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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名實之論(三更)

    名實之論(三更)

    從城外進入的馬車都是通過西門進入稷下學宮的, 由于學宮毗鄰西門,因此也被稱為稷下門。

    稷下學宮距離齊王宮不遠,這是淄城城內第二大巍峨聳立的建筑群, 規模僅次于齊王宮,足以見得它對于齊國的重要性。

    酈壬臣從馬車上幾乎是跌落般的走下來,稍微調整幾下呼吸, 心情才得以平靜,田姬緊跟出來,擔心道:“主人, 您沒事吧?”

    酈壬臣輕輕搖搖頭,朝門口邁幾步,等待翁主下車, 再一同進去。

    稷下學宮的大門全部由夯土臺基壘成,臺階寬闊, 蔚然大氣,正門上刻著“稷下鴻門學宮”六個篆書大字,是百年前一位愛好學問的齊國國君親自題寫的。

    作為全天下最重要的學術交流中心,稷下學宮建為成排的宮殿式建筑, 共有五排, 形制規范,外有圍墻,內有河流。這里每年都歡迎天下各國的賢者、士人自由出入,招攬天下有識之士。

    學者不分高低貴賤,無論是貴為一國公子,還是窮困如街邊乞丐, 只要有所思、有所能,學宮便一律予以優待。這些學者們來自五湖四海, 他們出身不同,學派各異,他們聚在一處互相爭辯、詰難、吸收、融合,暢所欲言,言論自由,匯百家為一爐,形成蔚然壯觀的“爭鳴”氣象。

    年輕的士子來這里虛心求學,渴望一朝學成“屠龍之術”,四海名揚天下聞;老資歷的夫子來到這里開派建學、著書立說,期待傳播自己的思想于后世。

    在這里,產業繁榮又風氣開明的齊國允許士人“不治而議論”,鼓勵他們“不任職而論國事”,學宮士人甚至有時充當了齊王政事顧問團的功能。

    因為這樣的關系,稷下學宮也變成了天下各國的“人才智庫”,百年來,從這里學有所成的“稷下之士”,大都能得到各國君王的青眼相待。可以說,經過這么多年齊國的苦心經營,稷下學宮已然成為了華夏九國士人們心中向往的明燈,那是天下公認的崇高學府。

    今年的學宮,場面尤為熱鬧,因為“王霸之辯”的期會命題,這里幾月之間便聚集了更多的學者,大門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這場盛會也無形中帶動了淄城的食貨交通、民生繁榮。

    姜于也終于從馬車上下來,此時寒風已經停止,地上鋪了一層積雪,她笑嘻嘻的走到酈壬臣跟前,道:“這兩天可真是熱鬧啊。”

    她一眼望過去,注意到學宮門口的馬廄里停了一大串的車架,其中有幾個頗為眼熟,姜于的眼神開始變得玩味起來,“嗯?人來的倒是很齊,這下有意思了。”

    “翁主是指什么?”酈壬臣順著她的目光也看過去,見到了幾架和姜于的馬車規格相仿的車輦,所不同的是,其他幾架馬車都是以朱漆繪制青鳥,唯有姜于的馬車上是用的紫漆。翁主偏愛紫色,淄城城里差不多人盡皆知。

    “原來王上和王后也來了。”酈壬臣默默判斷道。

    “不止哦。”姜于伸手一架一架指過去,數道:“父王、母后、虢夫人、公子臼、公子欒……還有……公孫勉。”

    說完她還自顧自嘀咕道:“阿勉這個小屁孩怎么也給帶來了,好久不見,我還真有點想他了呢。”

    齊王宮幾位重量級的人物都來了,這么大陣仗酈壬臣還是第一次見,不等她再思量,姜于已經一把扯住她,朝大門內走去。

    兩人走了兩刻鐘,來到游就館,這是學宮中場地最大的一個殿堂,不出意外的話,期會應該就在這里舉行。

    此時游就館中空空蕩蕩,只有零星的幾個士子在里面對坐閑談,看來上午第一場辯論已經結束了。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身量寬大、臉盤方方的男人從里面走出來,此人頭戴進賢冠,腰懸“虞師上大夫”銅印與君子之劍,見到她們兩人,吃了一驚,快步走上前,先對姜于作揖道:“微臣見過翁主。”

    這人正是祭酒大夫酈夫子的長子,酈淵,字伯冉,也是酈壬臣的師兄。

    姜于也回禮作揖道:“學生也見過酈大夫。”

    隨后酈壬臣也沖酈淵作揖問好,三人就這樣揖到一處,再一同直起身來。

    說起來,酈淵也算是姜于的半個老師,因此她才以禮相稱。按照齊國的慣例,每位公子翁主在成年后都要被安排一位授業導師,通常由齊王從稷下學宮里挑選學問高深又言行敦厚的學者擔任,雖然……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或翁主并不會真的來學宮聽課。

    姜于被安排的導師,便是酈淵。至于她那兩位兄長,都是由學宮祭酒酈老夫子親自輔導。

    酈淵對她們道:“二位今日恐怕來遲了,晨間的辯論已經結束了,下一輪要待明早才舉行。”

    他又專門看向酈壬臣,笑道:“少卿是又改變主意了?又想來參加這次期會了嗎?”

    “啊……這倒沒有。”姜于心直口快,替人搶答道:“我只是叫少卿來會會那個南宮之奇。”

    酈壬臣被弄得有點尷尬,但還是默默說了一句:“南宮夫子聲名遠播,我想此次是個難得的機會,向他請教一二。”

    酈淵一會兒看看姜于,一會兒看看酈壬臣,明眼人誰都瞧得出來,翁主姜于可是對酈壬臣上心得很吶。

    而酈壬臣的態度就……很不自在了,酈淵默默嘆了口氣,被王室相中總是一件令人苦惱的事情,這種微妙的關系如果稍微處理不當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他什么也沒表示,繼續說道:“南宮夫子目前正歇在后舍驛館處,我可以引你們前去。”

    酈壬臣說道:“那我先寫過拜帖方妥當。”

    酈淵點點頭,“也好。”

    幾人在就近的學舍里找了筆墨,天氣寒冷,墨汁都凍干了,得澆上點熱水才磨的開。

    酈壬臣左手提筆,文不加點,快速寫好了一份言辭恰當的帖子。撰寫拜帖并不復雜,只要在一片手掌大小的寬寬的木片上寫下自己的姓名、來歷、所為何事,以及要見人物的名字,再加幾句敬語就可以了。

    姜于瞧著她大方端正的字體,奇道:“少卿,我早就想問你了,大部分人都是右手執筆更順暢,怎么你是左手使得更順呢?你平日吃飯、寫字、用劍之類的,也都是使左手嗎?”

    酈壬臣面色如常,笑道:“是的,我生來便是如此。慣用左手的人雖少,但也不是沒有啊。”

    一旁的酈淵似乎不想她們繼續這個話題,立即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對對對,少卿一直是用左手的,嗯……我們去尋南宮夫子吧。”

    第022章 爭鳴(四更)

    爭鳴(四更)

    三人朝后舍的驛館走去, 就在同一時間,酈壬臣要去見南宮之奇的消息卻在學宮里不脛而走。學宮不僅是學術交流密集的所在,也總是花邊八卦傳播最快的地方。

    一開始眾人還只是傳言“酈壬臣欲向南宮子請教學問”, 后來傳著傳著,很快被發酵成了“酈壬臣欲一戰南宮子”。

    這下可就炸開鍋了,人們都很好奇這個打遍學宮無敵手的南宮子和少年才女酈壬臣之間能迸出什么火花來。

    就這樣, 一傳十,十傳百,學宮里大批士子紛紛從四面八方一窩蜂涌向后舍驛館……

    于是, 待酈淵帶著酈壬臣和姜于慢吞吞的抵達驛館門口的時候,那里已經擠滿了人,摩肩接踵, 喧鬧不停,直道上已經沒有了干凈白雪的蹤影, 盡是被人群反復踩踏后的泥濘不堪。

    酈壬臣一眼望去全是人影,唬的她一愣,“這是……怎么了?”

    酈淵也很震驚,當他從嘰嘰喳喳的人群中聽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后, 只得無奈一笑, 這么冷的天都擋不住年輕人的八卦之心啊。

    這幫士子,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現在這種處境,搞得酈壬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終,她還是走上前去,邁上驛館的臺階, 手執拜帖,叩門, 朗聲道:“稷下學宮學子酈壬臣拜見南宮夫子!”

    隨著她這一聲過后,周遭霎時安靜下來,屏息以待。

    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回應,酈壬臣又說一遍:“稷下學宮學子酈壬臣拜見南宮夫子!”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回應,人群中有人小聲絮叨:“陳國的南宮子這幾日辯倒了我們學宮所有人,心中肯定已經輕視我等了,所以才故意不見,哎!”

    酈壬臣被晾在門前,姜于在下面看的心里冒火,恨不得沖進館里把南宮之奇揪出來痛罵一頓。

    只見酈壬臣垂首思量片刻,喜怒不形于色,再次抬頭,說道:“酈壬臣拜見南宮之奇!”

    嚯,這是直接名對名問話了。

    話音一落,只聽吱呀一聲門響,驛館大門洞開,在人群的面面相覷中,從門里走出一個小廝裝扮的仆人。

    酈壬臣將拜帖的木片雙手高舉過頭,朝他遞過去,那人也以同樣的姿態接過來,又快速轉身回到門里去。

    不一會兒,小廝再次出來,恭敬道:“南宮之奇有請酈壬臣!”

    酈壬臣便隨他邁進門去,甫一進門,就見一位中年男子坐在廳堂中央,朝她這邊望過來。

    酈壬臣微微欠身,雙袖合攏,趨行至他面前,作了一揖,問候。

    這是對長者以示尊敬的禮儀。

    南宮之奇上下打量一眼面前的女子,從她簡樸的穿著來看,應當是個家徒四壁的寒士,看她腰間除了一柄普通的短劍外,別無他物,沒有掛印信,這說明她還不曾有一官半職,只是一名學子而已。

    他忍不住默默揣測,雖說稷下學宮從不收取學子的束脩,但學子也要自負生計才行,也不知道像酈壬臣這樣貧困的士子是怎么維持自己在淄城的生活的?

    “酈生,方才何故在第三聲改變了稱謂?”南宮之奇笑問道,“足下也認為是在下輕視了你們嗎?”

    “非也。”酈壬臣搖頭,說道:“白馬非馬,紅蓮非蓮,稷下學子酈壬臣也非酈壬臣,南宮夫子也非南宮之奇,故而我喚‘稷下學宮學子酈壬臣拜見南宮夫子’,您必不會應我,但我若喚‘酈壬臣拜見南宮之奇’,您必會應。”

    南宮之奇大笑,連聲喝“彩!”

    他們的辯論,早在酈壬臣進門前已經開始。

    “請坐。”南宮之奇指著自己對面的位置。那里早就已經擺好了一方軟墊,他道:“酈生今日前來是有什么學問要和在下討論呢?”

    酈壬臣依言坐下,與他面對面,道:“學生曾拜讀過您的著作,今日聽聞您親來齊國,不想錯過良機,是以登門拜訪,想聽您一番親自論道。”

    這等恭維的話術,南宮之奇已經聽過無數遍了,許許多多的人都稱贊過他,可是,又有哪個國君真的肯考慮他的治世觀點呢?人們只當他的學問是奇說怪談罷了。

    于是他興致不高的道:“酈生既讀過鄙人的拙作,那還有什么可論的呢?”

    他嘆了口氣,看看面前的女子,問道:“酈生認為,堅、白、石三,可乎?” 【引自《公孫龍子》】

    堅硬、潔白、玉石,三個因素,可以同時兼得嗎?

