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出?租車停在關山小區門口停下。
王弈琪下了車, 走過繁華的底商,進入小區大門,尋找六單元, 找到401, 敲門。
很快有人開門, 出?現一張婦人的臉,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時光的印跡, 但依稀能看出來她和羅雪眉眼相似之處。里面傳來一個年輕男聲:“媽,誰啊?”-
深秋的午后, 羅雪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和煦的日光讓她感到有些困乏,正發著呆,聽見身?后有人進屋。
她轉過頭,意外看到熊繽紛。
自打她轉院之后,熊繽紛和羅松沒有來看過她。她每個月會?給熊繽紛的賬上打兩千塊錢,她知道羅松搬了回去,每個月收到羅雪的錢之后,他會?假惺惺地問下?羅雪的情況。
熊繽紛進了門, 慢慢走過來, 臉上有一種少?見的局促。
羅雪轉動輪椅, 往房間走:“媽, 您怎么?來了?”
熊繽紛說:“我來看看你?。”
羅雪疑惑, 看向?門口,并沒有人:“你?怎么?知道這里的?”
熊繽紛過來瞧看羅雪的腿,只問:“現在好些了嗎?”
羅雪答:“好些了。”
熊繽紛自己找個凳子坐下?。羅雪仔細查看熊繽紛的神?色, 不知道她來這里究竟要做啥。
熊繽紛環顧病房一周,問道:“王總呢?”
羅雪答道:“不在。”
“他平日里來看你?嗎?”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熊繽紛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 說道:“我就是問問,關心關心,”又抬起頭問,“王總家里出?事了,你?知道嗎?”
羅雪頓了一下?:“怎么?了?”
“他妹妹生病了,你?認識她妹妹嗎?”
羅雪心中?詫異,問道:“你?怎么?知道這件事?”
熊繽紛見羅雪反應,便知道她曉得王奕琪的事,直說道:“我聽小區里面的人說的。雪明集團要拆遷我們小區,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就打聽到了王總的家事。”
羅雪想了想,關山小區的人確實很八卦,知道這件事也不足為怪,也沒多想。
熊繽紛關切地說:“聽說是尿毒癥,要換腎的。”
羅雪遲疑地點了點頭:“媽,您怎么?打聽起這件事了?”
熊繽紛說:“以后都是一家人了,王總家里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我們應該也幫幫。”
羅雪不喜歡熊繽紛的口氣,草草說道:“他一直在找腎源,但?沒有那么?好匹配的。”
熊繽紛問:“王總沒有跟你?說過為什么?這個腎源這么?難找。”
羅雪說:“他和我說這個干嘛,找腎源都是通過正規的機構,需要時機,又不是器官買賣。”
熊繽紛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說道:“我也不懂啊小雪。我聽說王總的妹妹是個什么?R陰性的血,俗稱熊貓血,好像中?國人是這個血的特別少?。我記得有一年?你?去獻過血回來,說你?是熊貓血,是稀有的血型,你?們是同一個血型嗎。”
聽聞此言,羅雪頓時怔住,好半天沒有回過神?。她詫異王弈琪換腎困難的地方原來在這里,更詫異這個消息從熊繽紛的嘴里說出?來。等她愣了兩三秒,她意識到熊繽紛接下?來想要說什么?。
果然,熊繽紛問道:“小雪,你?去測過嗎,和王總的妹妹匹配過嗎?”
羅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熊繽紛:“我去測那個做什么??”
熊繽紛似乎有些難為情,眼神?閃躲地說道:“我覺得這是一個希望,畢竟那也是一條人命,如果咱們能匹配……我……我也只是打個比方啊……”
“媽!”羅雪大聲打斷她,“您在說什么?呢?”
“哎喲我就是問問你?嘛,你?生氣什么?,要是能匹配上,他們王家不得求著我們家,你?還需要看王奕江臉色嗎?我們還需要過苦日子嗎?到時候不就我們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媽!我真難以相信這樣的話從您嘴里說出?來,我到底是不是您的親生女兒?”
“你?不是我女兒是什么??你?不是我女兒我跑來和你?說這樣的話做什么??你?在這里住著豪華單間套房養病,每天無?憂無?慮,有沒有想過我和小松?當初你?爸走了,我辛苦地把你?拉扯大、小松把上學的機會?然給你?,現在你?自己享福了,就完全?把我和小松忘了?羅雪,做人不能這樣忘恩負義的!”
羅雪氣得渾身?發抖,她忍著劇痛,掙扎著站起來,指著門口喊道:“走,你?給我走!”
熊繽紛也一拍大腿站起來,怒斥道:“你?怎么?和我說話?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媽!”
羅雪只感到血液刷刷往頭頂上涌,就在這時,熊繽紛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壓在自己的動脈上,喊道:“你?們都逼我是嗎?羅雪,你?現在和你?爸爸一起,要逼死我,讓我給那個小三讓位,是嗎……”她幽怨地看著她,“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真心對我的。我養大的女兒不肯孝敬我,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聽到這話,羅雪腦子“嗡”一聲大了,她知道熊繽紛犯病了,她后悔地想扇自己耳光——她為什么?要和熊繽紛爭呢?她忘了她一進死胡同就容易犯病了嗎?
她踮著腳,艱難地往前跳了一步,她試圖阻止熊繽紛,自己卻沒站穩一下?跌倒在地。
就在這時,羅松跑了進來。
瞧見這情形,羅松不知咋辦,羅雪指著熊繽紛的手,著急道:“刀刀刀!把她手里的刀拿走!”
熊繽紛雙眼茫然。羅松說:“媽媽,我去削個蘋果吃。”熊繽紛并未排斥羅松,羅松迅速奪下?了刀,扔到外面。
他把熊繽紛扶到沙發上,給她倒了杯水。熊繽紛靠著沙發,如祥林嫂般念念有詞。
羅雪掙扎著起身?,羅松把她一把抱起來,放到床上,質問道:“你?怎么?把她弄成這樣?”
羅雪反問:“你?們怎么?知道我住的病房?”
羅松一噎,在旁邊坐下?:“我……我們是你?的家人,當然能問到。”
羅雪根本不信他的說辭:“媽剛才說王奕琪腎源的事,你?知不知道?”
“王奕琪是誰?”
“王奕江的妹妹。”
“……知道。”
“那媽來我這的目的,你?也知道了?”
“我……我這么?跟你?說吧,現在關山小區的人都知道,只要愿意去配型就給5000,一旦腎源匹配上,王家就給500萬。”
“誰說的。”
“誰說的你?別管,反正這事兒是真的。”
“所以……你?們就……?”羅雪顫聲問道。
“哎呀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羅松覺得羅雪的目光在凌遲他,他忍受不了,跳起來,甩手道,“我、我我、我是希望我能匹配上!我無?所謂一個腎兩個腎的,但?是偏偏我是那個啥陽性,我不行!媽是覺得咱們家窮,她不想再過苦日子了,這錢可以給咱倆一人換一套大房子……”
“羅松!”羅松忍無?可忍,拍床大喊,“熊繽紛是個重男輕女的精神?病人,你?也瘋了嗎?”
“你?對我喊什么?啊,跟你?說這事兒的又不是我!”羅松也大聲起來,“再說了,檢測一下?就5000,檢測了又不一定能匹配,這5000為什么?不要?我又沒讓你?去割腎!”
兩人的陣仗驚動了熊繽紛,她雙眼一亮,精神?抖擻,指著羅雪罵:“你?怎么?這么?對你?弟弟?”
羅雪委屈至極,身?旁別無?他物,只有一個軟綿綿的枕頭。她把枕頭惡狠狠地等到羅松身?上:“滾!你?們都滾!我不想再見到你?們!”
羅松站起來:“羅雪,你?怎么?這么?不講道理?”
羅雪大哭,這時,她只有大哭的力氣。
熊繽紛撲上前來,正要打她,卻被一只手牢牢鉗住。
她轉過身?,王奕江怒目而視,目光陰冷,讓她不禁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羅松趕緊把熊繽紛拉過來,尷尬地叫了聲:“王總。”
王奕江說:“這里是病房,你?們吵什么?。”
羅松說道:“我們來看看我姐。”
“看她?”王奕江冷冷一笑?,“怎么?個看法?”
羅松訕訕笑?了笑?,沒有回答,又說:“對了,王總,聽說您妹妹……”
“如果我有姐姐,我絕對不會?因為錢讓她去做這樣的事情。”王奕江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羅松驚訝地看著王奕江,王奕江面容嚴肅,不似玩笑?,他又說:“王家沒錢給人500萬,腎源的捐贈純屬自愿,沒有金錢獎勵。王家再有錢,也不會?去買賣器官。我說清楚了嗎?”
他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帶著無?聲壓力,羅松完全?蒙了,只能傻愣愣地點頭。
王奕江說:“滾吧。別再來了。”-
王奕江坐到床邊,摸到床單濕了一片。
羅雪蒙著頭,他往下?扯了扯,沒扯動。
王奕江說:“我要是你?,要么?和他們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要么?就直接去死。”
他的話一向?尖酸刻薄,這句還帶著一點余怒,但?羅雪并沒有覺得刺耳,她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
羅雪了無?生氣地說:“對,我死了,腎臟正好可以賣給你?,王奕琪有了希望,我媽和我弟也拿了錢,皆大歡喜。”
王奕江聽見她的語氣,手指一頓:“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那是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我是Rh陰性,你?可能會?開價1000萬。”
“我確實開過價,在不知道的時候就說過,我想收買你?。”
羅雪不說話了。
王奕江拉開她的被子:“我這個人是壞,但?我不買賣器官。”
羅雪露出?一雙眼睛又腫又紅:“為什么??”
“因為器官買賣是犯罪的。我說是這個原因,你?信么??”
羅雪垂了下?睫,不回答他的問題:“那是誰去說的?誰會?知道這些?”
王奕江默然,緩了下?,問道:“穆際平那晚和你?說了什么?,提到過你?的血型嗎?”
羅雪搖頭:“他和我說這個做什么??他壓根沒提過。”
王奕江查看羅雪的表情,不似說謊,心里略有吃驚——他沒說這個?
羅雪又問:“那你?現在知道了,你?怎么?辦?不如你?加點價,2000萬,或許我真的會?動心。”
王奕江說:“可我不動心。”
“為什么??”
“你?說呢?”王奕江直視她的眼睛,“我說過很多遍你?都不信。”
“你?再說一遍。”
“那有什么?難的,我說一百遍都行。關鍵是我說了你?會?回應我嗎?”
