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秋月夜(一)
“師父。”
“師父。”
謝夭置身于青竹林中, 突然聽見這兩聲喊,聲音格外飄渺。謝夭忽然意識到什么,眼前的一切開始嘩啦啦的倒塌, 倒帶, 他同時看見無數(shù)個自己, 一幕幕同時在他眼前閃過,如此重新倒過一遍, 謝夭突然注意到哪里不對。
與姬蓮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復生教,李長安的后頸, 千金臺上爭搶附骨草的嚴千象, 給自己把脈的小道士, 霍家莊疑案里那些野獸一般撕咬的痕跡……
噬魂丹, 姬蓮……兩儀觀!
謝夭猛地睜開眼睛, 宛若溺水一般猛吸了一口氣,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睛半瞇了一會兒,適應了天光,看清周遭建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神醫(yī)堂內(nèi), 在看褚裕練劍。
褚裕見謝夭方才睡覺, 不敢打擾他,先去熱了下午的藥, 剛端著藥碗回來, 正巧聽見他劇烈咳嗽,心里頓時緊張起來, 道:“谷主,你怎么了?”
……我是怎么了?夢境中的記憶變得格外模糊不清, 謝夭愣了一下,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心道:“那是走馬燈么?”他明白過來后,第一個反應是笑,走馬燈竟然是真的,低頭一片咳嗽一邊笑著擺手道:“我沒事。”
都已經(jīng)走馬燈了,他又是怎么回來的?
他笑著搖了搖頭,長安又救了他一次,這是第幾次了?
“我就是想起了點什么……霍家莊全莊被屠,兩儀觀立刻封鎖了霍家莊,不是因為想查案,是因為他們就是屠了霍家莊的罪魁禍首,姬蓮一直藏身于兩儀觀,試藥之人失了控,以至于殺害了霍家莊的百姓。我也早就見過姬蓮,他把我的脈象認出了我,所以嚴千象和閻鴻昌才知道了我的身份……”謝夭垂下眸子,慢慢說著,先前之事是通了,那復生教之事呢?他總覺得自己漏了什么,余光中看見褚裕手中的藥碗,伸手接過,想也沒想,仰頭一口悶了,道:“還有什么地方不對……”
褚裕聽愣了,這一路他可以說是一直跟在謝夭身邊,但謝夭僅憑幾個破碎的細節(jié)就拼出了那么多,甚至這些細節(jié),還是在走馬燈中看見的。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得謝夭咳嗽一聲,手指一點自己鎖骨處穴道,把喝進嘴里的藥全吐了,重重把藥碗放到桌上,皺眉道:“藥不對……”
褚裕心里猛跳一下,心道之前都沒嘗出來,怎么這次嘗到了不對?
謝夭舌頭早已經(jīng)被藥苦麻了,味覺失了大半,吃什么都沒味道,如今喝藥,連糖都不用吃。但李長安喂他吃藥時,他哄人似的,總會再磨著李長安,要吃一塊糖。實際上甜味他也嘗不太出來。
如今走了一趟鬼門關,興許是回光返照,舌頭竟然久違地品出了點味道。
那味道他最熟,他吐了無數(shù)次血,最知道血味是什么味。他擰眉盯著褚裕,知道褚裕不通藥理,自然不會是他,江問鶴也必不可能,那么唯一有可能的……
長安。
謝夭腦子嗡得一聲,手指下意識地緊緊攥著桌沿,手背上青筋暴起,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那天喝藥之時李長安會緊張,一時氣笑了:“李長安人呢?”
褚裕知道完蛋了,抿了幾下嘴唇,沒說話。
見褚裕并不說話,謝夭這時心里咯噔一下,瞬間知道了心里那點不對從何而來。那日李長安碾碎的,壓根不是什么樹葉,分明是用來追蹤的子母蝶!
復生教看上的從來不是別人,而是李長安,現(xiàn)在李長安不在,壓根也不是出去采藥。他瞞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那姬蓮是什么人?復生教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能夠隨隨便便就去的么?!
他騰一下站起來,站得太猛,眼前猛地一黑,但他竟然身形都沒有晃一下,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細長手指一挑,精準無比地召出了褚裕的劍。
“谷主!”褚裕見自己的劍兀自飛了出去,連忙伸手去握,但竟然抓不住,即使這劍是他的,也依舊全聽謝夭召喚。
就好像但凡是劍,他想用哪把就用哪把,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而這時候的謝夭甚至是身受重傷,命不久矣。
那……若是全盛之時呢?
那個瞬間,褚裕怔怔地看著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害怕來。
只聽得嗡嗡一陣,那劍到了謝夭手里,竟然一陣震顫。褚裕的劍算不上好劍,他年紀也輕,謝夭也不欲讓他用名劍。但就是這樣一把平平無奇的劍,竟然爆發(fā)出了劍鳴。
雖比不上青云,但對這樣一柄劍來說,實在是奇跡了。
褚裕大睜著眼睛看他,心道,怪不得青云之前不在名劍譜,到了谷主……不,到了謝白衣手里,就成了天下第一名劍。
謝夭拎著這把劍,頭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見秋風鼓動他白衣,褚裕猛地回過神來,連忙追上,道:“谷主,你干什么去!”
這時劍風襲來,逼得褚裕不得不用雙臂擋住頭臉,往后退了幾步。等風沙落了,這才看清謝夭背影,他一人走在秋色里,手提長劍,右手手腕輕巧地挽了一個劍花。
剛才那般凌冽的劍風,竟然是他手腕一轉隨手揮出的一劍。
“他膽子倒是大了。”謝夭一邊往外走一邊冷笑道:“我去教教他什么叫家法門規(guī)。”
褚裕知道自己攔他不住,只能一直跟在他后面,出了他們所居的院落,便有不少人在堂內(nèi)來回穿梭,為病人把脈施針煎藥之類。這時見謝夭氣沖沖往外走去,都是不由得一怔。
又見謝夭手里提著劍,心里更加震驚。他們雖然都知道這人就是謝白衣,但是住進來這些時日,他溫和愛笑,是以漸漸都當他是個愛穿紅衣的普通公子。
直到這時見他一襲白衣,手提長劍,眾人才想起來,這位可不是個普通病人,是那位劍仙謝白衣。
謝夭跟誰都能說上幾句,在神醫(yī)堂中熟識的人也已經(jīng)不少,之前見面都會說上幾句,這時見謝夭臉色極沉,無一人敢上前搭話。
他們就這么在一片沉默和注視中跨過后院的門。
便在這時,只聽到有人同樣跨過院來,而后是格外清朗的少年音色:“我想先洗一洗再回去……勞煩……”
這是李長安的聲音。謝夭眼睛先是微微睜大一瞬,聽他聲音還好,雖然有些虛弱,但應該并無大礙,一時間怒氣涌上心頭,當即沖出門去,撿了李長安的那一瞬間,卻不由得愣在原地。
……李長安身上全是血。
胸前,背后,衣服下擺,乃至臉上,都有一道細密的傷口。這些血有李長安自己的,還有欲將姬蓮帶回神醫(yī)堂時染上的,但這個時候又哪能分辨得出,謝夭驚愕地看著他,半晌,眼眶忽然紅了。
“勞煩小兄弟再幫我找身衣服……我現(xiàn)在實在不好回去……”說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見一個人影。
謝夭一襲白衣,手里提劍,秋風卷過廳堂,吹動他發(fā)絲,一雙鳳眼極沉。
兩人就這么隔了幾步看了一會兒,中間的氣氛沉寂地過分,就連神醫(yī)堂的伙計和大夫的聲音都忍不住放輕了。
秋風卷落葉的聲音沙沙作響。
半晌,謝夭忽然把手里的劍一拋,拋還給褚裕,自己走過來,眼睛死死盯著李長安,眨都不眨。
李長安本來還在藥房伙計那繃得四平八穩(wěn),這時見謝夭朝自己走來,他忽然就有點脫力,身形晃了一下。
謝夭頓時心跳如擂鼓,他感覺自己心臟要從喉嚨跳出來,比之他發(fā)病時的心悸更甚,眉頭緊皺,一個閃身過去,一手攬住李長安的腰,一手抓住他手腕。
李長安頭靠著他肩膀,聞到他身上那種桃花香氣和清苦的藥味混合的味道,自從去復生教開始就吊著的一口氣忽然松下來,想起藥方已經(jīng)拿到了,在他耳邊極輕地笑起來,笑得像是低喘。
謝夭握著他手腕感知他脈搏,確定李長安脈象無異,內(nèi)息也流轉通暢,這時又聽見他在自己耳邊的輕笑,閉了一下眼睛,心頭火又燒起來,松開攬著他腰的手,轉而兩手緊緊抓住他衣襟,猛地一拉。
李長安被拉得身形一晃,緊接著雙眼就對上謝夭那雙微微泛紅的,死死瞪著他的眼睛。
謝夭不說話,就這么一直看著他。
李長安感覺自己要溺死在那一雙眼睛里了,他意識到什么,忽然心慌起來:“師父,我……”
謝夭看著他,淡聲道:“李長安,你瞞著我干的事情不少。”
謝夭說完,抬眼看他一眼,眼神極其冷淡,兩手一松,轉身便走。他松手之時,明明沒有用力,李長安卻覺得自己宛如被推開來,退了一步才站穩(wěn)。
李長安忽然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他……他從來沒對自己生過這么大的氣,之前做了錯事,他也會罰自己,但是從來沒有這樣,涼薄地轉身就走過。
褚裕也看呆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倆人這樣生氣。
李長安怔愣了一瞬,正要去追謝夭時,見褚裕還看著自己,連忙從懷里掏出那封字條。他身上雖都是血污,但那字條卻保存的干凈整潔,可以想見他對此有多看重。
李長安邊走邊快速道:“等江堂主回來,你把這個給他。”
褚裕道:“這是什么?”
李長安頭也不回道:“從姬蓮那取來的藥方。”
謝夭走在前面,聽到這話腳步突然頓了一下,心尖像被輕輕地扎了一下,說不出的酸軟和疼。但聽身后匆匆而來的腳步聲,微微偏過頭道:“滾去把衣裳換了再來見我。”
李長安眼睛瞬間瞪大,眼睛忽閃了兩下,那一瞬間所有的委屈都從那雙桃花眼里溢出來,但見那個心心念念的人并不回頭看自己,只不過一瞬,又把委屈全都收了回去,啞聲道:“……好。”
謝夭沒再說話。只見他徑直回了房間,砰得一聲,重重關上房間門。關上房門之后,謝夭閉上眼睛,滿腦子還都是李長安身上的血,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心臟也疼起來,他一伸手攥住心口,罵道:“你疼什么?不爭氣的東西。”
李長安洗完澡換完衣服,太陽已經(jīng)落山,月亮高掛枝頭。整個院子里靜悄悄的,其余房間都暗著,只有謝夭屋子里還亮著燈。
按照平常的這個點,謝夭早就睡了。
他走到門前,低著頭站了一會兒,在想進去之后應該怎么道歉,但是想到一半總會跑題,腦子里全然只剩下謝夭冷冷看著自己的樣子。原來哄人開心這么難,可他怎么覺得,謝夭好像天生就會。
小時候很會哄,長大了他也很會哄。
他站了一會兒,輕輕敲了敲門,低聲喊道:“師父?我可以進去么?”
沒有應答。
李長安此時滿腦子都是謝夭重重摔門的樣子,這個時候,他師父不讓他進,他是不敢直接推門進去的,停了一會兒,又道:“師父,你罰我吧,打我也行,罵我也行。”聲音已然全然啞了。
仍然沒有應答,只有月光在外面陪他。
李長安怔怔地望著門,忽然沒了敲門的勇氣,手指蜷縮起來,指甲輕輕劃了一下門板,垂下頭低聲道:“師父,你別不理我,我好害怕……”
站在門后的謝夭聽見這一句,忽然渾身都麻了,一陣心疼,又冷笑著想,你害怕?你放血不害怕,你一個人去復生教不害怕,你身上全是血你不害怕,你連死都不怕,你怕我不跟你說話?
門沒有開,也沒有回應,李長安一顆心直墜谷底,他呆呆地站在門外,忽然就想起了望城之時,自己聽聞了從假桃花仙那里聽聞了謝白衣的死訊,他為了讓自己開心一點,給自己送點心的時候。
原來那個時候,他是這種感受。
“師父,我……你還認我么?”李長安低聲道。
便在這時,他突然聽見屋內(nèi)一聲冷哼似的輕笑:
“李長安,你現(xiàn)在什么話都敢說了,給我滾進來。”
第102章 秋月夜(二)
李長安眼睛亮了一下, 瞬間抬起頭,接著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了門, 屋內(nèi)燈火映入眼簾, 他剛邁進去一步, 就“唔”地悶哼了一聲,身形一晃, 立刻被人拽著胳膊扯了進去。
接著便是咚得一聲,門被重重地合上。
李長安身形還沒站穩(wěn), 就看見謝夭低著頭站在自己面前, 一只手緊緊抓住自己手臂, 幾乎是瞬息之間, 就把自己的袖子擼了上去。
李長安這才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想到自己胳膊上還沒好的刀傷,道:“師父,等一下……”下意識想躲。雖然謝夭手指抓住了他手腕,但這時謝夭身子虛,只要他想躲,還是能夠躲得開的。
但偏在這時, 謝夭抬眼看了他一下。
燈光全然被攏進了謝夭一雙眼睛里, 明明屋內(nèi)燈火很亮,但謝夭的眼睛里像是落滿了秋葉, 眼神復雜又難解。李長安被那一眼釘在原地, 心口也有點堵,沒再往后退, 胳膊上被刀割出來的傷疤已然全露了出來。
李長安到底年輕,又內(nèi)力充沛, 同樣的刀傷放在謝夭身上,可能需要個四五天才能慢慢長好,但在他身上往往只需要一兩天。他胳膊上的刀傷愈合地快,總是結了痂,再被李長安重新割開,如此反反復復,更顯得小臂上的傷口觸目驚心了。
謝夭垂眸看一眼,見還有兩三道刀口沒有愈合,呼吸停了一下。又發(fā)現(xiàn),這傷口排列地整整齊齊,恰恰好七道,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氣道:“李長安,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就連胳膊上的傷你都得跟我湊一對是吧?”
李長安抿了下嘴唇,把胳膊從他手里抽出來,又飛速把袖子放下了:“……我愿意。”
“你怎么不問問我愿不愿意!”謝夭被他氣得深吸一口氣,道:“所以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喝你的血?換做是你,你愿不愿意?你這樣,讓我以后怎么辦?我每喝一口,我都害怕你往自己身上割一刀!”
李長安愣了一下,眼睛很慢地眨了眨,道:“師父,你心疼我,是么?”
謝夭被他氣笑了,轉過頭看著他道:“我心疼你什么?你說去送死就去送死,我心疼你有用么?你又為什么要一個人去找姬蓮,他有多危險你不知道么?你就沒想過你會死在那么?”
李長安道:“我知道,想過。”
謝夭本來想道:“知道那你還去?你傻嗎?”卻不曾想李長安停了一陣,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眼神極為認真,道:“但是我想你活著。如果你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謝夭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懷疑自己現(xiàn)在出現(xiàn)幻覺了,不可思議道:“你說什么?”
李長安一字一頓道:“如果你死了,我給你陪葬。”
謝夭只覺得此情此景要嘔出一口血來,腦子被他氣得發(fā)懵,身形一晃,扶了下桌子,硬生生把那一口血咽下去了,道:“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是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算什么人?你想誰死就死,想誰活就活?”
