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阿皎住手!”
寧和雖已連聲喝止, 但還是晚了些,待那黑尾大蛟回?過頭來,地上哪還有那黑斑大蛇的影子?
寧和忙于應對面前萬千柳條, 匆忙間瞧見此景頓時眉頭緊鎖, 揚聲道:“你……莫不是將它吃了?”
黑蛟黝黑粗壯的蛟身在數不清的綠柳之間游戈, 好似萬頃碧波間一尾游魚,左沖右突, 以鱗爪將這些柳條們抓扯盡斷。
寧和一聲問?完,就見那蛟回?過頭來,綠瑩瑩的雙目往這邊瞥過來一眼,頓了頓,將脖頸微微昂起,張嘴朝地上吐出?一團物什。
那東西青花二色,亂糟糟纏作一團,落地顫顫蠕動半晌,冒出?一個圓圓頭顱來,正是那花蛇黑眉。
“你還當真將它吞了!”寧和簡直頭一回?有些著惱了,不過她向?來耐性極佳, 加之如今情形不便多說,便只再叮囑了一句:“此舉萬不可再有!”
黑蛟燈籠似的眼睛眨了一下, 碩大的腦袋點了點。
那被從蛟口之中?吐出?來黑蛇瞧著萎靡不已, 摔在地上好一會兒, 才掙扎著爬起來鉆入一旁的草叢之中?遁走。
頭頂漫天柳條既韌且密,其上串串柳葉又似無數細小刀刃一般鋒銳,極是難纏, 幾乎要比得上先前青云頂上叫寧和師生?二人吃了大虧的鸞鳳火蝶。
然而寧和如今的一身修為卻早已是今時不同往日,只在最初匆忙應對之時猝不及防忙亂了一陣, 又有黑蛟在旁掠陣,很快便游刃有余起來。
無數被劍鋒斬斷的柳段紛紛揚揚,落在地上越積越多。
寧和每揮一劍,便出?一聲:“我等并無惡意?,還請閣下停手!”
然而四下卻始終全無應答,只柳條破空之聲密密如雨。寧和無法,只得拿劍繼續朝那柳干砍去。
柳條再多,也是從那樹干上伸展出?來,若是樹干倒塌,想來枝條也就無以為繼。寧和先前不為,不過不想貿然傷及其性命,現?下無可奈何,便只得動手。
此處柳樹株株皆有參天之巨,其干之粗數十人合抱,堅硬非常,金石難動。只是寧和的劍斬的,卻從來都不是形。
月華一般朦朧的白光自狂舞的柳枝間平平升起,所至之處綠柳根根而裂,簌簌而落。那光越升越明?亮,越升越浩大,溫柔如水、明?亮如日,幾乎要將這被漫天柳枝遮蔽了天空而顯得陰暗的林間一寸寸照亮——
一劍孤山。
山巒一般的浩然劍光朝著地面傾倒下去,其勢也真有山巒傾塌之威,白光落處巨柳轟然迸裂,滌蕩四野,滿地青綠落柳猛然蓬飛而起,天地下起一場碧雨!
這一劍,便擊塌了兩株柳。劍光穿透過去,又數丈方才散去,所過之處樹蔓盡裂,眨眼間于這密林之間清出?一片空地,天光順著其間落下,周圍頓時一片明?亮。
寧和踏在明?光中?,收起劍勢,回?身看去。
“還請足下現?身一談——”
她原以為自己這一劍也算震懾一二,能叫對方有些顧忌,從而現?身出?來,有話可聊。卻不想塌去兩樹,剩下的巨柳們靜了片刻,隨后而來的竟是比先前更?為狂亂的進攻!
原本就滔天而舞的柳條們霎時間又更?暴漲三分?,不計其數有如綠云一般朝著寧和“嗖嗖”滾來。
寧和不得不再度揮劍以對。
雙方這一戰愈演愈烈,直至最后一株巨柳倒下之時,這片密林已被毀了個七七八八。尤其中?心之處,說是夷為平地也不為過。
寧和立在一地殘枝之間,有些疲憊地抬袖拭了拭額間。黑蛟小山般的身軀盤在她身畔,纏繞在一株柳干上。
他先前用一副蛟身絞住這株巨柳,將其硬生?生?拔地而起,大約耗費了些力氣,此時懶洋洋地耷拉著腦袋,不怎么動彈。
想來也是別無它法,這柳絲既韌且密,漁網一般,使得寧皎一身無往不摧的堅鱗利爪無處著力,只得使了這笨辦法。
滿地殘枝柳葉鋪得有丈許之深,足底踏上去松軟潤濕,鼻端滿是其微微帶著苦味的汁液氣息。
四周寂靜下來。先前林間遍地的野獸飛鳥早已不見了蹤影,連同那紅狐貍王胡兒,盡都逃了個干凈。
寧和也尋了一根柳干坐下,正欲盤膝調息一二,卻忽然驚覺身上青云榜有所異動,倏地抬眼,就見那卷青軸已自內府之中?飛出?,至她眼前展開。
只見一簾青布迎風舒展,青光蒙蒙有如霧中?湖面,而那突兀現?出?來的一點朱紅,就好似一滴濃艷鮮血滴落水面,眨眼間擴散開來。如煙似網,緩枝曼展,那流動的細小色縷極輕柔地隨著水波而動,仿若一席層層旋開的裙擺。
白霧間傳來輕緩而悠遠的一聲,似嘆息、似輕哼,又似一段不知何起的無名的歌謠。
——青云群妖榜第九席由空轉實?,其名為:紅淮女。
而榜中?顯示此妖所處之地,此時此刻,就在寧和身后。
寧和猛然回?頭看去,就見身后不知何時竟無聲無息地站了一個人。是個女子。
那女子著一身碧色裙裳,一頭墨發挽作隨云髻,立在滿地柳葉之上,只隔半丈距離,靜靜望著這方。
這女子生?得極秀美?,只是唇無血色,一張面龐白若新雪,極瘦,身形單薄得叫那輕飄飄的裙擺也顯得寬大了,一眼瞧去只覺得有飄渺伶仃、不勝涼風之感。她眉間微蹙著,目光似遠似愁。
淮女。
只見了這一眼,這名字便浮在唇齒間,舌尖隱約嘗到柳葉微苦的氣息。
這就是淮女,她和寧和至今見過的妖都不同,樣?貌、神情、姿態,她幾乎全然像是一個人了。
淮女蹙眉望著寧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說:“我不愿如此,可你毀了我的柳,我便也只能如此。”
那吐出?來的聲音也是輕且愁的,像那二月河畔掠過柳稍的春風一般柔和,又憂愁。
她說完這話,寧和想開口,卻猛地瞧見她足下忽然泛開了一抹鮮紅,初時一點,眨眼間便向?四方蔓延。
定?睛一看,才發現?變紅的原來是那堆了滿地的殘落柳葉。
層層疊疊青綠在一瞬間化作血紅,紅得灼烈、紅得發褐,那一枚又一枚的細細柳葉就像是一瞬間有野火燎原,紅得像要燃燒起來,無風自舞,蓬蓬飛起。
淮女立在漫天紅葉之間,神情還是那樣?安靜而帶著愁緒,目光哀傷。她身上原本青色的衣裳一點點地褪去了顏色,濃艷的紅痕斑駁地浸出?來,像是滿身傷口浸出?血來。只一個呼吸間,那身青裙便化作了血紅。
淮女裹在鮮紅的裙裳里,一張臉瞧著越發的蒼白,像是一段雪裹在血里,卻倒比青衣時更?鮮活幾分?。
一身紅衣的淮女踏過滿天紅葉,朝著寧和走來。她說:“你要將我埋在淮水之畔。”
話音剛落,那些紅艷欲燃的柳葉就真的燃了起來。火焰轟地一下席卷八方,空中?、地上,凡是紅葉飛過的地方,憑空都燃起了烈烈的大火。
寧和不得不匆忙間御劍而起,躲開那四處翻涌的火舌。她揮劍斬出?一道陰劍,劍光幽幽冰藍,以極寒之氣將身前一方火焰壓去,只留地上一道漆黑灼痕。
她重新落回?地上。
“足下可是淮女?”寧和說,“我等并無惡意?,毀去這巨柳也是實?屬無奈之舉。不若坐下一談,也好過兵刃相向?。”
淮女微笑起來,只目光還是輕愁,不語。
寧和只得再道:“是先前有一紅狐,領我來得此處。我……”
“你不必責怪胡兒,他大約以為你是伏風門中?人。”淮女柔柔地說,輕聲細語:“我這林中?許多小妖,總引得那伏風門弟子年年來此,想捉些回?去練他們的御獸之道。甚是惹人討厭。”
伏風門?
寧和頓時想起秘境里那黃三,還有金虛派時見過的沈媞微,還有她以腹孕養的“蟲兒”。
寧和不愿以偏概全,但就她距今所見,這伏風門之行事作風,實?在難以叫人欣賞。
她解釋道:“我并非伏風門人,此
番也不過路過貴地,并無它意?。”
“我自然知?道。”淮女微笑著說,“伏風門,養不出?你這樣?的人,也使不出?你這樣?的劍。”
她春水一般滿藏愁緒的雙眸凝望著寧和,唇間逸出?一聲嘆意?一般的呢喃:“滿身金輝,如烈日當空。如此煌煌而不可目視者,從前我只見過一人。”
寧和便道:“既然是誤會一場,何不就此揭過?毀了這幾株柳樹,是我等之過,淮女凡有所求,寧和必無不應。”
淮女卻搖頭。她一揮袖,一道艷紅火蛇便巨蛇一般騰空而起,朝著寧和撲來。
寧和一劍將那火蛇斬滅,嘆道:“便非要如此?”
淮女含笑凝眸,抬了抬袖,紅裙無風飄動。漫天燃燒的柳葉頓時隨著她的動作四散而去,火光剎那暴漲數倍,洶涌如海,所過之處土皮、草木盡皆焦黑,焚盡一切。
她蒼白的臉龐在灼熱的火光中?哀愁地微笑:“你若不殺我,我便要將這方圓百里之地化為焦土。”
寧和皺起眉,掌間化出?劍光:“就當真非要如此?我聽聞你數年來在此講道,想來并非作惡之輩,如今卻何必作此姿態?”
“數年?我在此地講道,已有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淮女一笑,說道:“你若殺了我,我便同你講一個故事。”
話間,柳火再漲,焦黑已漫至了遠處山頭。
寧和眼見情形至此,心知?再無轉圜之地,只得嘆一口氣,抬劍以對。
淮女固然有一身烈火,然而寧和本就滿身陰靈之氣,又化了那寒水珠在身,劍劍皆能以極寒蓋去那火,不出?幾劍便近得她身前來。
而淮女身形飄忽,往后細柳臨風般一閃,一抬袖,周身便忽然凌空現?出?數條柳枝如蛇,朝著寧和兇猛探來。
說是柳枝,卻生?得通體漆黑,枝上也無葉,只結著一朵朵鮮紅如血的焰。
寧和揮劍抵擋,那柳條卻柔韌得古怪,其上的火焰也遠不同于那些四散的紅色柳葉,分?明?是火,撲面時卻有種針扎一般的陰晦之感。
寧和未察之下,叫一枚火焰穿過劍風,燎過了她的右腕。
只輕輕一觸,便留下一道卵石般的焦痕。那焦痕就如附骨之疽,片刻間就擴成了一小片。
寧和眉頭皺了皺,指尖一動,便將整段右臂化作一只金手,大日之力流轉數次,方才將那股刺痛般的灼燒之感祛除干凈。
再抬眼看去,就見漫天灼灼紅柳葉間,淮女婷婷而行,紅裙蹁躚,身后有無數綴滿血紅焰朵的黑色柳枝無聲伸展,長逾數丈,如同花瓣聚攏在花心一般將她包裹其中?。
淮女朝著寧和抬起手,那些黑色柳條就像狂舞的藻,鋪天蓋地地向?她涌來。
第一百零二章
寧和抬手, 瞬息間打出?數道劍芒如扇,朝前?平鋪而去。道道皆攜萬鈞之力,將面前?無數黑柳盡數逼退!
幾束穿透而過的劍芒打在地上, 擊起塵土如雨。
正是?先前?從莊岫云處學來的望江劍法, 問路一招。
寧和練習許久, 如今已頗有幾分所得。
待得那黑柳們被劍芒逼回淮女身側,好似無數發?團般虬結團涌之際, 寧和將劍鋒一抬,氣貫如虹,接以孤山一劍,山巒般劍光頓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轟然而下!
這一連兩劍氣勢洶洶,霎時間便將淮女逼退三丈有余,滿身柳枝亦是?被打落大半。
淮女蹙了蹙眉,蒼白的面色泛起幾分紅暈,揮一揮衣袖,須臾之間身后?又涌出?更多的柳枝。
寧和目光微凌,再度撲身上前?。
秋來浪起,問路孤山!
這二式四招望江劍法在她劍尖流轉自如, 起手秋來攻泛以阻那黑柳,后?接問路攻散逼其退去, 再以浪起那有如連綿之水般層疊洶涌之勢將其攪碎, 最后?再以孤山一劍劈向其根源淮女——只兩套走下來, 便將她打得是?面如金紙,搖搖欲墜。
只是?寧和連斬數劍,自身耗費也頗大。此時林中已燒成火海一片, 血紅的、燃燒著的柳葉們隨風席卷八方,沾之即燃。此間又正是?群峰低矮、山林茂密之所, 轉眼間便燒得濃焰熏天,黑煙滾滾。
寧和身處山火之中,滿身赤金又著法衣,這柳火自然不能奈何?于她。只是?到底憂心于火勢蔓延太快,不得不幾番以陰劍滅火,分心它處,便又給?了不遠處的淮女喘息之機。
但淮女卻?并未借此時機尋路遁去,只身形一晃,跌落在地,素白的雙手撐在焦黑的地面上,雙眸微闔,稍頃,原本泛著潮紅的面色便好上許多。
她像是?從這火燎的大地之中汲取了平復之力。
于是?待寧和再回頭來,淮女已經重新?站起,身后?先前?頹態盡顯的黑柳們也都重新?恢復了精神。
一來二去,此消彼長,寧和神色也越發?冷凝,這漫天的火映在她黑色的雙眸中,好像在那眸中也點燃了一簇火。
寧和的怒氣此時并不在于淮女之難纏,她這一路走來,可謂步步皆是?迎難而上,從無容易時候。叫她憤怒的是?這滿山的火。
真魂境修士五感之敏銳,她能聽見方圓數里草木化?作焦炭的聲音,聽見林中活物?掙扎而死的聲音,甚至聽見幾隊行走在林間客商們絕望奔逃的聲音,而她無能為力。
寧和的修行之路,就是?在她深感無能為力之時在腳下展開,她的劍,也是?自這種無力與憤怒之中而生。她抓著劍,感覺到自己?的內府正隨著這種怒氣的鼓蕩而不斷顫動。
同時,她的憤怒之中還夾雜著一股難以消弭的疑惑,一種不解。她想,為何?至此?