羅雪不敢對著他的目光,轉了過去。
王奕江把她的臉捏回來:“每次說到關鍵問題你?就回避,有些話,不說,就代表不是嗎?”
羅雪剛才摔跤碰到了臉頰,吃痛喊道:“疼疼疼!”
王奕江只好放開她,羅雪眼里盈著淚花。
“你?什么?時候這么?脆弱了,我又沒真的捏痛你?。”
羅雪的眼淚卻如兩道潺潺的溪流,沒入鬢間的黑發里。
王奕江把她的被子一把扯開,查看道:“你?是又把腿摔著了嗎?”
羅雪沒有看他,內心翻江倒海。她想起以前有人問,心里苦的人需要多少?甜才可以填滿,高贊的回答是,一點糖就夠了。她想此刻自己不應該這樣,她一點都不想這樣,可身?體的酸意卻無?法阻擋,她嘴巴一癟,控制著聲線,輕聲說道:
“心里疼。”
第82章
羅雪轉了過去, 側睡著,背對?王奕江。
王奕江把被子放到一邊,抽了兩張餐巾紙, 幫羅雪擦拭眼淚。
他本想嘲笑她兩句, 比如鋼鐵女戰士也有流珍珠淚的時候, 但?淚水滲透紙巾冰冷的涼意?觸及指尖,他說不出口。
張了張嘴, 他說出一句:“別哭了。”
羅雪扯過紙巾自己擦拭,甕聲甕氣地說:“你走吧。”
“我去哪兒?”
“隨便?你, 別?在這?里看我笑話?。”
“已經看得很多了,不差今天這?一出。”
羅雪橫他一眼,逐漸不哭了。
半晌,她肚子咕咕一聲。
“我餓了。”她說。
“中午沒吃飯?”
“吃了,哭餓了。”
“那起來?,我給你點外?賣。”王奕江幫她把病床搖起來?,打開手機,“想吃什么?吃飽了才有戰斗力。”
羅雪不理他半開玩笑的譏諷:“你不是沒有外?賣軟件?”
“我專程為你下了一個。”他油嘴滑舌地說。
羅雪瞧著他,說:“我想吃混沌。”-
很快, 熱騰騰的混沌到了。羅雪床上有個小桌子, 她就在小桌子上吃。她吃混沌的時候, 王奕江就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吃。
她吃了兩口, 恢復了些力氣, 問:“你沒給自己點一份?”
王奕江說:“沒有。好吃嗎?”
羅雪點點頭:“還行。”她客氣地問了句,“你要嘗一口?”
王奕江站起身:“你喂我?”
“想得美。”羅雪把勺子喂進?了自己的嘴巴。
王奕江坐下,似乎很失望:“你真沒良心, 我都?喂你好幾次了。”
羅雪無所謂地看他一眼,捧著飯盒喝湯。
忽然, 王奕江問:“你還喜歡穆際平嗎?”
羅雪猛然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次,王奕江沒有起身過來?,他只是坐那兒,遠遠地看著。
羅雪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揚起一張通紅的臉:“你亂說什么?”
“你騙不了我。”
“我騙你做什么?”
“因為你心虛,你不敢承認,穆際平應該……”王奕江思考了一個詞,“應該算你心中的白月光,白月光是旁人?怎么詆毀也不會暗淡的,即便?他以后變了,他也是你心中的一朵白玫瑰,我沒說錯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為什么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點你真不如我,我比你灑脫真誠多了!”
“我有什么不好承認的?我和他本來?就沒什么,以前沒什么,現在也更不可?能有什么!”
“為什么?”王奕江身子向前,牢牢盯緊,“是因為王弈琪,還是因為你死心了?”
“不為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他咄咄逼人?。
羅雪腦子一空,順著直覺脫口而出:“就是沒有感覺了嘛!”
王奕江立刻笑起來?,退回?身子,翹起二郎腿,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等到話?說出了口,羅雪才發現上了他的當,直覺在無意?識中幫她做出了選擇。
王奕江笑瞇瞇地看著她。
羅雪覺得那笑容又傻又丑,分外?刺眼,她無端生起氣來?,把勺子重重往碗里一扔,濺起一些湯汁。
王奕江陽光燦爛地走過來?,取了紙巾幫她擦拭:“這?些油點濺到床單上,洗不掉是要賠錢的。”
羅雪說:“你真無聊。”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羅雪做了個惡心的表情。
“你看,你和我在一起還是挺開心的。現在心還疼嗎?”
羅雪愣了下,又想起剛才的事,表情又沉郁下來?。
“親情就是這?樣,愛與恨,都?沒法徹底。”王奕江在旁感慨。
羅雪怔怔看向王奕江,奇怪的,她沒覺得他這?句話?令人?反感,相反,這?聽上去更像是一種理解。
“你也是嗎?”羅雪不禁問道。
王奕江絲毫沒有遮掩:“我當然是啊。不然這?么有深度的話?怎么會從我口里說出。”
“你是指……王奕琪嗎?”羅雪小心地問道。
“不單單是這?個。我家里的事比你家里復雜多了。你家無非就是一個錢字,多給點錢總能解決。但?我家不一樣,這?不是錢能解決的,因為我家根本不缺錢。你看,還有錢無法解決的事,你心里平衡一點了吧。”
“那用什么可?以解決?”
“無解。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解決的方式,好多時候,我們只能和問題一起并存,而且忍受。”
羅雪嘆了口氣。
“你嘆什么氣?”
“我居然覺得你說得好有道理。”
“哈哈哈哈,”王奕江大笑起來?,“‘居然’這?個詞,你用得很微妙。”
“王奕江,你今天是不是有空?”羅雪問。
“怎么了?”
“我每天都?在這?醫院,如同坐監,能不能帶我出去透透氣。”-
羅雪的腿不方便?,出門就像一個殘疾人?。
好在王奕江的車足夠大,他把副駕往后推到極限,羅雪不能彎曲的右腿剛好放下。
車輛啟動,羅雪伏在車窗上,看著外?面。
“瞧你那點出息。”王奕江不屑道。
“我從小就喜歡趴車窗上看外?面,”羅雪說,“就覺得平凡的街巷也很有趣。小時候會坐在廣場邊的梯子上,看廣場看一下午。”
“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都?好看。”
“小屁孩。”王奕江轉動方向盤,“我們去哪兒?”
“你平時休息時候去哪兒?”
“睡大覺,或者KTV喝酒打牌。”
“老是這?幾樣,不無聊嗎?”
“不無聊啊,人?生不就是這?樣花天酒地嗎。”
“切。”輪到羅雪不屑。忽然,她猛拍車窗,“這?里這?里,停車,我們去這?里吧。”-
王奕江抬頭一看,木安市圖書館幾個手寫大字赫然在目,掛在頭頂。
據說這?是某位開國偉人?的手筆,王奕江不懂字,來?過圖書館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推著羅雪往前走,迎面走來?的讀者對?坐在輪椅上還身殘志堅、熱愛學習的羅雪,投來?敬佩的目光。
剛才停車也是臨時決定。羅雪在醫院實在無聊,于是在路過圖書館的時候,她陡然喊了停車。
木安市的圖書館外?形還是八十年代的建筑風格,但?里面重新裝修過,煥然一新——敞亮的入口大門,光潔的大理石地面,通高的一二層空間?,充滿人?文關懷的無障礙設施。王奕江推著羅雪沿著坡道走到二層開架書庫,中間?的沙發坐滿了人?,靠著窗邊的書桌還空著幾個位子。
羅雪指揮王奕江去幫她取書,她自己劃著輪椅往移動到窗邊。
不久,王奕江抱著一摞書回?來?了。羅雪的旁邊沒有空位,他坐到了她對?面。
同桌的有來?辦公的年輕上班族,也有來?寫作業的中學生。
羅雪抽了一本書,發現王奕江跟前空空如也,便?問:“你沒借書?”
王奕江聳聳肩:“沒啥想看的。”
“那你很無聊的。”
“我可?以看手機。”
兩人?面對?面說話?,引來?旁邊一位中學男生皺眉,朝他們“噓——”了聲。
羅雪抱歉地對?他比劃了一個食指豎在嘴唇上的動作。
她沒看幾頁,又聽見對?面問她:“你喜歡看小說?”
她手里是一本剛出版的現實題材小說。
羅雪輕聲回?道:“打發時間?。”
“這?本好看嗎?”
“還行,我看豆瓣評分8.6。”
“噓——”旁邊的中學生再次打斷他們,這?次明顯比上次聲音大,表達強烈的不滿。
羅雪笑了下,想說不好意?思,王奕江卻?直接湊過去:“你在做空間?幾何?”
男生木著臉瞥他,覺得這?個成年人?很冒犯。
“這?題不難,想不想我提示你一下?”王奕江對?男生的表情毫無反應。
本來?做不出題就很煩了,男生把卷子往跟前挪了下,沒搭話?。
王奕江說:“你把A/D連起來?,看看……”
男生直接起身,很厭惡地看著他一眼,收拾東西走了。
羅雪目瞪口呆,看著男生遠去的身影,又忍不住笑起來?。
桌上有公用便?簽紙,羅雪撕了一張,寫道:王奕江,你真的是好幼稚好幼稚好幼稚!
她接連寫了三個“好幼稚”,遞給對?面。
王奕江接過,眉毛一挑,在上面圈圈畫畫,傳回?來?,只有簡單的一個“微笑”表情。
羅雪寫:你要是不待不住我們就走。
王奕江回?:為了你我能忍。
羅雪:……
她用表情警告他別?再亂來?,他亦乖乖點頭。
剩下的時間?,羅雪就沉浸在書本之中,不再管他-
等到她肩頸有些發酸,抬起頭,外?面天色已經黑了。
同桌只剩下最邊上那個用電腦的年輕人?。
王奕江坐在對?面,帶著耳機,看手機。
“喂,”她輕聲說。
對?面沒有聽到。
她腳下踢了踢他,王奕江回?過神來?:“看完了?”
“嗯。”她點頭。
王奕江伸了個懶腰,看表:“你看了快四個小時。”
“你一直在玩兒手機嗎?”難得他也安靜這?么久。
“也不是。”
“那你在干嘛?”
“保密。”他神秘地說道。
羅雪見他跟前有一張反扣的紙,正想拿過來?,卻?被?他搶了先,奪了回?去。
“寫了什么?”