這話說得別有深意,一是指“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錢,想死就死?”二是指“我能不能活著,全憑天意,你怎么強留?”
這兩句話里有話李長安聽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用不著思考,就能說出來一大段話來辯駁,但見謝夭晃了一下,頓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忙搶上前去,想要扶住他,道:“師父……”
謝夭聽他喊自己師父,心道氣人的時候你把我當師父過么?眉頭狠狠一皺,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喘息著道:“別喊我?guī)煾福F(xiàn)在你是我?guī)煾浮P辛税桑瑵L出去,我現(xiàn)在不想見你。”
李長安的手還停在半空中,過了許久,手指蜷縮一下,慢慢收了回來,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后彎腰對謝夭鄭重地行了一禮,接著一言不發(fā)地朝門口走去。
謝夭見他對自己行禮,心口忽然就有點發(fā)酸。他們雖說是師徒,但何曾這樣生分過?他想:“我……我話說重了么?”
便在這時,李長安又忽然站住了腳步,背對著他,低著頭慢慢道:“師父,我不是故意氣你的。我在乎的人,都一個個在我眼前死掉了,他們都說是我克死的。我是真的……我沒有其他可以惦記的人了,你死了,我不知道我還活著干什么。”
語氣很輕很慢,還帶著一點微弱的笑意,像是自嘲。謝夭聽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轉過臉看他:“哦,你想說什么?幾百年了你就扯著那么點事過不去了是吧。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你心是石頭做的么?油鹽不進?到底是我不會說還是你聽不進去?”
又轉過頭,恍然意識到什么,拉長了調(diào)子點點頭,“哦,我知道了。我現(xiàn)在要是活得好好的,你也不會成現(xiàn)在這樣。”
李長安腦子嗡得一聲,就好像謝夭在他腦子里敲了一口大鐘,藏在心底的東西被謝夭一句話撕開,血淋淋的,有點疼,還有點爽,他愣在原地,似乎在反應謝夭的話似的,眼睛緩慢地眨了兩下。
謝夭輕笑一聲,偏頭看他:“你在愧疚什么呢?你覺得通過這種方式,你就像在贖罪,心里會好受一點是么?”
他們說自己父母、奶奶是被自己克死的,李長安本來是不信的。直到謝白衣去千金臺接自己,還沒回歸云山莊就去了桃花谷,從那之后他就信了。
謝白衣那樣的人都死了,李長安覺得自己不得不信了。
李長安下意識掐住了自己手臂上的傷口,疼痛沿著胳膊爬上來。
謝夭見他不說話,譏嘲道:“你想讓我說什么?說沒關系,我原諒你了?我現(xiàn)在真說不出來。長安,是我把你帶回山莊,說了許多海誓山盟一樣的屁話,讓你誤以為能長長久久,又在你眼前死了一遍又一遍,你不應該恨我么?你恨你自己干什么?”
李長安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轉回身道:“師父,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哪個意思?你還不如怨我呢,別折騰自己了,成天死不死的,成么?”謝夭說著,又忽然意識到什么,七八年前他離開時李長安不過十幾歲,還是在是太小,男女之情更是從沒有過,人的情感又太復雜,總是容易搞混。
會把愛當成恨,把恨當成愛。
他也不敢說自己多么好,多么驚為天人,自己到底就一平常人,現(xiàn)在還是個快要死了的平常人,只不過碰見李長安時機實在是巧,又恰好死了一場,這才讓李長安一直念念不忘至此。
他聲音在喉嚨里卡了一下,而后自嘲地笑了笑,這才轉過頭道:“我和你……如果你只是因為愧疚的話,就出去。”
李長安腳步一頓,表情空白一瞬,接著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疑惑道:“你……你說什么?”
謝夭沒看他,按著桌子的手下意識攥緊了,輕聲道:“長安,你怎么……怎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呢?”
李長安心尖顫了一下,滿腦子又都是謝夭那一句“只是因為愧疚”,一時間又心疼又生氣,心道,你把我這些年當什么?兩三步走過去,一把攥住謝夭腕子,另一只手插入他發(fā)間,蠻橫地扣住他后腦,逼著他抬頭。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謝夭沒有一絲防備,就這么被他制住,剛抬起頭,嘴唇就被李長安惡狠狠咬了一下。
謝夭本來就還在氣頭上,加上剛才莫名想到的那一茬,偏頭躲過,而后伸手想要推開他,李長安卻攥自己腕子更緊,另一只手轉而按住了自己后頸。謝夭肩膀一轉,胳膊肘朝他胸口擊去,喘息著道:“起開!我讓你親了么?”
謝夭雖然天天看上去病病歪歪,渾身沒骨頭似的,但真的發(fā)起狠來,昔日天下第一的劍仙的功力依然不可小覷。不曾想李長安躲也不躲,悶哼一聲,張嘴咬了謝夭一口,把那一聲悶哼咽回去。
謝夭還想伸手推他,這時聽見李長安在自己耳邊低聲道:“謝白衣,你就不能明白一下我么?”
聲音又沉又啞,似乎還帶著說不出來的委屈,謝夭不知道是被他那一口咬的,還是因為這一句低語,輕輕“啊”了一聲,本來打算去推他的手停在半空,而后莫名其妙轉了個向。
他抓住李長安衣襟,把他從自己肩膀上拎起來。
李長安還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就被謝夭堵住了嘴,他迎上了一個極具侵略性的吻。不顧自己是接受還是拒絕,自顧自地往里探,帶著一些焦躁和憤怒,還有隱約的不安。
謝夭奪走李長安呼吸那一刻,一直提到現(xiàn)在的心才落下來。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安穩(wěn)抓住他,李長安身上的血洗掉了,脈搏平和有力,他現(xiàn)在很安全。
謝夭忽然很想掉眼淚,心底只剩下“幸好”二字,如果真的……真的什么事情,他連提劍去救他都做不到。
李長安差點忘了呼吸,先是愣了一兩秒,而后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心涌了上來,先是咬了他一口,而后按著他肩膀,咚得一聲,兩人一起摔到床上。
李長安壓著他,喘息著道:“謝白衣,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分得清楚,我明白自己的心。”
第103章 秋月夜(三)
謝夭摔倒床上耳鳴了一陣, 在一片轟鳴聲中聽到了這一句,喉嚨忽然就哽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應, 就感覺李長安又咬上了自己肩膀。謝夭頭往后仰, 悶哼了一聲, 明明應該是痛的,但他被刺激得大腦一陣發(fā)麻, 手下意識往李長安腰間摸去。
先是手指輕輕撫摸,接著忽然惡狠狠掐住。
李長安冷不丁被他掐住腰側, 閉上眼睛, 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咬著謝夭鎖骨, 把那一聲悶哼咽下去, 憤憤開口道:“你說不愿意,你卻從來沒有問過我愿不愿意,當年自顧自地就成了我?guī)煾福髞碛肿灶欁缘匕亚嘣苼G給我,現(xiàn)在你又這樣……謝白衣,你太自私了。”
說著, 手也沿著謝夭精瘦的腰線滑上去, 一路往上,一路惡狠狠揉捏, 留下一片紅痕。
謝夭閉著眼睛感受他手指帶來的疼痛, 聽到他說自己“自私”,猛地推開他上半身, 自己翻身而上,手一扯就松了他腰間系帶, 不由分說地握上去,抬眸冷笑道:“李長安,把全部心思寄托在一個人身上,是件很危險的事,你明白么?”
咚的一聲,李長安后腦重重撞向床板,后腦勺的疼勁還沒緩過去,被人握住的那種異樣的感覺又涌上來,明明是個極其被動的姿勢,李長安卻壓著喘息,冷艷抬眸看向他,啞著嗓子道:“那你為什么愿意活了?”
聲音很低,很平常的一句話,卻好像能蓋過他此生聽到過的所有詰問,蓋過在千金臺上,宋明赫朝他出劍時的劍光。
謝夭整個人被這句話釘在原地,表情空白了好一會兒,下意識想給自己找什么借口,但又找不出來,只能道:“我……我……”
李長安瞇著眼睛觀察著他表情,見他什么都說不出來,輕笑了一聲,意味深長道:“看來師父也不明白。”
“師父”二字咬字很重,特意拉長了調(diào)子,謝夭心道,嘲諷人的時候知道喊師父了,瞥他一眼,就想開口嘲回去,便在此時,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李長安一手按著他腰,另一只手護住他后腦,把他按在身下,弓著腰垂頭看他,啞聲道:“你還要訓我?你憑什么訓我?謝白衣,我們是一樣的人。”
語氣不甘又憤恨,謝夭沒聽他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過話,以往生氣了,都是跟悶葫蘆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他一時間聽愣了,心道,自己也不過就是比他大了幾歲而已,這短暫人生,誰又能說誰過得比別人更明白呢?
屋內(nèi)光線太暗,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描摹一下李長安的眉眼,去試試看是不是濕的。但胳膊被他用力壓住,動不了,只能靜靜地看著他。
屋子里忽然安靜了一瞬。
李長安看見了謝夭眼睛里的光暈,不斷破碎又凝聚,李長安這才意識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慌忙松開手,支起上半身,只見床鋪凌亂非常,謝夭被自己壓在身下,頭發(fā)鋪散開,身上衣服更是亂七八糟,露出來的地方,隨處可見被自己弄出來的青紫痕跡。
李長安心道,我明知他身體虛,我還跟他吵架,還弄成……還弄成這個樣子……他咬了下嘴唇,垂下眸子,道:“我滾出去。”說著就要起身下床。
“我讓你停了么?”
李長安眼睛瞬間瞪大,還不及反應,衣帶就被人狠狠一拽。謝夭下了死手,惡狠狠把他拽回床上,李長安控制住自己身體,雙手猛地一撐,這才沒砸到他。剛穩(wěn)住身形,謝夭又把他拽下來,一只手握住他手腕,逐漸往下,冷聲道:“繼續(xù)。”
臉上表情很平淡,聲音也是說不出的冷靜,但仔細去聽,卻能聽出他尾音有些發(fā)顫。
李長安盯著他的臉,這時謝夭挑眉挑釁似的看他一眼,兩人對上視線,李長安輕笑一聲,點點頭,道:“好。”手指忽然發(fā)力。
全身的神經(jīng)似乎都匯聚到那一處,謝夭抓著李長安腰側的手猛地抓緊,在他身上留下紅色的指痕,悶哼一聲后,喘息著,直視李長安眼睛道:“就這點本事么?我教你的東西呢?”
說著,目光上下掃射,最后停在一處,又慢悠悠地晃上來,對上李長安眼睛。
李長安啞聲笑了一下,心道,這是你自己說的。
倆人剛吵完一架,雖然氣性都消了大半,但是又誰都不想先開口示好,就好像誰先開了口,誰就會輸了似的。兩個人也別扭地不接吻,甚至不對視。于是房間內(nèi)只剩下交融在一起的喘息,將這些時日的忍耐,委屈,不甘,憤恨,舍不得,全都傾注在對方身上。
和上次截然不同,只讓人感覺全身都要碎掉,但偏偏這樣又給他們一種對方還存在的感覺。
謝夭剛走完一圈走馬燈,這時候回光返照似的,五感比之前清晰多了,刺激也更明晰,忍不住喘息的時候,就會一口咬上李長安肩膀,硬生生把聲音悶進喉嚨里。
這時,他感覺李長安扣住了自己后腦,硬生生把自己按在他肩膀上,耳邊傳來李長安的艱澀的聲音。
李長安一邊動作一邊憤憤道:“師父,我恨你,我恨你。”
謝夭渾身一僵,怔怔地抓著他肩膀。
李長安一股腦道:“我就是因為你說的那些恨你,如果能重來,我寧愿就死在那個晚上。我再也不要跟你回歸云山莊了,我再也不要認你了。”聲音卻越來越啞,越來越抖。
謝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伸手環(huán)住他,道:“嗯,我也愛你。”
李長安動作停下了,呆呆地看著前方,半晌啞聲道:“哪有‘也’?沒有‘也’。”
謝夭感覺到他停下,閉眼緩了兩秒鐘,接著勾了下唇角,推著他肩膀自己坐起來,倆人位置瞬間掉了個個兒,謝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挑挑眉道:“你不舍得動?”
李長安抬眼看著謝夭,這個時候他更顯得漂亮,李長安幾乎看愣了,就這么看了兩秒,把他拉下來,想要去親他。謝夭卻偏臉躲開,也不說話,只偶爾溢出一兩聲喘息。
李長安心里猛地一沉,心道,他還在生氣么?
又這么嘗試了兩三次,都被謝夭偏頭躲過。他眼睛也不看自己,李長安忽然就想起千金臺那時候,他總是會躲開自己的眼睛,從回來的現(xiàn)在,他到現(xiàn)在都沒沖自己笑過。
吵也吵過了,做也做了,憤恨被發(fā)泄了個七七八八,只有委屈一直堵在心口,這時候再度涌上來,李長安別過頭,努力吸了吸鼻子,大睜著眼睛不讓眼淚落下來。
謝夭兩根手指夾著他下巴,讓他把頭轉回來。
李長安剛轉回頭,眼淚自己就滾了下來,他立刻用手肘蓋住眼睛,又胡亂地蹭了兩下。
謝夭見此,唇角微微勾起來,觀察著李長安表情,故意動了一下。
李長安仍然用手肘捂住眼睛,但是咬了下下唇。
謝夭滿意地笑起來,拉長了調(diào)子道:“你還哭上了。我還沒哭呢。你跟我說,你有什么好哭的?”
聽見他還算愉悅的笑聲,李長安終于肯說話了,哽咽著道:“師父,你……你親我一下吧。”
話音剛落,他就迎上了一個吻。
很安靜。
很柔和。
沒有爭吵,沒有憤怒,只有安撫一樣的輕輕觸碰,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
謝夭手指碰了碰他手心,李長安后知后覺地撤開擋住眼睛的胳膊,剛一睜開眼,就對上了謝夭沉沉地,專注又安靜望著自己的視線。李長安那個瞬間連呼吸都忘了。
半晌,謝夭望著他,認真道:“師父不該說那樣的話,師父錯了,好不好?”
李長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就算不眨眼,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謝夭伸手抹了一下,道:“但是你以后不要一個人做事情,要讓我知道,不然我會擔心,知道么?”
李長安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謝夭立刻截住他話頭,道:“你想說不告訴我就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但你能瞞得過我么?”
李長安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了。
謝夭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一下,笑完,安靜了一會兒,低聲道:“長安,我比你大了幾歲,就自詡比你懂得多。其實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
李長安望著他,心臟怦怦地跳起來。
謝夭低下頭,輕輕碰了下他嘴唇,道:“如果你想為我一人而活,就為我一人而活吧。我會努力活久點的。”
第104章 秋月夜(四)
第二日一早, 聽著院子外面逐漸響起來的人聲,李長安半睜開眼睛。他體內(nèi)的毒素還沒完全清掉,醒來那刻還有些迷茫和心慌, 這時, 身邊人一動。
“醒了?”謝夭含含糊糊地在他耳邊問。
聲音輕低, 李長安卻聽得渾身一個激靈,慌亂全然沒了, 滿足感從心底涌上來,他摟緊了一點, 頭靠在他肩膀上, 低聲道:“嗯。”
謝夭又沒了動靜, 那一句像是囈語, 說完就又睡過去了。
李長安心道, 昨天晚上那么折騰,這個點他能醒才怪,輕手輕腳地把他壓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開,下床穿衣,這時半天沒動靜的謝夭忽然來了一句:“干嘛去?”