    堅硬而潔白的玉石,當然可以存在,這還不簡單?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但酈壬臣沒有貿然回答他,名實論大家南宮子拋出的問題,又怎會如此簡單呢?

    她想了一會兒,才道:“不可。”

    南宮之奇有點意外,追問道:“那么,其二,可乎?”

    那么其中的兩者,可以兼得嗎?

    酈壬臣這次思考的時間短了一些,答道:“可。”

    南宮之奇的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側頭問小廝:“聽說外面聚集了很多人,是嗎?”

    “是的。”

    “好,把所有門窗全打開,請大家都進來聽聽吧!”

    人群涌入了驛館,人們三三兩兩的擠在院子中、廳堂里、石橋上,或坐或站,或彎腰或側耳,那些擠不進來的,就扒著窗沿朝里張望,好讓自己聽的更清楚一些。

    南宮之奇繼續發問了:“酈生認為,堅、白、石三,不可;其二,可。何哉?”

    酈壬臣又思量了半晌,理順了思路,答道:

    “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可矣。得其所白,不可謂無白;得其所堅,不可謂無堅。堅、白不相外,見與不見離,故其為三,不可矣。”

    此話是說:若有一石,以眼看,則只“得其所白”,只得一白石;以手觸,則只“得其所堅”,只得一堅石。因此“堅石”可以存在,“白石”也可以存在。但,人們感覺白時卻不能感覺堅,感覺堅時卻不能感覺白,此所謂“見與不見離”,感覺到的與感覺不到的是分離的。

    以“感、觀”論,只有堅石,只有白石,卻沒有堅白石。所以堅、白、石三者同存,不可;其二者并存,可。

    眾人聽著這段話,各自默默思索一番,感覺似乎有些道理在里面,但又感覺全無道理,弄的人云里霧里,又無法辯駁,這便是“名實派”。如此冷門的學派,天下很少有人去鉆研。

    南宮子聽完,點了點頭,喜道:“酈生果然熟讀過在下的拙作啊。”

    他對眼前的女子感到好奇:“世人皆說我乃詭辯之宗,學問毫無所用,未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齊國稷下,竟有你這般學子費心琢磨過它,也不枉我來此一趟。”

    酈壬臣道:“南宮夫子謙虛了,凡是學問能自成一派的,皆有用處,關鍵在于如何用、誰來用。”

    南宮之奇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動容,似乎總算有人理解了自己,他環視院落一圈,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開口道:

    “這幾日,稷下學宮中無人能辯得過在下,并不是在下的學說有多么難懂高深,也不是眾位才智弱于在下,無非是眾位無人詳盡了解過在下的見解罷了。”

    他輕嘆一聲,問酈壬臣:“酈生,你認為這又是為何呢?”

    酈壬臣沉默了一會兒,她心中有回答,但是摸不準這回答在眾人面前直截了當的說出來是否合適,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說道:

    “眾賢才為何無人理會您的見解,那是因為您的學問看起來虛無縹緲,無法經世致用,故而世人皆棄之不學。”

    天下紛紛,實用當道。

    在這座海納百川的稷下學府中,百舸爭流,百花齊放,有忠恕之學、刑殺之學、陰陽之學、牽機之學、兵家之學、縱橫之學、兼愛非攻之學……數不勝數,難分伯仲。雖然它們爭奇斗艷,辯論不休,但無論各派學說有多么大的區別,有一點總是統一的,那便是:

    在天下士人心中,所有人都在汲汲渴求尋找到一貼治世良藥,以解天下弊病,也解天下不休的紛爭;解這迷茫的世道;解這蕓蕓黔首之苦;解這天地鬼神之怨。

    南宮之奇又怎會不懂呢?

    酈壬臣的話觸動了他,他熱切地望著她,明白她確實全然了解了自己的思想。于是他站了起來,慢慢走出中廳,這一舉動引得酈壬臣和驛館小廝也跟著起身,只見他邁下臺階,立于雪中,說道:

    “在下斗膽一問諸君,可有人知道,在下為何將自己的學問取名做‘名實之學’?又為何拘泥于詭辯之說呢?”

    他并沒有指望院中人有誰站出來回答,于是他轉身問酈壬臣:“酈生,這個問題,你又如何看呢?”

    通過剛才的幾輪對問,南宮之奇完全相信酈壬臣足夠能回答這個問題。有些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聽起來更有公信力。

    酈壬臣走上前一步,略作思索,答道:

    “‘名’、‘實’二字,互為抵觸,又相與為一。學生當年讀到《南宮子》一書時,便想,何為‘名’,何為‘實’?何為‘表’,何為‘里’?何為‘真’,何為‘假’?何為‘亂’,何為‘治’?如果連這些都不曾辨明,那又何談辨明諸國之弊病呢?大家都說您的學問無法經世致用,其實‘名實論’恰恰是經世致用的一環啊。”

    “您執意強調‘名實之辯’,并非溺于詭辯,意在撥濁反清,推本溯源,立根據于源頭,正萬物之名實。學生常想,概欲善其事,必求名實相符,名實不符,事未有能成者!正所謂‘名實不辨,何以辨天下興亡哉?’愿諸君深思之。”

    這一番話講出來,驛館內外鴉雀無聲。天上又飄下了細碎的雪花,將原先被踩踏的一團污泥的地面覆蓋上一層白色的薄絨。士子們站在原地,沒有人離開,沒有人言語,雪花落滿了他們的肩頭,但無法凍吉他們眼中的灼灼之光。

    “對極!”南宮之奇露出欣然的神色,他回到廳中,果斷道:“在下該離開了。”

    這一句將眾人驚醒,酈淵大步向前,從人群中擠出來,慌道:“南宮夫子為何要走?期會才剛開始一日而已,您這樣忽然退出,是我齊國招待不周嗎?”

    南宮之齊搖搖頭,“伯冉大夫多慮了。”

    他扭頭看向酈壬臣,道:“能夠在齊國遇到理解在下學說之人,就算不枉此行了,足矣,足矣。”

    他連說兩個“足矣”,依然看著酈壬臣,舒然笑道:“稷下學宮有如此青年才女,在下渺渺燭光,又何必還來與日月爭輝呢?”

    這當然只是他的自謙之詞,但眾人都已看出南宮子去意已決,也就不做挽留。雪越下越大,朦朧了天光,院中人漸漸散去,酈壬臣與南宮之奇別過,也走出驛館來。

    * * *

    酈淵抬頭看看天色,對酈壬臣說道:“少卿,今日雪大,城門外的路怕不好走,現在時辰也不早了,你不如今日就在學宮住下,客舍還空著幾間,明日也好去旁聽旁聽這次期會。”

    酈壬臣感激的看了酈淵一眼,趕緊答應下來,這樣一來就不用被姜于拽到王宮里去了,“多謝伯冉師兄照拂,學生也有一些問題想趁便請教酈老夫子的。”

    姜于有點遺憾的在旁邊嘆口氣,對她道:“如此一來,我就明天再來學宮尋你吧。”

    “翁主慢走。”

    “恭送翁主。”

    酈壬臣和酈淵兩人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隨即又一同規規矩矩的朝姜于深深一揖,一副送人的架勢。

    等到姜于和隨行仆從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倆人才直起腰來,同聲嘆氣。

    可算送走這尊大佛了。

    第023章 王霸之辯

    王霸之辯

    第二日, 卯時,稷下學宮正門前方的木鐸聲“咚咚”響起,大門開啟, 表示學宮新的一天再次歡迎四方賢士進入。

    木鐸聲過后,大批人魚貫而入,人們迅速填滿了各個學館, 談笑聲交織在一起,學宮里漸漸熱鬧起來。

    今日的“王霸之辯”還是在游就館舉行,館中設有主位, 一般是閑置的,今日卻收拾打掃* 的很干凈,還換了新坐墊, 看來是有貴人要來聽會。

    除了主位以外,館中其他座位都沒什么高低之分, 幾百人同時坐在一起,毗鄰而坐,中間設置一方高臺,是給今日欲發表高見的學者坐的。離高臺最近的地方, 會留出兩個座位, 王宮里會派人過來,專門記錄下每場辯論的內容。

    酈壬臣混在人群中,隨便找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此時中間的那方高臺上已經坐了一個人,酈壬臣不認得,看來是從別國來的。

    那人的表情有些緊張, 一副坐立難耐的樣子,叫人覺得奇怪。

    又過了一會兒, 館中差不多都坐滿了,有一人出現在門口,此人身量中等,腰如鐵桶,上下一般粗細,皮膚棕黑,滿臉絡腮胡子,一身姜黃色的士子服,看起來快洗到發白的樣子,腰佩一柄手掌寬的厚厚的長劍。他大步流星的走進來,也坐在了高臺上原先那個人的對面。

    這人一坐下,酈壬臣就明白了原先那人為何會緊張難安了,因為來的人是稷下學宮中出了名的“鐵士子”——孟悝。

    今日的兩位主辯者都到場了,齊王也隨即出現了,這可是以前沒有的大新聞,人們一同端端行禮,等他進來作好。

    老齊王的身邊還跟著很受寵愛的翁主姜于和小孫子姜勉。老齊王的癰疾看來很嚴重,自己無法行走,只能半躺在王塌上,由六名宦侍抬進來,放于主位上。

    眾人行禮過后,老齊王便擺擺手,叫辯論開始。齊國的禮法教條不那么嚴格,尤其是在稷下學宮這種學術氛圍濃厚的地方,不必每次開會都要國君先“講兩句”。

    眾人重新面朝中心的兩位辯者坐著,為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先由那第一個到場的辯者發言:

    只見他作了一揖,高聲道:“在下魯國少正連,國為姓,阜氏人也,字季友。初來貴地,望諸賢賜教。”

    少正連,“少正”是官名,代表他在魯國現任或曾任過少正大夫一職。“連”是他的名,國為姓,便是姓“魯”的意思。阜氏人,表示他是出生在阜城的魯姓,“季友”是他的表字,從這表字可以推測,這人應當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因為“季”為老末,前面不知道排了多少個哥哥姐姐,但一定不少于三個,因為:伯/孟、仲、叔……季。

    如此一來,這人的名字便有許多種稱呼方法了,可以直白的叫他“魯連”,但一般不會有人這么叫,顯得不大尊敬。通常不熟悉的人會稱他做“少正連”、 “魯季連”、“阜季氏”、“阜叔友”……如果日后他的官階和學術地位更上一層樓,那還可以敬稱他為“魯季子”、“阜季子”等等。

    在這個時代,一個士人往往有很多種稱謂,并且隨著地位的提高,稱謂也會衍生的越來越多。

    在天下諸國中,尤其以魯國人的稱謂名堂最多,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因為那是一個將繁文縟節看作生命的國度。你永遠數不清一個魯國貴族能有多少種稱謂,甚至他們不同的人在不同場合需要用到不同的稱謂。

    眼下,這位來自魯國阜城的少正連大夫已經用精短的語言介紹了自己龐雜的姓名體系,接下來該“鐵士子”孟悝了:

    孟悝用和少正連同樣的姿勢回禮道:“在下申國孟悝,字左陶,望少正大夫賜教!”