如那王胡兒所言,淮女性情平和,平生講道救人,待它們小妖們極好。又如淮女自己?所言,她在此講道已講了足足千年。這些都說明,她至少是?一名性情和煦的妖,她已經那樣像是?一個?人了,口吐人言,神情舉止甚至稱得上文雅閨秀,比她教了數月的阿皎都更像是?人。
可為什么,如今卻?一夕之間劇變至此?她是?淮水畔一株柳樹成妖,想來也這些年來扎根在這山間,籍土壤雨露為生。卻?為何?此時一朝發?作,便要將這山林草木焚盡?
為何?、為何??
秋來、浪起、問路、孤山,一劍接一劍。每一劍,都同那日青竹林外莊岫云提劍而起的身影更為相近幾分。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山間的火約燃越大,淮女紅衣獵獵,身上已被劍鋒劃出?許多傷口,那些口子里流出?的卻?不是?血,而是?某種黑色的不明汁液,流淌在她雪白的皮膚和血紅的衣裙上,就好像一道道皸裂的細紋。但她每一回都能趁著寧和應對四散的火勢時以手撐地,又重新?站起身來。她甚至仍是?微笑著的,憂愁、靜雅,仿佛察覺不到任何?痛楚。
不知從哪一瞬起,寧和忽然意識到了,莊兄的劍固然鋒利,卻?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一切。她應當有她自己?的劍。
因為她的劍與旁人都不同,此劍即此心。一顆心,應當承載著自己?的意念,就像她的筆從前?寫前?人詩、寫圣人言,后?來以抒胸臆、以訴衷情,寫她自己?。
寧和足踏一截燃燒的柳干,隔著浮動的焰火凝望淮女的臉龐,同她漆黑的雙目對視。她的劍光在手中緩緩生長,比從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明亮,仿佛月映雪光。
沒有起式、不見殺意,平平而出?,那劍影出?手,刃口甚至并不鋒銳。它分明極輕,卻?又因堆疊了無數的白光而顯出一種凝實的厚重,它分明極亮,可又像最清透的水波般空若無形,寧和甚至能透過這劍光看清對面淮女驚愕的臉。
——我有一劍,浩然之氣。
這一道自她金丹之時便借登仙梯之靈氣朝天斬出?過的劍影,如今終于徹底成型。成了她的第一劍。以吾浩然氣,養吾心中劍。
此劍即此心,寧和將她心中的不解、她的憤怒蘊藏在這浩然劍光里。
這一劍曰喝,當頭一劍,喝問其心:此行此舉,合理乎?俯仰天地,無愧乎?前?路歧途,回頭乎?
劍光過處,穿透漫天黑柳,直直轟擊在淮女身上。
她當即吐出?一口黑血,
倒在地上。柳條簇擁在她身側,漁網一般將她包裹,顫顫舞動。
可淮女卻?一動也未動。她躺在那里,怔怔的,一張臉上盡是?空茫。
寧和望了她片刻,收起劍,緩緩朝她走去。
等寧和走至身前?,垂眸望著自己?半晌,開口喚了一聲淮女,她才終于抬了抬眼。
淮女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說,一開口,蒼白無色的唇邊便淌出?一線漆黑的血,“我若生來是?個?人,該有多好?”
寧和想了想,說:“做人,也不見得很好。”
她這一生見過許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邊一株野草強上幾分。
淮女笑了一聲,說:“那我就做你這樣的人。”
寧和說:“我不算什么,不過一介書?生。”
“你們這樣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說,“真叫我羨慕。”
寧和看?著她漸漸爬上黑色裂紋的臉,沒?有再說話。
“你不會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過寧和的肩頭,朝她身后?看?去。
寧和回過頭,就見寧皎立在不遠處,恢復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靜靜望著這方。
他朝寧和點點頭:“老師。”
“老師?”淮女笑道,“看?來你運道也比我好。真叫我羨慕。”
寧皎瞥了她一眼。
他二人如今一躺一立,一綠一黑兩雙眼眸對視了一會兒,寧皎沒?有開口。
他自然地走到寧和身畔,落后?一步處站定。
淮女瞧了一會兒,忽然大笑起來。笑了兩聲,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噴濺在地上,忽然長出?一棵樹來。
那樹既不高也不粗,統共才到寧和肩頭,通身漆黑,無枝也無葉,說是?樹,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樣,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跡。
它立在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著與周圍每一株被燒死的樹也沒?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蒼白的手,扶著這株黑色的樹,慢慢地坐起來,將頭顱靠在上面,緩了片刻才開口對寧和道:“你瞧,這就是?我。”
寧和一愣,仔細去瞧那枯樹。
人們說柳,總是?說的它那長長的細枝,稱其“柔梢春煙”、“碧玉一樹、綠絲如絳”,而當撥去了那些滿頭的柳枝,誰還瞧得出?這是?一株柳樹?
寧和也瞧不出?。
淮女說:“我先前?對你說,你若能殺了我,我便同你講一個?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來聽一聽。”
寧和眉頭頓時皺起,她最后?那一劍乃喝問之劍,雖有威勢,于鋒銳傷人上卻?絕不能說比那孤山一劍更甚,更遑論傷及性命。
“我從無殺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聲:“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聽我說來。”
寧和便在她身旁盤膝坐了下來。
離得這樣近,寧和發?覺,淮女倚著那樹不止通身焦黑,那黑與黑的間隙里夾雜著細如發?絲的裂口,往里瞥去,隱約能瞧見——里頭是?鮮紅的。就像是?人的皮膚下是?紅的血肉,這棵枯柳黑色的樹皮下,流淌著的是?鮮紅的脈絡。
“從前?,許久以前?,那時我還是?淮水之畔一株細柳,就生在鶴涫臺下。”淮女輕聲說,“我還記得那一日,春風還冷,下著細雨,我大約是?長了新?葉,有一行人騎馬來,其中一人看?見我,對我吟了一首詩。說我‘春風何?處問,綠芽正可人’。便從那刻起,我忽然間就醒了,從此再不同別?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帶婢女三五、仆從十余在這淮水之畔飲酒作樂。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從拿紙筆來說要給?朋友寫信。我聽他說‘從前?總聽聞鶴涫臺風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見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見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馬車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樣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車邊瞧了他一眼。”
“卻?不想他雖醉酒,卻?仍醒著,見我掀簾問我何?人。我便說,我是?淮女。他聽了大笑,說:‘你來浣衣?’我怕他驚來旁人,只得轉身逃了。”
“七日后?,他們一行人離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樹,扎根在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數著來往的人,瞧那些前?來浣衣的婦人,學她們說話。學會了,才知道鶴涫臺對岸的山頭上有座金宮,這些浣衣女便是?從那金宮里頭出?來的。后?來我有時化?出?人形,就去尋她們說話,說我是?附近農戶家的新?婦,聽她們說那金宮。還想著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宮……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來,我又遇見了那個?人。可他這回沒?帶婢女也沒?乘馬車,身邊只有一個?叫阿六的仆從,他是?逃命來的。他們要過這鶴涫臺,逃到海邊去。本來都已過了河,卻?忽然對岸的金宮里出?來一隊人,將他亂箭射死在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將他撈了上來。但他已經死了,我只得將他埋在我的樹下。”
“然后?又過幾日,他的朋友來了,跪在那橋上哭,一連哭了好幾日,叫人去撈他的尸體。他早已被我撈起來,他們自然找不到。許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離去。我那日有些想現身去告訴他,那人被我埋在這兒了,可當我剛想出?去,就看?見他忽然倒在橋上,痛哭流涕,以手錘地,然后?就忽然騰空飛了起來,拔出?腰間的劍,一劍削斷了對岸的一塊大石頭。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來他便過河去了,聽說去了那座金宮,拿劍殺了許多人。”
“而當我再見到他的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時同我說金宮的浣衣婦人已經換了許多批,我也長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著仍是?當年模樣。”
“我看?見他站在橋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動不動,只嘴里反復說‘不圓滿,不圓滿’。第四日清晨,我看?見他拔出?了劍,劍鋒卻?朝著自己?的頭,猛地揮了下去。”
“我以為他會死,卻?沒?想到他沒?有,我卻?活不成了。那一劍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時間天昏地暗,平地一聲巨響,淮水忽然變熱了,眨眼間滾沸起來,洶涌著淹上岸來。我長在水邊,自然被那滾水燙死了,枝葉盡枯,根干盡毀。”
“等我醒來,發?覺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卻?要比從前?來得更為清醒。我忽然之間懂得了許多,就如同從前?忽然之間從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來因為被我從水里撈出?來那人是?個?當了官的讀書?人,身有天地之運,我與他因緣相連,又收斂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絲生機。”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說來本算不得從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棄?于是?我離開淮水,開始年復一年于這林中講道,我以天地之理點化?此方草木走獸之靈智,引其向善,以求蘊養功德,使我死木轉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復生,樹也亦然。”淮女嘆了口氣,“我幾番嘗試,知事不可為,于是?另辟蹊徑。我以功德之力引動體內一線生機,雖不能使枯木重生,卻?能激發?出?新?芽一二,摘取護養,未必不能長成新?柳一株。到時我舍了這身修為,將精魂轉入其中,便可重獲新?生。千載積蓄,我已如此養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寧和的目光下意識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這——莫不是?便是?這些柳?
淮女慢慢地點了一下頭,淡淡道:“便是?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損,剩下十又一株,今日盡毀于此。”
寧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過。你熄了此間山火,我必為你尋來應對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說什么,但功德之事,寧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卻?
搖頭不語。
“非你之過。”她輕嘆一聲,“我本早該已經明白,這些年每當我精魂入體,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該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過一股執念在心,不肯放棄罷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紅血,借淮水畔千百生靈戾氣而生,我是?……紅淮女。”
寧和也嘆一口氣,說道:“未必沒?有他法。”
淮女搖了搖頭,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為何?我生來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喜怒哀樂無人知曉?為何?我生來命不由己?,合該無端葬身滾水之中?為何?我千載以來行善舉積攻德庇佑一方,在這天地之間卻?始終走不出?一條路來?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這火便一日不能歇。”
寧和無言以對。
淮女映著火光的雙眸之中似怨似愁,她勾唇道:“如今我是?要死了,你這一劍當真厲害。我在你這劍中瞧見今日我燒了這山,正如當年那人引動淮水燙死了我,一飲一啄,原來無所謂公不公平可言。心氣散了,也就活不成了。”
寧和說:“這世間諸事陰差陽錯,無可預料。我亦滿心疑惑,不得其解。”
淮女說:“待你有所得,興許就同那位青云子一般,也成了仙。”
寧和沉吟片刻,問道:“不知淮女所說二人,可是?陳、莊二位?”
她先前?聽淮女所說,合寧和對應先前?讀到那淮水漲沸之言,自然想得到說的必然是?莊兄與陳兄二人。一番念頭在心中百轉,此時方忍不住問出?于口。
淮女神色有些驚訝:“你竟知曉?”
寧和便同她將前?緣相說。
她修行之日未久,這段經歷也并不算長,從頭說起,也不過半柱香時間。淮女卻?在這短短片刻之內肉眼可見地越加虛弱起來,那黑色裂紋在她身上越聚越多,幾乎已看?不清那張原本可稱秀美的臉龐。
“竟然有如此一番緣分。”淮女說,聲音漸微:“可惜,我倒想再見他一面。”
說話間,漫山的火已經漸漸熄滅下來,露出?焚后?焦黑一片的山巒與大地。
一片黑色之間,忽然躍出?一點橘紅,迅速朝著這方跑來。
淮女半瞇的眼睛微微睜了一下,輕聲說:“是?胡兒來了。”
紅狐貍仿若一蓬紅云,閃電般撲過仍燃著點點紅焰的林間,落地化?作人形,慘白著臉撲跪至淮女身前?:“淮女姥姥!淮女姥姥!您這是?怎么了!”
淮女抬了抬手,沾著黑色汁液的手掌虛虛撫了撫他的臉龐,笑了笑。
王胡兒眼睛里一下落下淚來:“姥姥,是?胡兒害了你!”
他瞥一眼一旁的寧和,嘴唇抖了抖,沒?說什么,只目光中暗掠過一絲恨意。
“不必如此,同你沒?有干系。”淮女柔聲說,“我淮女生來走至今日天推地搡,少有能自主時候。只除了教養你等這群小妖,算是?自愿而為。如今我死了,你等便自去尋些出?路罷。”
“姥姥!姥姥萬壽無疆!”王胡兒聽她說起死字,眼淚頓時淌得如同下雨一般,伏身在她腳邊“咚咚咚”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急急道:“姥姥受了什么傷,胡兒這就替您買藥來!”
