧好后宮諸事便是為朕分憂了。朕回去睡會兒處理完當緊的政務,晚上再過來。”
沈沅槿耳聽他答應讓自己為沈蘊姝侍疾,忙下拜謝恩,“妾身謝圣上成全。”
陸淵先時不覺得沈沅槿有何處好,這會子見她肯為沈蘊姝向他真心誠意地道出謝字,不禁對她改觀不少,難得一回正眼瞧她,好聲好氣地與她說話:“大郎喚朕阿耶,你如今已是他的新婦,也該隨他喚朕阿耶才是。”
“謝過阿耶。”沈沅槿極不習慣地又道一遍謝。
崔皇后立在一邊看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腔說話,自覺多余,遂往那圈椅上坐了,靜待陸淵用過早膳,與他一道出了拾翠殿。
帝后離開后,沈沅槿也不避諱云香、云意還在殿里,在催促陸鎮(zhèn)也快些回東宮前,也向他表達謝意,不同與以往的虛情假意,而是真心的感謝,“謝謝大郎肯陪我來看姑母,為我說話;晚些時候圣上過來,我便回來。”
陸鎮(zhèn)見她沒有避著人,便也學她得寸進尺,捧住她的臉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輕吻,“好,我等你回來。”話畢,負手信步奔出門去。
背過身的云香、云意聽見門被人從外面合上的聲音,這才敢回過身來看沈沅槿。
沈沅槿走到床沿處坐下,詢問她二人退熱的湯藥多久可服用一次,云香道:“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沈沅槿默默記下,伸手去撫沈蘊姝額頭上的巾子,感覺到有些熱了,將其取下放進水里重新沾濕擰干,放回頭上繼續(xù)冷敷。
又過得一陣,宮娥送來溫水,云意極有眼力見地將炭盆挪進,幫著沈沅槿去解沈蘊姝的寢衣,替沈蘊姝擦身。
沈沅槿用溫熱的濕巾子擦拭沈蘊姝的手心,自言自語地祈禱道:“姑母,永穆和阿煦都需要你,你定要快些好起來呀。”
她正喃喃自語著,陸綏隔著門在外頭吵著要見沈蘊姝,沈沅槿讓放她進來,在她將要哭鼻子前輕聲哄她:“永穆莫哭,人都會有生病抱恙的時候,你阿娘她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阿姊會好好照顧她,你先安心去進學,等下晌散學再來探望她一會兒可好?”
陸綏自知她年歲還小,留在這里也幫不上她們什么忙,遂懂事地點點頭,深深凝視病床上的沈蘊姝一眼,聽從沈沅槿的安排,依依不舍地離殿進學去了。
及至晌午,沈沅槿還是沒什么胃口,僅僅用了半碗飯和清淡的菜色,吃上兩顆酸甜可口的梅脯去去胃里的不適后,極耐心地喂沈蘊姝吃藥。
這次服藥過后,沈蘊姝的高熱有所退散,沈沅槿高興得不行,半點也不覺得困,守著她一個下晌后,在她緩緩睜開眼后,趕忙問她想要喝粥還是吃馎饦。
沈蘊姝久未進食,然而現(xiàn)下卻不覺得餓,若非不想沈沅槿擔心,當真想搖頭,虛弱道:“用些白粥加點砂糖就好。”
白粥雖沒多少營養(yǎng),但她肯吃總比什么都不吃要好,沈沅槿沖她微微一笑道:“好,我這就讓人去做,姑母昏睡了一日半,先喝些溫水潤潤嗓子罷。”
說話間,自去案幾上倒了一碗溫水來,服侍沈蘊姝用下后,吩咐宮人去尚食局要一碗白粥和一碗餛飩送來。
兩刻鐘后,宮娥送來白粥和餛飩,沈沅槿先喂她喝粥,后又哄她吃了三五個清香的餛飩,令人去紫宸殿遞話,道是貴妃已經退熱。
高熱最是容易反反復復地燒,沈沅槿不敢掉以輕心,詢問沈蘊姝感覺可好些了,算算時間,又哄她吃一回藥。
沈蘊姝身上沒什么力氣,人雖醒了,仍是渾渾噩噩的,躺下后沒多大會兒便又睡下。
陸淵補兩三個時辰的覺后批完當緊的折子,窗外天已麻麻黑了,他嫌龍攆太慢,一路疾行至拾翠殿,讓沈沅槿回去,他自坐回床邊。
他這兩日待姑母倒是十分體貼,可謂無微不至,確可算作情真意切。如此甚好,將來她便可安心地假死離宮。沈沅槿一邊這般想著,一邊乘上步攆回到東宮。
彼時天已全然黑了下來,陸鎮(zhèn)聽黃門來報說太子妃已歸至少陽院,忙不迭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急忙趕了回去。
“沅娘。”陸鎮(zhèn)上來就對她動手動腳,并非是要做不規(guī)矩的事,而是替她捏肩捶腿。
“姑母可好些了?”陸鎮(zhèn)記著她改口喚了他的阿耶,是以這會子也有樣學樣,稱貴妃為姑母。
照理說,在旁人眼中,沈蘊姝他阿耶妾室的身份是要蓋過姑母的,是以沈沅槿聽著尚還不大適應的,執(zhí)起茶盞先抿了兩口熱茶,搭腔道:“下晌退了熱,晚膳用了粥和餛飩,約莫無甚大礙了。”
貴妃無礙,她也能安心了。陸鎮(zhèn)輕出一口氣,捏肩的手移至腰上,改為揉腰。
沈沅槿被他揉到癢穴,本能地扭起腰來,她這一扭,陸鎮(zhèn)也跟著起來,忙不迭吞口唾沫生生壓下那股不合時宜的念頭,揉過腰后又替她捶腿,終究沒做那事,只纏抱著她親了會兒香。
這邊,沈蘊姝才退熱不到一個時辰,竟又再次燒起來,陸淵忙叫去請?zhí)t(yī),又調整了藥方子,這一晚,他便又沒怎么睡;有那么一兩回,他上涌的睡意被沈蘊姝的夢話驅散。
“別過來,別冷”沈蘊姝恐懼地捏緊被子,眉皺如川,眼尾沁出細碎的淚珠。
陸淵見此情狀,整顆心都揪在一處,恨不能進入她的夢中,為她驅趕走她害怕的一切事物。
“姝娘,是我,五郎,別怕。”陸淵沒再用朕自稱,此時此刻,他仿佛只是一位照顧病中妻子的尋常郎君,聲音極盡溫柔卻又充滿令人感到安心的力量:“我在這里陪著你,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沈蘊姝徐徐睜開惺忪睡眼,她因眸子里濕潤一片,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陸淵,有氣無力地啟唇喚他:“五郎。”
“我在,姝娘,是我未保護好你,是我不好,往后我再不會叫你受到半分傷害了。”陸淵輕聲細語地安慰她,問她頭還痛不痛。
沈蘊姝輕輕點頭,想起那日和夢里所見,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害怕,“身子也疼,五郎,我害怕。”
除卻分娩的時候,她就沒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脆弱的一面。陸淵不由疑心起那具浮在水上的女尸究竟是有駭人,才會令她連夢境中都是那些可怖的東西。
她本就孱弱,倘若日后都要在夢中被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困擾,免不了是要傷神傷身的。陸淵心疼得厲害,一向不信神佛的他,這時候竟也萌生了請得道高人或是高僧來宮中做法驅邪的打算。
“姝娘乖,姝娘莫怕,我日后每日夜里都來陪你安寢,我乃九五至尊,真龍?zhí)熳樱切┡K東西斷然不敢再近你的身。”
他面上的神情和關切半分不像是哄她的。沈蘊姝意識到他是一國天子,肯為她做到如此,實屬難得,焉能毫無觸動,勉強聚起一抹力氣伸手來握陸淵的手,“好,我都聽五郎的。”
陸淵探出手去摸她的額頭,發(fā)現(xiàn)尚還是燙的,又是一陣懸心,替她擦過一遍身,服了藥,哄她睡覺。
翌日上晌,抄了兩日佛經的鄭淑妃便已腰酸背痛,她擱下筆甩了甩酸乏的手,滿面愁容,越發(fā)覺得委屈,那宮人自尋了短見,驚嚇到那嬌滴滴的貴妃,又與她有何相干。
到了第三日的下晌,沈蘊姝的高熱才總算徹底退下,只是這熱雖退了,風寒卻未好,白日里咳得用不下飯,夜里喝了湯藥方能勉強入睡,面上瞧著無甚氣色,更無多少活力,整個人都病病歪歪的,倒是沈沅槿過來瞧她、哄她開心時還能多用些飯食。
陸淵看在眼里急在眼里,為討她歡心,也為沖喜,不僅增加了陸綏的食邑,還令禮部想出在貴妃之上另增一位皇貴妃的位份。
冊封禮選在十二月初七的吉日。
崔皇后聞此消息,驟然收攏原本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直攥得那木料發(fā)熱,深吸一口氣后睜開禁閉了數(shù)息的雙眼,自請親自保持冊封禮,同時向陸淵懇請解除鄭淑妃的禁足,又道只需每日抄寫佛經,亦能令她修身養(yǎng)性。
陸淵為給沈蘊姝積福,便允了崔皇后的請求。
冊封當日,內外命婦皆進宮道賀。
崔皇后面上一派溫和的笑意,看向沈蘊姝的眸子亦是十分柔和;觀她那副病懨懨不像是會長壽的樣子,心里總算覺得寬慰一些,不枉她那些日子的費心思量,只等再下一記猛藥,她定不會再如這次這般好運。
少陽院。
沈沅槿凈面寬衣,似乎并未因為沈蘊姝成為皇貴妃感到高興。
有道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的阿耶過于自信能夠護好她們母女,竟是連這般淺顯的道理也不顧了。陸鎮(zhèn)知沈沅槿在擔心什么,陪著她靜坐上兩刻鐘,等到她先開口,他才搭話,陪她聊天解悶。
當日夜里早早睡下,似這般沉悶的日子又過了兩日,天氣放晴,陸鎮(zhèn)趁著休沐帶沈沅槿去見金桃,賽上兩回馬,又射了箭,她的心情這才好些。
兩個人都出了一身薄汗,陸鎮(zhèn)哄著沈沅槿共浴,出浴后自然而然地鬧到床榻上去,僅在兩回過后,沈沅槿便覺小腹有些不大舒坦,聯(lián)想到月事已遲了幾日,還當是月事快要來了,自去尋來月事帶先換上。
陸鎮(zhèn)看她拿那東西去了更衣室,立時什么都明白了,待她回屋后,頗為自責地服侍她睡下,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替她揉肚子,小聲地說都他不好。
沈沅槿實在有些乏困了,沒聽他的碎碎念,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然而次日晨起,她預料中的月事并未來,甚至連那點子小腹痛的跡象都沒了。沈沅槿仔細算算日子,登時擔心起來,叫嵐翠去請張?zhí)t(yī)來東宮一趟。
張?zhí)t(yī)問過情況,全神貫注地診過脈后,仍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言明她的月事推遲的時日不夠長,需得再等上十余日后再行診脈方能確定是否有孕。
張?zhí)t(yī)的這番話仿若一塊巨石壓在了沈沅槿的心上,叫她連著幾日皆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哪怕沈蘊姝命人來接她去拾翠殿中相聚言談,她亦是心不在焉的。
“沅娘瞧著似有心事,可是太子他咳咳”沈蘊姝一句話還未說完,忙用巾子掩住口鼻又是一陣咳嗽。
沈沅槿聽見這道聲音,暫且將自己是否有孕一事拋至腦后,奉給她一盞溫熱的清水又給她拍背順氣,“姑母的傷寒還未見好嗎?”
沈蘊姝自不會在她面前說出諸如自己福薄體弱一類的喪氣話,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與人說話:“已經好多了,像是這兩日又下了雪,天冷的緣故。”
沈沅槿聽后還欲再說些什么,忽聽偏殿內傳來一道洪亮的嬰孩啼哭聲,是陸煦睡醒了。
乳母抱了他來正殿,陸煦一見著生身母親便有種天然的親近,在乳母抱她走到沈蘊姝的身前,本能地往她身上湊。
又三日,大雪仍未停歇,不獨城中貧苦的百姓和乞丐有少許凍死在家中和路邊的,周邊縣鎮(zhèn)受災人數(shù)更多,甚至有往長安來逃難的。
陸淵父子為賑災之事忙得焦頭爛額,這日陸鎮(zhèn)回宮后,沈沅槿主動向陸鎮(zhèn)打探過消息,提出要隨他出宮去看看難民的情況。
馬車內,陸鎮(zhèn)眉頭緊皺,面沉如水,似乎還在思考應對之策,沈沅槿的記憶中,從前她在梁王府和陳王府的時候是不缺棉被棉衣等棉紡織物的,不承想,在普通百姓間,棉紡織物并非是輕易能用得起的。
大抵是棉花的種植和紡織技藝都還存在一定的局限,造成趙國的棉紡織物的普及率華國的明清時那般高,價格不低。
倘若他日她能逃出生天,必定要去西北帶來最好的棉花種子在中原也種出潔白的棉花,再尋幾位織工極好的女郎一同改進棉紡織技藝,讓普通百姓也能用得上棉布棉被,不用再受嚴寒之苦。
半個時辰后,馬車在數(shù)座臨時搭建的木棚前停下,陸鎮(zhèn)兀自站起身,道是那處臟污,無處落腳,讓沈沅槿在車里等著就好。
“時漾去得,我也去得。”沈沅槿跟隨他的步伐,堅持與他同去。
第75章
陸鎮(zhèn)聞聽此言, 停住腳步立在馬車前等沈沅槿下來,怕她受寒,轉過身貼心地為她整理好斗篷, “這里人多,沅娘跟緊我。”
沈沅槿沉默著點點頭,隨他信步踏進臨時搭建的木棚中。
此間收留的多是一些城中的老弱病殘和從周邊縣鎮(zhèn)避難而來的難民,朝廷撥了一批醫(yī)工和宮人在此行醫(yī)、打雜幫工。
因陸鎮(zhèn)有公務在身, 一時脫不開身,沈沅槿索性去幫此間的廚娘煮粥熬湯,臨近下晌時, 陸鎮(zhèn)處理完正事, 來施粥處尋她。
沈沅槿今日著一襲素色常服, 外罩翠羽斗篷,此間眾人見了,雖不知她是太子妃, 卻也不難看出她身份不凡,非富即貴,是以陸鎮(zhèn)過來時, 本能地推斷她是眼前這位朝中大員的夫人。
陸鎮(zhèn)見她手執(zhí)長勺往難民遞來的碗里打粥,并未上前打擾她,而是叫人再去尋一柄長勺來, 幫著一起施粥。
身邊突然多出一個極高大的男郎,沈沅槿焉能無知無覺,當下稍稍側目看他一眼,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冬日天黑得早, 他二人施完粥,天已麻麻黑了。
陸鎮(zhèn)知她今日受累, 不管不顧地橫抱起她,邁開大步走到馬車邊,踩著腳踏上車。
“沅娘的心地和相貌一樣美,倘若拋開太子的身份,我焉能配得上沅娘。”陸鎮(zhèn)的嘴跟抹了蜜似的夸贊沈沅槿道。
沈沅槿平靜地受下他道出的糖衣炮彈,臉不紅心不跳地回他一句好話:“大郎如此心系百姓,親力親為,也讓我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陸鎮(zhèn)低聲重復一遍沈沅槿對他的評價,而后偏頭對上她的雙眸,發(fā)問:“在沅娘的眼里,今日之前的我是怎樣的?”
沈沅槿默認他想聽真話,旋即不假思索地答話道:“傲慢自大,目下無塵,霸道蠻橫。”
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太過坦蕩,必是出自真實感受。陸鎮(zhèn)一時間不知該為她肯在他面前說實話而高興,還是該為她從前那樣看待他而憋悶羞愧,兩種情緒交織纏繞,不禁令他有些頭痛;可轉念又想,她肯去看他的另一面和為她做出的轉變,何嘗不是在試著接受和親近他呢。
“那現(xiàn)在,沅娘對我的看法可還像從前一般無二?”陸鎮(zhèn)直視她的眼,滿含期待地拋出第二個問題。
沈沅槿搖搖頭,面色從容地給出正向的答案:“大郎在我眼里若還是像從前那般,早該劍拔弩張,焉能像現(xiàn)下這般心平氣和地同彼此說話?”
