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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二)

    第一天的展會, 最不被人看好,或者說根本就沒被人當回事,無人知曉的春山食品出盡了風頭。

    無論是跟外國人簽訂的大筆訂單, 還是她們新穎的宣傳方式, 都令人大開眼界。因此到了第二天, 就有好些位置不佳的單位同樣到處提供免費試吃,不過效果不如春山食品來得好。

    清歡在已經超額完成任務的情況下, 第二天仍然來到了場館,只不過這一次她不是為了春山食品,而是作為姐妹單位, 無償為其它展位提供幫助的。

    場館翻譯數量有限, 一些外國人到了感興趣的展位前,兩邊四目一對一起發愣,只能靠比劃。且多得是想占便宜的人, 如果花很少的錢就能買到質量上佳的貨物,那為什么還要良心呢?

    部分單位想賺外匯,很多時候哪怕面對著一個不怎么劃算的價格, 也會咬咬牙簽了,清歡并不希望看到這樣。

    她, 玲瓏,還有了了,她們還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數十年, 屬于她們的未來受到一丁點損失都不行。

    昨天晚上紀斌、小閆跟小岳三人臨陣磨槍, 跟清歡學了幾句日常用語, 這樣說不定能幫得上忙。

    哪怕頭一天眼紅的人, 第二天被這么一對待,也打心底覺得清歡等人仁義, 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不必擔心被坑,因此春山食品或多或少又多了一些訂單。

    除此之外,比起被霍勒斯一眼看中的卡式爐,折疊推車才是參展單位更想要的,清歡帶來的兩個折疊推車這兩天一直提供無償使用,于是她們陸陸續續又簽了一堆折疊推車的單,有幾個大廠當場訂了幾十輛。

    最開始紀斌看著單子都興奮,慢慢地她開始麻木,最后她甚至緊張起來了!

    太多了太多了!大隊的養殖場剛剛起步沒多久,本來原材料就不夠,還有省城及周遭城市的訂單,這樣下去哪怕縣肉聯廠配合她們恐怕還是缺啊!

    持續三天的食品博覽會,春山食品無疑是收獲最大的,它一舉打敗來自各個省市的大廠單位,交易額及訂單量一騎絕塵,最離奇的是同樣都是食品行業,春山食品居然還拿到了許多參展單位的單!

    把競爭對手變成客戶,這絕不是隨隨便便能做到的事。

    “這個同志很有能力,也很有想法啊,要是合適,我看能往上調一調。”

    省城領導班子就本次食博會召開結束會議時,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清歡,于是便有人這樣提議。

    好些人不了解,還以為她是公職人員,但參與負責食品博覽會的人卻知道并非如此。

    王清歡只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如果非要說她有什么特殊之處,那就是她前不久剛剛與丈夫離婚,并且在離婚后發奮圖強,帶領大隊致富,展現出了驚人的學習與工作能力,連洪山縣縣委書記提起她都贊不絕口。

    “現在把她調來還太早了。”

    書記說道:“她在洪山縣有自己的工作,我想這些工作離了她恐怕不行,至少要等一切步入正軌,再提調職的事……”

    食品博覽會還沒結束,丹山市就收到了來自洪山縣縣委書記和胤有關罐頭廠生產線的書面申請,同時還有一份寫好的計劃書,總結了本次洪山縣春山食品在博覽會上的成果,隔著老遠都能從申請書上感覺到和書記的激動,丹山市領導班子對此也很高興,可惜和書記咬得很死,除了要生產線外,有關卡式爐及折疊推車的訂單,是一點不愿意給市里單位分啊!

    電話打過去,和書記就哭窮,她們洪山縣在丹山市年年墊底,最窮的人家連條褲衩子都沒有,自己還沒發展起來,哪有那余力共享?問她們要訂單,和書記還想讓市里給撥點款,趕緊多修兩條路呢!

    縣委財政年年赤字,窮得叮當響,和書記都想把自己的自行車給賣了。

    清歡爭取來的機會,和書記絕不可能讓步,這不僅僅是為了她的政績,更是為了貧窮的洪山縣。等到洪山縣喘過這口氣,有能力了,再去拉拔別人也不遲。

    關于要不要將罐頭廠這條生產線撥給春山食品,市里討論了好幾天,中間雖有波折,最終還是同意了。

    后來紀斌好奇問過清歡,怎么這么確定和書記一定能把生產線申請下來,萬一申請不下來,她們的訂單完不成,最后就只能勻出去了。

    其實是這個年代的人集體榮譽感比幾十年后要強,誰都想出成績,不會刻意拖后腿,洪山縣是丹山市的下屬縣,發展起來了丹山市一樣面上有光。

    “最重要的,是和書記大有來頭。”

    紀斌前面正一臉崇拜地聽清歡講話,覺得她好有遠見好沉得住氣好聰明,沒想到話鋒一轉,根本原因居然是和書記。

    紀斌最遠也就是從家來插隊,在家時因為母父的職業低頭做人,插隊后天天為了填飽肚子哪有閑工夫干別的,自然長不了什么見識,而且她跟和書記也沒怎么相處過,人家可是當官的,紀斌有點發憷。

    清歡就不一樣了。

    和書記的口音顯然不是本地人,平時生活雖節儉,可一個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即便再如何低調,仍會從她的言行舉止展現出來,而且和書記辦公室掛著一幅提字,顯然不是復制品,落款則是一位全國人民耳熟能詳的大領導。

    和書記再低調,也抵不過清歡這雙火眼金睛。

    但和書記不說,清歡自然裝作不知道。

    看著紀斌的震驚臉,清歡笑了:“迷霧看似復雜濃烈,實則只需一束光即可穿過,你有銅頭鐵臂,怕什么紙老虎?”

    好像即將下大暴雨前陰云密布的天空,抬頭看不見一絲光線,黑云壓低在頭頂,令人喘不過氣時,忽地太陽破開長空,云銷雨霽。

    “我,我可以嗎?”紀斌訥訥問。

    清歡:“你這么聰明,又不缺乏勇氣,有什么不可以?”

    紀斌激動地都有點頭腦發暈,記憶里被人如此肯定和夸贊,往前追溯可能得到童年時期了,但稍微長大點就知道,很多好聽話只是客套,王同志說話,整個大隊的人都要聽,那是不是證明她并不是在說場面話呢?

    “可是我……我好像沒那么厲害。”

    紀斌沮喪地低著頭,想起自己跟趙立冬同志認識那么久都不知道對方還會說外國話,要是她早知道,說不定能跟著學上幾句,就不用臨陣磨槍了。

    她覺得自己缺乏對事物的敏銳性,很多時候得有人推著才知道走,不懂主動爭取,膽子很小。

    清歡伸手輕輕搭在了紀斌的肩頭,柔聲道:“我也是花了很久很久時間,才懂這些的,比起我,你可聰明多了。”

    她說的是自己還是人類時的事,紀斌卻以為她是在說從前二十幾年都過得渾渾噩噩,趕緊安慰說:“才不是,你好有能耐的!”

    不管是從爛沼澤般的耿家掙脫,還是帶領大隊賺錢,又或者是跟旁人眼里條件非常好的耿振業離婚,紀斌都非常欽佩,覺得她好厲害。

    清歡便道:“那兩個都很有能耐的人,是不是應該把眼光放在未來了?”

    紀斌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可以學習某個人的優點,并為你所期盼的以后而努力,但沒有必要成為誰,因為你本身就是獨一無二的。”

    說著,清歡探身,抱了下紀斌,拍拍她的背。

    像這些話,再過些年恐怕都沒人愛聽,但在這個年代,給紀斌造成的震撼太大了,雖然不到醍醐灌頂的程度,也絕對是瞬間讓她充滿力量,覺得自己能撬動整個世界。

    因為簽了大單子,清歡又是春山食品的實際負責人,所以和書記做主,給前進大隊通了電,還拉了電話線,其它大隊羨慕到眼紅,一方面確實是比不上人家,二是大家都等著前進大隊吃肉自個兒喝湯,不好鬧得難看,最后就是硬件上的致命區別——前進大隊修了路,通電方便。

    訂單量激增,養殖場跟加工廠全要招人,卡式爐跟折疊推車這兩個廠子不對口生產不了,訂單被分撥給了縣里的拖拉機配件廠,小是小了點,工人也不夠,可之前兩邊有過合作,一回生二回熟了。

    一有什么缺,清歡就找和書記,和書記轉頭便問市里要,賺外匯是上上下下都要支持的好事,她要得理直氣壯,毫不心虛。

    配件廠招工的事沒有隱瞞,很快便傳遍了全縣,除了普通車間工人外,還需要其它崗位的人才,總共要招一百多人,誰看了不迷糊?

    招聘對象僅限本地,有筆試面試兩個環節,由于清歡還要去罐頭廠考察生產線情況,招聘工作只得落到玲瓏頭上。

    配件廠廠長姓馬,是個嗓門兒跟個子一樣大的女人,她是洪山縣第一位拖拉機手,也是丹山市拖拉機培訓班的發起者之一,有她在,清歡在配件廠一點困難都沒遇到。

    馬廠長是個急性子,一聽說清歡拉來一大筆訂單,這些訂單還能給國家賺到許多外匯,當場高興地差點兒要拉著清歡拜把子,倆人差了快二十歲呢。

    搞拖拉機培訓班時,馬廠長在市里待過一段時間,一聽說清歡要去看罐頭廠的生產線,眉頭一擰:“紅艷艷罐頭廠啊。”

    清歡便問:“姐你了解?”

    馬廠長露出鄙夷的目光,從她臉上出現這種表情還挺稀奇的,洪山縣這么小這么窮,一個小小的拖拉機配件廠能□□到現在每年都有單子,全靠馬廠長撐著,所以她看著大大咧咧,實際粗中有細,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很少得罪人。

    “罐頭廠啥流程我沒干過,不曉得,但罐頭廠的廠長是個糠包菜,以前罐頭廠發展可好了,這些年才沒落。”

    巧得是罐頭廠廠長正好姓康,好些人私底下都喊他糠包菜,本地方言里意味沒本事愛和稀泥的人。

    反正眼下沒啥事兒,馬廠長干脆從她辦公桌抽屜里翻出一小包茶葉,這可是她小心珍藏的,平時舍不得喝呢,單看她給不給來人泡茶,就知道對方在她這受不受歡迎了。

    清歡拎起角落的暖瓶,給茶杯里緩緩倒入熱水,馬廠長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六十年代是紅艷艷罐頭廠發展最好的時候,主要生產水果罐頭,到現在供銷社的水果罐頭賣得都挺貴的,也從不缺人買,按說好好干下去,不該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

    誰知運動一開始,老廠長被弄下臺,新來的男廠長跟革委會有些關系,他相當看不起老廠長那一套誠實本分的理念,新官剛上任便狠狠燒了三把火,先是把老廠長定性成守舊派,再是將原本的領導班子打散,最可笑的是,當時副廠長直接被他給下了車間,弄去當普通工人了!

    之后他提拔了一群自己人,誰不服他他就把誰調崗,雖說調崗不丟工作,可工資就低了,還落人嘲笑,找他理論他還要反過來指責你不服從工作安排,不愿意為廠子腳踏實地的干事。

    留下來的只能忍氣吞聲,忍不了這口氣的也都被他弄走,很快罐頭廠便成了男廠長的一言堂。

    要說他能在工作上認真勤勉倒還罷了,偏偏他為了撈錢瘋狂壓低成本,老廠長在時,選的是當季品質最好的水果,對車間也是嚴格要求,從衛生到流程一絲不茍,換了這位男廠長后通通沒了。

    他有句話到現在還在罐頭廠流傳:“管它果子品質,你加工了不都得放糖?”

    酸點怎么了青點怎么了小點怎么了,有個蟲眼兒爛了一塊怎么了,處理好了不一樣吃?

    后來接連招了幾批工,都沒對外招,全是賣的工位,當時誰進生產車間都要大吃一驚——不戴頭套不戴口罩的工人剛摳完鼻子就能上工,甚至有人把自己吃不完的果子削一削又扔回去……這直接導致生產出的罐頭里,有客人在里面發現了混跡在山楂中的煙頭,更是有人因為吃了紅艷艷罐頭廠的水果罐頭進了醫院。

    最初只是一兩個突發狀況,但隨著罐頭被送到各大供銷社,買的人越來越多,吃的人越來越多,出的問題也就越來越多了。

    男廠長因而下臺,再換上來的就是馬廠長提到的糠包菜康廠長。

    康廠長本名康寶才,沒啥能耐,當上罐頭廠的廠長純屬撿漏,也是當時輿論風評不佳,否則不一定輪得到他。

    他上任后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粘鍋,以前跟老廠長的工人,和前廠長時期的工人哪怕在車間打起來,康廠長都能假裝頭疼讓家里人給自己送醫院去,時間一長,有啥事兒工人就不愛找他了,找也白找。

    前廠長改造去了,他在職期間進廠的人不說夾起尾巴做人,至少不敢再像之前那么耀武揚威,不拿廠里的規定當回事,可新廠長能力一般又怕擔事,別說創新改革,連嚴格要求都做不到。

    罐頭廠內部如何旁人不曉得,但產品好不好,銷量最直觀,奈何不了你們,那咱就不買唄,諷刺的是身為本地品牌,如今丹山市各大供銷社里,紅艷艷罐頭滯銷不說,價錢壓得最低依舊銷量低迷。

    康寶才不在意這些,廠子是國家的廠子又不是他私人的,干好干不好拿得都是死工資,很多工人有樣學樣,所以可以想見罐頭廠現在是個什么狀況。

    清歡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頭:“我知道了。”

    馬廠長爽朗道:“有啥事兒你就找我,能幫我一定幫。”

    清歡笑著說:“還真有,到時候招工,還得麻煩您給盯兩眼,畢竟您是長輩,又有經驗。”

    馬廠長眼睛都笑彎了:“你放心你放心。”

    打清歡從省城帶著好消息回來,玲瓏在縣運輸隊便徹底坐穩了位置,雖然她入職也就半年左右,但已經被提拔成運輸隊的副隊長了,之前有人私底下說過幾句難聽話,傳到玲瓏耳朵里后,她二話不說把人狠揍了一頓——當著整個運輸隊同事的面動的手,直接打得從那以后再沒人敢在背后嚼舌根。

    玲瓏剛進運輸隊時,有男的見她年輕,又是女孩,自以為熟了后竟當著她的面開了點帶顏色的玩笑,結果不僅當場被潑了一茶缸開水,當天下午在醫院上廁所時還頭朝下砸糞坑里去了,自此揚名。

    被運輸隊開除的許紅軍得知后心里略微有了些慰藉,掉糞坑的人只有一個時,他走哪兒都要被人指指點點兩句,現在多出一位戰友,他特欣慰,連帶著不得不離開運輸隊的悔恨跟悵惘都淡了幾分。

    確定了加工廠及配件廠未來的生產計劃后,清歡便動身前往紅艷艷罐頭廠。

    她手里有縣里跟市里批的證明,上面寫得很清楚,紅艷艷罐頭廠要將生產線撥出來供春山食品使用,但清歡覺得事情恐怕不會太順利。

    她不在家時,了了自有自己的去處,但問題在于,清歡不在家,玲瓏卻是在的。

    清歡是成熟穩重的大人,玲瓏絕對不是。甚至于她很熱衷于招惹了了,不知是哪里來的惡趣味。

    了了并不想去,奈何她如今還是人矮腿短的小孩,玲瓏隨意一拎她的衣領,她就只能靜止在空中——蹬腿甩手顯得太蠢,不如暫停。

    馬廠長第一次見王清歡同志的女兒,沒有批評玲瓏帶著小孩來上班的行為,還給了了糖吃。

    了了:“謝謝。”

    這么點大的小孩,又是物資匱乏的年代,見了糖一點都不饞,也不鬧騰大人,還會自己安靜坐在邊上捧著書看……馬廠長湊近瞥了一眼,原以為小朋友是在看連環畫小人書之類的,定睛一瞅,好家伙,她都不認得上面寫的是些啥!

    這娃不簡單吶!