淮女嘆了口氣,望著他的發?頂,別?過臉對寧和說:“我是?當真喜歡這小狐貍。你若肯帶著他,我送你一樣東西。”
這……
寧和下意識回頭望了眼靜立在身后?的寧皎。
淮女將死,亦有她之過,如今她既開了這個?口,寧和心中自然想著應當應下。只是?阿皎與她名為師生實有朋友之誼,一路同行,若要再加這頭狐貍,便需得問過他才好。
淮女也跟著看?過去一眼,笑道:“怎么?不過一頭狐貍,礙不著他什么。胡兒伶俐,盡可叫來端茶倒水,當個?下仆使便是?。若留他在此,我死后?,恐怕有別?的孩兒們要拿他尋仇。”
寧皎冷淡地看?她一眼,對寧和說:“全憑老師做主。”
寧和嘆了口氣,對跪在地上的王胡兒道:“如此,你今后?便跟著我罷。”
王胡兒只是?哭,哭個?不停。
淮女有些費力地抬起手,往身后?的焦黑柳干上拍了拍。只這么輕輕一碰,那樹干上的黑色外皮就簌簌掉下來一大塊,露出?其下脈絡鮮紅的內里。
淮女面不改色地將手伸了進去,指尖探入間“嘰咕”之聲不絕于耳。
寧和看?著隨著她的動作擠出?的一大捧順著枝干流下的黑紅液體,眉心一跳。
淮女從樹身中挖出?來了一枚鴿卵大小的渾圓紅石,輕輕一送,將它送至寧和眼前?。
只見那石頭生得表皮光潔,如珠似玉,內里一片純凈鮮紅。
淮女說:“我將陳長青埋在腳下七十余載,雖自那日淮水漲沸后?不見了尸骨,早年時卻?也無意間以根系將其血肉精魄攥取身中。如今打磨收斂,成了這紅石一枚。你既認識他,我便將它送予你做個?念想。”
寧和一怔,忙伸手將它摘下,捧在掌心。觸手溫熱。
抬眼再看?淮女,卻?發?現她倚坐在那兒,已閉上了眼睛。再過片刻,整個?人漸漸融作一汪黑水,沒?入了身后?那截柳干之中。
王胡兒慘叫一聲,撲倒在地上:“姥姥!”
山風襲過,卷起滿地黑灰。林木間僅剩的絲縷焰火也終于隨之熄滅,只星星余燼在風中點點閃爍。
淮女說這漫天的火是?她的怨恨,非她身死不能消弭。如今火盡了。
寧和站起身來,靜靜瞧了會兒那株只余枝干的黑柳。從那塊破損的裂口處望見里頭已經褪去了原本的艷紅顏色,變作了外皮一般的焦黑,同一株真正的枯樹再沒?了分別?。
小半個?時辰后?,山間下起了一場密密的雨,徹底澆滅了林間的最后?一絲火氣。
雨絲連綿一夜,將每一寸黑色的土壤浸透。第二日清晨日出?之時,已有零星的新?綠草芽自一片黑土之中探出?嫩尖。
第一百零三章
相州屬水, 位于大趙版圖東南,其州域近海,域內西?高東低, 西?面有小金嶺, 群峰連綿;東面河網密布, 有相江穿州而?過。
相州州城,便坐落在相江之畔。
只是凡人不知的是, 這相州之內,還藏有兩?座傳說之中的仙家?門派,一西?一東,正是赫赫有名的青云四盟之中二派金虛、承鼎所在。金虛派在西?,坐落在相州西?部小金嶺間;承鼎派在東,隱匿于相江下?游茫茫相庭湖之中。
相州多水,氣候宜人,百姓富庶,亦少戰亂,自古便為?出了名的膏腴之地。相州城,更是大趙數一數二的繁華之城。
寧和一行入城之時?, 正逢上城中一年一度的“采三節”,滿城人潮擁擠、擦肩摩踵, 險些擠皺身上衣袍。
城中客店幾乎家?家?住滿, 寧和一路問來, 費了大半個時?辰才?終于在偏僻處找到一間尚有空房的,卻也?是僅剩了一間最貴的,別的全沒有了。
寧和嘆了口氣:“一間便一間吧。胡兒, 將我?那箱籠搬上樓去。”
王胡兒應了一聲,背著箱子上樓去了。走前還回過頭, 滿臉堆笑地朝寧和身后拱拱手:“嘿嘿,師兄,那我?就上去了。”
寧皎抄手站在那兒,一臉漠然,并?不怎么理?他。
寧和看在眼里,又嘆了口氣,將房錢付了,回過身道:“阿皎可餓了?不若在此?用過午飯。”
寧皎這才?點了點頭,說好。
二人于是選了處窗邊矮桌坐下?。
此?時?距他們回到大趙境內,已過去月余時?日。從番南進大趙,番南在西?,而?相州地處東南,一路過來需得先過青州,再往東橫跨懷、益、通三州,幾乎從大趙整片腹地橫穿而?過才?能抵達。若以凡人腳程,少說也?得走上半年。但換做寧和等修士,急趕之下?數日便能奔至。
之所以走了這整整一月,還是寧和過青州時?聽一路遇客商所言,說青州小行山中有妖獸作亂,有山村闔村而?歿,于是轉道去了一趟,在那山里斬了一頭虎妖。
當時?寧和一番尋找,正撞見那虎妖趁夜襲人村莊,當即提劍上前與之相斗。
那虎妖本領雖遠不及人面魚、淮女等大妖,卻身具一種?神通,能化作飛沙遁逃,山林之中甚是難捉。寧和初時?不防叫它跑了,只得一番苦追,這才?耽擱了這許多時?日。
至于那王胡兒,寧和既受了淮女所托,自然不會丟他不管,便一路將這頭狐貍帶著。王胡兒那客棧在那場大火里燒了個干凈,無處可去,又害怕別的妖來尋自己的仇,自然也?只能一路跟了來。
只是比起才?剛能化人形不久、最初連說話也?不怎么流利的寧皎,王胡兒這頭公狐貍已經在這人世間混了不知有多少年,一身毛病實在不少,也?不知都從哪里學來。才?幾日相處下?來,寧和便發覺他雖不至于大奸大惡,可什么貪財好色、好逸惡勞、總愛占些小便宜之類的壞習性?簡直數不勝數。
寧和從前最是不喜這樣的人,后來年紀漸長又當了教書先生?,知道這世上人有百樣各有成因,強求不來,脾性?才?逐漸寬和。
只是這王胡兒如今成日跟在她身邊,寧和看他那油里油滑、坐沒坐相的樣子實在礙眼,有時?難免說上兩?句。后來知道他能化人形已有百年了,居然連大字也?不識得一個,索性?從此?教寧皎時?,也?叫他在一旁跟著學。
王胡兒最初學得面有苦色,硬坐了兩?天?,又忽然變了副態度,只說寧和既然教他識字,便也?是他的老?師,還成日試著管寧皎叫師兄。即便寧皎從來也?沒應他過,他也?樂此?不疲。
寧和性?情使然,不欲跟他計較,無奈之下?也?就隨他去了。但寧皎卻素來是個冷硬的,從前還是蟒時?就沒什么好脾氣,一路只視這王胡兒于無物,連目光也?不曾瞥過去一眼。
于是王胡兒比起寧和,如今仿佛更怕寧皎一些,常常想討好他,賠著一張笑臉湊過去噓寒問暖。
可惜他越是殷勤,寧皎一張臉就越冷,瞧得一旁的寧和在心中啞然失笑,心知若不是自己在旁,恐怕阿皎已叫他煩得動起手來。
這王胡兒既然滿口“老?師”,寧和便也?就把他當個書童來使。她從前每到一地,總要搜羅些別處沒有的書來,成了修士這習慣也?沒改。如今這書籠,平日就給了王胡兒背著。
今日到了這相州城,天?色已近午時?,若再趕去金虛派,就太晚了些。寧和便打算在這城中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去。
先前她被金煌真人所救,帶上青云山,隨后也?一直住在山中,說來還從未來過這金虛派本派。
寧和也?只在在青云山時?翻越過的書簡中看見過各派位置所在,知道金虛派在相州小金嶺中。然而?那小金嶺想來破大,此?番前去無人引路,恐怕是得找上一陣了。
城中正大辦著“采三”佳節,四處都鬧哄哄的,廳中盡都滿座,連菜也?上得極慢。
這城中無處狩獵,寧和擔心阿皎吃不飽,一氣點了十來只雞鴨,直叫那店跑堂兒的聽得目瞪口呆。
“客人當真是要這么多?”
寧和朝他笑笑道:“只管做來。”
她這一路不走大道,也?順手采了些山珍之物,每過城鎮便尋人賣出一些,手頭是不缺銀錢的。
寧和從前還在書院之時?,人過中年,便喜食清淡,每餐吃得都不多。現今這習慣也?未改。
于是飯菜上來不久,就變成了寧皎吃,她坐在一旁靜靜地品茶。
王胡兒早先就已上街去了,放完箱籠過來打了聲招呼,便迫不及待地一溜煙跑出門去。想來這一路荒郊野嶺風餐露宿,早已把這頭愛熱鬧的紅狐貍憋壞了。
寧和懶得管束他,總歸入夜前知道回來就好。
街上敲鑼打鼓,聲音震過半邊天?。寧和倚在窗前,聽行人們來往交談,倒也?聽出這“采三節”的“三”原來采的是“菱角”、“蓮蓬”、和“白芥子”,是相州特有的節會。
前兩?樣寧和自然知道是何物,卻從沒聽過這“白芥子”。于是便在那跑堂兒過來時?問了句。
那跑堂兒正萬分驚訝于寧皎的飯量——他已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兒一連吃了有八只燒雞,聽見問話,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笑道:“白芥子啊,這東西?不易存放,客人這樣外地來的方才?不曾見過。我?們店里便有,您若好奇,我?給您盛一份上來!”
寧和還當真生?出幾分好奇來,就叫他端來瞧瞧。
那跑堂兒應了一聲,轉頭便端來一碟綠油油的物什來。一張張兩?寸來長,圓圓厚厚地擺在瓷疊里,像是什么樹的葉子。寧和少見過長成這樣綠得發亮的顏色,伸手取了一片,觸手是涼的,想是生?吃的。
“將兩?邊剝開就能吃了,像是白饃饃一般,我?們這兒土話管饃饃叫‘芥子’,白芥子,意思就是說的白饃饃!”跑堂兒嘿嘿笑,說:“可惜這東西?摘下?來過了一日,里頭就癟下?去,吃不得了,只能鮮吃,別處可見不到呢。”
寧和聞言,試著用手指捻了一捻,發覺這東西?葉子般外皮下?另有一層,且十分易揭,揉搓兩?下?便能整層剝開來,露出里頭白生?生?的內里。
咬一口,沒什么太分明的味道,綿綿軟軟,說是白饃,吃起來倒還真有幾分像。
寧和嘗了兩?口,笑道:“不錯。”
“是吧,許多頭回來咱們相州的人,都要吃一回這白芥子。”那跑堂兒說,“只可惜今年年景不好,這白芥子價錢平白要比往年貴上許多,您沒碰上好時?候。”
寧和一聽,下?意識問了句道:“年景不好?可是受了什么災不成?”
那跑堂兒面有難色,過了片刻才?低聲說:“您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小的我?這才?多嘴提那么句,可不是天?老?爺的災,是有妖怪作祟哩!”
“妖怪?”寧和神色一凝,道:“竟有此?事?還請詳說幾句。”
“客人莫要不信哩,”跑堂兒一臉肅然地道,“須知這白芥子生?在相江水畔,每年都由下?頭的諸多村縣人家?劃了木筏兒摘來,送到州城來賣。今年若不是有那妖怪之事,使得村中兒郎婦人們不敢下?水,豈會有這白芥價高之事哪?”
寧和目露思索,已決心前去一探,正要再詳問上幾句,那跑堂兒卻已要走,說:“實在對不住,今日過節,店里忙碌,小的若再耽擱,恐要挨了掌柜的罵了。您若想聽些詳細的,隨尋處茶樓,四處說書的定?然都在講這事兒呢!”
于是待寧皎吃完,寧和就領著他上街,如那跑堂兒所言,找了一間熱鬧茶樓進去。
一踏進門,才?發覺這里頭人雖多,眾人卻都不作聲,竟是頗有幾分安靜。
抬眼一看,就見店中間木臺上站著一矮小男子,手持竹板,張嘴念道:“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諸位,今日我?老?鄭頭要說的,就是近來咱們相州最大的一出怪事!”
這茶樓上下?二層,一樓已滿,二層上有屏風相隔,顯是雅座。寧和要了一壺茶,同寧皎選了一空處坐下?。
那自名老?鄭頭的說書客繼續道:“鴟鸮何物,諸位可知道?這詞,說的就是貓頭鷹,用咱們相州話說,就是那報喪鳥!近日諸事,就跟此?鳥有關!”
“傳聞啊,咱們相州有這么一只報喪鳥,長得極大,長得白臉紅眼,那兩?雙翅膀展開,有一丈多長,是成了精了!那這報喪鳥是怎么能成這精呢,全憑啊,它年年吃了那小孩兒的魂!就在每年的咱們這采三節前后,這時?州中人人都下?水啊,而?這水有深淺,有些小孩兒一不小心,可不就淹死了么!這只報喪鳥啊,每年就守在相江邊,等著吃這些淹死小孩兒的魂!”
這說書客口條極好,聲高聲低間說得在座許多人驚駭起來,有人問:“真有此?事?”
那說書客立馬將手中竹板一拍,大聲道:“這可不是老?鄭頭我?瞎編的,在座許多本地人肯定?都聽過,不
信諸位互相問問,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
便有幾人在底下?答應道:“是有這么回事!”
人群驚呼起來,說書客等眾人討論一陣,自己呷了口茶,才?又將那竹板一拍,續說下?去:“只是啊,咱們這到底多水之地,誰家?娃娃不是三五歲就在那塘里田頭撲騰個不住?雖有些運道不好的,可真淹死在水里頭的,卻又能有多少?那報喪鳥從前只在那兒等著撿死的吃,諸位,且想想,若它等不及等不到、腹中饑餓之時?,又會如何?”
底下?喝茶眾人又是一陣驚呼:“說不得便要害人!”
“正是!”說書客道,“那畜生?等不到死的,可不就要將那活的也?變成死的!今年采三節,城中白芥子價翻數倍,就是因這妖鳥成日瞧瞧守在那相江邊上,見到有人來采三,就出來將筏子盆子盡掀了,等人淹死來吃魂!弄得沿江民戶紛紛關門閉戶,不敢下?水,才?使得無人采芥,芥價數翻啊!”
眾茶客議論紛紛,有人信,自然也?有人不信。
一男子高聲說道:“豈有此?事?官府難道不管么?一準是你這矮子編出來哄人的!”