“沒什么,”王奕江站起身,過來?推她,一邊走一邊說,“回?去?”
“好。”
“吃什么?”
“隨便?。”
“我最討厭人?說隨便?。”
“那你說吃什么?”
“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也行。”
“行什么行啊,別?動我抱你上去。”
“滾。”
“抱了再滾。”
……
兩人?說笑著,在大眾點評上找了個還不錯的泰國菜,吃了才回?醫院。涼風習習,夜晚的小花園彌漫著不知名的花香。王奕江似乎心情奇好,哼起了歌聲,羅雪聽了兩句,居然是一首老掉牙的《軍港之夜》。
不過她也沒打斷他,他隨意?哼著,她便?隨意?聽著。
拐過花叢處,冷不防有人?從椅子上站起身。
“哥。”
第83章
王弈琪似乎早已等在這里。
她穿著醫院的白色底色的豎條紋衣服, 和羅雪上一次見面相比,她似乎更瘦了,微風拂起衣擺, 她似乎穿了一件加大號的病服。她站在寂寞的樹影下, 身后病房通火通明, 顯得她又瘦小又孤獨。
“琪琪,你怎么?下來了?”舒緩的《軍港之夜》停了, 王奕江換了一種語氣。
王弈琪輕聲說:“樓上太悶了,我?下來到花園里散散步。你們是才回來嗎?”
王奕江說:“樓下冷, 別感冒了,上樓去吧。”
王弈琪置若罔聞,走到羅雪跟前,半蹲著,關心她:“小雪,你的腿怎么?樣了,好些了嗎?”
羅雪看了看王奕江,再?看了看王奕琪,不?知?如何回答。王奕琪的神?態和關心將她推向一種復雜的矛盾, 她若是在平時, 羅雪會很?快找個?借口溜走, 而此時她坐在輪椅上, 想走也走不?了。
羅雪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好多了, 謝謝你。”她下意識地也想問“你怎么?樣”,但?話到嘴邊停了。
與其說是不?知?道怎么?問,不?如說是她不?敢問。
在羅雪停頓的時候, 王奕琪站起身,自顧自地說著:“我?現在做著透析, 可能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
羅雪不?敢看她,干干說道:“會好起來的。你……你吃飯了嗎?”
“我?吃了,早老就吃了。”
“奕琪,”王奕江打?斷她們的對話,“我?把羅雪推進大廳,回來送你上樓。”
“不?用了。”
“不?用了。”
王奕琪和羅雪幾乎是同時開口。
兩人怔了一下,幾乎又同時說:
——“我?自己慢慢轉動輪椅過去。”
——“我?想和羅雪說會兒話。”
兩個?人又同時靜了一下。
王奕江皺起眉來,他沒有回應羅雪的話,他走上前去,試圖拉住王奕琪的手:“別任性,早點?回去休息。”
王奕琪側身避開王奕江的手,看著地面,幽幽問道:“為什么?不?讓我?和她說話?今天不?說,明天我?也可以去病房找她;我?有她的微信和電話,我?也可以手機找她。你有什么?資格替她做決定?”
王奕江忍怒道:“奕琪,如果你有氣,你沖我?發,不?要沖不?相關的人。”
“她怎么?會是不?相關的人?”王奕琪抬起頭,“哥,如果她是不?相關的人,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和我?相關的人了——”
“王奕琪!”王奕江打?斷她。
王奕琪未說完的話被堵了回去,她臉上呈現出驚詫的表情,她似乎不?相信王奕江在這時會說出這樣的話,然后她的鼻尖漸漸紅了,眼中慢慢蓄積起淚水。
“哥,你說過無論什么?時候你都會保護我?的。你親口說的。”她幽怨地看著王奕江。
王奕江沉聲說道:“奕琪,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一滴淚從王奕琪的眼中滑落:“什么?辦法??上次也是有希望,但?是等沒了。”
王奕江說:“國外的消息我?正在落實,這周就能給答復。”
王奕琪笑?了笑?,她指著眼前坐在輪椅上的羅雪:“這里明明有個?答復近在眼前,你為什么?不?問問她的意思?”
說罷,她不?管不?顧,蹲在羅雪面前,小心又凄惶地仰起臉:“羅雪,你知?道的對吧?我?們在說什么?你都知?道。你愿意救我?嗎?”
“救”這個?詞就像一枚巨大的天外隕石,直接扎進羅雪的心湖。她的水位線直線上升,就快要溢出來,她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撞擊。她拼命想搖著輪椅往后撤,可輪椅此時被按了剎車,她不?能動彈絲毫。
未等羅雪反應,王奕琪又語速飛快而慌亂地說道:“Rh陰性的血實在是太少了,我?怕我?堅持不?到那一天……人都有兩個?腎,如果少了一個?也一樣可以活得很?好的……我?、我?可以給你跪下……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給你很?多——”
“王奕琪!”王奕江一把將她從地上拽起來,試圖讓她冷靜,“奕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有什么?我?們先商量。我?先把羅雪推回去,回來再?找你。”
說完,他松了羅雪的剎車,快速將她往大廳推。沒走幾步,聽見王奕琪在身后哭道:
“王奕江!你舍不?得她割腎,你就愿意看著我?去死嗎?我?是你的妹妹啊!”
輪椅瞬間定住。
說出的話像飛速射出的子彈,精準無誤地打?入王奕江的身體。
羅雪沒有回頭,但?她可以想象王奕江的神?情,她似乎聽見了他用力握住輪椅以至于手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王奕江的聲音就在頭頂。
他側臉說道:“奕琪,不?要說這樣的氣話,即便?是羅雪匹配,非親屬之間的活體捐獻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好啊,那讓她先匹配啊!”王奕琪立刻抓住了重點?,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幾近瘋狂,“你跟她說啊,讓她和我?先匹配啊。我?們有錢,有錢可以解決很?多事!”
住院大廳的就在前面。落地的玻璃窗映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唯一明顯的只有輪椅,金屬器材的反光勾勒出它的輪廓。羅雪看到幾條明晰的光線上一團黑影,應該是坐著的自己;旁邊有個?站立的黑影,應該是王奕江;而在他們身后的王奕琪影像更加模糊,幾乎和黑色連為一體。
每個?人都如同鬼魅。
“你說啊。”王奕琪見王奕江未吭聲,激烈地催促,蒼白的臉色因為情緒激動變得通紅。
羅雪看著鏡中的黑影。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一秒鐘。
王奕琪笑?起來:“哥,你老早就做了選擇,對嗎?我?都聽見了——那天也是在這里,你對穆際平說,不?可能。”
羅雪心中一震,目光從玻璃移向身后。她緩緩抬頭,只看見王奕江堅毅的下巴。
王奕琪退后兩步,大笑?著說:“好好好,也挺好的,我?死而瞑目,”說著說著,又大怒:“王奕江,你真?是王八蛋!”
她抹掉臉上的淚水,轉身奔向夜色-
羅雪愣了兩秒,突然扭頭大喊:“奕琪!——王奕江,你快追過去!”
王奕江回望她,羅雪道:“我?坐這里死不?了!先去管王奕琪,她不?是有抑郁癥?!”
最后一句提點?了王奕江,他終是放心不?下,看了一眼羅雪,轉身走向王奕琪消失的方向。
等到王奕江也消失在夜色里,羅雪心里被隕石砸中的潮水,才不?經意地、如涓涓細流一般地流出來。她出神?地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嘗到心里的那股溪流有一股苦且酸的味道,然后慢慢轉動輪椅,往住院大廳搖去-
她以為今天晚上不?會再?見到王奕江了,沒想到半個?小時候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在哪兒?”他問。
“我?……我?回到病房了。”
“好。”
“啪”一聲掛了,五分鐘后,王奕江出現在了病房。
張護工已?經走了,羅雪正費力地扒著墻上的扶手起身,她想蹦跶兩步,坐到床上去。王奕江的電話剛掛,她一個?沒握穩,手機也掉到了地上。
她站在墻邊嘆氣。
王奕江走進來,見此情況,先幫她撿起手機,放到桌上,又攙著她走到床邊,把她弄上床。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好像也不?知?道怎么?交流。
等一切安頓好,羅雪交代?一般說道:“我?劃進大廳就有護士過來幫忙,把我?送了回來。”
王奕江“嗯”了聲。
“王奕琪那邊怎么?樣?找到了嗎?”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拒絕見我?。”
羅雪沉默半晌:“她應該是抑郁癥發病了,我?媽以前也是這樣。”
王奕江也靜了兩秒,說道:“我?知?道,剛剛和醫生溝通了,醫生為了避免刺激她,讓我?走。我?叫了子東過來。”
他沒有叫穆際平。
羅雪也沒問為什么?。
沒有必要再?問為什么?,其實他們都比她先知?道。
王奕江又道:“所?以她今晚說的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羅雪道:“人在病中說的話都是潛意識里的,都是真?話。”
輪到王奕江沉默了,窗外的樹枝上斜掛著一輪彎月。
他說:“你剛才為什么?不?拒絕?”
“我?應該拒絕嗎?你希望我?拒絕嗎?”羅雪盯著他問。
這時,羅雪的電話響了。
一串字數電話,她不?知?道是誰,接起來,結果是貸款推銷。
她沒說兩句,掛了。
回過頭,王奕江坐在沙發上,摸出一包煙,想抽,想起這里是病房,又扔回前面的茶幾上。
他看著那塊深色的大理石面板,忽然說:“一個?腎和兩個?腎,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回避羅雪的目光,他抬起頭,以同樣直接的眼神?看著她:“我?不?想以任何理由綁架你,如果你一定要聽我?的意見,我?希望你拒絕。”
羅雪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面上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怎么?看我??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情?也很?荒唐?”
羅雪撤回眼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你怎么?想都是應該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荒唐。”
羅雪無法?回應他的話,只問:“你之前說國外有消息,是什么?意思?”
“國外的機構有一位華裔的血型也是Rh陰性,就目前的信息而言是可以和王奕琪匹配。國外相對來講各方面比較成熟。但?最后真?的能否成功,還得要奕琪病情穩定之后,出國驗證。”
“你說得驗證是指?”
“除了血型,還有一系列的配型,有一項不?匹配就無法?移植。也有可能各項匹配成功且移植成功,但?身體出現強烈抗性,很?快死亡。”
羅雪拿起手機,打?開瀏覽器,輸入幾個?字:腎源匹配。
她想起王奕琪蒼白又絕望的臉,不?禁想:如果只是去做一個?測驗,但?其中有一個?結果不?匹配,是不?是于她、于王奕琪,都會安心一點??