    玲瓏順勢把手心壓到了了頭頂,粲然一笑:“腦袋瓜子是比普通小孩好使一點。”

    馬廠長就喜歡愛學習的小孩,連連點頭:“是這樣沒錯,雖說現在沒有大學能念了,可多認幾個字總是有好處的,我要是沒念過幾年小學,那會也不能選我去開拖拉機。”

    她自己得過有文化的好處,平時就常常動員廠里工人送孩子去上學,所以配件廠小是小,平均文化水平卻很不錯,隨便抓個工人讓她讀張報紙,哪怕讀得不能算很流利,磕磕絆絆也能從頭念到尾。

    玲瓏:“是呢,清歡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前進大隊太窮了,離公社又遠,全大隊上學的小孩不超過兩位數。”

    馬廠長深有所感:“可不是嗎,要是能在大隊辦個學校就好了。”

    玲瓏:“這次的訂單要是都能順利交差,建學校的錢肯定是有了。”

    馬廠長也是心潮澎湃,一切都在往好的未來發展,她現在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接下來玲瓏話鋒一轉:“我來之前,對廠子的整體情況略微做了點了解,關于這次招工,我有個建議,不知道廠長你愿不愿意聽。”

    馬廠長毫不猶豫道:“你說。”

    配件廠招工是為了卡式爐跟折疊推車的生產,要招的人數不少,幾乎各個崗位都需要,說是招一百多人,報名的早超了一千。

    了了翻過一張書頁,便聽見馬廠長問:“你的意思是,女工優先?”

    招工的事雖由玲瓏負責,但配件廠到底是馬廠長當家做主,她又是個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有什么想法最好是提前跟她說,她不是不能溝通的人,否則清歡也不會特意跟馬廠長打招呼,請她幫忙盯上兩眼。

    自然不是懷疑玲瓏的能力,而是想要避免不必要的糾紛與爭吵。

    玲瓏反問:“不行嗎?配件廠的性別比是女三男七,現在都講女男平等了,哪怕是為了性別平衡,這次招工也至少得女七男三吧?”

    馬廠長想說招工得看能力不能看性別,玲瓏忽地語重心長道:“廠長你是知道清歡同志的,她以前過得不好,像她這樣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咱們往她們身上偏一偏怎么了,又不是說降低要求,同等水平下,優先錄取女工不過分吧?”

    第65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三)

    馬廠長還是太信任玲瓏了。

    或者說玲瓏平時經營出的青年形象實在是太好, 所以當她表面一套實際一套時,馬廠長都沒能反應過來。

    主要招工工作是由玲瓏負責,面試進行期間, 馬廠長始終欲言又止。

    她覺得趙立冬同志的面試流程似乎有些問題, 可細細一聽細細一想, 好像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車間工的平均工作時長是十小時,并且隨時需要加班待命, 如果你被錄取為車間工,請問這位男同志,你將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的問題呢?工作與家庭, 你認為哪個更重要, 更值得你去為之耗費時間呢?”

    這是面對已婚男性的。

    對面的男同志顯然從未被問過這種問題,以至于整張臉上的表情都從自信滿滿變成了四顧茫然。

    他準備了一大堆漂亮話的大腦此時一片空白,兩只眼睛在周圍其她面試官身上掃了一圈, 發現并沒有人愿意為他發聲,于是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來回答玲瓏的問題。

    “這個……我是男人,當然是工作至上, 家里……家里有我媳婦照顧,她很勤快、很能干, 我一般不插手家里的事兒。不管廠子如何要求,只要廠里有任務,我就一定會完成, 絕不喊苦喊累!”

    玲瓏點點頭:“回去等通知吧。”

    男同志彷徨地走了, 馬廠長瞧見玲瓏用紅筆將他的名字劃去, 意思是不錄取。

    她忍住想問的沖動, 又一位男同志走了進來。

    比起前面那位年過不惑的男同志,這位男同志年輕許多, 資料上顯示他今年剛剛二十,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紀。

    ——“你年輕且未婚,請問入職后你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嗎?如果有,打算挑在什么時候呢?”

    年輕的男同志臉上露出了跟前面那位中年男同志一樣的精彩表情,他回答得倒算老實:“已經在相看了,要是順利的話,明年就會結婚,至于啥時候要孩子……這得看緣分。”

    玲瓏頭都沒抬便繼續問道:“如果結了婚,你在工作上的精力是否會被家庭所瓜分?有了孩子后,又會不會因此耽誤生產?”

    和中年男同志一樣,年輕男同志想都沒想便搖頭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因私廢公,更不可能因為家庭耽誤生產,相反,成家會快速幫助他立業,沒有了后顧之憂,他只會在工作上更加用心,絕不拖單位后腿。

    玲瓏:“回去等通知。”

    第三位面試的是一位未婚女同志,中等的個頭,濃眉大眼很有精氣神。

    “我看過你的筆試成績,比起文字工作,你似乎更擅長理科,如果單位安排你去學習,你有信心勝任嗎?面對難以攻克的難題,請問你會如何應對呢?”

    比起之前問男同志們的問題,這明顯更正常一些。

    馬廠長不由得想起自己剛工作那幾年,大多數未婚青年都會遭遇催婚,但女同志被問到有關家庭與婚姻的時候總是更多。男同志結了婚,領導們會松口氣,覺得他成了家有底氣大后方有人坐鎮能委以重任,而女同志要是結了婚,有了孩子還好,沒孩子的話,領導們就忍不住擔心她們會因懷孕與哺乳無法很好的完成工作。

    但你要說這種擔心沒有道理嗎?也不是。男性在家庭及育兒環節的職責缺失導致女性不得不承擔更多的責任,直觀體現便是在職場上她們的競爭力小于異性,也因此,沒有“后顧之憂”的男性在求職上更受青睞。

    諷刺的是,男性的“后顧之憂”,恰恰是由女性為他們解除的。

    玲瓏還以為事后馬廠長會找她談話,或是建議她額外放幾個男工進名單免得不好看,沒想到馬廠長什么也沒說。

    正如馬廠長所料,最終聘用名單張貼那天,確實是引發了一波節奏,尤其是在面試環節自認為回答得完美無缺的幾名男同志,他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自己落選的原因,所以堅決認為本次招工有黑幕,并聚眾集體抗議。

    馬廠長怕他們看玲瓏臉嫩便欺負她,冷著臉帶保衛科的人出面,甫一露面,沒等對方領頭的開口,她便先將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

    “都在這吵吵什么?這是廠子還是你家?到這來耍威風?”

    馬廠長以德服人,能拼敢干,在廠里威望很高,基本沒人不認識她,她一出來,外頭鬧事的就安靜了。

    “馬廠長,我們不服!”

    有了一人帶頭,其它的跟著就喊起來。

    “沒錯!我們不服!”

    “憑啥一個男的都不招?”

    “筆試都過了憑啥面試不給過?”

    前面的暫且不提,最后這句質問愣給馬廠長逗樂了:“筆試過了面試就一定得過,誰定的道理?要你這么說,兩百多個筆試合格的全招進來得了。”

    這群人訥了兩秒,又爭吵起來,饒是馬廠長這樣的大嗓門,聲音也被淹沒在了人群中。

    她張嘴就要再吼兩嗓子,這時不知是誰突然打斜里懟來一只大喇叭,頓時將馬廠長的聲音放到最大,毫不夸張地說,估計能傳遍附近的家屬院。

    嘿,這玩意兒好。

    馬廠長的聲音瞬間蓋過一切,任憑不服氣的眾人如何爭吵,被大喇叭一蓋,那是一句也聽不清,不得不老老實實閉了嘴,等馬廠長開口。

    早料到會有這么回事兒的玲瓏除了遞來一只大喇叭外,還帶上了面試結果,并在馬廠長的宣布下將其貼到了廠子的宣傳欄里。

    你叫什么,多大了,什么學歷,筆試跟面試分別考了多少分,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主打一個公平公正公開。

    馬廠長拿著大喇叭吆喝這群鬧事的人自個去看,其實這群人里,覺得自己考得不錯沒錄取上的只是少數,想借這次機會按鬧分配的才占大頭。

    榜單一貼,老實了七八成,剩下有幾個忿忿不平:“咋就那么巧,被錄用的全是女的,一個男的都沒有?難不成我們這么多男同志,沒一個考好的?”

    這回不用馬廠長說話了,玲瓏走過來,從馬廠長手里把大喇叭接了過去。

    這年頭生活水平不高,營養跟不上,很多人個頭都不高,玲瓏又站上了兩層臺階,愈發盛氣凌人。

    她俯視著沖在最前面的那人:“劉光明,三十六歲,初中畢業,家住槐花香21號,筆試成績62,面試成績30,總成績里筆試面試各占百分之五十,不錄取你有什么問題嗎?”

    加一起都沒有一百分的人在這里叫什么叫。

    劉光明沒想到這女同志不僅認得自己,連年齡學歷家庭地址還有成績都記得,被唬了一跳,隨即硬著頭皮反駁:“那又咋了,筆試沒考過我的多了去了,我面試成績憑啥這么低?”

    他自我感覺良好,覺得答得不差,出來就認為這份工作是板上釘釘的了,當晚還讓家里人割了一斤肉回來吃呢,結果肉是進了肚,工作卻飛了。

    大喇叭將玲瓏的聲音放到最大:“我們需要的是有思想不封建,愿意為社會添磚加瓦甘愿做一顆小小螺絲釘的工人,一個人如果不能為自己的家庭負責,還怎么要求他為單位、為社會、為國家負責?”

    劉光明聽得暈頭轉向,沒弄懂這跟他筆試成績低有什么關系。

    玲瓏:“我們不僅要求工人在工作中專心致志一絲不茍,對生活對家庭也是,你也說了,家里上到老人下到孩子都是妻子在照料。之后我們面試官問過你一些有關家庭的問題,你卻一問三不知。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要多考慮一下。一個人如果對家人都沒有什么責任心,又怎么能完成廠里交代的任務?”

    她隨意掃了眼在場的人:“時代不同了,女男都一樣,大家都要養家糊口,進了廠子,要負責的工作也大差不差。錄取女的還是男的,不都一樣?值得你們聚集這么一群人上門來鬧?”

    馬廠長擔心這些人看她年輕臉嫩,便示意玲瓏把大喇叭給她。

    “對這次錄取結果有異議的現在就可以進來登記,下次再招人就不用來了。”

    此言一出,全場安靜,再也沒人說要繼續鬧了。

    一是錄取結果已出,繼續鬧下去也沒啥用,二是馬廠長的話擲地有聲,以后廠子要再招人,他們肯定是還想來的,三……是廠保衛科的人正握著棍棒虎視眈眈呢,真要鬧起來,怕不是要被扭送去派出所。

    馬廠長深諳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道理,說:“下回招人還是這回的審核標準,我們廠對工人的要求就是工作家庭兩手抓,這次不通過的,要是沒進步,下次一樣不通過。”

    配件廠這邊發生的事,在另一邊的罐頭廠,也同樣發生了。

    正如馬廠長所說,紅艷艷罐頭廠的康廠長人倒蠻好,不僅笑容滿面地把清歡迎了進去,還萬分熱情地親自給她泡茶,可一提到車間、生產線,這位康廠長立馬就愁眉苦臉起來,言語間滿是推脫,擺明了不想管。

    一副生怕惹麻煩的德性。

    清歡早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從始至終也沒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只要求去車間看一看,康廠長聽了,忙不迭把秘書叫過來,讓秘書帶清歡過去。

    不去不知道,這去了才明白罐頭廠這些年效益不好是有原因的。

    康廠長的秘書姓金,跟了這么個領導,她就是再有能耐也施展不開,關鍵康廠長一有事就推給她,她不管都不成。

    之前馬廠長說過,罐頭廠基本有兩撥人組成,一撥是從前跟老廠長的,另一撥是跟下馬那位前廠長的,這兩撥人水火不容,互看不順眼,康廠長上任后兩邊都不想得罪,成天在里頭和稀泥,廠長都立不起來,下面能不鬧騰得厲害?

    罐頭廠一個車間分四個小組,每個小組人數在10到15左右,由組長進行管理。紅艷艷罐頭廠規模不算小,光實罐車間就有三個,再加上空罐車間、包裝車間、成品車間、機修車間……林林總總加起來,整個廠子正式工跟臨時工加起來近一千,鼎盛時期年生產量達近萬噸。

    ——但那是鼎盛時期,在半死不活的當下,每年有兩千噸就頂天了,直接縮水至五分之一不說,罐頭直銷導致廠里時不時發不出工資,以至于拿罐頭抵,可廠子產能差,名聲不好,罐頭拿出去送人吧不體面,留著吃吧不實惠,市領導班子沒少為這廠子犯愁。

    金秘書見清歡年紀不大,又單槍匹馬,忍不住提了個醒:“你是想先去二車間還是三車間?”

    她沒提一車間。

    清歡笑著說:“都行,這兩個車間沒任務嗎?”

    金秘書道:“廠里產能一般都是三個車間平分,一車間的敖主任剛調來半年。”

    市里一直想整頓罐頭廠,又礙于各方面的原因不好太強硬,敖主任就是上頭派下來的。

    金秘書跟清歡素昧平生,也不知清歡的能力,能提這么個醒已經很不錯了。

    一車間既然是新來的敖主任在管,那二車間三車間必然是群魔亂舞了,怪不得康廠長寧肯裝不舒服也不愿意一同過來。

    離二車間還有一小段距離時,清歡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劣質煙草的氣息。

    食品生產車間必然是禁煙的,可煙味離這么遠都能聞到,讓人不敢想象里頭得是什么德性。

    再走近些,更是不忍直視,放眼望去沒幾個按照規定穿工作服的,衣服敞開的,露頭發的,不戴手套跟口罩的……清歡親眼看見一個男工人撓了頭皮,又隨意彈了彈指甲里的皮屑,然后直接上手機器。

    金秘書早已見怪不怪,廠長都不管,她一個秘書能管得了啥。

    至于廠辦,上頭有這么個廠長,愿意干實事的人都發揮不了,大家集體擱這混工資。

    “金秘書,這誰啊這是,廠里啥時又招人了?”

    有人見清歡眼生,還以為是新來的工人。

    金秘書解釋道:“這是春山食品廠的王廠長,到咱們罐頭廠來看生產線的,之前不是說了嗎,市里要咱們廠全方面配合人家的工作。”

    清歡面色淡淡,她掃了一圈,視線所及之處,基本找不出個干凈地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車間絕對沒有按時消毒。

    前廠長沒落馬時就把人吃進了醫院,這么久下來居然還不整改。

    跟二車間相比,三車間的狀況稍微好些,但三車間的主任也姓康,這個姓不算常見,果然,一問才知道康主任是康廠長的親兄弟,不僅如此,三車間四個生產小組,其中三個小組長都姓康。

    不知道的還以為罐頭廠是什么家族企業。

    真正烏煙瘴氣的還得屬二車間,前廠長留下的那一撥人絕大多數都在這,這群人干活是不想好好干活的,反正干多干少,干好干壞每個月都是那些錢,那干嘛要認真呢?

    他們當初能進罐頭廠,靠得要么是關系要么是錢,一個工位少說五百起,錢都進了前廠長的口袋,這樣進來的人太多,總不能全給開了,康廠長的解決辦法就是把他們全安排進一個車間,平時意思意思的視察一圈,只要不鬧出什么大事,他就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金秘書跟清歡沒提一車間,反倒是在委婉暗示她選一車間。

    三車間姓康的人多,不好管,二車間更不必說,就二車間工人那德性,走二車間出來的罐頭誰敢吃?

    這批罐頭是要去賺外匯的,真把人吃出個好歹,丟的可不僅僅是罐頭廠的臉。

    康廠長也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所以他的意思是想讓清歡選三車間,這樣出了成績,他臉上也好看。

    有二車間跟三車間一對比,還怕清歡不選三車間?

    至于一車間……敖主任上任半年,跟康廠長相處得可不算愉快,有這好事康廠長也不想落她頭上。

    可惜康廠長還是不夠了解敖主任,敖主任當初愿意調來罐頭廠,是想來干實事,不是來混日子的,她一聽說市里要把紅艷艷罐頭廠的生產線勻出來給春山食品,早盯著呢,清歡一來她就曉得了。

    清歡還沒從三車間出來,正被康主任拉著說話,敖主任已經風風火火殺到現場,笑容燦爛的上前握手:“這就是王清歡王同志,王廠長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

    康主任臉一黑,這敖新宇咋那么不要臉?