那說書客倒也?不惱,只道:“你這漢子定?不是咱相州本地之人吧?前些日就在那相江畔壺里縣牛角灘,就有人親眼見過那妖鳥!你自去打聽,我?哄你作甚?”
那男子的確并?非相州人,聽他說得詳盡,便猶疑起來,不再做聲。
二樓茶座,寧和將手中杯盞輕輕放回桌上,站起身道:“走罷。”.
“老?丈,敢問前頭可是牛角灘村?”
牽了頭驢蹲坐在道旁的黃發老?丈老?早瞧見騎馬過來的寧和,正拿眼盯著她瞧呢。聽見發問,才?咂了咂嘴,用有些生?澀的官話開口道:“是呢。你往前去就是。”
寧和謝過這老?丈,才?催馬前去。
走時?還聽那老?丈嘀咕了句:“今兒怎么來了這么多生?人,怪哩。”
這牛角灘位于相江畔,上游兩?三里處有片山峽,水流本就湍急,流到了此?處又恰有有塊巨石在江中堵住一側,于是將河道沖得彎折,長年累月,成了副牛角般的形狀。固名牛角灘。
牛角灘村,說的就是這牛角灘兩?岸一里來遠的百來戶人家?。
寧和一路騎馬過來,發覺這相州果然繁華,每村都過百戶,這樣的大村,在她們越州是見不到的。
這馬是寧和在壺口縣城里買的,她想著既然要在村里行走,不比郊外,到處都有人家?不好御劍,還是尋一匹馬騎著看著尋常些,總不能走著去。
寧皎卻不愿騎馬,只說自會跟在后面,寧和自然也?不會勉強他。至于那王胡兒,寧和動身時?他還不知在街上何處沒回來,便沒帶他,只對店家?說了去向,請他瞧見王胡兒回來時?只會一聲。
牛角灘村人家?多,田塘屋舍遍野,可村里卻不見多少走動。好一會兒才?看見有一白發老?媼倚在院門邊上,慢吞吞地剝著一簍蓮蓬。
寧和下?馬上前,拱拱手道:“請教老?太,這村中之人都去了何處?”
那老?媼大約眼神不太好,盯了她好一會兒,抬手指了個方向,張嘴說出的話卻是方言,寧和是一點也?聽不懂。
彼此?雞同鴨講一會兒,也?只好朝這老?媼指的方向去了。
穿過村中鋪了些碎石子的泥道,馬蹄噠噠走了有半柱香時?間,出了村子,四周處處塘洼池溝,水中種?滿蓮菱等物,綠茸茸接天?連碧,幾道木橋、石橋相連,曲折著延伸向遠處的江邊。
寧和遠遠瞧見江邊有許多人,忙催馬過去。
看上去并?不遠,只是這田塘之間小道卻曲折得很,生?生?又走了一炷香才?到。
江邊修著石堤,這些人正是擁在那石堤上邊,男女老?少都有,看打扮大都是附近的村民,也?有些穿著長衫細布,瞧著分明是殷富人家?模樣的。最外頭甚至還有個一身明藍錦衣的年輕公子哥,身旁帶著四五仆從,坐在一把木椅上,后頭還有個粉衣裳的小丫頭給他打扇子。
這些人鬧哄哄的,都爭相往江水方向看著,沒人注意到寧和的到來。
這樣一群人聚在此?處作甚?寧和心中好奇,不由將馬拴在一旁,也?往那石堤上走去。
才?剛走兩?步,就聽人群忽然歡呼起來,許多人喊:“道長來了!道長來了!”
最外頭那藍衣公子也?再坐不住了,連聲喊著仆從們替他擠出路來,好叫他上前去。
寧和一愣,抬眼就見一道明光自上空一劃而?過,落在那石堤最前端。著道袍踏銀劍,分明正是修行之人。
那人一落地,人群更是鼎沸起來。
“周道長,您可捉住那妖鳥了?”
“道長,那妖鳥長得什么模樣?當真吃人么?”
“周道長!您看我?如何,可能跟著您學那仙法??”
最后一聲正是那藍衣公子公子喊的,聲音高亢,一時?將旁人都壓了下?去。
幾個身強力壯的仆從大聲喝著“讓開!讓開!”,簇擁著他越眾而?出。
“蔣公子,我?已說過許多回了,修行一事需看緣分。”應是里頭那道長說話了,語氣很是無奈,“況且你家?中也?不愿你入我?道門,還請勿要糾纏了。”
“周道長,我?心誠啊,不是說心誠則靈么!”那蔣公子顯然不肯放棄,“我?家?中我?自會去說,您就收下?我?!”
人群外的寧和卻微愣了片刻。那道長的聲音……聽著甚是耳熟。
第一百零四章
寧和腳下微微一動, 便閃身進了人群之中。以修行之人的速度,凡人們自然是無法察覺的,只前頭?那道長咦了聲, 若有?所感, 抬眼看來。
一見之下, 當即大驚:“你……寧妹?”
寧和也是驚訝不已:“周兄?”
這位周道長,卻?正是自青云頂一別, 已三兩年未見的周琛書。
寧和乍驚之后一想,既然金虛派立根這相州之中,周兄身為派中弟子,聽聞有?妖物作祟之事,自然前來探查,同自己撞上,實在也算不得?什么怪事。
只是……
寧和臉上神色未變,同他拱手相禮,心中卻?暗道:不過才兩年多功夫,這周兄,變化瞧著?可?真夠大的。
不怪寧和方才見他御劍而來時未能?遠遠一眼將人認出, 實在周琛書其人,在寧和從前的印象當中總是副活潑愛耍模樣, 濃眉星目、意氣風發, 喜歡穿著?身頗為亮眼的寶藍衣裳, 身畔總有?三朋五友呼和著?結伴而行。
而再看今日立在這人群當中的周琛書,身上穿著?著?一套規規整整玄□□袍,頭?戴素冠, 面上蓄了短須,人也瘦了一頭?, 竟有?了幾分仙風道骨模樣。最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是那雙眼。那雙眼沉靜了下來,兩人四目相對之時,寧和只覺竟是比青云山相隔二?十年未見重逢的那一回來的陌生之感更?為強烈。
她心頭?生出一股油然感慨,口中似嘆似笑一聲:“周兄啊。”
周琛書也笑了笑,神色間較她更?為復雜幾分。
這些日子,他是變化許多,卻?遠不及他這位昔日同窗。
兩年前重逢之時,她也是穿著?這樣一身青衣,還未邁入道途。見得?時雖叫媞微拿紅綢捆著?,卻?仍是落落而大方,朝自己道一聲:“周兄,別來無恙。”
溫潤如玉,君子藏器。
可?今日再見,他卻?已一點瞧不出這位昔日同窗的深淺了。只覺得?如臨高山,如見清風,山和風分明都?在那兒,卻?又遙不可?觸。這種感覺,他從前只在門中前輩身上感受過。
寧和寧伯驥。
早在許久之前,早在他二?人還在岐山縣那間四墻矮矮的縣學?中讀書之時,他就知道她是不同的,與他們所有?人都?不同。那是在某一日的清晨,他早已忘了具體是什么時候,也不記得?當時他自己在做什么,也許在與某個同窗玩鬧,也許在趁著?夫子沒來往嘴里塞著?糕點……但稍后,當那個身量矮瘦
、面容秀氣、一身布衣作學?生打扮的青色身影跟在夫子身后走進門來的那一幕,周琛書卻?一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也不曾忘記。仿佛一種命定般的預感。
寧和和所有?人都?不同,并不單因為她是個女子。周琛書有?一回路過教堂后方,曾見廊下捧著?一卷文章,像是嘆息一般說了句:“有?圣人氣。”
那話里雖沒提名姓,但周琛書知道,說的必然是她。
他那時同寧和交情很好。一為他生性喜好與人結交,但凡遇見看得?上眼的,他總要前去交個朋友。二?來,那時他見學?堂里旁的學?子都?覺她是個女子,視她為異類,連話也不肯同她說。他看不慣這行徑,便故意走哪兒都?叫上她一道。
只是當年的他還不明白,同寧和這樣的人走在一起,越是相交,是越會深感自慚形穢的。想來于他們整間學?堂中許多人而言,都?是如此。她就如一面鏡立在那里,許多人最初不屑看,后來是不敢看。
后來時隔二?十年青云山一見,他只覺她已藏鋒內斂,比之少年時候更?添幾分寬厚和煦。正如美玉于匣,望之可?親。但那時他周琛書亦是意氣風發,雷火少君、金虛派首徒,剛剛自那青云盛會折桂而歸,贏得?青云令在身,門中人人敬仰,感受自然不同今日。
不同今日啊。
如今不過才隔兩年再見,周琛書隔著?人群拱手回以一禮,抬眼間細細望她,發覺除去修為之外而觀其本身,隱約也有?不同。
她身上仿佛自從前的沉淀后平和內斂之中又重新醞釀出了一種鋒銳,那鋒銳有?別于年輕時初出茅廬的那種畢露鋒芒,而如玉有?棱、劍藏匣,和而有?威、憫而有?持,氣舒目明,淵渟岳峙,真有?仙圣之姿。
周琛書滿心復雜,胸中悶下一聲長嘆。
少年時的他是不會嘆氣的,他已老?了。
二?人久別重逢,又各自心中都有疑問,自然要尋處敘話。
寧和回頭?騎她那馬,周琛書則在這石堤上打發這些熱情來圍觀他的村民們。旁人還好,只那位一心要拜他為師蔣公子無論如何也不肯走,還要指使幾個仆從將他圍堵,逼得?周琛書不得?不御劍而逃。
寧和騎馬繞進一片人高的葦叢當中,沒走幾步便瞧見寧皎。他正盤腿坐在葦間一處空地上,燃了堆火,火上烤著幾只不知從哪兒捉來的野鴨。
見寧和過來,起身道了句:“老?師。”
寧和瞧了他那火一眼,無奈道:“阿皎,你若要烤著?吃,需得?將這毛拔去了,還得?將它肚腹剖開,剝洗一番才好。”
寧皎回頭望向火堆,皺起了眉。
他像是思索了片刻,彎腰伸手將那火上燒得?羽毛焦糊的鴨子一只只取下來。
寧和當他要拔毛,正說上前幫手,卻?見他把?頭?一晃,晃出一顆偌大蛟頭?來,一口一只,吞果子似的幾口便將這幾只野鴨給吞了個干凈。
寧和:“………”
“罷了,”她嘆口氣,“你若下次想吃烤的,讓我來做就是。”
寧皎吞了那鴨便又重新化回人面,聞言點了點頭?,說了句知道了。
寧和一面并指一點,使一道劍芒落入蘆葦塘中,激起一蓬水花將那火堆熄滅,一面正要同他說起方才周琛書之事,就覺察林外有?人御劍而來。
回頭?一瞧,正是他跟來了。
“正要同你說起,阿皎,這位是金虛派周琛書周兄,表字叔才,同為師在岐山縣時乃是同窗好友。”寧和笑道,示意寧皎上前,“周兄,這是寧皎,我收的學?生。”
周琛書落地收劍入袖,見了寧皎明顯一頓,想是未曾想到此處還有?旁人,聽了寧和介紹,才復如常笑道:“原是如此。”
因寧和說是學?生,那于他而言自然算是晚輩,于是周琛書只是點一點頭?,沒多說什么。合該是寧皎見禮,只是他似乎自己并不曉得?,見周琛書點頭?,他也就原樣點頭?,臉上連個笑模樣也無,倒叫周琛書愣在了那里。
寧和:“……阿皎識字不久,尚不通禮數。周兄見諒。”
“無事,無事。”周琛書擺擺手,回頭?看了眼天色,“此處不是說話地方,為兄在相州城郊有?處院子,寧妹若是不嫌,不若上門一敘?”
寧和便道:“也好。”
周琛書于是又將袖中劍取出,朝前一拋,顯是要御劍而走:“隨我來。”
寧和卻?頓了頓,回過頭?:“我那馬……”
周琛書循著?她視線看去,笑道:“也是,寧妹你入道時日尚短,想來還沒來得?及學?過這等雜學?。”
說罷,只見他一揮袖,便將那黃馬隔空攝來,納入袖中。
“這袖里乾坤,還有?那匿身之法,你得?空了還是學?來傍身為好,皆能?省去許多麻煩。”
說罷,周琛書踏劍而起,身形一晃,遠遁而去。寧和如今修為高他許多,自能?輕易跟上。
周琛書常年在此,自然輕車熟路,一路專尋那人煙稀少處行走,不久便到了地方。
是間石墻小院,修在一處渠水之畔,院有?三進,青磚灰瓦,院外遍植桑柳,瞧著?頗有?幾分清幽之意。
周琛書落在院門處回頭?看來,一眼正瞧見寧皎緊隨在寧和身后落地,一身黑光將將散去。不由眉頭?一動,目中閃過訝色:“寧妹,你這學?生……”
寧和本也沒想瞞誰,如今他既問?起,便道:“阿皎非人,同我有?些緣分。也是因緣巧合,成?了今日之師生。”
周琛書神色略有?復雜,沒再說什么,上前推開院門道:“進來吧。”
院中石畫屏紅木梁,還養了許多花草,景致十分可?人。
于情于理?,寧和自然是要夸上兩句以作寒暄的。只是剛自垂花門過,還未等她開口,就聽一旁廂房里傳出一聲:“琛郎,你帶了誰來呀?”
寧和當即一愣。
那低低的、語調嬌嬌柔柔、仿佛時時刻刻都?含著?點笑意的聲音,凡聽過一回的人,想來也都?同她一樣,許多年也不會忘記。
沈媞微。
周琛書面上露出些無奈,他帶著?幾分尷尬之色地轉過頭?對寧和說道:“……媞微如今,有?時也會住在我這里。”
話音還未落,屋里的人已邁步走了出來。
榴紅裙腰配金底彩羽帶,頭?插碧玉串珠銀花釵,烏發白面、黛眉紅唇,走動間步履纖纖輕盈,這沈媞微,瞧著?和兩年前初見時倒是別無二?致。
“咦。”沈媞微的目光一眼落在寧和身上,頓時面露意外之色:“是你?”