王奕江見她低頭看手機,走過來,瞧見她的瀏覽內容,似乎看穿了她的內心:“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配型成功了呢?”
羅雪驚愕地抬起頭。
“你捐還是不?捐?”
羅雪說不?出話來。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是自私的,要做到那一步,需要多偉大。
“所?以,想都不?要想。”王奕江拿起她的手機,“不?要把自己置于左右為難的境地。你不?欠任何人。”
他找到她的微信通訊錄,繼續說:“奕琪現在很?不?穩定,不?適合和你住在一個?醫院,明天你和我?回家,行嗎?”他抬起頭,像是征求她的意見。
羅雪感到一絲赧然,在醫院住著、和去他家里住著,這是兩件性質完全不?一樣的事情。
她知?道總歸有一天會出院。那時候回家嗎?她不?想回去,也不?確定她一定就能回去。
可去哪里呢?
她心里做過計較,等腿腳好了,可以租個?單間,找份工作。
養活自己,她從來不?覺得有問題。
可事情發展得太快,她現在腿傷并沒有好,卻要不?得不?出院了。
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王奕江的家。
她瞧見自己殘廢的腿,又覺得可笑?:她現在的狀況,有人肯不?嫌棄她、收留她,她是不?是就應該燒高香了?
王奕江瞧見她的神?色,迅速幫她做了決定:“你沒有太多選擇,明天讓張姐收拾下東西,下班我?來接你。”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機屏幕上跳動幾下:“我?幫你把王奕琪刪掉了,腎源確定以前,你們不?要聯系。”
第84章
王奕江來得比羅雪想象中要早。
中午不到他便出現在病房。
羅雪問:“你下班了?”
王奕江無所謂地說:“我什?么時候下班不都自己說了算?”
張護工在一旁捂嘴笑, 幫羅雪收拾好衣物,裝進一個袋子?。她東西很少,都?是住院后?在網上買的, 王奕江拎著就像拎著一個空袋子?。
車停在地庫。羅雪還是老位子?, 副駕的座位被推得很后?面, 好像除了她沒有別?的人來坐過。
沒有司機,王奕江自己開車。汽車出了醫院, 繞到馬路。中午路上車不多,走走停停, 也不算擁擠。
徐風習習,秋高氣爽。
羅雪瞇著眼睛看窗外的景色,王奕江瞧了她一眼,轉手開了天幕。
于?是陽光大大喇喇照進來,充盈滿整個車廂。
羅雪感到太陽的溫熱,忽然有感而發:“王奕江,你有沒有發現?,世界上最貴的東西,都?是免費的。”
王奕江抬眸:“嗯?”
“比如陽光, 比如空氣。”-
王奕江的車徑直路過了山林壹號, 停到了另外一棟公寓。
下車前, 王奕江似是在解釋:“王奕琪不知?道我這個住所。”
羅雪不自在地“嗯”了聲, 說:“我會給你付租金。”
“哦?”王奕江笑, “你有多少錢?”
羅雪問:“你收多少錢?”
王奕江沒說話,現?場下了一個租房APP,用小?區名?稱定位, 把市場價格給她看:“我這套150平,市場價格兩萬, 我給你打?個八折如何?”
羅雪把著輪椅想?撤退:“我現?在劃走還來得及嗎?”
王奕江大笑,把她往前推:“來不及了,等你養好了,給我打?長工還錢吧。”
羅雪僵直地逞強:“我……現?在確實沒有那么多錢,謝謝你借給我住,水電費我先交了,后?面把錢給你。”
王奕江眉毛一挑:“誰說借給你住的?我也住這里。”-
這是一套新房。
推門進去,樣?板間模式化的裝修風格,一點沒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王奕江把羅雪推到客廳邊,39層,有著極好的視野,可以遠眺江景。
“我另外請了一位阿姨,她下午來。之前那位我讓她留在醫院了。”王奕江說。
留在醫院就是照顧王奕琪。
羅雪點點頭,表示認可。
“帶你參觀一下?”
王奕江推著羅雪的輪椅在房間里繞了一圈。空曠寬大的客廳,光可鑒人的木地板,充滿藝術感的家具,以及,依舊毫無生活氣的室內氛圍。
王奕江的家好像都?這樣?。極力的簡潔、抽象以及冰冷。不知?道他是壓根沒有在意這些、任人裝修后?就隨便住進來,還是刻意喜歡這樣?的風格。
這和羅雪從小?生活的環境完全不一樣?。關山小?區的房子?狹窄逼仄,沒有這樣?敞亮,還總是有堆不下的東西。柜子?都?是頂天立地,床下也塞滿了各種收納盒,家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物盡其?用,總有稀碎細小?的東西塞滿抽屜。搬進去的時候沒錢裝修,等住得年限久了,還是沒錢裝修。于?是室內擁擠而破舊,但卻好像能更好地供養人間煙火氣。
“這是你的房間,”王奕江將她推進一間朝南的臥室,見?她不說話,問道,“不喜歡?”
“啊?沒有,”羅雪回神,這間屋子?寬敞明?亮,忙說道,“挺好的。你住哪間?”
王奕江看著她:“你說呢?”
羅雪說:“我覺得你還是住山林壹號比較好,這里離雪明?集團比較遠……”
她話還沒說完,王奕江便推著她出門:“我愛住哪間住哪間。”-
王奕江請的阿姨下午才來,中午羅雪很自覺地掏錢請王奕江吃了外賣。吃過飯后?,羅雪想?著王奕江大概會走了,但這人坐在沙發上看手機,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羅雪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坐在輪椅上,有些不知?所措。王奕江似有察覺,頭也不抬地說:“我處理下公務,等下來陪你。”
“……”
誰要你陪啊大哥,你快點走吧。
王奕江的目光一直停在手機上,眉間輕輕蹙起,表情嚴肅,像是在認真審核某個合約。羅雪偷偷打?量他,他今天穿了一套深色西裝,進了屋,他脫了外套,只穿著里面深藍色的襯衣。襯衣有一種低調的緞面似的光澤,她想?起之前王奕江訛她的三萬九,不禁暗地里猜測他身上這件多少錢。
正想?著,王奕江驀地起身,走到電視柜前,將手機連上充電線,再放至臺面。那件寶藍色的襯衣很好地展現?出他的——羅雪不得不承認——他應該、可以、大概、其?實稱得上倒三角的身形,她猜想?,王奕江會健身嗎?
不知?道,她和他從來沒聊過這些。
王奕江忽然轉身,不期然捕捉到羅雪的目光。對視的瞬間,羅雪立刻把目光移向窗外,看風景。
王奕江笑了下,說道:“我這里比較新,沒什?么書。”
“哦,”羅雪若無其?事地說,“沒事沒事,你忙你忙。”
“我忙完了。”
“你要去上班了嗎?”
“你是想?我去還是不想?我去?”他慢慢走過來。
“我……我不想?耽擱你。”羅雪拙劣地說道。
王奕江雙手撐在她的扶手上,俯下身,面對面地看著她,羅雪的臉慢慢紅了。
“這里很熱嗎?”王奕江問。
“啊,什?么。”她倉皇地閃躲眼神。
“你臉這么紅。”他漫不經心地陳述。
“王奕江——”羅雪終似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說話不用離我這么近。”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什?么?”
“你剛剛一直盯著我看,我就不能看看你?”
羅雪一愣,他眼睛開了廣角嗎,他怎么知?道我在打?量他?
她沒有回答,用力推他,沒有推動。
他反到離她更近,玩味地笑道,似乎發現?了新大陸一般:“羅雪,我發現?你還挺純情的。”
“什?么亂七八糟的。”羅雪強裝鎮定。
“你以前談過嗎?”
“什?么?”羅雪用力轉了輪椅,往后?退了些。
“我猜你應該沒有,”王奕江輕輕一拉她便回來,“男人都?喜歡小?白兔,不喜歡女金剛。”
“我是女金剛?”羅雪皺眉。
王奕江壓著嘴角,不置可否。
“那你為什?么喜歡我?”羅雪脫口而出。
“噢,你怎么知?道我喜歡你?”他反問。
羅雪愣了一下,臉更紅,索性豁出去:“是你自己說的,說過好多遍。”
“所以我說你沒談過,男人的話你也信。”
羅雪噎住,隨即點頭:“你說得對。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哈哈哈,”王奕江大笑起來,捏了一把她的臉,“我其?實也不是喜歡女金剛。”
羅雪懵在原地,她沒想?王奕江會捏她的臉,又聽見?王奕江說:“你也不是女金剛。”
她更懵,鬼使神差的,忘了正和王奕江斗嘴,不禁問道:“那是什?么?”
她不相信他嘴里能說出什?么好聽的話,她只是一時興起的好奇。
王奕江停下來,作出正兒八經思索的樣?子?,眼睛瞧見?不遠處的餐桌——中午點的外賣附送了一些芥末味的小?零食。
他說:“是香脆夏威夷果仁。”?
這是什?么答案?
羅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瞬間明?白,他原來是隨意抓了個東西名?稱來戲弄她。
她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王奕江又接著說:
“又沖,又讓人欲罷不能。”
王奕江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手指從捏變成了輕輕地摩挲。指腹傳來細嫩的觸感,他慢慢地靠近,羅雪好似被施了魔法?,望著他,動彈不得。
曖昧正當時,卻聽見?門口門鈴響了。
羅雪立刻回神,脖子?往后?縮,驚道:“有人來了。”
“接吻要專心!”王奕江低聲說。他沒有放開她的打?算,將手移到羅雪脖子?后?,仿佛懲罰她的分心,像蓋章一樣?,將唇印到了她的唇上-
新來的阿姨姓劉,五十多歲,講話做事都?笑瞇瞇的。王奕江簡單和劉阿姨交代幾句便走了,門口穿鞋時候和羅雪說,晚上有應酬,不回來吃飯。
羅雪想?裝作沒聽見?,但在他關門前又忍不住往玄關瞥,正好被王奕江逮住,然后?他笑。
羅雪轉動輪椅去臥室了-
王奕江走后?,劉阿姨問羅雪要不要休息,她扶她上床。羅雪搖了搖頭,打?開手機想?買一套秋天的睡衣。APP跳出來之前,她忽然想?到什?么,移動到衣柜前,打?開,果然里面已經掛滿了女士衣服。
羅雪翻了翻,從里外帶都?有。她注視幾秒,心態逐漸發生變化,于?是關上柜門,挑挑眉——也好,省錢了-
王奕江不在的時間里,羅雪自由多了。
下午她在劉阿姨的幫助下,扶著陽臺的欄桿做了小?會兒康復運動,洗了個澡出來,有快遞小?哥上門——她下單給自己買的小?型電動輪椅到了。
有了電動輪椅,羅雪的移動效率大大提高。她只需要手指頭動動按鈕就能行動自如。于?是她轉著這個輪椅在家到處閑逛,轉著轉著,她發現?沙發的邊幾上放著一個攝像頭。
羅雪大驚,拿起攝像機查看。它?沒有亮燈,也沒有接電源,她疑惑:難道這是假的?