    敖主任才不管姓康的想什么,直接邀請清歡去她們一車間看一看,并毫不留情地拉踩康主任:“漂亮話我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會說,但一車間啥樣,符不符合你要求,你去看一眼就知道,而且我跟你保證,我們一車間全體工人,絕對無條件配合你的工作,服從你的安排。”

    清歡也想去一車間看看,她對三車間并不是很滿意,罐頭廠這些年產能不高,機器老化嚴重,保養情況不容樂觀,她是需要生產線,但真正沾光,甚至需要這個機會起死回生的卻是紅艷艷罐頭廠。

    康主任一腔花言巧語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敖主任從中作梗把人搶走,氣得不行,他也沒想過去找康廠長,他那個大哥耳根子軟又不樂意管事,還得他自己想辦法。

    敖主任心直口快,一點不藏著掖著,跟清歡聊了一路,已經十分欣賞她,所以也毫不掩飾對康廠長的不滿:“……占著茅坑不拉屎!”

    一旁的金秘書忍著沒樂。

    敖主任果然沒說大話,如果說三車間比二車間要好,那么一車間比三車間還得高出一大截。

    敖主任說:“我們車間是嚴格按照廠里規定來要求工人的,從日常消毒到著裝再到生產,力求每一環節每一流程都做到最好,可哪怕這樣也沒用啊,咱們廠子名聲太差了,外面人一聽說紅艷艷罐頭,人都不樂意買。”

    清歡看向不遠處正在挑揀原料的工人,輕聲道:“消費者的信任崩塌很容易,想要建立起來卻很難。”

    前廠長雖已被處理,貪污的贓款也吐出多半,然而廠子卻因此元氣大傷,好幾年仍沒緩過來。

    敖主任:“所以我才著急啊。再這樣下去,真就得月月拿罐頭抵工資了,廠子沒發展前途,早晚得倒閉。”

    可廠子不是她想救就能救得了的。

    清歡道:“那我們來談談接下來的生產計劃吧。”

    敖主任一聽,立馬喜形于色:“你這是愿意選我們一車間了?”

    清歡笑著說:“我想不到不選擇一車間的理由。”

    有敖主任這樣的領導,一車間工人整體的精神面貌都很好,之后清歡才知道,敖主任負責一車間后,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接連開除了十幾個懶惰成性的工人,能被她留在一車間的,都是勤快肯干又不偷懶耍滑的。

    一車間的機器也是三個實罐車間保養最好的,在敖主任帶領下,清歡換了工作服,戴上頭套口罩以及手套,跟隨參觀了一遍生產流程,現階段的罐頭廠還不能做到全自動化,如果配件廠那邊進展順利,那么罐頭廠的機器也能更新換代一番,這樣不僅能夠增加產能,還能減少消耗。

    紅艷艷罐頭廠的罐頭瓶以玻璃材質為主,金屬薄板材料只占小部分,關于這一點,敖主任表示只需要清歡提供數據,采購部門那邊她可以去談。

    別的不說,光是態度這一點,三車間的康主任就比不得了,他是說得比做得多,哪里像敖主任,給足了誠意。

    原以為會在罐頭廠碰壁,沒想到陰差陽錯遇到了敖主任,清歡沒有任何猶豫便決定選擇一車間,康廠長得知后還沒咋樣,康主任可給氣壞了。

    姓敖的自打調來罐頭廠就處處跟他作對,這回更是直接搶他的風頭,他還想借這次機會往上升一升,從車間調進廠辦呢,這下可好,全給敖新宇毀了!

    他去找康廠長吐苦水,希望康廠長看在一家兄弟的份上幫他一把,結果最怕惹麻煩的康廠長一聽弟弟的來意,當場身體就不舒服了。

    第653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四)

    從康廠長這里得不到幫助, 康主任只能自個想辦法。

    按理說哪怕三車間得不到這回的好處,對他也沒啥壞處,可康主任一想到自己沒討著好, 全讓敖主任給搶去了, 說不定借這次機會, 敖主任先他一步進廠辦,他這一顆心就跟在火上烤在油里煎一樣的難受。

    總之, 他撈不著,他也不想別人撈著。

    目前來看,二車間肯定不會入選, 那要是一車間的機器出了問題, 不就理所當然得選他的三車間了?

    罐頭廠、機器老化嚴重的問題直到現在都沒解決,畢竟市里經費有限,與其扶持一個半死不活的罐頭廠, 為啥不著眼于能夠創造更高效益的其它國營廠?

    橫亙在康主任面前最大的困難是敖主任,因為這人自打上任后,對車間機器比對親生小孩都仔細, 想在敖主任眼皮底下渾水摸魚恐怕沒那么容易。

    既然從外部破壞不了,那就從內部想招。

    敖主任再能耐, 一車間的工人也不可能全都跟她一條心,還真就讓康主任鉆了空子。

    一車間有個姓沙的男工,以前偷偷帶過廠里的東西走, 都是些小零碎, 單拿出來看確實不咋值錢, 可長年累月下來, 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了。當時負責值班的康主任恰巧撞見,按說他跟敖主任不算對付, 該以此為由狠狠打擊一番敖主任,但不知為啥他按捺了下來。

    現在不正是用對方的時候了嗎?

    沙姓男工一聽康主任說要他干的事兒,當場臉都嚇白了,連連搖頭擺手:“不行不行,我干不得這個,我干不得這個的!”

    康主任是通知他,又不是征求他意見,冷笑道:“你干了,還能繼續在廠里當工人,不然你就回家吃自己,你掂量著看吧。”

    沙姓男工后悔不迭當初自己過于貪心,要不是在車間偷摸給康主任抓住,現在也不會落入這番進退兩難的田地。

    他幾乎是哀求道:“主任,要是被人發現了,我、我肯定要去坐牢的,我不能這么干啊!”

    康主任白了他一眼:“又不是讓你去殺人放火,不就是叫你不關機器?說得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罐頭廠的機器每運行六小時就必須停止,否則以現如今的機器狀況,連軸轉要不了幾天就得報廢。姓敖的就算事后想找人算賬都難,沒人能保證機器究竟是自己壞的還是人為,哪怕最后查到康主任頭上,只要他不承認,姓敖的又能拿他怎么樣?

    退一萬步說,大不了把這個姓沙的推出去,一個有前科,偷過廠里東西的工人,他堂堂車間主任用得著污蔑他?

    見沙姓男工面色難看,康主任又放軟了身段:“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我說了保你你還不信?到那天我會讓保衛科不往一車間走,你聽我的干完這件事,之前的也都一筆勾銷。”

    見對方還在猶豫,康主任再接再厲:“你現在還是個臨時工吧?這樣吧,你把事辦成了,我做主給你轉正。”

    這個承諾對沙姓男工來說誘惑太強,他糾結了一會,在心里安慰自己說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如硬著頭皮干了,終究是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兩天,康主任心情好到三車間的工人都覺著稀奇。

    康廠長遇事能躲則躲,所以清歡基本沒遇到什么刁難,即便有,敖主任也身先士卒沖在第一線,可讓人沒想到的是,工作上沒有麻煩,反倒是機器故障了!

    敖主任忍著氣,質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下午誰值的班?誰最后走的?好好的機器昨天還能用怎么今天就開不了了?是誰沒關電閘?”

    她問話時,清歡在旁邊用手觸摸了下機器,饒是已經斷開了電好幾個小時,最上面一層的金屬表皮還是微微發燙。

    早上值班的工人一來才發現車間電閘不知啥時跳了,一開始她沒在意,跳閘不算啥大事,可她把電閘推上去后,機器居然啟動不了了,這就出大問題了。

    沒人比敖主任更惱火,眼看即將投入生產,這兩天的試運行都沒出事,現在可好,關鍵節骨眼上直接掉鏈子!

    “能修嗎?老劉說話!”

    老劉是機修車間的,被敖主任一點名,抬起的臉跟泡在苦水里一樣,從里到外透著股苦氣:“這……燒太厲害了啊,咱們廠子這一批機器都多老了,根本沒法長時間運行,修是修不好了,除非從頭到尾換一套。”

    敖主任心想要是有錢換機器我還要你修?她又厲聲質問了一遍,各個小組全都低著頭沒人敢吭聲,更沒人站出來承認。

    這下不僅僅是春山食品的訂單做不成,連之前一直在做的都得暫停了,損失不可謂不大。

    敖主任問話時清歡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等敖主任揮手讓眾人散去,走到清歡面前時,前兩天還炯炯有神的敖主任,眉眼間的疲憊根本掩飾不住,想也知道,原以為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發展,誰曾想竟然出了這樣的大簍子,她能不泄氣嗎?

    “抱歉啊王廠長,讓你失望了,一車間恐怕沒法完成你帶來的任務了。”

    雖然心情極度沮喪,敖主任還是逼著自己打起精神:“這樣吧,我帶你去三車間問問,看康主任那邊能不能接收。”

    她沒跟清歡說自己跟康主任不咋對付,姓康的恐怕要陰陽怪氣一番,這波氣她是必須得受了。

    清歡笑笑道:“沒關系,二車間也行的。”

    敖主任:?

    她疑心清歡是不知道二車間的狀況,正要細細解釋一番,清歡又接著說:“我有個知青朋友,家里是機械廠的,之前我們公社拖拉機壞了,別人都不會修,全是她修好的,現在在縣運輸隊上班,要是你信得過我,不如讓她過來瞧一瞧。”

    敖主任尋思,她們罐頭廠機修車間的老維修工都說修不好了,知青能行嗎?但轉念又一想,死馬當成活馬醫唄。

    她爽朗道:“行,那就麻煩這位同志了,到時候她來多久,工資我們給她出。”

    又道:“不管還能不能修好,賺外匯的任務不能耽擱,我還是帶你去三車間看看。你這回來罐頭廠是市里批準的,我不信康寶學那孫子敢跟你對著干。”

    她對康主任的反感一點不帶藏著掖著。

    清歡再次道:“其實選哪個車間都行,敖主任,我想問問,二車間這情況,就沒人想管管?”

    敖主任忍著對康廠長口吐芬芳的欲望:“那也得有人管啊!要我說,二車間里很多人進廠子走得都不是正規途徑,廠長真要整頓,去廠辦一查當時的入職資料就行了,再根據個人日常表現,能留的留,不能留的開了,廠子才能繼續辦下去。這就跟人生病一樣,皮膚里頭的肉爛了,就是拿布把胳膊纏著又有什么用?該治不好還是治不好。”

    可惜她只是車間主任,二車間不歸她管。

    而且康廠長上任好幾年,早過了新官上任的時候,怕事形象深入人心,哪天他真崛起了要好好搞工作了,廠里人估計都不服他。

    清歡問:“那你呢,你不想把這塊爛肉挖出去嗎?”

    敖主任一愣:“啥?”

    一車間機器故障的事瞞不住,很快便傳遍了廠里,機修車間這些年都是破破爛爛縫縫補補過來的,現在也是真拿這破機器沒法子,康主任聽說后臉都快笑歪了,他盤算著等清歡找到他們三車間時他該怎樣拿喬,誰讓她眼光如此之差,竟然放著三車間不選擇,去選了一車間?

    可惜這給清歡下馬威的美夢終究沒能實現——當康主任聽說敖主任居然帶著清歡去了二車間,還跟二車間的陳主任相談甚歡后,登時就坐不住了!

    這是怎么回事?姓敖的瘋了不成?就二車間那狀況那精神面貌,加工出來的罐頭有人敢吃嗎?沒看每年廠里二車間任務是最少的?連康廠長都知道二車間各方面不達標,干脆直接派最輕的活。

    康主任在自己辦公室里冷笑連連,他就說,哪有那么多大公無私的人,敖新宇平時裝得像模像樣,關鍵時刻還不是露出了狐貍尾巴,她管的一車間沾不上光,干脆也不讓三車間沾,沒見過這么自私狹隘的人!

    坐不住的康主任立馬不裝了,裝模作樣地在廠里晃悠一圈,期間故作不經意的“路過”二車間,就見敖主任、陳主任還有那位王廠長,三人站在一起相談甚歡。

    康主任頓時警鈴大作,該不會真讓二車間摘了果子吧?

    他自己是個為了往上升不擇手段,滿是私心的人,自然而然也會這樣揣測別人,于是他假裝路過,上前打招呼:“敖主任,陳主任,王廠長,聊什么呢這么熱鬧,也不帶我一個?”

    陳主任的性格跟康廠長有點像,不怎么管得住人,一三兩位車間主任的明爭暗斗,他都當作沒瞧見,反正只要不牽扯他就行。

    他也是三個車間主任里唯一一個不想攬活的,反正他管不住手底下的人,萬一任務完不成,自己說不定要被問責,再說了,干多干少干好干壞,工資又不會漲,能混干啥要拼?

    敖主任很煩康主任,不怎么想搭理他,清歡微笑道:“只是過來看看,一車間的機器出了點問題,要修好可能得好幾天,三車間生產任務重,我想著能不能讓二車間救救急。”

    沒人比康主任更清楚一車間的機器狀況,那是出了“點”問題嗎?那根本就不能再用了,機修車間也有他的人!

    他皮笑肉不笑道:“可我怎么聽說,一車間的機器沒法修了,得從頭換到腳啊?”

    雖然一車間的事沒瞞著廠里,但機修車間的人還在一車間沒走呢,康主任就知道修不好了,以敖主任對他的了解,這賤人絕對憋了一肚子壞水。

    她回以冷笑:“你這么了解,干脆你去跟廠長說說,去申請一筆經費,給我們換了得了。”

    康主任覺得她在做夢:“要我說,還是你們一車間的工人太不愛惜機器了,要不然怎么二車間三車間都還好好的?敖主任,你大小是個領導,該好好引導手底下的人,再這樣下去,多好的機器都經不住造。”

    他假模假樣的撥了下頭發,把耳朵上夾著的一根香煙拿下來,捏在兩根手指間,要吸不吸的:“至于你說找廠長的事……我看確實可以說說,以咱廠的產能,一二車間就是停工都行。”

    敖主任真是給這不要臉的氣樂了,她原本還想著一車間不能用,為了廠子好,也為了丹山市好,二三車間她肯定推薦清歡選三車間,但康主任非要犯賤,她便冷笑道:“這就用不著你擔心了,我這邊已經聯系上了省城機械廠的高材生,機修車間修不好,不代表人家也修不好。”

    陳主任聽這兩人一來一回唇槍舌劍,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縮得小一些、再小些,最好能鉆進磚縫里直接消失不見。

    當天下午,“省城機械廠的高材生”就到了。

    康主任生怕真來一位大佬解了一車間的燃眉之急,特來圍觀,一見玲瓏年紀輕輕,都不知有沒有二十,臉上的幸災樂禍藏都藏不住。

    罐頭廠機修車間的工人年紀最小的也過了四十,真可以說是在廠里干了一輩子,對機器熟悉的就跟吃飯喝水一樣,這個女同志如此年輕,還能比老維修工更有經驗?

    別說不盼一車間好的康主任,就是敖主任心里也有點打鼓,但她面上沒表現出來,還是很熱情地來迎接玲瓏。

    玲瓏給出的答案跟機修車間的工人差不多:“修不好了,老化太嚴重。”

    不等敖主任絕望,康主任得意,她又跟了一句:“不過可以改。”

    “這機型落后的沒眼看,哪怕所有零件換新,新機子效率也不會提高多少,不如直接大改。”玲瓏隨意拍了拍身旁這大鐵疙瘩。“雖然要購入一批新零件,但改造后毛病肯定比現在少,效率也比現在高。”

    康主任嗤笑一聲:“真會說大話,別是你不會修,所以講漂亮話唬人吧。”

    事實證明,康主任還是挨的毒打少了。敖主任有成年人的體面,彼此又是同事,康主任還是廠長弟弟,她再看不爽他的行為,也不會明面上撕破臉。

    清歡則是因為康主任沒觸碰到她的底線,根本沒拿他當回事。

    玲瓏卻不然。

    她眼皮一掀:“哪里來的老瘋狗在這里狂叫?”

    自打康廠長一人得道全家雞犬升天,康主任就沒受過氣,尤其還是被年紀不到自己一半的年輕人罵,當下臉紅脖子粗,正要發怒,清歡打斷了他:“趙立冬同志年輕氣盛,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以前又生活在比較單純的環境里,康主任別生氣。”

    “就是說。”敖主任瞥他一眼,“人小姑娘還沒成年,多大的人了,至于這么上綱上線嗎?”

    可憐康主任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就被雙重防護打了回來,給他氣個半死。還有,什么叫不懂彎彎繞繞,生活比較單純,意思是他心機深沉不是好東西唄?