自成婚以來,他二人相處得極為融洽,陸鎮(zhèn)絲毫不疑她在哄他,牽了她的手握在掌心,親吻她的手背,“我從前做了許多錯事讓沅娘傷心,謝謝沅娘還肯給我機會看到我的好,往后我們好好過日子,再不提從前的事。”
沈沅槿懶怠再想好話敷衍他,輕輕抽回手搭在膝上,神情自若地轉移話題:“大郎,我有些餓了,今晚我們吃兩樣小炒菜可好?”
陸鎮(zhèn)重又握住她的右手攥在手里,“沅娘想吃什么菜色,我都依你。”
馬車沿朱雀大街進入皇城,在少陽院前停下,陸鎮(zhèn)牽她的手一齊下車,歸至殿中。
晚膳過后,沈沅槿坐在羅漢床上想今日所見之事,欲請內外命婦來東宮吃茶,號召她們捐贈府上舊衣舊被,遂與陸鎮(zhèn)商議此事。
陸鎮(zhèn)對她的想法大加贊許,支持她道:“沅娘想做何事盡可放手去做,前些年我無妻無妾,又不喜奢華,倒也存了不少體己,東宮庫房的鑰匙在沅娘手里,里頭的東西,沅娘看著使就是。”
沈沅槿聞言也不同他客氣,大方接受他的善舉,“我先替那些受災的百姓謝謝大郎。”
她是待百姓謝他,但叫他無法用“你我夫妻一體,何須言謝”來堵她的話。陸鎮(zhèn)擰了擰眉,很快便又舒展開來,伸手去撫她鬢邊微亂的鬢發(fā),主動提出要服侍她洗漱更衣。
兩人今日都有些累了,夜里早早地睡下,一夜無話。
翌日,沈沅槿便差人出宮往各府下帖子,第二日上晌,前來赴宴的雖沒有十足十,十之八九總是有的;然而這些人里,卻沒有陸昭的身影。
沈沅槿心生疑惑,便向與她交好的溫詩雨打聽消息,詢問她可是家中又何事。
溫詩雨旋即恭敬答話:“回太子妃的話,縣主她近日忙于過繼子嗣一事,約莫抽不開身,太子妃所有什么話,妾身可以代為轉告。”
過繼子嗣。沈沅槿聽后,追問一句:“是從魏氏宗族中過繼,還是旁支?”
因那孩子還未正式過到陸昭名下,溫詩雨亦不曾見過,自然也不知曉底細,因道:“魏氏人丁不算興旺,且多在京中,近年來未曾聽聞有嬰孩降生,許是從長安城外的旁支過繼一個罷 。”
沈沅槿聽說是旁支,不知怎的忽想起兩年前的冬日夜晚,她與陸鎮(zhèn)從戲樓出來,曾在戲樓外瞧見過一個酷似魏凜的男郎接聽完戲的女郎上車;且今年秋日,成衣鋪外,她遇見陸昭獨自帶著女兒外出買衣,魏凜不曾陪伴在她身側……
或許,這一切并不是巧合?沈沅槿將這兩樁事聯(lián)系在一處,心中便不可抑制地生出懷疑的種子。
她想,魏凜此人,和那孩子的來歷,都該仔細查查才妥當。沈沅槿沉眸思忖半晌,直至溫詩雨又喚了她一聲“太子妃”后,方才回過神來,讓宮人呈上紫陽茶餅。
沈沅槿與她們一起烹茶,待茶湯烹好后,又有宮人提著食盒魚貫而入,取出盒中的茶果子放在每個人的案幾上。
海棠銀盤中的茶果子精美小巧,清香撲鼻,沈沅槿看向下首處盤膝而坐的眾位命婦,莞爾笑道:“這些點心都是蘇州來的廚娘精心制作的,諸位女郎嘗嘗合不合口味。”
“太子妃有心了。”眾人齊齊附和她的話。
待茶吃得差不多了,沈沅槿方切入主題,開門見山道:“近日長安內外的雪災,致使成千上萬的百姓饑寒交迫,想必各位女郎亦有所耳聞罷。”
眾人忙又點頭稱是。
“我已向太子稟明,將東宮里空出的幾十床舊被子和陳年積壓的棉布、冬衣捐給城內外受災的百姓,太子心也已應允;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請各位女郎今日歸家后,也能同夫君、舅姑商議一番,捐出家中多余的衣被布料。”
沈沅槿說到此處,視線頻頻落于不同女郎的面上,觀察她們對此事的態(tài)度,見大多數(shù)人并未顯露出為難之色,又道:“諸位女郎府上的善心善舉,我都會讓人登記在冊,并根據數(shù)量贈予相應的衣票,等開春后,可憑票去東市的靈秀閣挑選新款的春裙。”
她此番所言,雖是要她們捐贈,要的卻不是錢物,而是舊的衣被等物,且還可在春日回饋她們靈秀閣的春裙,靈秀閣的衣裙樣式甚是好看,做工和繡功亦很是精細,這樣既能博得美名,又可得實惠的事,為何不做呢。
溫詩雨并另外兩三個女郎率先應下,緊接著,便又有許多女郎響應。
沈沅槿以茶代酒敬她們一杯,緊接著道出具體的安排和時間節(jié)點,又與她們往東宮的園子里逛上一回,打發(fā)眾人各自散去。
此事暫告一段落,沈沅槿并未歇下,而是繼續(xù)安排明日下晌去各府收集捐贈的事宜。
不日就是元日,又逢災情需要處理,陸鎮(zhèn)忙至一更過了方才回來。
他來時,沈沅槿正絞盡腦汁地畫花樣子和設計春衫款式,陸鎮(zhèn)怕她在燈下畫久了要眼睛疼的,遂走到她身邊取走她手里的畫筆,“夜深了,沅娘好好睡上一覺,養(yǎng)足精神,明日白日再畫不遲。”
沈沅槿的確也有點頭痛眼酸,便用硯臺壓好畫紙,示意陸鎮(zhèn)把畫筆放回筆洗里,問起兩年前的那樁事來。
“時漾覺得,那日夜里遇見的男郎長得可像魏凜?”
陸鎮(zhèn)沒想到她那夜未曾這樣問他,時至今日兩年過去了,反倒巴巴問及此事來。
相較于沈沅槿,陸鎮(zhèn)對魏凜的相貌顯然更為熟悉,況他眼力甚好,記性亦不差,經她提這一句,立時便想起那晚的情形,雖只是短短的一瞥,卻也足夠他認出魏凜。
“沅娘是懷疑,那日魏凜去接的那位女郎,是他的外室?”陸鎮(zhèn)沒有正面回答沈沅槿的提問,而是反問她道。
沈沅槿根據她在現(xiàn)代時聽過和見過的諸多事積累出的經驗,不難推斷出,倘若那人真是魏凜,就憑他晚上去接一個并非妻子的女郎,且又在休沐日不陪妻女,任由妻子從活潑開朗變得沉默內斂,他與那女郎的關系,必定不一般。
“時漾猜的不錯,我確有此疑心。”沈沅槿肯定陸鎮(zhèn)的推斷。
他那時并不想多管旁人的閑事,不過既然現(xiàn)下是沅娘主動提起,他便不可裝聾作啞,即便此事涉及到的是陸昀的阿妹。
“沅娘若想得到確切的答案,我可派兩殿司的人去查清楚,無需幾日,便可將事情查得清楚明白。”
“我自然想要知曉答案。”沈沅槿大方承認自己的私心,告知陸鎮(zhèn)、溫詩雨提及的過繼一事,“魏家欲過繼來的孩子,也請時漾探明身份。”
“擔心那孩子是外室的,害你的好友兼從前的小姑吃了暗虧?”陸鎮(zhèn)說到后半句,又是一陣醋意上涌。
沈沅槿被他酸得不行,給他倒了一杯茶堵他的嘴。
陸鎮(zhèn)順著她給的臺階乖乖下來,輕抿一口茶湯后詢問她今日的事情進展得可妥當。
沈沅槿點點頭,“一切都好,明日就可去各府接來東西了。”
“沅娘今日操勞許久,不若由我來伺候你沐浴可好?”陸鎮(zhèn)看似在詢問她的意見,實則心內早已按捺不住,更像是在告知她自己的想法,寬大的手掌忽然變得不安分起來,沿著臉頰按到女郎的唇上,離開的一瞬間,低下頭顱,湊近她的唇,用力吻了上去,不讓她道出拒絕的話語。
陸鎮(zhèn)彎下腰,捧住沈沅槿的下巴,一條煺跪抵在她的煺間,強悍又霸道地加深這個吻,不消多時便吻得她腿軟臉熱。
“沅娘真美。”陸鎮(zhèn)容她換氣的時候忘情地低喃一句,在她迷亂的眼神恢復清明前,再次親吻上去,汲取她唇間的芳津。
額上沁出一層濕熱的汗珠,陸鎮(zhèn)手臂發(fā)力,托住她的豚抱起她,讓她的煺環(huán)在他的腰上,停頓的空擋令人往湯池中備水。
兩個人都未沐浴,沈沅槿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做到那一步,陸鎮(zhèn)無可奈何,只能暫且在她的脖頸處種上諸多暗紅的莓果。
約莫兩刻鐘后,黃門來請人過去沐浴。
陸鎮(zhèn)不得不暫時克制與她親近的玉望,替她整理好身上的衣物,橫抱著她踱出門去。
湯池里溫度很足,陸鎮(zhèn)耐著性子剝去她身上的衣裙和發(fā)上的金釵步搖,再是胡亂扯下他自己的,隨手丟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抱她踏入池中。
她的身量遠不及他,陸鎮(zhèn)單手抱住她與她交吻,只讓她的小腿泡在水里。
水面散出溫暖的熱氣,沈沅槿整個人都被水汽和陸鎮(zhèn)的氣息環(huán)繞包裹,不多時便腦子輕飄飄的,身上也熱。
陸鎮(zhèn)吻夠了方肯放她下來,還未涂抹澡豆便開始摩挲她的肌膚,細密的吻從她的手背蔓延至肩頸,再到雪團朱玉。
“時漾。”他的一只大掌藏進水中作亂,僅僅一指便惹得懷中女郎潤了眼眶。
忍得難受極了,陸鎮(zhèn)感受著溫軟黏膩,問她想不想。
不知是否是他的手段太過厲害,沈沅槿似乎不想放他離去,又想要更的,進退兩難間,只能淚盈盈地望向陸鎮(zhèn)。
“好沅娘,說出來。”陸鎮(zhèn)的手驟然遠離花朵,取而代之的是,卻又故意只在邊緣,耐心地誘哄她。
話音落下,沈沅槿立時清醒過來,惱恨自己不能全然克制住那些惱人的伸鋰反應,擰眉推開陸鎮(zhèn)的肩往后退,繼而解下發(fā)髻,變相地拒絕他:“我要沐浴了。”
陸鎮(zhèn)見此情狀,焉能放任即將到嘴的鴨子飛了,在她青絲墜落的一瞬,再次勾了她的腰將她禁錮在他的懷里,抬起她的一條煺。
“沅娘身上可不像嘴上那般愛扯謊。”陸鎮(zhèn)迫使她踩在他的腳背上踮起腳尖,鋌腰。
感覺上不太對勁,沈沅槿起初只是微微擰眉,待他荃后,一股隱隱的痛感便席卷而來,眼淚一下子滾落出來,抽泣著喊小覆疼。
陸鎮(zhèn)唬了一跳,忙不迭退出來,輕拍她的肩向她告罪:“沅娘莫哭,是我不好,想是你今日太累的緣故,我不該這樣,待會兒若還難受,出了浴就叫人去請女醫(yī)來。”
她的月事已有許久不來,他那樣時她又難受。沈沅槿再不敢心存僥幸,連連點頭。
陸鎮(zhèn)滿心愧疚地伺候沈沅槿沐浴洗發(fā),擦干她身上的水漬后拿巾子包她的發(fā),替她套好干凈的寢衣,又拿厚厚的毯子裹住她才敢向外走。
一路返回正殿,陸鎮(zhèn)問她肚子還難不難受,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沈沅槿只覺得還和先時一樣刺痛,“難受。”
陸鎮(zhèn)聽到這個答案,懊悔之情更甚,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童般低下頭顱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令人速速去請女醫(yī)過來。
等待女醫(yī)的這段時間,不獨是陸鎮(zhèn)心慌,沈沅槿比他更為煎熬,因她真的怕極了腹中會有陸鎮(zhèn)的孽種。
女醫(yī)來后,先問過情況,而后請人到內殿細觀一回,再是替她診脈。
“如何?”沈沅槿緊張到心跳如擂鼓,在女醫(yī)移開手時,第一時間朝人發(fā)問。
女醫(yī)旋即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叉手又施一禮,朗聲道:“臣恭賀太子殿下,太子妃,太子妃的脈象跳如滾珠,已有近兩個月的身孕,只是太子妃本就體弱,胎像不是太穩(wěn),需得每日按時服用坐胎藥,好生養(yǎng)上三兩個月方可穩(wěn)固。”
陸鎮(zhèn)耳力極好,縱然擱著一道簾子亦能將她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楚,當他聽到身孕二字,不禁喜上眉梢,激動地從羅漢床上站起身來,走到簾子后耐心地等女醫(yī)把話說完,這才挑開簾子走進去。
“還請女醫(yī)速速開了坐胎的方子出來,不拘多名貴的藥材,一應都使最好的。”陸鎮(zhèn)開懷激動到全無身為儲君的架子,不是命令女醫(yī)開藥方子,而是客氣地用了請字。
不同于陸鎮(zhèn)的喜從天降,這個診脈結果于沈沅槿而言,簡直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她無論也不敢相信,她會在陸鎮(zhèn)用了魚鰾的情況下,還是有孕了。
陸鎮(zhèn)于她而言,與那等欺男霸女的罪犯無異,她焉能容忍自己懷上他的孩子,她必須想辦法弄點這個孩子。
沈沅槿的面上不見半點喜色,有的只是無措和驚愕,以及被她掩藏起來的厭惡和恨意。
“沅娘,我們有孩子了。”陸鎮(zhèn)高興得快要合不攏嘴,不顧女醫(yī)還在邊上寫方子,彎下腰極珍視地看著沈沅槿的肚子,而后將手掌覆在上面,“沅娘要當阿娘了,我要阿耶了。”
陸鎮(zhèn)喋喋不休,渾然不覺沈沅槿的厭憎。
不多時,女醫(yī)寫完方子遞過來,陸鎮(zhèn)忙不迭雙手接過,賞了女醫(yī)銀錢,讓人再去請張?zhí)t(yī)。
一時屋里只余下他二人,沈沅槿抬眸看向尤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陸鎮(zhèn),冷冷發(fā)問:“我為何會有孕?那魚鰾,可是你動了手腳?”
第76章
沈沅槿不帶任何情感的質問聲像一道重拳砸在陸鎮(zhèn)的心上, 令他的喜悅之情在這一瞬間化作泡影,幾乎呆愣在原地,好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垂眸去看她的眼睛, 蹙起眉頭否認道:“我沒有。”
陸鎮(zhèn)在她這里的信譽著實算不得好,即便他這會子不見半分心虛之色,沈沅槿卻根本不信他的話,揚起下巴直眉瞪眼道:“倘若你沒有動手腳, 我如何會在半年之內有孕?你就這般迫不及待?陸鎮(zhèn),你真叫我惡心!”
她不喜歡這個孩子的到來,也不信他, 甚至說他惡心。她口中尖銳的語言化作割人的刀子, 直割陸鎮(zhèn)得心臟鈍痛, 強忍著心內的酸楚半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低聲下氣地道:“沅娘,我沒有, 真的沒有。”
沈沅槿的內心痛苦萬分,陸鎮(zhèn)不合時宜的觸碰無疑加劇了這份痛苦,淚意濕潤了眼眶, 沈沅槿奮力去推開他的手,拿眼神剜他:“別拿你的臟手碰我,放開我。”
她說他臟。陸鎮(zhèn)心如刀絞, 越發(fā)慌了神,她越是掙扎,他便也攥得越緊,對著她并不怎么友善的眼神極力為自己辯解, “我真的什么都沒做,許是那魚鰾在制作的時候有些破了, 我真的沒有想過在那上頭做手腳,答允沅娘調理身子的一年之期,我從未忘過。”
彼時的沈沅槿尚還沉浸在這個巨大的打擊之中,陸鎮(zhèn)嘴里說出的話,她一個字也不聽不進去,在發(fā)覺反抗他的束縛無果后,索性抬起手照著他的臉落下一記響亮的耳光。
沈沅槿的這記耳光用了十足十的力氣,打得陸鎮(zhèn)的臉頰顯出淺淺的紅痕,然而他還從錯愕和痛覺中反應過來,又聽沈沅槿神情激動地道:“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陸鎮(zhèn)渾不在臉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反而擔心起沈沅槿的手疼不疼,遂松開她的肩,轉而去牽她的手,全然不去理會她趕人的話語,滿臉疼惜地問:“沅娘方才用了這樣大的力氣打我,手可疼?”