于?是她試探著對著攝像頭說話:“喂——喂喂?”
沒有回答。
“喂——喂喂?小?王吧——?”
最后?三個字,她調皮地偏著腦袋,故意拉長音,用諧音念。
還是沒有回答。
她放下心來,將它?歸位,心想?,王奕江這是什?么癖好,買個假攝像頭做玩具?
誰知?剛轉身,后?面傳來低沉的聲音。
“在開會,別?鬧。”
第85章
散會后, 王奕江留了下來。王明珠埋首翻開文?件,說道?:“能源是集團以后發展的方?向?,你想打壓鄭敬, 不能打壓業務。”
王奕江道:“我心里有數, 已經有人選接班。”
王明珠又說:“舊城改造的項目很大, 也不?要太心急,如果需要, 我安排和?省里領導一起吃飯。”
王奕江想了想,說:“好, 聽姑姑安排。”
王明珠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頁,問:“剛剛是誰?”
王奕江愣了一下,明白王明珠在問什么。
剛剛陳子東正在匯報舊城改造的事情,王奕江的手機出現震動報警。他點開,羅雪的臉包子一樣出現在鏡頭?前。他忍不?住解除了靜音,陳子東冷不?防被打斷,于是“小王八”那三個字突兀地出現。
會議室忽然安靜下來,開會的中高層一邊內心忍笑一邊看王奕江的表情。沒想到王奕江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帶著寵溺的聲音對手機說:在開會, 別鬧。接下來手機里沒聲了, 大家?交換眼神心知肚明, 會議正常進行。
王奕江沒有隱瞞, 說:“是羅雪。”
王明珠頭?也不?抬:“那個小記者還在你家??”
王奕江簡單回答:“是的。”
王明珠把文?件夾合上, 抬起頭?:“王弈琪怎么樣?”
王奕江答:“打算把琪琪送到國外去?。”
“有把握嗎?”
“有八成。”
王明珠慢慢說道?:“羅雪不?行嗎?”
王奕江表情平靜,他并不?詫異王明珠知道?這?件事。他說:“不?行。”
王明珠看了他一眼,也不?問到底是什么不?行, 說道?:“你要注意?一下王奕琪的情緒,不?要鬧得最后跟她媽一樣。”
王明珠這?話說得十分冰冷, 王奕江知道?王明珠從來都不?待見王奕琪的媽媽陳嵐,她對王奕琪的關心也十分表面。陳嵐最后死于一場車禍,但那個時候她也患有嚴重的抑郁癥。他本能地想維護王奕琪兩句,最終算了。
王明珠拿起手機查看日歷:“下周我邀請省里建設機關的領導一起吃飯,你也來。”
王奕江看了自己的日程,說:“好。”-
自打羅雪發現客廳的攝像頭?是真的后,她在整個房間進行了搜尋,特別是衛生間和?臥室。一番探尋下來,她只發現了客廳那個。她還是不?放心,發信息問王奕江還有攝像頭?嗎。王奕江居然回了她一個她送他的地鐵老人看手機表情。
晚上吃了飯,羅雪早早就上了床。
手機里出現一條消息,來自羅松。
羅松:你出院了?住哪里去?了?
看來他們又去?醫院找了她。
羅雪沒有回。
羅松:我沒想過讓你去?捐腎,我只是覺得檢測一下就5000,可以去?拿這?個5000塊。
羅松:媽今天又發病了,你轉我2000,我去?給她買藥。
羅雪靜靜地看著手機。要放在以前,她看到這?樣的消息肯定原地跳起來了,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手機打過去?問清究竟,免不?了要對羅松一頓噼里啪啦地數落,罵完后還是會給熊繽紛把藥買回去?。
可現在,此時此刻,她看著手機消息,任憑它由亮轉暗。
她想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王奕江待久了,所以心也變得冷漠。
臥室有一個投影儀,羅雪空洞地盯著它出了會兒神,隨意?挑了一個動畫片播放。看著看著,竟然靠著枕頭?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不?知道?自己幾歲,反正很小。她爸羅軍成喝酒,給她也喂了些。酒是暖的,像是溫過,倒出來是橘黃的,像廚房燈光的顏色。她喝了一點,覺得有些醉。夢境很快轉變,羅軍成的身影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熊繽紛蒼白的臉。羅雪感到一陣心痛,她想要抓住母親的手,卻?怎么也夠不?著。熊繽紛牽著羅松,越走越遠。她開始哭泣,無?聲地哭泣,酒變得冰涼,她忽然驚醒。
室內很暗,電影早就結束,墻上播放著廣告,明暗交替。她察覺有人在身邊,側臉一看,果然王奕江坐在旁邊。
他似乎剛回來,西裝還沒有脫,襯衣松了領口,羅雪聞到一股酒味。
“做噩夢了嗎?”他的手拂過她的臉,蹭掉眼角的淚。
羅雪懵懵懂懂地起身,看見旁邊的數字時鐘,12點38。
她搖了搖頭?,喃喃道?:“我怎么睡著了。”
“可能太累了。”難得的,王奕江的語氣竟然有一些溫柔。
“你才回來?”
“是的,今天應酬有些晚。”
羅雪指了指廚房:“劉姐給你留了解酒湯,用電盅溫著的。”
王奕江笑道?:“你讓她幫我留的嗎?”
“是——”話到嘴邊拐了彎,“是她自己說的。”
“噢。”他好像并不?相信,瞧著她看。
羅雪避開他的目光:“太晚了,你早點洗漱了休息吧。”
“我還早,我這?么早睡不?著。”
“那你先?去?喝湯。”
她再次催促,王奕江只好答:“好。”-
廚房的電磁盅煲著西紅柿醒酒湯。王奕江第一次知道?有這?樣的醒酒湯。他盛了一碗,走出廚房,看到羅雪臥室的投影儀關了,室內點著昏黃的床頭?燈。
羅雪靠在床頭?靠背上發呆。
他走進去?。
“在等我嗎?”他故意?這?么說。
羅雪轉頭?看了一眼他,卻?道?:“我媽又病了。”
“夢里?”
“不?是。”
王奕江明白了,肯定羅雪家?人又聯系她了。沒有別的理由,百分百是要錢。
“所以做噩夢?”
羅雪點頭?:“是的。”
“夢到什么?”他在她旁邊坐下來。
“夢到我爸給我喝酒,然后我媽生病,帶著我弟走了。”羅雪轉過頭?,“大概是聞到了你身上的酒氣。”
“所以就夢到了喝酒?”王奕江笑起來,“你信不?信,如果你徹底不?和?他們聯系,他們也能過得很好。”
羅雪沒有否認。
“今天集團會議有了初步方?案,關山小區不?會拆遷。你們小區沒有危房,各方?面條件比幸福小區好,所以會更新基礎設施,加裝電梯,改造立面。”王奕江說。
羅雪腦子轉了轉,說道?:“那他們要失望了,他們期望著能拆遷一大筆錢。我媽會覺得特別沒面子,因為我這?個女兒沒能憑借和?你的關系給家?里長臉或者帶來實際利益。”
“你希望拆遷嗎?”
羅雪一臉無?所謂:“這?筆錢落不?到我手里。羅松想在外面買房,正愁沒有首付。”
王奕江輕輕拍了拍羅雪的手。
沉思片刻,王奕江說:“要不?要我幫你?”
“怎么幫?”
“比如給他們幾百萬,斷絕關系,再不?要來找你。”
“哈哈哈,”羅雪笑他天真,“那你完蛋了。他們嘗到甜頭?更不?會和?我斷絕關系。”
“我以為你會感動。”
“感動個屁呀,我才值幾百萬?”羅雪顧左而言他。
“我很少做夢,我沒有夢見過我爸,也沒有夢見過我媽。”王奕江忽然提起他的父母。
“他們說人會夢見走了的人,活著的人不?怎么入夢。”
“我媽是失蹤,我爸現在是……一個不?知生死,一個生不?如死。”王奕江說,“你大概會覺得我不?孝,我覺得我爸還不?如死了。”
羅雪想起王建軍的樣子,形容枯槁,眼神呆滯。
“他是坨中毒。坨是一種常見的有毒金屬,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親眼見過我媽給我爸下毒,就很小的一粒白色藥丸,混在我爸經常吃的保健藥里,他不?知道?,一把將?那些紅的綠的白的藍的藥吞下去?。然后慢慢出現掉發、嗜睡、拉肚子、嘔吐,癥狀反反復復,后來有一天暈厥,再也蘇醒不?過來。你見過他,你看他即便是現在醒來,也是個廢人。”
“因為你媽的原因,所以你恨你爸?”羅雪問。
王奕江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包含許多復雜的情緒,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和?你說過,親人之間連著血脈,愛和?恨都不?能徹底。”
羅雪懂。她懂這?個滋味。她想斬斷,但一刀下去?,斷了骨頭?,還連著筋。
這?一刻,她覺得她和?王奕江有些像。在某些方?面,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那……你媽媽呢?”羅雪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不?知道?。”王奕江說,“我爸住院后她就消失了,用了好些辦法去?找也沒找到。她走得很徹底,就好像死了一樣。”
“一點信息都沒有給你留過?”
“沒有。”
羅雪不?太理解,做母親的即便再狠心也不?會完全不?聯系自己的兒子,除非她有天大的苦衷。
“不?去?想了,”王奕江比她還灑脫,“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沒有意?義。也別一天到晚的想著要找意?義。日子就是有時候有意?思,有時候沒意?思。大多時候都是沒意?思的,凡人都得忍耐。也是修煉。”
如此通透的話從王奕江的嘴里蹦出來,讓羅雪意?外。她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晚他喝了酒,酒水浸潤他的脾氣,加上夜色深沉,讓他卸下了防備,于是他收起了平日里乖張怪異的性情,變得柔軟而親近常人,甚至有些聰慧。
她想,他可能一直都是聰明的,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不?可能不?變得聰明。若是愚笨,雪明集團的組織架構里早就沒了他的名字。
見她不?說話,王奕江問:“怎么,同情我?”