    玲瓏唯恐天下不亂,在康主任瞪她時很不客氣地做了個鬼臉,直把康主任氣得死去活來。

    “康主任。”

    敖主任見他還拿眼刀子掃人,很是不滿:“你這是干什么,趙同志是我請來的援兵,人家是來幫忙的,你不歡迎就算了,居然還朝人翻白眼,你這到底是對我有意見,還是對一車間、對廠子有意見?要不要咱們去康廠長那里說道說道?”

    康主任臉上掛不住,冷哼道:“當誰樂意看似的!她要能把機器修好,我管她叫奶奶都成!”

    “好想像你這樣沒臉沒皮的活一次。”玲瓏感慨,“自己一條腿都踩黃土里了,到處認奶奶能讓你重回十八嗎?”

    康主任:……

    他覺得自己之前只讓人不關電還是太輕了!

    不管怎么說,一車間還有救的消息總是讓人高興的,敖主任表示零件的事她來跟廠里申請,讓玲瓏專心改機器就行。

    康廠長拼盡全力躲了又躲,終究沒能躲過敖主任,但批款這件事他不大想應,廠里經費一直緊張,有時連著幾個月發不出工資,誰知道那姓趙的小同志是不是真能把機器改好,萬一不能呢?

    年底市里開會,說不定他又要挨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給敖主任氣夠嗆,直接在廠長辦公室拍桌子嚷嚷說立軍令狀,要是改不好,一車間不能正常生產,她就主動引咎辭職!

    她都這么說了,康廠長還能咋辦,反正康主任高興壞了,巴不得這事不成,敖新宇能從紅艷艷罐頭廠滾出去。

    然而眼見康廠長一咬牙批了條子,零件送來了,一車間那批已經老化的不能用的舊機器漸漸重獲新生,康主任再次急了。

    真要給姓敖的渡過這一劫,那以后她不得踩他頭上?

    思來想去,康主任不得不出爾反爾,再次找上了沙姓男工。

    這回可不是什么簡簡單單的不關電的任務了,他讓沙姓男工想辦法把改機器的事給攪和黃了。

    沙姓男工聽了宛如晴天霹靂,他要有這能耐,何至于現在還是個臨時工?!

    康主任才不管他干不干,或者怎么干,反正他看敖主任不爽,看一車間熱火朝天的不爽,不搞點破壞渾身難受,“別忘了你之前干過一回,現在說不干,晚了!”

    沙姓男工被康主任連威脅帶恐嚇,又哄又騙,到底是屈服了。

    他在一車間只是個普通工人,上操作臺是能上,但機器人家是怎么改的,又該怎么破壞,沙姓男工一點都不懂,最終他只能用笨方法——偷零件。

    廠里撥款有限,采購了這批零件,不說是山窮水盡,短時間內肯定也是沒法再要來第二筆。

    沙姓男工壯著膽子偷了一回,沒被發現,漸漸地他膽子越來越大,從偷偷摸摸拿一兩個小零件,到逐漸心平氣和,往外套里藏七八個甚至十幾個。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當他又一次往身上幾個衣兜里塞零件時,本該離開工作間去食堂吃飯的幾個工友,還有改機器的趙知青,以及敖主任、王廠長,竟通通在他身后!

    他是怎么趁著沒人摸進來,又是怎么往身上裝零件的,全被看得一清二楚,人贓并獲,賴都賴不掉。

    沙姓男工終于又找回了他的恐懼跟不安,他一哆嗦,沒拿穩的零件叮叮當當掉了一地,也打破了凝固般的沉默。

    敖主任對這個工人有印象,不是很愛說話,但挺勤快的,安排的活從來不偷懶,要不然她也不會把他留在一車間。

    一時間,她竟不知該說什么。

    玲瓏抱臂瞧熱鬧,只有清歡輕笑著問:“不是頭一回了吧?”

    沙姓男工終于回過神,竭盡所能的為自己開脫:“主任,我、我是鬼迷心竅,我再也不敢了!我這是第二次拿,我家里困難您是知道的,我——”

    敖主任嘴角動了動,她早從清歡口中知道了這件事,但親眼所見的沖擊力遠比聽到的要強,她木然道:“我就是知道你家里困難,才把你留下來的不是嗎?”

    清歡走過來,把掉落在地的零件撿起,語氣平靜地說:“你沒關電導致機器受損無法啟動的時候,不是鬼迷心竅嗎?”

    這句話把沙姓男工嚇得直接沒站穩,左腳絆右腳,硬是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這時敖主任終于開口了,她說:“你真當查不出來?你瞞著你家里人的吧,其實你什么都不說還好,偏偏你撒謊說你加班才回去那么晚。”

    說到這,她突然自嘲般笑起來:“咱們廠子自打換了廠長,啥時加過班?”

    沙姓男工臉色慘白,表情慌張,整個人的肢體語言處處寫著不知所措。

    保衛科也一樣,問問就知道了,他們那天突然被三車間的康主任叫去幫忙,本來這沒什么,巧就巧在他們晚上值班時沒來一車間,然后當晚一車間的機器就出了問題。

    第65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五)

    沙姓男工平時工作并不突出, 但他不鬧事,看起來至少安分,在如今群魔亂舞的紅艷艷罐頭廠, 這樣的工人敖主任就滿意了。

    可能也正因為他不突出, 這才導致做好事時平庸, 干壞事亦然。敖主任很看重這次機會,事事再三仔細謹慎, 像沙姓男工這樣單人值班故意留到最后一個走導致機器運行過久報廢的事,如果不是有意放任,根本不可能發生。

    敖主任本來并不愿意, 清歡說服了她。

    繼續這樣下去只是茍延殘喘, 一棵大樹從內部開始病變,只撕去腐壞的表皮毫無意義,敖主任依舊在猶豫, 她不想冒損壞機器的風險——即便清歡承諾這只是假象,機器一定不會報廢。

    對于敖主任一開始的拒絕,清歡并不意外, 她很清楚敖主任拒絕得了第一次、第二次……不一定還能拒絕第三次。

    果不其然,最終敖主任還是同意了她的計劃, 只因為清歡向她保證,無論機器最終是否能夠改造成功,康主任這個蛀蟲都一定會被踢出罐頭廠, 二車間那群壞了一鍋粥的老鼠也一定會得到處理。

    沙姓男工知道自己被抓個現行是沒救了, 可他只要咬緊了牙關, 不把康主任供出來, 日后未必就沒有其它出路。因此當敖主任憤怒地質問他時,他明明慌得要命, 卻怎么都不肯說是誰指使的。

    清歡語氣平和地說:“你以為你不說我們就不知道嗎?坦白從寬,本來是想給你個機會的,既然你不珍惜,那我們也沒必要給你留余地了。”

    沙姓男工愈發慌張,又聽清歡道:“要是沒人幫你調開保衛科,你恐怕沒機會走得悄無聲息吧?你覺得這些很難查嗎?以及你對你背后的那人還抱有希望?惡意損壞、偷盜并販賣公家財產,嚴重的話怕是要槍斃,還是說你盼著自己死后,能有人給你多燒點紙,讓你在地下也買份好工作?”

    很難想象如此溫和的人是怎么能用同樣溫和的語調,說出這種堪比恐嚇的話的,而且不等沙姓員工反應,她輕輕拍了下自己額頭,嘆言道:“瞧我,真是糊涂了,現如今打擊封建迷信,好些廟都給砸了,上哪兒去給個死人燒紙啊。”

    敖主任本來又惱火又失望又憤恨,聽清歡這么一說,頓時氣不起來了,看了眼沙姓男工:“愛說不說吧,先報警。”

    沙姓男工本來就是為了盡可能的自保,又不是真對康主任死心塌地,眼瞅著自己要遭大罪,哪還有幾根硬骨頭:“主任!主任我說!主任我說!別報警,我不想死!”

    可真讓他說了,他又期期艾艾試圖談條件:“那我要是都說了,是不是就不治我的罪了?我保證以后不再犯,主任你讓我留在一車間我就全交代!”

    包括清歡在內,大家都被此人子彈打不穿的厚臉皮逗樂了。

    敖主任干脆道:“那你別說了,反正是誰我們早就知道,干出這種吃里扒外的事還有臉要這要那,我看你是真想吃槍子了。”

    沙姓男工終于放棄掙扎,再不敢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與此同時,康主任這幾日可謂是春風得意,哪怕他已經很努力在遮掩了。畢竟看到死對頭倒霉,那是比自己順心如意還要快活的事,其幸福程度不亞于三十八度的天仰脖灌下一口冰水,快樂直接具象化。

    只可惜幸福的時光過于短暫,沒等康主任享受夠,紙就包不住火了。

    這回事情鬧得大,一車間的所有機器無法繼續投入生產,康廠長再想裝死都不行,不得不愁眉苦臉地出來處理。

    康主任當然不認,哪怕敖主任把整個廠辦有頭有臉的領導都叫來了,他依舊打死不認。

    甚至于他還冷笑著說:“誰不知道你敖新宇一直看不慣我,說不定就是你故意私下指使這人來污蔑我的,我讓人毀壞廠里公共財產,我圖什么?廠子不好難道我就能好?你這根本是血口噴人!”

    至于沙姓男工指控的話語,他更是輕蔑:“至于一車間機器出問題那天保衛科被我叫走,是我叫的又怎么了?我大小是個車間主任,讓保衛科來干點活都不成了?就你一車間機器金貴,我們三車間就不值錢?而且憑什么說是我調開了保衛科讓這個人鉆的空子,不是這人故意趁我叫走保衛科的同志干壞事?”

    沙姓男工總算知道了自己有多天真,他先前竟還想著保住康主任,這人一進門連視線都沒跟他對上過,壓根就是要過河拆橋的!

    思及此,他不由得悲憤起來,對著康主任破口大罵。

    康主任臉都黑了:“敖主任,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你手底下的工人這么罵我不好吧?”

    敖主任輕哂:“只要你問心無愧就行。”

    康主任得意得很,他有信心她們沒證據,從頭到尾跟沙姓員工聯系說話什么的他都很注意,怕的就是事后把自己也搭里頭。反正不管怎樣,一車間已經是沒戲了,這都好幾天了一車間也沒恢復生產,不正代表那什么“省城機械廠的高材生”拿報廢的機器沒轍?

    眼看生產任務即將落入囊中,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升遷機會也觸手可及,康主任這輩子都沒現在這樣志得意滿過。

    “康主任,你說你跟這人沒有私交,更沒私下見過面是嗎?”清歡問。

    她一直沒有開口,畢竟罐頭廠不是她的單位,康主任被她這么問后,依舊自信十足,昂頭頷首:“是啊。我跟著人何止是沒有私交,廠里這么多工人,光我手底下就有小一百,我壓根就不認得他!”

    說得好,連敖主任都忍不住點頭表示贊同了。

    清歡從隨身帆布包里取出一個紙袋,康主任莫名其妙地看著,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隨即他瞳孔驟縮,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讓人不禁感慨這樣小的眼睛,原來也可以睜得這樣大。

    紙袋里裝的是幾張照片。照片本身沒什么稀奇,可康主任剛說過他“壓根就不認得”沙姓男工,偏偏照片上,恰好在邊角拍到了他倆對話、給錢、接錢然后分開的全過程。

    清歡跟不明所以的眾人解釋說:“之前我跟廠長你報備過,既然市里決定讓紅艷艷罐頭廠來跟我們合作,像生產環境啊,工人的精神面貌啊,我肯定是要如實記錄的。”

    說著說著,她還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從她隨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個相機:“還得多謝趙立冬同志,她先是幫我在縣里借到了相機,又教我怎么拍攝、怎么洗照片……我也沒想到會這么巧。”

    康廠長:……

    清歡提出請求時,的確是他親口答應的,當時他還因為清歡說可以自行參觀不用他陪同松了口氣呢。

    但凡今天被指控的是一車間或二車間的主任,康廠長都不至于這么頭疼,康主任可是他親弟弟啊!

    他習慣性地就想和稀泥,敖主任先一步堵了他的話:“廠長,這事兒可不能輕拿輕放,這是市里派下來的任務,別的罐頭廠想要都撈不到,合著輪到我們了還往外推,這是什么意思?耽誤了生產,這責任誰來負?”

    清歡:“訂單上我們跟外國人是簽過交付時間的,如今有人惡意破壞,這人究竟是出自私心,還是見不得罐頭廠好,見不得丹山市甚至是整個國家好?”

    只差沒明說康主任可能是間諜。

    本來康主任被照片唬得就心驚肉跳,但他臉皮厚,死皮賴臉不認別人也不能拿他咋樣,照片能當什么證據,反正壞事不是他干的,他不認,敖新宇還能把他殺了不成?

    可破壞團結的罪名一出,他當場就急了:“大哥,你千萬別信她!我只讓這個姓沙的搞點破壞,沒有要害了廠子的意思!”

    辦公室里除了康廠長,還有廠辦的人呢,不然康廠長陪他一起賴過去也就賴過去了,只能說敖主任特意把所有人都請來,的確是有她的道理,至少康廠長想徇私也不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就算康主任不是執行人,沙姓男工也是他指使的,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反悔再改口也沒用,聽見的不是敖主任一個。

    敖主任:“我已經報警了,等公安來了就知道怎么說了。”

    康廠長一聽,拍了下大腿:“敖主任,你、你報什么警啊!這事兒鬧大了好聽嗎?這不是純讓人瞧笑話?有什么事不能咱們內部解決?”

    敖主任問:“內部解決,怎么解決?跟以前一樣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那不如讓公安來查。”

    她調來半年,真是受夠了罐頭廠這種拉幫結派不事生產的作風,要是借此機會能整頓一下這股歪風邪氣,那真是再好不過,所以她絕不可能退讓。

    接下來不關清歡的事,廠辦也不全是尸位素餐的人,只不過廠里的最大領導喜歡和稀泥,她們縱然看不慣也是有心無力,其中不乏與敖主任交好之人,在她們的據理力爭下,康廠長總算點了頭,至少在公安出結果之前,康主任被停職,三車間暫時交由敖主任接管。

    沙姓男工被公安帶走,康主任則被要求同去配合調查,散會后,康廠長看起來簡直像老了十歲。

    “康廠長。”

    聽出這是清歡的聲音,康廠長心里說不出的不舒服,要不是這人突然拿出來了照片,他弟弟也不會失口說出那種話。

    “政府非常看重這次跟外國人的訂單,如果訂單完成順利,那么以后就能給國產食品開個非常好的頭。”清歡先是說了這么一句令康廠長不由側耳,“康主任買通普通工人破壞車間機器這件事非常嚴重,往深了說,康主任這種行為,和間諜有什么區別?敖主任已經報了警,我也會如實將這件事上報,如果我是康廠長,我會提前做好準備。”

    提前做好準備,做什么準備?

    當然是大義滅親,不被康主任連累的準備!

    兄弟雖如手足,可男人就像蜈蚣,偶爾少那么一兩條照樣爬得歡,康廠長再怎么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禍到臨頭,真要自己擔責,他也會蹦起來。

    康主任在廠里整天耀武揚威顯得自己很厲害,真到了公安局就老實了許多,根本扛不過審訊,沒多久就交代了個一干二凈。

    鑒于他跟康廠長是親生兄弟,那康廠長跟這件事有沒有關系,就也得查查了。

    雖然康廠長壓根不知道自己兄弟因為眼紅就干出這種事,可他見過前廠長是怎么落馬的,當天在廠里還看不出來,隔日回去人就病了——這回不是裝的。

    更叫人感動的是,次日下午,康廠長又強撐著病體趕回了廠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車間那群康姓親戚全都停了職,這批人需要全部重新審核入職條件,并且參與技能考核,兩項全都合格才被允許留下來。

    強撐著宣布這個決策后,康廠長便指派敖主任負責這件事,自己痛痛快快地暈了,回去掛水了。

    連廠長的親戚們都得按照規定來,何況二車間那群人?

    敖主任可不像康廠長那樣優柔寡斷,她早看二三車間這堆蛀蟲不順眼了,出了沙姓男工一事,她覺得一車間的工人也不能例外,往前了數,八年內入職的工人,無論正式工還是臨時工,都需要重新考核。

    一時間,不知多少人恨死沙姓員工與康主任。

    敖主任兩手都抓,一方面帶人審查現有工人的入職資格與技能考核,另一方面則張貼了招工啟事,于是審查通過的老工人們也生出了危機感,不認真是要被開除的,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每天混日子,不按照衛生標準干活了!