李長安轉頭去看,見謝夭半邊臉還埋在枕頭里, 眼睛閉著。錦被微微遮住謝夭下巴, 臉上線條格外柔和。
李長安想起少時第一次見謝白衣之時,當時他持劍護在自己身前, 他那時看著他飛揚的頭繩和反射著夕陽紅光的劍刃, 只覺得他凌冽瀟灑地像一把剛剛出鞘的寶劍。
現(xiàn)在卻越來越覺得他其實溫和地像一塊玉。
李長安就這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見謝夭沒有一點要醒的跡象, 以為自己聽錯,愣了一下又轉回身。
謝夭這時又問了一句:“干嘛去?”
這次李長安聽得清清楚楚, 心里又覺得奇怪,兩人也不是第一次同住一屋,之前自己離開他都是不會醒的,或者說,從他把自己的小床搬進青竹居開始,他就沒有提前醒過。忍不住問道:“怎么醒這么早?不舒服?”
謝夭反應了一會兒才含糊道:“……沒有。”隔了會兒又道:“你不告而別的時候,能不能別挑大早上的,我覺多,早起怪難受的。”
李長安兩次消失都是在凌晨,后來謝夭再見他時,第一次是刀劍相向,第二次就是渾身是血,謝夭感覺自己現(xiàn)在受不了一絲一毫的刺激了,要是今天醒了又沒找到人,他估計能把整個神醫(yī)堂翻個底朝天。
他說話的時候還閉著眼睛,因為困,字與字的間隔拉得很長,李長安聽他說了一半,已經(jīng)心疼了起來,低聲哄道:“師父,我去練劍。等你睡醒了我們吃飯?”
聽他這么說,謝夭終于放下了心,也不再強撐,迷迷糊糊地點點頭。
李長安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這時安靜了好一會兒的謝夭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要放血,我嘗得出來。”
李長安腳步一頓,低著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良久才低聲道:“我知道。”
他出門拔出青云練了一會兒,但總是靜不下心,也不知道是因為謝夭那一句“早起怪難受的”還是因為那一句“不要放血”,滿腦子都是謝夭閉著眼睛慢慢說話的樣子。
實在練不下去,又想到姬蓮給的藥方,也不知江堂主有沒有配出來方子。
神醫(yī)堂的人起的都早,這時候除了他們的小院還安靜,其余各處都有了人聲。大堂處更是熙熙攘攘,早已站滿了病患。這個時候去找江問鶴也不算打擾,李長安想了一下,往江問鶴住處走去。
敲門進去,就見江問鶴看著姬蓮的書信發(fā)呆,那信上不過九個字,也不知為何江問鶴能盯著一字字地看那么久。
李長安心道,難道是江堂主也看明白姬蓮信中的意思?心里一沉,姬蓮如今不知所蹤,再找恐怕不好找。走上前去,道:“堂主,姬蓮把信給我時,我曾問過,但他沒說。”
江問鶴頭也不抬道:“他也不用說。”
江問鶴又看著那方子笑道:“寫得太清楚了。”
李長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江問鶴道:“三個詞,其實是三味藥。春日上指的是七星海棠,神醫(yī)會是金線蓮,三日雪……指的就是石耳了。”他語速很慢,像是在一邊說一邊回憶。
李長安這些日子讀了不少醫(yī)書,對江問鶴所說的這些藥材都有印象,但這三味藥,怎么都跟那三個詞搭不上邊,心想這三個詞或許不是形容藥材,而是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事情,也不再多問。
江問鶴笑道:“他是不是還說,你把信交給我,我必定能看懂?”
只是看懂信件還能理解,連對方說什么話都能猜出來,當真匪夷所思了。李長安點頭道:“是。”
江問鶴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兩手舉著信件對著光看了一會兒,李長安見狀,還以為紙上有什么隱藏的信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殊不知江問鶴只是在看姬蓮的筆跡。
只見江問鶴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重新按照折痕疊好,鎖進抽屜里。
李長安著急道:“可以用么?”
江問鶴咂摸了一下,道:“光憑這三味藥肯定不行,讓我來用,我是打死都不會想到用七星海棠的,太毒了,一看就是鬼醫(yī)的手筆。這個世上只有他會這么大膽地用藥。”
李長安道:“那應該怎么辦?”
江問鶴聽他語氣急躁,一時見起了興致,單手托著下巴撐在桌上,半瞇著眼睛看他,就這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會兒,笑道:“李長安,我要是把你師父治好了,你怎么報答我?”
李長安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道:“什么意思?”心臟卻已經(jīng)狂跳起來。
江問鶴站起來,順手就從桌上抽出了一張紙,拎著那張紙沖著李長安晃了晃,紙上滿滿都是墨跡,寫滿了藥名和用量。
神醫(yī)堂的大夫寫字都很狂放,姬蓮是少有的寫字規(guī)矩一些的,姬蓮的字條李長安能看懂,但此時江問鶴舉著的那張方子上,他只有零星幾個字能看明白。
最上面那一味藥材,正是七星海棠。
江問鶴笑道:“我可是神醫(yī),又不是江湖游醫(yī)江蓮,你當我離了我?guī)煹芪也粫渌帲俊?br />
李長安道:“我只是沒想到……”他忽然沉默了一會兒,良久道:“江堂主,你和姬蓮,真是可惜。”
藥方極少有二人合著的,大都互相信不過對方的水平,不同人看法也難免不同,有人認為該疏,有人認為該堵,是以往往爭論不休,給不出定論。
但姬蓮卻好像從來沒考慮過江問鶴不明白他,不信他這種情況,他也知道自己用藥太過偏激,需要江問鶴從中調(diào)和,是以只給了自己方子中的關鍵三味,任由江問鶴補上其他。
江問鶴則看一眼就明白了姬蓮意圖,七星海棠為君,石耳為臣,金線蓮陰陽轉化,中庸為輔,他又補上了其余二十幾味。倆人沒正兒八經(jīng)地見過一次面,說過一次話,又像是在一起討論了幾百遍,出了這張藥方。
江問鶴還是第一次聽別人這么說他和姬蓮,愣了一下,而后擺擺手笑道:“只有神鬼不兩立,你聽說過神鬼合璧的么?”
李長安垂下眸子,沒再說話,忽然看見江問鶴案頭上一摞摞滿是寫著筆記的紙,又聽見江問鶴打了個哈欠,心想,難不成江問鶴寫了一夜的藥方?
江問鶴按了下后腰,咔嚓兩聲響后,拎著方子走過來,道:“不說這個了。”又看了看門口,自顧自道:“也該到了啊。”
李長安疑惑道:“什么?”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陣敲門聲,江問鶴徑直走過去開了門,只見外面站著的正是沈長老,還沒來得及開口,江問鶴就把方子遞給了他,道:“長老,勞煩您按照這方子采買藥材,至于七星海棠,即刻差人去采。”
沈長老聽江問鶴說七星海棠此等毒藥,心里已然覺得不對,接過方子定睛一看,更是大為變色,道:“這是給誰吃的?”
江問鶴困得要命,現(xiàn)在只想回去睡覺,隨口道:“給謝白衣。”
沈長老道:“七星海棠,向來只有用此花制成毒藥的,沒有拿來入藥的。謝公子渾身經(jīng)脈不暢,此毒吃下去不是必死么?”
李長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也知道七星海棠的毒性,但既然江問鶴看過沒問題,就必然沒問題。
江問鶴看他一眼,道:“沈長老,藥性藥理相互影響,怎么能單看一味藥材就下定論呢?未免太過偏頗。看人看藥不都是如此么?哪有絕對的好與壞?”
沈長老原先只看了一個七星海棠此等絕世大毒藥就覺得不妥,立刻就說了出來,此時聽江問鶴這么說,略微覺得有些慚愧,耐著性子仔仔細細看下去,看完一遍仍是覺得不妥,毒性仍是太重,又連續(xù)看了兩三遍,竟忽然覺出這方子中間陰陽克制的精妙來。
不光藥材,用量更是考究,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實在是百年難得難得一見的奇方。倒是能看出來江問鶴的影子,但是七星海棠又絕對不像江問鶴會用的藥,忍不住道:“這方子是誰所著?”
江問鶴看著他眼睛,認真道:“鬼醫(yī),姬蓮。”
李長安驚訝地轉頭看向江問鶴,這方子姬蓮只貢獻了其中三味,剩下的都是江問鶴所寫,說是江問鶴自己的方子也不為過,也可以說是兩人合著,但偏偏,江問鶴只說了那一個名字。
沈長老“啊”地一聲驚呼,手一抖,那張承載著性命的藥方就輕飄飄地飄落在地。沈長老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當即彎腰把藥方撿了起來。
他本來覺得這方子精妙無比,此時聽到是姬蓮所著,又覺得這方子鬼祟非常,似乎能殺人于無形,搖了搖頭道:“不妥!還是不妥!他走的不是正途,他的方子能用么!”
江問鶴嘆了口氣道:“看藥看人都是如此,沈長老還是沒明白。”轉過身,一邊走一邊道:“姬蓮初入門時是我教的,他學的是醫(yī)術,可以救人。”走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見一個人影,腳步不由得一頓。
只見白堯一個人站在不遠處,整個人宛如石化一樣僵在那里,脖子上的傷口還沒愈合,那一小塊皮膚上因為草汁浸染而微微發(fā)綠。
白堯腦子里盤旋著那句“姬蓮是我教的”,冷笑著心想,所以,只是因為他……你就再不收徒么?
第105章 秋月夜(五)
沈長老不知道江問鶴為何忽然停步, 又是這般神情,還以為是姬蓮悄沒聲息地進了神醫(yī)堂,轉頭看去, 看見站在一旁的白堯, 不知為何, 忽然嘆了口氣,白堯是這一代年輕弟子中的佼佼者, 又做了許久的代堂主,但還是心性不穩(wěn), 對江問鶴尤是如此。
他是堂中長老, 念及此事總是不免擔憂, 這事比對姬蓮的偏見重要得多, 當下對于江問鶴所說的事也不再糾結爭辯, 一拱手道:“堂主,我這就去辦,只盼姬蓮的方子真的有用才好。”說完,轉身離去。
李長安見事情已然安排妥當,只待沈長老備齊藥材,松了一口氣。又覺得白堯可能跟江問鶴有話要說, 也不再多留, 在沈長老之后離開。
待沈長老走了,白堯這才走近, 低頭道:“堂主, 中秋要到了,今年中秋怎么辦?”
江問鶴表情空白了一瞬, 道:“之前都是怎么辦的?”
白堯笑了兩聲,道:“原來堂主不記得。也是, 堂主許多年不曾回來了,這次若不是謝公子要來,不知道堂主什么時候愿意回來。”
江問鶴被他說的有點不好意思,想來自己這堂主也確實失職,他許久沒回過神醫(yī)堂,偶爾回來時也沒碰上節(jié)日過,他只記得少時過節(jié)的場景,一大桌子人一起吃飯賞月,但對于如今過節(jié)時堂內(nèi)如何實在不知道了。
盡管不好意思,江問鶴到底做了多年堂主,又素有一副厚臉皮的本事,轉頭笑道:“白堯,你這是在怨我啊?”
白堯收住了笑,眸子暗了一下,垂下眼睫道:“不敢。”
“你不敢?你可太敢了。”江問鶴皺著眉頭瞥了眼他脖頸上的傷口,道:“你不什么事都干了么?”
白堯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慌亂,暗自握緊了拳頭,心道若是他此時把事情說破,干脆把心中所想一股腦全說出來,低下頭,一言不發(fā)。
卻不曾想江問鶴忽然一轉話鋒,道:“你把神醫(yī)堂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很放心。之前怎樣辦今年就怎樣辦吧。若是需要我做什么,盡管來找我。”
聽完前半句,白堯眼睛驀地亮了一下,又莫名覺得有點失落,江問鶴似乎從來沒有給過他開口的機會,總是一張嘴就把話堵了回去。他不禁想,如果是姬蓮干出跟自己一樣的事,江問鶴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脾氣了呢?
心里所想的已經(jīng)轉了十七八個彎,白堯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淡淡地點頭,道:“好。”轉身就要離開。
見白堯依舊面不改色,江問鶴在心里暗暗嘶了一聲,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紅臉白臉都唱了,但是白堯對哪種臉都沒反應,對他好了也不行,對他不好也不行,真是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猶豫了半天,道:“白堯,你……”
白堯猛地停住腳步,回頭道:“堂主還有何吩咐?”
江問鶴對這種小孩實在沒轍,嘆了口氣,掏出一張藥方給他,道:“藥。”
出乎江問鶴意料的是,白堯僅僅是站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沒有伸手去接,江問鶴微微挑了下眉頭,就聽得白堯淡淡的道:“多謝堂主掛念,蛇毒解得差不多了,后續(xù)敷藥即可。”拱手行禮,便即走了。
“嘿,還真是……”江問鶴“真是”了半天,沒“真是”出來,嘖了一聲,又把藥方重新揣進懷里了。
沈長老動作很快,不過兩日,藥方上所需藥材便已配齊,存量可供使用半年之久。謝夭便即換藥,第一天喝多少便吐了多少,李長安見他吐,心疼得不行,謝夭又特別要強,心道黃泉路不知道走了幾次了,還喝不進一點藥,吐完之后手背一抹嘴角,又端起碗來喝。
到了第二天,已經(jīng)能喝進去小半。第三天因換藥帶來的嘔吐已全然消失。就連江問鶴都覺得驚奇,謝夭適應地實在太快了些,但看一眼李長安,就知道謝夭這么逼迫自己服藥是為何。
再加上神醫(yī)堂的針灸和藥浴,數(shù)日之后,謝夭已沒往日那樣嗜睡懶散,之前一天睡八九個時辰,如今已與常人無異,脈象也變好了不少,遠沒有之前那樣虛弱。
又這樣養(yǎng)了一月,這天他偶然提了一下內(nèi)息,發(fā)覺體內(nèi)經(jīng)脈逆行內(nèi)息沖撞之象也好了不少,竟然可以完整運轉一圈內(nèi)力。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臉上表情滿是詫異,似乎從他成為謝夭以來,體內(nèi)內(nèi)息流轉就沒這么順暢過。
他當下嚯嚯了花瓶里的桂花枝,拿在手里當劍來用,幾乎是下意識地,就用了自己的天上人間,內(nèi)息雖仍稍有凝滯,但比之前卻好太多了,在最后一劍揮出時,他恍惚間覺得好像回到了他還是謝白衣那時候。
那種感覺熟悉又陌生,他心道,原來自己之前用劍的時候,劍意是這樣的,重重阻滯和沖撞的內(nèi)息他體會的時間太長,又太過痛苦,以至于之前的感受都快忘了。
無論是歸云山莊的劍,抑或是他自創(chuàng)的飛花三十六劍,端的都是逍遙二字。但謝夭卻幾乎快要不知道這二字要怎么寫了。
這時李長安從屋外進來,剛一進門就看見謝夭手里拿著木枝,以為他又是按耐不住手癢想要拿劍,估計又動了不該動的內(nèi)力,眉頭皺著,快步走上前,要把他手里的枝條拿過來:“你怎么又……”
謝夭卻往后躲了一下,手上花枝轉了一圈,恰好格住李長安的手,笑道:“長安,我有個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什么?”李長安的手架上花枝的那一瞬,只覺得那花枝上有源源不斷的內(nèi)力涌出,高手過招往往只需一探便知對方內(nèi)力深淺,他瞳孔瞬間緊縮,抬起眼睛,顫聲道:“你……”
只見謝夭又順著習慣用花枝挽了個劍花,瀟灑地好像他手里拿的是絕世名劍,而后看著他,含笑道:“長安,我好像……好像可以再握劍了。”
李長安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做什么反應,只能愣在原地,安靜地看著他。
半晌,謝夭走過去,抹了下他眼睛,笑道:“哎呦,怎么又哭了?祖宗,把眼淚收著點吧,留著以后床上哭。”
從此謝夭就像癱瘓又能站起來了似的,總是隨時隨地就想用劍,但偏偏這個時候手頭沒劍,于是他嚯嚯了神醫(yī)堂內(nèi)所有長條形的東西,廚房里的搗火棍都能被他玩出花來。
一群人之前聽謝夭說他拿什么,什么就是劍,聽了好幾年,雖然心里沒懷疑,但到底沒有親眼見過。直到這時候見了,實在是嘆為觀止。
不止他們嘆為觀止,全神醫(yī)堂的人都漸漸地再不叫他謝公子了,平常的時候那是謝公子,玩劍的時候那是謝白衣!