他這人是聽不懂人話么?沈沅槿胸中的火氣和憤恨越發(fā)不打一處來,加之現(xiàn)下肩膀沒了他的鉗制,猛地立起身來,奮力往回抽手,近乎歇息底里地道:“你滾開,滾啊!”
然,陸鎮(zhèn)力大如牛,沈沅槿又怎么可能掙得開他鐵鉗一樣有力的大手,她才掙扎沒幾下,竟是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沅娘。”陸鎮(zhèn)見狀,驚呼一聲,忙不迭勾住沈沅槿的腰攬她入懷,焦急萬分地命人去請?zhí)t(yī)。
陸鎮(zhèn)將她安置到床上,坐在床沿處守著她,嘴里一個勁地說著對不起,是他不好惹她生氣,求她快些醒來之類的話。
張?zhí)t(yī)提了藥箱著急忙慌地趕過來,陸鎮(zhèn)一見著他,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忙將人讓到床邊的小凳上坐下。
一番望聞問切過后,張?zhí)t(yī)心中便已有了結論,但見他微微花白的濃眉稍稍蹙起,“稟太醫(yī),太子妃乃是連日勞累,加之情緒太過激動,一時怒急攻心才會昏厥,并無大礙,服下湯藥后不消多時便可醒來;另外,太子妃已有近兩個月身孕,只是太子妃身體底子薄弱,胎像并不十分穩(wěn)固,倘若不慎滑胎,對太子妃的身體損傷極大,恐還會傷及根本,是以這一胎更得處處小心,好生坐胎才是。”
他的這番話竟比女醫(yī)所言還要嚴重些。陸鎮(zhèn)登時陷入到愈加強烈的自責之中,即便他并沒有在那魚鰾上做手腳,可令她在不適當?shù)臅r間有孕的人確是他無疑,她會面臨這樣的境遇,皆是他造成的。
懊悔和自責之情壓得陸鎮(zhèn)快要透不過氣來,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讓張?zhí)t(yī)開的方子,又是如何命人去抓藥熬藥、送他離開,只是呆呆地坐在床邊盯著沈沅槿的睡顏,似乎生怕她不會再醒過來了似的。
將近一個時辰后,嵐翠送了熬好的湯藥進來,陸鎮(zhèn)伸手接過,讓她退下,待試過湯藥的溫度后,這才拿勺子一勺勺地喂沈沅槿喝下,藥碗見底后,他便又化作一塊望妻石,靜靜守到她醒來。
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陸鎮(zhèn)像是不知道餓,直等到沈沅槿緩緩睜開眼后,他方回過神,一臉真摯地向她認錯道歉:“不論那魚鰾有無問題,讓沅娘有孕的人是我,是我對不起沅娘,對不起,沅娘原諒我這一回,讓我好好補償你和孩子好不好?”
補償。這兩個字,她已經從陸鎮(zhèn)的口中聽到過太多回,然而他帶給她的,始終都是傷害居多。
沈沅槿實在心累,不想再同他爭辯什么,語氣不再像昏厥前那般沖,“陸鎮(zhèn),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出去吧。”
陸鎮(zhèn)看一眼檐下透進來的光亮,腆著臉繼續(xù)賴在屋里,“沅娘還未用晚膳,等你用完我才能安心地離開。”
沈沅槿聞聽此言,沒再多說什么,而是側過身改為背對著陸鎮(zhèn),情愿去看后面的床帳也不看他。
眼見她總算是沒再趕他走了,陸鎮(zhèn)輕出一口氣,走到門邊令人去東宮的小廚房傳膳。
宮人布好膳后,陸鎮(zhèn)不得不硬著頭皮掀開沈沅槿身上的被子叨擾她,“沅娘再如何生我的氣,也不該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時下約莫過了一更天,若再不用膳,沅娘夜里便要餓著肚子睡覺了。”
沈沅槿自剛才醒來后想了許多,她既不能讓陸鎮(zhèn)疑心她是那樣憎恨他,欲要再次逃離他,進而對她多加防備,同時也不能留下這個孽種,那么眼下,她便要佯裝慢慢接受有了身孕的這個事實,然后再想法子將這個孩子除去,再將其偽裝成一個意外。
當下主意已定,沈沅槿慢悠悠地由陸鎮(zhèn)攙扶著起身,隨他來到外間用晚膳。
先時不知自己已有身孕時倒還好些,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那些飯食吃在嘴里總覺得有些腥,幾次都想將東西吐出來,最后還是吃了幾顆酸甜可口的梅脯才將那種感覺壓下去。
沈沅槿用過晚膳后,陸鎮(zhèn)怕她情緒波動,不敢不守信,喚來嵐翠和瓊芳等人仔細交代一番,戀戀不舍地離開她的屋子。
翌日,女官呈了昨日各府捐贈情況的單子出來,沈沅槿親自點過數(shù)目,讓那女官將東西交與陸鎮(zhèn)處理,而后便又開始思量該按什么樣的比例給予各府夫人兌換春衫的票。
陸鎮(zhèn)于天麻麻黑時處理完公務回到少陽院,徑直往沈沅槿這處來。
觀她今日情緒較昨日穩(wěn)定了一些后,陸鎮(zhèn)試著同她說了會兒話,待她的語氣變好些,方提起安胎之事,“張?zhí)t(yī)說,沅娘身子孱弱,若是滑胎,于身體大有妨礙,是以這一胎定不能有任何差池;即便沅娘還未做好當阿娘的準備,可事情既已發(fā)生,現(xiàn)下也不能不接受了。我向沅娘保證,不論這胎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會好好疼愛它,將天下間最好的一切都給你和孩子。”
莫說是大有妨礙,哪怕是有性命之憂,這個孩子她也必須墮去,這兩日,她單是想想這個孽種可能會從她的肚子里降生,簡直惡心到恨不能立時去死;若非她還存著去西北與辭楹她們匯合的信念,她或許都不會呼吸到今天的空氣。
沈沅槿強忍著恨意和惡心不發(fā)一言,雖始終沒有給陸鎮(zhèn)半點好臉色,但也沒再如像昨天那樣惡言相向。
她的這幅樣子在陸鎮(zhèn)看來便是默默認可他口中所言的表現(xiàn),是以并未起半分疑心,而是自信再過段日子,她必會被他的真心所感動,慢慢接受她是他們的孩子的阿娘這個全新的身份。
雪災持續(xù)到元日過后方止,陸淵為節(jié)約銀錢,索性取消了今年的宗室家宴,燃放的煙花數(shù)量減半,第二天的大朝會更是減了一多半的份例,剩下來的銀錢皆投入到賑災中。
轉眼到了上元前夕,許是雪災帶來的陰霾還未散去,長安城中不比往年熱鬧,販賣花燈、河燈等物的商販少了許多,同時,權貴圈中和坊間忽然流傳出諸多與沈沅槿有關的緋聞軼事,道是她根本不是什么沈府的四娘子,而是從前的臨淄郡王妃沈三娘子,不知她用了各種手段,能讓臨淄郡王被貶后甘愿與她和離,而在臨淄郡王離京后,她便又攀上前夫的皇叔,當今的太子殿下,又或者,她在和離前,便已對太子殿下動了非分之想……
流言甚囂塵上,越傳越廣,漸漸地便也傳進宮中,宮人們畏懼陸鎮(zhèn)的權勢地位,雖不敢明著說,私下里免不了三五個地聚在一處偷偷摸摸地討論此事。
鄭淑妃被陸淵罰抄三個月的佛經,時下才過去不過月余,她卻覺得自己抄了約莫能有一年不止,每當宮人提醒她該抄經之時,她便覺得煩悶極了,卻又只能耐著性子好生抄完,交給陸淵指定的黃門交差。
她不止一次地想,那沈氏不過受了一回驚嚇,憑何就可以被冊為前無古人的皇貴妃,而她卻要因一個宮人的自尋短見而受罰。
圣人他,著實是偏心得緊;就連那沈氏的內侄女,竟也能一個嫁了臨淄郡王,一個嫁了太子他沈家的女郎,當真好手段。
鄭淑妃正分心,下筆的動作不免慢了些。
她身邊的貼身宮娥知她在苦惱什么,為讓她開懷些,忙將自己昨日才剛聽到有關于太子妃的緋聞軼事說與她聽。
鄭淑妃聽后,果然變得精神起來,凝眸反問:“依你看,此事可屬實?”
那宮娥沉眸思忖片刻,緩緩張口答話道:“奴婢以為,太子妃似乎與皇貴妃的感情頗深,倘若太子妃果真年歲很小的時候就去觀中帶發(fā)修行,為早亡的阿娘祈福,那么勢必與皇貴妃相處的年歲不長,又哪來的這樣深厚的感情呢?從前奴婢還想不明白,倘若此事并非空穴來風,那么一切便可說得通了。”
鄭淑妃聽后亦覺有理,不禁心生疑竇,便令那宮娥去打探一下沈三娘的消息。
沈沅槿緊趕慢趕出春衫的設計圖稿,又托人叫黃蕊等繡娘打了樣出來,一經推出后,便有不少在雪災中捐了錢物的女郎以票預定新推出的春裙。
上元這夜,陸鎮(zhèn)攜沈沅槿在朱雀門樓上向前來觀禮的百姓拋撒紅封,接著又換上常服離宮去逛花燈會。
近日的“風言風語”,陸鎮(zhèn)亦有所耳聞,派了兩殿司的人去探聽是從何處傳出來的,奈何兩三日過去,還是沒有確切的消息,擔心沈沅槿聽見后多心,嚴令東宮上下皆不可提起這樁事。
未料那些言論竟愈演愈烈,到正月十八這日,不獨是沈沅槿這處,沈蘊姝也知曉了。
這樁事中,陸鎮(zhèn)被摘得干凈,臟水大多都潑在了沈沅槿的身上。
沈蘊姝深知以沈沅槿的脾性,斷然不會做出那等朝三暮四,趨炎附勢之事,偏那些瘋話傳得有鼻子有眼,甚至連東市的靈秀閣是沈沅槿的產業(yè)都被人傳了出來,又言她心機深沉,號召內外命婦捐贈錢物不過是沽名釣譽,為博一個好名聲
這樣混賬的話,沈蘊姝聽后焉能不氣急,好容易見好些的咳疾重又席卷而來,慪得晚膳也不想用。
沈沅槿也曾設想過這件事或許會有敗露的一天,卻不曾想會來得這樣快,且還是在沈蘊姝受驚高熱后身子還未大好的時候,倘若她知曉了,必定會傷懷動怒的罷。
以她如今的身體狀況,如何經受得住;而這件事后背的真相,更不能讓她知曉。沈沅槿想到此處,兩手不自覺地攏成拳頭,心中暗暗猜測會是什么樣的人有這樣大的力量將此事大肆渲染,甚至顛倒黑白,將一切過錯皆歸因到她的身上。
沈沅槿很想去拾翠殿看一看沈蘊姝,又擔心她已知曉此事,會向自己詢問一些事
她在自己這里聽過太多的謊話,沈沅槿當真不想再對她扯謊了,終是沒有離開東宮去看她。
及至傍晚,陸鎮(zhèn)出了書房便往沈沅槿的住處來,他未讓宮人通傳,而是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
沈沅槿獨自坐在燈燭下愣神,顯然有些心情欠佳。
陸鎮(zhèn)暗想她或許都聽見了,腳下無聲地走到她的身邊,一只手掌搭在她的肩上,溫聲問她:“沅娘可是聽見了什么話?”
“嗯。”沈沅槿低低應了一聲,隨即面沉如水地反問他道:“大郎可有查出這些風言風語是從何處傳出來的了?”
陸鎮(zhèn)搖搖頭,“還未。不過我可向沅娘保證,定會幕后揪出蓄意中傷沅娘之人,斷不會讓沅娘平白受辱。”
“大郎并無妾室,那幕后之人倒也未必就是沖著我來的。”沈沅槿冷靜分析一番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陸鎮(zhèn)深以為然,溫聲道出心中所想,“倘若那人是沖著我來,便不該將臟水都潑在沅娘身上。沅娘是在擔心皇貴妃吧?”
沈沅槿被他說中心思,少不得頷了頷首,憶及沈蘊姝高熱的那段時間,皇后欲留下照顧她,陸鎮(zhèn)卻在那時給自己遞眼色,她那時不覺有什么,現(xiàn)下細細想來,似乎并不那樣簡單。
“大郎以為,皇后此人如何?”沈沅槿抬眸端詳陸鎮(zhèn),疑惑發(fā)問。
陸鎮(zhèn)顧及她在孕中,恐她憂思太甚,便有意往輕了說,“心思深沉,雖無法定論究竟是好是壞,起碼不像明面上表現(xiàn)得那般賢良寬仁。”
一件事或許還可說是湊巧,可如今她的真實身份也被透露出來,甚至被潑盡臟水,難道也是巧合?沈沅槿直覺不相信,暗想會不會是皇后做下的,因她有這個能力,且她膝下有一親子,中傷貴妃和太子為自己兒子鋪路,她似乎也有這個動機。
沈沅槿凝神想著,門外嵐翠叩響殿門,送了安胎的藥來與她吃。
陸鎮(zhèn)看著沈沅槿接過那碗湯藥,又從托盤里取出盛有蜜餞雕花的小碟子和漱口用的清水,平聲吩咐道:“退下吧,孤在這里陪著太子妃服藥就好。”
似這樣苦口的湯藥,沈沅槿不知喝了多少碗,幾乎快要喝到麻木,是以這一碗,她便眼也不眨地一飲而盡。
陸鎮(zhèn)將那碗清水奉給她漱口,又用小簽簽了一顆蜜餞雕花送到她唇邊,讓她去去嘴里的苦味。
沈沅槿無憑無據,自然無法將罪責怪到皇后頭上,更無法叫她收到相應的處罰,事到如今也只能多加防范,冷處理這件事,盼那些個不好的傳言能夠早些平息;何況她肚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長大,也該盡快想辦法弄掉它。
十五過后,冬去春來,東宮的園子里,不少花卉都打了花苞出來,只等春風一拂,便會競相綻放。
這日嵐翠折了一支迎春花回來,同瓊芳說及花朝節(jié)的習俗,不知怎的便又扯到春日里挑菜的野菜種類,譬如蒿菜、薺菜、胡蔥、馬齒莧等。
沈沅槿聽她二人說話解悶,聽到馬齒莧這一野菜時,忽覺頗為耳熟,似乎曾在影視劇或是小說中看到過,有散血滑胎之效。
馬齒莧既可做野菜吃,必定不會像朱砂那般傷及自身,用它來滑胎,自然比服用朱砂溫和許多,何況,朱砂會導致中毒,她若再次冒險服用,必會被太醫(yī)診斷出來,屆時,她的一切偽裝與掩藏便都會暴露,陸鎮(zhèn)定然不會再相信她。
花朝節(jié)外出的機會,她必須把握住。沈沅槿很快便做出決定,在陸鎮(zhèn)面前表現(xiàn)得悶悶不樂幾日,于二月初二花朝節(jié)的前夕,提出想要出宮去祭拜花神,鋪蝶散心。
陸鎮(zhèn)擔心沈沅槿這樣繼續(xù)郁郁寡歡下去會傷神傷身,她肯出去散散心也好,當即應允下來,甚至打算在下朝后拋下手頭事務隨她同去。
沈沅槿旋即婉拒他與自己同去,“花神廟外大多是女郎,大郎生得這樣高大俊俏,若是與我同去,焉能不惹眼?我只多帶些宮娥同去,再叫侍衛(wèi)在遠處守著,斷然不會有事。”
陸鎮(zhèn)還是想要陪她去,自是有些猶豫不決,沈沅槿便又蹙起眉來,頗有幾分委屈地道:“我已嫁與時漾為妻,難道時漾還疑心我居心不良,欲要借由此事跑了不成?我如今并無過所戶籍在身,倒要如何出城?”