“哎呀,”她笑說,“我聽琛郎說你沒回來,還當你折在那青云頂中了,原來竟還活著?么。”
“還……帶了個男人回來。”她看向寧和身后,歪了歪頭?,一雙深綠雙眸迎著?光,有?一瞬閃過如同鬢間雀羽一般的翠色:“呀,我瞧他不像個人,你從哪里撿來的?”
周琛書喝了聲:“媞微!”
沈媞微扁了一下嘴:“好好好,我知道了,這是你的好寧妹,我不說了就是。”
說話間,她已走下石階,離寧和不過十來步距離。四目相對間,寧和瞧見她忽然抬手,雪白的腕間猛地躥出一條靈活若蛇的紅綢,朝著?撲面自己襲來!
與從前她二?人青云山初見別無二?致的一舉,可?寧和卻?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了。
寧和眉頭?微動。記憶里,那道紅綢迅若閃電,只一眨眼間就到了面前。而此時的她眼里,沈媞微的動作瞧著?卻?緩慢得?很。
慢到寧和略作猶豫了片刻,才將袖一拂,把?那紅綢擋了回去。
“沈媞微!”周琛書面上已有?幾分惱色,“你若不愿待在我這兒,就自去尋個去處!成?日鬧來鬧去,沒個消停時候!”
沈媞微剛叫那道打回來的綢子逼得?后退幾步,聞言一怔,別過頭?瞧著?周琛書,幾息之后竟是忽然就落下淚來:“我就知道你早想叫我走!琛郎,你好狠的心……你若不想見我,又何必要留著?我,趕我走就是,你自回你那金虛派去,還找我做什么!”
“你——”周琛書眉頭?皺起,面上顯出氣怒之色,但同她淚蒙蒙雙眼對視片刻
后,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我何曾想趕你走了。你我之間,又何必說這樣的話。”
第一百零五章
“寧妹, 還有?這位……請進吧。”周琛書將寧和與寧皎二人讓進屋中,“方才實在是冒犯,對不住你?, 我這就讓媞微同你?道?歉。”
“無事, 沈姑娘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寧和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 微笑著說道?:“今日與周兄重逢,正是喜悅時候, 又?如何會計較這些。”
“是啊,寧妹素來大度,德行處事,都屬我等之中最佳。”周琛書松了口?氣,笑意中帶上了幾?分懷念:“還記得從前?,幾?位夫子凡有?提起,沒有?不夸贊的。都說寧伯驥才德皆秀,只……”
他頓了一下。
寧和自己笑著接了:“只可惜,是個女子。”
周琛書也笑,又?嘆氣,擺著手說:“凡塵往事而已, 不提了,不提了!”
寧和笑了笑, 說道?:“周兄原來也還記得從前?。”
對她而言, 這樣的話中其實隱隱已有?幾?分指責之意了。交淺言深、人各有?志, 原本以?寧和的性子,是不會開這個口?的。只是今日一見,頗感?周琛書大有?不同, 心中一時感?慨,又?恰巧說到了此處, 便忽然有?了這樣的一句。
周琛書聞言抬了抬頭,一雙眼望著寧和,似有?些出神。
半晌才說道?:“也是怪事。我也原以?為,早都忘了。這二十多年來修仙問道?,的確也不曾回想。只是近日卻總常常憶起,歷歷眼前?……有?時覺得,仿佛大夢一場,一覺夢醒,我還在書院讀書呢。”
說道?最后一句極輕,幾?近呢喃。
一陣清風穿過雕花門扇穿堂而來,拂過周琛書帶著幾?分悵然清瘦的面龐,道?袍當風,頜下幾?縷短須微微顫動,倒比從前?學堂幾?背書囊習文章的日子時看著更具幾?分寥落文氣。
寧和目光微動,粼粼似有?濕意,似有?許多感?慨,最終只化作了又?一聲的嘆息:“周兄啊。”
兩位闊別已久的昔日同窗靜默地坐著,旁邊還杵著個一身黑衣,別著臉望向窗外?也不吭聲的寧皎。
小院柳香桃絮、風靜影長,許久也沒有?人再?開口?。
又?一會兒,隔門聽得環佩“叮咚”幾?聲,卻是沈媞微提著一壺茶走進來,語笑嫣嫣,十分殷切地給?兩人各自倒了一杯,分毫看不出方才還凄聲垂淚的模樣。
還對寧和說著:“真對不住,我這人性情不好?,亂發脾氣,你?不要同我計較。”
她湊得很近,紅裙搖曳,寧和嗅到一股撲鼻的脂粉香氣,隱隱還夾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甜味兒。混合在一起有?些奇異,但也并不難聞。
寧和說道?:“無妨。”
沈媞微對她笑了笑,又?拿眼去瞧她身后的寧皎:“這位呢?這位喝不喝茶?”
寧皎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像是不怎么想理會,但又?看了眼寧和,想起她先前?說自己不通禮數的話,便皺起了眉。
片刻后,開口?說了句:“我不喝茶,多謝你?。”
聲音依舊冷得很,卻是一句十分妥帖的謝語。寧和正望著他呢,見此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見她笑,寧皎墨綠的雙眼一眨不眨,緩慢地,也淺淺的勾了一下唇角。
寧和目光柔和,心想:阿皎如今神情交談都是越發自然了,只要再?多讀些書、多懂些人情道?理,和人也就沒什么分別了。
她知道?他不喜歡和人說話,待在這兒也無趣,便說道?:“阿皎且自去吧,我同周兄在此敘些舊話,稍晚時記著回來就是。”
寧皎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寧和望著他的背影失笑,心道?才說長進了,這告辭道?別又?給?忘了。
不過在周兄這里倒也無甚要緊的,她看了眼周琛書,舉著茶盞朝他歉意地敬了一敬。周兄為人早年也跳脫得很,不會同阿皎計較什么禮數。
果然,周琛書只是搖了搖頭,再?瞥了眼身旁的沈媞微,甚至朝寧和露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苦笑來。
“唉。”他笑道?,“媞微,你?也去吧。我同寧妹說會兒話。”
沈媞微卻是不像寧皎那樣聽話的,她笑盈盈地說道?:“有?什么是我不能?聽的么?哎呀,你?的寧妹帶來的男人見我來了,就走了,可見不喜歡我。如今你?又?要我也走,可見也不喜歡我,琛郎呀!”
她話語極快,末了眼風幽幽地掃一眼周琛書。說實話,是極漂亮的,寧和在旁看著,只覺沈媞微似比從前?更美了幾?分。她原本自然也是美的,榴紅金翠,明艷奪目,只是多少凌人了些。而這時再?看,不知為何,眉眼間顰笑楚楚,似軟和了許多。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然而寧和還未開口?,周琛書便說道?,語氣有?些煩悶:“媞微,你?這胡言亂語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
寧和便微不可查地輕嘆了口氣。
隨著這一路修行走來,她的心態比從前更加穩沉,日漸似一口?老井,靜無波瀾。
如今再?看這沈媞微與周兄之間,已瞧出了不同的模樣。這二人一鬧一靜,瞧著是沈媞微嗔鬧作怪,占盡上風,周琛書悶頭受氣。實則沈媞微一舉一動時都總拿眼瞅著周琛書,一副心神全?在他身上,見他稍有?生怒,就不敢再?說了。
可她又?生來是這樣的性子,肆意隨性,克制不住。一待得周琛書不再同她生氣了,難免又?故態重萌。
如此反復,怕是要生嫌隙,難以?久聚。
果然,周琛書這么說了一句,沈媞微眼睫一垂,抿著唇就轉身出去了。
寧和眼快,分明瞧見她眼眶似乎又?泛起了紅。
前?一刻笑著,后一刻落淚,喜怒系于人,能?有?幾?時好?。
她暗嘆著,垂目喝茶。
周琛書倒是朝著望了沈媞微背影片刻,眉頭先是松了松,又?皺起,目光復雜難言。
他如今雙頰都清瘦下去,沒了從前?豐神俊朗之態,皺眉時竟隱隱顯出幾?分肅然嚴苛之態,是再?不像寧和從前?認識的那個周生了。
好?在這神情只三兩息,轉頭同她說話時,周琛書臉上又?恢復了些笑意,問道?:“不知寧妹這些日子去了何處?當時下了青云頂來不見你?,我還當你?……真是一大喜事啊!當真,是今歲以?來最大的喜事!我稍后便訂桌好?菜,當浮一大白!”
他是真喜悅,哈哈而笑,語聲明快間,依稀又?還有?了些當年的年少風流之氣。
“這便說來話長了。我在青云頂中有?些經歷,耽擱許久,如今才剛得脫身出來。又?趕路了許久,才到了這相州來尋你?們。”寧和以?實相告,只隱去了青衣人與莊兄之事,也輕笑著道?:“原還愁著如何尋路上門,不想在這外?頭先與周兄遇上了。也是緣分。”
“是,你?我向來有?緣!”周琛書笑道?,“從前?年少尚在凡塵時便相識,二十多年后修行之途還能?相見,可不是等閑的緣分!我這一輩子啊,也就只認識你?這一個寧和寧伯驥了。”
他這話聽著高興,卻又?似乎竟隱隱帶了幾?分暮氣。這也是從前?的周琛書不會說的話。
寧和就說:“周兄不過而立之年,道?途尚遠,哪里就一輩子了。”
周琛書只是擺了擺手。
“媞微!”他忽然揚聲道?了句。
屋后窗欞一動,露出半張素白面孔。沈媞微笑道?:“琛郎叫我?”
周琛書說道?:“勞煩你?往城中訂一桌酒席來,我同寧妹久別重逢,該吃一頓酒飯。”
沈媞微笑了一下,說:“好?。”
便放下窗走了。
以?寧和如今的修為,自然知道?她從前?廳出去,沒多久就繞到了窗后,只是不提罷了。
周琛書回過頭,面上笑容還在,卻淡了點,對寧和說道?:“媞微心思敏感?,寧妹不要見怪。”
寧和搖了搖頭,溫聲說:“我今日同你?聚過,便要去金虛派了。先前?有?約,要與祁熹追姑娘共取玲瓏寶珠,我一路趕來,就是為了此事。”
周琛書聽她語意一驚,正色道?:“難不成寧妹你?竟拿到了那寶珠?”
寧和笑道?:“僥幸,也算不負所約了。”
周琛書問:“可是七色?”
寧和說:“有?九色。”
周琛書臉上神色先驚后喜,又?歸于復雜,片刻后才說道?:“寧妹好?本事。”
寧和想,這回再?見,周兄養氣功夫也似比從前?好?了許多,一言一行,倒已有?了幾?分沉穩氣度。
正想著,就見周琛書忽然站了起來,理理袖袍,拱手朝著她十分莊重地揖了一禮。
寧和忙也跟著起身,舉起袖攔道?:“周兄這是作甚。”
周琛書說:“我為金虛門徒,此番當謝過你?。”
寧和聽了,也露出幾?分笑容來,說道?:“本就有?約在先,我不過依約而行,當不得周兄一聲謝。我總怕為時已晚,如今看來還用得上,也叫我松了一口?氣啊。”
兩人推讓了一番,又?各自坐了回去。
周琛書說道?:“因?緣巧合都是天定,人力難求。寧妹這寶珠來得正是時候,我這便不多留你?,吃過這飯,就送你?上山去。”
寧和點點頭:“也好?。”
“只不過,只能?送到山下,我就不上去了。”周琛書嘆了口?氣,“還望寧妹勿怪為兄禮數不周。”
寧和聽他這話有?隱意,斟酌了片刻,道?:“周兄……?”
周琛書苦笑了一聲。
“即便寧妹你?不問,我也是要同你?說一說的。這一年多來風起云涌,發生許多事……今日之形勢,已大有?不同了。”他微微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的杯盞:“我金虛派欲得七色玲瓏珠,是為開祖師秘境。”
祖師?寧和微頓。金虛、承鼎、伏風、九極四門同源,祖師只有?一人,便是……青云子。
青云復青云,好?像一道?影子,遍布前?路,如霧隨行。
見寧和面有?色有?異色,周琛書以?為她擔心,就說:“此事如今人盡皆知,不算是什么秘密。”
寧和微微頷首:“還請周兄解惑。”
“祖師足踏仙云而去,我等后人自然心向往之。”周琛書將其中細節因?由緩緩道?來,“青云頂雖好?,卻有?重重關卡、諸多限制,讓我等弟子數輩苦求而不得。而我金虛派先賢曾有?前?言傳下,說青云子祖師曾有?一參悟道?法之地,就藏于我派這相州小金嶺間。數百年來門中前?輩幾?番探尋,終于尋得方位所在,只是其中設有?迷障重重,不得而入。”
寧和明白了:“便要尋那玲瓏寶珠破障。”
周琛書點頭:“正是如此。”
即是如此,寧和說道?:“那我便盡早將寶珠送往貴派。”
周琛書嘆息一聲,繼而說道?:“這已是入頂之前?的事。”
“祖師秘境之事關系重大,本是本門不傳之秘。卻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叫那伏風門知曉,在青云頂中之時就幾?番糾纏攪擾,不惜殺了那外?盟中人黃三,暗度陳倉換作他們門中弟子喬裝入頂。是我之過……令熹追一人奪珠,費盡辦法得珠離頂之時,受了那伏風門弟子二人合擊。孤立無援,身受重傷。”
“熹追……性如烈火,不肯交出寶珠,不惜秘法拼死一搏逃回門中,將寶珠帶回。她所得的,是一枚六色之珠。”
周琛書說到這里,停住,喝了一口?茶,沉默了許久,才繼續道?:“熹追傷重,險些不能?修行。掌門大怒,親自前?去伏風門討要說法,卻受那伏風門長老合圍,險些走脫不得。自此,兩派便開戰了。”
“金虛伏風反目,承鼎九極冷眼旁觀,千年青云四盟,一昔崩毀盡殆。這一年多來,門中弟子死傷無數。”
寧和從聽到祁熹追重傷之言開始,便不由將掌心叩上了桌面,此時面色更是尤為凝重。
她問道?:“熹追……她如何了?”