    沙姓男工罪證確鑿,被判了無期,未來幾十年內都得吃牢飯,康主任則被送去改造——據說改造地點恰好與前廠長是同一個。

    得知此事后,剛好了沒幾天的康廠長又華麗麗地病了一回,但這次他不敢直接稱病在家了,哪怕到了廠里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也得老老實實按時按點。

    敖主任不敢相信,清歡曾經說過的話如今居然通通成了真。

    清出一批蛀蟲,廠里直接大換血,一車間報廢掉的機器也改造成功,不僅極大程度上的減少了消耗,還節省了人工,這樣耽誤的工期也全都能補回來了!

    紅艷艷罐頭廠,終于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經此一事,敖主任出色的能力徹底被廠辦所認可,生產任務完成后,她從車間主任連升三級,正式被任命為紅艷艷罐頭廠的生產科科長,不僅升入廠辦,還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估計改造中的康主任聽說了得氣到吐血。

    康廠長位子表面看是坐得穩,但他到底水平如何瞞不住人,鬧了這么一回,他肯定干不了太久,只等敖主任資歷夠,廠長的位置便要換個人坐。

    他大抵也意識到了,所以不敢戀權,生怕再因兄弟的事牽連到自己,廠里廠外都讓敖科長負責,一副完全放權只求平安養老的態度。

    一切都緊鑼密鼓、有條不紊的進行著,霍勒斯女士在確認了這批貨后十分滿意,不僅自己續訂了一批,甚至還幫助春山食品在國外打開了知名度,尤其是她們的番茄罐頭和蘑菇肉醬罐頭,紅艷艷罐頭廠從冷冷清清連工資都得拿罐頭抵,到每天加班才能完成生產,中間只用了不到半年。

    這一年過得飛快,臨近年底,前進大隊正式開始建造小學,負責蓋房子的正是以劉玉香跟樹芽兒為首的春山施工隊。

    她們的女子施工隊如今已經有四十多人了,平時沒活各自在家務農,劉玉香還教她們種蘑菇,有活了便聽隊長安排,沒想到大隊蓋學校的好事能輪到她們身上,干完這一單,未來小半年大家不下地也不愁吃穿。

    手里有了錢,人才有底氣,手心向上的日子誰都過不下去。

    不過這一切嘛,跟了了都沒什么關系。

    一年時間看似過得很快,實際在她身上卻并不明顯,因為就算又過一年,她也只有六歲。

    但新的一年跟去年也有所不同,去年過年時老耿家人都還在呢,今年則不一樣,整個家只她們三人。

    按理說玲瓏下鄉這一年表現極好,大隊是能給她開介紹信回家過年去的,但她并沒有打算回去,跟趙家人一起過年,哪有跟清歡了了在一起有趣。

    這一年整個前進大隊也是大變樣,家家戶戶鳥槍換炮,手里都有了余錢,宣布前進大隊即將蓋小學時清歡說過,每家每戶的孩子都必須來上學,尤其是女孩,誰家要是不讓孩子上學,來年隊里一切工作跟分紅都會被排除,連帶其姻親也從此被拉入春山食品的黑名單,再招工時絕不考慮。

    于是那些本來想著只送男孩去學校的人,小心思徹底被掐滅在搖籃中。

    還沒過二十八,就開始陸陸續續有人來送年禮,關鍵來的不僅僅是前進大隊的人,還有其它大隊的,怕清歡不收,有些人是半夜摸著過來,把東西放到門口就跑,更有甚者直接從墻外面往院子里扔,只能說住在一起的這三人身手都很敏捷,不然高低得被砸個滿頭包。

    除了極少部分塞了錢的,大多數人都是純粹地想要表達感謝,送的東西是五花八門什么都有。菌子臘肉蔬菜水果這些是不稀奇的,還有人往院子里扔了一頭小豬崽……以及光是布鞋清歡就收了有二十幾雙。

    太多了,她全收下影響不好,可一個不收又顯得毫無人情味,于是她將收到的年禮分門別類整理好,不值錢但用心的留下,其余的都捐給了來年夏天即將開辦的學校,像沒法立刻解決的吃食,就送去了養殖場。

    劉玉香跟樹芽兒也來串門,樹芽兒現在吃得飽穿得暖,個頭噌噌往上竄,眼瞅著都要一米七了,比起從前那瘦骨嶙峋的模樣真是判若兩人,她仗著自己力氣大,兩手統共拎了得有五六十斤的東西。

    “這個大米是東北那邊產的,好東西!聽說比咱們這邊的米更香更好吃。”

    樹芽兒獻寶般放下左手的一袋大米,再給了了展示右手這一箱汽水:“這玩意兒可不好買,阿姨在供銷社差點擠破頭,還有這個貝肉你們快看,多大一個!”

    以前樹芽兒很羨慕知青們懂得多,卻又不知道懂這么多有什么用,人生好像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她沒親人,連媒婆上門給她說對象,條件都不怎么樣。

    她太感謝清歡拉了她一把,對清歡來說可能只是無關緊要的一件小事,但樹芽兒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此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樹芽兒老聽大隊里的女人抱怨說家里人口多,尤其是孩子多,所以錢不夠花,糧食不夠吃,以至于她們不得不節省甚至委屈自己,賺了錢后樹芽兒發現一個人過就不用擔心這些了。

    她現在隔三岔五吃一頓肉,還能攢下錢,洗衣做飯只需要顧自己,一人吃飽就全家不餓,所以前段時間媒婆又上門,因為她在施工隊干活所以給她說的對象家里條件都直線上升時,樹芽兒還是拒絕了。

    她沒什么文化,講不出大道理,但她知道什么樣的生活舒服。

    猶豫不決的時候,選擇讓自己過得舒服的那條路準沒錯。

    正因如此,樹芽兒對清歡好感激的,要不然不會斥巨資買這么多東西,像東北大米啊還有海鮮啥的,她們這可不常見,所以樹芽兒還把賣家的話給記了下來,當著清歡玲瓏的面,吹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

    “廠長,趙同志,咋的了,你們這是啥表情?”

    樹芽兒狐疑地看著面前的兩人,劉玉香對此也表示不解:“你們沒去黑市是不知道,那家伙當時人可多了,我們真是搶破了頭才買到的!”

    玲瓏笑了,嘴巴剛張開,卻被清歡搶先一步:“辛苦你們了,不過錢別亂花,留給自己,手上有錢心里才不慌。今天我下廚,你們留下來吃飯。”

    一聽清歡要做菜,樹芽兒跟劉玉香的口水當場逆流成河。

    第655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六)

    雖然玲瓏要說的話被清歡阻止, 但了了再清楚不過——她倆平日里干了什么,又有什么計劃,基本都是晚上回家在飯桌上一起商量的, 從不避她。

    其實了了不大理解, 這兩人彼此之間很是熟悉, 可她跟她們卻是頭一回見面,從未有過什么情誼, 又談何信任?

    她不喜歡跟任何人建立任何一種親密關系,她們從不強求。

    樹芽兒跟劉玉香太實誠,送來的分量, 四個成年人類加一個人類幼兒根本吃不完, 多出的清歡請她們送去養殖場了,而美美品嘗到清歡廚藝,撐到扶著墻離開時, 樹芽兒跟劉玉香手上又拎滿了大包小包,清歡說這是回禮,根本不聽她們拒絕。

    等回了家拆開一看, 里頭的東西可比她們今天送去的價值高多了,甚至還有一塊手表!

    而且……樹芽兒想, 怎么廠長給了這么多只有黑市才買得到的東西啊?這得多貴,花多少錢?怎么不讓她們花錢,廠長自己卻哐哐如流水般往外花?

    她收回禮收的心虛不已, 很快劉玉香趁夜摸黑來了, 四目一對, 明明樹芽兒家只她一人, 劉玉香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子:“我拎回去那包東西里有塊表!”

    樹芽兒被她帶的也鬼鬼祟祟起來:“……我也是。”

    兩人眨了眨眼,開始對起回禮內容, 發現居然是一樣的,劉玉香拿著覺得燙手:“要不……咱給送回去?”

    樹芽兒仔細想了想,要是只有廠長,她是不怕的,但不知為啥,她很怕那個成天笑瞇瞇的趙知青,一想到要當著趙知青的面說那么多話,她就緊張:“那個,要不,你幫我的一并帶上吧。”

    劉玉香萬萬沒想到樹芽兒竟如此不講義氣,一時間無語凝噎,第二天上工時兩只眼睛都帶了一圈烏青,工友們順勢開玩笑,問她倆昨晚是不是做賊去了。

    跟做賊也沒啥兩樣了,反正一樣不安。

    幸好清歡心善,想到這兩人拿了回禮可能會睡不踏實,今兒特意往學校這跑了一趟,帶了一大桶紅豆湯,紅豆湯里還放了搓得圓圓的糯米小丸子,吃起來又香又甜,下了肚渾身暖洋洋,別提多舒坦。

    趁著大家休息的時候,她告訴劉玉香跟樹芽兒,東西收下就行,其她人也有,她倆不是特例。

    能拿到回禮的基本都是跟她們家關系比較親密,利益也一致的。

    見劉玉香跟樹芽兒還是有點擔心的模樣,清歡笑了:“你們忘了趙知青的工作了?實話跟你們說了吧,你倆拿來那大米跟海鮮,全是她帶車隊從外地倒騰回來的。”

    所以她看到兩人拎來的年禮時才會哭笑不得,好么,這跟把錢從左口袋放到右口袋有什么區別?

    清歡估摸著現在整個洪山縣都很難找出第二個比玲瓏有錢的,政策還沒松動,萬元戶就已經誕生了。

    因為要過年,她也是難得清閑,今年知青們除了玲瓏外基本都回家過年去了,清歡給她們開的介紹信,完全不怕有人不回來,除了家庭條件真的很好的,其她人回城沒工作也沒法念書,恐怕不如在前進大隊過得好。

    劉玉香跟樹芽兒,還有施工隊另外幾個沒親沒故的在一起過年,養殖場里的知識分子們也久違地貼上了春聯,現在大隊里的人都知道要是沒有這些老教授,大家的日子不能像現在這么舒坦,所以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視她們如洪水猛獸,甚至于有膽大的,還上門去送了剛包好的餃子湯圓。

    玲瓏經常帶著運輸隊往外地跑,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弄得到,清歡煮餃子時,她居然掏出來了一瓶葡萄酒,還給三人都斟了一杯。

    給了了的是那種白酒杯,里面的酒液可能也就兩三滴,頂多沾個嘴。

    “品質一般,但聊勝于無嘛。”玲瓏斜靠在椅子上。

    好端端個四方椅,她卻不肯老老實實坐,整個人恣意地靠著,一條腿踩著椅面,一只手搭在踩椅的膝上,另一手隨意地舉著細長的酒瓶晃悠。

    清歡湊近聞了聞:“還不錯。”

    家里三個人,口味各有不同,清歡不怎么挑食,玲瓏極度挑食,了了有時挑有時不挑,要說她們身上有什么共同點,恐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但要說她們哪里不一樣,卻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然而就是這樣性格迥異,如水火般互不相容的三人,竟在一起平淡又自然地生活了一年之多。

    不過最后了了還是被玲瓏煩到了,以前玲瓏白天要上班,頂多晚上回來煩她,現在可好,運輸隊年假放了快一個月,這人從早躺到晚,無時無刻不在睡覺,一旦醒了就來招惹了了。

    所以吃完早飯后,了了便出了門,她不喜歡跟小孩子一起玩,總獨自待著,今天也一樣。

    冬天柴火少,很多人家用的都是夏秋的囤積,一下雪,一個一個稻草垛子顯得圓溜溜的可愛,了了一般不會去河邊一類危險的地方,但昨天剛下了一場雪,氣溫驟降,河面結了一層很厚的冰,不少小孩正在上面滑來滑去,也不知在樂個什么勁兒。

    了了只是遠遠地看著,并不加入,路過一個草垛子時,不知為什么,明明沒刮風沒地動,好好的草垛子忽然顫了兩下,頂端積壓了好幾天的積雪撲簌簌地落下,幸好了了身手敏捷,躲了過去。

    她垂眸,注意到草垛子底部有個不顯眼的洞,看著像是掏出來的。

    了了不甚在意,正要抬腳,里頭忽地伸出一雙小紅手。

    小紅手看起來有點粗糙,指節紅腫粗大,生了好幾個凍瘡,然后小紅手的主人悉悉索索地從草垛子里爬了出來,睡眼惺忪,腦袋上還頂了幾根稻草。

    看樣子要不是積雪落下,她還不會醒。

    她打了個呵欠,一副依舊困倦的模樣,一抬眼瞧見了了,當初被嚇一跳:“哇!”

    了了權當沒看見她,繼續往前走。

    小紅手連連在后頭喊她:“喂,喂喂!你等一下,等一下!”

    了了權當沒聽見。

    小紅手拔腿往前趕,幾個箭步竄上來,兩只胳膊一攤開攔住了了去路:“你別走啊!你保證不把看到我偷懶的事情說出去!”

    了了還是不理她,小紅手堅決要攔,見她不知退避,了了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往其背后一扯,立馬就讓小紅手被迫原地轉了個圈,變成了背對了了的姿勢,這時了了再從她身邊走過。

    小紅手被了了露的這一手震撼到了,她震撼不已,不再糾結于了了會不會泄密,一邊追著了了的腳步一邊噼里啪啦一頓問:“你剛才是怎么做到的?你沒我高沒我壯,為啥那一下我弄不過你?你能不能教我啊?等開春了我給你摘泡泡果吃!”

    了了對一切小孩子愛玩愛吃的東西都沒興趣,野果子自然吸引不了她,小紅手卻像看不懂她的冷淡,不停地問,其聒噪程度堪比養殖場那批新買來后一天到晚叫個不停的小豬崽。

    “……你就教我一下嘛!又不會怎么樣!這樣以后家寶再搶我東西,我就能反過來教訓他了!”

    聽到這句話,了了才停下腳步:“家寶?”

    小紅手:“家寶是我弟弟啊,我家里人可寵他了,把他養得又饞又壞,他老喜歡薅人頭發,特別會欺負人,我可討厭他。”

    前進大隊不重男輕女的人家不能說少,根本就是沒有,清歡接管后情況好了很多,就算觀念依舊改不掉的,至少表面上也會裝一裝,這回大隊蓋學校,沒一戶人家敢說自家女娃不去上的。

    這其中固然有劉芬芳等女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功勞,更多的還是利益驅使,畢竟誰家跟隊里對著干,那所有人家都要孤立他們。

    小紅手家就是這樣,以前她跟大姐二姐別說上學,就是上桌吃飯都難,弟弟耿家寶把大姐頭皮都薅出血了,她爹還夸耿家寶“不愧是男娃就是有勁”,反過來就罵大姐哭哭啼啼的晦氣。

    小紅手不想被欺負,干脆自己用剪刀把頭發給剪了,弄得跟狗啃似的,參差不齊還禿了好幾塊。

    原本以為這種日子得過到她長大,沒想到忽然有一天,她們姐妹仨在家里的日子就好起來了,雖然時不時還是挨罵,但大人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打她們出氣了,耿家寶再欺負她們姐妹幾個時,她爹也會在邊上喝斥兩句。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了了沒有跟她聊下去的意思,只是問了一句家寶是誰,小紅手卻跟打開了話匣子一樣,叭叭說個不停。

    “……他老欺負我,我總不能干站著讓他欺負啊我又不傻,嘿嘿,我就偷吃他的雞蛋羹,再往他飯碗里吐口水。”

    小紅手說得眉飛色舞,“我爹以前老打我,還罵我賠錢貨,我就把他的筷子放糞坑里涮涮,反正他也吃不出來嘿嘿。”

    在她的帶動下,二姐也會悄咪咪報復回去,大姐膽子小,但也會護著她倆幫她倆打掩護。

    “等我念了書識了字,我就去城里當工人,一分錢的工資都不給他們花!”