這種隨便撿根破爛當劍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天,直到某天李長安帶回來了一根桃花枝,跟謝夭之前用的那根一模一樣,枝頭都開了七朵桃花,顫顫巍巍地開在秋風里,像是風一吹就能落,但偏偏又不落。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當天,謝夭恢復的這些天把這些年來不能干的事都干了個七七八八,唯有一件還沒干過,那便是喝酒。神醫(yī)堂內(nèi)都以為飲酒傷身,自然是沒有酒的,想喝就只能去外面。
但今天過節(jié),神醫(yī)堂內(nèi)處處人聲鼎沸,到處張燈結彩,怎么能沒有酒呢?他想了想,決定去外面偷偷買上幾壇回來,到時就算李長安不讓自己喝,也能悄悄抿上兩口。
想到此,當即就要出去,又不敢走正門,生怕被誰撞見了告密,又打算故技重施,翻墻出去,剛攀上墻頭,就聽得有人在下面道:“去哪?”
謝夭僵在墻頭,心道怎么總是能被他抓到,慢慢轉回身子,不好意思笑道:“沒打算去哪,看看風景。”
李長安半瞇著眼睛看他,似笑非笑,一股腦道:“謝白衣,你以后不要一個人做事情,要讓我知道,不然我會擔心,知道么?”
這話怎么聽怎么耳熟,謝夭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就聽得李長安又道:“你想說不告訴我就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但你能瞞得過我么?”
謝夭這下知道這兩句話從哪來的了,床上的時候說來的,明明是訓徒弟的話,如今被徒弟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他咂咂嘴,心道,還挺記仇。一個飛身躍下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
李長安聽清他的話,耳朵尖瞬間紅到能滴血,當即握住他腕子,轉過身,道:“跟我回去。”
謝夭笑道:“等等,我想買酒喝。”
李長安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道:“不行。”
謝夭道:“我真好了,可以喝酒,不信咱們就去問江問鶴。”
李長安想到江問鶴這些年對謝夭的嘮嘮叨叨,又是大夫,肯定也不會讓謝夭喝酒,不屑地看他一眼,道:“行,要是江堂主說不讓,接下來你一個月不能喝。”
彼時江問鶴和褚裕正在堂里幫忙掛花燈,只聽得現(xiàn)場人聲鼎沸,言談無不歡樂。褚裕聽著這人聲,想起以往中秋,都是在桃花谷過的,和芳落姑姑、谷主還有江問鶴一起,在桃花樹下吃團圓飯。
如今在一院子熱熱鬧鬧的陌生人中間,忽然就有點傷感,抿了抿嘴唇道:“江堂主,你還回桃花谷去么?”
江問鶴笑道:“怎么,傷春悲秋起來啦?”
褚裕一直想做殺人不眨眼冷冰冰的俠客,俠客怎么會有傷春悲秋之情呢?他嘴硬道:“不是。”
江問鶴笑道:“你回去么?”
褚裕立刻道:“谷主去哪我就去哪。我是桃花谷的人,只跟著谷主。”又頓了一下,道:“問鶴先生……你呢?”
不喊堂主,也不喊神醫(yī),反而喊在桃花谷時的稱呼,雖然什么都沒說,但好似把心里所想全都說了。江問鶴畢竟不是桃花谷人,只不過來桃花谷隱居而已,是謝夭朋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有非回不可的道理。
如今江問鶴回了神醫(yī)堂,褚裕更是覺得,江問鶴不會再回谷了。
江問鶴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一會兒后,笑笑道:“不知道啊,人的際遇,說不準的。”
這時只聽得一陣兵刃交擊之聲,陣陣劍風忽地席卷而來。正在掛花燈布置場地的眾人盡皆愕然,他們都是些大夫,哪里見過這般凌冽的劍風?竟然連躲和怕都忘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抬頭看去。
江問鶴和褚裕也不再說話,回頭望去。
只見一個紅衣人影飛出,速度極快,手里拿著一根樹枝,枝上顫顫巍巍地看著桃花,一劍揮出,乒得一聲,又被一通體閃著寒芒的劍格住,那人一身玄衣,速度同樣極快。
整個神醫(yī)堂內(nèi),能這樣對劍的,只有來自歸云山莊的那兩位了。
謝夭好不容易能再拿劍,自己練劍又覺得沒意思,因此總是故意激李長安跟自己對劍。倆人走到中途,謝夭忽然起手,殺了個李長安措手不及,之后便這么邊打邊走。
乒乒乓乓?guī)茁曔B響,兩人轉眼已過了數(shù)招。
在一片驚嘆聲中,江問鶴卻不看那倆祖宗,只緊緊盯著自己屋頂上碧色琉璃瓦,恨得牙根癢癢,一邊數(shù)碎了幾片一邊磨著牙尖對褚裕道:“你們習武的是不是都這德性?”
第106章 秋月夜(六)
這時只聽得瓦片聲響, 兩人同時縱身從屋頂躍下,從房屋處到江問鶴所站有一段逐漸向下的斜坡,斜坡上一路架起了木架連線, 掛上燈籠, 這時神醫(yī)堂各人三三兩兩聚集在木架旁, 或扶梯子或掛花燈。
這時天色漸晚,斜坡最高處花燈已然布置妥當, 正有人護著火焰從最高處一路往下,一盞盞點燈。他剛點上一盞, 忽地身旁一陣疾風, 那人仰頭看去, 正是謝夭李長安二人。
謝夭看那燭火一眼, 笑道:“老伯, 我?guī)湍泓c。”
“什么?”那老伯一時沒明白謝夭的意思,心道你腳不沾地,又如何幫我點燈?這時只聽得手中燭火撲哧哧響了三聲,一點火星只撲向謝夭手中桃花枝而去,謝夭唇角勾著,手腕一轉隨手揮劍, 那點火星便被他用內(nèi)力送出, 一路往前,精準無比落入燈芯之內(nèi), 點燃一盞, 一點火星又從燈芯上彈出,往下一盞彈去。
速度極快, 幾乎是眨眼之間,便已撲哧點燃了三盞花燈。再看那紅衣公子, 也早已不在了原地,反而隨著點亮的花燈飛身向前。老伯一時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定了定神,這才確信花燈已然燃了,不禁驚嘆。
如此點亮了左路花燈,李長安偏頭去看謝夭,見火星在他純黑的瞳孔里跳躍閃爍,忽然道:“你刻后山摩崖石刻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
謝夭一愣,而后笑道:“我?”
他那時還年少,不能說是武功天下第一,但可以說是風流紈绔天下第一,如今以劍氣劍招點燈還可以說有一點用處,最起碼比一盞一盞點燈要快上許多,刻摩崖石刻時用上花里胡哨的劍招,純純是為了耍帥了。
謝夭笑著嘆了一口氣,笑道:“咸陽游俠多少年啊。”
李長安勾起唇角笑了下:“現(xiàn)在也沒多大差別。”而后余光中只見一點火光亮起,一笑,縱身過去。那人剛剛點燃手中的蠟燭,正要拿著去點右路的燈籠,只覺得一陣劍光襲來,而后一個格外清朗的聲音笑道:“兄弟,借個火!”
那人一怔,只見一片枯葉飛來,被火焰點著。李長安見枯葉既燃,揮手一震,枯葉瞬間被震成萬八千片碎片,星星點點宛若星河,同時朝右路花燈射去。
離得近得最快點燃,轉眼間已經(jīng)燃了數(shù)盞,兩人這么一遭下來,幾乎半個院子都被點亮。
下面忙著掛燈點燈的人還在埋頭干活,只聽得前頭傳來陣陣驚呼之聲,也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爬在梯子上正要點燈之時,還不及點,一點火星就已射來,撲哧一聲花燈已燃。
眾人都忍不住驚訝道:“亮了!亮了!”
抬頭望去,只見院內(nèi)早已火樹銀花一片,在月色與燈火之間,一個風流公子,一個俊朗少俠并肩而來,燈火隨著他們步子似的,似乎是每走到一盞燈前,便亮起一盞,更覺得賞心悅目,以為絕妙。
院內(nèi)眾人早已看得合不攏嘴巴,他們向來只跟藥材石磨打交道,又何時見過這般武功?
眾人沉浸于秋月花燈的美景之中,一時間什么都忘了,連花燈事實上還沒掛完也不記得。
李長安見江問鶴和褚裕站的地方仍然缺了兩盞,邊走邊順手從旁邊地上紙箱里撈過兩盞花燈,隨手遞給謝夭一盞,兩人把花燈引了,互相對視一眼,手腕一轉,兩盞燃著的花燈便旋轉著朝江問鶴和褚裕平飛過去。
明明是在半空中旋轉,可是飛得極穩(wěn),就好像有氣流在下面穩(wěn)穩(wěn)托住。看上去就像歸云山莊冬至之時,在河里放的祈福燈。
江問鶴和褚裕見兩盞燒得火紅的花燈朝自己飛來,一時間看得呆了,反應過來時,兩盞花燈已經(jīng)撞到了他們懷里,被他們穩(wěn)穩(wěn)抱住。
從謝夭李長安從屋頂上下來開始,褚裕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他們兩個,先是見他們飛星點燈,又見他們送燈,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而江問鶴此時只想把自己懷里的花燈吹熄了,再拍扁了蓋到兩人頭上,想起他那幾片因為倆人打架而陣亡的琉璃瓦,翻了個白眼道:“顯著你倆了!”
也就是神醫(yī)堂里一堆老頭,要是女弟子多了,他都不敢想兩人來這么一出,堂里會鬧成什么樣。
謝夭笑道:“哎江大神醫(yī),幫你神醫(yī)堂的忙怎么還罵人呢?不是我們兩個,你這千八百盞燈,一盞盞點得點到什么時候去?”看向還在發(fā)呆的褚裕,笑道:“褚裕,以后少跟江問鶴玩。”
褚裕卻毫無反應,還抱著懷里的花燈發(fā)愣,謝夭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了?看傻了?想學?”
褚裕反應過來,惡狠狠點點頭,道:“想學!”
謝夭笑道:“想學回頭讓長安教你。”
江問鶴這時爬上梯子,把手里那盞花燈掛了上去,拍了拍手,煞垂下眸子看著幾人,道:“李長安,以后少跟你師父學,把他少年時身上的紈绔氣都學來了。”
李長安忍著笑,點了點頭:“好。”
“就是要意氣些才好。”謝夭道,“總不應該冷冰冰的。”
李長安眸子微垂,很慢地眨了下眼睛,不禁心想,若是自己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謝白衣身邊長大,又該長成什么樣呢?興許他現(xiàn)在,就不需要這樣,一點點去掰正自己的性子。
江問鶴覺得謝夭說的也有點道理,他們這一群人少年時過得都不咋地,唯一一個稍微圓滿點的褚裕身上還背了深仇大恨。人不應該太早地把一些東西扛上身,有些輕松瀟灑的日子才好,總要先騎馬倚斜橋。
但他和謝夭向來不對付,誰都看不上誰,哼了一聲,躍下梯子,拍了拍手掌,道:“你來得正好,也該給你把脈了。伸手。”
謝夭大大方方地把手腕伸了過去,他這時才知道他之前嫌把脈麻煩,是因為自己知道自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現(xiàn)在則不同了,健康人誰害怕把脈?
江問鶴這些天把謝夭的脈象都沒皺過眉頭,跟之前大不相同,就連眉間的川字紋都淡了不少。
他從謝夭的脈象中,一直能感覺到一股托著他筋脈的氣勁,之前謝夭性命垂危時,是這股氣勁吊住了謝夭的命。但如今謝夭身體已然轉好,這股氣勁依舊不散,江問鶴心中總覺得不妥,畢竟常人脈象不該如此,一時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謝夭這時全身上下沒一點不舒服之處,也沒法對癥下藥。若真是隱疾,也只能等它發(fā)作,到時再做處置。不過按謝夭如今的身體,就算發(fā)作,也不會有多致命。
想到此,江問鶴決定暫時按下不表,免得讓眾人擔心。
謝夭趁著他給自己把脈,小心翼翼道:“江大神醫(yī),你想不想喝酒?”
江問鶴收回手,白他一眼:“有話直說。”
謝夭咳嗽一聲,偏過頭正色道:“我想喝酒。”
李長安偏頭看著他,眼神專注含笑,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來。每當他看著謝夭直白地說“我想如何如何”時,總會覺得就該如此,不讓他做就是自己的罪過,此時心軟想到,讓他嘗一兩滴也未嘗不可。
江問鶴“唔”地沉吟一聲。
謝夭瞥他一眼,心里覺得奇怪,神醫(yī)堂將酒列為第一大傷身,堂主自該以身作則,而江問鶴又是個會自己釀酒的主,這幾個月都沒沾過一滴酒,難道他就不想喝?
李長安見江問鶴遲遲不答,心想這局應該是我贏了,但莫名的,反倒有點想為謝夭求情,剛要開口,就聽得江問鶴嘆了一口氣。
江問鶴道:“倒是也可以喝一點。”
李長安微笑起來,心道江問鶴同意謝夭喝酒,只說明謝夭身體比之前恢復得更好了,這時謝夭猛拽了他腕子,李長安一驚,瞳孔瞬間睜大,被他拉著往門口走去。
李長安道:“師父,等等,還沒問清楚哪種酒可以喝。”
酒烈度不同,李長安心想,太烈的酒現(xiàn)在總是不能喝的。
謝夭卻道:“什么都可以喝。”走到一半,回過頭道:“你們喝什么?”
褚裕道:“桂花釀。”
桂花釀用桂花,糯米,白糖,白酒制成,口感醇厚,桂花的香甜味道中和了酒的辣味,此時深秋,喝桂花釀倒也正是時候。
謝夭沉吟一下:“桂花釀倒是不烈,小孩子喝也可以。”
褚裕冷著臉道:“那我不要喝桂花釀了。”
謝夭笑起來:“不行,你就只能喝這個。”
李長安垂眸看著他,眼神又深又沉,莫名地,掐了下他手心。
謝夭反握住李長安作亂的手,又問道:“江大神醫(yī),你喝什么?”
