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新弟子遴選那日,鐘亭月與褚云祁一同拜入扶桑山,前者被森羅峰峰主收作關門弟子,金屬性的本命靈獸是萬靈之首,戰斗力最強,鐘亭月踩著骨齡的末線進來,僅是一年她便將一同修行的同門遠遠甩開。
若按輩分來說,她該是秦梔的小師妹、褚云祁的小師叔。
三年前宗門大比時,她挑戰秦梔,用一把家傳的寶劍刺穿了秦梔的翅羽,更是十分囂張地將其釘在了地上。
“扶桑山最年輕的峰主,也不過如此嘛!”
彼時她何其恣肆,可她又怎知那時秦梔歷經數月戰事磋磨,早已積攢了一身的暗傷,若是全盛時期又怎能縱她如此折辱?
那一戰鐘亭月一戰成名,踩著秦梔的名號扶搖直上,成了森羅峰的繼承人。
當初褚云祁守在秦梔塌邊哭得眼圈紅腫,看她面色蒼白、元氣大傷的模樣,褚云祁心疼極了,他那個歲數年少輕狂,做事從來只重感情不講道理。
于是只身一人提著劍登上森羅峰,拼盡渾身解數險勝了鐘亭月。
觀戰的同門暗自咋舌,褚云祁那會子當真是不要命了,招招狠厲卻從不格擋,任由鐘亭月一劍一劍刺在他身上,他卻只顧著蓄力下一記殺招。
鐘亭月怕了,比試而已,哪有真要人性命的,于是棄劍認輸。
可褚云祁發了瘋般不依不饒,最終森羅峰峰主親自出面方才攔下了他。
于秦梔這睚眥必報的性子而言,必然是不喜鐘亭月的,在她印象里褚云祁亦然,可如今二人怎的如此要好,鐘亭月竟還親昵地稱他為“云祁”?
秦梔聽得膈應得很。
褚云祁低垂著眼簾,聲音干澀,十分艱難似的喊了一句“師尊”,接著雙膝跪下行了叩拜之禮。
多年不見行此大禮也屬正常,秦梔輕輕點頭道:“起來吧,如此客氣倒叫我們師徒間生疏了不少!
三年不見,這小子恭而有禮,十分乖順,不像從前那般刺頭,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秦梔心里仍充斥著重逢的喜悅,上前幾步頗為欣慰地準備扶他,可指尖剛觸碰到他肩膀時,這小子竟渾身一顫,躲開了去。
秦梔一愣,旋即暗自一嘆。
也罷,這小子長大了,懂得避嫌了。
秦梔并未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變化,她微微抬眸沖鐘亭月打了聲招呼:“師妹,好久不見,今日怎來了雅興,到師姐的陋室做客?”
那鐘亭月本是端了碗熱粥,聞言竟失手打翻了去,幾滴米湯濺在秦梔鞋尖,寬袖衣袍也濕了一角。
秦梔頓時挑了挑眉,望向鐘亭月的神色里帶了幾分考究。
她是客客氣氣打了招呼,對方卻更像是在給她下馬威,這里是靈曄峰,就算要撒野也不該在秦梔的地盤才對。
眼看秦梔櫻唇微張,還未言語,褚云祁便俯身又磕了下去,額頭重重砸在青石磚上,叫秦梔心里一驚。
“請師尊寬恕,她不是有意的!”
褚云祁額角沁著冷汗,望著他骨骼修長,身板卻又這般單薄,她不在的三年里,這小子竟把自己照料成這副模樣。
“我沒有生氣,你先起來,動不動就跪像什么樣子?”
她有些責備地推了推褚云祁,目光卻順著后者肩膀,越過高高束起的馬尾,探向他衣領之后。
似乎有一道駭人的傷痕自他脖頸蜿蜒而上,可還未等秦梔探清異樣,便看見褚云祁仰起頭來,眼眶微紅沉聲說道:“她不懂規矩沖撞了師尊,還請師尊寬恕,一切都是云祁的錯,師尊要打要罰,盡管沖著云祁來吧。”
鐘亭月皺了眉,上前幾步瞪著秦梔,又低頭嗔怪道:“云祁你莫跪她,三年前我能將她打敗,三年后也一樣!——秦梔你都避戰三年了,今日便與我堂堂正正比上一場!”
話音未落褚云祁便低聲喝道:“靈曄峰的事何須你一個外人插手,立刻離開!”
“云祁!”
“走!”
秦梔站在一邊抱著胳膊看完了這出好戲,忍不住想為二人高超的演技鼓掌。
寥寥數語便將秦梔襯托成了惡人,妙啊!
秦梔心中有疑,想同褚云祁說個清楚,于是下巴朝著大門的方向一挑,“十三峰之間各有各的規矩,靈曄峰不許動武,想必森羅峰峰主也不愿看到手下門生壞了同門規矩吧?”