“不?是,”羅雪老實承認,“我沒想到你能說出這?么有哲理的話。”
“哈哈,”王奕江笑,難得用一幅老道?過來人的語氣,“我畢竟比你大幾歲。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
“你太夸張了,我今年26,你31,也只比我大五歲而已。”
“錯了,現在是六歲。”
羅雪回想了片刻,報社的資料里王奕江是31,她記得這?個年紀是因為他和?穆際平同歲。但她不?會說出這?個原因,只不?確定地問:“你32?”
“是的,今天我生日。”
他平平地陳述,看了眼時間,又說,“準確地說是昨天,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
羅雪一時半會有點僵,她不?知道?他今天——哦不?——昨天生日。
她干巴巴地說了句,好似彌補:“祝你生日快樂。”
王奕江好像不?太在意?:“沒關系,我從來不?過生日。不?過昨天你愿意?來,我已經默認你送我禮物了。”
第86章
這幾?日王奕江都很忙, 早出晚歸。羅雪沒?有回復羅松,那邊也出奇地沒有找他。連穆際平都消失了,她想, 穆際平應該忙著王弈琪的事吧。
攝像頭仍是放在客廳, 王奕江說是監督劉姐、順帶查看羅雪情況。攝像頭沒放在隱私場所?, 羅雪也沒?說什?么-
下午,羅雪在客廳看了一部叫《劍雨》的武俠片, 誰知王奕江在辦公室通過攝像頭竟然陪著她看了大半部,等到影片結束, 他冷不防問:“這哪一年的電影?”
羅雪嚇了一跳:“你一直在看?”
王奕江說:“斷斷續續,看文件的間隙瞄兩眼。”
羅雪怒視攝像頭:“監視我!”
王奕江:“大庭廣眾談何監視。”
羅雪不理他,轉動輪椅去陽臺看風景。
要換做以前,羅雪定會徹徹底底地認為王奕江是在監視她、偷窺她,她極為厭惡這樣的感覺,會直接把攝像頭轉變方向沖向墻面。但現在她只是口?頭上表達了一下抗議,并不是真的反感。
她對自己的轉變感到驚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和?王奕江之間的水深火熱變得緩和?平靜。她不避諱王奕江的觀看, 甚至直接在客廳和?劉姐講王奕江的壞話?, 有幾?次被王奕江聽到, 他還在攝像頭里為自己正身-
晚上的宴席設在城中CBD的日月大廈。
這棟樓也是雪明集團旗下的產業, 超高層建筑, 底下六層是商場,中間是辦公樓,上設五星級酒店。王明珠設宴在酒店的餐廳, 石琴響樂包間,270度巨大的落地窗, 臨窗可以俯視整座城市的繁華,居高臨下,人如螻蟻。
王奕江先到包廂等待,王明珠接了客人一起來。拉開包廂的瞬間,王奕江見?到除了省里的領導,還有領導的女兒。
這一刻,他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微妙起來。
整個席間賓客隨和?,相談見?歡。紅酒和?茅臺相繼空瓶,餐后王奕江安排了車和?伴手禮,送領導回家。
王明珠喝得有點多,王奕江叫了代駕一起送她回別墅。進了屋,王明珠靠在沙發上休息,王奕江吩咐阿姨去煮點解酒湯,王明珠趁熱喝了一口?,感覺酸甜的,才發現是番茄的。
以往都是蜂蜜的。
“番茄口?味的?”她問。
王奕江說:“是的,我讓阿姨弄的。這個比蜂蜜好。”
“你還知道這個?”王明珠奇道。王奕江從來不會做飯,更不會下廚房,“哪里學來的?”
王奕江道:“羅雪有次幫我煮了,還不錯。”
王明珠放下陶瓷碗,揉了揉太陽穴:“今天晚上省領導的女兒柳允,你加她微信了嗎?”
王奕江平平道:“走時留了聯系方式。”
“她喜歡打網球,你打得也不錯,下次約上她。”
“我知道。”他應和?。
王明珠看他一眼:“等羅雪的腿傷好了,你也算仁至義盡。如果覺得虧欠,就把現在這套房子?送給她,再?適當給點錢,別再?來往了。王奕琪去國外之后也別回來了,你如果不方便安排,我來安排。”
王奕江說:“我心里有數。”
王明珠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王奕江端起王明珠喝剩下的半碗湯往廚房走。
王明珠隨他去,聽見?廚房傳來稀稀拉拉洗碗的聲音。
等王奕江回來,王明珠說:“奕江,你心里有想法?,我們可以談一談。”
王奕江徑直道:“姑姑,我的事你就別管了。”
王明珠說:“王奕琪和?羅雪不能給你提供任何幫助,我明年就退了,不是你需要,是雪明集團需要。”
“需要什?么?”王奕江反問,“像我爸和?我媽那樣嗎?官商勾結,但最后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你怎么這么說你爸呢?”王明珠皺眉道,“婚姻不幸福是說到底兩個人都有問題,他們是他們,你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我不想復刻他們的路。”
“我看你是魔怔了,”王明珠道,“你最先找羅雪只是遮掩王奕琪的丑聞,怎么你還當真了?”
“姑姑,我說了,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奕江,你一向清醒,你剛斗完鄭敬,根基不穩,上臺需要力量和?幫扶。等有一天你真的游刃有余了,什?么樣的女人不會有?”
“姑姑,你也是女人,你怎么說出這樣的話??如果我真要這么做,和?王建軍有什?么區別?”王奕江露出痛恨的表情,“再?說了,這些?年,我身邊一直不缺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我快樂過嗎?我真的需要這些?嗎?”
“那你需要什?么?你三十多歲了,你別天真地跟我說還要什?么愛情。那個羅雪愛你嗎?”
王奕江煩躁道:“她不愛我怎么會和?我回家?”
王明珠洞若觀火:“她家里雞飛狗跳,你是她現階段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家重男輕女,弟弟是超生,父親大貨司機出軌,小三大著肚子?鬧上門來,最后一個車禍,一個一尸兩命。母親有抑郁癥,家里扶弟魔,全家現在沒?有一個人有工作,她不靠著你,靠著誰?這樣的家庭,你要是玩玩兒就玩玩兒;若是當真,不但幫不了我們半點,還會將我們拖入無底深淵。絕對不可以。”
王奕江沒?想到王明珠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冷笑道:“那我去愛王奕琪如何?”
王明珠恨鐵不成鋼:“你還提她的名字做什?么,還嫌不夠亂嗎?!這世上就沒?有別的女人了?”
王奕江道:“王家已經夠亂了,已經爛透了,怎么好意思去說別人?我爸當年因為利益和?我媽結婚,最后活成一對怨侶。后來他出軌重婚,小三帶著女兒上位。我媽給我爸下毒,一個杳無音訊,一個昏睡癱瘓。我爸以為二婚是真愛,沒?想到帶回來的女兒和?自己一點血緣都沒?有。兒子?仇恨父親,和?妹妹演起了亂-倫,父親氣?到發病,沒?想到妹妹又假戲真做。姑姑,你聽聽,這個家是不是可笑至極、荒唐至極、癲狂至極?更可笑的事,這樣的家庭還妄圖癩蛤蟆吃天鵝肉,想去攀附省領導的女兒,我看,大貨出軌司機的女兒配他是綽綽有余!”
“王奕江!”王明珠厲聲打斷他,“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當然知道,”王奕江借著酒勁說道,“這些?年我過得很痛苦,這些?東西都像漩渦裹挾著我往水底深處沉去,我喘不過氣?來。當初知道王奕琪和?王家沒?半點血緣關?系的時候就應該讓她走……”
“讓她走?那豈不是王家更大的丑聞,這讓你父親的臉面處于?何地?如果當時就讓她走了,她早就撐不到今天了!她只能在這里呆著!”
“可她也是一個人啊,你恨她的媽媽,但是她是無辜的。她在王家被判入了精神監獄,她內心郁郁寡歡,她的病情很大程度上都是我們帶給她的。”
“是我帶給她的嗎,王奕江?”王明珠心口?憋了一口?氣?,不禁揚聲問道,“是我和?她談情說愛,是我讓她愛上你了嗎?”
王奕江的神色瞬間凍結,他講不出一個字來。
“我提醒過你要和?她保持距離,可是你體?恤她生病,總是婦人之仁。你以為她真的是弱不經風的白蓮花?若不是我給她施壓,她怎么會先你一步去找穆際平?她如果再?不去找一個穆際平,那她在王家就真無立足之地了。”
王奕江深吸一口?氣?。王明珠一向雷厲風行、冷靜理智,此刻一番話?更是密不透風,字字誅心。
“還有,”王明珠站起身,凝神看著王奕江,問道,“你是我的親侄兒,于?我而言,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也要清楚地問你一句,你對王奕琪,就沒?有曾經動過心嗎?”
王奕江痛苦地閉上眼睛。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在那段荒唐的歲月里,當他知道他和?王奕琪沒?有血緣之后,他惹怒王建軍的動機變得不再?純潔。
他喜歡過王奕琪。
無論深淺、無論濃淡,他對她動過心。
所?以他對王奕琪總覺得虧欠,如果當初他沒?有想過用“亂-倫”來報復王建軍、如果他從來不對王奕琪有過一丁點回應,也許現在他和?王奕琪都不會這么痛苦。
王奕琪的痛苦是因為他們再?一次假戲變成了真做——說好分開,她沒?想到根本忘不掉王奕江,而王奕江卻真的愛上了別人;而王奕江的痛苦,是因為愧疚和?后悔——王奕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是先走的那個人,卻要她真實?地面對這些?,甚至他們都知道了羅雪的血型可以匹配,他卻拒絕了配對。
他薄情、自私且冷血,恬不知恥地從羅雪身上汲取能量茍且度日。他習慣爾虞我詐、壓抑陰暗,當他遇到羅雪就像吸血鬼遇到太陽,羅雪溫暖且有生機,他渴望光明,光明卻將他痛苦地灼燒。
寬敞的客廳靜可聞針。壁龕一旁立著一個百年歷史的落地鐘,此時時針和?分針同時指向十二點,發出響亮的鐘聲。
如同警鐘。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明珠似乎累了,轉身坐到貴妃榻。
“奕江,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有苦。但是你生下來錦衣玉帛,衣食無憂,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我知道姑姑。王奕琪送出國外后,我會安排好,不讓她回來。”
“那羅雪呢?”