江問鶴卻沉默了許久,而后沖謝夭笑了一下,道:“什么都行。”
謝夭忽然覺得有點不對,江問鶴大抵是自己也想喝酒,但是謝夭想喝酒純粹是因為自己饞了,江問鶴卻像是要借酒消愁,想來這些日子江問鶴一直待在神醫(yī)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今竟然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堂里掛花燈,實在是太不符合江問鶴的作風了。
謝夭停下步子,擰眉道:“江大神醫(yī),感覺你最近有點萎靡啊。”
江問鶴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這不是把你治好了,突然覺得人生空虛了,沒什么事能干了么。”
謝夭笑道:“江大神醫(yī),要不我再……”
話說了一半,只聽得李長安悶咳一聲。謝夭偏頭看他,見他眸光深沉似墨,半晌,沖自己半瞇起眼睛彎了一下。謝夭腦子頓時清醒了,也學著他的樣子咳嗽一聲,正色道:“江堂主這話可折煞我了。”
江問鶴眼見挑撥成功,大笑起來。
謝夭聽見他的笑聲,誓必要把這一局贏回來似的,看向江問鶴道:“你沒干完的事情,想干的事情多了,不是么?”
這話說得別有深意,褚裕和李長安同時轉頭看向江問鶴。
江問鶴無奈地笑了兩下,沖倆人擺擺手道:“說不過你,買你的酒去吧。”
謝夭還想嬉笑著說什么,剛要開口,李長安看著他,暗自皺了下眉頭,不由分說地抓住他胳膊。謝夭愣了一下:“哎?”已經(jīng)被人抓著胳膊走出了幾丈。
李長安并不看他,只看著前方,淡淡道:“謝白衣,你撩撥的人不少。”
謝夭表情空白了一瞬間,又笑起來,并不解釋。
李長安看著前方道:“我記得我少時,你也沒帶著我喝過桂花釀。”
謝夭本來以為他是要吃江問鶴的醋,沒曾想是先吃的一口醋是褚裕的,這時才想明白李長安掐他手心的別樣意味,搖搖頭笑道:“平白無故帶你喝什么酒呢?那時候又無愁可消。”
無愁可消……
四個字在李長安心尖上滾過一圈,無愁可消,那便是快樂之至了。李長安也覺得,如果一直跟在謝白衣身邊,他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想主動喝酒的。
李長安已經(jīng)要被他一句話哄好了,但總覺得這樣有些丟面子,瞥他一眼,道:“還有江堂主。”
謝夭抬眸看他一眼,笑道:“這時才吃醋,有點晚了吧?”
李長安氣急,緊抓過謝夭腕子,氣道:“你……唔……!”
謝夭在他抓緊手腕的瞬間就轉過身,抬頭迎上去,那一下又輕又快,僅僅是觸碰了一瞬又立刻分開。明明是個輕淺至極的吻,但李長安卻覺得比無數(shù)次深吻都讓人頭皮發(fā)麻,他抬眼道:“你……”
話又噎在了喉嚨里,只見謝夭彎著眼睛沖自己笑。
謝夭不由分說地反手抓住他,帶著他往前跑去,笑道:“好了,快點去買酒,饞死我了。”李長安看著他背影,眉目逐漸變得柔和,也笑了起來。
他們?nèi)チ烁浇钪囊患揖茦牵藰敲麨樘讟牵涞氖窃娤衫钐椎拿枺劣诶钐资欠裾娴膩磉^此地飲酒,倒未可知。酒樓上旌旗招展,旗上繡著一個極大的紅色“酒”字,門口更是掛了一眾招牌,招牌上寫得盡是天下名酒。
兩人到時天色已晚,太陽已經(jīng)落山。但因著今天是中秋,酒樓內(nèi)喝酒吃飯的人并不少,熙熙攘攘,吵鬧玩笑。
兩人到了柜前,那站在柜后的酒保道:“二位爺可要點什么?”
柜后的墻壁上同樣掛著許多木頭招牌,在外面時沒仔細看,這時得以看清,招牌上刻的酒盡是以詩句為名,如什么“大漠煙”“秋月白”“秋水長天”之類。
謝夭笑道:“你這酒樓名為太白樓,太白的詩句沒多少,卻把許多人都湊齊了。”
謝夭少時流浪,沒怎么讀過書,但后來入了歸云山莊,雖然平時行事頑劣非常,但卻把歸云山莊藏書閣里的書讀了個遍,當時人人都道他進去必定只看劍譜,實際上他手里抱著本易經(jīng)。
那酒保咧嘴笑道:“公子博聞強識,實不相瞞,這太白樓不過是個名頭,李太白詩仙壓根沒來過。這些名字,也都是其他酒改了個名而已。”
見他坦率非常,謝夭對這酒樓也喜歡起來,當下點了桂花釀,秋月白,又點了其余幾種酒,每種各一小壇。
“好嘞。”酒保當即轉身,從柜上取下酒來,擱到臺上,又取了兩個杯子,打開了一壇酒。酒塞被撥開瞬間,酒香頓時撲面,謝夭聞了一下,酒癮立刻被釣了起來。
酒保笑道:“這是幽州名酒,秋月白,也是本店的招牌,我先倒出來給二位嘗嘗。”說罷,斟了兩杯酒,推給二人。
秋月白剛剛入口,便覺得入口綿軟又不失凜冽,便如深秋孤月一般。謝夭暗暗記下了酒的名字,笑道:“確實是好酒。”
便在這時,腳步聲響,一人踏入大廳。旁人或許聽不出來,但謝夭和李長安二人都有功夫在身,聽這人腳步聲便知他不是常人。
李長安擱下了杯子,轉頭看去,謝夭則松松地拎著酒杯晃了晃,胳膊肘撐著柜臺,懶散地抬起目光向門口瞥了一眼。
只見那人穿著一身黑,頭戴黑色斗笠,斗笠帽檐巨大,遮住了他上半張臉。看上去像是江湖人士,但手里卻并不提武器,是以看不出是哪門哪派。
熙熙攘攘的酒樓里進了一個人,本來都不會在意,但這人裝束太過奇怪,幽州屬北地,氣候太冷,物產(chǎn)也不豐富,來這里的江湖人并不多,此地也僅僅只有神醫(yī)堂駐扎,并沒有其他門派。
幽都許多人都沒見過如此打扮的人,隨著他走近,轉頭看著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那人卻對那些目光視若無物,徑直走到柜前。
柜后的酒保到底見多識廣一些,心道此等打扮的人出現(xiàn),必定要出事,不是來尋仇就是來比武,忙搶上前去迎接,陪笑道:“這位客官,您需要點什么?”
這時走近了,勉強看清楚他露出的下半張臉。下巴很尖,皮膚白皙地幾乎病態(tài),左耳朵上戴著一紫色耳墜,很長,順著下頜垂墜下來,最下面的紫色花朵與下巴平齊。
這人身上還有一股多種草藥混合在一起的中藥味,并不難聞。
李長安看那蒼白的幾乎病態(tài)的皮膚,心里就隱隱有了猜測,又聞見他身上的草藥味,便知自己的猜測不錯。
謝夭盯著那黑衣人,細長的手指轉了轉杯子,轉頭看向李長安,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黑衣人卻全然不看他們,也不去看墻上掛著的刻著酒名的名牌,只一只手壓著斗笠帽檐,微微低著頭,低聲道:“有秋月白么?”
雖然聲音很低,但李長安耳力極好,還是聽見了,沖謝夭點了點頭。
酒保聽他口音也是幽州口音,心道不是外地人,估計是回鄉(xiāng)探親,心下放心了些,陪笑道:“有,有!您要多少?”
那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兒,道:“先讓我嘗一嘗,好久沒喝過,我擔心你這家店不是那個味道。”
酒保回身又端了一壇秋月白上來,一邊撥開酒塞一邊笑道:“您瞧好吧,這么多年配方?jīng)]變過,絕對是您之前喝過的那個味!”說著,就要往柜上的酒杯中倒酒。
話音剛落,一只盛滿了酒水的酒杯就從一側滑過來,精準無比地碰開柜上那只空酒杯,只聽得叮得一聲脆響,那空酒杯頃刻之間就被撞開。而那杯滿杯則直沖那黑衣人面門而去。
酒保眼見那杯子滿盛酒水而不灑落,大吃一驚,空杯又被撞開,更覺得恐怖,見那杯子沖著那打扮奇怪的江湖客而去,頓時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訝然道,難不成酒樓里還有其他江湖人么?
發(fā)那杯子的,正是謝夭。
謝夭仍一只手撐在柜臺上,慢悠悠笑道:“閣下,這杯酒我請你嘗。”
酒保回頭看去,更為驚訝。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杯酒是這個紅衣公子發(fā)出來的,他只以為他是個飽讀詩書的公子哥,不曾想也有如此高強的功夫在身。
又看向站在他身側的少年郎,見那少年長身玉立,右手按住腰間什么東西。酒保頓時想到,那可能是劍,更覺得他絕非常人了。
見那杯子朝自己飛來,姬蓮先是后撤拉開距離,又伸手阻擋。他雖然練過兩儀觀的劍術,但到底內(nèi)力低微,不用說推回去,只能勉強讓杯子在自己身前停下。
他低頭握住那酒杯,并沒有去喝,反而轉了轉,笑道:“看來恢復得還不錯。”
“哎,不敢。”謝夭笑著,手指按了按太陽穴,道:“我這一發(fā)功又覺得不舒服了,上氣不接下氣的,還要勞煩你把一下脈,看能否再加幾味藥材。”說著走過去,趴在柜臺上,頭枕著胳膊歪頭看他。
姬蓮本來想走,但見謝夭站都站不穩(wěn),需要趴在柜上穩(wěn)住平衡,虛弱的樣子不像裝的,心想,難不成真的是我哪一點沒有考慮到,藥真的需要調(diào)換?便道:“那你伸手吧。”
謝夭順從地把袖子拉了上去,露出手腕。李長安眉頭皺了一下,心想姬蓮手上可能會有毒,想要阻攔,但被謝夭抓著腕子拽了回去。
姬蓮把手搭上去,手下謝夭的脈剛剛跳了三下,還沒感受出個所以然來,就聽得謝夭的聲音響起。
謝夭依然趴在桌子上,歪頭含笑,眼神清澈宛若琉璃,看著自己笑道:“就你傷我徒弟啊?”
第107章 秋月夜(七)
李長安剛被謝夭扯到身后, 聽見這話愣了一下,心道,師父這是在給我出氣么?我又不是小時候……雖然如此想, 但還是乖乖站在了謝夭身后。
謝夭聲音并不大, 語氣也頗為溫和, 聽上去沒有一絲恐嚇要挾之意,但望著那雙清澈如琉璃的眼睛, 莫名讓人遍體生寒。酒保聽說江湖人出劍都是一瞬間的事,談笑間人頭便已落地, 一時大驚, 連連向后退了幾步, 最后啪得一聲翻出柜臺。
姬蓮不動聲色地抬眼看向謝夭, 只見謝夭眼中笑意不減, 兩人目光對上。下一瞬,姬蓮也不再把脈,撤回手掌,向后躍開。但已然慢了一步,謝夭反手扣住了他脈門,笑道:“酒還沒喝……”
手剛握上姬蓮脈門, 謝夭卻猛地收住了話音, 手指也略微一松,神色凝重地抬頭看他:“你……”
這一猶豫之間, 姬蓮已經(jīng)迅速抽手而出, 卻并不立刻逃走。
那日他被嚴千象所救,被他帶回了兩儀觀。嚴千象于自己生死之際救自己兩次, 這次更是逃到中途又折返回來救自己,姬蓮對他心存感激, 也沒加防備。但嚴千象并非真心實意救人,只是見姬蓮傷重,此時救了他加以控制,姬蓮子母蠱之術若為真,自己控制住了姬蓮,豈不是能控制千千萬萬人?
他不知道姬蓮子母蠱的秘術,便趁姬蓮重傷昏迷之時,把姬蓮所帶的所有東西在他身上試了一遍。姬蓮嘗過的毒草不在少數(shù),身上所帶的毒藥對他沒用,是以他沒有被毒死,反而被種下了蠱蟲。
這蠱種下前三天之時,尚可有解,但姬蓮昏睡了七天之久,醒時蠱蟲早已深入骨血,再無解法。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蠱,多年心計竟全然落到了自己身上,第一反應是自我了斷,但自我了斷哪又有這么容易?
他做事向來要求十全十美,若是中了蠱的人能夠自我了斷,那下蠱還有何用處?他剛一動心起念,渾身就劇痛起來,四肢都動彈不得。
他一邊笑著一邊想,自己的設計可謂是十全十美。
嚴千象察覺到他這里出了變故,推門進來。姬蓮渾身動彈不得,只能狠狠瞪著他。
嚴千象嘆一口氣,走近拍了拍他的臉,望著姬蓮慘白的臉,惆悵道:“上仙啊。”
姬蓮醫(yī)術太過精妙,仿若能夠起死回生,道觀內(nèi)眾人又不清楚姬蓮來歷,還以為他是下凡歷劫的仙人,都把姬蓮奉為神明,稱其為上仙。就連嚴千象和隕日堡堡主閻鴻昌也如此稱呼。
只是昔日上仙,今日為囚。
姬蓮痛得渾身都在抖,但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惡狠狠地盯著嚴千象。
嚴千象嘆道:“別掙扎啦,上仙。快中秋了,安穩(wěn)點吧。”
姬蓮表情空白了一瞬。
姬蓮假意順從,伺機從嚴千象身邊逃開,身上的蠱隨時會發(fā)作,這次重回幽州已經(jīng)冒了奇險,好不容易在中秋當天趕回這里,這時走了實在心有不甘,伸手從筷籠中抽出一根筷子,手腕一抖朝謝夭擲去。
他內(nèi)力低微,這一擲實在無任何威脅可言,只是為了引開謝夭視線,與此同時,他迅速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也不再嘗酒,撈起桌上酒壇就要走。
謝夭見筷子朝自己飛來,也隨手抽出一根筷子擲去,兩根筷子頂端相撞,姬蓮那根啪嗒落地,謝夭所擲的卻去勢不減,仍然直飛,目的是封住姬蓮去路。
姬蓮聽得后背呼呼生風,那根筷子似是直沖自己后心,心里一沉,覺得自己必定躲不過去,只向前跑去。便在這時,忽地聽見身后破風聲停了,又不見筷子落地,微一詫異,回頭看去。
只見李長安擋在兩人中間,接了筷子,手腕一甩筷子便斜飛出去,遠遠地又落到筷籠之中,道:“師父。”
那桌上本有人在喝酒吃菜,但自從姬蓮進來之后,便一直轉頭關注著這邊戰(zhàn)局,見筷子朝自己這邊飛來,不僅不躲,反而覺得親眼見此十分榮幸,筷子穩(wěn)穩(wěn)落入筷籠之中時,驚訝地喝起彩來。
李長安對姬蓮并無怨恨,最后也是靠著姬蓮的藥方謝夭才得救,姬蓮雖然算不上好人,但是好像也不算太壞。謝夭本來也只想給李長安出氣,見李長安在中間調(diào)停,嘆了口氣,擺擺手:“行吧。”
姬蓮腳步略微一頓,心想幸好今日李長安在此,要是換了別的人來勸,可沒這個效果,邁步就要離開。
“別走了,聊聊吧。”謝夭笑著,又一沉吟,“讓我想想怎么稱呼你……”
姬蓮眼睛眨了一下,腳步也慢了下來。
這是在幽都地界,只有神醫(yī)堂在此駐扎,姬蓮之名在此地人盡皆知,若是被人聽見,自己必定走不了。但謝夭到現(xiàn)在都沒有叫破自己名字,反而在思考措辭,眉頭微蹙一下,還是轉過身,走回柜前,道:“不用稱呼。”說著,端起桌上謝夭先前滑過來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這便算是了結了。
酒保見三人不再打了,大喜過望,心道江湖之上,果然快意恩仇,忙翻進來,陪著笑,再給三人斟酒。
謝夭慢慢喝了一口,他太久沒喝過,喝得快了容易醉,因此只微抿一口,瞥了姬蓮一眼,道:“閣下怎會在此啊?”