    這是小紅手從小到大的理想,因為家里大人夸耿家寶時總說“以后我們家寶是要去城里當工人過好日子的”,于是去城里當工人=過好日子,就被牢牢記在了小紅手的心里。

    她奶跟她娘常跟她們姐妹仨說弟弟以后會給她們撐腰,所以要她們讓著弟弟疼愛弟弟,好吃的好玩的都得緊著弟弟,小紅手才不樂意呢,弟弟小時候就欺負她欺負得這么厲害,怎么可能長大后就會對她好?大人光會說話騙小孩。

    她賺的錢要全花在自己身上,買肉吃,買沒有補丁的衣服穿,買個能遮風避雨的房子,才不要花在別人身上呢。

    如果了了知道她只是回應了兩個字,結果卻換來這么一通叭叭,剛才她可能就不會開口了。

    小紅手反正從不吝于在外面敗壞她家大人的名譽,畢竟她又沒說謊,她爹敢干她就敢說,要是還敢打她,她就去找大隊婦聯,找廠長。

    除非她們一家都不想在前進大隊住了,否則絕對不敢再打她。

    了了:“還學嗎?”

    小紅手叭叭半天,戛然而止,斬釘截鐵:“學!”

    她還真有幾分天賦,一點就通,學得很快,不過小孩體力有限,平時營養攝入又不足,沒一會就累得呼哧帶喘,一熱,她手上的凍瘡就疼,恰好被出門來找了了回家的清歡碰見。

    于是回去時便又多帶了一條小尾巴。

    有清歡接手,了了總算擺脫了這個聒噪的小紅手,清歡則找了凍瘡膏出來給小紅手涂。

    “剩下的你帶回家,記得每天早晚涂一次,頂多一周就好啦。”

    小紅手對著了了時還能嘰里呱啦說個不停,哪怕了了不搭理她,可清歡不僅理她,還很溫柔地給她上了藥,給了她剛出鍋沒多久的山藥棗泥糕吃,這讓一直臉皮很厚的小紅手連脖子都跟著紅了。

    幸好冬天冷,她家里大人又吝嗇,一個月都不一定燒水讓她洗一次澡,所以就算紅到耳后根,也不怎么看得出來。

    小紅手低著頭不敢直視清歡,生怕被這個很好的人發現自己其實是故意的。

    她從小就不是個聽話的小孩,總是很有主意,用本地方言來形容就是很“獨”,不怎么在意別人的感受,只想自己過得好,所以沒多大點的時候就會偷懶了,干啥活都不盡心,洗碗會“笨手笨腳”的摔幾個,煮飯會“不小心”把家里點燃,打豬草還會“陰差陽錯”割進去幾把毒草,就連去河邊洗衣服,都能把她爹最好的一件外衣連帶木盆被水沖走。

    這樣的結果就是她總挨罵,時不時還會挨頓打,但時間一長,大人不得不接受她是個“不聰明”的女娃,只讓她干一些輕快的活,饒是如此,小紅手依舊常常干不好。

    雖然這樣,本該被分配給她的活,就落到了大姐二姐肩頭,可小紅手一點都不愧疚。

    她只是想自己過得好,這有錯嗎?

    小紅手早就把了了給盯上了,了了是廠長家的孩子,平時吃得好穿得好,身上不僅沒有補丁,衣服還常常換,身上跟頭發總是干干凈凈,兜里裝滿零嘴。

    小紅手并不是想跟了了做朋友,她就是想跟了了走得近點,關系打好點,哪怕是能吃一口了了兜里的零嘴也是得了好處。

    要不然她不會在了了經過時特意踹了下草垛子,本來她在里面偷懶睡得可香了,她娘使喚她出來撿柴火來著。

    自打大隊里風氣好了,很多人家都不敢表現得太過重男輕女,別人家啥樣小紅手不知道,反正她家是有啥好吃的,她奶就把她們姐妹仨叫出去干活,再把好東西全塞耿家寶嘴里。

    小紅手在清歡跟前手足無措,清歡瞧出來了,她不在意孩子頭發臟兮兮,伸手摸了摸,彎下腰與小紅手視線齊平:“明年來上學,要好好讀書呀,每學期都有獎勵,你這么聰明,一定能拿到。”

    像她這樣閱盡千帆的大人,一眼就能看出小孩子耍的心機,但清歡不認為這是什么壞事,能在惡劣的環境中擁有美德固然值得贊美,可為了生存耍小聰明,也不應該被指責。

    小紅手長這么大,家里人不是罵她笨就是罵她懶,從沒被人夸過,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低著頭,聲如蚊蚋的嗯了一聲。

    清歡拍拍她的肩,對小姑娘充滿憐惜:“你有大名嗎?”

    小紅手知道什么叫大名,比如耿家寶就是大名,小名叫狗蛋,她也有個小名,但她不喜歡,至于大名,家里沒人給取,就搖了搖頭。

    清歡道:“那我給你取個大名好不好,你愿意嗎?”

    小紅手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我愿意!”

    她想都知道以她爹她爺不會給她取什么好名字,可能是因為有個“家寶”弟弟的緣故,小紅手總覺得耀祖啊天賜啊家寶這種名字聽起來就臭臭的。

    但她也不想像其她女娃一樣叫什么花啊草啊,婷啊芳的。

    清歡覺得這小姑娘身上有股子韌勁兒,尤其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會說話,她家里什么情況,清歡問了下她娘爹的名字,心里就有了數。

    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下,還這樣聰明伶俐,清歡認為這是值得大人珍惜與呵護的,恰好她是成年人,恰好她又有能力。

    “崢嶸。”

    清歡找了根樹枝,在土地上寫了這兩個字。

    小紅手不認字,但她覺得這兩個字有種說不出的凌厲氣勢,明明這是個很溫柔的人。

    她學著清歡的樣子念出來:“崢嶸,是什么意思?”

    清歡:“這個詞,我們通常用它來形容巍峨的高山,或是表達某個人的才能和品行超乎尋常。”

    “啊?”小紅手有點扭捏地說,“可是,可是我不是個好孩子。”

    她又懶又饞還喜歡占便宜,渾身上下臟兮兮的,找不出一絲優點。

    “那怎么辦啊。”清歡很苦惱地看著她,目光似水般柔和,“我怎么看你怎么好。”

    小紅手感覺兩邊臉都在往外冒煙,她飛快地抬眼跟清歡對視了一下,又火速低頭。

    有什么東西在她的胸腔中開始冒尖發言,茁壯成長,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一棵參天大樹,到那個時候,她再回首看幼時的自己,興許會啞然失笑。

    小紅手就這么暈暈乎乎地回了家,兩邊兜癟癟的,她常在外頭摸鳥蛋或是找野果吃,從來有多少吃多少,鮮少帶回家,就算帶了也不會放在一眼看穿的衣兜里。

    像凍瘡膏,小紅手藏在鞋里,山藥棗泥糕她塞在貼身的棉襖里面,除非把她扒光了,不然不可能找得到。

    見她空著手回來,她奶破天荒的沒罵她,本來天寒地凍的就不好撿柴火,不過是找個理由攆她們出去。

    大姐二姐都回來了,只有小紅手在草垛子里美美睡了一覺。

    晚上吃飯當然也沒啥葷腥,但耿家寶沒有鬧著要吃肉,肯定是下午的時候吃過了。

    吃完飯上了床,小紅手才把藏了好久的山藥棗泥糕拿出來,分給和自己同睡一張床的兩個姐姐。小姑娘們從沒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哪怕已經冷了依舊軟糯香甜,最后連手指頭都吮了好幾遍。

    小紅手說:“等過完年我們上學了,就能自己賺錢買好吃的了。”

    大姐用氣聲問:“三妞兒,你哪來的?”

    小紅手正色道:“大姐,以后你不要再叫我三妞了,我有名字了。”

    說到這個她就很驕傲:“是廠長給我取的。”

    她們前進大隊有且只有這么一個廠長,一說廠長,不用帶姓就知道是誰。

    “我以后要叫耿崢嶸了。”

    就是這兩個字有點難寫,她還沒學會,不過沒關系,等她去上學了就會了!

    兩個小姑娘又高興又羨慕,妹妹有大名了,可她倆還沒有呢,耿崢嶸一拍胸脯:“等我上學了,我給你們取!”

    然后發現姐姐們的表情似乎有些一言難盡,耿崢嶸疑惑地問:“怎么了?”

    大姐說:“你是不是忘了,你去上學,我們倆也要去。”

    耿崢嶸:……

    完了,不會裝笨蛋裝著裝著,真成笨蛋了吧!

    這天過后,可能是因為之前想著占了了便宜,耿崢嶸還真正兒八經要跟了了做朋友了,具體表現為有事沒事就去了了家門口蹲點,然后當跟屁蟲。

    她是偷懶高手,每天時間充裕,不是在村里跑來跑去,就是上樹下河的掏鳥蛋撈小魚,總之日子相當多姿多彩,現在又多了一樣——跟著了了去養殖場。

    不過進了養殖場她就沒法再當跟屁蟲了,因為了了把她拎給了沈教授,現在耿崢嶸正在偷偷學習,意圖在開學后驚艷所有人。

    然后沈教授覺得反正學校還沒蓋好,養殖場的工作又不重,干脆把閑著沒事干的小孩們都抓來學習得了。

    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不也是放?

    第65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七)

    得知可以把孩子送來養殖場提前學認字后, 大隊里好多人家都動了心思。

    一開始人不算多,可沒幾天大人們就發現自家孩子變聰明了,于是一窩蜂的都想把孩子往這邊送, 正好不是農忙季, 與其讓娃們上山下河的調皮搗蛋, 不如去多認倆字。

    但沈教授這邊很快就給出個要求,那就是家里女孩男孩都有的, 必須得一起送來,如果只有男孩來,那她們不收。那些家里只有男孩的呢, 要想來, 就得去找個女孩綁定入學,否則也不收。

    反過來對女孩就完全沒要求。

    大隊喇叭里天天都有當值的廣播員講故事念稿子,還有婦聯成員做思想工作, 現在前進大隊沒哪戶人家敢說男娃比女娃金貴的話,除非他們不想在這混,以后也不想任何機會落到自家頭上, 反正被人聽到了往廠里一報,像這樣的思想落后份子就還得再往后排。

    大環境擺在這里, 所以也沒人提出異議,反正不會有人家為了不讓女孩上學,就連男孩的機會也一起扼殺。

    耿崢嶸有了更多同齡的小伙伴, 每天在養殖場如魚得水, 了了終于不用再被她纏著社交了。

    時間一晃而過, 前進大隊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著, 被無數人期待著的大隊小學終于在來年最熱的七月中旬徹底完工。

    玲瓏帶著運輸隊送來了學校所需的課桌書本教具等用品,學校老師也都招聘結束, 光是前進大隊的學生就有數百人之多,再加上附近其它幾個大隊的,學校差點兒裝不下。學生里最小的六七歲,大一些的十五六歲,校長一職則由清歡暫代。

    雖然還沒開學,但很多人還是喜歡去學校附近溜達,看到那潔白整齊的房子便止不住地高興,孩子們就更興奮了,完全不知道等開學后她們面對的將是什么。

    八月份,成功入職的老師們沒能閑著,她們被要求參加教師培訓,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都跟著經驗豐富的老教授,原以為當老師就不用下地,沒想到學生還沒教到,自己先學得暈頭轉向。

    八月二十九,是春山小學第一屆新生正式報到的日子,一大清早整個大隊就都忙了起來,清歡家也不例外。

    了了穿上了新衣服,背著新書包,她對這些身外之物向來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清歡卻說儀式感必須得有,哪怕她并非真正稚童。

    生活條件好了,很多人家也都開始舍得給孩子做或是買新衣服,但了了一出現在學校門口,那還是吸引了萬千矚目,原因很簡單,她穿了一雙玲瓏從南方帶回來的躍嶺牌白色運動鞋!

    放到一二十年后,這么一雙運動鞋可能并不起眼,但放在大多數人都還在穿自家納的布鞋的現在,真是讓人羨慕得不行,這種款式丹山市恐怕都沒有賣的!

    清歡暫代校長,今天又是開學日,有許多事情需要她著眼,所以送了了上學的是玲瓏。

    早上這位主動請纓時,了了沒有拒絕,反正拒絕也沒用,不如少說兩句話,省點力氣。

    “干嘛用這種眼神看我,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了了不知道玲瓏是從哪無中生有出她眼神的異樣的,因為她根本啥都沒有想。不過她懶得反駁,過往的經驗告訴她,無論她說不說話,玲瓏都有話說。

    “被我說中了所以不說了?”

    了了:……

    隨后她的頭頂被按了一下,然后玲瓏就不管她開始跟旁人說話了。

    她大概是生來便應萬眾矚目,在人群中如魚得水,等她再回到了了身邊,了了抬頭看她,玲瓏則俯首:“怎么?”

    “你要做什么?”

    了了問。

    玲瓏聳了下肩:“做下市場調研罷了。”

    緊接著道:“我看中一個鞋廠。”

    了了沉默了幾秒才問:“能買?”

    玲瓏:“暫時不能。”

    她突然沖了了露出很邪惡的笑容:“所以我動了點小手腳。”

    了了沒問她動了什么小手腳,這兩年玲瓏一直在外面忙,她們三人雖然住在一起,卻并不會過多地干涉彼此的事,總之有一點了了很肯定,那就是玲瓏非常有錢,這些錢足以支撐她在政策放寬后第一時間累積起驚人的財富,從而徹底實現其驕奢淫逸揮金如土的生活理念。

    “趙同志!”

    驚喜的打招呼聲暫時中斷了兩人的交談,玲瓏低頭時還笑得很邪惡,一抬頭跟人說話,又是真誠和熱情:“袁同志,好久不見!”

    袁老師屬于下鄉最早的那批知青,她下鄉時不到十六,現在都三十了,跟她同一批的知青們基本都在本地扎了根,同知青點的知青們來了又去,只有她始終未婚。

    春山小學招老師不限大隊,其實袁老師這些年在農村生活,比起其她因家庭瑣事將所學知識忘得差不多的知青,她閑暇時都會翻翻書,所以很幸運地被選中。

    跟她競爭的還有個去年剛來的男知青,筆試成績比她高,但袁老師面試表現更好,二則是負責招聘的人認為女性更適合教育行業,兩相抉擇下,最終袁老師被錄取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給她做面試的正是玲瓏。

    她剛從辦公室里瞧見玲瓏,立馬就出來打招呼了,等視線落到了了身上,更是歡喜,好聽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撒:“這是你家里的孩子吧?透著股聰明勁兒,一看就有出息。我看她年紀不大,應該是上一年級吧?正好我今年就帶一年級,趙同志你帶孩子報名了吧?要是還沒來得及我帶你去吧?”

    噼里啪啦說了一大串,玲瓏笑嘻嘻回道:“正要去呢,不過她不上一年級,她上五年級。”

    袁老師大為震撼,低頭瞧瞧這個頂多到她腰身的小女孩,嘴皮子差點兒不利索:“五,五年級?”

    “是啊。”玲瓏拍拍了了的肩,“這孩子除了聰明一無是處,讓她跟別的小孩一起從一年級開始念,對她來說太浪費時間了。”

    袁老師又仔仔細細將了了打量了一遍,確實是個干凈明朗,一看就不一般的小孩兒,但一上學就上五年級?真的假的?

    “她多大了?”

    玲瓏:“六歲。”

    本地有算虛歲的習俗,也就是說如果算上虛歲也才七歲……春山小學允許學生跳級,前提條件是考試通過,像耿崢嶸那一批直接上二三年級的小孩兒,報完名后都要去參加考試的。

    袁老師:“真厲害啊!”

    她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了了。

    八月份老教授們給新老師做培訓是在已經蓋好的學校,了了平時不在家就是在養殖場,所以袁老師才沒見過她。

    很多十五六歲才來念書的學生以前基本大字不識一個,這就導致今年跳級讀五年級的只有了了。

    五年級只有一個班,班級跟學生全年級最少,來就讀的大多都是附近大隊的學生,她們之前就在公社小學念五年級,春山小學離家近,整體環境跟設施都比公社小學要好,與其走幾十里地去公社小學,干啥不來春山小學呢?

    公社小學那邊不想放人都不行,學生自愿去,春山小學的暫代校長又是如今洪山縣的大紅人清歡,所以他們都憋著口氣,據說這學期要好好教學,等年底出成績時給春山小學狠狠一擊。

    聽說春山小學的老師都是現招的,絕大多數沒有教學經驗,學生更不必說,居然有快二十歲還不認幾個字的,就這種水平拿什么跟公社小學爭?等著瞧吧,年底那些轉去春山小學的學生還有她們家長,到時腸子都得悔青!