周琛書這回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寧和的心沉了下去。
就聽周琛書說:“我當日……本該同熹追共奪寶珠,卻為治媞微之傷,去了丹道?。此事,你?是知曉的。”
寧和點了點頭。
“我也確實于丹道?六層之中拿到了那混元大造化丸。”周琛書露出個有?些慘淡的笑容來,“只得一瓶,瓶中只一粒丹。”
寧和原當他是為未和祁熹追同去器道?之事愧疚神傷,卻不想周琛書下一句說道?:“掌門的意思是……要我把?這藥給?熹追。”
寧和:“……”
她嘆了口?氣。
周琛書也嘆氣。他說:“熹追強施秘法損及根本,傷重難醒,氣機幾?將盡滅。掌門為她之父……我如何能?拒。此事,本也是我有?過在先。可……可媞微她也在等我的丹藥,我實在……”
寧和嘆道?:“你?如何做了?”
她先前?已見過沈媞微,見她形色如常,這時心中已猜測他是將藥給?了她。
那熹追……
第一百零六章
“我……將那丹藥劈開, 給?了她們一人半粒。”周琛書苦笑道,“我知道此舉有所不?妥,可我已別無他法。寧妹, 此話我只同你提一句, 我倒寧愿是我死了, 也好過歷經此番抉擇。”
“……”寧和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口:“我瞧沈姑娘行止如常, 不?知熹追如何?了?”
周琛書端起茶杯,有些勉強地牽了牽嘴角:“熹追,性命無虞,但修為應是受了些損害,有所跌落。我……唉,我自那日后便?不?曾見過她。”
寧和聽了心下頓時松了口氣:“既如此,倒也算兩全之?法了。”
以她看來,性命無虞便?可,修行之?事道阻且長,只要留得青山在?,總能?從長計議。
只有生死別離之?事, 一人活,一人死, 方是真?正的無可奈何?。
周琛書卻微微地搖了搖頭, 語氣苦澀:“半粒丹, 終究藥效有限。熹追那邊,我聽聞是掌門耗費許多心力為她尋醫問藥,方能?叫她日漸好轉。至于?媞微……我如今也不?知她這樣算是如何?了, 她總不?肯同我細說。平常瞧著雖是無事,卻每月有三五日臥床難起, 腹痛難止。”
“她自傷后,為她師父所棄,無處可去?。服下那半粒造化丸也沒能?痊愈,熹追有她父與門中眾人看顧,媞微卻……唉,我需得照看她,便?在?此地租下了這處小?院,這年余日來每每在?外游歷,便?是想?要為她尋些好藥。”
寧和便?道:“我這里也有些傷藥,是我在?青云頂中所得,你拿一丸予沈姑娘,興許能?略有些助益。”
她身?上還剩了一瓶在?九重階上得來的那仙靈散,瓶中尚有三兩粒丹丸,這時便?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周琛書見了,面上終于?露出了幾分喜色。
他道:“那愚兄就不?多推辭了,實是急迫所需,感激不?盡。”
“你我之?間?,就不?必多謝了。”寧和緩聲道,“只是只能?取一丸,瓶中所剩,我還想?與熹追拿去?,還請周兄見諒。”
周琛書一愣,忙道:“是,應該的,是該如此。”
他有些局促的模樣,忙不?迭地從腰上系著那乾坤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瓶,將桌上寧和放下的青瓶擰開,倒了一枚出來,滾入白瓶。
又迅速地把瓶蓋合上,這才松一口氣,抬起頭來朝寧和抿嘴笑了笑:“清靈撲鼻,定是上好丹藥……多謝寧妹了。”
寧和收回藥瓶,看他這幅樣子,又忍不?住再嘆了口氣。
“周兄,”到底一場同窗之?誼,故友之?情,她對周琛書說道:“熹追之?事,她既已無性命之?虞,總還有些回旋余地。即便?她不?愿見你,金虛派也到底是你師門所在?,實不?該就此徹底疏了情分。待我前去?送珠之?時,你不?若與我同去?,有我在?中間?迂轉一二,興許還能?有幾分緩和之?機。”
她這位周兄固然身?有諸多輕狂不?妥之?處,優柔寡斷、沖動又少擔當,但為友之?時,確是一片熱誠。為人者,薄情者、寡義?者、貪者愚者狂縱者,本就集諸病與一身?,從無完人,她亦是如此。
寧和看得清楚,他當初為踏上這修行之?途,本就已將凡塵過往盡數拋卻一回,這二十年來長居于?于?金虛派中,若再連這一處也失去?了,于?這世上,可就真?是無處可歸。
寧和不?愿見他如此,自然想?要幫上一把。
卻不?想?周琛書聞言,只是搖頭苦笑。
寧和微微皺眉,不?解道:“怎么??”
周琛書仰頭一口飲盡杯中茶水,說道:“這一年來,門中之?事,尚不?止如此。”
寧和神色一肅,還有內情?
周琛書說:“金虛,伏風二門之?斗,我派死傷慘重。我等師兄弟中,亦損數人。其中,就有我大師兄穆山衡……和小?師弟叔寶。師父他……大受打擊,自半年前叔寶去?后,至今不?曾出關。”
一番話幾經停頓,說得艱難不?已。而聽著的寧和握著茶杯的手腕一抖,杯中茶水晃動。
“叔寶……”驟聞這等噩耗,她心中哀慟,幾不?能?成言。
金虛派之?中,除熹追外,就數那小?少年同她最為熟識,尤其最初寒洞中時日,對她更是多有照顧之?處。
至于?那穆山衡,雖相處不?多,卻也記得是個偉岸男子,實在?叫人惋惜。
周琛書神色黯然,與她相對默坐,許久不?言。
靜默良久,寧和低聲道:“此番上山,我當前往祭拜。”
周琛書垂著目光,慘笑道:“那便?也請替我拜上一拜吧。自叔寶去?后,師父性情有變,對伏風門更是深惡痛絕。媞微雖已不?在?其師門下,亦為他所恨,不?許我再與她來往。可我……我不?來看顧她,豈不?是要叫她只剩死路?師父得知后大怒,已將我逐出山門。”
“……”又聞噩訊,寧和已是無話可說。
半晌,只得勉強道了句:“日子還長,令師想?來正是在?氣頭上,周兄……且待來日吧。”
周琛書只是苦笑著搖頭。
兩人都?平復許久,才又各自談起這兩年的經歷去?向。
周琛書說,近來有唯一一件喜事,便?是他從前的二師姐盛樰盈,已育有一子,如今同其道侶居于?九極門中,日子過得尚算安穩。
“自大師兄、叔寶相繼去?后,師父成日消沉躁怒,后來我又……金煌一脈子弟,就只剩了二師姐一人。”周琛書沉沉嘆道,“師父如今閉關不?出,二師姐有個妥當去?處,我心中也總算還有些安慰。”
金煌真人乃是于寧和有真正救命之?恩之?人,聽得如此情況,寧和亦是心頭難過。
她想?,待得送玲瓏寶珠入金虛派中之?后,我總需得做些什么?。
寧和便問道:“將叔寶所害之?人,姓甚名誰,你可知曉?”
人死不?能?復生,但為其了卻這樁仇怨,卻是可為之?事。寧和本性雖不欲與人有兵戈之?爭,然性命血仇,有時卻非血償而不能終止。
伏風門對寧和而言,前有青云頂中相遇之?時,其門人殺人而代之?、強掠阿皎為奴之?舉,后有途徑淮水時所聞淮女言及伏風門行事種種,一應所為,皆為她所惡。
一者有恩,一者有惡,該如何?行事,已不?必多言。
如今又聽得周琛書所述熹追叔寶等人遭遇,寧和心中便?生出一股怒氣。
此心即此劍,當心中有怒時,劍就自然有了鋒芒。
周琛書沉默了片刻,報出兩個名字:“伏風門六長老座下大弟子與二弟子,蟾張,宋虎。”
“我不?知寧妹你如今是何?修為,想?來比我高?深。”他苦澀道,“昔日我自青云頂中出來,自覺幾經歷練,感慨良多。后不?出幾日,便?僥幸修成靈體?之?境。可我那日找上門去?,卻不?是他二人對手。”
寧和說道:“我已入真?魂境有些時日。”
這已是青云榜入府之?前的事,這一路走來幾番坎坷,也算打磨圓融。如今乍見故人心緒起伏,修士魂接天地,寧和冥冥中心有所感,許是此間?事了,就要令她于?真?魂之?中迸生元神。
“當真??果真?如此,我觀你氣機飄渺,便?猜興許已遠高?于?我,原來果真?已成真?魂!”周琛書既驚且喜,感慨片刻,細細與寧和說起那張宋二人招數:“這二人也皆是靈體?之?境,其中蟾張能?御一頭六毒蟾蜍,能?口噴紅粉毒氣,毒性極烈,甚是難纏。宋虎則有一頭黑虎,那虎能?招來數只倀鬼,極難對付。寧妹即便?修為高?深,也萬萬要小?心為上。”
他一片好意,寧和自然點頭應是。
兩人對坐商談許久,待沈媞微領著幾個伙計回來,將酒菜擺在?庭中,周琛書便?邀寧和往院中用飯。
他興致頗高?,拿出了一方圓肚小?壇,對寧和說:“菜是凡宴,我這酒,卻不?是凡酒!寧妹,共飲一杯!”
寧和平日素來少有飲酒,但看他此時高?興,身?上難得少了幾分沉郁之?氣,也就不?去?掃他的興,接過杯來。
周琛書特意離席,繞過來給?她倒酒:“且嘗嘗我這芳蘭酒!這酒,還是我當年赴青云盛會,從旁人那兒贏回來的。”
他與寧和碰了一杯,當即仰頭一飲而盡。
這時,沈媞微將那幾個酒樓伙計送出門去?,回到院中來剛巧聽得此話,笑著道:“是呢,那日巧著我也在?場,琛郎,那時可真?是威風。”
周琛書聽了哈哈一笑,回頭看向她,語氣溫和中帶著股酒熱的親昵:“哈哈,不?提當年了!”
沈媞微同他對視,面上笑意繾綣,目光盈盈,轉身?進了屋里去?。不?多時出來,寧和抬眼,見她換了一身?石榴紅的衣裙,裙擺要比先前那件大上不?少,身?上環佩也取了一些,懷里似抱了個什么?物件,衣裳遮著,看不?太清楚。
“琛郎今日好興致,”沈媞微說道,“不?如媞微也來舞上一曲,琛郎也許久未曾見我跳舞了吧?”
周琛書大笑道:“好!”
寧和是不?怎么?習慣坐看人舞的,可此情此景顯然不?是為著她而來的,便?只默默地飲她的酒。
這酒嘗著確實格外甘醇,寧和喝了兩杯,覺得眼前微微有些迷蒙,便?不?再喝了,改而慢吞吞地吃菜。
沈媞微的舞,是抱著一把胡琴邊跳邊彈的舞,舞姿大開大合,艷紅裙擺迎風招展,熱烈得像把燃燒的熾火。
周琛書坐在?椅子里望著她,目光片刻也難以移開。那壇酒一杯接一杯,被他自己喝了個精光。
于?是酒宴到了后半程,月上中天,寧和這個做客人的,反而沒了人搭理。她在?那兒坐了會兒,無奈地搖搖頭,自己起身?走人了。
出得院門,見寧皎一人立在?門邊的一棵海棠下,靜靜地望著遠處池邊的幾株垂柳。
聽見腳步聲回過頭,看見寧和,說道:“老師。”
寧和點點頭,走近幾步,發現他不?知在?這里已站了有多久,黑色的衣袍上都?沾染上了露水。
“怎么?站在?這里,”她溫聲說,“來,客房在?這邊。”
寧皎安靜地跟著她走了。
第一百零七章
翌日, 寧和晨起,見遠山朝日朗朗紅潤,照得天地?間一股興興向榮之氣?, 心中也不由油然生出一股歡喜。
她站在?后院的細柳下靜立吐納了一會兒, 便借這清明晨光運起了大日化金訣。
到了寧和如今的境界, 納靈吐息已不必再非得循規蹈矩地?盤膝而坐了。行立躺臥,一舉一動, 無處不是修行。
身畔一道若有若無的冷風輕輕地?刮過,寧和仍舊微微仰頭?望著天際,不曾回頭?,唇邊卻略略揚起了幾分笑意。
在?她身后兩步處,淡淡浮動的黑光散去,一身黑袍的寧皎現出身形。見寧和周身靈氣?涌動,知曉她正入定,也不出聲打擾,就立在?那里,片刻后,同她一樣閉目納靈吐息起來。
又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去, 天邊紅日之光越發明亮,樹下的寧和微微仰著面龐, 淡淡的金光在?她的光潔的皮膚下細細地
?浮現又散去, 天地?浩然之氣?無形涌動, 又將她青色的袖袍輕盈地?撐起鼓蕩,仿佛一道無形的漩渦朝著四周滌蕩開去。
立在?她身后的寧皎也受這股風旋所引,一身黑衣獵獵翻涌, 但卻未曾被這股看似輕柔實則綿有鋒芒的力道推開,反而受其容納, 包裹在?內,受其哺喂,得其益處。概因他與寧和相識已久,這一路相隨相伴,師生二人間早已是氣?機相連。
寧和微微抬著頭?,望向天際的雙眼墨白分明,眸光清正平和,只左瞳中隨著靈氣?每流轉一輪,便隱隱有一枚粉色花影輪廓浮現明滅,極輕極淡,仿佛水滴滴落時濺起的一圈漣漪。
每當這花影顯現時,寧和心神之中便是一清,只覺天地?間萬事萬物都仿佛再明澈不過。
就在?此時,耳邊聽得幾聲模糊的鳴叫,那鳴聲“吔呀吔呀——”地?凄厲,像是鸮類嘶鳴之音。
四周樹草湖山,院外?遠處還有荒林,聽見些?鳥鳴再尋常不過。寧和正潛心修行,本無意多作探尋,但不知怎的,只覺得心神一動,下意識忽然循聲回頭?望了一眼。
晨光映在?她黑色的眸底,左瞳之中花影又一次水滴般浮現。剎那間,寧和望見一抹灰白長影從屋檐后角掠過,速度極快,眨眼間就隱沒不見。
若于凡人而言,尚有目力不及之說,可寧和身為修士,能叫她也覺得速度極快的,那就絕非尋常了。
那是一只灰色的鸮鳥,體型頗大,形如牛犢。
寧和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此鳥必為妖類,且恐怕還應有些?極為不妥之處。她用左瞳看去時,仿佛看到那大鳥腹部于那灰色被羽間似乎生有一圈若有若無、形似人面的斑白色花紋,殊為邪異。
修士五感通達,承感于天地?,修為越是高深,心中越能冥冥中覺察出諸多系掛己身的因果聯系,就仿若一種直覺。
寧和方才那一瞥便是先隱隱有感,隨即立時想起因由來——是那“報喪鳥”。
她此次前來,在?偶然與周兄重逢之前本就是為尋此鳥而來,欲要探查是否真有那妖鳥戕害幼童以食其魂魄之事。
而方才那鳥,觀其形聽其聲分明正是鴟鸮之類,又身為妖物,出現在?此地?,恰正應上了那說書的老?鄭頭?所說,興許正是那頭?“報喪鳥”。
想來這才叫她心生所感。
既已見其行蹤,她自然是要追去看個究竟的。
于是寧和足尖微動,身形從細柳間一掠而過,轉念間已經追出了數十?丈去。
周琛書這處小?院前后三進,那大鳥所落之處正是后院方向。寧和昨夜與周琛書在?前院吃食飲酒,散席后便宿在?堂后的客房里,不曾去過此間后院。
從高處看,只見成片的榴樹,枝葉叢叢細密,褐色屋檐掩在?下方,看不清晰。
寧和在?半空原處停了片刻,有些?猶豫,事急從權,到底還是朝著那樹下落了下去。
茂密的榴樹叢下方,是一條小?徑,鋪著青色的光滑石子,落葉積了有淡淡的一層,光線稀疏,幽涼浸人。
石榴樹意喻多子多福,于尋常人家里自然是再常見不過的,就連寧和自個兒從前也在?屋后種過兩株。可榴枝多細瘦葉窄,倒是很少能見到株株都能長得這樣粗大茂盛的。
寧和往前踏了一步,寧皎無聲無息地?落在?她的身側,抬眸朝四周瞥了幾下,臉上沒什么表情。
寧和是追著鳥下來的,一眼瞧去卻沒見到鳥在?何處,目光便自然就落在?了不遠處唯一一處可供藏身的所在?——在?那叢叢榴樹掩映后,有些?掉漆的院墻斑駁延伸,墻的盡頭?兩側各有兩間木屋。門扇緊閉,掛有銅鎖,那屋只有門不見窗,不知是作何用的。
寧和道:“阿皎,你我各探一邊。”
這地?方看似一派尋常,卻總隱隱讓她覺得有種古怪之感。兩扇門上銅鎖既都俱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那鳥兒若是躲入了屋中,又是如何進去的?而若未曾進屋,如今卻為何又找不見蹤影?