“我只是想多陪陪沅娘。”陸鎮(zhèn)怕她誤會多心,急忙否認,“并非懷疑沅娘的意思。”
沈沅槿聽了這話,忙又順著他的話往下講:“時漾待我的心意,我都知曉,只是我們往后的日子還長著,時漾實在不必在花朝這樣的時候推開公務陪我,若是在休沐日陪我外出踏青豈不為妥當?”
陸鎮(zhèn)叫她堵得沒了話,只得點頭應下,“如此也好,這月的十一,我們扮做尋常夫妻去渭水河畔踏青游玩。”
“好。”沈沅槿答應得干脆,在陸鎮(zhèn)的注視下面色從容地剝開一顆柑橘,分他一半。
翌日花朝,沈沅槿乘香車出宮,隨行的人數(shù)足有二三十余人,分成兩列跟在車后。
馬車停下后,沈沅槿只領著嵐翠瓊芳并一個嬤嬤進入花神廟祭拜花神,而后便去廟后的綠地挑菜撲蝶。
宮人在樹下坐著看沈沅槿和嵐翠瓊芳兩個撲完蝴蝶,又拿往竹籃里放挑出來的野菜。
沈沅槿摘了幾種狀似野菜的東西給嵐翠看,結果僅有小半是野菜,而在挖到第三種時,方問到是馬齒莧。
擔心被眼尖的宮人和暗處的侍衛(wèi)瞧出端倪,并不敢這時候就私藏,而是在返程的途中,趁車中只她一人,挑出一把藏進袖中。
大明宮。崔皇后帶領眾妃嬪祭拜過花神牌位,各自往花樹上掛繡帶彩線,眾妃嬪身邊的一等宮娥亦可如此,不多時便將園子的一隅裝扮得五顏六色,光彩奪目。
沈蘊姝久病未愈,才系了沒一會身上便有些疲累,遂往亭中去歇息,云香吩咐小宮娥去取熱水送來。
崔皇后見狀,便也邁入亭中,往她身邊置了軟墊的石椅上坐了,淺笑著問:“皇貴妃身上可好些了?”
第77章 時漾,我疼
崔皇后面上笑容溫和, 沈蘊姝便也朝她淺淺一笑,輕聲細語地道:“妾身的身子已好多了,謝皇后殿下掛懷。”
她這副病懨懨的樣子看上去可不像好多了。崔皇后凝眸注視著沈蘊姝, 只裝作瞧不見她那笑容里的勉強和憊態(tài),附和她的話道:“圣上待皇貴妃格外不同這,皇貴妃身子見好乃是好事,如此圣上才能安心。”
皇后方是圣上的妻子, 她的這番話倒叫沈蘊姝有些不知該如何接才好,索性沉默著抿唇笑了笑,不發(fā)一言。
崔皇后見她不說話了, 轉而偏頭去看亭子外頭賞玩春花的趙婕妤和鄭淑妃。
趙婕妤隱隱察覺到有人在看她, 是以當她掛完手里的繡帶彩線, 便轉過身朝亭子這邊看過來,她與崔皇后的目光交匯一瞬后,旋即轉過身去邀鄭淑妃去亭子里坐坐。
鄭淑妃對沈蘊姝冊封皇貴妃一事頗有微詞, 當下踏足亭中,對著崔皇后和沈蘊姝見過禮后,只挑了個離沈蘊姝最遠的位置坐了。
沈蘊姝天性純良, 心說先前自己被那浮尸所驚之事與鄭淑妃并無直接關系,圣上那廂關心則亂,罰了她一年的俸祿不說, 還將她禁足,讓她抄了許久的佛經她的心中會有不滿,實乃人之常情;是以即便她向自己行禮的時候無甚好臉色,沈蘊姝亦未同她計較, 反而是暗自懊悔該早些替她向陸淵求求情的。
她正想著此事,云香從那邊執(zhí)了托盤過來, 因見亭子里坐了四個人,暗道得虧自己多留了個心眼,拿了四只茶杯過來,否則豈非要下不來臺。
云香自盤中取下白瓷水壺、碗盞放在石桌的桌面上,斟上四杯溫熱的清水后,按照崔皇后和沈蘊姝等人的位份一一雙手奉與她們喝,請罪道:“皇貴妃尚在服藥,不宜飲茶,是以奴婢并未烹茶,還望皇后殿下、淑妃、婕妤海涵。”
崔皇后極客氣地伸手接過碗盞,送到嘴邊抿上兩口,而后笑盈盈地道:“清水吃著也可止渴潤喉,皇貴妃的身子要緊,自然馬虎不得,倒難為你這樣盡心伺候,改明兒吾見了圣上,可定要為你向圣上討賞;圣上待皇貴妃素來疼愛有加,知你這樣用心,定會厚賞于你。”
鄭淑妃聽見“皇貴妃”三個字便覺得不得勁,又聽崔皇后說要給她身邊的宮人向圣上討賞,心里愈加不痛快起來,暗道她莫不是要當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貴妃不成。
“近日有流言傳出,道是沈府根本沒有什么四娘子,所謂的太子妃沈四娘,實則就是從前的臨淄郡王妃沈三娘,皇貴妃出自沈府,又是沈三娘的姑母,妾身著實很想知道,這傳聞究竟是真是假,不知皇貴妃可否解答一二?”鄭淑妃端詳著沈蘊姝,一臉認真地問。
沈蘊姝固然聽過那起子嘴碎的背后議論此事,可當著她的面光明正大說的,也就僅有鄭淑妃一人而已。
鄭淑妃也知道了,這座皇宮之中,可還有不知曉的人?三娘的名聲,約莫已經不好,不過礙于東宮和天家的威嚴,無人敢去計較,放在明面上講罷了。
沈蘊姝思及此,不由面色一沉,眼底涌上一抹郁色,強忍著心亂緩緩開口:“坊間傳出的流言蜚語,淑妃阿姊豈可輕信,三娘和四娘皆是我阿兄之女,何來太子妃與從前的臨淄郡王妃是同一人之言論?”
“是嗎?”鄭淑妃狀似因她的話感到驚訝,繼而擰起眉頭意味深長道:“不過說來也奇,怎的臨淄郡王前腳趕往江州赴任,沈三娘后腳也離了京,沈四娘也在不久后還俗,還不知怎的與太子殿下相識,入了太子殿下的眼;論起來,沈三娘一介女流,孤身離京,皇貴妃竟也能安心么?”
她是如何知曉三娘曾經離開過長安的?沈蘊姝可以容忍旁人編排她、不敬她,卻無法容許他們毀謗她身邊的親人,但見她握著茶盞的手驟然收緊,旋即重重扣在桌面上,頭一回拿出寵妃的派頭,沉著語調道:“三娘早不是養(yǎng)在閨中、不諳世事的女郎,她決定去做的事,即便是我這個做姑母,亦不可橫加阻攔。”
鄭淑妃眼里,沈蘊姝向來都是柔柔弱弱的,何曾在人前說過重話,意識到她這一回好似真的動了怒,鄭淑妃竟是有些心驚膽戰(zhàn)起來。
氣氛忽變得沉悶起來,崔皇后這才張開金口來替鄭淑妃打圓場,“淑妃妹妹再不喝水,那碗里的熱水就該涼了。云香,再替吾添上些水。”
沈蘊姝再沒了賞花的興致,當下略坐一會兒后,推說身子不適向崔皇后辭別,先行離了此間。
一路歸至拾翠殿,云香吩咐宮娥去小廚房傳些沈蘊姝素日里愛吃的茶果點心,希望吃些甜的東西能讓她開懷一些。
東宮。
沈沅槿由宮人攙扶著下了馬車,嵐翠推開殿門請她進去,問她晚膳想用什么菜色。
她如今只想盡快空口吃下私藏起來的那些馬齒莧,也好送她腹中那個不該來到這個世上的孩子離開,是以并未有過多的思量,隨意報出兩個菜名。
一時飯畢,沈沅槿略坐半晌,嵐翠按時送來坐胎的湯藥,叮囑她趁熱喝下。
饒是沈沅槿早已習慣了喝藥,然而滿嘴的苦味還是讓她蹙起眉心,忙用溫水漱口。
陸鎮(zhèn)沒有來她屋里用晚膳,那便說明他手上需要處理的事務繁多,一時半會大概不會過來她這里。
她今日外出半日,也該沐浴一番,正好可以洗去她身上馬齒莧的味道,饒是陸鎮(zhèn)的鼻子再如何靈敏,總不可能從清香的澡豆味里聞出別的問道來。
沈沅槿打定主意,命人去備熱水后,又尋個由頭將殿中的宮人通通支出去,接著從袖中取出她提前藏好去了根的馬齒莧,稍稍拿清水沖喜一遍,一棵接一棵地送進嘴里,嚼出黏黏的汁水,忍著反胃咽下去。
她不知要吃多少才有用,便將袖里藏的都吃了,再若無其事地漱口刷牙去味。
熱水備好后,沈沅槿踏足浴房,自行沐浴完畢,返回屋里安歇。
陸鎮(zhèn)來時,還未到二更天,然而沈沅槿似乎已經睡著,兩彎黛眉微微蹙起,不知是身上不舒坦所致,還是夢中的事物于她而言不太好的緣故。
宮人提了熱水進來,陸鎮(zhèn)洗漱一番,掀被上床,下意識地手掌覆在她的小腹處,盼能讓她的孕期反應有所緩解。
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沈沅槿腹部隱隱的絞痛暫時有所緩解,眉頭便也跟著舒展開來些。
陸鎮(zhèn)試著去撫平她的眉頭,處在半夢半醒間的沈沅槿配合他動作,沒再蹙眉,而是也將一只小手往腹部的位置放,毫無懸念地摸到了陸鎮(zhèn)的手背上。
沈沅槿掌心的溫度不斷傳至陸鎮(zhèn)手背的肌膚上,令他的一顆心熨帖著,稍稍支起身子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個輕吻,這才舍得躺回去睡。
因著身旁有沈沅槿的氣息和體溫,陸鎮(zhèn)睡得極安心,不消小半刻鐘便已入眠,呼吸勻長。
他才睡了沒多大會兒,沈沅槿便被小腹處再次襲來的絞痛感疼醒,不同于方才,這次的痛感嚴重許多,似有一柄小刀在她的腹中攪動,絲毫不亞于服用涼藥后月事腹痛的痛感。
沈沅槿疼得額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怕吵醒身邊安睡的陸鎮(zhèn),小心翼翼地側過身緩緩蜷起身子,咬牙生生挨那痛感。
許是那些疼痛的感覺太甚,時間的流逝都變得漫長起來,沈沅槿不知自己挨了多久,直至雙煺間流出濕潤的鮮血,她沒有半分惋惜,只覺得這段時間所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
且熬過這一夜,等熬過這一夜,這個孩子必定就會保不住了罷。沈沅槿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給自己堅持下去的勇氣。
血又多了些,沈沅槿痛得渾身直冒汗,被子里的熱氣也在變多,到了某個時刻,她的體溫高過陸鎮(zhèn)的。
彼時,她身側的陸鎮(zhèn)做了一個算不得好的夢,本能地想要確認心上的女郎還在身邊,伸出一條胳膊往邊上摸,有些燙,還有些濕,陸鎮(zhèn)頓時覺出不對,猛地睜開眼,焦急地出聲喚她:“沅娘。”
沈沅槿本就緊張,他這一聲呼喚,不禁令她心跳狂跳,大氣也不敢出,假裝睡覺。
陸鎮(zhèn)已然清醒過來,當下未聽見她的聲音,扭臉去看她,大掌也在她的身上移動。
察覺到她蜷著身子,那是她在月事腹痛時才喜歡做的動作。
她莫不是又腹痛了?陸鎮(zhèn)一下子緊張起來,坐起身子正要問她可是哪里不舒坦,就聞到被中散出些許血腥味來。
孕中怎會來月事?陸鎮(zhèn)腦子亂得厲害,忙一把掀開被子,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總算是看清了她現(xiàn)在的身形。
“沅娘。”陸鎮(zhèn)又喚她一聲,仍未得到任何回應,下意識地以為她是疼得昏睡過去了,忙不迭摸黑取來火折子,點亮屋中燈燭。
黑暗散去的一瞬間,陸鎮(zhèn)看到了她身下的那一抹刺眼的殷紅。
“來人,來人!”陸鎮(zhèn)一面喊人,一面手忙腳亂地替沈沅槿蓋上被子,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外袍披上,胡亂地系著腰帶往外間走。
他高昂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顯得格外洪亮,值夜的宮人和侍衛(wèi)立時便趕了過來。
“太子殿下,發(fā)生何事了?”率先趕來的侍衛(wèi)朝人發(fā)問。
陸鎮(zhèn)這會子沒有功夫理會他,忙叫那黃門去傳太醫(yī),又叫宮娥去打熱水送來。
他這里交代完,忙又回到殿中,試著喚醒沈沅槿。
沈沅槿再沒辦法裝睡,只能徐徐睜開眼,有氣無力地道:“時漾,我疼。”
太醫(yī)說她這胎并不穩(wěn)固,她這段時日又一直因為外面的流言郁郁寡歡,想是有些影響到了她腹中的胎兒。
陸鎮(zhèn)暗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她,看她疼得滿頭大汗,眼盈淚意,恨不能以他的身體代她受下這份苦楚。
“沅娘莫怕,太醫(yī)很快就來了,你和孩子都會無事的。”陸鎮(zhèn)在床沿處坐下,滿臉心疼地牽起沈沅槿的手溫聲安慰她,待宮娥送來熱水,拿巾子擦去她額上和脖頸處的濕汗。
此時此刻,不獨陸鎮(zhèn)感到痛苦和不安,沈沅槿比他更為煎熬,她多么希望,待會兒太醫(yī)來診過脈后,給出胎兒不保的診斷結果。
“殿下,今夜并非張?zhí)t(yī)值夜,乃是王太醫(yī)和宋女醫(yī)。”黃門隔門傳話。
時下有太醫(yī)就好,管他姓甚,陸鎮(zhèn)叫速速請人進來。
二人一見到陸鎮(zhèn),便要屈膝行禮,陸鎮(zhèn)忙讓免了,催促快些去替太子妃瞧瞧。
王太醫(yī)先看了沈沅槿的眼和口,又診了脈,接著便讓陸鎮(zhèn)先隨他去外頭避避,留女醫(yī)一人在內殿看沈沅槿的出血量如何。
女醫(yī)細細查看過后,取出銀針刺穴止住血,喚來宮娥進來替沈沅槿換上一身干凈的衣物,退到外殿與王太醫(yī)商議沈沅槿的情況。
陸鎮(zhèn)心急如焚地聽著二人的輕聲交談,直至談話聲停下,他才敢出言相問:“太子妃的身子如何了?”
他問得雖是太子妃的身子,王太醫(yī)先答的卻是胎兒的問題,“血已止住,皇嗣雖保住了,終究是見了紅,往后需得加倍小心,萬不可再讓太子妃的身子有任何損傷。”
陸鎮(zhèn)滿心都是沈沅槿的安危,正色道:“孤問的是太子妃的身子如何。”
王太醫(yī)道:“太子妃乃是服用了散血寒滑之物動了胎氣,雖則身體有所損傷,但好在發(fā)現(xiàn)得及時,并無性命之憂,只需好生用藥養(yǎng)上兩三月,定能恢復如初。”
沅娘每日用下的膳食都是小廚房用精挑細選出來的食材烹飪而成,如何會有散血寒滑之物?陸鎮(zhèn)直覺此事并不簡單,先讓去傳小廚房的廚子,又叫嵐翠進前,問她太子妃昨日在宮外可有用過什么。
“回太子的話,太子妃并不曾用過什么,只在晌午用過宮里帶出去的胡餅和糕點。”
王太醫(yī)便又問是什么糕點和什么餡的胡餅,嵐翠答說:“就是尋常的棗泥糕和小蔥肉餡的胡餅。”
兩位廚子來后,一五一十地將昨日做給太子妃吃的雞絲馎饦、糕點、胡餅、小炒菜的用料一一說清楚了。
王太醫(yī)耐心聽他二人說完,并未聽見有任何一樣食材有散血寒滑之效。
既然他們提及的東西里都無這樣的效用,不妨從有此效的食材和藥材著手,一樣樣地詢問太子妃可有接觸過。
待說到馬齒莧時,嵐翠猶豫著沒有一口應下,她身旁的瓊芳旋則是即給出反饋,“昨日挑菜,太子妃和婢女二人挖了些馬齒莧和其他野菜,只是那些新鮮的菜還在籃子里放著,不曾吃過。”
“來人,去將那野菜取來。”陸鎮(zhèn)昂首挺胸地揚聲吩咐。
竹籃中裝著的三四樣野菜,獨馬齒莧是最少的。
事情為何會變成如此,答案似乎已經清楚明白。陸鎮(zhèn)不愿相信她會主動吃下那樣多的馬齒莧,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他又不得不去面對。
“先開藥方吧。”陸鎮(zhèn)情緒低落地道出這句話,待拿到方子讓人去熬煮湯藥后,命宮人送王太醫(yī)和女醫(yī)離開。
待到偌大的宮殿中只余他與沈沅槿,陸鎮(zhèn)心亂如麻地坐回床邊,沉眸注視著被中喜怒不辯的女郎,沉吟良久方問出那句會割他皮肉的話:“馬齒莧,可是沅娘自己主動服下的?”