回答王明珠的,只有一聲清脆的關?門聲。
第87章
王奕江踏出門, 深秋的夜晚微風中已透出絲絲涼意。司機在路邊等待著,手中夾著煙,見王奕江出來, 急忙將煙蒂扔在地上, 狠狠地踩了兩腳, 熄滅了它。
黑色的車靜靜地滑入了深沉的夜色。
回到公寓,劉姐和羅雪已經進入了夢鄉, 客廳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地燈。
王奕江毫無?睡意,在陽臺的躺椅上吞云吐霧, 隨后走回房間洗漱。躺在床上,他卻依然?輾轉反側。閉上眼睛,腦海中的畫面全是與王明珠的對話。他起身走向客廳,羅雪的房門緊閉。他抱起一床薄被,躺在沙發上-
清晨,羅雪聽到劉姐和王奕江在客廳交談。劉姐問王總為何睡在沙發上,王奕江回答沒關系。劉姐提到自?己老家有?些土方?子可以?試試治療失眠。王奕江則表示這是老毛病了。
羅雪倚著拐杖慢慢挪到門口。劉姐正在整理沙發上的被子,王奕江坐在餐桌旁品味著咖啡。聽到聲音,他抬起頭, 羅雪注意到他眼下的黑眼圈, 又瞥見沙發上的被子, 好奇地問:“你昨晚睡在這兒?”
王奕江淡淡地應了一聲。
“為什么不去房間睡?”
“睡不著。”
“沙發上能睡著嗎?”羅雪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王奕江似乎開玩笑地說:“對, 因為離你近。”
劉姐在一旁笑了起來。羅雪已經對王奕江的胡言亂語習以?為常, 面無?表情地走到他對面的椅子上。
劉姐幫她拉開椅子,她斜著腿坐了下來。
王奕江關心地問道:“你的腿現在恢復得如何?”
羅雪回答:“還不錯,今天要去醫院復查。”
王奕江似乎想起了什么, 說道:“今天26號了?我只記得今天是周二,省里的領導要來視察, 那我讓子東來……”
羅雪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沒關系,你去忙吧,我和劉姐去就行了。陳子東也別麻煩了,你……幫我們安排輛車吧。”
羅雪的灑脫讓王奕江沉默了片刻,他抿了一口咖啡,點頭說:“好的。”
劉姐將早餐端了過來,今天的早餐是清淡的小?米粥、雞蛋和小?米糕。羅雪喝了一口味蕾清甜的小?米粥,聽到王奕江問道:“你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散心?去哪里?”
“我有?個朋友在大理有?產業,你想不想去住一段時間?那邊環境優美、風景宜人,非常漂亮。如果你不想去大理,周邊城市也可以?,劉姐會和你一起去。”
“你不去嗎?”羅雪下意識地問道。
王奕江笑了笑:“你想我去?”
羅雪掩飾住自?己的失言:“我隨便問問。你這個提議挺突然?的。”她攪了攪米粥,抬起頭,“是有?什么事情嗎?”
“有?什么事情?”王奕江反問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問你。”
“沒有?事情。我看你現在腿腳恢復得差不多了,怕你天天在這里悶壞了,建議出去走走。”
“哦。”
“你考慮考慮吧,如果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
羅雪的復查過程非常順利。醫生重新拍了片子,告訴她恢復得不錯,便為她拆除了石膏,并?叮囑她平日里循序漸進地進行康復治療。由于長?期缺乏鍛煉,羅雪的右腿比左腿瘦了一圈,醫生表示中醫的針灸治療對康復有?幫助。羅雪詢問今天是否還能約到醫生,醫生打了個電話,回復說上午的號已經滿了,但下午會加一個號。
于是,劉姐和羅雪中午便在醫院用?餐。
中途,王奕江發來信息詢問情況,羅雪回復:一切順利。
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室外陽光明媚,羅雪坐在花園里曬太陽,而劉姐去了廁所。她瞇起眼睛望向住院部?后面的那棟樓——王奕琪住的那棟樓。
她不知道王奕琪如今是否還在那里。那天,王奕江刪除了王奕琪的聯系方?式,并?將其號碼拉黑,王奕琪確實沒有?聯系過她。國外的腎源似乎一直沒有?完全確定,否則王奕江早就陪伴王奕琪出國了。他再也沒有?提起過匹配的事,她也沒有?再提及。
她不知道王奕琪現在的身體狀況如何,也不知道她現在抑郁的情緒是否有?所好轉。
在羅雪內心而言,她也是害怕的。王奕江說得對,如果匹配成功了呢?她到底捐還是不捐?如果有?希望又親手將它掐死,比不給希望還要殘忍。羅雪不打聽王奕琪的事,但她也偷偷期待著,期待國外的腎源可以?快點落實,這不光可以?拯救王奕琪的生命,對羅雪也是一種救贖。
今天早上,王奕江問她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她想,會不會是王奕琪那邊有?什么變動。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陣秋風刮過,一兩片干枯的樹葉掉落在羅雪懷中,她拾起來,卻認不出是什么樹的葉子,隨意扔到地上,又聽得路過的人喀嚓一聲將它無?情地踩碎。
一道陰影籠罩在地面上。
羅雪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王奕琪一張蒼白的臉。
羅雪驚訝不已,借著拐杖站起身:“奕琪……”
王奕琪上下打量著她:“羅雪。”
羅雪也上下打量著她,她的驚訝一方?面來自?于和王奕琪的偶遇,另一方?面來自?于王奕琪的狀態——王奕琪又消瘦了許多,圓潤的臉頰凹陷了下去,靈動的眼睛變得大而黯淡,潤澤的嘴唇慘白干裂。
她呆呆地看著羅雪。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羅雪想問“你還好嗎”,但見到這樣的王奕琪,她問不出口。
王奕琪打破兩人間的沉默:“我在樓上看到你了,就下來和你打聲招呼。”
羅雪說:“……我,我今天來復查膝蓋的。”
王奕琪瞧著她手中的拐杖,擠出一絲笑容:“真?好,你已經可以?走路了。”
羅雪不知如何回應——她在逐漸好轉,而王奕琪卻每況愈下。
她真?后悔今天臨時在這里等待針灸。
王奕琪又說:“如果你再早一點來我就看不到你了,那段時間我在搶救,因為我的消化道出現大面積糜爛,我不停地吐血和便血,血液透析也無?法繼續,我也不記得躺在病床上躺了多少天,反正全身上下不停地打針輸液,我昏迷又醒來。我哥說會送我去國外,可我現在這狀態根本走不了。”
羅雪膽戰心驚地聽著王奕琪的話,目光順著她的胳膊往下,見她兩邊的胳膊上都?有?些浮腫。左手的針眼依稀可見,右手背上還殘留著留置針。
王奕琪抬頭仰望陽光,瞇起眼睛,帶著留置針的手在額上搭了個檐,感?慨地說:“真?好,曬太陽真?好。”她轉過頭,“我很久沒曬過太陽了,在病房里都?要發霉了。”
羅雪干癟地附和道:“現在你好些了,可以?下來走走。”
王奕琪聞言笑了笑,那笑容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她湊過來,在羅雪耳邊神秘地說:“我是偷跑下來的,我本來還掛著點滴,看見你就拔了跑下來了。因為我實在太想念你了。”
王奕琪的語氣?是羅雪從未聽過的低沉而陰冷,最后一句話讓她毛骨悚然?,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王奕琪:“奕琪,那你該回去繼續治療了。”
“不,在他們找到我之前,我要迅速和你說清楚。”
“說什么?”
“說——”王奕琪的表情忽然?變得痛苦起來,“你為什么不肯救我?”
“我……”
“好,你不肯救我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把我哥奪走?你知道我有?多愛他嗎?!”她惡狠狠地問羅雪,“就是因為你的出現,他拋棄了我,他不再愛我!他在你和我之間做了選擇!他寧愿我去死,也不愿意讓你冒著風險給我配型!”
羅雪震驚至極,一個不穩直接跌倒在地。她看著王奕琪的神色,慌忙解釋道:“奕琪,不是這樣的,你哥給你在國外聯系好了腎源……國內的非親屬活體移植很麻煩……”
“麻煩?”王奕琪走上前來,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凄慘地笑道,“我才?是那個麻煩吧,他們一直都?想讓我消失,不希望我出現在王家,我的出現就是個巨大的錯誤。你知道嗎,其實我可以?和王奕江在一起的,我們根本都?沒血緣關系,但是……”她捂住臉,淚水滑落。
羅雪內心劇烈地震動,她不由自?主地問道:“那穆際平呢?穆際平算什么?”
“穆際平?”王奕琪如夢初醒,“際平……際平和我一樣,是個可憐人……”
羅雪靠著手臂的力量坐起,王奕琪轉過頭,哀求地說:“你不愿把腎給我,那把愛還給我好嗎?我不找你捐腎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你把我哥還給我,好嗎?”
羅雪說不出話,她環顧四周,劉姐仍不見蹤影,不知為何上個廁所這么久!王奕琪靠近她,說:“我知道你們現在住到了一起,我哥對你很好,對吧?就像以?前對我那樣。”
羅雪渾身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她推開王奕琪:“奕琪,你冷靜點。”
“我很冷靜。他們收走了我的手機,我能借你的手機打個電話嗎?打給我哥,只要你跟他說你不愛他、從來沒愛過他、將來也永遠不會愛上他,他就會回到我身邊。求求你了,好嗎?”
羅雪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本應該按照王奕琪的要求去做——打電話給王奕江,重復王奕琪的話,說她不會愛上他。但不知為何,她卻絲毫不動,仿佛被點了穴。
王奕琪見她毫無?反應,竟然?在羅雪身上搜尋。
羅雪回過神來,奮力阻止,王奕琪突然?停下,起身歪頭瞧了她兩秒,將一只腳懸在她剛拆完石膏的膝蓋上,天真?好奇地說:“如果我踩下去,會有?什么結果?王奕江會心痛嗎?會突然?從天而降來救你嗎?”
羅雪的冷汗瞬間打濕了后背:“奕琪,你不要亂來,我把手機給你就是了,你來打電話!”