    字左陶……唔……看來并不是什么高貴的出身,少正連眼中閃過一絲輕視的神色。

    通常來講,出身卿大夫之家的孩子不會以“左”為名字,因為“左”帶有閭左的含義。

    這一點少正連倒是沒有猜錯,孟悝幼時曾在申國以編草鞋為業,屬于實實在在的“甕牖繩樞之子”的行列,后棄工從學,千里迢迢來到齊國淄城求學。

    好在他本人性情堅忍、求學若渴,受到了學宮祭酒酈老夫子的賞識,便允許他留在稷下學宮求學。齊國鹽鐵業發達,孟悝便在淄城中以打鐵為業,自給自足。

    眾人見孟悝行禮作揖,仔細看會發現他的小拇指竟斷了一截。有傳說是他讀書過于勤勉,常常廢寢忘食,白日聞雞起舞,夜間懸梁刺股,多年下來,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打鐵置業又是重體力活計,于是某一日,他困倦神迷之際,在鐵鋪中一不小心,一錘砸下去,竟不小心生生砸斷了半根手指。

    因著他是打鐵為生,更因著他這份硬鐵一般的狠勁,學宮的人便給他起個“鐵士子”的綽號,他自己也爽然接受,漸漸就傳開了。

    魯國少正連對上申國鐵士孟悝,究竟會撞出什么樣的機辯來,眾人都翹首以盼。

    只見兩人分別自報家門后,再雙雙向對方拜下去,對拜一禮后,少正連率先道: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而諸侯賓服。故霸者有國以千里,王者有國以萬里。普天之下,非王道而不能行也。”【改編自《孟子》】

    不出眾人意外,少正連果然站在了“王道”這一邊。

    “謬矣!”孟悝毫不留情的予以反擊:

    “霸者有時,以備待時,以時興事,今天下戰國眾,強弱分,先舉可以霸,胡為不為哉?”【改編自《管子》】

    孟悝堅定的選擇了“霸道”之策。在他看來,弱肉強食的時代,唯有先行武力征服才有效果。

    少正連辯道:“當今之時,齊有地千里;雞鳴狗吠相聞,達乎四境,此千乘之國,行仁政,民悅之,故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望王上孰慮之!”

    這話是對齊王說的,少正連認為齊國物產富饒,土地廣袤,此時若施行王道,則百姓康樂,四周鄰國順服。

    主位上的齊王微微一笑,問道:“王道如何行之?”

    少正連也笑了,既然齊王都對他的回答感興趣了,那么他今日這場辯論也就成功了一半了,他說:

    “王道者有三,一曰去奢,二曰省費,三曰寬刑減罰。”

    齊王聽了,沒有表示贊同,亦沒有表示反對,而是將目光移向孟悝,問道:“孟生以為呢?”

    孟悝不贊同道:“圣王為政百年,始祛驕奢之風。當今之世,未有圣王,敢問少正大夫,以君之方略,王道何時可興?”

    少正連道:“若明君施政,教化萬民,上下同心,四方響應,大治則不難,在下認為,何須百年,十年成功尤嫌太晚!”

    此話一說,滿座嘩然,這少正連說話也太滿了吧,天下紛爭已有數百載,誰敢說只用十年便能大治呢?

    孟悝譏笑道:“君知政事,卻不知人。若十年能成,何故天下紛紛?”

    少正連道:“只因天下九國,未有君王能篤行王道,一以貫之。”

    孟悝大笑,質問道:“那么君可知為何未有君王一以貫之?”

    “這……”少正連嗆聲。

    孟悝不待他答,斷然語曰:“數百年來,人心日漸詭詐,君言去奢省費,談何容易?寬刑減罰更乃無稽之談!此乃欲教化而不能,又豈是能教化而不欲?唯有專以嚴刑峻法,霸道興則國興!”

    一語既出,滿座寂然。

    孟悝也向齊王言道:“王上,少正大夫一介文弱之士,不識時務,若信其論,恐敗亂國家!”

    齊王還是沒有表示贊同,亦沒有表示反對,似乎這些話他已聽過千萬遍,他看向少正連,還是問道:“少正大夫以為如何呢?”

    少正連急道:“孟生所言非也。明君所好者,唯賢王之道,如鳥有翼,如魚在水,失之則死!如孟生所言,久居安樂者,易驕逸,驕逸者才難教化,但……方今九國動蕩,黔首久經動亂之苦,渴盼康樂,厭惡離亂,譬如饑者不擇食,渴者不擇飲,小臣認為此時教化萬民,正當其時矣!”

    他話音剛落,孟悝立馬起來反駁。

    ……

    二人辯的難舍難分,誰都無法完全擊敗對方,齊王也始終不為所動。

    這時,坐在下面的士子中有人聽的按耐不住了,直接站起來,插空道:“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何不王霸并用乎?!”

    眾人悚然一驚,紛紛轉頭,要看看這位語出高論的人是誰。在期會辯論中,這種插空的情況是常有之事,并不屬于觸犯規定。

    那士子在眾人聚焦的目光中走到中央,繼續道:“道王者之法,與王者之人為之,則亦王;道霸者之法,與霸者之人為之,則亦霸。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霸,古今一也。二者并之,天下可安!”【改編自《荀子》】

    齊王打量這位新人一眼,是一位聲音清亮的女子,齊王問道:“夫子何人?”

    那女子昂然道:“在下漢國王瑩,字米晶。”

    “好。”齊王抬抬手,表現出一位好客國君的風度,“為王大夫設坐!”

    侍從很快在高臺上又擺放了一張坐墊,王瑩入座,加入辯論,于是三人便依次侃侃而談,掀起了新一輪的激辯。

    陪在齊王身邊的姜于聽的直犯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就聽見自家父王寵溺的聲音悄悄傳過來:“若是累了,便回去歇著吧。”

    姜于抬頭,看了父王一眼,又環顧一圈,見到酈壬臣還端坐在角落里,她便沖父王搖搖頭,挽住老父親的一只胳膊,嘻嘻笑道:“兒臣才不要回去呢,要陪著父王。”

    “哎,你這丫頭。”老齊王無奈笑道:“平日里你對這些政事學問一點都不感興趣,今日是怎么了?也罷,你就多陪陪老父吧。”

    這場辯論從清晨辯到晌午,眼看今天的期會即將結束,再沒有什么新鮮的內容了,酈壬臣便從后排悄悄起身,默默溜了出去。

    第024章 回憶

    回憶

    剛一出門, 酈壬臣便碰到也提前離場的酈淵,正從游就館另一個側門走出來。酈淵也自然瞧見了她,走過來道:“少卿看來興致不高啊。”

    酈壬臣笑道:“這種辯題, 辯來辯去無非還是那些東西而已,幾句不聽也不打緊。”

    兩人一邊一同走下臺階,酈淵道:

    “我這幾天都一直好奇, 以少卿高才,為何不上去辯辯?如此舉世矚目的話題,你就一點也沒興致嗎?哦, 別和我說什么你資歷不夠,恐辱沒家師之類的話啊,這話別人會信, 我是一萬個不信的。”

    酈壬臣默然片刻,看四下無人, 便說道:“伯冉師兄當真想知道原因嗎?”

    “當然。”

    酈壬臣走下最后一級土臺階,兩人便沿著一條學館的巷道且行且言。

    酈壬臣道:“聽聞這王霸之辯,每十年舉行一次,每次都是空前盛會。在下曾在學館書室里讀過歷次王霸期會的記錄內容, 發現百年來, 士人的觀點大體只有那幾類,有堅持‘王道’的,有堅持‘霸道’的,還有那主張‘重王道而輕霸道’的,以及‘重霸道而輕王道’的,更有提出‘王霸并重’的, 請問還能再多嗎?”

    “少卿說的不錯。”酈淵道:“沒有更多了。”

    酈壬臣嘆了口氣,感慨道:“這‘王霸之辯’舉辦了一次又一次, 十年又十年,可是幾百年過去了,這世間還是如此紛亂不止啊!士大夫們除了爭論不休以外,更別無他法了。”

    酈淵點點頭,“少卿所言甚是,我也是這樣認為。”

    酈壬臣道:“可見無論是王道還是霸道,都無濟于事,全非良策。”

    酈淵看看她,笑道:“這便是你不參與這次期會的原因嗎?”

    酈壬臣也無奈一笑,“是的。在下沒有辦法去為了自己不認同的道理而辯論啊。”

    她嘴角含笑,但目光卻透露出一種堅定之色,酈淵不禁為之肅然,他停下腳步,猶豫著問道:

    “少卿……你是不是……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是與王霸之道全然不同之策略?”

    酈壬臣沒有說話,算是默認,她往前走了一步,道:“在下生如草芥,天下之事,又怎能全然了解呢?只是覺得該做出一些改變罷了。”

    七年的同門相處,酈淵知道酈壬臣的為人,也就不再加以追問。

    他明白,這個女孩子的心里總是藏著一些隱秘的東西。也是啊,任誰有過那樣慘烈的經歷后,還能開懷的起來呢……

    酈淵望著酈壬臣的背影,思緒飄回了七年前。

    七年前,酈淵的父親,也就是現在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大夫酈旬,正帶著弟子們周游列國,他們在漢國北境的“羅荒野”上見到了一對主仆。

    酈淵記得很清楚,那時也和現在一樣,是一個寒冷的冬季。

    漢國的北境更加嚴寒徹骨,千里冰封,萬里飄雪。這對主仆都是女子,都穿著單薄的囚衣,蜷縮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下。

    那時的酈淵主動跑上前去,只見那年長的女子將另一個年幼的女孩緊緊護在懷里,期望用自己最后一絲體溫為奄奄一息的女孩續命,聽到腳步聲響起,年長的女子驚慌的抬起頭來。

    于是酈淵就第一次看到了她懷中女孩的臉——那便是那時的酈壬臣。

    哦,不對,那個時候,她還不是這個名字,更不姓酈。

    年長的女人說自己叫“田姬”,但卻死活不說出女孩的名字和來歷。

    酈旬和弟子們都大為詫異,在荒無人煙的茫茫雪原中偶遇一個不知名姓又不明身份的將要凍死的女孩,還有比這更離奇的事情嗎?

    憐弱之情,人皆有之。何況圣賢夫子呢?酈老夫子絕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他決定帶上她們。

    主仆二人被弟子們抬上牛車——那原本是夫子的座架,又將多余的棉袍和食物分給她們,然后朝最近的一處城邑趕去。

    很多天后,他們在漢鄭交接的一座城邑的城外尋到一間食肆,老夫子帶著弟子們進去充饑。食肆簡陋,端上來的都是粗食簡飯,最好的食物只有稀如泥漿的肉羹。

    食肆里的客人并不多,但因生著炭火,比外面還是暖和很多的。女孩在這樣的環境里慢慢蘇醒過來,田姬為她捧上一碗稀肉羹,盛在破了個口子的陶缽里,女孩聞到肉湯味,下意識的皺了皺眉,待看清周圍的人后,更露出驚恐的神色。

    “小主人莫慌,是這些士子救了我們。”田姬安撫道。

    女孩的神色緩和下來,令大家意外的是,她竟沒有去碰那碗救命的肉羹,而是環視一周,目光停在酈老夫子身上,然后扶著田姬的手臂,艱難挪動兩步,走到酈旬面前,規規矩矩的拜下去,聲音氣若游絲:“恩公救命之德,晚生無以為報。”

    士子們在這位蓬頭垢面又身著囚服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高貴氣質。

    酈老夫子驚奇的端詳她片刻,“你……”

    “我不需你報答。”酈老夫子扶起她,“先進食吧。”

    于是田姬又扶她坐了回去,人們也都各自吃起來。

    田姬拿木勺舀出一碗來遞給女孩,肉羹烹調的很粗糙,食材也并不新鮮,飄著濃重的腥味,看著這一碗滿是肥肉的黑乎乎、油花花的肉粥,她下意識就覺得一股反胃直沖頭頂,但是她極力忍住了,臉上什么也沒表示,拈著勺子一口一口吃起來。

    酈夫子在遠處坐了,一面吃著,一面默不動聲的觀察這主仆二人。他看到那做仆人的明明已經餓到幾乎眩暈,但還是先等主人吃上了,自己才吃起來;

    他還看到那做主人的哪怕同樣餓的頭暈眼花,但吃東西的時候仍是細嚼慢咽,極有禮節。

    在她們旁桌有一伙看起來像是過路獵人的男人們早已狼吞虎咽了三大碗肉羹,她們卻連一碗都沒吃盡。

    酈老夫子默默自語道:“能有忠心如斯的仆從,看來那做小主人的也定是個寬仁之人。”

    酈淵陪在父親身側,聽到了這句話,便側頭悄悄道:“父親何不叫她們來問問呢?”