沈沅槿沒有否認,亦沒有去看陸鎮(zhèn)一眼,只是遺憾他的孽種竟是如此頑強,見紅了都未掉,當下無奈又氣惱地望著頭頂?shù)拇矌ぃ瑳]再親密地稱他為大郎或是時漾,有氣無力地道:“殿下何必明知故問。”
好一個明知故問,她竟就這樣承認了,甚至懶怠為自己辯解一二。不同與先前幾次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背叛時那樣勃然大怒,他這一次感受到的,唯有切膚的痛楚和憋悶。
她還是沒有全然接受他,不想要他們的孩子。陸鎮(zhèn)難受到心臟鈍痛,沒再繼續(xù)追問她為何要待他和孩子如此狠心,而是面沉如水地道出他的決定:“倘若不是我正值盛年,身強體壯,沅娘肚里的孩子也隨了我,或許沅娘此番真的會如愿地殺了它;為了沅娘的身子和孩子的性命,我已顧不上沅娘的意愿,從今往后,你我會同吃同住,你和孩子的安全,我都會顧好。”
沈沅槿聽他說完這番話,若非現(xiàn)下的局面不容樂觀,她又一絲理智尚存,當真想要和陸鎮(zhèn)撕破了臉去,她念著辭楹和縈塵的名字,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終是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無力地閉上雙眼,側身朝里睡,著實不愿再見到陸鎮(zhèn)那張令她憎惡的嘴臉。
宮人呈來湯藥,陸鎮(zhèn)先扶沈沅槿坐起身,再將湯勺送到她唇邊,看她不肯配合張唇,面容平靜地道出脅迫人的話:“沅娘若是想要相熟的黃蕊她們進宮來喂你,我會差人去辦。”
呵,他還是這般蠻橫偏執(zhí)。沈沅槿也懶得一口又一口地喝,直接從陸鎮(zhèn)手里奪過藥碗,屏住呼吸一飲而盡,接著面無表情地道:“如此,殿下可滿意了?我想一個人靜靜,還請殿下去別處歇息。”
陸鎮(zhèn)將碗放到床邊的矮凳上,服侍她用清水漱口,“我說過,今后我會與沅娘同吃同住,落筆就能處理的公務,我在這里做就好。”說著話,起身吹滅燈燭,摸到有她在的被窩里,大掌護住她的小腹,態(tài)度強硬地挨著她睡。
往后再想對這個孩子下手,只怕會難如登天,沈沅槿對陸鎮(zhèn)的憎惡到達了頂峰,時下有他在身邊躺著,再無半分睡意。
臨近五更,陸淵起身穿衣,昨日夜里他過來時,沈蘊姝的壞心情他都看在眼里,暗道好好的花朝節(jié),她在園里祭拜花神又賞花,應不會如此才是。
陸淵在外殿心事重重地洗漱完,由著黃門伺候他穿衣束發(fā),臨去上朝前喚來沈蘊姝貼身伺候的宮人,問皇貴妃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云香和云意是跟了沈蘊姝多年的人,受她怯弱的性格影響,每每開口前都會深思熟慮,倒是進宮后新來分配的宮娥玉琴爽利口快,將在亭子外頭聽見鄭淑妃給皇貴妃找不痛快的話說與陸淵聽了。
又是這個鄭氏,她既這般愛搬弄是非,看來還是禁足自省和佛經抄得少了。陸淵沉著一張臉不發(fā)一言,待乘上龍攆離了拾翠殿后,方命貼身內侍去傳他的口諭,淑妃鄭氏出言無狀,品行有缺,降為昭儀,罰禁足三月,每日抄經兩篇。
又想姝娘心慈,或許會為鄭氏求情,上回若非姝娘寬宏,向他討恩,鄭氏又豈會不到一個月便解了禁足,哪知她非但不知悔改,洗心革面,反在姝娘面前胡言亂語,平白叫姝娘心生不快,愁容不展。
“嚴令宮人不許議論此事,莫要讓皇貴妃知曉。”陸淵交代完,這才讓內侍不必隨他去宣政殿,即刻去辦此事。
沈沅槿因被陸鎮(zhèn)親自看管起來,一連多日不曾往拾翠殿來探望沈蘊姝,加之陸綏年紀漸長,每日學業(yè)的內容不少,沈蘊姝悶在自己宮里,不免興致缺缺,是以當牡丹成片綻放后,叫乳娘抱了陸煦去園子里賞花。
云香云意用不同顏色的鮮花編了好看的小花籃送給陸煦玩,陸煦笑眼彎彎地拿著玩了一會兒,忽地哭鬧起來,乳母見狀,忙說小皇子許是餓了,需得尋個有遮擋的地方喂一喂奶才好。
沈蘊姝便叫云香陪她同去,獨留了云意貼身侍奉,其余的宮人則是遠遠跟著。
天邊烏金東升,日頭漸大,沈蘊姝怕曬紅了臉,欲往前邊的涼亭里坐坐,途經一假山,就聽里頭傳來一道交談聲。
沈蘊姝本不打算偷聽人說話的,便要繞開假山往別處,卻驚聞那宮人道出臨淄郡王妃五個字來。
第78章 不軌之心
云意直覺那宮人所言或許不會是什么好話, 伸手便要去扯沈蘊姝的衣袖讓她隨自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沈蘊姝著實奇怪她們究竟還要編排沈沅槿什么話,當即揮手示意云意莫要出聲,停住腳步在假山外聽那宮人說話,
“那時候天快黑了,不知是否是雪路難行,加之天色將晚的緣故,郡王妃走得很慢, 她身后跟著的宮人不像是拾翠殿的,約莫是也東宮里的。”
“東宮?”另一道略顯低沉的女聲傳入沈蘊姝的耳中,就聽她繼續(xù)道出心中所想:“那時候郡王似是還在大理獄中, 即便太子是郡王的皇叔, 郡王妃去東宮見他, 似乎也不太妥當”
三娘曾在陸昀下獄的時候去過東宮?沈蘊姝仔細回憶陸昀在獄中的那段時日,三娘不曾來尋過她,直到陸昀出獄有一段時子后, 三娘往拾翠殿里探望她,她才知曉此事;三娘那時,竟去求了太子?
她這廂正思忖間, 頭先說話的那位女郎又道:“皇貴妃那時候懷著皇嗣,想是宮人擔心皇貴妃聽此消息憂思過重,傷了貴體和皇嗣, 不讓郡王妃進拾翠殿的宮門,郡王妃走投無路,這才不得已去求見太子殿下。”
話音落下,又是嗓音低沉的女郎搭話:“郡王妃即便一時見不著皇貴妃, 這不是還有作為長輩的圣上在嗎,如何就非得去東宮求見與夫君年歲相仿的太子殿下?倘若叫有心人撞見, 即便沒什么,怕也是會傳出些什么。”
“如何沒去求見圣上?!”另一女郎略加大些音量反駁她的話,“我有一相熟的表親在紫宸殿附近當差,那日郡王妃也曾去過紫宸殿,只是圣上并未見她,她連紫宸殿的門也沒邁進去過,不多時便垂頭喪氣地走了。”
假山里那兩個女郎的對話,云意聽得可謂心驚肉跳,想起那日臨淄郡王妃的確曾被年長的老嫗攔在宮門外,越發(fā)心慌,再次去碰沈蘊姝的衣袖,壓低聲線道:“皇貴妃,咱們還是……”
然而走吧“二字”還未脫口,就聽短暫沉默后的女郎再次開口:“先前有傳聞說從前的臨淄郡王妃就是現(xiàn)下的太子妃,我那時還不大相信,倘若這件事屬實,我倒是覺得可信多了。郡王妃生得那般瑰麗貌美,比畫上的人還要好看些,這樣一個美人求到太子殿下跟前,焉知殿下就不會起點旁的心思,況你剛才也說了,郡王妃從東宮出來時走得有些慢,許是那時候就已后來傳出的太子殿下在宮外的宅院里藏了一房外室,頻頻留宿其間,說不準就是藏的郡”
一語未完便被打斷,“噓,這樣冒犯天家的話豈是能渾說的,也不怕叫人聽見傳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你這條命還要不要了?”
對面的女郎似乎也被嚇到,好半晌沒有說話,再開口時已不敢妄議此事。
“出來這好些時候,也該回去了,待會兒許姑姑又該罵我們躲懶了。”
沈蘊姝不欲讓人發(fā)現(xiàn),當下聞聽此言,忙不迭邁開步子,腳下無聲地繞開假山走了。
方才那兩個宮人說的話,云意也一五一十全聽見了,焉能不知沈蘊姝這時候必定起了疑心,何況她又這樣悶聲不響的,著實很難讓人不擔心。
主仆二人走出段距離,假山內的宮人透過縫隙確認隨行的人也走過去了,方快步從假山里出來,卻是她一人,再無旁人。
沈蘊姝讓云意留在這處等乳母和云香抱小皇子過來,她則先行乘攆回拾翠殿。
步攆在拾翠殿外停下,隨行的黃門扯著細尖的嗓子隔門通傳,守門的宮人忙將門推開,恭敬請人進去。
沈蘊姝腳步微頓,凝眸看向那宮人,著實很想出言問她,兩年前臨淄郡王被下獄的那段時日,那時的臨淄郡王妃可有來拾翠殿外求見過她。
可轉念一想,三娘來見她,一個宮人豈敢做主不讓人進?必定是得了旁人的命令方敢如此行事,而那下達命令之人,除卻這座大明宮的主人,圣上以外,沈蘊姝再想不到別的人。
未免打草驚蛇,沈蘊姝盯著那宮人瞧了數(shù)息,終是將那話咽下,邁開步子往殿中進。
“皇貴妃回來了。”宮娥一面迎她進殿,一面替她解下身上的披風,因見陸煦等人未歸,隨口問上一句:“怎的不見小皇子和兩位阿姊與皇貴妃一道回來?”
沈蘊姝心里存著事,徑直走到圈椅上坐下,隨意尋了個由頭:“我有些累了,便先回來了,小皇子有乳母和云香云意看顧,不會有事。”
宮娥聽了,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話鋒一轉問沈蘊姝可要用些熱飲子提提神。
沈蘊姝勻不出心思想這個問題,便將決定權又拋給她:“你看著辦就好。”
宮娥恭敬應下,出了殿去煮紫蘇飲。
且說那邊,乳母抱著陸煦喂過奶,歸至園中,又與云香云意兩個陪他摘會兒花,抱他回到拾翠殿中。
乳母來向沈蘊姝報平安時,陸煦已在她懷中睡熟,沈蘊姝便讓乳母抱他會偏殿睡下。
“云香云意留下,其余人都退出去。”沈蘊姝命令完,殿中很快就只余下她們三人。
她二人是沈蘊姝從汴州帶來的,自幼跟在沈蘊姝身邊,這么多年以來,沈蘊姝真正信得過唯有她們兩個。
“我從前鮮少交代你們去辦什么事,只是這件事,我一日不弄明白,便一日不能安心,是以,我必須令你們去做。”
云意也是親耳聽見那些話的人,眼下聞聽沈蘊姝如此說,大抵能猜出她想讓她們去辦何事;她身側的云香雖有些云里霧里,卻還是很快地給出了正向的回應:“娘子有什么事,只管交給我們去辦,我們定會盡力而為。”
說罷,偏頭去看云意,示意她也快些向沈蘊姝表明她們的心意。
此事已經過去三年,三娘現(xiàn)下也已是太子妃了,云意不知查明此事是對是錯,不免心中猶豫,直至沈蘊姝先替她做了決斷,“此事便交由云香去做,云意繼續(xù)在我身邊貼身侍奉就好。”
云香深知沈蘊姝的脾性,斷不會是讓她去做什么傷人害人之事,是以沒有半分緊張猶豫,追問道:“不知娘子想讓我去做何事呢?”
沈蘊姝道:“不是什么很難辦的事,只需尋個妥當?shù)闹虚g人去陳王府打探兩年前,臨淄郡王下獄時,三娘可有出府進宮,又是在何時回府的便可。”
“娘子怎的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事來?”云香不解地問。
“時下一切尚無論斷,你只需將事情辦妥就好,等有了結果,我會另外告知于你。”
話到這個份上,云香沒再多言,當即點頭領命,“娘子放心,我定會盡早辦好此事。”
云意立在邊上一言不發(fā),待宮娥送來紫蘇飲,沈蘊姝叫她們一起喝,午膳時又將云香單獨支開,讓云意暫且不要外道今日上晌在假山處聽見的話。
“三娘是我的親人,你也是看著她從小女娘長大成人的,倘若那宮人所言不假,我不能裝聾作啞。是以這件事,我勢必要查清楚,便是云香那處,今日上晌聽見的話,你也不可透露半個字,旁人跟前更不可提及。”
云意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覺得她命云香去查此事并不妥當,可她是主子,又下了這樣的決心,也只能由著她去了。
至掌燈時分,陸淵批完折子往拾翠殿來,沈蘊姝因怕他瞧出端倪,勉強舒展眉頭,問他用過晚膳了不曾。
陸淵搖搖頭,低眉順眼地誘哄她道:“還未用過,姝娘陪我再用些小食可好?”
“好。”沈蘊姝擠出一抹淺淺的笑意,問陸淵想用些什么,命宮人去小廚房傳膳。
陸淵大口用著碗里的飯食,沈蘊姝因胃口不好,晚膳又得不多,胃里尚還空泛,這會子便用小勺子吃著碗盞里一塊雞蛋大小的玉露團。
她吃得極慢,陸淵用過兩碗飯后,她才吃了一半。
宮人奉來清茶給陸淵漱口,沈蘊姝讓人將剩下的小半塊玉露團也一并撤走,抿了兩口清水壓壓甜味。
陸淵屏退宮人,見沈蘊姝擱下金杯,起身走到她身前,不由分說傾下身來,強悍地吻住她的唇。
玉露團的奶味很足,沈蘊姝的唇齒間還留有一些,她因許久沒有給陸煦喂過,早已不脹,陸淵沒再嘗過那般滋味。
“姝娘好香。”陸淵容她換氣的檔口情不自禁地透出這樣一句話來,這般讓她仰著頭親一會兒后,便又托抱起她,與她深吻。
沈蘊姝無心與陸淵親近,有些抗拒他,伸出兩只手去推他的肩,那點子力道著實太輕,陸淵渾不在意,吻得愈發(fā)霸道,讓她整個人都軟在他的懷里。
好容易吻盡興了,便又抱她出殿去園子里賞月吹風,避開有水的地方。
沈蘊姝心中煩悶,不想在他面前裝出一副心情不差的樣子,索性讓他豎抱著她,他瞧不清她的臉,便可不必裝得太過辛苦。
時值春日,百花齊放,空氣中浮動著沁人心脾的花香,皎潔的月光灑落下來,花色更添幾分嬌艷,陸淵穿行其間,感覺甚好,他懷里的沈蘊姝則是無心賞花聞香。
一時返回殿中,沈蘊姝由人服侍著去浴房沐浴,陸淵則在庭中打了會兒拳,等她沐浴完,用冷水洗去身上的汗,用她的澡豆將自己洗得香香的,快步返回內殿。
沈蘊姝躺在床上想今天發(fā)生的事,盼云香能早些給她回信,全然不覺陸淵已經進來。
陸淵是習武之人,控制腳步聲于他而言不是難事,他無聲地走到床邊,看沈蘊姝絞著一縷青絲,因問:“姝娘在想什么?”