    今年開學報名,天天有事沒事就往學校附近溜達的大人們終于能借此機會進學校里看個清楚了。這一進門,沒有一個不咋舌的,她們中很多人去過公社甚至是縣城,雖說沒進去過吧,但也有路過,怎么說呢,感覺她們春山小學不比縣城小學差啊,瞧這墻白的,瞧這房子結實的,還是三層小樓呢!

    有些人看了學校的建筑,暗暗記在心里,聽說這施工隊就是前進大隊的,現在手里有點余錢,要不等翻房子,就找她們?

    樹芽兒人在家中坐,活從天上來,大到蓋房子小到挖口井,總之活多到她們一整隊輪班干到明年都不一定干得完。

    與此同時,了了考完了試。

    一人考試三個老師監考,哪個小孩抵擋得住,一開始窗外無意間經過一個學生,發現教室里的奇景后火速趕回班級宣傳,然后來圍觀的人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誰讓玲瓏有本事,弄來了一大批玻璃給教室安上,看得可清楚了。

    學校里還有家長,湊熱鬧過來瞧時得知里頭的小孩兒要跳級讀五年級,這下可了不得,他家小孩首當其沖受到了傷害:“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到時你要不好好學,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男孩不服氣地說:“考試怎么了,又不一定考得過。”

    事實上結束時間比包括袁老師在內的監考老師們想象中還要快得多。要不是她們親眼看見她寫卷子,真讓人覺得了了其實是不會寫才交卷交得這么快。

    卷子是兩位五年級的監考老師出的,整體難度中等,以現在的學生水平,考個六七十分就算不錯了,何況了了還沒念過小學。

    兩人一邊改卷子,一邊驚奇地看了了,她們改得很快,哪怕是以老師的角度來挑剔地看這兩張試卷,也很難找得到扣分點,這孩子真是聰明啊!

    教室外湊熱鬧的越來越多,中途袁老師還特意出去了一趟,把閑著沒事來圍觀的學生跟家長們勸得離遠了些,現在考完了,她把教室門一打開,就有好奇的人湊上來問,想知道里頭那小不點考試結果如何,通過與否。

    袁老師并未隱瞞:“兩門都是滿分。”

    先前跟父親頂嘴的小男孩感覺天都要塌了!

    他跟家里的姐姐都提前去跟老師們學習了,可他平時在家受寵,根本坐不住,上課開小差不說,老師布置的作業還從來不寫,被老師找到家長,狠狠地挨了好幾回揍。反倒是姐姐,在家里不如他得大人喜歡,可學習卻很認真,還被老師夸了,開學直接讀二年級。

    把他襯托的又挨了頓揍。

    現在可好,來了個年紀跟他差不多但直接讀五年級的,回家恐怕又要吃竹筍炒肉了。

    耿崢嶸原本還想跟了了同班,沒想到差了好幾個年級,只能含淚錯過。

    再沒有比上學更讓她快樂的事情了!

    兩個姐姐讀二年級,耿崢嶸是三年級,家里四個孩子,只有耿家寶得老老實實從一年級開始念——他倒也想跳呢,可惜姐弟四人他最不肯努力,覺得讀書太苦,不如在家里玩來得痛快。

    耿崢嶸感覺自己很陰暗,她沒跟任何人說,包括她很喜歡很崇拜的清歡,因為她打心底高興耿家寶不愛學習,高興家里人這么寵著他。

    等過個一二十年,會變成什么樣呢?真讓人期待。

    但大姐心很軟,家里娘爹奶爺一說你們做姐姐的得好好教弟弟,他成績不好你們臉上也沒光,大姐就會試圖督促耿家寶念書,耿崢嶸覺得大姐很傻,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毫無意義。

    耿家寶學好了,大人會說男孩就是聰明有本事,不會給大姐記功,耿家寶學不好,那就是大姐沒認真教,說不定還要怪她心眼壞,故意保留不傾囊相授呢。

    耿崢嶸想,清歡阿姨可能看錯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好孩子,因為她不想去勸大姐,萬一大姐把話跟家里大人或是耿家寶說了,耿崢嶸自己就會惹火上身。

    為了不讓自己吃可能會有的虧,耿崢嶸從不在大姐插手弟弟學習的時候多嘴。

    她覺得大姐被大人糊弄了,大家都去上學后,在家里確實干的活少了,但這不是應該的嗎?耿家寶還從沒干過活呢,她爹也好意思要她們姐妹幾個感恩,呸!

    別說她的待遇比不上耿家寶,就算家里真一視同仁了,前面欠缺的幾年不補回來她也不認。

    耿家寶那么享受還理直氣壯,她吃點他手指縫里漏出來的好處憑啥就要感恩?

    二姐想勸的時候,耿崢嶸沒有阻止,二姐向來跟她要好,所以耿崢嶸提醒她話別說得太難聽。

    二姐:“你不跟我一起說她?”

    耿崢嶸:“我不去。”

    二姐:“為啥?我們是姐妹。”

    耿崢嶸想了想說:“就算是親姐妹也一樣,我要幫誰,前提肯定是自己不吃虧,大姐現在被爹他們哄得一愣一愣的,我怕她轉頭給我賣了。”

    二姐:“大姐不是那樣的人。”

    耿崢嶸:“我不管她是不是那樣的人,反正有可能害我挨打的事我不干,你最好也別干。”

    假使她要幫助某個人,也必然會是在自己有余力,且絕不對自己造成傷害的前提下。她的心一定是很硬很硬的,但心如鐵石的人才能把自己保護的最好。

    她才不信爹說的會對她好,也不信娘說的以后弟弟會給她撐腰,她只相信她自己,靠等著別人對自己好來獲取幸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家里的雞蛋都進了耿家寶的肚子,這讓耿崢嶸怎么相信長大了耿家寶就會愿意把肉分給她?

    不盲目相信任何人的給予,凡事以自己為先,這是耿崢嶸的生存本能。

    正如學校的老師們說得那樣,沒有什么是比學習更簡單,也更有效的方法了,因為她不像耿家寶那樣凡事有人兜底,想要過得好,就不能被困死在這里。

    比起生活中的懶散,耿崢嶸把所有的勤奮都傾注在了學習上,期中考試時成功拿了年級第一,還得到了學校的獎勵。

    一個筆記本,幾個作業本還有幾支筆,以及五塊錢。

    當老師喊了耿崢嶸的名字,讓她上臺領獎時,她從人群中站起來,感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艷羨目光,這種因自己的優秀被人矚目的感覺實在好極了,她是憑借自己努力學習考取高分獲得的獎勵,老師們喜歡她,同學們羨慕她,再不會有人因為她衣服洗不好飯做不好而徹底否認她身為女孩的尊嚴。

    耿崢嶸領了獎狀跟獎品,握著五塊錢的手微微顫抖,這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有這么多的錢。

    隨后三四年級也都上臺領了獎,最后才是五年級,饒是了了比同齡人都高,站在五年級的幾個人中,還是被比了下去,她的同學年紀最大的都有十七了!

    這次期中考試,用的卷子是春山小學的老師自己出的,如果不出意外,期末考試也是。

    卷子難度不算高,中等偏下,主要是想給剛剛上學的孩子們一點信心,誰說大隊小學就一定不如公社小學了?

    但到了期末就不一樣了,原本已經出好的卷子就等復印了,校長卻帶回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那就是這學期的期末考試,她們春山小學要參加縣統考!

    如今擔任春山小學的校長的是一位姓顏的老教師,本來已經退休了,硬是被清歡請了來。

    顏校長神情嚴肅道:“據說公社小學已經開始給學生補課了,就等期末考試壓咱們一頭,所以咱們也不能松懈,必須得再抓緊一些。”

    老師們聽得緊張不已。她們之中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在少數,一想到要跟公社小學那些教了十幾二十年的老師比,說有信心那是假的。

    顏校長意味深長地看著大家:“想想看吧,到時候咱們的平均分要是不如公社小學,人家肯定要說,就這水平,還搶學生,說不定那些從公社小學轉來的學生,明年都還要轉回去呢。”

    見老師們個個如臨大敵,顏校長又笑了:“不過咱們是新辦的學校,就是輸了也不丟人,頂多學生沒了,不需要咱們了嘛。”

    老師們:……

    不能輸,一定不能輸!或許就算是輸了,分差也絕不能拉開太多!

    于是春山小學的學生們有福了,她們也開始補課了。

    五年級作為畢業班,受到的矚目最多,學生幾乎全是從公社小學轉來的,家長們可能覺得春山小學離家近,學校建得又漂亮氣派,轉回來多方便啊,還不用再跑幾十里的路。可公社小學不這么想啊,好好的學生跑沒了,那她們可不得從成績上找補回來?

    為了激發學生們的主觀能動性,公社小學承諾,參與縣統考的年紀,排名年級前三的都有獎勵,要是能進縣排名,直接獎勵五十塊錢!

    這可不是什么小數目,普通農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賺工分,年底也不一定落得著這么多錢,所以消息一經傳出,連家長都為之沸騰,巴不得拿獎金是自家娃!

    不過這只是個美好的愿景,誰都知道春山公社現在以前進大隊為首開始發家致富,但這不代表學生水平也會跟著上升,至少在之前,公社小學沒幾個人進過縣排名,最好一次的成績都是五十開外。

    至于春山小學……考卷都是自己出的學校,班級平均分超過公社小學又能說明什么?

    公社書記也希望公社小學能爭口氣,壓春山小學一頭。

    他心里對清歡有點怨氣,因為清歡申請在前進大隊建小學時,公社書記其實提過想安插幾個人進食品加工廠被清歡拒絕,之后公社書記就想卡一卡她,沒想到清歡直接走何書記的路子,再不通過他了。

    加工廠賺錢啊,眼看著前進大隊家家戶戶吃上肉穿上新衣,修路蓋房建學校,公社書記不心動,他家里人也心動,哪怕是在加工廠當個小領導,不也比辛辛苦苦每天上班賺那倆錢輕松?

    錢帛動人心,不外如是。

    清歡現在是大能人,在省里都掛過名,公社書記跟她說話也得掂量掂量,真下手使壞,他沒那膽子,也就能在這點小事上膈應人了。

    殊不知清歡從沒把他放在眼里過,更沒把他當回事,她建學校本身目的并非為了成績,只是不希望女孩們沒有學上,得不到成長的機會。

    第657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八)

    了了在五年級待得還不錯, 主要是她比同班同學年紀小很多,大家全都拿她當小妹妹看,這對了了來說反倒是好事, 那些小孩才會玩的游戲千萬別帶她。

    由于年齡小個子矮, 了了當仁不讓地坐在教室第一排, 她在班級里非常安靜,也不是沒有女生想帶她玩, 覺得她小小一個待在那沒人說話沒人耍怪可憐的,結果湊近了一瞧,人家不知在看什么書呢, 上面盡是些古古怪怪的外國字, 小姑娘們看不懂,但大為震撼,并油然而生出一股敬意, 總覺得拉著了了玩是在耽誤人家。

    久而久之,了了在班里便成了個獨行俠。

    和她一樣不愛玩的還有個女生,叫耿厚澤, 在前進大隊,她是為數不多的被家里人送去公社小學念書的女孩, 所以她非常刻苦,課間除了上廁所基本不帶挪窩的,聽說她雖然在讀五年級, 其實已經開始學初中知識了。

    要是了了沒來, 耿厚澤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回回能把第二名拉出七八分甚至十幾分那種, 但了了讀了五年級后,不管耿厚澤再怎么認真, 也都只能考第二名,再不然就是兩人并列第一。

    耿厚澤因此很不服氣,她不覺得自己比了了差,那為啥連六歲的小孩都考不過?

    于是她比從前更加努力,有女生放假去耿厚澤家找她玩,親眼看見她居然一邊吃飯一邊看書,太恐怖了!

    耿厚澤父親死得早,她娘一個人帶著她,二叔見她們孤兒寡母的,想霸占她家的房子,耿厚澤母親便帶著她回了娘家。

    可娘家有兄弟,住個一年半載還沒什么,再久了人家也不愿意,好在后來大隊有了廠子,耿厚澤母親順利進了廠子上班,娘倆的日子這才好過起來。

    哪怕是在最難的時候,耿厚澤母親也堅持送女兒去念書,她從婆家被趕出來后,她就帶著女兒去改了戶口,連姓一并給改了。

    那邊人不是說女娃以后是要嫁人的,不是他們家的嗎?那甭管耿厚澤將來有沒有出息,都跟他們一點關系沒有。

    耿厚澤很要強,沒跟了了同班前她還會出去玩一會,現在是徹底不玩了,而且了了干什么她都很注意,似乎是想從中找到了了成績穩壓自己一頭的秘訣。

    聽老師宣布這次要全縣統一試卷后,耿厚澤更有動力了,要是她能考到第一名,能賺好多好多錢!

    了了在耿厚澤心里,就是跟她搶錢的對手,兩人關系能好就奇怪了。

    不過這只是耿厚澤單方面的敵視,了了并沒有多么得意——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總不能因為比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成績好便沾沾自喜。

    而這一切在耿厚澤看來就是:啊她真的沒把我放在眼里,我連當她的對手都不配嗎真是氣死我了!

    氣得她當天晚上狠狠吃了三大碗飯,次日路過了了身邊時,耿厚澤難得優越感十足地昂首挺胸,只把視線下垂,唔,這個角度剛好看見這小孩的頭頂,頭發倒是蠻茂密的,可惜太矮了一點。

    了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耿厚澤趾高氣昂從自己面前經過,不知道對方突然神氣什么。

    期末統考只考語文和數學,一個上午就結束了,因為知道這次考試的重要性,學生們出了考場神情都比較凝重,有些沒考好的眼圈兒直接紅了,了了也迎來耿厚澤難得一次的搭話時間。

    “喂,你考得怎么樣?”

    了了瞥了她一眼:“還行。”

    還行是個什么答案?耿厚澤自我感覺也挺良好,她皺皺眉:“最后那道附加題你做出來了嗎?”

    卷子整體難度偏高,但不是難在知識點,而是題目出得比較賊,陷阱很多,稍不注意就要完蛋,真正的難題是最后一道附加題,這道題特意標注了可以不做,但附加題總分二十,也就是說,做對了附加題能拿到一百二十分!

    這得甩出多少人去啊!耿厚澤后半部分考試時間全在琢磨這道附加題了。

    她能感覺到這次考試縣里真的很重視,以前她們考試,監考老師都是自家學校的,這次卻是公社小學的老師,她們學校的老師則是去公社小學交換監考,堅決杜絕作弊的可能。

    除了好勝心強,想賺錢讓娘不要那么辛苦外,耿厚澤還想給春山小學爭口氣。

    她之前是在公社小學念書的,可大隊里在公社念書的女孩很少,耿厚澤經常得單獨上下學,她娘很擔心她遇到壞人,所以只要有時間就接送她。

    春山小學建立后,耿厚澤主動提出要轉回來,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沒有錯。春山小學的老師更負責、更認真,學校的學習氛圍也比公社小學好,就連教室玻璃都比公社小學更亮!