“不,我不想打電話了,”王奕琪任性地說,她抬頭看向前方?,隱約有?人朝這里跑來,她腦子里有?個聲音激烈地催促她: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然?馬上就要被抓回去了!
于是她的表情頃刻變得猙獰,她瘋狂地說:“我都?要死了,我也要讓你生不如死!”
“啊——!”整個小?花園里瞬間響起羅雪凄厲的尖叫。
第88章
好痛。
陣痛穿透了身體, 羅雪只感到眼前一黑,意?識里只剩下針尖戳痛的感受。細密的汗水涌出來,她強撐著睜開眼, 摸向掉落在地的手機, 模糊的視線里, 隱隱約約瞧見幾個人的腳步向她奔來。
王奕江完全愣住了。
他沒?想到羅雪會和王奕琪遇到,更沒?想到王奕琪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腦子一片空白, 飛快奔向羅雪,蹲下身, 看?著羅雪痛苦的臉,竟然手足無措。
王奕琪站在旁邊,似笑非笑,好似瘋癲。
他抬起頭,望向罪魁禍首,厲聲質問:“你在做什么?!”
王奕琪皺眉問:“哥,你心痛了么?”
“你真是瘋了!”王奕江怒罵道。
“哈哈哈,我看?到她痛苦,你痛苦, 我竟然好開心!”王奕琪大笑。
王奕江想也不想, 揚起手一巴掌扇了過去。
王奕琪白嫩的臉上立即紅了一片。
這是下意?識的動作, 身體在思想前就做了決斷。不只是王奕琪, 響亮的巴掌聲過去后, 王奕江自?己?也愣住。他和王奕琪幼年相識,這么多年,沒?有?任何一個人打過王奕琪, 而如今,他卻親手扇了她一巴掌。
時空像是凝滯了。
下一秒, 王奕琪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面露驚恐,爆發?式地尖聲痛哭:“你打我!王奕江!你居然打我!為了她?!”
王奕琪手舞足蹈,面孔怪異扭曲,王奕江心中又陌生又悲涼。醫務人員終于趕到,一撥人拉住王奕琪,一撥人放下查看?羅雪的情況,慌亂中有?人又跑回去推擔架床。
王奕琪的抱怨和哭訴都?成了背景音。王奕江蹲下身,羅雪緊緊閉著眼睛,眉間鎖著重重的川字紋。她不愿睜開眼,不想看?到這些東西,額頭全是細汗,兩道淚痕橫著從鼻梁上穿過。
他找到羅雪的手,握住她。
握住的瞬間,羅雪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兩行清淚再次滑落。
“對不起。”他重重地說。
除了說“對不起”,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羅雪沒?有?回應他。
很快醫護人員抬著擔架過來,他們把羅雪的膝蓋重新固定,再小心翼翼地抬到擔架上。
整個過程中,羅雪一直閉著雙眼,不肯看?王奕江一眼。
有?時候沉默是一種更深刻的武器。
羅雪是吃不得?虧的性格。她的人生字典里沒?有?“害怕”二字,她以?前懟王奕江是頂天立地、虎虎生風,而此刻,她明?明?腿痛得?要?死、心中痛得?要?死,她卻咬緊牙關,不聲不響一個字。
好像這樣忍著,折磨自?己?,也能折磨他人。
擔架床往前移動,有?風吹過她的耳邊。王奕琪的聲音逐漸遠去。她想,那些人應該把她帶回去了吧。
王奕琪……她也應該會好起來的吧?
羅雪想恨她,又好像完全沒?法恨她。可她也是人啊,她也有?委屈和疼痛啊,她包容了別人,誰來包容她呢?
她的鼻尖微微翕張著,眼淚無聲地流。
王奕江注視著她那神情,心中猶如一把銹跡斑斑的鈍刀,在悄無聲息中緩緩磨礪,緩慢地切割。他知曉有?句成語“心如刀絞”,卻未曾真切體驗過那絞痛的滋味。他只知道若是有?一把無聲無息卻沉重遲緩的刀,要?認真地一點?一滴地將他的心撕開,那痛苦就像那細細長長的流水,尖銳得?讓人無法承受-
正當這時,前面建筑的屋頂忽然出現了王奕琪的聲音。
“王奕江。”
虛弱又顫抖的聲音,和秋風一起飄過。
王奕江抬起頭,不由大駭——王奕琪站在天樓的欄桿邊上,看?著樓下的他,淚流滿面。
醫護人員沒?有?攔住她,竟讓她跑到了天樓上。
“奕琪!”王奕江大喊。
羅雪聽得?著聲音不對勁,睜開眼,看?見王奕琪的身影大吃一驚。可即便隔著七層樓的高度,她也能感受到王奕琪惡毒的眼神幾乎要?將她穿透。
“你在那里做什么!”王奕江快走兩步,對著王奕琪招手喊道,“你快下來!”
王奕琪說:“哥,你再動我就跳下來!”
王奕江立刻停在原地,謹慎說道:“好,我不動,你也別動。”
此時天樓的警衛和醫護人員趕到,王奕琪扭頭看?了一眼,怒道:“你們別過來!我不想再看?到你們!”
王奕江連忙喊:“奕琪,你別沖動。”又換了輕柔的語氣,“我上來接你好么?”
王奕琪搖頭,眼淚簌簌地流:“不要?,你剛才打了我。你從來不打我的,剛才你卻給了我一耳光。你知道,這一巴掌,讓我有?多傷心嗎……”
她騰出一只手來撫摸自?己?的臉頰,只剩一只手抓著欄桿,頭發?被風吹得?亂七糟八,讓人心驚膽戰。
“奕琪!奕琪……”王奕江緩緩放低聲音,安撫她的情緒,“奕琪,剛剛是我對不對,我……我不該打你,我錯了。你先回去,回到欄桿里面,好嗎……”
王奕琪沒?有?說話,羅雪見到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情況僵持著,遠遠聽到警車的聲音。
王奕琪也聽到了,她再次焦躁起來:“你們報警了?”
王奕江舉起手:“沒?有?。”
“那是誰?”王奕琪看?向遠方,又回過頭,盯著羅雪,“是她嗎?是她報的警嗎?”
“不是,不是她,”未等羅雪說話,王奕江先一步回道,“奕琪,你先下來,有?什么事我們下來說,或者我上來接你?”
“不要?——”王奕琪如夢初醒,仿佛恢復記憶,“肯定是她——我剛剛,我剛剛好像踩碎了她的腿,是的,我踩碎了她的膝蓋,她為了報復我,她報警了,她叫警察來抓我了。”
她惶惶然說著,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王奕江又驚又怒又后悔,他不知道從哪一步開始,王奕琪的狀態已經變得?如此糟糕,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她穿著寬大的白色病服,飄蕩在屋頂邊緣,像一只凄慘的厲鬼。
王奕江強忍心痛,說道:“沒?有?的事情,羅雪沒?有?報警,”他一邊說,一邊示意?醫護人員趕緊將羅雪運走。
倉惶間,他和羅雪對視一眼,兩人的眼神復雜,匆匆交錯,欲言又止。
誰知王奕琪瞧見羅雪的離開,又激動起來:“不行!不能讓她走!不能!”
王奕江舉起手做安撫狀:“奕琪,有?什么事我們下來說,好嗎?先不要?管別人,你先下來。”
“怎么可以?不管她?”王奕琪哭喊道,“就是因為她,就是因為她的出現,你才離開了我……哥,你知道我內心有?多痛苦……你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別——不能讓她走!”
王奕琪指著即將被推走的羅雪,激動嘶喊。醫護人員面面而覷,只能停下。王奕琪徘徊在欄桿外面,岌岌可危,羅雪掙扎著起身,沖著她喊道:“王奕琪,我不走,你有?什么要?求下來說。”
“你給我閉嘴!”王奕琪吼道,“你有?什么資格說話?這里最該去死的人是你!是你!”
“是,我是最該去死的人,所?以?你現在在干嘛呢?”羅雪順著她的話說,“你如果現在跳下來,死了,那我和王奕江豈不是可以?沒?有?任何阻攔地在一起了?你想要?這樣的結果嗎?”
“不——我不想要?——”王奕琪松開手,沒?有?任何牽扯地靠在欄桿上,雙手捂著耳朵,“你們不要?在一起——我受不了——”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動作,在場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氣。
羅雪也提著一口氣,強忍顫抖的聲音,說道:“那你應該下來,親手拆開我們,這樣你才有?機會啊。”
王奕琪愣愣地看?著羅雪,喃喃道:“是的,我不能就這樣讓你們得?逞。”她一只手又抓回欄桿,似乎在思考什么,對羅雪大喊,“那你發?誓!你發?誓以?后永遠不會和王奕江在一起……否則……否則你全家?都?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惡毒的話語從年輕蒼白的王奕琪的嘴里說出,羅雪驚詫又陌生地望著天臺上的那個人。
正當她愣神時候,王奕琪又催促:“說啊!你說啊!”
羅雪聽見麻木的話從自?己?的嘴里說出:“好,我發?誓——我發?誓,如果有?一天我和王奕江在一起,我的全家?不得?好死,我永世不得?超生……”
微咸的淚水流到嘴角,她嘗到一種苦澀。
為什么會哭呢?
是因為太委屈了嗎?
是因為不得?不忍受嗎?
還是因為誓言太惡毒了?
王奕琪帶著奇異的表情看?著羅雪,那么高,羅雪不知道她是否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同樣的距離,她仰著頭,卻能清晰地看?到王奕琪癲狂的笑。
“好好好,太好了!”王奕琪重重呼了一口氣,她看?向天邊,夕陽正緩緩下降,天邊綻放著美麗的火燒云。
她想,她現在的狀況等不到新鮮的腎源了,她大概也是無法出國了。她來這世界二十六年,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陳嵐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一句話。這二十六年間,絕大部分時光都?是灰白的,和王奕江在一起的時光,是僅有?的、不多的彩色時光。
可上帝是公平的,當你鳩占鵲巢,有?了富裕、有?了錢財,你就要?用愛去交換。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遠望著天邊,不禁喃喃道:“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我沒?猜中開頭,卻知道了結局……”
風撩起她凌亂的頭發?,她回頭,醫生和護士緊張地站在她十米開外,央求她回來。他們的身后是樓梯間的出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從門框內鉆出來……
她微微一笑,松開了手。
王奕江沖出來,只看?見白影如光,直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