    “不急。”酈老夫子若有所思的道:“等進完食吧。”

    結過飯錢,大家便一同離開,繼續趕路。

    酈老夫子仍然叫她們二人坐在牛車上,自己和其余弟子步行,剛吃過一頓飽飯,這時候女孩已經稍稍緩過來一點,雖然看起來還是極度虛弱的樣子,但不必總躺著了。

    酈旬看著女孩,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說道:“你可知這車要去何方?”

    “不知。”女孩聲音微弱,“能活一命已是萬幸,晚生現下……去哪里都是一樣的。”

    “你們兩個女子這樣在外,就不怕我們是一伙歹人,要加害你們嗎?”

    女孩的眼神一直是一種木然的狀態,聽到這句話也不為所動。她緩緩道:“就算您是歹人也無妨了,晚生命薄,無論是凍死于荒野還是死于歹人之手,都沒有什么分別了。”

    她看向面前的老人,又道:“更何況,您絕非歹人。”

    “哦?”

    女孩道:“晚生看您衣著言行,知您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士大夫。”

    老人笑道:“是士大夫容易看出,可‘德高望重’又從何判斷呢?”

    女孩回:“但看您弟子數十人,皆容貌端整,行動規矩有度,不畏嚴寒跟隨您身側,飯時不喧嘩,色恭禮至。由此種種觀之,您必是一位教學有方的大賢之人。”

    “你很聰明。”酈旬聽出她方才的話里引用了《禮經》中的詞句,便又道:“你還讀書?”

    女孩麻木的眼中浮現一絲悲色,“讀書又有何用呢?”

    酈旬沒有追問下去,轉而道:“可否告訴老夫,你如今多大年歲了?”

    女孩道:“晚生十六歲。”

    酈旬一笑,“你在說謊。”

    從女孩的言行舉止來看,他推測她出身士大夫之家,士大夫家的女子十五歲及笄,一般都需改換發型。他從這女孩的鬢角以及后頸頭發的修剪方式上看出她絕沒有及笄過。

    女孩似乎是驚訝了一下,才道:“晚生……十四歲。”

    “為何說謊?”

    “欺瞞夫子,是晚生的不對。”

    她不說,酈旬也很好猜出,按照如今這紛亂的世道,一個成年的女孩子總比未成年的孩子更容易生存下去。

    很好,這起碼代表她還有求生的念頭。

    “沒關系。”酈老夫子慈愛的笑笑,對她道:“若你愿意,老夫可以明年為你行及笄禮儀。”

    女孩詫異的睜大了眼睛,“您……”

    酈老夫子擺擺手,示意她不必追問原因,“老夫不問你的來處和姓名,你也不必問老夫要這么做的緣由。若你實在過意不去,就當是老夫認為你這樣讀書知禮的孩子不該被蹉跎罷了。人嘛,最珍貴的莫過于活著。”

    人,最珍貴的莫過于活著。

    車外風雪依舊凜冽,寒風如劍,以冰原作砧板,視眾生為草芥。牛車的頂棚上被蓋滿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車輪也被霜雪裹成白色,幾乎要與雪地融為一體。

    老人的眼中含有一種女孩看不懂的深意,她聽到他又說道:“如果你還愿意的話,便可以作老夫的學子。你既無名無姓,老夫把自己的姓氏送你來用,至于名字嘛,到了地方,你就自己新取一個吧。”

    女孩已經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牛車緩緩的行駛在曠野之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車轍,又很快被雪花所掩蓋,再也看不清來時的路。

    “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去?”

    老人笑了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們就這樣走啊走,學子們一邊趕路,一邊讀書,一邊偶爾停下來為她們找醫師治病,來調養她們脆弱不堪的身體。

    他們路過幾百個城池和荒地,經過了數不清的風霜雨雪,從嚴寒的冬季走到回暖的春季,從冷酷干燥的西北走到濕潤柔軟的東部。

    一日,他們終于徹底停下腳步。

    酈淵掀開她們牛車的帷帳,女孩和田姬見到了久違的春和景明之象,萬木復蘇,陽光明媚,溫暖潮濕的空氣中浮動著春花的香甜,新的生機悄然而至。

    牛車停駐在一座宏偉建筑的門前,酈老夫子帶著她們走下牛車,指指那扇大門,款然笑道:

    “我們到了,齊國,稷下。”

    第025章 欲觀冬捕

    欲觀冬捕

    酈淵的回憶被一句高喊打斷, 他回頭去看,來的是一個齊王宮里的宦侍。

    那宦侍近前問道:“酈大夫,王上問到酈生——酈壬臣可還在學宮中?”

    酈壬臣聽到這話, 也轉過身來,說道:“小人就是酈壬臣,敢問王上有何事要召見小人?”

    宦侍道:“王上只傳了酈生問話, 具體所為何事,奴也不知。”

    酈壬臣心中狐疑,齊王為什么會召見她呢?她在齊國七年, 除了翁主姜于,從不曾與別的王室公族有過交集。

    “那小人立刻前去游就館中面見王上。”她回道。

    宦侍卻道:“王上現下已經不在游就館了,他啟程回去了, 酈生需到齊王宮中面見。”

    “什么?”酈淵也感到奇怪,“難道王上要專門在王宮中召見酈生?”

    “正是。”

    酈淵與酈壬臣互相對視一眼, 都摸不清頭緒。

    一炷香的時間后,酈壬臣已經乘著王宮里派來接她的馬車抵達了齊王宮門口。她跟著宦侍穿過幾道宮門,來到一所齊王平日與眾大夫談政事的宮殿——梧殿。

    酈壬臣謹慎的進去,酈淵作為齊國的虞師大夫陪同進入, 兩人向齊王跪拜行禮, 稱呼王號。

    齊王還是半躺在榻上,為他們賜坐,掃了一眼他們,視線落在溫婉秀麗的年輕女子身上,“你便是酈生嗎?”

    酈壬臣規矩答道:“是。”

    齊王點點頭道:“聽聞酈生在稷下學宮中學問出色,是我學宮祭酒酈大夫的得意門生, 孤就想著召來見見。今日一見,酈生之風姿, 果然是光風霽月啊。”

    酈壬臣道:“王上謬贊了,酈老大夫學問深厚,得意門生遍布天下,以小人之淺陋,還排不上與他們并列。”

    “這么客氣做什么,今日只是閑聊幾句。”齊王微微一笑,問道:

    “據說酈生曾參加過三次期會,年年出類拔萃,偏偏今年不曾參賽,孤久等也不見你嶄露頭角,那么孤便單獨召你來問問,正好伯冉大夫也在,大家一起討論討論。”

    酈壬臣恭敬的俯一下身,說道:“敢問王上有何事賜教?”

    齊王笑呵呵的道:“倒也不是什么軍政大體,酈生不必緊張。”

    真像是隨意閑談似的,齊王繼續道:

    “孤念著此時正值深冬,齊國此季素來有一項盛大活動,名曰‘冬捕’,沿海的漁民每年臘月都會鑿冰捕魚,捕得肥大豐滿的鲅魚,一口氣能捕千斤之多,其中那捕的最多的人家,便被選為今年的漁冠。孤覺得這活動頗為有趣,欲往棠城觀‘冬捕’,酈生認為孤此行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酈壬臣松了口氣,只要不是問王霸之辯就好。但同時也意識到齊王專門找她來一趟也絕不僅僅為了閑談。

    她略作思量,便道:“小人認為,王上前往觀‘冬捕’一行,怕是不妥。”

    她這話一說出來,叫坐在她旁邊的酈淵都有點意外,齊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隨即又恢復了憨態可掬的樣子,笑道:“哦?這是為何?”

    酈壬臣道:“小人以為,凡事不足以講大事者,則君王不舉焉。”【改編自《左傳》】

    齊王問:“何為大事?”

    酈壬臣答:“國事也。”

    又問:“那何為國事?”

    酈壬臣答曰:“《傳》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在敬天,戎在安民。”

    齊王沒有繼續追問了,因為她這話雖是引經據典,但也隱晦的指出了齊國目前的弊病。

    齊國作為東邊沿海第一大國,沃野千里,擅桑、麻、漁、鹽、紡織、冶鐵之業,產用富饒,天下莫能與之爭。

    但也正因如此,國家大政便向資本產業傾斜,上有所好,下必從之,齊國百姓人人以置產致富為榮,由此便弱化了其余的內容,例如軍事,例如國家信仰。

    而軍事,正是“戎”的意義之所在;信仰,正是“祀”的意義之所在,此謂酈壬臣口中的“國之大事”。

    國君的行政重心也應當圍繞大事展開,而不應該偏移到其他方面去,此謂酈壬臣所說的“凡不足以講大事者,則君王不舉”。

    現在,齊王觀冬捕的意圖,不但不抑制黔首們置產致富的投機風氣,反而要親身參與到相關的活動中去,這是百害而無一利的行為。

    作為經驗豐富的國君,老齊王當然聽得出酈壬臣這些話的弦外之音。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由半躺改為坐起,宦侍悉心的攙扶他坐舒服了。他端詳著酈壬臣,思量片刻,聲音里染上一些嚴厲:“酈生認為孤觀‘冬捕’之行不足舉,那么何事可舉?孤愿詳聞之。”

    酈壬臣抬眼飛速偷瞟了一眼御塌上的老齊王,見他雖然語氣嚴厲,但臉上未見慍色,依然憨態可掬,心想看來這齊王與坊間傳聞中說的差不多,大概是一位禮賢下士的好君王的,平日里,姜于也總這么夸贊自己的父王的。

    然而酈壬臣沒有瞧見的是,在她埋首的時候,齊王的眼神變得犀利,盡是滿滿的機關……

    酈壬臣思考一會兒,道:“舉國之事,應行之以軌,王上將納民于軌者也,不軌而行,是為亂政,亂政則國敗。”

    齊王點點頭,“喔,請繼續,何為軌?”

    這是齊王在問她具體的行政方略。

    酈壬臣接著道:“至于軌者,其一,概春圍、夏耕、秋彌、冬祀,此皆民之本也;其二,又有三年而治兵,入旅而振,以訓軍實,此皆戎之本也;其三,更以昭學問、明貴賤、辨等列、順幼□□威儀等為上,此皆正民心、誠民意、聚民力之舉也。蓋此數點,愿王上熟慮之。”

    酈壬臣一口氣洋洋灑灑列出三條大方略,七條小諫言,且每一條都不是空話,都是可以拿出來詳細研制方針的策略。

    這可比稷下學宮里那些士人侃侃而談、大發議論的“王霸之辯”聽起來有用多了。

    一旁的酈淵也聽的心下震驚,他原先便覺得酈生之才遠在其他學宮士人之上,但未想到竟能才智敏捷到這般地步。酈壬臣的所思所言,水平不亞于任何一個齊國高級卿大夫。

    一席話畢,齊王不由撫掌大笑,喜道:“酈生所言極是,令孤醍醐灌頂也!”

