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因為只有兩個人的緣故, 蛋糕做的并不大,切開后分到小托盤里,時今嘗了一口彎了彎眼, 胚體濕潤綿密,整體甜而不膩。
他在這邊專心致志地吃著, 秦聿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開口道, “小今,”
嗯?時今抬頭去看他, 唇邊還沾著一點奶油, 燈光下眼瞳清凌凌的。
秦聿伸手替他抹去, 閑談般道, “什么時候,一起去看看你媽媽吧。”
時今有些訝然, “怎么突然想到這個”
秦聿笑了下, 湊過來些把額頭抵在他肩窩處,“我們戀愛談了這么久,又結婚好幾個月了, 還不帶我見家長,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時今推了他一下, “又胡說。”
但也沒再提反駁的話。
時云當時重病離世, 陳涼意安葬她的時候只草草選了城郊一個公墓, 價格賤,隨意付了點錢就買下了二十年的使用權。
兩個人到西山公墓的時候正是清晨,守墓的大爺早早就起了, 聽到時今說明來意后,一邊用粗黃手指從老舊架子一大疊按年份排的記名簿里瞇著眼睛翻找, 一邊抽空稀奇地看著這兩個異常俊美的年輕人。
這兒不常來人,有點錢的都把墓挪到別處去了,又老又偏,也招不到別人來守,除了他這個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也就是養的一條老黃狗。
對了半天終于找到,大爺記下號碼后合上本子放回去,
“啊啊是有這么塊地,我領你們過去。”
早上露水霧氣重,墓地看得出來是很久沒人清理了,一路走來草葉上水汽沾濕褲腳,守墓大爺一邊用地上隨手撿的一根長樹枝撥開路,一邊操著口不太正宗的普通話念叨,“這塊墓地都十好幾年沒人來看過了,看這路邊草都長這么長了。”
“不過也是,人沒都沒了,看多了,也是讓活著的人傷心到了。”守墓大爺劃拉樹枝的動作停下,直起腰給他們指了指,“就是這里,我就不跟你們一塊兒過去了。”
時今謝過他,獨自向那邊走去。
果真是很久沒人來過了,拾級而上,周圍布局極簡單,前面立著的石碑已經顯出多年風吹日曬后微微剝落脫色的痕跡,上面用正楷體刻著四個字,時云之墓。
空氣似乎變得滯澀起來,時今緩緩俯身將手中花束放在墓碑前,再站起身時涼風寒意順著袖管侵入身體,秦聿站在他后面,握住了他冰涼的手。
時今沒有轉身,背對著他從后面看不清面中神色。
"都,"時今頓了下,再開口時帶了點啞意,“都這么多年過去了”
西郊墓地荒涼,但這塊墓地的草長得格外繁盛,時云去世的時候正是重病纏身被困在別墅一間小閣屋,身邊無一親友,林成峰更不會來看她。
就連他,十幾年中來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秦聿捏捏他的手指,“媽都知道的,媽媽知道就算小今沒能常來看她,心里也一直惦著她。”
時云當然會體諒他,因為他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這個世界上留的最深的惦念,她是孤兒,她比任何人都想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所以在最后階段已經重病纏身瘦的形銷骨立神志昏沉一貧如洗時,明明已經就要在另一座城市漸漸安定下來,卻還是愿意為了他主動走入樊籠。
時今握著秦聿的手用力到指關節泛出青白,一雙眼還牢牢定在墓碑上不肯移開。
秦聿心里輕輕嘆了口氣,當時的時云被天價醫療費耗光了所有積蓄,她只以為林家能在她死后保護她的孩子有飯可食頭上有片瓦遮身,卻不知曉之后十數年等待著她無比珍視的寶貝的會是怎樣坎坷的命運。
秦聿五指從時今手縫中穿過,和人十指交握著上前一步,并肩站在時云墓前。
“媽,”
“我叫秦聿,是小今的愛人,很抱歉拖了這么久才來看您”
“但是,請您放心,”秦聿收斂神色,眉宇間是無比莊重的正色,“我會照顧好他的。”
不是好好照顧,也不是模棱兩可地定語,他在已經故去的先魂前鄭重發誓,會用一生來愛她所珍視的孩子。
林間微風吹過樹葉撲簌作響,衣角被柔軟吹拂鼓漲,像是有人隔著萬千時空溫柔又眷戀地擁抱。
時今死死抿住下唇,淚水蜿蜒而下。
秦聿伸手替他輕輕拭去,青年眼睫濃密纖長,擦過時在指腹留下柔軟觸感
時今緊緊握住秦聿的手,上身微微側過把臉埋在人的肩頭,肩膀哭的一抽一抽。
秦聿一下下輕拍著他的后背,安撫地順著人的脊梁,“小今,今天來這里,除了想讓媽放心,生日那天你和我講的話,我也想和你說給你聽”
“無論如何,都過去了。”
上一輩種種離散漂泊,多年淚水浸透糾葛,所有缺陷遺憾都會被一一縫合彌補。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更應該珍惜。
時今輕呼了口氣,從秦聿肩膀上抬起頭,天空一片幽遠的蒼藍。
時今握緊秦聿的手,“我們回家吧。”
那天下午秦聿開車帶他回了趟巖城,路過十三中時正好碰上小周放半天假,一波波學生擠擠鬧鬧地從校門口出來,同伴間的嬉笑聲,賣零食的小販的吆喝聲,電瓶車鳴笛的聲音,一切交織地鮮活又生動。