近兩個月的朝夕相對,沈蘊姝習慣性地給他留了位置,陸淵脫鞋上床,不安分從她手里奪過那縷青絲,一圈圈地纏在指節(jié)上。
沈蘊姝巧妙地繞開這個問題,“五郎拿我的頭發(fā)做什么?”
陸淵將那縷青絲放到鼻息前輕輕嗅了嗅,繼而勾起一抹溫和的笑,“姝娘的一切,我都很喜歡。”
說完,放下那縷頭發(fā),目光灼灼地向下游移動;上面的嘴他方才已經親夠了,目光定格后,便往床尾退。
自上回沈蘊姝叫那女尸嚇得病了一場后,陸淵許久沒有碰她,每每都是自行解決,見她今日沒再愁眉苦臉,便又起了心思。
陸淵伺候她兩回,出言向她討一回賞。
沈蘊姝的大腦還未從余韻中清醒過來,唇齒不清地嗯了一聲,陸淵便急不可耐地解開腰上束縛,扯下素白的布料。
“姝娘。”陸淵輕撫她的鬢發(fā),低聲喚她,忍得嗓音喑啞,就怕她會難挨。
今晚的陸淵格外溫柔,除卻起初有些撐杖外,漸漸軟了身,兩條藕臂攀上他的頸項,暫且將煩惱拋至腦后。
登臨頂峰的時候,陸淵低下頭顱吻她的唇,怕她受累,只親吻她的脖頸和鎖骨等地方自行紓解。
翌日陸淵晨起去上早朝,沈蘊姝用過早膳,叫人備下步攆,去到東宮探望沈沅槿。
沈沅槿這段時日幾乎沒怎么出過東宮,少陽院各處都不知叫她走了多少遍,早沒多少出門的心思。
沈蘊姝來到少陽院時,恰逢陸鎮(zhèn)在左春坊見人,沈沅槿獨自在案前作畫,她因心情欠佳,繪出的東西不免失了幾分鮮活靈動。
“太子妃,皇貴妃來了。”
沈沅槿聞此消息,心情這才好些,忙擱下手里的畫筆,迎出門去。
“姑母怎的親自過來。”沈沅槿親切地挽住沈蘊姝的胳膊往殿中進。
她如今身處東宮,唯有姑母和陸綏還可以說說真心話了。
“本該是我見姑母的,但因身上不爽利,太子不讓我往外頭去。”
沈蘊姝知沈沅槿是個坐不住的性子,并非那等甘愿被困于后宅的女郎,太子不讓她外出,與變相的禁足有何異。
“何處不爽利?可有請?zhí)t(yī)過來瞧過?”沈蘊姝隨她往羅漢床上坐了,連連問她:“我聽說你有了身子,可是害喜鬧得?”
說起這個孩子,沈沅槿好容易高漲些的心緒便又跌落回原點,淡淡道:“或許是吧。”
沈蘊姝細細打量著沈沅槿,見她面色算不得好,言詞間不復往日的靈動,不由在心中暗想:三娘似乎,并未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而感到幸福;倘若她與太子真是在一年前她欲離京前往西北的時候互生情愫的,緣何又會不喜這個孩子呢。
“三娘嫁與太子,當真是出自本心?”
沈沅槿雖不解她為何會突然有此問,但為著不拖累她,仍是違心地答話:“當真。”
她嘴上說著當真,然而臉上卻無半分愉悅之色,沈蘊姝心中本就起了疑心,見她如此,直覺她說得約莫不會真心話,思忖片刻后便又問了旁的問題:“臨淄郡王離京后的次年春日,坊間傳聞太子殿下在宮外養(yǎng)了一房貌美外室,頻頻留宿,那外室是否就是三娘?”
沈沅槿告知沈蘊姝她被陸鎮(zhèn)救助的時間就在那段時日,自然沒辦法否認她就是陸鎮(zhèn)養(yǎng)在外面的那位“外室”,只得頷了頷首。
他那時若是真心愛重三娘,如何舍得讓她成了旁 人口中的外室?且他血氣方剛,還在她那處留宿過夜多回,豈會什么都不做?
沈蘊姝聯(lián)想到他的阿耶亦是在她沒分沒分的時候占了她的身子,雖則那時事發(fā)突然,但倘若他是真君子且對她無低分之想,便不會趁人之危……
他們父子,或許一脈相承。沈蘊姝意識到這一點,眸子里便又浮現(xiàn)出一抹悵然之色。
三娘總是為她著想,就如同自個兒待她那般;她們姑侄,都不肯讓對方為自己擔心。
今日大概是不能從她口中問出真話了。沈蘊姝看著不復出嫁前的她,仿佛看見了初入梁王府時的自己,恐她多心,終止這個話題。
“園子里的花開得甚好,昨兒我?guī)е㈧闳ネ妫葡阍埔饩幜嘶ɑ@給他,小巧又好看,三娘從前最是喜歡外出游玩,現(xiàn)下雖有了身子,可這么一味地呆在屋里不動,未必就好,還是該出去多走動走動。”
沈沅槿自然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好,可每回她出少陽院,不是一大堆宮人侍衛(wèi)跟著,就是陸鎮(zhèn)親自盯著,她實在不喜歡處在那些人的監(jiān)視之中,索性就選擇不出門。
每日郁郁寡歡也沒什么不好,孕婦的情緒也會影響到胎兒,哪天肚子里陸鎮(zhèn)的孽種掉了才好。沈沅槿強顏歡笑,柔聲哄沈蘊姝道:“姑母是過來人,您的話自然是為我好,等我身上好些了,自會多出去走走。”
下晌陸鎮(zhèn)回來,內侍將皇貴妃午后來探望過太子妃一事如實稟明。
從前都是沅娘去拾翠殿看她,今日怎的反過來了。陸鎮(zhèn)心中狐疑,信步進入殿中,詢問沈沅槿,皇貴妃來此處作甚。
沈沅槿絲毫不提沈蘊姝問她的話,只挑了好話說與陸鎮(zhèn)聽:“并無什么要緊的事,姑母聽說我有 了三個月的身孕,又久不去看她,一時想我了,這才過來探望;她還勸我多要出去走動散心呢。”
她們姑侄感情甚好,陸鎮(zhèn)聽后不疑有他,輕聲細語地哄她:“沅娘莫要怪我黏你,我是擔心你和孩子,這才不放心讓你只領著一兩個人出這道院門,沅娘所想外出,我也可每日晚膳后勻出時間陪你同去的。”
有他在,只會讓美景失了顏色。沈沅槿厭惡他至極,焉能容許他在身邊玷污了好景象,不若選擇不去的好。
沈沅槿裝腔作勢地撫上還未顯懷的孕肚,皺眉道:“它每日鬧得我飯食都吃不好,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殿中靜養(yǎng)著。”
她這段時日孕吐得厲害,夜里也不怎么睡得好,陸鎮(zhèn)心中愧疚,自責道:“是我不好,讓沅娘受苦了,等孩子平安降生后,我?guī)с淠锶コ峭夂煤猛嫔蠋谆兀淠锵腧T金桃出宮也可以。”
平安降生。她情愿一尸兩命,這樣她便解脫了,孩子也不必來這世上當罪犯的孩子。
“好。”沈沅槿神情淡漠地應答一聲,坐回案前繼續(xù)作畫,因這樣就可以視陸鎮(zhèn)如空氣,他也不會輕易來打攪她。
自上回有關于沈沅槿的流言傳出后,陸鎮(zhèn)一直讓人盯著崔皇后,又處置了一些嘴碎的宮人掌嘴后去浣衣局,流言方才漸漸平息。
然而這才一個月不到,宮里卻又傳出另一段“風.流.韻.事”來,道是身份存疑的沈三娘,從前的臨淄郡王妃,曾在臨淄郡王下獄后,于宮門將要落鎖前方衣發(fā)微亂地從東宮出來。
只這次的范圍傳得不廣,還未傳出宮墻,陸鎮(zhèn)便已找出謠言的散播者,乃是鄭淑妃宮中的一名宮人,陸鎮(zhèn)還未及將人拿下,那宮人便觸柱而亡。
鄭淑妃因開罪皇貴妃兩次獲罪,她因心中有怨氣,又不敢說皇貴妃什么,便往皇貴妃的內侄女身上潑臟水倒也說得過去,可除卻那句衣發(fā)不整,旁的話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以鄭淑妃的能耐,又是從何處知曉此事的?
陸鎮(zhèn)將此事告知陸淵,提醒他中宮皇后或許并不像表面上那般賢良淑德、進退有度。
這樣針對她姑侄的事情接二連三的發(fā)生,陸淵將陸鎮(zhèn)的話聽進了心里,愈發(fā)留意崔皇后與其母族的動向。
因那宮人身故,死無對證,陸淵不欲再積殺業(yè),又想鄭氏或許真的無辜,未免崔皇后疑心,不得不將她的位份從昭儀降至婕妤。
鄭氏降為婕妤的當日,云香那處傳來消息:臨淄郡王妃的確曾在郡王下獄后出府,她再回府時天已黑了,據當日隨行守候在宮門處的婢女所言,郡王妃自稱是在拾翠殿中待了大半個下晌的時間方才出宮。
整個時間線完整地串聯(lián)起來,沈蘊姝再沒辦法安慰自己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三娘如何會與端方清正的臨淄郡王和離,又為何會在欲要離京后成了陸鎮(zhèn)的“外室”,以及被換了身份成為太子妃,在孕中愁眉不展,一切都源自太子強奪侄媳的不軌之心。
那大半個下晌里,三娘都經歷了什么,又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挨過去的
沈蘊姝不忍再往下深想,她無力地合上雙目,眼中濕潤一片。
云意亦不是傻得,聽完云香的話,心中便也猜出了大半,也跟著紅了眼眶,忍著鼻尖的酸楚安慰沈蘊姝道:“娘子若是心里難受,便痛快哭上一回罷,這里只有我和云香。”
云香不知事情全貌,只是疑惑那段時間三娘明明不曾來過拾翠殿,卻為何要要那般說。她見云意眼里含著淚,“娘子和阿姊這是怎么了?”
“過會子再同你說,你才回來,先下去歇一歇,這里有我服侍就好。”
不待云香退出去,沈蘊姝便已墜下兩行熱淚,云意取來巾子給她拭淚,云香見無人理會她,疑惑又憂心地邁出門去。
云香合上殿門,才剛轉身踏下矮階,就見陸淵在宮門外下攆,大步流星地奔了進來。
云香忙退到路邊站住,想著主子還在屋里泣淚,壯著膽子將人攔下,道是皇貴妃這會子不便見人。
陸淵本能地以為她是許是聽到了前幾日的流言,正傷懷呢,哪里會去在意云香的阻攔,越過她面前的石徑榻上臺階,推門而入。
沈蘊姝正拿巾子拭淚,陸淵見此情狀,整顆心頓時都糾在一處,忙令云意退下,彎下脊背,用指腹去擦她眼尾的淚痕。
“姝娘,那造謠生事的歹人已經自行了斷,我向你保證,往后再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他的話音落下,沈蘊姝抬起一雙濕潤的清眸望向他,即便這里沒有外人,亦未喚他五郎,哽咽著質問他:“臨淄郡王下獄的那段日子,可是圣上命令宮人不許她來見我?她在拾翠殿外求助無果后,是否去了圣上的紫宸殿?”
第79章
陸淵自信自己將這此事處理得很妥當,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沈蘊姝竟會知曉此事,她的質問好似兩塊石頭砸在上頭,令他幾乎不敢去直視她濕潤的眼眸, 好半晌方徐徐啟唇,含糊其辭:“流言豈可盡信,姝娘千萬莫要受奸人蒙蔽。”
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躲,沈蘊姝本就疑心他, 時下見他如此,豈會輕信他口中之言。
“倘若圣上果真問心無愧。”沈蘊姝的一雙清眸緊緊注視著陸淵的眉眼,“那便看著妾身的眼睛, 以妾身的性命起誓, 不曾命令拾翠殿的宮人阻攔三娘見妾身, 不曾拒絕三娘的求見,更不曾放任太子做出傷害三娘之事。”
自沈蘊姝去歲難產,險些喪命后, 陸淵便再無法自欺欺人地忽視內心深處對她的濃烈愛意,哪怕他如今貴為帝王,亦無法絕情棄愛, 在她面前,他也只是一個想要保護所愛之人的尋常男子,將自己的愛意都給她。
他是那樣地珍惜, 愛重她,他們還要白頭偕老的,如何能以她的性命起誓。
陸淵無法道出半分傷害沈蘊姝的話語,他在她的面前半跪下身子, 寬大的手掌握住她瘦削的肩,言辭懇切道:“姝娘, 我無法向你起誓,可是請你相信,我那時是怕你會憂思傷懷,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不敢起誓,一切都不言而喻。
沈蘊姝一改往日溫和柔婉的模樣,睜圓了發(fā)紅的眼,奮力掙開他的手,神情激動道:“不讓我見三娘是為了我好,那么圣上不見她,又是出于何種緣由?難道圣上也如那時的妾身一般,有孕在身,身體欠安?圣上口口聲聲說怕我優(yōu)思傷懷,可圣上在縱容親子欺辱她時,可有想過有朝一日事情敗露,我會是何等的痛苦?”
眼里的淚越蓄越多,話音落下的同時,兩行溫熱的眼淚漱漱而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陸淵的心上,叫他的心也跟著揪起,發(fā)沉。
“姝娘。”陸淵欲要伸手拭去沈蘊姝的眼淚,聲線喑啞:“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我從沒想過……”
沈蘊姝滿臉憤恨地打下陸淵湊過來的手掌,聲淚俱下地控訴他道:“從沒想會被我發(fā)現(xiàn)對不對?難道不被發(fā)現(xiàn),做下的惡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煙消云散了?圣上你,委實讓我覺得陌生又可怖!”
胸腔難得厲害,沈蘊姝在陸淵錯愕的眼神中推開他,旋即蹙起眉頭,撫著心口怒斥道:“你走,我當真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
她眼中的憤恨和厭憎刺得陸淵心亂如麻,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她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姝娘,我可以向你解釋”
“圣上不必再同我解釋什么,你們父子,還真是一脈相承的自私霸道。”沈蘊姝說到此處,眼里流露出懊悔之情,強忍著鼻尖和喉嚨里的不適放緩了語調:“倘若我早知會有今日,當初在汴州之時,情愿出家為尼,常伴青燈古佛,也不會隨你進京,生生叫三娘被逼得失了清白,勞燕分飛。”
沈蘊姝說完,喉嚨里的那股異樣感便再難抑制,忙不迭拿起案上的巾子輕輕捂住口鼻,呼吸間又是一陣急咳。
陸淵見狀,急忙去撫她的背助她順氣,低聲下氣地求她不要動怒:“姝娘打我罵我都好,千萬莫要生氣動怒,太醫(yī)說過,以你如今的身子骨,萬不可情緒起伏過大;大郎對三娘犯下的過錯,往后我會讓大郎好好補償于她,姝娘原諒我這一回可好?”