    直到這時,齊王才意識到面前女子的不一般,酈壬臣短短幾段話,竟比稷下那幫群賢辯論還要精彩。他怎么早沒有發現淄城中還有這等人才呢?

    “酈生如今幾歲了?”齊王微笑著端詳她,同時心里轉著不為人知的念頭。

    酈壬臣規規矩矩答道:“小人今歲年滿二十一。”

    “難怪……”齊王點點頭,原來是太年輕了啊,所以從前無人察覺。

    齊王深深看她一眼,道:“孤有些累了,酈生且下去歇息吧。”

    酈壬臣心中松了口氣,拜過之后,快步退出了梧殿,長舒一口氣,不知不覺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

    她覺得今天有點不對勁。

    這齊王看起來性情豁達寬和、禮賢下士,一切似乎都順利極了,但酈壬臣心中卻有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回程路上,她仔細回憶了一遍與老齊王對話的所有細節,越發覺得心里不踏實。同時也覺得可疑,齊王是怎么知道她的呢?

    酈壬臣回到家中,取銅錢和蓍草占卜了一卦,看到卜出的結果,她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明夷卦,游離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兇……”【改編自《周易》卦辭】

    小人是非,哪來的小人?哪來的是非?兇在何處?

    酈壬臣思量了一會兒,前幾句倒是好解,意為分離、遭口舌是非之厄,后兩句卻不知什么意思,她暫時沒有去管它。

    自古而今,從未有人能完全解卦,能看出點征兆便足矣,人畢竟只是人而已,又非鬼神,怎么可能對未來的事了如指掌呢?

    酈壬臣翻出一卷《易》,翻了翻,想找找看有沒有別的解卦思路。古人云:“《易》乃群經之首,蘊育天地之理,君子不可不學。”

    在這個時代,所有的讀書人、士大夫、謀士軍師,沒有不研讀《易》理的,因此士人或多或少都習得一點占卜求卦之法,急時用用,倒也方便。

    只不過這《易》書與其他學問稍有不同,其他的學問,只要勤奮,大體都能學懂個七七八八,但《易》學則不然,需要一點難得的悟性才悟的懂。

    酈壬臣手持一卷《易》書,一時忘了時間,思索半日,* 所獲匪淺,她慢慢放下竹簡,皺起的眉頭卻沒有放松。

    “田姬,我總有種預感,或許我們七年來平靜的日子要有所改變了。”

    酈壬臣讀書的時候,田姬從不來打擾她,此時聽她說話,便掀開竹簾走進來,看到酈壬臣的表情,田姬不放心的道:“小主人,您說什么要變了?我們要如何變呢?”

    “不是主動求變。”酈壬臣輕輕搖頭,喃喃道:“只怕是……被迫而變啊。”

    第026章 殺意

    殺意

    幾日后, 齊王宮,梧殿。

    今日天寒,又下了陰雨, 雨雪交加,空氣里濕冷濕冷的,老齊王的病似乎又加重了, 他現在連半躺也不能了,只能平平躺在榻上,蓋著厚厚的錦被, 還忍不住打顫。

    “這天氣啊,可真是要孤的命,孤的骨頭縫里疼痛如針扎一般。”

    下首處坐著一人, 是虞師大夫酈淵,拜道:“王上萬萬保證御體, 不知王上突然召見微臣,是有何要緊之事?”

    “說要緊,也不是那么急不可待,說不要緊, 卻也算迫在眉睫。”老齊王緩緩轉了轉腦袋, 從榻上看向酈淵,“伯冉大夫啊,齊國有你,是孤之幸。”

    酈淵慌忙頓首,“王上錯愛,微臣萬死不敢當。”

    老齊王繼續道:“你不似你的父親, 他學問雖高,但就是做學問做僵了, 不懂官場變通,說什么天下為一,天下為公,君王與庶民同罪那一套。不然的話,孤也不會將他三次任命為祭酒一職,而不提拔。”

    齊王觀察著酈淵的神色,接著說:“孤將他免官,又任命,再免,再任……如此三次,孤心中一直認為他有封相之才,可他還是那么倔強啊!罷了罷了,他就做他一輩子的祭酒吧。”

    酈淵沒有說話。

    齊王接著道:“而你不一樣,孤看得出來,你只對齊國忠心耿耿。”

    酈淵道:“微臣愚鈍,只知盡忠竭責是分內之事。”

    齊王滿意的笑了,就是要這樣啊,做臣子的,有一點智慧就行,太聰明了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齊王突然轉換了話題:“伯冉大夫認為,酈生此人如何?”

    酈淵一愣,原來齊王今日忍痛召見他為的就是這事嗎?

    他想了一會兒,答道:“微臣認為酈生之才甚高,若能在仕途中悉心打磨,日后便能成一肱骨良臣。”

    齊王點點頭,“你與她同學這么多年,也這樣看她。”

    “那么……看來孤的判斷是對的。”齊王目光盯向頭頂的虛空,似乎在反復回味前幾日與酈壬臣的一番對談。

    “這幾日,孤聽了聽稷下學宮的期會之辯,真是辯的孤頭都大了。”齊王道:“孤有時候都在想啊,這稷下學宮是否真的該存在。”

    酈淵詫異了,“王上,您這是何意?天下諸國誰人不敬仰我齊國的稷下學宮。”

    “是啊,孤知道。”齊王慢慢說道:“稷下學宮養士眾多,百家爭鳴,諸子稱雄,這是好事。”

    隨后齊王語氣一變,“但這些士人觀點雜亂,東說東有理,西說西有理,人人都是賢士,人人都有理。可孤作為一國之君,究竟該采信哪一方、哪一派的言論呢?于齊國而言,孤每年斥費巨資優待這些數以萬計的士人,當真有必要嗎?”

    “這……”酈淵本想說,聽取最恰當的言論為國所用,才是一個國君的本事,但他沒敢將這話說出口,他明白齊王聽到一定會生氣的。

    齊王見酈淵不言,就繼續道:“就譬如這儲君一事吧,王廷里眾說紛紜,有人說公子臼孝順敦厚,又為長子,自然當立為儲,可又有人說公子欒聰明果敢,機智圓融,是個做王的料子。伯冉大夫,你認為呢?”

    聽到這里,酈淵的額上已經滲出了一層汗,齊王竟然要問他儲君之位,這可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

    他在心里暗暗琢磨著,早在前幾年,齊王并不急著立儲,如今突然提起此事,難道是……他快不行了?

    酈淵做大夫幾年,近侍王側,明白齊王此人心機深沉,絕不是外界傳聞的那般寬宏大量。

    前幾年,他不僅不打算立儲君,并且還要雨露均沾的寵幸二位公子,在王廷營造出一種二位公子旗鼓相當的勢頭,為的就是制衡各方面勢力,他自己則坐山觀虎斗,穩坐釣魚臺。

    如果不是到了最后一刻,齊王才不會確立儲君的人選。

    那么,齊王單單召他來問話,又是什么意思?

    酈淵的腦子轉得飛快,在心里對比各種應答的方法,猜測齊王這大概是要給他一個機會。

    什么機會?

    如果他答對了齊王心中所想的繼承人,那么他此后半生仕途定當無憂,可倘若他答錯了,便也沒有繼續在王廷做大夫的機會了。

    酈淵沒有急著回答,他暗暗深吸一口氣,遲疑了許久,額上的冷汗越聚越多。

    哎,算了,人自有命,何必強求。酈淵實在想不出齊王心中的人選是誰,那索性就答一個自己想支持的人吧!

    “微臣覺得,公子臼……品行仁厚,治下有方,應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他講完后,久久沒有聽到回應,齊王平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這是酈淵度過的最艱難的幾個呼吸。

    過了好半天,齊王才用一種聽不出褒貶的語氣道:“伯冉大夫辛苦,寡人明白你的心意了,好生去休息吧。”

    酈淵心驚肉跳的退出梧殿,一顆懸著的心卻遲遲懸著放不下來,齊王,果然是善于玩弄人心啊。

    他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再想這事。他酈淵行得端、坐得直,就算以后做不得大夫了,那也是問心無愧的。

    他這么想著,便大步走回了他的虞師官邸。

    而就在他離開沒多久,老齊王在榻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喃喃自語:“有伯冉大夫,果然是齊國之幸啊。”

    酈淵選對了。

    齊王的表情放松下來,現在,他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他吩咐道:“去叫公子臼來。”

    宦侍應諾,立馬去了。

    過了幾刻鐘,老齊王用過午膳,重新躺下的時候,公子臼到了。

    公子臼與酈淵年歲相當,大約也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他一進殿來,看到齊王這副臥床的樣子,眼睛中立馬蓄起了眼淚,幾步搶拜倒地,聲音都帶上了哽咽,匍匐道:

    “父王整日操勞,可一定要保重玉體啊,兒臣不孝,無法為父王分擔苦痛,只有夜不能寐,心痛如絞!”

    大公子這等作態可真是情真意切,看不出半點瑕疵,三十多年來,他都是這樣表現的。但大家都是久居宮闈之人了,所以誰也不能全然相信誰,他這哽咽的話語里有幾分真心,倒也要打個問號。

    “哎……”老齊王嘆了口氣,也做出一副對兒子的憐惜之態,嘆道:“你看看你,就是心軟。”

    他招了招手,示意跪在殿下的兒子過來,“臼,近前來,到孤的塌前來。”

    公子臼臉上掛著淚珠,走上來,坐到父王的腳邊,隔著被子握住了齊王的手,問道:“父王的癰疾,可還疼的厲害?”

    “無妨。”齊王從被窩中探出手,拍拍兒子的肩膀,“你來的這樣匆忙,午膳可用過了?”

    “父王召見,兒臣哪里敢耽擱半刻呢?”

    “獨自前來的?”

    “還有勉兒。”公子臼道:“他聽說要見王祖父,吵著要來看您。”

    提起小公孫姜勉,齊王的臉色變得柔和了一些,道:“從小到大,就數你最孝,事必躬親……”

    他眼神幽深的瞟了一眼兒子,補道:“……也就數你心思最細密,什么事都思量的周全。”

    公子臼避開父親的眼光,垂下頭,“兒臣只盼父王快快康健。”

    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雙方都演的很不錯。

    齊王側過身,道:“好了,不必講這些虛的了,孤這把年紀,是再也康健不了的了,能挨一日算一日吧。”

    他握緊了兒子的手,忽然引用了一句《詩》中的嘆詞:

    “為父為母兮,愛子之切;好女好子兮,護其家粢。”【自己瞎編的詩】

    公子臼驚訝的渾身一震,這句詩的意思是說: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寵愛子女呢;而那做子女的,又怎么能不看護好父母的產業呢。

    看護好父母的產業……

    父王引用這樣的詩句說給他聽,會是什么意思?!公子臼心臟開始砰砰直跳。

    下一瞬,在他驚訝的目光中,齊王證實了他的猜想:“臼啊臼,孤的千里齊國,就只有你來看護了。”

    公子臼全身發抖,眼淚洶涌而出,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在父親的腳邊拜倒,匍匐,“父王……”

    誰也說不清他這洶涌的淚水中,到底是替父親的衰老而哀傷多一些,還是三十多年來忍辱負重、終于熬出頭來的激動多一些。

    “起來。”齊王的眼中也染上了一絲濕潤。

    公子臼泣涕連連,他抬起頭,握住父王的手,說道:“父王安心,兒臣一定為您尋天下最好的醫者來,兒臣會日日陪伴父王,若是父王最終還是……”

    他指天發誓:“兒臣便為您舉行最盛大的祭祀禮!兒臣一定不會叫那些卿大夫說您半句非言!兒臣定叫史臣為您上一個崇高無匹的尊謚!齊國的史書里只會存在您的豐功偉績,為后世子孫銘記!”