秦聿拉著時今在路邊看了一會兒,沒忍住笑了一聲,“七八年了,還是這件丑得要死的校服。”
時今也有些好笑,在被人注意到前拉著人回了
學校后頭是一間小巷,店里老板在這兒開了半輩子的店了,時今點菜的時候老板娘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問他之前是不是這邊的學生。
時今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老板娘露出了一個果然如此自己記對了的表情,畢竟那么好看氣質那么獨樹一幟的男生,隔了好幾年再提起時都是津津樂道。
等到把全走了一遍回去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車子在公路上疾馳而過,路邊燈桿向后呼嘯而去。
從高架上下來后就能回市區了,這一段路正好和去機場的路重合,時今看了一會兒藍白的路標,突然想起來七年前他從洛市離開獨自遠赴重洋時走得好像也是這條路。
他自己沒有什么太大感觸,倒是秦聿看了他好幾眼。
等最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時今打開燈往屋內走,走到一半卻發現秦聿還站在玄關處。
嗯?,他驚訝地看過去,卻看見秦聿已經脫了大衣,現在竟還在脫襯衫。
春寒尚料峭,但秦聿大衣里面只單穿了一件襯衫,此刻扣子被一顆一顆解開,到最后秦聿直接手上用力一扯,底下衣襟徹底繃開。
秦聿反手將其掛在衣立上,露出了整個肌肉精悍的上半身。
時今呼吸凝滯,瞳孔在一瞬間劇烈顫抖。
那整片寬闊平坦肌肉流暢的胸膛上,分明紋著他的名字!
時今視線死死盯著那塊刻了他的名字的皮膚,只覺連心臟都要停止跳動。
秦聿紋身面積極大,幾乎橫亙跨越整個肩頭和上半胸膛,兼具美感和力度,比起單純兩個字,竟更像是某種鐵畫金鉤的古老神秘圖畫,充滿野性地從皮膚上生長出來。
紋身本就是在皮膚上的精細工作,如此繁復字體更要反復上色,肩膀和胸口皮膚薄痛感極強,如此大面積的字,前后需要耗時多久,紋的時候又會有多疼。
時今右手試探著抬起想要去靠近,但紋身周圍皮膚都還泛著紅明顯剛紋好沒幾天,又怕弄痛不敢真的碰上去,喉間像堵了塊東西,開口時音線都不穩,“怎么,怎么突然”
秦聿輕笑了下,握著他的手腕,帶著他一點點去觸摸。
“早就想紋了。”
從看到時今在心口紋上他的名字的第二天,他就在物色技術過硬的紋身師和設計字體圖案了。
時今抿著唇,眼底隱有水汽匯聚,嘴唇微張想說些什么,一根手指卻先貼上他的嘴唇,封止了他的所有聲音。
秦聿看著他微笑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其實我有想過,或者說,這七年里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我們沒有分開會怎么樣,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那么多變故會怎么樣。”
時今高中時要考去北市讀書,他高三最后一段時間就拼命學習想和他考上一個學校,哪怕是看到林成峰為了讓他死心假冒發的分手短信,他產生的第一反應竟然是,
啊如果他想要錢權的話,那由我來給他好不好?
哪怕是對方回國后一再拒絕,他都寧愿用商業協議結婚這樣騙人的幌子,也要將人留在身邊。
從他當年在巖城老舊房間抱住推門進來的時今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姿勢就從來沒有變過。
時今始終站著,而他捧著一顆無數次從泥土里撿回來的鮮紅的心。
“我知道,這可能和所有想象中的鮮花、賓客、掌聲的場景都不符合,但是如果可以的話,”
秦聿后退一步,單膝緩緩跪下,深藍色天鵝絨的戒指盒被輕輕打開,露出里面銀色私人定制、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戒指。
“我想請求你,”
“請求你,成為我生命中的伴侶。”
你是否愿意以后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或是健康,美貌或是失色,順利或是失意,都愿意永遠愛他、安慰他、尊敬他、保護他?
是否愿意接受他成為你的生命的伴侶,從此漂泊靈魂打上另一個人的烙印,不再永恒孤獨流浪?
少年十八歲時說他不要一輩子被困在原地,不相信憑借一雙手腳不能肩負起自己的未來,無數次一身青紫一無所有地離開,前方是險惡叵測的未來。
會成為很好很好的人,會有人愛你。
在遙遠未來,有人將你珍重放在心上,憂慮你所憂慮,擔心你所擔心,心疼你受過的每一次苦楚。
只要你一直、一直向前走。
時今手指輕微顫抖著,神情明明是在巨大動容,臉上和眼里卻又都顯露出笑意,燈光下他的瞳孔少見的亮,分不清眼底是水還是淚。
室內一片寂靜,時光層層重合又呼嘯遠去,這一刻青年臉上的神情和眼神,已經勝過世間所有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