姬蓮并不摘斗笠,臉上表情看不清楚,只能看見他唇角翹了起來,笑道:“只許你來買酒,不許我來買酒?”
聲音還是一般陰冷帶笑,謝夭冷不丁想起在歸云山莊初見姬蓮之時,那時他以為他是個平常小道,如今兩相對比起來,姬蓮好似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身上的藥味也更加濃重。
謝夭笑了兩聲,并不看他,轉著杯子隨口問道:“偏在此地?”
姬蓮看他一眼,微笑道:“師門嘛。”
謝夭轉著杯子的手驀地停了,偏頭瞥他,而后端起酒喝了,道:“哎,你也不用激我。咱倆境遇半斤八兩,大差不差。”
倆人性格大不相同,但都是死過一次,再難得回師門的人,最后選擇道路或有不同,但對于師門之情,卻都別無二致。若是能夠及早相識,在姬蓮走上不歸路之前,在謝夭與宋明赫刀劍相向之前,或許一切終有可改,兩人也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李長安悄悄握住了謝夭的手,謝夭手指在他手心摩挲幾下,示意自己沒事。
姬蓮笑道:“你中秋客居在外,我可不一樣。”
“嘿,”謝夭氣笑了,心道姬蓮和江問鶴還都是說話氣死人不償命的主,站起來,空出來的手拎起酒壇,拽著李長安轉身,道:“不聊了,走走走。”
姬蓮嘆了口氣搖搖頭道:“我本來要走,是你非要跟我聊的。”
謝夭聽了此話,覺得忍不了了,擼起袖子就要轉身干架。李長安見勢不妙,忙拽了他,又覺得他氣洶洶的樣子很可愛,笑道:“師父,再晚就要趕不上神醫(yī)堂晚飯了。”
神醫(yī)堂三個字咬字很重,是故意說給姬蓮聽的。姬蓮聽了,果然默不作聲了一陣。
謝夭覺得李長安說得有道理,在外面耽誤了太久,是要趕緊回去,但又覺得不解氣,被李長安拉走前友不甘地轉頭道:“我有徒弟啊。”
李長安覺得自己心尖像被輕輕撓了一下,唇角忍不住翹起來。
兩人漸漸走遠,出了酒樓大門。姬蓮又一人在酒樓內(nèi)出神地坐了一陣,想著謝夭走前最后一句話,微笑著搖了搖頭。
謝夭和李長安拎著四壇酒回了神醫(yī)堂,剛要進門,這時樹影一晃,倆人同時看見神醫(yī)堂院內(nèi)一株樟樹上藏了個人影,那人衣裳未換,斗笠未摘,還是姬蓮。
姬蓮在兩人走后,反復想著李長安那句“神醫(yī)堂晚宴”,拎著一壇秋月白出了酒樓,一路用輕功趕往神醫(yī)堂,而兩人是慢慢散步回來,是以他竟比兩人到得還早,這時早已躲在神醫(yī)堂樹上,一邊賞月一邊喝酒。
謝夭正要出言嘲諷,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越來越近。三人同時回頭看去,只見一少年子弟騎馬奔來,隨手帶著一個包裹,身上穿得正是歸云山莊的校服。
謝夭冷不丁見到歸云山莊校服,心臟怦怦跳起來。
那少年弟子邊騎馬沖來邊喜出望外喊道:“謝師伯!長安師兄!”直沖到兩人身邊,猛地一勒住韁繩,身下駿馬仰起前蹄長嘶一聲,與此同時那人翻身下馬,便即行禮。
謝夭伸手把那弟子扶起來,道:“莊中有事?”
那弟子笑道:“沒有。我是送禮來啦!莊主知道師伯在神醫(yī)堂養(yǎng)傷,特地讓我來送謝禮,我緊趕慢趕,終于在中秋這天趕上了。”說著,解開了隨身所帶的包裹,里面盡是曬干炮制好的藥材,那弟子道:“莊主說神醫(yī)堂什么也不缺,但對藥材視若珍寶,這些是山莊里才長有的奇珍草藥。”
宋明赫考慮倒是得當,這份禮正中神醫(yī)堂下懷。
那弟子把包裹重新系好,又貼身拿出了一個小匣子,打開匣子,只見里面滿滿都是丹藥,大小各異,各不相同,那弟子道:“這是堂主要帶給師伯的。”
謝夭眉尖一挑,問道:“這是什么?”
那弟子道:“這是莊中劉老所煉制的丹藥,莊主也不知道各有什么功效,索性全部都讓我?guī)Я诉^來,說是先讓江堂主察看,畢竟這丹藥與師伯內(nèi)息同源,看看有沒有可能對師伯的傷有用。”
謝夭心里一暖,接過那匣子,道:“回去替我謝謝師兄。”又沖著那棵樹舉起匣子晃了晃,挑眉看了姬蓮一眼。
躲在樹上的姬蓮知道他這是故意給自己顯擺,勾起唇角笑著,仰頭喝了一口酒。
第108章 秋月夜(八)
這時樹影一晃, 地上露出一個隱約人影來,那弟子雖然武功并不甚高,但探查能力卻十分了得, 不然宋明赫也不會單獨派他一人前來, 只是初見到謝夭和李長安太過激動, 這時已然覺得不對,壓低了聲音道:“謝師伯, 好像有人暗中盯著咱們。”
姬蓮雖然聽不清他們說話,但見那弟子臉色陡然變了, 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心道被發(fā)現(xiàn)了不成?身子往后一躲, 躲進重重疊疊的樹影里, 同時轉身朝外, 一腳蹬著樹干,若是那小弟子叫破,便立時飛身向外。
只是可惜,酒還沒喝完,下次再來此地,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正想著, 只見謝夭抬起頭來, 眸光目不斜視地看向自己。
姬蓮心里咯噔一下,不曾想那眸光又迅速移開, 周身掃過一圈后, 謝夭拍了拍那弟子肩膀,笑道:“哪有人?”
姬蓮愣了一下, 而后慢慢回正了身子。
李長安也往前跨了一步,擋住那弟子往樹上張望的視線, 道:“神醫(yī)堂這個時候都在堂內(nèi)過中秋,就連前堂的醫(yī)館都閉了門,大門口是不會有人來的。”
那弟子臉一紅,心道謝師伯和長安師兄何等功夫,若是有人,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哪里還用等自己來警示?
低下頭道:“既然謝師伯和長安師兄都這么說,那就是肯定沒人的了。”
姬蓮藏在樹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二人,實在想不通二人為何幫忙,心里也有了跟二人交朋友的意思,但自己也知道為時已晚,只能無奈笑笑。
那小弟子又想起什么,猛地摸向懷中,掏出來一個精美的小布袋,道:“這是關師兄讓我?guī)Ыo師伯身邊那位小兄弟的,好像叫……”卻卡住了殼,一時沒想起那人名字。
謝夭笑道:“他叫褚裕。”
那小弟子點點頭,道:“對,就是給褚兄弟的,麻煩師伯代為轉交。”
謝夭接過了那小布袋,放在手心掂了掂,發(fā)覺分量不輕,也不知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轉頭看向那弟子,道:“關子軒怎么自己不來?”
小弟子笑道:“關師兄正到了練功的關鍵時候,莊主不讓他下山呢。”
暗自在心里想,幸好關師兄不能下山,不然自己哪有機會跟謝師伯還是長安師兄說上話?
謝夭盤算了下關子軒的年紀,想來關子軒今年十七,待過了七星劍試便能自主下山游歷,這時確是關鍵,沖那弟子笑了笑:“好,我把東西給他。一路辛苦,剛好今天中秋,在這住幾天再走。”
謝夭語氣溫和自然,那弟子卻聽得臉又是一紅,低下頭心想,莊主讓我過來探望謝師伯,之后立即回去復命,可是……謝師伯讓我留下吃飯,囁嚅了一會兒,支支吾吾給不出一個答復:“我……”
謝夭見他如此,好笑道:“怎么了?”
李長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一把抓過謝夭腕子,把他拉回自己身后,自己擋在謝夭和那弟子中間,而后回頭沉沉看謝夭一眼,低聲道:“別笑了。”
謝夭一怔,反應過來后又笑了,抬眼,只見李長安勾著那弟子肩膀,道:“先吃了飯再說。”
姬蓮斜眼睨著下面三人,一雙眼睛將三人心事都看了個清清楚楚,不由得“嘖”了一聲,仰頭喝了口酒。
那弟子低下頭,一股腦說道:“不,不了!莊主掛心師伯的傷勢,還等著我回去復命!”說完就上馬跑了,好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
謝夭和李長安同時回頭看去,只見一片煙塵之中,那弟子的身影越來越遠,不禁相視一笑。
李長安笑完,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謝白衣。”
謝夭冷不丁地被他這么一叫大名,渾身都不自在,道:“我在。”
李長安又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我覺得無論誰做你徒弟,都會喜歡上你的。”
謝夭彎著眼睛看他:“不見得吧?”
“你對每一個人都很好。”李長安瞥他一眼,又轉回目光,隔了許久才低聲道,“那么你呢?”
謝夭故意裝傻道:“什么那么我呢?”
李長安道:“如果你收的徒弟不是我呢?”
謝夭笑了:“我是有什么背德的癖好么?”
李長安啞了,抬頭看他。
謝夭見他茫然的表情,笑道:“你每天胡思亂想什么?是我先看中的你,不是你先看中的我,你忘了?我?guī)慊厣角f,你還不樂意,路上偷偷跑了三次。”
“我……”李長安沒想到他一邊哄人一邊就翻起了舊賬,卡了一下迅速道,“你當時太像人販子了,抓著我就走,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把我賣了。”說到一半,笑了起來。
神醫(yī)堂內(nèi)正忙著布置宴席,桌子搬來擺在花燈之下,廚房的菜也都已備齊。白堯見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過不多時便能開宴,便起身去叫江問鶴。
江問鶴房間中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光亮,就好像房間中沒人。
白堯知道江問鶴必定會去追蹤姬蓮的蹤跡,因此還是會派人跟蹤江問鶴,但是這些日子江問鶴一直待在堂中,中秋這天卻見江問鶴房門緊閉,忍不住心想,還是走了么?專門挑這一天?
心里如此,還是試探性地敲了下門,敲了三下,聽得里面有人道:“進。”
白堯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只見房間里只有書桌上點了一盞燈,其余地方全靠月光照亮。
江問鶴坐在書桌前,正執(zhí)筆寫著什么,白堯進來后又寫了一陣,這才擱下筆。
白堯垂眸看著書桌上的紙張,道:“堂中有事要忙?”
江問鶴笑道:“寫封書信。”雖然是滿不在乎的笑,但已經(jīng)看見了白堯投過來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抽過一張白紙,將信件的內(nèi)容蓋住了。
白堯見他蓋信的動作,眸光冷了一下,心想,如果是跟神醫(yī)堂有關的事,沒有必要瞞我,那只能是跟姬蓮有關的了。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語氣平淡道:“哦,堂主怎么不點燈?”
幸而白堯站在暗處,那一瞬間的冷下來的目光江問鶴并未看清,聽得白堯如此說,江問鶴這才發(fā)覺月亮已上枝頭,這信他重寫了七八次,總覺得怎么寫都不太滿意,失笑道:“寫太久了,沒注意時候。宴席都備好了吧?”
白堯點頭道:“就等堂主過去。”
堂主兩個字咬字很重,似乎是在提醒江問鶴身份。
江問鶴起身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煩惱道:“難道還要我祝詞么?讓大家伙直接吃不行么?誰樂意大過節(jié)的時候聽頂頭上司嘮嘮叨叨?”
白堯有點想笑,顧及到江問鶴面子,又生生忍住了,只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江問鶴道:“反正我小時候是不樂意的,說起來又臭又長,沒完沒了。我當時和阿蓮……”話說一半,江問鶴表情空白了一瞬,意識到自己失言,閉上嘴不再往下說了。
白堯垂下眸子淡淡道:“我沒見過。”也不知是他說得是沒見過江問鶴小時候,還是沒見過老堂主發(fā)表祝詞的嘮叨樣。
江問鶴忽然停下腳步,站在月色里,背影看上去落寞無比。
白堯在他身后皺著眉頭陰沉地看他,心道你想念他又如何呢?如今還不是要和我一起過節(jié)?
這時卻聽得江問鶴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道:“白堯,這些年多謝你。”
白堯冷不丁對上他淺色的眸子,眸光里的陰沉瞬間松動,碎成一片片的不知所措,連忙低下頭,抿了下嘴唇才道:“分內(nèi)之事,不用感謝。”
江問鶴笑道:“我當堂主沒什么天分,也不喜歡當堂主,比起管理神醫(yī)堂,我還是更喜歡直接治病救人一些。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還要在這里困幾年,不是為了神醫(yī)堂謝你,是我謝你。”
白堯心想:“堂主,你如果真謝我,就該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一對上江問鶴眼睛,又不敢明說,只別開了視線,道:“誰不想當堂主?我自己也想當堂主。”
“那便好。”江問鶴笑了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只覺得心中舒暢,仰頭看了眼月亮,隱隱聽見不遠處嬉鬧的人聲,轉頭開玩笑道:“行,白大堂主,等會兒還得你教教我,我該說點什么。”
白堯囁嚅一下:“我……”話沒說完,就被江問鶴拽走了。
花燈下擺了好幾桌,神醫(yī)堂總共百人全聚在此處。白堯考慮著謝夭吃不來幽州的飯菜,又單設了一桌。
江問鶴到得席上,簡短地露了個面,就要閃身走人,恰好這時謝夭拎著酒壇回來,正巧看見江問鶴,拎起酒壇向他炫耀。
江問鶴表情卻忽地一變,席面上不少人也朝謝夭投來目光。
謝夭這時想起神醫(yī)堂視酒水如洪水猛獸,是第一大殺器,不好意思地沖眾人一笑,把酒壇藏到身后。
江問鶴和白堯同時走過來,江問鶴道:“謝大劍仙,把你酒壇收一收,幾位長老看見要罵人了。”
謝夭好笑道:“那豈不是要是喝酒,就不能吃菜,要是吃菜,就不能喝酒?你們神醫(yī)堂怎么有這么多規(guī)矩?”
江問鶴皺眉道:“你桃花谷規(guī)矩也不少,再者,你今天踢碎我琉璃瓦,還沒讓你付銀子。”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這個節(jié)骨眼上,反而誰都不肯相讓。
李長安和白堯對視一眼,眼里都帶著點無奈的笑意,這倆人歲數(shù)加起來都年過六旬了,也不知為何還是一見面就吵架。
眼見這兩人要嗆起來,白堯連忙在中間轉圜,伸出兩手,硬生生把兩人分開,道:“別吵。我早料到了,還有一桌,備在謝公子院內(nèi),長老們看不見,自然就不會說了。”
兩個人都是一怔,轉頭不可思議地看著白堯。
白堯被他倆的目光盯得有點發(fā)懵,疑惑道:“怎么了么?”
謝夭轉過頭笑道:“江問鶴,你學學人家。”
江問鶴“嘶”了一聲:“你學學你徒弟,穩(wěn)重點行么?”
謝夭一笑,拉了李長安的手,笑道:“學著呢。”率先往前走去。
一行人到了謝夭所住院內(nèi),果見澄明月光下擺著一桌,桌上的飯菜盡是江南口味,歸云山莊地處江南,這一桌菜是為誰而備的,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中間有一兩道菜油辣鮮紅,湯底里全是辣椒,卻是江問鶴的口味。
褚裕正自低頭擺著碗筷,見一行人回來,迎上去,謝夭則遠遠拋過來一壇酒,笑道:“這是你的。”
褚裕一伸手接住,撥開酒塞,聞了一下,道:“我不要喝桂花釀!”