寧和話落,便已來到了一側的木屋跟前。寧皎與她同時動作,朝著另一側門行去。
寧和看了眼門上銅鎖,道了聲得罪,并指劃出一道劍光,就要將這銅鎖削斷。
白色微光落在?鐵鎖上就如寒冰遇烈火,輕而易舉便劃開來。鎖身“當啷”一聲墜地?,寧和正要推門而入,卻幾乎同時地?,身后有一道急促腳步撲來,一邊高聲道: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這聲音聽著雖比平時尖利許多, 但也?不?至于分不?出是誰。所以寧和停了下?來,回過?頭去。
她拱了拱手,朝身后紅影揖道:“沈姑娘。”
實際上沈媞微步子沉悶, 身上環佩叮咚, 即便她撲得再急, 動作于寧和看來也?十分遲緩,更遑論能攔住寧和進門了。
但此處到底是周兄家?中, 沈媞微也?算半個主人家?,寧和愿意停一停,聽一聽她有何話要講。
沈媞微喘著氣,柳眉倒豎,臉上一片緋紅,卻絕不?是那身體康健、經脈通暢的紅潤,而是種仿佛病氣逆行、氣淤反噬般的潮紅。
寧和與她對視,發覺她一雙黑亮眼珠之中神光顫顫,眼底憤怒與驚惶交替閃爍,竟有種神智將失般的漂移不?定之感。
寧和心下?微驚,細細打量她神色:“沈姑娘?”
沈媞微卻不?搭話, 只?沖過?來就要從?寧和身邊撞過?去,想伸手去關那木門。
可如今的寧和又哪里是她能撞得動的?
修士修行日久, 一身自有靈光護體, 尤其寧和即便性情平和, 卻也?修的是那鋒銳劍道,又才?剛收功過?來,沈媞微這莽然一撞, 便被她身上迸起的一道蒙白劍光彈開一旁。
“啊!!”
沈媞微大叫一聲,仰面摔倒在?地。隨即急喘兩聲, 張嘴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寧和一愕,忙上前要將她扶起。她本意不?欲傷人,身上劍氣更是時時內斂,原以為只?是將人拂開便罷,不?料沈媞微卻如遭重創,伏地吐血。
難道是沈姑娘身上舊傷未愈緣故?
然而寧和才?一俯身,伸出手去,一句“沈姑娘”還未出口,就見地上沈媞微抬起臉來,沾著血跡的臉上恨色中更有狠色,下?一刻竟是強撐著身體猛地昂起腰來,抬手朝她擲出一片血紅物什,口中厲喝道:“受死吧!”
寧和察覺撲面而來腥惡之氣,下?意識朝后退去,同時手中化出心劍抬手一斬。
劍光之白與那物之紅凌空相?撞,當即便是“轟”一聲震響,狂風卷地,枯葉有如浪潮般呼啦啦漫灌而起,仿佛無數只?灰褐的蝴蝶紛紛揚揚,將這方小院上方本就被榴枝掩映的天空擁擠得更加昏暗。
寧和的劍自心竅而出,劍光揮出,亦尤留有幾分感知。
她感覺自己的劍似是斬在?了一種布帛般柔軟、淤泥般濕潤、腐肉般腥臭的物什上。那東西甫一接觸到劍光便裂開來,同時有一種怪異的紅光從?裂口處溢散,竟有片刻仿佛順著她的劍光往上爬了幾分,要將那柔和的白色染紅一般!
寧和定睛一看,瞳中花影微動,神色冷了下?來。
——這東西分明是種極惡毒的污人修行之物,若不?是她如今已然真魂凝練、元神將生,換個心性修為稍弱的,今日說不?得便要心神受創,道途摧折。
寧和皺眉望著地上即便委頓在?地難起,一雙眼卻仍死死盯著自己、一副恨不?能沖上來生食啖之模樣的沈媞微,心中既是驚疑又是不?解。
我與她無愁無怨,無緣無故,如何就這樣恨我?
她這樣想,也?就這樣問?了:“沈姑娘,寧和自問?不?曾與你有過?仇怨,緣何如此?”
沈媞微抬袖子擦過?嘴角,不?答話,目光卻下?意識往她身后看了眼。
身后……是那扇剛被她削斷門鎖的木門。
是了,寧和心下?明了,沈姑娘來,就是為了阻她進那門里的。
寧和雖因周兄之故對沈媞微禮待幾分,但她如今已然發覺此地有不?妥之處,自然不?可能放棄一探究竟之念。
于是她也?不?再同她多說,轉身看向了那扇合攏的門扉。
寧和抬起手,雖那門瞧著平平無奇,出于謹慎,她還是運起大日化金訣,將半只?手掌都化作堅石般的金色,才?抬手推去。
身后傳來沈媞微的嘶聲尖叫:“住手!!滾!!!”
寧和動作不?停,感覺到阻力,頓了頓,加了幾分力道。
片刻后,“咔嚓”一聲裂帛般的輕響,原本深棕色的木門上皸裂出無數暗紅的紋路,又堅持兩息,終于在?寧和的力道下?徹底崩開來,化作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其后深掩著的黑洞洞的內里。
而沒了這扇門,那股撲面而來的陰寒至極的血腥之氣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寧和神色沉凝,劍已在?手,掌心一握就是一劍揮出,將這兩扇門徹底斬了個四分五裂。
劍光如電,尤有余怒般去勢不?止,從?地面處一路劃開,一直掃至近處的兩株石榴樹根腳。所過?處木屑碎枝橫飛,院頂明澈天光也?終于得以穿透而下?,照亮了洞開房門里暗紅斑駁的骯臟地面。
也?恰在?此時,這后院的動靜也終于驚動了一夜宿醉仍在?房中大睡未起的周琛書,令他匆匆披衣出來。
“發生何事??”
“媞微——寧妹?”
沈媞微伏在?地上,將臉埋在?衣袖間,抽搐似的顫了一下。
寧和回過?頭,讓開身體,示意周琛書近前來看。
“周兄。”她淡淡道,沒再多言。
那房間不?大,也?就一間柴房大小,內里情形一目了然。
骸骨、數不?清的碎屑般的骸骨,隨意堆棄、丟得滿地都是;血污、積累了不?知多少層又多少日子的厚厚血污,令人聞之作嘔。
在?這些東西的中間,這屋子的正?中處,亦是血污積淀最深之處,擺放著一方十分寬大的低矮木臺,臺上以金沙玉屑勾勒出無數繁復的紋路。以寧和眼力,一眼便能分辨處這紋路正?是一種怪異陣紋,其中靈光暗沉,殊為邪異,恐怕有汲取這滿地血肉為用之力。
而這方木臺的正?中,那陣紋匯聚之處,放著一只?長而窄的木箱,箱蓋此時敞開著放在?一旁,內里空無一物。但被暗紅浸透的邊緣處顯示著,這里頭先前分明是裝過?東西的。
而那箱子的外形雖小了點?,但那樣式看著倒像……一方棺材。
寧和緩緩踏入屋內,周身靈光流轉,腳不?染塵。
那門上有隔絕之法?,固而在?外時她未曾察覺,只?隱隱覺得有些異樣。如今門已毀去,內里再無半分遮掩,寧和稍一驗看,便知少說有數十人尸骸存積于此。
其中還有一具骨質雪白,骨架完整,生前恐怕是位修道之人。
除去人骸之外,這屋中還有不?少獸類尸骨,皮毛半腐,臭不?可聞。
寧和走動驗看之際,周琛書如一樽石頭一般靜立在?門口。
寧和也?沒去和他說什么。果然如她所料,周兄恐怕并不?知情,或說至少不?全知情。
她微微垂目,將一聲嘆息隱入胸中。
寧和目光在?這間狹小的室內仔細轉過?一圈,很?快轉身出去。
不?在?這里。木棺不?應空置,棺中之物既不?在?此屋,那定是在?另一扇門內了。
不?知阿皎如何了……自己這邊動靜如此之大,卻不?見他過?來,想來恐怕亦是遇到了些麻煩。
正?想著,寧和剛踏出門外,迎面便是一道紅色鞭影襲來。
寧和神色未變,沈媞微如今修為遠不?及她,此時更是氣息奄奄,這鞭即便她一動不?動,也?近不?得她身。
然而寧和雖未有動作,一旁的周琛書卻仿佛被這鞭聲驚醒了一般,猛地抬起頭,寧和側目看去,見他雙目發紅,齒間都在?隱隱地顫抖,嘶聲道:“沈、媞、微,你到底要鬧成什么樣子!”
“轟——”
隨著他怒喝出聲,平地一道驚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地上的沈媞微身上,當即將她劈得慘叫一聲,蜷縮起來,那條艷麗的紅裙焦黑卷起,露出身上道道凄慘紅痕。
可沈媞微的眼神卻一點?兒也?不?似方才?瞪寧和時那樣兇狠,連手中的鞭子都松開了,眼睛里流著淚,只?哀哀地叫:“琛郎,琛郎……你竟要打我么?”
周琛書咬著牙,指著房門方向:“你告訴我,沈媞微,你告訴我這都是些什么——!”
寧和心中記掛阿皎情形,此時無心聽他二人爭吵,快步朝著另一扇木門趕去。
剛走幾步,卻覺身后又是風聲傳來。又是沈媞微,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又從?地上爬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著寧和撲來。
寧和未曾回頭,只?抬手一道劍光攔在?身后。沈媞微迎頭撞上來,又是痛叫一聲,再度委頓在?地。
寧和此時也?已想明了,她的劍乃胸中浩然之氣而成,沈姑娘如今身染邪道,即便自己無心傷人,她也?自會受這劍氣所傷。
自作孽者,為之奈何。
沈媞微人倒下?去,這回沒再能起來,但她哪怕爬,也?拼命地朝著寧和的方向爬去,一邊口中大喊著:“跑!蟲兒,快跑!別怕,娘會助你——”
蟲兒?娘?
寧和不?知她在?叫誰,腦中一時思緒萬千,身形一閃,人已出現在?了那另一扇木門前。
門上無鎖,寧和推門進去,屋內空空蕩蕩,既不?見寧皎,也?不?見沈媞微叫的那“蟲兒”。
比起方才?那間血污腐臭,這間屋子倒是收拾得頗為干凈。雖然屋內狹窄無窗,但放了張床榻,一只?柜子和一方木桌。桌上和柜子里擺滿了許多瓶瓦碗罐,四處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
阿皎到哪里去了?
寧和運起靈氣凝于左目,在?屋內仔細查看了一番,沒覺出什么異常,只?得轉身出去。
門外,沈媞微已在?地上爬出了十數米,身后拖出一段長長血痕,看見寧和,立即昂著頭盯住她:“蟲兒呢?你把我的蟲兒怎么了!”
她身后,周琛書站在?不?遠處,臉上神色似悲似怒似苦,難以言喻。
寧和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說什么,上方一道黑光掠來,落地化作黑衣人影,正?是方才?不?見蹤跡的寧皎。
第一百零九章
寧皎一落地, 揮袖便朝地上擲出一物,也不多言,身形一晃, 立至寧和身后。
砰一聲悶響。
寧和的目光下意識朝地上看去, 那?東西方才被寧皎攏在袖子?里看不真切, 如今伏在地上,只見其遍身蓬松灰羽、白褐駁雜, 兩翅攤開、脊上翎羽去針豎起——赫然是頭形如牛犢般的巨大鸮鳥!