森羅峰峰主商嵐武學造詣乃天下第一,是當之無愧的武癡,御下極嚴,從不許門生肆意妄為。
提到她師尊,鐘亭月眼里瞬間擠進了幾分敬畏,于是咬了咬牙十分怨毒地瞪了眼秦梔,接著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去,一步三回頭地望著褚云祁,后者卻始終未曾看她一眼。
“你何時與她這般要好?”秦梔當即發問。
她彎下腰撩開褚云祁的馬尾,青蔥般的玉指挑開后領,看清了那道幾乎見骨的鞭痕來,衣角邊緣還殘留著血漬,她嗅著血氣,當知傷得不止這一鞭。
靈曄峰的戒鞭秦梔嘗過一次,皮肉頃刻間裂開道道血口,渾身骨頭無一不痛。
“誰干的?”秦梔聲音一寒,周遭空氣都顯現出電光火花來。
褚云祁這一身素凈的窄袖小褂原是三年前秦梔所贈之物,一件少年時的舊衣本該不到一年便會覺得小,如今卻好端端穿在他身上,甚至還有些松弛。
這三年他到底是沒有好好吃飯的,單是個子長了不少,人卻瘦得跟竹竿一樣。
再仔細一瞧,他面色如紙,眼下青黑,渾身上下盡是頹唐破碎。
聽見秦梔的問詢他半天沒有回答,緊咬著唇一副十分屈辱的模樣。
于他這個年紀而言,被人欺負了確實不好意思開口,可不代表秦梔會視若無睹。
她強硬地扶起褚云祁,替他拍開身上的灰塵,微微蹲身仰頭望著他低垂的眼簾,企圖與他對視一眼。
“怎么傷得這么重?去隕冰室讓為師替你瞧瞧吧!”
可不知是不是秦梔的錯覺,聽到“隕冰室”三字——也就是秦梔的住所時,褚云祁的身子十分明顯地顫動了一下。
他在害怕什么?
一切的答案當秦梔推開隕冰室的門時,便瞬間明了。
秦梔愛花,尤愛玉京,遠在帝城的朋友曾在九天大陸搜羅最好的玉京樹,配上自東陸國使節來訪所帶來的瓷器,親手種下樹苗當做成人禮送給秦梔。
秦梔十分愛惜,將它照料得極好,買了一面漂亮的屏風襯它。
可如今她三年未歸,原本郁郁蔥蔥的玉京花葉只剩下幾根腐朽枯枝,甚至連同那瓷器一起被丟在了無人問津的角落。
取而代之的是掛滿墻壁的帶血刑具。
干涸的血液鋪滿了地面,猩紅色粉塵在空中彌漫,迎面而來的滿屋子血氣直叫人作嘔。只見橫梁正中懸掛著兩根布滿了細密荊棘刺的鐵鏈,鐵鏈兩頭的手銬貫穿著小指粗的鐵釘。
幾根破碎的皮鞭裹挾著皮肉丟在地上,箭矢、匕首,甚至是炭盆與烙鐵,還有秦梔根本認不出的物件盡數鋪在桌上,且皆有使用過的痕跡。
難道在秦梔閉關之時,有人將她的居所變成刑房,虐待了褚云祁三年?
秦梔原是毫無預兆地闖了進去,如今目色呆滯,心驚肉跳地后退兩步,觸到了褚云祁那單薄的胸膛。
他輕咳了一聲,側身避開,接著十分熟稔地走進隕冰室。
在秦梔震驚的目光中,她那個捧在手心都怕融化的寶貝徒弟、那個總愛揚著下巴的驕矜公子,如今畏葸不前,順從地褪下上身的衣物,然后捏緊衣角跪在地上,拾起皮鞭恭恭敬敬遞到秦梔手中。
“你這是做甚?”
秦梔后背緊緊貼在門框前,不明所以。
接著目光下移,望見了褚云祁后背上爬滿的傷痕。
所見之處有鞭傷、棍傷、燙傷,甚至還有刀片劃過的割傷,他那單薄的后背上、細瘦的胳膊上竟找不到一絲好肉。
“是誰傷了你?!”
面上金紋浮動,目色泛紅,秦梔握緊的拳頭之間隱約能聽到雷電的噼啪聲,這一刻她是真的動了殺心。
豈料褚云祁遲緩地抬起頭來,乞求般望著秦梔,他臉色蒼白,聲音低啞疲倦,又仿佛帶著幾分求饒:“師尊,別戲弄我了,動手吧!
秦梔倒吸了一口涼氣,腳步有些踉蹌。
他這是什么意思?
為何讓她動手?
一時間秦梔手指生生扣進背后的木門中,指尖被扎破也絲毫察覺不到,她慌慌張張抬起鮮血淋漓的手指,一掌將褚云祁高高舉起的皮鞭打落在地。
劇烈的噼啪聲不止敲擊在地板上,更似抽在了褚云祁的心頭。
他身子顫抖,周身冰涼手腳麻木,跪在地上爬到皮鞭旁,清瘦的臉緩緩伏到地上,用牙咬起了皮鞭的把手。
他轉過身,一步步朝秦梔爬來,不知怎的,秦梔只覺得有些腿軟,她實在無法接受褚云祁如今卑微到塵土里的模樣,他究竟怎么了?!
他像只討主人歡心的小狗一樣跪在秦梔腳邊,揚起頭將嘴里含著的皮鞭遞了過來,目光中幾乎帶著小心翼翼的乞求,以及三兩分被強壓下的屈辱。
秦梔蹙著眉強行捧起褚云祁的臉頰,想質問他究竟為何如此,可后者嘴唇微動,將皮鞭穩穩放在了她的手中。
神情明明如此順從乖巧,聲音卻又是這般冷漠。
“師尊,請您懲戒我。”
他不知今日秦梔何故如此矯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作推辭,明明往日里她見到褚云祁必會狠狠羞辱一番,用盡渾身的力氣虐打他,卻又在他瀕臨死亡時留下一條命來。
真該死啊,她為什么要露出這般傷心痛苦甚至是心疼的表情來?
不,這一切都是她虛偽的面具。
她一定是想將獵物引入溫柔陷阱,再一點點撕碎那乍起的溫情。
她一向是如此冷情又狠厲之人。
如今的推脫,怕是醞釀著更加殘酷的虐打。
可在褚云祁目色愈來愈冷之時,秦梔忽然靠近了他,僅是一個動作,便叫前者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