謝夭笑道:“你就只能喝桂花釀!”
幾人圍著圓桌坐了,杯子里都斟上了酒,幾人在月下喝酒吃飯。
吃到一半,月影一動,院內(nèi)暗了一瞬,這時只聽得一陣細碎的聲響,幾人同時停下了筷子,江問鶴壓低聲音道:“好像有人來了。”
姬蓮這時正施展輕功,沿著屋頂向這邊躍來,見幾人停筷,心里一驚,連忙止步,俯下了身子。
他沿著屋頂已繞了神醫(yī)堂一圈,先是找到了辦席的院落,但沒見到想見到的人,輾轉尋到了這里。
江問鶴內(nèi)力遠不及謝夭,他發(fā)覺屋頂有人時,謝夭早已發(fā)現(xiàn)屋頂上來回穿梭的姬蓮,轉頭與李長安對視了一眼,兩人不用說話,對方的意思便已了然。
李長安道:“我去看看。”說著,縱身上了屋頂。
幾人目光順著他身形往屋頂上看去,但屋上漆黑一片,只能看見站立著的李長安,哪里看得見其他人?
姬蓮冷不丁見李長安上來,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要翻身跳下去。
李長安這時不便伸手去攔,只能彎腰撿起瓦片,揮手打去,攔住姬蓮去路。
啪地一聲脆響,瓦片在眼前碎裂,姬蓮頓時冷靜下來,轉過身,沖李長安一笑。
謝夭在下面支著頭看李長安背影,目光慢慢悠悠地晃過他全身,漫無邊際地想,無論是誰都會看上長安的吧,又忽然想到,姬蓮當時盯上的可不是江問鶴,而是李長安。
李長安身上雖然都是血,但其實沒什么傷口,姬蓮并不想殺他,那姬蓮究竟要李長安什么?
想到此,他幾乎想要立刻躍上屋頂,這時只聽江問鶴問道:“上面有什么?”
謝夭面不改色,壓住了跳上去的心思,抬手喝了一杯酒。
李長安回頭道:“沒什么,一只貓。”說完,回頭看姬蓮一眼,沖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接著跳了下來。
幾人聽李長安說是貓,都放下了心。
江問鶴垂下眸子,懸著的心落地之后,莫名又涌上一股失落來。
李長安剛走到謝夭身邊重新坐下,就看見謝夭酒杯里的酒空了,擰眉看他一眼。
卻見謝夭只靜靜看著院外,過了會兒道:“有人來了。”
眾人心里一驚,心道李長安不是說是貓么?還是說那人走的其實不是屋頂?江問鶴一顆心又吊起來,轉頭四下看去。
姬蓮躲在上面,將眾人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聽了這話,白堯沉默地坐著,面無表情地喝酒吃菜;褚裕警惕地四下察看,李長安轉頭看著謝夭,而謝夭饒有興味地看著江問鶴的神情。
江問鶴則在找人。
姬蓮看了一陣,最后還是移開了視線。
這時只聽得一陣腳步聲響,一仆役懷里抱著一金燦燦的錦盒,向院內(nèi)奔來。
見來人是神醫(yī)堂人,眾人表情都放松下來。
江問鶴則回頭白了謝夭一眼,謝夭沖他一笑,舉起酒杯道:“詐你一下,看你什么反應。倒很有趣啊,如果那位能看見的話。”
江問鶴又白了謝夭一眼,轉頭對那仆役道:“怎么了?”
那仆役雙手遞上錦盒,道:“千金臺送來的禮物。”
江問鶴點了點頭,那人把錦盒放在桌上,便即退下。
江問鶴打開錦盒,不由得驚嘆一聲,而后半瞇著眼睛看謝夭一眼,笑道:“謝夭,你完了,你大難臨頭了。”
謝夭笑道:“最難的都過來了,還能有什么難。”
江問鶴把盒子往餐桌中間一推,里面赫然是一株品相極好的附骨草。
他搖搖頭,嘆口氣道:“這哪是給我神醫(yī)堂的禮物啊,這分明是給你謝白衣的禮物啊。想必肯定是那蘇樓主見在千金臺上,我們和那兩儀觀爭搶這附骨草,便以為附骨草對你謝白衣的傷有用,千方百計尋了一株更好的送過來。”
謝夭這才知道他說的自己大禍臨頭什么意思,見他此時還在添油加醋,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道:“哎哎,差不多得了,咱倆互相放過行么?”
又在桌下悄悄握住李長安的手,低聲道:“別聽他胡說,我和蘇樓主真的沒什么。”
李長安不動聲色微笑道:“光說和牽手可不夠。”
謝夭道:“剩下的回去補給你,好不好?”
李長安偏頭笑了一聲。
謝夭也微笑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問你。”
李長安聽他語氣不對,頓時收住了笑,把這幾天做的事情想了一遍,想來想去大概沒有哪件事需要謝夭對自己用上門規(guī),隱隱不安起來,反手握住他的手,低聲道:“什么?”
謝夭并不回答,見了蘇泠泠送來的禮物,想起來關子軒的禮物還沒給,把那布袋拋給褚裕。
褚裕接了,晃了一下,奇怪道:“這什么?”
謝夭望著他笑道:“有人送你的。你猜是誰?”
“我認識的人都在這了,還能有誰這樣送禮?”褚裕奇怪道,“芳落姑姑么?還是……”他驀然想到一個名字,愣了一下。
謝夭點頭道:“對啦,就是關子軒。”
褚裕心里所想的那個名字就這樣被謝夭說了出來,呆在原地,聽到眾人笑聲才回過神來,垂下眸子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那袋子看了半晌,就連拆禮物都忘了。
謝夭道:“打開看看。”
“哦,好。”褚裕這才依言打開,看清里面東西,又愣了一下。
謝夭道:“是什么?”
褚裕抬頭道:“……是糖。”
那是滿滿一袋黃糖。
褚裕身上一直帶著幾塊黃糖,不是因為自己愛吃,相反,他很少吃那黃糖,只是習慣性地帶著,等化了就換幾顆。因為這糖是他父母被人殺害時,為了不讓他害怕,而塞進他嘴里的。
他沒有對關子軒講過這一遭,關子軒見他日日帶著,便以為他很愛吃。
在座之中,只有謝夭一人知道褚裕身上糖的來歷,見關子軒送的也是糖,不由得在心中感概關子軒心細如發(fā)。
見褚裕怔怔地看著那袋子,眼見就要掉眼淚,逗他道:“褚裕,你要吃獨食啊?”
幾個人都笑起來。
褚裕臉猛地一紅,抬頭看他一眼,道:“才不是!”說著抓起一把糖,給每個人分了。
一群人為了逗褚裕,飯也不吃了,都先往嘴里塞了顆糖。
江問鶴嘗了一口,笑道:“關子軒送的就是甜。”
褚裕紅著耳朵冷臉道:“是他非要送的。”
謝夭拿起一顆糖塞進嘴里,甜味頓時沁人心脾。他又拿起一顆,想了想,手藏在桌下,趁著眾人不注意,手指往上一彈,一顆糖頓時飛到屋頂之上。
姬蓮看那一顆糖飛來,沒想到自己也有,愣在原地。
謝夭這一下準頭極好,就是沖著姬蓮而去的,就算姬蓮愣了一秒,一伸手,還是穩(wěn)穩(wěn)地接住。
他接住那顆糖果,往下看了一眼,只看見謝夭烏黑的發(fā)頂。
謝夭發(fā)完那一顆糖,頭也不抬地接著端起酒杯喝酒。
姬蓮這時明白謝夭身邊為何總是熱熱鬧鬧的了。
謝夭確是個妙人。
他拆開外面包裹的糖紙,塞進嘴里吃了,目光轉向江問鶴,心道果然很甜。
那日明月高懸,月色如水。歸云山莊竹影蕭蕭,桃花谷花影微晃,千金臺東海之濱的相思紅樹輕柔柔地落著紅葉。四海之內(nèi),掛著同一輪圓月,盡是一般月色。
謝夭覺得,這是他此生,看過最好的月色。
第109章 歸云間(一)
月上中天, 酒菜已經(jīng)下了一半。神醫(yī)堂眾人還得準備明日中秋節(jié)的義診,外面的席面散的比他們這里要早,白堯還有許多事情要安排, 提前離了席, 臨走時還不忘叮囑江問鶴一句:“堂主, 少喝。酒多傷身。”
江問鶴已然醉了有六分,但面上卻毫不顯露, 抬眼沖他半瞇了下眼睛,饒有興味道:“傷身的是酒么?”
這話戳中白堯心事, 白堯不敢跟他對視, 轉過頭, 快步出了院子。
眼見江問鶴要接著喝, 謝夭皺了下眉頭, 抬頭往屋頂之上看了一眼,卻見屋頂上那人也在喝酒。他本來還想讓姬蓮下來管一管,現(xiàn)在看來,這倆人一般德行。
謝夭本來是這里面最饞酒的一個,但是今日卻出奇地沒喝多少,一是因為他身邊有個人一直盯著, 二也是擔心喝多了自己身體再出什么岔子。他向來不是個膽小謹慎的人, 但這時候多了些奢求,自己就通了冷暖。
謝夭和李長安對視一眼, 雖沒有說話, 但已經(jīng)明了了對方的意思。謝夭手指悄悄往上指了指,意思是我去把屋頂上那位送走了, 你把下面這位送走。
李長安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放心你去。”
謝夭笑著上下掃李長安兩眼, 玩味道:“他看上的你,又不是我。”
李長安品了兩秒才回過味來,無聲笑起來,他算是知道自己躍上屋頂時,謝夭干的那一杯酒是為何了。笑了會兒,道:“你別碰他,也別碰他碰過的東西。”
謝夭點點頭,又看江問鶴一眼,見江問鶴還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喝酒,表情毫無異樣,但對他們說話卻充耳不聞,便知這人醉得差不多了,道:“快把這人弄走吧,還真停不下來了。”
李長安起身道:“江堂主,我送你回房。”
江問鶴掀起眼睫看李長安一眼,反應了一會兒才道:“好。”也站起身來,站時身形微晃了一下,又立刻自行站穩(wěn),依舊端的是玉樹臨風的派頭。
月光下,姬蓮長腿一曲一直,一邊拎著酒壇喝酒一邊垂下眼看他,說不清是嘲諷還是什么,輕笑了一聲。
江問鶴轉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莫名往屋頂上看了一眼,目光正對著姬蓮的方向。這時候月色朗照,姬蓮雖有意藏在黑暗里,但也隱隱露出了身形,姬蓮知道自己若不往后躲,必定會被他看見,但那個剎那,他心底所想?yún)s是就這么著吧,不躲了。
仍然斜眼看他,兩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聚一瞬,又迅速撤開。姬蓮本以為自己能滿不在乎地向他看去,但跟他對上視線那刻,還是想起許多年前的大絕谷。但見江問鶴眸光迷離空茫,便知這人醉得不輕,也不知道看清人沒有。
姬蓮轉過頭,一邊喝酒一邊嘲弄低笑。
江問鶴眸光垂下一瞬,轉頭看向褚裕,笑道:“小褚裕,走了啊。”
褚裕“啊”了一聲,疑惑道:“問鶴先生,你怎么了?”
江問鶴轉了個圈道:“我很好啊。”
李長安站在一邊看他,時刻準備在在他站不穩(wěn)時扶他一把,果不其然,江問鶴中途晃了一下,但是還不及李長安去扶,江問鶴已經(jīng)一扶桌子站定了。
江問鶴笑道:“我下午跟你說的話,你記得嗎?”
褚裕想了想江問鶴今天下午說的話,也沒覺得其中哪句特別打緊,但這時候他只以為江問鶴喝醉了說瘋話,于是順著他道:“記得。”
江問鶴點點頭,一拎桌上酒壺,轉身一邊喝一邊走,模樣頗為瀟灑豪氣,喝酒的架勢倒像詩仙在世。
謝夭聽江問鶴跟褚裕說的幾句話,貌似帶有別樣的意味,但不知道今天下午江問鶴和褚裕都說些了什么,又見江問鶴這時候還拎酒喝,眉頭微微蹙了一下,道:“長安。”
李長安應聲而動,江問鶴剛仰頭喝了一口,就已經(jīng)奪下了他手中酒壺,兩指指背一彈壺肚,那酒壺便平飛出去,穩(wěn)穩(wěn)落到桌上。江問鶴尚在茫然,李長安就已經(jīng)扶了他,往外走去。
等把江問鶴送走了,謝夭才道:“褚裕,他今天下午跟你都說了什么?”
褚裕想了想,道:“沒說什么,都是閑聊。”
謝夭心想,江問鶴醉成那個樣子,可能真是發(fā)酒瘋,興許真是自己多想。一抬頭見屋頂上那位還沒走,當即躍上屋頂,笑道:“朋友,散席了。”
褚裕沒想到上面還躲的有人,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屋頂上那人面容蒼白,滿臉邪氣,看上去有些面熟,但不知道在哪見過。但見謝夭只站在原地跟他說話,兩人并不動手,就好像兩人是舊識一般。
姬蓮好像沒聽見,仰頭繼續(xù)喝酒。
謝夭眉頭微蹙道:“閣下,你別是喝醉了吧?你喝醉了我還得把你弄出去,這可就太麻煩了。”說著,腳尖輕點,一步跨過,只不過瞬間就奪了他酒壇,拿在手中晃了晃,酒壇中酒已經(jīng)被喝空了大半,訝異道:“一人喝了這么多?”
姬蓮冷不丁被他奪了酒壇,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偏頭看他,笑道:“你徒弟不是說,不讓你碰我碰過的東西么?”
謝夭笑了下:“我七星海棠都吃了,這世上大多數(shù)毒對我沒用了吧。你身上真的帶很多毒?”手掌一送,已將手中酒壇送至底下桌上。
姬蓮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珠看上去莫名有些嚇人,認真道:“特別多。”說完自己也忍不住似的,輕笑一聲,站起身來看著他,整了整自己衣袖,慢條斯理道:“秋月白可喝不醉人。”
江問鶴喝得也是秋月白,謝夭覺得奇怪,問道:“怎么江問鶴就喝醉了?”
姬蓮嘲諷地笑了聲:“誰知道,他技不如人,醫(yī)術爛酒量也爛。”
謝夭跟江問鶴誰也看不慣誰,但日常罵起來卻是誰也罵不過誰,聽得姬蓮這樣說,很想笑,又生生忍住,心道這世上能制住江問鶴,恐怕只有姬蓮了。
謝夭道:“你故意引我徒弟去你復生教干什么?”
姬蓮轉回頭看他,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后轉頭嘆了口氣:“還不是因為你徒弟武功太高了,不把你徒弟弄走,我對江問鶴很難下手啊。我當時打算先借你徒弟用一用,然后再把他身上的毒解了,順便給你留下一張藥方,結果反倒是我差點被他綁到神醫(yī)堂。”
謝夭微笑道:“你不看是誰徒弟。”
姬蓮看他一眼,道:“怪不得你和江問鶴能玩一起去呢。”
拍了拍手,轉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回過頭道:“謝白衣,那日我探你脈搏,你身上傷勢已好了大半,但是脈象中間卻有一點奇怪,雖然死應當是死不了的,但你還是注意著點,要是感覺有什么不對,趕緊去找江問鶴。”
不用他說,謝夭自己也感覺了出來,但他能感覺到,那內(nèi)勁與歸云山莊一脈相承,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好是壞。這時聽姬蓮點破,漫不經(jīng)心笑道:“你不是說他醫(yī)術爛么?”