    “好,好,好。”齊王拍了拍兒子的手,說了三個好。都到這一步了,他們也沒什么好隱藏的了。

    齊王放心了,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公子臼沒有說透,但齊王懂得他的意思。這是一場交換。

    他們父子二人就這樣交換了最后的利益,也交換了為數不多的血脈恩情。

    “還有一件事啊,孤要特意囑托你。”齊王道。

    “什么事?兒子一定為父王辦到。”

    齊王屏退了侍從,抬了抬手,“臼,附耳過來。”

    公子臼向前膝行兩步,躬下身,聽到齊王悄聲道:“你可知兩個人,一個是虞師大夫酈淵,另一個是在稷下學宮,一個叫酈壬臣的門生?”

    公子臼回想了一下,道:“伯冉大夫,兒臣知道。那酈生……兒臣卻沒有聽過。”

    齊王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殿中幽幽響起:“你且記著,這第一個人,待孤百年之后,你嗣承大位,便拜他為相。”

    公子臼點點頭,又有點不解,“既然伯冉大夫有為相之能,父王您為何不直接提拔他呢?”

    齊王嘆了口氣,明白自己的大兒子在某些方面資質有限,便解釋道:

    “臼啊,你有所不知,孤已時日無多,提拔他也是浪費恩典。若你一即位,便拜他為相,你對于他,便是新君知遇之恩!酈淵此人德行高尚,他必會竭盡所能,為你忠心一生的。”

    公子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齊王繼續道:“他在王庭中素有威望,你繼位后根基不穩,他定會全力扶持你,助你安然渡過前幾年!”

    公子臼道:“兒子明白了。”

    齊王緩了緩,接著道:“至于那第二個人——酈壬臣。”

    他停頓片刻,語氣更低沉,一字一句道:“此人擅百家之學,年雖少,卻有奇才!孤知其賢能,乃當世所罕見,絕不可輕視之。”

    公子臼道:“那兒臣便也用用她好了。”

    齊王凝視著兒子的眼睛,道:“你聽好,此事非同小可。”

    他的聲音變得冷峻,“若你能用她,則要大用之,待她更甚于酈淵!若不能用……”

    齊王的目光透出陰狠之色:“若不能用,則必殺之!無論如何,此生勿令其出境!”

    此生勿令其出境……

    公子臼大為吃驚,他還從沒見父親對誰如此“重視”過。

    第027章 危險

    危險

    公子臼心中一驚。

    此時, 感到心驚的可不止他一個人,在老齊王御榻的后面,有一扇繡花屏風, 而在屏風的后面,正站著翁主姜于!

    她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驚恐神色,她的身邊還站著小公孫姜勉, 男孩的嘴巴此刻被她死死捂住,不叫他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她原本是跑來宮中看望父王的,途中見到小侄子也在宮里, 便先帶姜勉在梧殿外玩鬧了一會兒,見公子臼進去那么許久還不出來,便想趁機弄一出惡作劇, 逗父王開心。

    她帶著侄子偷偷從后門進來,藏在了父王御榻屏風之后, 想等他們講完話,再蹦出來嚇他們一跳。可是,萬萬沒想到,這恰恰叫她聽到了父王與公子臼的所有對話!

    姜于聽到那些話, 渾身都開始因害怕而顫抖, 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酈壬臣有危險!

    這是她的第一個反應,一股悔恨之情涌上姜于的心頭。要說起父王為什么突然召見酈壬臣問話,其實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她后悔的想,她不該在前幾日向父王提起酈壬臣,不該傻乎乎的向父王吹噓酈壬臣是多么有才華,不該撒嬌求父王賞識酈壬臣……

    結果呢, 父王也的確賞識了酈壬臣,可是姜于今日才徹底領悟到, 來自君王的賞識又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情。

    錯了,都錯了,全是她的錯,都是她任性妄為惹出來的禍,姜于的腦子嗡嗡作響。

    她心里正糾結的一團亂麻,手下一松勁,一時沒看住小侄子,男孩一把扒拉開姜于的手,歡笑一聲跑開幾步,“姑母,姑母,再來追我啊!”

    姜勉才四歲,哪里懂方才齊王與臼談話里的意思,他只念著繼續與姜于嬉戲打鬧。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叫姜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腦袋“轟”的一聲,一片空白,她急得向小侄子邁出一步,想把他抓回來,沒料到腳下不注意,又踢倒了一座立在屏風旁的香爐架子。

    只聽“當啷”一聲巨響,香爐傾倒在地,又骨碌碌滾了好幾圈,香灰灑出來一大片。

    屏風另一面立刻傳來齊王蒼老的斷喝:“誰在那里!放肆!”

    姜于被這一吼嚇的釘在地上,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全完了。

    殿中有幾個瞬息是凝固般的安靜。

    姜于知道她必須立刻做出反應,多遲疑一瞬都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氣,拳頭捏緊又松開,然后從屏風后一路小跑出來,裝作一副剛從后門闖近來的冒失樣子,嘴上還一邊喊著:“阿勉,跑這么急做什么,瞧你多不小心……”

    她拈著袍角徑直沖齊王跑去,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父王,兄長,你們是在議事嗎?”

    然后拽著小公孫姜勉,一同坐在齊王榻邊。

    姜于平日沒規矩慣了,老齊王又寵她,她這么做不會有人怪罪。

    齊王這時卻不似平日那般露出溺愛的神情,而是盯住了她,仿佛要把她盯穿,目光掃過她額上的汗珠,皮笑肉不笑的問道:

    “于,你多大的人了,還和小孩子玩的起勁,你……是剛剛才進來的嗎?”

    姜于愣了一下,表現出有點意外的樣子,大大方方道:“是啊,兒臣方才和阿勉在殿外花園玩得起勁,沒想到他突然跑進來,我便也跟著跑進來捉他。”

    說完還舉袖胡亂擦了擦額上因為剛才偷聽緊張到極點而滲出的汗,“這小子跑太快啦,叫我追的也一身汗!”

    姜于撒嬌的扯了扯齊王的袖子,“父王別生氣嘛,是我不好,攪擾了您和兄長講話。”

    姜于以前從來想不到自己還有這等說謊自如且隨機應變的天賦。她心中其實慌到極點,但是面上卻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

    榻旁的公子臼早就一副丟魂的惶然樣子,他只能通過教訓兒子來穩定心神,“勉兒,怎么這等沒規矩!王祖父還在與我談事,你怎么能跑進來?!”

    公孫姜勉被父親訓的不敢說話,他也嚇傻了,只能往姜于姑母懷里縮。

    老齊王在姜于說話的時候一直默默觀察她的狀態,直到她說完,沒有發覺任何破綻,他才漸漸打消掉心里的狐疑。

    他哈哈大笑,拍拍女兒的手,“行啦,下次注意些,別摔著了。”

    “好嘞,父王放心。”姜于站起身,拉著姜勉一起站起,道:“那你們接著議事,兒臣就不打擾了,兒臣帶阿勉去吃點蜜餞去。”

    一大一小又蹦蹦跳跳的離開了,直到跨出了宮門,再也看不見齊王和公子臼了,姜于才仿佛脫力一般的彎下腰。

    差一點……差一點就要繃不住了啊。

    小公孫眨巴著眼道:“姑母,你怎么了呀?”

    “沒事,姑母就是有點累。”姜于摸了摸小侄子頭頂上的小發鬏,叮囑他道:“阿勉,今天我們在一起做過的事,你看到的、聽到的所有事,千萬不可以對別人說,記住了嗎?”

    姜勉有點不理解的抽了抽小鼻子,仰著腦袋問:“為什么呀?”

    姜于想了想,道:“嗯……阿勉就當是與姑母做個交易好啦,姑母帶你去吃剛從鄭國買來的好吃食,好不好?”

    “好!”男孩的眼睛亮了,“姑母對我最好了。”

    姜于將小侄子帶回自己府邸,叫人擺出一大堆新鮮花樣來,吃的玩的,應有盡有,哄著小侄子鬧了半天,直到這小家伙玩的不亦樂乎,將早上發生的事情都暫時忘得一干二凈了,才差人送姜勉回到公子臼的府宅去。

    之后姜于便馬不停蹄的趕往稷下學宮,她算算時辰,現在還不到學宮閉門的時候,不出意外的話酈壬臣一定在學宮里。

    她騎著一匹快馬,直接闖進了學宮大門,驚的守衛后退三步,看清是她,眾人都不敢上前阻攔。姜于平日里驕縱慣了,進出學宮從來不打招呼的,無人敢惹她。

    姜于本想一口氣駕馬到酈壬臣經常待的那個學館,沒料到剛進學宮大門不久,便闖出一個人來,去拽她的馬韁繩。

    姜于皺皺眉,喝道:“誰敢阻我道路?!”

    那人道:“翁主,今日不同往時,請您先下馬來再說吧!”

    姜于聽到這聲音,有點耳熟,低頭去看,竟然是酈淵,她趕緊一骨碌從馬上下來,驚訝道:“伯冉夫子,您怎么突然出現,學生的馬方才沒有弄傷您吧?”

    “無妨。”伯冉撣撣身上的灰塵,問道:“不知翁主今日到訪是為何事?”

    “少卿呢?我找她。”姜勉道。

    “她……”酈淵以為姜于又是來糾纏酈壬臣的,就道:“您今日只怕找誰都不便利了。”

    “為何?”

    酈淵道:“學宮里出了點事,祭酒大夫親自主持集會,現下大家都集中在桓臺館中。”

    姜于直覺這并不是一件小事,否則酈淵也不會趕來攔住自己。

    以免再冒失,她說:“那我也去瞧瞧。”

    第028章 母死不歸(二更)

    母死不歸(二更)

    兩人一同走向桓臺館, 只見館中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一大堆人,館內也坐滿了學子,陣仗挺大。

    姜于隱約從人縫里瞧見祭酒大夫——也就是酈老夫子——端坐臺上, 臺下跪著一個人,那人面對酈老夫子,背對著眾人, 眾人圍著他們而坐。

    姜于心一驚,生怕那跪著受罰的是酈壬臣,她幾下扒拉開人群, 硬擠到里面去,看清那是一個男人的背影,才松一口氣, 再定睛一辨,認出是“鐵士子”孟悝。

    姜于的一顆心完全放下來。

    然后她開始在館內坐著的人群里尋找酈壬臣的身影, 掃視一圈,找到了,就在前排。

    姜于又失望的嘆了口氣,現在四周人人神情肅穆, 無人高聲喧嘩, 這個場合要想公然把酈壬臣帶走也不大合適,她只好等這場集會結束了。

    到了這時,姜于才想起來去好奇這場集會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值得學宮祭酒親自主持?孟悝又為什么跪在那里?大家怎么都不說話?氣氛為何如此沉悶?

    她來得晚,沒有聽到集會的開場白,不知道現在是個什么情況。酈淵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剛一心找酈壬臣,沒工夫管他。

    這時只聽酈老夫子在臺上怒聲道:“孟悝, 你知錯嗎?!”

    在大庭廣眾下直呼其名還懲罰下跪,這孟悝到底犯了什么事?姜于默默疑惑著。

    只見孟悝道:“孟悝一心求學,何錯之有?”

    聽他這么回答,現場一片嘩然,不論是齊國學子還是來自別國的士人,紛紛搖頭嘆息,只有姜于一個人仍然一頭霧水,她只能更好奇的聽下去。

    酈老夫子表情不變,依然面含慍怒道:“你母死不歸喪,還說自己沒有錯嗎?!”