從前的三娘是那樣的,可如今卻被他的長子生生害成這副郁郁寡歡的模樣,他竟妄想怎用“補償”來讓其一筆勾銷。
沈蘊姝攥緊了手里的帕子,再次對著陸淵下達逐客令,大有種他今日若是不走,她便要繼續(xù)動怒犯咳疾的意思,“你走,我今日實在有些心神俱疲。”
陸淵這才意識到,繼續(xù)待在這里只會讓情況更糟,無可奈何地道:“好,只要姝娘不再生氣,顧惜自己的身子,我可以走。”話畢,確認她的呼吸已經趨于平穩(wěn)后,方邁開步子。
從他出門到合上門,沈蘊姝都沒再看過他一眼,而是默默展開手里有些濕潤的巾子,看見了一抹鮮紅的血跡。
她的身子,終究還是壞到了咳血的地步。沈蘊姝看著那抹未干的鮮血,腦海里并沒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種淡淡的平靜。
事實上,這些年來,若不是有沈沅槿和陸綏在身邊,似這般壓抑到如同屏風上條條框框、了無生氣的織雀的日子,她早都快要撐不下去了。
永穆和阿煦還那樣小,沈蘊姝自然放心不下他們,可壽數(shù)之事豈非人力能改,倘若上天真的要她短折而亡,她也只能承受。
陸淵離開拾翠殿時,臉色難看到如同冬日的結在水面上的寒冰,宮娥黃門們見著他,無一不是謹小慎微,生怕會一個不留神觸怒了他,輕則是打板子罰俸,重則被趕出宮門。
沈蘊姝將拿染血的巾子藏在角落里,也懶怠叫太醫(yī)來瞧,當日晚膳也不想用,只在陸綏過來告知沈蘊姝她的課業(yè)學得如何了,方開懷一些,然而陸綏前腳一走,沈蘊姝便又是好一會子的咳嗽,這會不同于方才,竟是吐了一小口血出來。
云香打窗下過來,聽見她在里面咳,吩咐小宮娥去傳一碗滋補潤肺的枸杞雪梨枇杷湯來,而后推門進殿,正照見沈蘊姝拿清水漱口,她吐出的那一小口水里,分明帶了些血色。
“娘子。”云香驚呼一聲,忙垂頭去看盂,果見內里有一抹刺眼的紅。
“我去找太醫(yī),娘子莫怕,我很快就回。”云香抬腿就要往外退,沈蘊姝卻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讓她走,一臉沉肅地道:“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便是吃再多的藥,只怕也是無用的。”
云香提醒她道:“娘子才剛咳了血,豈可不叫太醫(yī)為娘子診脈,若是娘子貴體有損,我們也逃不開干系。”說罷,還是要去請?zhí)t(yī)。
沈蘊姝忙又攔住她,語重心長地勸解她道:“興許是今日動了氣的緣故,且再等上幾日,若還是如此,再去請?zhí)t(yī)不遲。”
如此,云香才沒再堅持,“至多三日,娘子若是未好全,還是需得仔細瞧瞧才妥當。”
沈蘊姝為著著穩(wěn)住云香,少不得點頭答應。
東宮。
這次的流言還未及傳到東宮的侍衛(wèi),便被陸鎮(zhèn)以雷霆手段結束掉了,是以這番言論,沈沅槿并不曾聽人說起過,更不會知道,沈蘊姝已然知曉了她和陸鎮(zhèn)之間的事。
陸鎮(zhèn)的確說到做到,說要與她同吃同睡,這段時日沒有一頓飯落下,皆是在沈沅槿的屋里進行的,就連許多公務,也都在她這處辦。
沈沅槿心中厭憎陸鎮(zhèn),每日也不怎么愛搭理他,他邀她出去散步,她也總是沒有多大會兒就喊累,可即便她幾乎一整日都懶洋洋的,身上卻還是不見長多少肉。
一晃三日過去,沈蘊姝咳出的血雖不比頭一天多,可卻一直都有,她的精神頭瞧著也不怎么好,短短三天的時間,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
陸淵一連三日沒敢來拾翠殿,就怕沈蘊姝見了他會不高興,動怒,是以每一日都會派宮人去問她的情況。
云香雖只忠于沈蘊姝,卻并非是非不分,隱瞞病情不看太醫(yī),時日久了,損傷的只會是她的身子,故而經過深思熟慮后,在第四日紫宸宮的宮人前來問話時,將此事告知那宮人。
陸淵聞聽此言,不禁劍眉緊蹙,詢問皇貴妃殿里的宮人可有去太醫(yī)來診治過。
前來回話的黃門恭敬答話道:“奴已問過云香,云香道是今日才要去請?zhí)t(yī),約莫還要過會子才能有結果。”
陸淵聞言,再按耐不住對她的思念和擔憂,等不及讓人備攆,擰著眉二話不說地邁出紫宸殿,一路疾行至沈蘊姝所處的宮殿中。
他緊趕慢趕,可巧趕在張?zhí)t(yī)剛要離開的時候走到階下,與張?zhí)t(yī)打了個照面。
“皇貴妃的身體如何了?”陸淵幾乎是心懷忐忑地問出這句話。
張?zhí)t(yī)輕嘆口氣捋捋發(fā)白的胡須,旋即面色凝重道:“老臣曾說過,以皇貴妃如今的身體狀況,不可大悲大怒,亦不可情緒起伏過大,從脈象上看,皇貴妃不但連日憂思,近來心中似乎還曾悲憤交加,老臣斗膽說句不中聽的,倘若皇貴妃一直這般意志消沉、憂憤難解下去,便不會只是咳血這般簡單,怕是至多再有十年的時間便會油盡燈枯。”
她還這樣年輕,即便是十年后,也不過才四十出頭的年紀,焉能油盡燈枯。
陸淵聽完這段殘酷的診斷結果,一顆心止不住地發(fā)顫,在交代張?zhí)t(yī)用最好的藥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懸浮在虛空中的,雙腿踏足在地磚上也沒什么實感,心臟在胸腔里劇烈的跳動著,那是他鮮少會有的情緒:恐懼,恐懼她會在數(shù)年后徹徹底底地離開他。
他活了這四十多年,僅有的幾次恐懼之情,多半都用在了沈蘊姝的身上。
“姝娘。”陸淵在沈蘊姝無神的目光中走近她,彎下腰牽起她的手,低眉順眼:“你告訴我,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原諒我,才肯不再憂戚悲憤,好好地活下去”
沈蘊姝心中厭憎,抬眸看他一眼都嫌浪費光陰,只垂下長睫冷冰冰地道:“我因何如此,圣上心里應當比我更清楚,又何必故作姿態(tài),難道圣上這般欺騙于我,傷害三娘和臨淄郡王,還期盼我能待你如初?”
她如今,連看看他一眼不肯了。陸淵被她冰冷的話語刺得心臟發(fā)緊,喉嚨里也有些堵,他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好受些,“我不奢求姝娘能待我如初,我只盼姝娘能重新振作起來,永穆和阿煦還小,她們還需要阿娘的陪伴,將來談婚論嫁,亦要有阿娘在身邊。”
沈蘊姝對陸淵失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和僅有的好感,情感越過理信,他這番情真意切的話落在她的耳里,與變相的威脅無異。
“圣上如此巧舌如簧,想來太子殿下也是不遑多讓,當初他在東宮逼迫三娘之時,想來也是拿三娘身邊在意之人相脅罷。”
陸淵萬沒想到,他口中懇求的話語,在她聽來竟成了脅迫之言。
她如今情緒不穩(wěn),陸淵不敢說一句可能惹她生氣的話,將姿態(tài)放的愈低,“我絕無此意,只要姝娘不再記恨于我,憂思傷懷,凡我能做到的,都會盡力為你去做,姝娘再信我這一回可好?”
沈蘊姝心中所求,無非不是她的兩個孩子能夠快快樂樂地長大成人,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而對于沈沅槿這位除開子女以外僅有的親人,她也衷心希望她能過得開懷順遂。
她如今雖有了身孕,卻似乎并未感到幸福快樂,倘若她的心中沒有太子的位置,還要被他困在東宮里相夫教子,以她那般剛強的性子,只會如同被折了枝丫、插在瓶中供人觀賞的花朵一般,日漸凋零。
“永穆和阿煦是圣上的孩子,圣上自然會待他們好,無需我懸心;可三娘也是我的親人,如若她是被迫嫁與太子為妻,且不愿留在太子身邊,還請圣上能夠放她自由。”
大郎那孩子隨了他年輕時的脾性,固執(zhí)霸道得很,何況她已有了孩子,要讓大郎放她自由,談何容易。
陸淵著實為難,可為著能讓沈蘊姝開懷,這會子也顧不得許多,心道大郎尚還年輕,血氣方剛的,又豈會長長久久地只守著一個,將來再給他指幾個賢惠貌美的妻妾也就是了。
“她若不想留在東宮,待她產下腹中皇嗣后,我可先助她離開長安,再尋個適當?shù)臅r機宣布太子妃離世。”
陸淵看答允了,實則也給出了相應的條件,皇家的子嗣,三娘必須將其留下。沈蘊姝不確定沈沅槿是否會答應這個條件,可眼下情況已經這樣,何妨去問問她的意思。
“還請圣上容我明日去見一見三娘。”
沈蘊姝終于肯抬頭看他,語氣也緩和不少,唯一叫陸淵不順心的便是,她沒有喚他“五郎”。
“姝娘再叫我一聲五郎可好?這幾日我怕姝娘見了我生氣,一直苦忍著思念之情不敢過來,姝娘最是溫良寬仁,從今往后,姝娘還是喚我‘五郎’可好?”
這一回,沈蘊姝沒有半分心軟,直截了當?shù)鼐芙^他:“圣上何時能讓我稱心如意,能讓三娘脫出困境,我便何時再喚圣上五郎。”
她不愿意,陸淵便也沒再強求,他很想留宿在拾翠殿中,但因她連稱呼都不肯退讓,并不敢貿然提此要求。
又見她不像方才那樣抗拒他,索性順從心意吻了吻她的手背,溫聲細語道:“好,姝娘兩三日再告知我該如何做也無妨。”
翌日,崔皇后那處便得了圣上一連三日不曾往拾翠殿去,昨夜好容易去了,卻又沒有留宿。
崔皇后起先還當是沈氏聽見了那些流言同圣上置氣,但在昨日,圣上竟一反常態(tài)地未在她殿中留宿,崔皇后便敏銳地察覺到,事情或許并不會那般簡單。
“來人。”崔皇后喚了宮人進來,令人多加留意拾翠殿的動向,又叫去太醫(yī)署打探沈蘊姝近日用藥的情況。
臨近晌午,沈蘊姝乘攆去往東宮。
姑侄二人數(shù)日未見,一番閑談后,沈蘊姝吃著一盞紫蘇飲示意沈沅槿屏退左右。
待屋中只余下她二人,沈蘊姝便開門見山地道:“三娘可想離開東宮,離開太子?”
沈沅槿驟然聞聽此言,心下一陣緊張,下意識地看了眼禁閉的門窗后,方才安心些。
“姑母何出此言?我不明白。”擔心沈蘊姝是在套她的話,少不得裝傻充愣。
沈蘊姝蹙起一雙細彎的柳葉眉,神情嚴整地道:“三娘不必再瞞我,兩年前的冬日,臨淄郡王被下獄,你曾去拾翠殿尋我,后又前往紫宸殿求見圣上無果,所以最后不得已才去東宮,太子逼迫你與郡王和離”
后面的話,沈蘊姝不必明說,沈沅槿也可知曉她未能說出口的話語是什么。
“姑母是如何知道的?”沈沅槿目光一沉,小聲問道。
沈蘊姝心中著急,直接越過她的提問,追問她道:“三娘不必管我是怎樣知曉的,我只問你一句,你心中可有為太子動容過,可還想留在他身邊?”
陸鎮(zhèn)于她而言,與欺男霸女的惡人無異,初非她變得毫無人格尊嚴,愿意用自由和身體去換取權勢富貴,否則,她又怎么可能想要留在這樣一個罪犯的身邊。
“不曾動容過,亦不想留在他身邊。”沈沅槿回答得堅定又干脆,“這座宮殿對我來說就好似一個囚籠,我被困在里面,每日循規(guī)蹈矩,毫無自由可言;可我本不該被困在這里的”
沈蘊姝聽著揪心極了,疼惜的眸光定格在沈沅槿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如若現(xiàn)下有一個機會能讓三娘離開長安,遠走高飛,但是需得答應相應的條件,三娘可愿一聞?”
離開長安的誘惑對她來說實在太大了,沈沅槿幾乎沒有片刻猶豫,“姑母但說無妨。”
“圣上答允我會助你離開,條件是你肚子里的皇嗣必須平安降生。”
沈沅槿的確很想逃離東宮這座牢籠不假,可她腹中懷的是陸鎮(zhèn)的奸生子,倘若它真的降生了,她該內用什么樣的心境去面對這個孩子?
她的內心掙扎得厲害,沉默良久后,方啟唇反問一句:“姑母覺得,圣上可會守約?”
沈蘊姝為免她疑心,絕口不提自己的身體狀況,道出一個比較合理的由頭:“自從我去歲生阿煦的時候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圣上他待我的確頗有幾分真情,他既已向我立下誓言,想來不會輕易毀約。”
沈沅槿聞聽此言,方咬牙做出決斷,“陸鎮(zhèn)實在太過偏執(zhí),根本蠻不講理,我只怕離開長安還不夠,既然圣上提出的條件是孩子落地,何不在我將要臨盆之際讓他外出公干些時間,在我生產后宣布我難產而亡,早早下葬,如此方是上策。”
第80章
暮春三月, 天氣漸暖,白日的時間日益變長,沈蘊姝用過晚膳, 外面天還亮著。
陸淵批完折子,乘坐龍攆往拾翠殿來。
云香才剛呈了滋補養(yǎng)神的湯藥進來,沈蘊姝小口吃著,就聽殿門被人推開, 緊接著,陸淵高大的身形便映入眼簾。
陸淵大步走到沈蘊姝跟前,立在原處看她喝完藥, 親自從云香手里執(zhí)起碗盞, 雙手遞給沈蘊姝漱口, 這才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
沈蘊姝用了兩塊酸甜可口的果脯壓下嘴里的苦味,隨即就讓云香領著殿內的其他宮人退出去。
陸淵瞧這架勢,心下立時便有了數(shù), 一雙鳳目注視著沈蘊姝水潤的清眸,溫聲問她:“姝娘可是有什么話要與我講?”
沈蘊姝大大方方地頷了頷首,即便此時殿中中有她和陸淵兩個人, 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將沈沅槿的想法告知于他:“三娘希望圣上可以在她將要臨盆之際,派太子外出公干些日子, 在孩子降生后,放她離來長安,對外宣稱她已難產而亡,如此方能讓太子不再追查她的蹤跡。”
她既決心拋卻富貴榮華, 離開大郎,陸淵自然也不希望她再次被尋回, 讓她在世人的眼中“死去“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如此一來,姝娘今后再想見她,怕就是機會渺茫了。
陸淵微蹙起眉,心懷顧慮地道:“此廂事上,姝娘可定要想清楚了,三娘一旦離京,姝娘日后再想與她相見,只怕就再無機會了。”
沈蘊姝再次堅定地點頭,道出她的答案:“想好了,她在東宮過得一點兒也不開懷,只要知曉她在外面是自由愉悅的,即便不能相見又有何妨。”
陸淵從她得到肯定的答案,當即給她吃下定心丸:“好,此事我自會安排妥當,姝娘只需看著我如何兌現(xiàn)答允你的承諾,不必為此耗費心神。”
事到如今,沈蘊姝只有選擇再信陸淵一次,因這世上,還能幫助三娘離京的人,唯有處在權利頂峰的他而已。
沈蘊姝緩和了對待陸淵的態(tài)度:“圣上貴為天子,此事由圣上處置,必定能順利實現(xiàn)。”
“姝娘。”陸淵用指腹去撫沈蘊姝的手背,絲毫不掩飾眼里的愛意,真心誠意地道:“從前我虧欠你的,今后都會一一償還,姝娘莫要同我生分了,我早已離不開你。”
沈蘊姝雖不知他待她的情意還能維持多久,可他如今愿意為她做到如此,她何不借此機會助三娘得償所愿呢,若真?zhèn)等到他心中的情意消磨盡,三娘便真的孤立無援,再無法脫出太子的手心了。
“只要圣上能夠盡力辦妥此事,那么妾身自不必再為此憂思傷懷,你我二人,還可像從前一般。”沈蘊姝適當放緩態(tài)度,沒再像前幾日質問他時那般冷言冷語。
陸淵見沈蘊姝不似先前那般抵觸他的親近,索性站起身來,自然而然地順著桿往上爬,溫柔的撫摸轉為親吻,從手背到眉心,再是她的唇。
東宮。
陸鎮(zhèn)甫一邁進少陽院中,便有黃門進前傳話,道是皇貴妃曾在午后來太子妃的殿中停留半個時辰。
這短短十數(shù)日里,皇貴妃竟已親過來尋找過沅娘兩回。她們是血濃于水的姑侄,相見著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是以陸鎮(zhèn)本不欲多心,奈何他本就多疑,且此事涉及沈沅槿,叫他不得不多留個心眼。
“往后皇貴妃再來,命人好生伺候著,她與太子妃之間說了什么,孤要知道。”陸鎮(zhèn)壓低聲交代完,方踱步至沈沅槿的居所。
沈沅槿今日的心思似乎不錯,不再眉頭緊鎖,就連繪在紙上的花鳥都多了幾分鮮活空靈的意境。
“我聽宮人說,姑母又親自過來探望沅娘了,往后沅娘若再想見姑母,我可陪著沅娘一同過去。”陸鎮(zhèn)探究的目光落在了沈沅槿的面上,試探性地道出這樣一句話。
沈沅槿知他多疑偏執(zhí)的性子,為免他起疑,心說以后是該帶著他同去拾翠殿幾回,進而讓他知曉皇貴妃過來東宮的這兩回,并非是密謀什么,只是尋常的姑侄相見敘舊。
“好啊。”沈沅槿擱下手里的畫筆,回首看向陸鎮(zhèn),沖人莞爾一笑道:“等我畫完這些花樣子,便與大郎一道送去姑母宮中,讓她和永穆挑出好看的,我再繪在衣裙上,讓繡娘縫制出來。”
“好。”陸鎮(zhèn)應聲答允,然而思忖片刻后,仍未停止對沈沅槿的試探,狀似受寵若驚地道:“沅娘許久不曾對我笑過,想來今日姑母過來,必定同沅娘說了許多令沅娘開懷的事,沅娘何妨也說幾句與我聽。”
沈沅槿與他周旋過多回,當下不見半分驚慌之色,面容平靜地坐回一旁的羅漢床上,含著淺淺的笑意從容不迫地道:“姑母同我說了永穆的功課,又說阿煦走路越發(fā)地平穩(wěn)了,也開始牙牙學語了,還曾模仿過乳母哄他開心的一些動作呢。”
陸鎮(zhèn)仔細留意沈沅槿每一個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未見有半分試圖欺瞞于他的意圖后,方信了她口中的話語大半。
“沅娘如今尚在孕中,即便再如何喜歡作畫,也該多顧及著身子,切不可太過勞累;待會兒吃過藥,我陪你去園子里走走,你每日在屋里呆的時間太久,長此以往下去,我擔心月份大了,沅娘的身子會越發(fā)沉重。”
沈沅槿沒再拒絕由他陪著一道出門,垂下長睫點點頭,“好。”
二人說著話,嵐翠送來坐胎的湯藥,陸鎮(zhèn)喂她喝下,服侍她漱口凈手,攙扶她起身。
三月的天氣不冷不熱,園子里的花開得正好,陸鎮(zhèn)牽著沈沅槿的手緩步賞玩近兩刻鐘,攜她歸至殿中,溫聲問她:“沅娘今夜可要沐浴?”