姬蓮彎起眼睛:“要想我給你醫(yī),那你也要找得到我啊。”說完縱身一躍,身形已隱沒在黑暗之中,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謝夭仍站在屋頂之上,這時只聽得姬蓮笑道:“謝白衣,多謝你的糖。后會無期了。”
—
李長安送江問鶴回房,江問鶴身形搖搖晃晃,但是愣是不讓李長安扶,他推開李長安的胳膊,從懷里掏出來一本書,遞給他道:“李長安,這是給你的。”
李長安奇怪地接過,捏了一下,那書竟然有半個拇指那般厚,書封上并無書名,便開口問道:“這是什么?”
江問鶴豎起一根手指,正色道:“這里面記的是你師父的藥方,遇到哪種情況,加什么藥,減什么藥,都已寫得清清楚楚了。還有給他常用的施針穴位,針沒入幾寸,針灸多久,也都寫清了。你有內(nèi)力根基,學起來很快。”想了想又道,“給謝白衣針灸很麻煩,但你給他針灸的話,他大概就不敢亂動了。”
李長安只覺得這書沉甸甸的,道:“為什么要給我?”
江問鶴奇怪看他一眼,道:“他身邊又不可能時時都有大夫。再者,他現(xiàn)下也好得差不多啦,也不用被關在神醫(yī)堂里,日日被大夫跟著啦。日后只需每半年一次,來神醫(yī)堂找白堯把一次脈即可。”
李長安眉頭卻微微皺了一下,道:“為什么是找白堯,不是找你?”
話音剛落,江問鶴就扶著墻干嘔了一聲,李長安那一句問話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江問鶴說話全然含糊不清,聲音也斷斷續(xù)續(xù),說得顯然全是醉話。
李長安閉了下眼睛,心里希望是自己多想。聽說有的人喝醉了之后會莫名其妙地抱著人哭,對比起來,江問鶴說兩三句莫名其妙的話倒也正常。
江問鶴干嘔完,緩了兩秒,笑嘻嘻道:“我呢,比謝白衣和你入江湖都早,也算是你們前輩。但是這么久也沒給你們……給你們準備什么禮物。”
李長安只覺得能跟謝白衣待在一塊就好,壓根沒奢想過能成婚收禮之類,又是感動又是想笑,道:“那前輩準備了什么?”
江問鶴隨手掏出來個藥盒,拍到李長安手里,道:“給謝白衣的,你用不上。”
這一會兒功夫,江問鶴已連塞了兩樣東西在自己手里,李長安問道:“這又是什么?”
江問鶴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嘴角忍不住往上翹,又忍住笑容,神神秘秘道:“我不敢說,你拿給謝白衣看,他就知道。”
這時已能看見江問鶴房間的門,江問鶴擺擺手道:“行了,就到這吧。你趕緊回去。”說著,自己一個人往前走去,中秋圓月下的身影孤零零的,顯得有些蕭索。
李長安站在原地,看他推開了門,這才轉身回去。
江問鶴卻在進屋的剎那,迷離茫然的眼神瞬間變得清醒,本來還搖搖晃晃的身子當即站穩(wěn),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睾仙狭碎T。又黑燈瞎火地在門內(nèi)站了一會兒,想到和姬蓮對視那一眼,輕輕地抽了一口氣,身子順著門邊,慢慢地滑了下來。
第110章 歸云間(二)
李長安帶著書本和那一小盒藥膏回去, 走回院子時發(fā)現(xiàn)桌子已被撤下了,只有中秋掛的燈籠還燃著。院子里靜悄悄的,方才的熱鬧反倒像是夢一場似的。
推門進屋, 謝夭看見李長安手里拿的東西, 笑道:“你去送人怎么還順了東西回來?”
李長安道:“這是江堂主給的, 我總覺得……”但具體覺得如何,卻又沒說出口, 只抬起眼睛看了謝夭一眼。
謝夭伸手接過他手中的書,見一行行寫得都是藥方, 種種情況詳加注明, 看了一會兒, 垂下眸子, 倒吸了一口涼氣, 接著抬起眼睛,笑道:“長安,你好像有點搶手了,他這是要把畢生所學都傳給你啊。”
李長安瞥他一眼,道:“這要是他畢生所學,神醫(yī)也太容易當了。”
謝夭何嘗不知道, 他只是故意亂七八糟地給李長安打岔。現(xiàn)在看來, 江問鶴豈止是沒喝醉,他實際上清醒得很。謝夭笑著笑著, 嘆了口氣, 道:“有的時候呢,還是不要那么清楚的好。”
李長安玲瓏心境, 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悶悶地“嗯”了一聲, 抬起頭道:“謝白衣,但是我想清楚你。”
謝夭眼睛半瞇一下,笑道:“我有什么不好清楚的?”
李長安偏過頭,眸光微沉,千言萬語一起涌到嗓子眼,你這些年為什么不回山莊,為什么一直騙我,有沒有偷偷回去看我?但又問不出,有些話自他們相認的那一刻就該問,過了那個時間,再問便顯得太晚。
謝夭表情變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做的許多虧心事似的,李長安能問的東西太多了,要是真問起來他可招架不住,連忙轉移了話題,道:“那一盒是什么?”
李長安道:“江堂主說是送給我們的……賀禮。他說是給你的。”他有點不好意思說那兩個字,中間頓了一下。
謝夭笑道:“說的時候不好意思,做的時候可沒有。”李長安干咳了一聲,謝夭走過去,拿過了那盒子,邊走邊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禮。”
那是個很漂亮的瓷藍盒子,打開蓋子,里面是淡黃色的乳膏。謝夭問了一下,有一股很濃的花香味,他用指頭沾了一點,抹到腕子上,也沒什么感覺,笑道:“這是擦臉油?這種東西需要他送?”
這時李長安想起了什么,問道:“謝白衣,你方才在飯桌上,想問我什么來著?”
謝夭聞言,憋不住想要壞笑,笑了兩聲,這才眼波流轉地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很有流氓氣地開口道:“小長安,姬蓮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李長安不解道:“什么做什么?”他不想把那天的事細說,刪繁就簡避重就輕道:“他想往我身上下毒,沒成功。”
謝夭仍舊看著他道:“我沒問那些。”
李長安看了他一會兒,而后低下頭笑了一聲,謝夭本意在調(diào)情,但見了李長安這一笑,心里不由得猛跳一下。
這時李長安抬起眼睛看他,道:“他說我長得很不錯。”
“什么?”謝夭心里頓時無名火起。
李長安看著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師父,這句話不對么?”
謝夭收徒,確實有看臉的成分,聽了這句,偏頭看他,見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含笑,專注看著自己,心里火氣噗地熄了一半,哼了一聲道:“這只能算他長眼睛。”
他正在這兀自生著悶氣,心道再見姬蓮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塊,這時李長安走過來,抓住他手指,往自己臉側放去,在謝夭耳邊沉聲道:“他摸我這里。”
“什么……”謝夭冷不丁被他抓住,剛才涂過藥的手腕發(fā)熱,隱隱有向全身傳導的趨勢,手指又碰上他臉頰,感知著手指尖的觸感,聲音都虛了一下。
不等謝夭說完,李長安又抓著他的手往下滑去,滑過喉結,再依次往下,觸到鎖骨,最后停到心口的位置,一邊摸一邊在謝夭耳邊啞聲道:“他還摸我這里,這里……”
謝夭越聽心里火氣更盛,全身都熱起來,咬牙切齒道:“好,好。”猛地睜開眼睛,抽出手掌,與此同時桃花枝出袖,他拎了劍就氣勢沖沖往外走去。
這個時候姬蓮應該還沒走太遠,總而言之先揍他一頓出氣再說。心里又一陣后悔,在酒樓就不應該手下留情,也不應該給他打掩護,更不應該給他糖!
李長安倒是沒見過謝夭因為什么氣成這個樣,瞇眼看他背影,如此看了一會兒,才開口笑道:“謝白衣,你干什么?”
聽他語氣充滿調(diào)笑,謝夭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只覺得渾身的火氣蹭蹭蹭往上冒,冷笑著頭也不回道:“你還問我?殺人看不出來么?晚上你給我等著。”
李長安聽了這話,笑瞇瞇道:“晚上等著是什么意思?”
謝夭耳根都紅了,他終于忍不了了,回頭疑惑又詫異看他一眼,猛地想起,經(jīng)過這些□□夕相處,李長安早不是剛見那時,調(diào)戲他一句能紅著臉半天說不出話的小屁孩,如今反而能反將一軍。
他拎著劍大踏步走回去,李長安就斜倚著柜子,看他提劍朝自己走來,全身上下掃了好幾遍。如果他手里沒劍還沒這個效果,李長安就是很喜歡看他拿劍。
謝夭走近,一只手猛地扯住他領口。李長安被他一拉,站直了一點,手下意識地就扶上了他的腰。這時聽得謝夭在自己耳邊調(diào)笑道:“要你啊。”
李長安眼睛猛地睜大,掐著他后頸就吻了上去。他感知到他全身燙得嚇人,在接吻的間隙中,看向謝夭眼睛,只見他眼里潤澤地滿是水光,迷離又空茫。
好像……不對勁。
謝夭也發(fā)覺自己有些奇怪,快要呼吸不過來時,猛地推開了李長安,低下頭去看自己涂過藥的手腕。手腕處還是很燙,比其他地方還要燙,藥已然被吸收完了。
他頓時明白了那是什么,罵道:“他娘的,我知道這是什么了。仗著他神醫(yī)堂有本事了。”
李長安疑惑不解道:“什么?”
謝夭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李長安見他脖頸耳根都紅了,腦子里轟得一聲,忽然明白了。
這藥涂在其他地方本該沒用,但是到底是神醫(yī)堂出品,藥效極厲害,謝夭大病初愈,本來就什么藥都能進他體內(nèi)三分,更何況手腕這地方皮膚薄血液流通又多,藥就這么擱著皮膚吸收了進去。
李長安偏頭笑起來,喉結震動。謝夭感覺到他在笑,問道:“你剛說什么?江問鶴說這是給我的?”
李長安笑道:“對,而且……師父,我大概用不到。”
這倆人一個拐著彎說自己年紀大了不行,一個調(diào)戲自己徒弟,謝夭一邊喘息著一邊提了劍,轉身就要往外走,冷笑道:“他娘的,我要砍了他們師兄弟兩個。”
李長安拉過他,頭埋在他頸窩里,小聲地委屈巴巴道:“師父,等會兒再砍吧。”又抬頭咬了下他耳垂,斜眼玩味地看他表情,含糊地啞聲道:“先要我。”
謝夭深吸一口氣,接著抓著他吻上去:“你看我用不用得到。”
做至中途,李長安仰頭看他,謝夭垂下眼睫,分不清是汗珠還是淚珠,掛在他睫毛上,狐貍眼半瞇,目光打量著掃向李長安全身,問道:“他都摸你什么地方來著?”
李長安笑著拉過他的手。
謝夭附身下去,惡狠狠地咬了一個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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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謝夭一身清爽地起床,聽得外面陣陣的練劍聲,打開門,只見院子里的正是李長安,他還是穿了一身黑,頭發(fā)都被利落地束了起來,不過頭上飄揚的發(fā)帶是紅色的。
他沒找到自己的,隨手拿了謝白衣的,系上了。
謝夭伸了個懶腰,接著斜倚著門邊看他練劍。院子里種了一棵很大的桂花樹,桂花樹下放著一張石桌,兩張石凳。此時桂花開得正盛,院里滿是桂花香氣。風一吹,桂花悠悠地飄落下來,落到石桌石凳上。
之前謝夭看他練劍時,還能皺著眉頭挑出一些錯處,然后自己上手帶他去練。但現(xiàn)在他卻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了,初練劍時,劍招劍式不可改,劍意不可移,但越練到后處,則是劍法本無法,全憑用劍者心意而動。
飛花三十六劍,李長安和自己使來就大有不同。自己創(chuàng)這一招時,純是想看花而已,而且不光要自己看花,還要全天下人一起看花。但李長安使來,則是十足十的殺招了。
這樣想著,他眼珠一轉,忽然抽劍出鞘,眨眼之間手中的桃花枝便已經(jīng)格上李長安手中的青云。謝夭速度太快,如此冷不丁上來,李長安吃了一驚,心道幸好剛才那一招沒用全力,就要收勢。
謝夭感知到他在撤力,垂眼看了眼他的劍,又抬眼,笑道:“李長安,本事大了啊,看不起我?我現(xiàn)在還能打你十個。”說著,一手背在身后,徑直攻上,正是師徒比試式,讓徒弟一只手的意思。
李長安一時不察,被那紛繁劍招逼得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謝白衣,你是不是怕你天下第一的頭銜不保?”
“天下第一丟就丟了,誰稀罕。師父的頭銜可不能丟。”謝夭笑道:“正好,你用天上人間那一式來攻我。”
謝夭沒用天上人間跟人打過,也不知道這一招究竟威力有多大。這時突發(fā)奇想,想試一試。
李長安眸光沉了一下,道:“你認真的?”
謝夭點了點頭,不給李長安猶豫的機會,揮劍就攻了上去。
若是在場有劍術高手,又恰好識得天上人間這一招,便會發(fā)現(xiàn)謝夭每一次動作,都把李長安用其他劍招的空間完全封死。除非對劍術精通到極致,不然決計做不到如此精準。
但是天下再沒有第三個像他們這樣的劍術高手,也不會有第三個人會用天上人間。
這兩人的比試,總叫人覺得應該在華山絕頂,抑或是雪山昆侖。但實際上卻是在神醫(yī)堂中,其中一個還是在養(yǎng)病的病號。
撲面而來的全是劍影,李長安前后左右都已經(jīng)被謝夭封死,他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拇指摩挲了一下青云劍柄,陡然握緊,一個劍花閃過,天上人間的起手式已經(jīng)使了出來。
謝夭只覺得清純的劍風撲面,在心里驚嘆一聲,但維持著自己師父尊嚴,面上繃地四平八穩(wěn),道:“好,就這樣。”說著急速回撤,他對這一劍的威力心里已了解了個七八分,心知肯定不能硬抗,但這一劍花瓣飛來時直如無邊無際,暗自在心里思考如何破這一招。
李長安劍氣已然卷起飄落的桂花花瓣,謝夭望著漫天桂花雨,仍未想出解法。他年少時精彩絕艷的一劍,豈是輕而易舉就能破解的?就連如今的他自己也不能。
桂花載酒,終非當時,謝夭頭一次生出點時間的可悲來,微笑著看著李長安用出那一劍。
他本以為這將是極具攻擊性的一劍,旁邊的石桌石凳不碎也要被鉆千百個窟窿那種。但出乎謝夭意料的是,李長安在那一瞬看向了自己眼睛,而后手中青云斜劈,數(shù)萬桂花瓣悠悠飄落下來,帶著桂子清香。
在那一片金黃中,李長安飄揚的紅色發(fā)帶格外顯眼。
兩人站在這一片桂花雨中,謝夭嘻嘻笑道:“怎么忽然變招了?這樣以后打架可不行。”
李長安抬頭,伸手去接飄落的花瓣,道:“師父,你說你本來創(chuàng)這一招時,是用來看的。你讓天下人知道武功可以不打打殺殺,可以很漂亮。可我覺得,落花要給值得的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