    這一下也把姜于嚇到了,“母死而不歸”可是頂天的大不敬。

    原來,孟悝之母早在一月前便去世了,鄉人托行商將這一消息告知遠在齊國求學的孟悝,孟悝得知母親死訊后卻不打算回去,他本已經把這事隱瞞下來,沒想到那行商嘴雜,走街串巷,給泄露了出去,傳進學宮士人的耳朵里,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孟悝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回道:“學生的母親既已去世一月有余,學生就算趕回去也無濟于事。再說,學生一無所成,又怎么能在此時回去呢?”

    “你還敢自忝是我的學生?你在稷下學宮求學這么多年,難道就學了些不忠不孝的本事嗎?!”酈老夫子氣的胡子發抖,嘆道:“執迷不悟,執迷不悟……”

    “呵!”孟悝笑了,他平時總板著一副臉,從不笑,此時卻冷笑出聲,那表情看著有些瘆人。

    眾人見他緩緩舉起自己的那有斷指的手,問大家:“諸君以為我這小指是怎么斷的?”

    這話問的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似乎與集會主題毫不相干,大家不禁竊竊私語起來,姜于也在心里納悶,不是都說……他那小指是打鐵時不小心砸斷的嗎?

    孟悝目光落在自己那一截殘指上,繼續道:“我這小指是我在離開母親、離開申國前,親手斬斷的!”

    “啊!”現場又是一片嘩然,不少人都驚呼出聲,這簡直不可理喻!

    酈老夫子卻沒有驚慌,他面容變得更加冷峻,盯著孟悝,問:“你為何這么做?”

    孟悝道:“我幼年喪父,以編草鞋為生,我年少時倍加努力,編織的草鞋是全邑最好的,但鄰人見我孤弱,便欺我、賤我、辱我!待我長到二十余歲,我便明白一個道理,編草鞋永遠也無法叫人高看自己。同時我還懂了,既然我編草鞋能為全邑之冠,那么我若求取仕途,又怎么不能位及人臣呢?!于是,待我攢夠了盤纏,我便斷指為誓……”

    他的眼中閃爍著一股令人忌憚的狠勁兒,“我發誓,孟悝此生若不為卿相,絕不歸家!”

    一言畢,滿堂寂然。

    姜于心下駭然之余默默去觀察在場眾人的反應,他們有人怨恨,有人不解,有人皺眉,有人唏噓……

    當她的眼光掃到酈壬臣身上時,卻發現那人的表情與大家都不同。酈壬臣仰頭盯著臺上的孟悝,面上無恨無喜,沒有指責,亦沒有贊同,她的眼神中只有一種探究的意味,似乎是在細細的琢磨孟悝這個人。

    這時,酈老夫子說話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語調出奇平靜:“我原以為你只是心緒上的執迷不悟才做出這等不孝之事,現在我明白了,你并非心境執迷不悟,也并非一時糊涂,你本就是這樣險惡殘酷之人!”

    本性,是最難改的。

    酈老夫子從坐墊上緩緩站起身來,望向眾人,道:“古人云,‘公侯效尤,其亦將有咎。’今日正值稷下學宮期會期間,我便在天下諸賢面前做個宣布。”【改編自《左傳》】

    他一指孟悝,決然道:“申國孟左陶不再是我的學生了!我沒有這樣的學生!今日起,我命你即刻離開稷下學宮!”

    說完拂袖而去。

    酈老夫子離開后,孟悝也站起身來,什么也沒說,他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依然板著他那副鐵面,轉身大步走出了桓臺館,再也沒有回來。

    眾人面面相覷一陣,也紛紛散去了。姜于穿過人流,挨到酈壬臣跟前,一把抓住她肩頭,“少卿,你可讓我好等啊。”

    姜于的突然出現,讓酈壬臣略微驚訝了一下,她撤開一步,向姜于拜道:“翁主怎么此時大駕光臨?”

    “哎呀,都這時候了就別客套了。”姜于放低聲音道:“你現下若是無事,我有要緊話要與你說。”

    姜于哪次來找她不是打著“要緊事”的幌子?酈壬臣都聽習慣了,便道:“小人今日在學宮中還有未完成的學業,一會兒還要去幫伯冉師兄處理學宮中的事,還有……”

    誰料她還沒說完,姜于已經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我就是跟你客氣一下,你還當真了?你現在必須要跟我走!”

    酈壬臣:“……”

    姜于一邊拉她走出桓臺館,一邊說:“我們要找個僻靜的地方,你覺得哪里最讓你放心?”

    僻靜的地方?

    酈壬臣看她徑直將自己拉向學宮大門的方向,有點摸不著頭腦,就道:“翁主若有什么要緊事,就在此處說吧。”

    姜于回頭正色道:“不行!”

    她頭一次用這么正經的表情和酈壬臣講話,見酈壬臣還是一副不大上心的神色,頓時覺得有些委屈。

    你就這么不信任我嗎!

    姜于咬了咬唇,然后以只有她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悄悄道:“你就不想知道父王打算選誰做儲君嗎?”

    酈壬臣腳步一滯,驚訝的看向姜于。

    齊王一向心機深重,這種事怎么會讓姜于輕易知道?這其中究竟是有什么巧合還是偶然?

    姜于繼續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此事與你也有干系,你若想知道全部,就按我說的做。”

    酈壬臣思索片刻,說道:“翁主既然要找僻靜又放心的地方,那么就去小人家里吧,那里是郊外,沒什么人。”

    姜于叫了架學宮的馬車,載著她們二人快速朝酈壬臣郊外的茅草屋馳去。

    第029章 決斷

    決斷

    二人到家的時候, 最驚訝的莫過于田姬,“主人,您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田姬, 我一會兒再同你解釋。”酈壬臣緊緊的關上大門,對田姬道:“翁主有要事與我相商,勞煩你等會兒在外間看著, 千萬不要叫他人進來。”

    田姬領命去了。其實酈壬臣這句叮囑完全是多此一舉,她家在這荒涼的郊外,此時又是其他人都在忙碌的時辰, 哪會有人來拜訪啊。但她這些年謹慎小心慣了,哪怕多一絲風險也不愿放過。

    酈壬臣確認田姬在門口守著,又放下書屋的竹簾, 再遮住窗戶,之后請姜于坐到書案后的主位上, 為她端上一碗清茶,然后自己規規矩矩在下首坐了,才說:“好了,翁主有什么話, 請暢所欲言。”

    姜于瞧著她這一連串的動作, 端著茶水,不禁好笑道:“少卿啊少卿,你是無論做什么事都能這么坦然自若啊,方才聽了我那句話,你就一點也不著急嗎?”

    酈壬臣道:“古人云,事緩則圓。翁主既然舍面來與小人商議, 無論您即將說什么,都說明此事還都有回轉的余地。小人又何必著急呢?”

    姜于默默自語道:“怪不得父王那樣說你……”

    酈壬臣沒聽清, “翁主說什么?”

    姜于沒回答她,想了想,先問道:“少卿,我再認真問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在我齊國入仕?要么就是……愿不愿隨我去即墨城?”

    酈壬臣默默揣摩著姜于話里的意思,沒有立即回復。

    要不要在齊國入仕……幾天前,姜于在馬車里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哦,措辭有一點點不一樣,那時候,姜于問的是“要不要入仕”,而非“要不要在齊國入仕”。

    兩字之差,意義可大不一樣。

    酈壬臣思量片刻,說道:“聽您話里的意思,若小人沒有猜錯的話,王上想要小人為齊國王廷效力,是嗎?”

    姜于瞪著酈壬臣,張了張嘴,好半天才道:“少卿,怎么別人肚子里無論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酈壬臣默默垂下眼皮,“哦,那看來小人是猜對了。”

    她雙手攏在袖子里,眉眼低垂,不知心里又在想什么事。

    姜于道:“哎,算了,我直接全告訴你吧”

    她將碗里的茶水一飲而盡,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一五一十將今早不小心偷聽到的內容盡數復述出來。

    等她講完,酈壬臣才恍然大悟,原來姜于急著找自己竟是這個原因!

    酈壬臣頓時有些說不出的感動,這對于姜于來說只是傳個話的事,并不會影響她作為翁主的利益* ,但對酈壬臣來說卻是關乎項上人頭的大事。

    酈壬臣朝姜于深深拜倒,額頭貼地,由衷道:“翁主活命之恩,小人沒齒難忘!”

    酈壬臣有點不好意思受她這一拜一諾,此事要從頭論起來,若不是她多嘴向父王提起了酈壬臣這個人,也不會為酈壬臣召來殺身之禍啊。

    但姜于不打算把這一節告訴酈壬臣,她樂意叫酈壬臣覺得欠著自己的。

    姜于笑笑:“現在你可知道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上心了吧?你這命大的恩情吶,我也不需你急著報,就姑且先欠著吧,待我什么時候想朝你要點什么了,你再來還我。”

    你就欠著我的情吧,酈壬臣,我要叫你永遠欠著。

    姜于瞧著酈壬臣柔和的臉龐和凝眉深思的神態,在心里默默念著她的名字,姜于不后悔說出這一切。

    過了一會兒,姜于站起身來,說道:“事情我說完了,至于少卿想怎么做,我都不會過問,我先走了。”

    酈壬臣卻攔道,“翁主請留步。”

    姜于咯咯輕笑,“怎么啦,是不是突然發現我特別的好?你又愿意跟著我去即墨啦?”

    酈壬臣沒有接她的調笑,而是道:“請翁主再稍坐片刻,聽小人一言。”

    “你說。”

    “恕小人斗膽,敢問王上御體現下如何?”

    姜于愣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去,她不知酈壬臣琢磨半天又琢磨出什么事情來,就回道:“父王的身體……確實已非常不好了,積年沉疾,藥石無醫。”

    說到寵愛自己的父親,姜于不免心中鈍痛。

    “翁主節哀,這并不是您的過失。”酈壬臣的聲音變得溫柔了許多,安慰她道:“您已經盡好一個女兒的責任了。想來王上也馬上要封您為即墨城主了嗎?”

    姜于點點頭。

    酈壬臣道:“那么……翁主可否愿意聽小人一句勸?”

    “你要勸我什么?”姜于疑惑。

    酈壬臣道:“待王上百年之后……按理,您必要從即墨趕赴淄城奔喪的。”

    姜于點點頭,“這當然了,你究竟要說什么?”她覺得酈壬臣此時的語氣有些拐彎抹角的猶豫。

    酈壬臣躊躇一瞬,盡量撿好聽的措辭道:“以小人的猜測,待王上百年后,齊國必定會有一場不小的風波,小人想勸翁主……您能否不去參加王上的葬禮呢?”

    姜于臉色一變:“你在說什么?!那可是最疼我愛我的父王!”

    姜于激動的跳了起來,“少卿,我只給你一次機會,收回你方才說的話!”

    “翁主息怒!”酈壬臣立馬伏下身子,叩頭。

    酈壬臣何等機敏謹慎之人,若是把姜于換做別人,她才不會將這么敏感的建議說出來。她樂得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就好了。

    但姜于終究不是別人……她方才還救了自己一命。

    “你不收回是不是?”姜于又是生氣又是不解,“你是想要我做孟悝那樣不忠不孝之人嗎?然后被天下人唾棄?我平日雖紈绔不堪,叫你以為我有多不可靠?這些我都不去辯解了,但我絕非那等豬狗不如之人。”

    “小人絕不是這個意思!”酈壬臣道:“小人從沒覺得您做事不可靠。”

    相反,在很多大事上,酈壬臣覺得姜于要比公子臼和公子欒都靈敏的多。

    酈壬臣道:“若翁主無法對葬禮坐視不理,那么小人懇請您能否等王上的葬禮過了頭七天后,再從即墨城動身呢?”