沈沅槿許久沒有出門這樣長的時間,加之已有兩日未沐浴,自是點頭說要。
陸鎮(zhèn)詢問過沈沅槿的意思,彎腰抱她去浴房共浴,澡豆抹到小腹時,越發(fā)放輕手上的動作,溫聲細語地討她歡心:“沅娘,我們定會擁有一個活潑康健的孩兒,我如今和將來所擁有的一切,都會是你和它的。”
沈沅槿并不在意腹中的胎兒如何,只盼上天垂憐,保佑她順利生產,離京前往西北。
“大郎的話,我可都記下了。”沈沅槿漫不經心地哄他一句,再次默默祈求上天能夠保佑她得償所愿。
一時沐浴完,陸鎮(zhèn)便又抱著沈沅槿出浴,放她坐在鋪了毯子的條案上,替她擦去身上和發(fā)上的水漬,套上干凈的衣物,這才去收拾自己,橫抱起她穩(wěn)步回屋。
這日夜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擁著沈沅槿入睡,不過在入睡前纏著她吻了一時半刻。
此后的一個月里,沈蘊姝都未再來過東宮,倒是沈沅槿攜陸鎮(zhèn)如果拾翠殿兩三回,姑侄二人說話也不避著陸鎮(zhèn),做不說些家長里短、孕期育兒的閑話。
這樣的時日過得久了,陸鎮(zhèn)對她們姑侄的疑慮方才漸漸打消,在看到沈沅槿開始縫制嬰孩的肚兜、小帽等物后,甚至開始暗暗地想:沅娘或許早在不知不覺地接納了他和腹中的孩子,等孩子降生后,他們一家三口定會過得十分幸福。
轉眼到了端陽節(jié),陸鎮(zhèn)陪著沈沅槿在太液池邊的涼亭里看龍舟競渡,她腹中的孩子已有近五個月大,加之那孩子是隨了他的體格的,腹部自然顯懷。
陸淵與崔皇后過來時,陸鎮(zhèn)正剝枇杷給沈沅槿吃,眾人忙起身行禮,陸淵令眾人坐下后,直接讓沈蘊姝坐到右手的位置上,同崔皇后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邊。
崔皇后面上是一副溫婉和藹的模樣,實則暗暗瞧了沈氏姑侄幾回,心中不禁感到疑惑,照理說,沈氏在得知她那內侄女的遭遇后,該是同圣上大鬧上一場,氣悶到病病歪歪的才對;崔皇后一時半刻還吃不透這里頭的緣由,暫且按兵不動,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
日子一天天地過,轉眼到了夏末,沈沅槿的孕肚越發(fā)隆起,近來朝中似乎并不太平,有陸鎮(zhèn)舉薦提拔的官員牽涉到一樁貪墨案中,后不知怎的,又有言官彈劾陸鎮(zhèn)行為不檢,曾在臨淄郡王下獄之際圖謀侄媳,逼得郡王夫婦勞燕分飛,那位昔日的郡王妃不得不逃出長安。
陸淵為此焦頭爛額,雖知此事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但為平息此事,權衡各方勢力,只能小懲大誡,暫且撤去陸鎮(zhèn)尚書令一職,不再攝禮部和工部事。
下朝后,陸鎮(zhèn)走后殿的偏門去見陸淵。
“如今太子身懷有孕,一旦降下嫡長皇孫,東宮的地位必定愈加穩(wěn)固,崔氏一族約莫已經有些按耐不住了。”
陸淵聞言,擰眉道:“大郎所言,正是朕心中所憂;崔氏如此表里不一,手段狠辣,若是她的親子為儲君,將來朕百年后,皇貴妃和她的一雙兒女必不會好過。”他這廂說到此處,抬手拍了拍陸鎮(zhèn)的肩,“朕的皇貴妃與你的太子妃是姑侄,朕想,即便將來朕不在了,因著這關系,你也一定會好好善待皇貴妃和幼弟幼妹。”
“朕這一生不愧大趙,不愧百姓,唯獨虧欠你的母親,朕與她是盲婚啞嫁,雖不曾愛過她,但總有夫妻間的情分在,這么多年以來,朕從未動過改立之心;大郎的儲君之位,朕不會容許任何人覬覦;至于阿煦,朕只盼他能平安長大,做一個自在逍遙的富貴親王,與永穆一同在朕和皇貴妃的膝下共享天倫。”
這樣掏心窩子的話,陸淵從前從未說過,陸鎮(zhèn)心中芥蒂消散大半,當即便啟唇在他的面前立下誓言,“阿耶安心,皇貴妃是我的庶母,又是太子妃的姑母,阿煦和永穆是我的親弟親妹,不論阿耶在與不在,我都會好生善待他們。”
陸淵得他這句話,心里有了底,便又重提起去歲春日他在明州查的那件走.私舶來品的案子。
“朕已令人秘密查探崔氏是否與嶺南道的節(jié)度使、市舶司有所關聯(lián),想來不日便會有消息,屆時若證實崔氏便是那樁案子的幕后推手,少不得要讓大郎再辛苦一回,親往明州一帶查探罪證。”
時下已是八月,九月沅娘便要臨盆,陸鎮(zhèn)實在不想留她一人在東宮待產,故而心中不免有些猶豫。
陸淵焉能不知他在擔心什么,他如今對那沈氏女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自然不放心她獨自留在東宮。
“大郎無需太過憂心,事情未必如你我所想,即便是崔氏母族所為,宮里還有朕和皇貴妃在,有眾多太醫(yī)在,皇貴妃待她如親女,必定會多加照拂于她,斷不會出半點差錯;再者,沈氏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她若知曉你為了她耽誤政事,怕是會心神難安,影響到胎兒和身子。”
陸淵的話不無道理,陸鎮(zhèn)耳聽他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沉吟片刻后,終究還是點頭應下。
然,陸淵的計劃還未及實施,兩千里外的新州傳來八百里急報,道是契丹南下劫掠,打家劫舍,強搶民女,已逼近寰州。
宮人前來傳話時,窗外夜已深了,沈蘊姝被那道叩門聲吵醒,陸淵聽見是軍中急報,寬慰她兩聲讓她繼續(xù)安睡,兀自披了外袍鬢發(fā)散亂地去見人。
又一個時辰,陸鎮(zhèn)和參與軍國大事的朝臣便接連來到紫宸宮的書房內,共商此事。
翌日早朝,陸淵降下圣旨,令太子令五萬軍馬前往解朔、寰二州之困。
兵馬已在昨日的下半夜點好,陸鎮(zhèn)甚至來不及好好地同沈沅槿道個別,只在散朝后行色匆匆地返回東宮草草用了早膳,低下頭環(huán)抱住沈沅槿的腰背,長話短說:“軍情緊急,不知能否趕在沅娘臨盆前返回軍中,我盡量會快些;若是趕不回來,圣上和皇貴妃都在宮中,他們會代我好生照拂沅娘,沅娘和孩子,都會平安的。“
話畢,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個戀戀不舍的吻,轉過身,大步離開。
軍隊以每日百里的速度行軍,于十余日后抵達被圍困近二十日的塑州,僅用了短短數(shù)日便解成功去塑州之困,北上奪回寰州城中被劫掠走的牛羊物資,壯丁女郎。
與此同時,兩殿司的指揮使來到紫宸殿向陸淵復命,坐實了崔氏一族與明州、廣州市舶司皆由私下往來,借著供養(yǎng)宗室的由頭斂財走.私,招兵買馬。
崔氏家主以清流世家自居,看似不屑于結黨營私,操弄權術,實則早在暗地里做出積累了大量錢 財,并在沿海一帶擴充勢力,或許朝中也已有不少被他用重金收買的官員。
如今燕云尚有戰(zhàn)事,太子未歸,陸淵不欲在這時候打草驚蛇,暫且按下不表;然而僅僅兩日后,崔氏那處就已聽到了風吹草動。
及至九月,秋高氣爽,沈沅槿撫著孕肚在庭中閑步,至多再有半個月她就要臨盆,嵐翠等人幾乎每日都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身邊。
沈蘊姝不放心她一個人呆在東宮,特意去向陸淵討了恩典,要接她來拾翠殿中待產,請陸淵暫時先住在他自己的紫宸殿中。
陸淵對沈蘊姝有求必應,何況他親口向大郎承諾過會照拂于她,旋即應允她的請求,特意交代她不必大張旗鼓,更不必提前告知皇后。
沈蘊姝便是再沒心眼,當下聽陸淵如此說,再聯(lián)想到她們姑侄曾無端被人接二連三地針對,又豈會毫無察覺,忙不迭認真點頭,叫云香云意明日一早領著幾個妥當?shù)膶m人去辦此事。
云州。陸鎮(zhèn)北上追回契丹掠走的人和物,連夜趕回城中,忍著疲憊安撫過軍民,于晌午方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房中安歇。
次日晨間,沈沅槿用過早膳,正用清水漱口,云香面帶淺笑地踏進殿中,屈膝施過一禮,恭敬道:“太子妃,皇貴妃特意差遣婢子過來接您去拾翠殿中待產,皇貴妃還說,圣上這段時日都會在紫宸殿,拾翠殿里就只有您和她,還有永穆阿煦。”
她一個人在東宮里的確沒什么意思,何況又是沈蘊姝的一片心意,沈沅槿忙讓宮人去將她常用的一些細軟收拾出來,乘坐步攆前往拾翠殿。
未確保安全,黃門按照吩咐走寬闊大道,腳下的步子邁得極穩(wěn),行得極慢,但在走到一處長街時,忽有一個抬攆的黃門被什么東西滑了腳,只聽“哎呦”一聲,整個人直往地上倒,后方的兩人亂了節(jié)奏,一時未及反應過來,便也跟著腳步不穩(wěn)。
“太子妃。”云香眼疾手快,三五個箭步來到步攆邊護住受了顛簸的沈沅槿,沒讓她從步攆上墜下來。
沈沅槿只感到肚子一陣劇烈的抽痛,一手撐在坐墊上,一手撫上孕肚,頓時疼得臉色蒼白。
云香見過沈蘊姝兩次臨盆,見此情形,立時便判斷出沈沅槿這是如何了,揚聲吩咐身側的宮人道:“不好,太子妃瞧著約莫是要生了,速速去找抬人的架子來,再去請?zhí)t(yī)和穩(wěn)婆到拾翠殿去。”
此間離拾翠殿已經不遠,宮人尋來抬人的架子,一路小跑著守在邊上,總算沒再出現(xiàn)意外。
沈沅槿這胎雖不比沈蘊姝的大,但因是頭一胎,她的身子又瘦削怯弱,大半個下晌過去,也不過將將開了三指。
穩(wěn)婆教她如何呼吸,沈蘊姝則是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陪著她,將近三更天時,方開了三指。
“太子妃再用些力,老身已經能看到孩子的頭了。”
用力,沈沅槿頭一次有種聽不懂話的感覺,她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次不痛,根本無法再發(fā)任何力,早已痛到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云香將嵐翠和瓊芳支出殿外去熬煮參湯和紅糖水,她則給沈沅槿擦汗喂水,待嵐翠送來參湯,又叫她們幫著去水房燒水端盆。
嵐翠雖還能在外頭時不時地聽見沈沅槿的哭聲,可就是覺得有何處不對勁,但因眾人都忙成一團,她也有事情要做,是以并未深想,很快便又忙碌起來。
此時,遠在云州城外的陸鎮(zhèn)有些失眠,他的身體因為連日的作戰(zhàn)勞累早已疲乏不堪,然而今夜不知怎的,一整日都有些心神難安,茶飯不思,滿腦子都是沈沅槿是否安好。
陸鎮(zhèn)暗自合計若是快馬加鞭,應當能趕在沈沅槿臨盆前返回宮中,他越是這樣想,就越是想要領一隊人馬先行回去,讓副將領著兵馬用正常的行軍速度回京。
他正想著,忽聽見一道幾不可聞的悉索聲。他經歷過的刺殺沒有十次也有八次,立時豎起耳朵變得警覺起來,在那黑衣人靠近之時,以迅雷之勢立起身抵擋殺招,赤手空拳地與那黑衣人的纏斗,揚聲高呼:“來人,有刺客!”
黑衣人遠不止一人,陸鎮(zhèn)還未摸到床榻邊的長劍,便又兩人朝他襲來,陸鎮(zhèn)忙屈膝躲開,右手向后取來長劍,拔劍揮向離他最近的一個黑衣人,生生砍去他的一條胳膊。
“保護太子殿下!”王副將的話音還未落下,匆忙趕來的士兵便接二連三地沖進屋中,兩股人立時打斗起來。
那些黑衣人中有一個首領的功夫著實不俗,加之有旁人的協(xié)助,雖未能傷及陸鎮(zhèn)的性命,到底叫他的手臂負了傷,鮮血泊泊而出。
陸鎮(zhèn)沒來由地一陣心慌,當下令人留兩三個活口后,心神不寧地呆坐回凌亂的矮塌上,卻是連按住傷口止血也不知道了,還是王副將那巾子包好了他的傷口,令人去請軍醫(yī)過來。
沈蘊姝曾經住過的產房中,喝過參湯的沈沅槿恢復了些力氣,年老的產婆見孩子久不出來,便讓還未站立位生產。
黎明破曉時分,孩子方出來大半,至辰時天光大亮,一道洪亮的嬰孩啼哭聲從穩(wěn)婆的雙手間傳出。
“皇貴妃,是個小郡主,太子妃生了個小郡主,母……”女字還未出口,云香便叫乳母抱了孩子出去給皇貴妃看看,又說兩位穩(wěn)婆忙碌一日辛苦了,讓她二人去外頭吃茶歇上一歇,獨她和云香和女醫(yī)留在殿中。
“不好了,太子妃血崩了!”云香驚呼一聲,沈蘊姝頓時做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再無心去看孩子,以人多揮會影響女醫(yī)為由,獨自進入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