那?鸮鳥此時一動不動癱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蟲兒!”沈媞微一見這大鳥,當即凄喊一聲,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又硬生?生?從地上再次一躍而起,疾奔過來,合身撲在這鸮鳥身旁,急急湊去看它情?形,雙手顫顫、淚落如珠。
寧和立在一旁,眉頭緊鎖。
那?地上大鳥之影映在她左瞳之中,赫然遍身黑氣纏繞, 濃如陰云幾乎看不見期本身軀體?。
再細下一看,只見那?黑氣之中, 竟隱隱地似有蒼白人面浮現, 閃動間狀若哀嚎, 形容可怖。且那?些面孔瞧著眉目細小,分明尚是孩童。
剎時間,先前于?相州城中聽那?說書人所言報喪鳥之說, 盡數浮現心頭。
她這一趟本就是為此而來,如今也已找到, 只是……
寧和心頭一嘆,側頭朝門邊看去。
周琛書站在那?里,神情?發木,一手持劍,另一手于?袖
口處攥緊,許久也未動彈一下。
一片沉寂的室內,只有地上沈媞微伏在那?鳥身上,身上衣料細細索索、佩環叮咚輕響。
只見她將手掌伸入鸮鳥被羽之中探了探,然后一邊落淚一邊咬著牙一用力,將鳥身翻了過來。
這鸮鳥雙翅展開少說丈許來長,沈媞微如今虛弱不堪,翻了兩次才堪堪做到,動作間牽動傷處,唇邊頓時又溢出血來。
她也顧不上擦,反手在懷中一摸,摸出一只瑩白玉瓶,擰去塞口倒出一枚猩紅藥丸,捏著便往鸮鳥腹處送去。
那?瓶身一開,就有一股濃郁腥氣騰地蔓延而出,寧和面有慍色,那?分明是人血邪孽之氣!
只見那?鸮鳥攤開的腹部,灰色絨羽之間零散摻雜著數層白色細絨,形狀殊異,乍一看去,正仿佛一張高聲驚叫著的人面模樣。
沈媞微捏著藥丸,指尖所落之處正是那?張“人面”張開的大口之處。
隨即,就聽她一邊喃喃地輕聲“蟲兒,蟲兒?”,一邊以手指反復探動,片刻后,就見鸮鳥腹上那?處被羽蠕動幾下,竟真如人口一般裂開了一道紅肉之隙,裂口中皮肉經絡顫顫,邪異非常!
沈媞微見此卻是大喜過望,飛快地把手中紅丸朝那?肉中塞去。
紅丸入肉,眨眼?間化作紅水淌沒不見。
“吔呀……”
立竿而見影,只幾息過去,地上鸮鳥忽地一抖,灰羽間猛地睜出兩只燈籠般的紅色雙目,張嘴啼叫一聲。
沈媞微欣喜叫道:“蟲兒!”
那?聲鳥啼嘶啞虛弱,卻仿佛一道驚雷一般,將門邊許久未動的周琛書猛地驚醒。
他握劍的手微微發顫,緩緩走進門來。
“我?尋這妖孽三月有余,遍尋不得,”他不愿去看沈媞微,也不看寧和,兩眼?望著虛空一點慘笑一聲,“卻不想,原來竟是出在我?家中后院!”
沈媞微剛剛揚起的笑弧僵在嘴邊,倉惶地仰起頭:“琛郎……琛郎,你聽我?說!求你,琛郎,我?……”
周琛書閉了閉眼?,然后抬起了手。
“不——!!”
雷光如白練,劍聲若雷霆,在沈媞微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中,只見平地一道滾亮劍光以無?匹之勢砸落屋中,正正劈向地上那?鸮鳥所躺之地。
沈媞微分秒也未曾猶豫,俯身去擋。
這一劍劍光之亮,整座小屋剎那?間纖毫畢現,這一劍去勢之猛,落處地面寸寸而裂,頃刻間墻摧頂落,整處后院化作一片廢墟。
寧和腳下騰挪,整個人如一片秋葉閃身而出,落在不遠處一株細柳下,正是她先前晨時修行之所,面色復雜。
半晌,嘆了口氣,對身側道:“周兄……突破了。”
寧皎點了點頭。
阿皎向來寡言,寧和也不以為意,此時她心中有思?緒感慨萬千,心境亦許久未曾有如此波動,正是體?味時刻。
卻不想,片刻之后,忽聽見身旁寧皎開口出聲:“她死了。”
寧和一怔。
“那?個女人,”寧皎說道,一雙漆黑雙眸定?定?地望著寧和,似有不解:“他,為何要殺她?”
第一百一十章
今晨時, 原是朝陽明朗,眼見便是一日晴好天氣。而此時此間天上,卻以這處小院上空為始, 長風驟起, 云集霧聚, 眨眼間,天色便暗了下來。
院中塵土飛揚, 磚瓦在狂風中裂石滿地,滿院石榴樹于滌蕩的獵獵的罡風中連根傾倒,殘枝敗葉吹落漫天,再不見先前紅綠顏色。
寧和?立在寧皎身旁,負手遙遙望著那方,搖頭道?:“周兄……沈姑娘畜養妖鳥為惡,身入邪道?,天理不容。周兄乃是一心修道?之?人,所?修又為剛正雷法,受此欺瞞,自然?滿心怒火。”
寧皎仍是不解:“可他二人氣機相連, 已?有夫妻道?侶之?實?。”
寧和?知他不通人情,體會不得其?中復雜心境, 嘆了口氣, 只搖搖頭道?:“正是越親近之?人, 才更有七情交雜,生出萬般劫數。此乃周兄之?事,你我不插手為好。”
寧皎點墨般的雙眸定定望著那風卷云匯之?處, 周琛書朝天舉劍,森白劍刃上雷光如?鏈, 地上沈媞微伏面不動,氣息奄奄。若這一劍劈下,定然?必死無疑,當場身隕道?消。
半晌,他說道?:“可她未曾害他,養他那只妖蟲,用?的也?是些凡人魂魄。”
此時寧和?心中亦是諸多感?慨,聞言眉頭微蹙,轉身正色道?:“阿皎,凡人、修士皆為生人,并?無不同?。我早便同?你說過,我等修道?者,當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絕非獨善其?身之?類,慎思慎行,此話以后莫要?再說。”
寧皎眸光微動,對上寧和?目光,點了點頭:“是,我知曉了。”
寧和?做夫子時,曾收授學生無數,十數年來書院中來來往往數百余學子,各形各貌的少?年人見過許多。可共同?的,他們都是人。
她唯獨沒有收過像阿皎這樣非人的學生。
寧皎由獸化人,性情懵懂好似幼童,卻又絕非真正幼童。他為人之?日縱然?尚短,為獸之?日卻已?經年,又拙于言辭、性子寡言,寧和?平日里無論于教其?為人、引其?向學上,過往經驗種種皆難推行。每日里所?思所?想,都是這許多年來的頭一遭。
故而寧皎此時雖口出非正之?言,經她駁斥后卻又很快如?常點頭應諾,她一時也?難以分辨他心中所?想。
未曾來得及多說什?么,凌空“轟隆”一聲雷響將寧和?心神拉回了不遠處已?然?廢墟一片的后院之?地。
“當啷。”
周琛書的劍落在了地上。
他背對著這方,寧和?看不清他臉上神情。然?后他蹲下身,丟了劍的手緩緩地朝前伸去。
那地上沈媞微的身影已?然?不見,滿地碎葉間只留了一捧黑白相摻的余灰,隱約有個模糊人形。
周琛書取出一只青色壇子,慢慢地把這些灰用?手一點點捧進壇中。
寧和?沒有上前打擾,轉身領著寧皎回了前院。
這處院子后院已?毀,但到底是修士居所?,前院墻屋都還算完好。
寧和?回到屋中,先令寧皎伏案習字,抄誦道?經。自己則轉身出門來到院中池邊,捧出青云榜,抖手將其?展在眼前,細細看去。
就見展開的布帛上,青光蒙蒙的山川河流之?間,大團的墨色點滴暈開,漣漪般勾勒出斑斕團簇的暗色羽紋。那鸮鳥乘風而起,俯身穿行于青影河山間,其?腹白霧墨色之?影交錯如?人臉,猙獰詭譎。
稍頃,那鸮鳥忽地大叫一聲,通身翎羽炸起,翻身似要?躲避。聲似嬰兒凄厲無比,隱隱伴隨著一道?似有似無的女子哭聲。
接著,似有“轟隆”一道?裂響,只見青布上方忽憑空有一道?細若雷霆的白色電光乍現,疾撲而落,正中那斑斕大鸮胸腹。
那鸮鳥頓時向下墜去,通身墨色掙扎翻涌,形貌漸失,幾息后,終究如?來時一般化作墨滴一點,滴入那青蒙蒙山川大地間再不見蹤影。
——青云群妖榜第七席,報喪鳥,未出而隕.
寧和?在院中等了約有半個時辰,等來了手捧青壇,面色木然?的周琛書。
他身上玄色道?袍叫罡風割破幾道?,頭上束冠亦有歪斜,目光游離,寧和?叫了他一聲,他才轉頭朝她看來。
“寧妹,”周琛書朝她露出個有些慘淡的笑容,像是不知道?說什?么似的沉默了半晌,才道?:“為兄……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寧和?擺了擺手,只說了句:“你我之?間,何必多言。”便立在一旁不再開口。
她沒多問,周琛書果然神情稍定了些,過了會兒,對她說道?:“寧妹,原就說好今日送你前去金虛派中,不曾想……事已?至此,還請前去院外稍待片刻,待我將她葬了,即刻便走吧。”
寧和?略一頷首,扭頭喚了聲阿皎,師徒二人出了院子,又走出兩三里地,站在道?旁一株綠榕樹下等待。
約摸一刻鐘左右,只聽得院子方向忽地傳來一聲巨響,二人側目看去,只見塵土飛揚間,那座原本頗具江南意趣的磚瓦小院轟然?而塌,滿地碎石滾滾。
轟隆幾道?雷光過后,連所?剩碎石也?盡都化作齏粉,只余黃土灰塵一片空地,再不復丁點兒先前屋舍模樣。
霧靄般蒙蒙的揚塵中,周琛書一步步
走來,兩手空空孑然?一身,寧和?一眼瞧見,連他腰間從不離身的那把配劍也不見了。
寧和?上前一步:“周兄。”
“走罷。”周琛書說道?,神色還算平靜,“我將你二人送到山門之?外。小金嶺距此有數百里之?遠,此時趕早動身,日落之?前便可抵達。”
寧和?點頭:“有勞周兄。”
說罷并?指打出一道?劍光,御疾字訣,身若流光騰空而上,踏至劍上回頭看去,卻見周琛書還站在原地。
“周兄?”
周琛書這才動了動手臂,自袖中丟出了一枚紫金葫蘆,葫蘆見風而長,稍頃便大如?一葉小舟。他踏上去,似有些不習慣,原地遲滯片刻才將葫蘆升起。
抬頭對上寧和?目光,周琛書勉強一笑,說道?:“我將雷火劍……與她一道?埋在了此處。這紫雷葫蘆,亦是昔年師父所?賜,許多年不用?,見笑了。”
寧和?暗嘆一聲,沒說話,只略略抬手示意他在前先行。
無論修為還是所?御劍訣上,周琛書與寧和?間都已?有些距離,他又在前引路,故而一路行得有些緩慢。
寧和?踏在劍上,一邊賞盡沿途風景,有時有心想同?寧皎說上兩句,顧及周琛書此時心境,到底沒有開口。
而寧皎自從先前被寧和?斥了兩句,又抄了幾沓字,便沉默著再未吭聲。此時正化作一道?黑光緊隨在寧和?身后半丈,通身罩在罡風霧氣里,看不清樣貌。
一路沒有停歇,風流云動,轉眼紅日已?西。而腳下蔥蘢平緩的河流與原野,也?已?然?被連綿的蒼翠群山所?取代。
相州多水,連山都生得秀麗。一山接一山,雖也?算茂盛深幽,卻全不險峻,綠茸茸的,鳥啼清越,賞心悅目。
寧和?曾在山川雜記之?中讀到過這里,說相州小金嶺綿延數千里,山深林老,虎豹豺狼甚多,連當地山民也?不敢深入,古來便有不少?神異傳說。
據說有前人商客曾在夜中見得金光萬丈,有煌煌神宮沖天而起,屋檐片瓦皆是純金所?鑄。許多人都說,這千里深嶺之?中定藏有一座金山,小金嶺由此而名?。
寧和?當年讀到這些時,還曾在注解之?中寫下過批注:疑為誤傳,或為前朝山民蠻語音譯,待考證。
凡世?種種一時襲上心頭,寧和?微微側頭,耳畔似還能聽見夾雜著清水河潺潺而過的翻書聲,微風細數歲月,幾頁已?過半生。
直到耳旁忽地一聲“寧妹”傳來,寧和?才從回憶中醒神,止住腳下劍訣,就見周琛書足踏葫蘆掉轉頭來。
“前方穿過翠竹坡,就是金虛派護山陣了。”周琛書咳嗽一聲,揮袖一指前方兩片峰頭掩映下的深綠山谷,“坡中有一金頂亭,亭中有一守山白羊,你同?羊翁道?明來意,自可入山。”
寧和?一一點頭。
“如?此,”周琛書簡短交待完,立在原處朝她拱了拱手,揖了一禮:“你我便在此別過了。”
寧和?沉默了片刻,嘆道?:“周兄這一別,怕是遠走吧?”
“是。”周琛書扭身看了眼山谷方向,臉上神情難辨,低聲道?:“為兄……心氣已?折。我之?道?途,由此而止。過往種種,有如?大夢一場,此后唯有天涯遠游,尋一歸途。”
他要?走,寧和?心中已?有預料,此時只說:“師門一場,周兄何不上山拜別?”
周琛書只是搖頭。
山嶺風大,吹得他身上黑色衣袍布袋般股股蕩蕩,將他的身形襯得格外的瘦削,像一株老樹般蕭瑟沉默。一側頭間,那深色發冠束起的鬢間已?可見華發數縷。
寧和?不再說什?么,抬手回了一揖。周琛書朝她略一頷首,足尖輕踏那紫金葫蘆,便從她身畔一晃錯身而過。身形漸遠,直至化作流光一道?,隱沒天際再不見蹤影。
至此一別,怕是當真再也?不見了。
寧和?原處靜了一會兒,整了整神色,這才踏劍朝著他所?指山谷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