    姜于瞧著她這副執著勸諫的樣子,深深皺起了眉,道:

    “少卿,我有時真看不透你,如果你是怕到時候王廷掀起什么風波來,波及到我身上,那你就多慮了。我長兄即位,雖資質平平,但也不會害我就是了,那些王族親貴們,平素與我無冤無仇,都不會盯著我算計,至于其他的大夫公卿們,更沒人能奈何得了我。你那么聰慧,怎么會不清楚這些呢?”

    酈壬臣搖了搖頭,她直起腰來,目光真誠,“這些年來,小人知您待小人的心意極好,小人都記在心里。”

    姜于一怔,“你怎么突然提這個……”

    酈壬臣繼續道:“正因如此,方才那些違逆之言,小人對別人只會閉口不談,但對您,小人必須要說出來。請翁主相信小人,小人是不會害您的。至于原因……也許您當時候就知道了。”

    以酈壬臣對齊國政壇的判斷,她不相信齊王薨逝后的換代能進行的順順利利。

    姜于看了她一會兒,才道:“你的話我記下了,至于我做不做……到時候再說。”

    “謝翁主寬宥。”酈壬臣松了口氣,她明白姜于是聽進去了。

    姜于從懷中取出一封錦書,遞給酈壬臣,“我現在明白了,你果然是無心留在齊國的。天高任鳥飛,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若你經過鄭國,可憑我的這封親筆信箋找到一人,便能照應你一二。”

    她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出屋去,酈壬臣沒有機會瞧見她最后是何種表情。片刻后,大門外傳來一聲鞭響和馬嘶,車架隆隆遠去……

    田姬疾步走進來,卷起竹簾,問道:“小主人,這到底是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翁主方才出去的神情,真是駭人吶。”

    酈壬臣指了指身側的墊子,道:“田姬,你先坐,我慢慢與你說。”

    在家只有她們二人時,酈壬臣不在乎主仆禮節,對她來說,田姬已經是親人一樣的人了。

    田姬依言坐下,酈壬臣又端給她一碗茶,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說著。

    酈壬臣不緊不慢的把事情簡要復述一遍,她只撿重要的關鍵點說,寥寥幾句話便交代完了。

    雖然只有幾句話,但足以將田姬震驚的不知所措,酈壬臣將自己面前還未動過的茶點推到她面前,好叫田姬壓壓驚。

    田姬吃了塊點心,擔憂道:“那我們可怎么辦?”

    酈壬臣注視著窗外積雪,聲音是不同尋常的清冷:“田姬,從前你不是總問我,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嗎?什么時候才能準備好?什么時候才能行動?”

    田姬咽下溫熱又苦澀的茶水,她注意到酈壬臣的目光中蘊藏著某種銳利的鋒芒,那是刻骨的復仇之情化作的劍鋒。

    “我本想利用稷下學宮的出身,在各國間積攢起實力和名望再做行動,那樣會輕松許多,但現在看來,我們沒有時間了。”

    “不過,沒有關系。”酈壬臣冷靜道:“雖然時間倉促了點,雖然我們準備的還不算足夠充分,雖然我其實根本沒什么把握……”

    她連說了三個“雖然”,字字如冰:“但我想,只能是現在了!”

    或許,這是上天為她們選定的時間,冥冥中催促她們不得不起身上路。

    “我們該回去了,拿回原本屬于歸氏的一切!”

    第030章 送別

    送別

    接下來的幾天, 酈壬臣很少再去稷下學宮,也刻意避免再與王廷的達官顯貴接觸。她與田姬忙著籌備離開的東西,她們收拾了行囊, 花掉大半積蓄買了兩匹快馬,兌換鄰國的貨幣,準備好干糧。

    然后就是耐心等待。

    直到齊王病危的消息開始在淄城小道閭巷中悄悄蔓延, 王庭開始隱隱有騷動跡象,各路公侯貴族也開始頻繁從他們的封地趕來齊王宮“探病”……

    時機已經成熟,酈壬臣決定再做最后一件事——拜別她的導師酈旬。

    傍晚, 她估摸著時間,直接去了酈家的宅邸。酈老夫子剛好回到家中,脫去繁瑣的士大夫朝服, 換上便利的衣服,就聽見家丁來報酈壬臣求見。

    酈老夫子在后園的一方窄亭中接見了她, 酈家的布置很素雅,亭邊一彎池水,一曲回廊,一段木橋, 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 此時霧凇彌漫,園中草木俱白,唯幾點臘梅半藏于樹梢,為這冰雪世界點綴上難得的艷紅。

    酈老夫子身披鶴氅,叫家丁于亭中擺上爐火,將一具陶鬲放置其上, 烹雪煎茶,兩人相對而坐, 中間隔著騰騰的茶氣和溫暖的爐火,一邊飲茶,一邊閑聊。

    天邊的晚霞映照出酈壬臣年輕的面龐,“學生是來與夫子拜別的。”

    酈老夫子沒有驚訝,“我知道。你總要回去的。”

    這倒讓酈壬臣意外了,“您知道我想去哪?”

    夫子寬和的笑了,“你可知七年前,我為何一眼便要收下你做門生嗎?”

    酈壬臣滿目驚詫,一個念頭忽然從她心底冒出,“夫子,您是說……您早就知道我是……”

    酈旬微微抬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不必多言。”

    他望著亭檐上凝固的冰柱,緩緩道出了一段從未說出口的往事:

    “我是齊國人,年輕時一直在稷下求學,而你的父親曾來稷下訪學,那時我們都血氣方剛,我與你父親一見如舊友,君子之交,傾蓋如故。那時我想以你父親的才能,回去必會出類拔萃,成就一番事業,事實上他也確實做到了,至于后面的事……哎,不提也罷。”

    老夫子惋惜的嘆息著。

    酈壬臣萬萬想不到酈旬與先父歸嬰竟然有交集!她兒時從未聽父親談起過這些往事。

    她的內心激動起來,七年了,她都不知道……

    “可是,學生的樣貌與先父并不很像。”酈壬臣疑惑道:“當年,夫子您又如何認得出來呢?”

    酈老夫子將視線移向她,笑容和藹,“你的確生的不像你父親,但你很像你的母親。”

    “母親……”酈壬臣知道自己的母親是齊女,卻不知她竟也與酈旬有什么關系。

    “是的。”酈旬的眼中有種少見的柔和,“你的父親便是在稷下那段時間結識了你的母親的。你的母親是齊國卿士之女,才貌雙絕,多少王侯貴族、男男女女想要追求她,而她堅定的選擇了你的父親。”

    “原來如此……”

    在酈壬臣的記憶中,父母永遠是慈祥的、穩重的、蒼老的形象,而今天聽到了這些事,她才意識到,他們也曾有青春洋溢的時候啊。

    也是,又有誰沒有芳華正茂的時候呢?

    人都會老去,也都曾年輕過。

    酈旬繼續道:“七年前,我被王上免官,便帶弟子們周游各國,南去魯國,繼而楚、鄖,再北上漢國,我想從漢國繞過羅荒原,就去申、陳、蔡、鄭四國,最后自鄭國回到齊國。我早在途中便聽聞了歸氏罹難的事情,不禁傷懷,可令我意外的是,我竟在羅荒原的茫茫雪原中偶遇了你,這真是蒼天垂幸。”

    試想當年,在漢國的邊界,出現一個身穿囚服卻舉止頗有世家風度的女孩子,樣貌又與故友的妻子十分相像……這很難不叫酈旬一眼便認出她的身份來。

    酈壬臣這下全明白了。

    酈旬看向陶鬲中裊裊冒出的茶氣,講完了這個故事的結尾:“你的樣子與你母親年輕時實在太像了,而你的性情又與你父親太像了。”

    他摸著花白的胡須,緩緩道:“叫我實在沒有辦法不救你。”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酈壬臣的心情難以言喻,兩人一時無話。

    茶水煎的正是火候,酈壬臣在彩陶耳杯中斟上一杯,奉給夫子,自己也斟了一杯。

    兩人吃著茶,溫暖的茶水驅散了寒意,熨貼了五臟六腑。

    酈壬臣回憶著自己七年前逃出生天的經歷,回憶著兄長歸燦是如何想辦法拼死將自己偷送出北境的囚牢,回憶著全族覆滅的瞬間,族人的血水染紅了那片荒原……那樣的回憶實在太痛了,酈壬臣不由捏緊了耳杯。

    她平復了一會兒心情,才道:“既然夫子知道學生的身份和過往,那么夫子也必知道學生要回去做什么了?”

    酈夫子點點頭,“你在稷下學宮七年,你的品行,你的智慧,我很清楚,無論你做什么、想什么,都叫我放心。”

    他說到這里,心中想起一個人來,轉而長長嘆了口氣,“你不似孟左陶,那人雖學業精進,卻虺蜴為心,豺狼為性,哪怕離開學宮,日后不知會生出什么事端來。”

    夫子的聲音染上一抹憂慮:“我這一生,最慶幸的是收了你做門生,而最后悔的就是收了他做門生。”

    酈壬臣默默不搭腔,她明白酈夫子的想法,孟悝,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一生太長,豈能妄斷,您以后還會有更多門生的。”

    酈旬卻搖搖頭,“我這把年紀了,比王上都要大幾歲,王上如今都快……我又有多少時間呢?”

    老人對自己的身體狀態都是有感覺的,酈旬估摸著,恐怕自己也時日無多了,能在那之前送走酈壬臣,是再好不過,此生無憾。

    兩人又喝了一輪茶水,酈旬用懷念的語氣又講了些自己和歸嬰的少年往事,酈壬臣默默聽著。一鬲茶很快見了底,眼看暮色四合,爐火將熄,霜氣浮起。

    酈旬叫來家丁,去內堂取了一件木盒過來,他遞給酈壬臣。

    “這是……”酈壬臣雙手接下,打開一看,是一件精致小巧的玉琮,呈柱形,外方內圓,拇指粗細,色青,質膩,表面雕刻有蘭草圖案。

    “你能看出它代表什么嗎?”酈夫子問。

    酈壬臣道:“古人以美玉比君子,以蘭草喻君子之間的友誼,美好而高雅。”

    酈老夫子滿意的點點頭,“這玉琮是南宮之奇臨行前托我轉交與你的,既然你明白它的意思,我就不再贅述了。”

    酈壬臣萬分驚訝,“南宮夫子?”

    “沒錯。”酈夫子解釋道:“你們二人身份有差,他若直接當面送給你這樣的平輩禮物,怕不合禮儀,你也不一定會接受,便托付給了我,由我這個做老師的交給你,更合適一些。”

    酈壬臣道:“南宮夫子遠在陳國,學生應當找機會當面向他表示謝意才是。”

    酈夫子笑道:“他說,咫尺天涯,你們總有重逢之時,叫你不必總惦記著。還有,如果你日后有什么急需幫忙的地方,拿這玉琮去陳國,他定傾囊相助。”

    爐火徹底熄滅了,只余星星之火在灰燼中閃爍,酈老夫子緊了緊身上的鶴氅,準備起身,“好了,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酈壬臣扶他起來,隨后自己步下臺階,亭外的地上有一層薄薄的白雪,酈壬臣撩袍下拜,朝酈旬三拜三叩,正如七年前她拜師時那樣,“夫子活命之恩,再造之情,學生終世不敢忘!”

    酈旬的白須在風中被微微吹起,蒼老年邁的面龐上卻有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們都明白,這一別恐怕就是永別了。他看著雪中的得意門生,坦然一笑。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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