    了了嗯了一聲。

    聽她說也做出來了,耿厚澤輕哼:“那你也不一定對。”

    說完驕傲地一扭頭,走了。

    了了:……

    為了公平,這次所有的卷子,包括公社小學在內,通通都收到了縣中心小學,糊名裝訂,再由老師們進行批改。

    春山小學的老師們也要參與改卷,因為去的人不少,顏校長特意找玲瓏幫忙安排了輛車。

    車子駛進大隊時,整個大隊都為之沸騰了,大家從沒看過這么奇怪的車!說它是拖拉機吧,它不是,說它是卡車吧,它也不是,方方正正,沒有一眼就看得見的發動機倉,后面也不帶行李倉,瞧著可有趣了。

    “這叫面包車,進口的,國內很少,我也是從南邊弄來的。”玲瓏笑著說。

    面包車的舒適度其實不如小轎車,但小轎車她就算是有錢買,現在也不好大剌剌開出來,面包車就沒那么多講究。

    這輛銀白色的小面包車,一共可以坐八個人,要是擠一擠還能更多,反正送老師們去中心小學改卷肯定是夠了。

    顏校長原本想著跟貨車一起去就行呢,再不然坐拖拉機也行,沒想到玲瓏開來輛面包車,害她都想坐一坐體驗一下了。

    袁老師是此次的改卷人之一,她們每個年級出兩個,正好十個人。說來也有趣,公社小學的老師同樣要去縣城,公社書記便安排拖拉機手送她們去,全程沒通知過前進大隊,好像春山公社只有一個小學一樣。

    巧的是兩邊同時間抵達中心小學,這邊坐著突突突冒黑煙的拖拉機,對面人家是光鮮亮麗的面包車,公社小學的老師們喝了一肚子冷風,春山小學的老師們下車時個個臉蛋白里透紅,對比不可謂不強烈。

    “哎呀,怎么這么巧。”

    玲瓏先一步開口,她笑著說:“我還想著把我們大隊的老師送來,轉頭再去接你們呢,沒想到你們居然自己來了。”

    她不是老師,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得她,面對公社小學老師們的迷茫,其中一個拖拉機手笑著來跟玲瓏打招呼,雖然她不是前進大隊的知青,但當時拖拉機手的位置空出來時,她們都找玲瓏請教過。

    老師們一聽,總算是鬧明白了,合著書記讓她們坐拖拉機來,本來看著是好心,但他要是沒突然發好心,她們就能坐面包車了。

    這小車看起來就比拖拉機舒服,真可惜啊。書記也真是的,平時從來不管公社小學的大小事,教室玻璃壞了,學校想申請點資金他都拖著不給批,今天突然這么善良讓拖拉機手送她們,大家還不習慣呢。

    可憐公社書記滿心想著區別對待,在公社小學給自己長長臉,同時也讓春山小學意識到沒有自己這個書記她們吃了多少虧,不曾想偷雞不成蝕把米,春山小學的老師們沒有羨慕,公社小學的老師們也沒感激。

    白忙活一場,還被兩位拖拉機手背后蛐蛐,仗著是個領導,瞎給人找活。

    寒暄過后,兩邊的老師們彼此之間還是很友好的,她們畢竟來自同一個公社,雖然說在學生上有點點過節吧,但總不能丟臉丟到外頭。

    “我們學校這半年來抓學生學習抓得可緊了,那班級平均分是噌噌往上增啊,就是不知縣里小學的學生成績怎么樣。”一位公社小學老師說道。

    春山小學的老師不甘示弱:“我們學校也不差啊,都說孩子是祖國的花朵,教師是花園中的園丁,我們教起孩子,那也是毫無保留的。別的不說,我班里有個叫耿崢嶸的女孩,從來沒考過一百分以外的成績。”

    公社小學的老師就說:“你二年級的吧?其實一二三年級要學的知識都很簡單,考雙百的一抓一大把,四年級才是真正的分水嶺,很多一二年級成績好的,念了四五年級慢慢就下滑了。”

    剛剛還很友好的氛圍,轉眼間火藥味十足,這卷子還沒改呢,不知等成績出來又是啥樣。

    兩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直到開始集合,才沖對方異口同聲地一哼,扭頭走人。

    往年改卷,各科老師都是一人改一張,今年則有所變化,說是每個人負責一大類,改完就傳給下一個,最后再進行統計與核對。

    這樣極大程度的避免了有人懷有私心,總之老師們對此沒什么意見。

    閱卷足足持續了一天,到了傍下午才徹底結束,因為全得人工統計,還挺費時間的。

    縣小學的老師們壓根沒把公社小學放在眼里,更何況是大隊小學。高考雖然取消了很多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讀書無用,看重孩子學習,愿意送孩子來學校的家長不在少數,她們縣小學多年來始終注重教育,聰明孩子更是有好幾個,不可能比不上公社小學。

    真不知道縣里這回非要統考有什么意思,讓公社小學跟大隊小學意識到她們跟縣小學的差距有多大?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縣小學的老師們對各個公社來的老師們態度可和善了,甚至不吝向她們傳授一些教育學生的技巧,聽得公社老師們頻頻點頭,心里大呼學到了學到了。

    可糊名一撕開,分數統計完了,排名也排完了,笑容便從縣小學的老師們臉上消失,轉移到了其她老師,尤其是春山小學老師的臉上。

    一共五個年級,三個縣第一出在春山小學,二年級、四年級和五年級,尤其是含金量最高的五年級,縣第二居然也在她們學校!

    此外,春山小學的整體平均分非常高,除了五年級平均分沒趕上外,一二三這三個年紀的平均分通通位列第一,四年級也沒掉出前五!

    如果眼刀子能殺人,相信春山小學老師們已經體無完膚了,她們一個個憋笑憋得很辛苦,明明心里爽翻了,嘴上還要謙虛地表示說哪里哪里,都是運氣好。

    運氣好?

    運氣好可能一個兩個考得好,但她們學校是每個年級都很好!五年級最差,那也是跟其它年級做比。

    此時此刻,縣小學的老師們,尤其是五年級的老師們,忍不住埋怨起了非要出最后一道附加題,說什么沒有難度就無法區分學生水平的校長。現在難度是有了,但第一也成別人的了。

    “這個叫王了了的孩子,以前是咱們公社小學的嗎?”

    雖然看縣小學吃癟很爽,但公社小學的老師們還是止不住羨慕,全縣第二的耿厚澤她們知道,在公社小學就是很出眾的小孩,按說能考過耿厚澤的學生,不可能在公社小學默默無聞啊。

    春山小學是今年才建好的,這孩子之前難不成是在其它公社小學讀的書?

    袁老師聽身邊的老師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猜測,忍住想要炫耀的心情,盡可能地用淡定的語氣道:“什么呀,這孩子今年虛歲才七歲,入學后直接念的五年級,這之前根本沒上過學。”

    老師們:???

    這下連沉浸在失落中的縣小學老師都驚訝了:“真的假的,沒上過學,那她咋上的五年級?”

    “我們前進大隊有幾個老教授,她們研發出了做腸衣的新型材料,還上過報紙呢,這孩子就是她們教的。”袁老師與有榮焉,“不過也是這孩子聰明啊,大隊里挺多孩子跟著老教授們學的,就屬她最厲害。”

    于是就有人說:“難不成這孩子是個天才?我聽說有些人生來智商就比別人高,說不定這孩子以后能當科學家呢。”

    了了的班主任點頭:“是啊,這孩子確實不一般,平時她看的書,說實在話,我這當老師的都看不懂。”

    老師們聞言,不由得一陣欣羨。

    今日一戰,春山小學的老師們順利凱旋,原本憋著一口氣想給春山小學來個下馬威的公社小學老師們含恨而歸,其實她們學校這回也不算差了,跟往年的自己比,提高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可成績嘛,向來只有第一名最耀眼,連第二名都會因此黯淡無光。

    耿厚澤與了了只差了兩分,但獎金足足差了三十,這讓她很是懊惱。

    回學校拿素質報告書的當天,耿厚澤上一秒剛領了獎狀、成績單還有文具現金等獎勵,下了領獎臺就對了了宣戰:“下次我不會輸給你了!”

    了了:“。”

    晚上清歡跟玲瓏下班回家,清歡還好奇呢:“你的獎狀呢?”

    了了沒想到她工作那么忙居然還記得自己的事,指了指自己的房間:“放在書架上。”

    清歡立刻去拿出來看了,并且理所當然地把獎狀貼在了堂屋墻上,她自己做的相框,割的玻璃,十分顯眼。

    “不錯不錯。”玲瓏邊點頭邊說。“活了不知多少年,總算是能在一眾小學生中殺出重圍考第一了。”

    了了:“我不是小孩。”

    也不知這句是跟清歡說,還是在跟玲瓏說。

    清歡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呀,但那有什么關系,還是說我這樣做讓你覺得不舒服了?如果是,我跟你道歉,然后咱們把獎狀拿下來就好了。”

    了了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干脆沉默不語。

    玲瓏:“嘖,無欲無求的,有什么意思?”

    了了反唇相譏道:“你這樣就有意思?”

    玲瓏嘶了一聲:“怎么沒有意思?有意思得很。”

    然后便作勢伸手來抓了了,了了當然不會傻站在原地被她抓,兩人一個追一個逃,清歡靠在門框上笑。

    這一年過得異常地快,值得一提的是,春山小學一戰成名,第一學年都沒過,寒假里就有不少人家想把孩子轉來。

    沒有多少人知道,新的一年,將是天翻地覆的嶄新一年。

    今年過年玲瓏依舊沒有回家,周惠想她想得厲害,居然跟趙建設一起從省城來看她了!

    玲瓏吃了一驚,她這一年多來都忙,之前剛開始做事時,還會偶爾回趟家,后來壓根就沒怎么進門,信也很少寫,往往周惠跟趙建設寄來七八封,她才回一封,有時甚至一封都沒有,真不知道周惠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而且周惠不是空手來的,她跟趙建設兩人都是大包小包,讓人懷疑她倆是不是把家里的年貨全給帶來了。

    本來周惠都想好,見著這狠心的姑娘時非說她一頓不可,誰知一碰面,玲瓏就跟從沒和她分開過一樣撲過來,親熱得很,她就完全數落不起來了,抱著玲瓏不撒手。

    玲瓏安慰她說:“你還不了解我,我是那種會吃虧的人嗎?你看,我現在過得多好,長高了都。”

    周惠吸了吸鼻子,身子后仰,仔細打量過后肯定道:“是又長高了,人也更精神了。”

    玲瓏笑著攬住她肩膀,帶著她往家里走:“那可不,我現在可是運輸隊隊長,縣長見了我都得跟我打個招呼呢。”

    她完全有能力繼續往上升,但玲瓏對進單位上班毫無興趣,她最煩條條框框,心里從來只有自己,不顧他人死活。之所以還在運輸隊工作,完全是為了賺錢,這幾年走南闖北,她又有一雙如炬慧眼,不知撈了多少黃金古董,全藏在她在南邊的一棟房子里,周惠要是見了,恐怕得立馬暈過去。

    如今國家逐漸允許個體經濟和民營經濟發展,玲瓏已經看到驕奢淫逸的生活在向自己招手了。

    她的龍宮中堆滿奇珍異寶尚且不夠,貧窮的人生于她而言與牢籠無異。

    緊接著玲瓏給周惠和趙建設介紹了清歡跟了了,周惠特別感激清歡,在她看來,要不是認識了清歡,她家冬冬也不會成長到現在這樣,這次她帶這么多東西來,一半以上都是給清歡的謝禮。

    清歡先是失笑,隨后對兩人的到來表示歡迎,周惠尤其喜歡了了,但她不是那種看到小孩就硬要上去逗兩下的人,所以也并不招了了討厭。

    玲瓏跟周惠相處的時間滿打滿算就那么點,還沒有跟運輸隊的同事多,對周惠的印象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抓,很能干很疼孩子,卻又難免有些偏心的人,這也是這個世界大多數母親的縮影。

    但周惠來了大隊沒兩天,就跟所有人混熟了,這其中固然有玲瓏的原因,周惠本身的人格魅力也不容忽視。

    趙建設話比較少,他來看了女兒后,在家就干活,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給菜園子澆澆水翻翻地,時不時出去溜達兩圈,反正遠不如周惠過得豐富。

    等過完了這個年,周惠跟趙建設就要回去了,她拉著女兒的手依依不舍:“知道你忙,所以你有空的時候回趟家就行了,你的房間媽一直給你打掃著呢,被子也每星期都曬。等往后有時間,媽再來看你。”

    來了這一趟,周惠是徹底放了心,她還跟去了運輸隊看過,確認女兒比在家里時過得還好,也就沒什么好擔憂的了。

    就是離得遠,難免想得慌。

    玲瓏任由她拉著自己叮囑,問:“媽,你現在在工會干得怎么樣?”

    周惠是個閑不下來的人,沒工作的時候都要找點糊火柴盒的活,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心里才不慌。后來沾女兒的光進了四廠工會,一開始還行,大家對她都挺客氣,但時間一長,很多問題就都出來了。

    第65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九)

    周惠嘆氣道:“就那樣吧。”

    “這幾年, 回城的知青挺多的,反正城里都快吃不起商品糧了,工作也缺, 你爸廠子里臨時工的位子都賣到一千一個了, 就這還搶破頭, 供不應求呢。”

    工會算是廠里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但也因為這個亂糟糟的, 誰要是有點什么消息,防同事就跟防賊一樣,周惠在工會天天就喝茶看報紙混日子拿工資。

    玲瓏若有所思道:“這樣啊。”

    “是啊。”周惠點頭。“人多了, 糧食不夠吃了, 就漲價嘛,什么都貴。”

    玲瓏:“那要是我這里有活給你干,你愿不愿意辭職跟著我?我給你開工資。”

    周惠笑了, 嗔道:“你這丫頭,媽給你干活還能要你的錢?”

    她還怕每個月貼補給女兒的不夠呢。但讓她離開廠子,她舍不得, 廠子里可是鐵飯碗啊!

    雖然玲瓏現在身家頗豐,但她從不“懂事”, 每個月回信她不一定會寫,可周惠跟趙建設匯來的錢、寄來的東西,她都照單全收, 絕對不推辭。

    她不要, 就被留在城里的大哥用了, 再不然就是給同樣下鄉的二哥三哥, 總不能因為她自己有本事,所以就把屬于自己的補貼轉讓出去吧?她是再自我不過的人, 從不在意旁人的想法,更不可能考慮旁人的感受。

    “要不要錢的再說吧。”玲瓏道。“到時我叫你。”

    周惠只以為女兒在開玩笑,姑娘擱運輸隊干得好好的,她這么大歲數的人,難不成還能去運輸隊當司機?而且這離家那么遠,怎么看都不方便。

    玲瓏:“說不定到時候我就回城了呢,那你總得來幫我吧。”

    周惠:“你要能回城那再好不過了,現在工作不好買,我讓你爸一直跟著問呢,等廠里有空位,立馬給你買了,那時你就能回城了。”

    前進大隊再好也是農村,平心而論,周惠還是希望女兒能在城里生活。

    玲瓏:“要不了多久的。”

    彼時周惠只以為她是隨口說說,沒想到新的一年還沒過完,女兒真的就回來了。

    這都是后話。

    自打被春山小學這匹橫空出世的黑馬搶走所有風頭后,被狠狠打臉的公社小學及縣小學愈發抓大教育力度,力求在下一次全縣統考中力爭上游,將春山小學斬于馬下。

    顏校長原本擔心老師們取得了一次好成績就沾沾自喜,沒想到老師們短暫地興奮過后又重新投身于教學當中,看樣子獎金果然是最能給人提供動力的,誰帶出好成績誰就有獎勵,所以老師們能不認真工作嗎?

    這段時間,晚上清歡跟玲瓏下班回來,了了經常聽她們在一起討論以后。

    以其它世界的歷史軌跡來做參考,恢復高考也就這一兩年的時候了,從玲瓏現在經常往家里帶些時髦玩意兒來看,國家對經濟的控制力度逐漸減輕,南方一些城市甚至已經有了個體經營的出現,市場經濟必然將要快速發展。

    又一天晚上,兩人在說話時談到高考,清歡肯定是要考的,她要往上走,學歷就不能只是高中。這兩年她已經申請通過了小初高的考試并且拿到了畢業證,和書記欣賞她,想推薦她去讀工農兵大學,被她以大隊需要自己為由拒絕。

    如果她現在去讀工農兵大學,可能在當下看是件很好的事,然而高考一旦恢復,就會很尷尬,不如等一等直接參加高考。

    玲瓏也要考,她倒不是需要個好看的學歷,純粹是不想比別人差。

    了了:“我跟你們一起考。”

    清歡聞言,并沒有特別驚訝,而是問:“確定嗎?那你可能不到八歲就要開始大學生活了。”

    了了:“比小學生活強。”

    這倒也是。

    清歡點點頭:“你做決定就好。”

    可憐耿厚澤還一心想要跟了了競爭,第二學期期末考之前她特意跑來問了了:“你打算去哪讀中學?”

    了了沒有說話。

    耿厚澤以為她是不想跟自己說,就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如果你去縣中學,那我可能不會去。”

    了了想了想說:“縣中學。”

    清歡常常往返于縣城,玲瓏的工作也在縣城,比起去公社中學,縣中學顯然是更好的選擇。而且如果今年恢復高考,考試也很方便。

    耿厚澤有點失望,她還以為了了也會選公社中學呢。

    問完要走時,了了卻叫住了她,耿厚澤感覺很不可思議,從來都是她主動找了了說話,對方回應的次數少得可憐,更別說主動把她叫住了。

    原以為了了會說什么重要的事,沒想到她只說了四個字:“好好學習。”

    耿厚澤:……

    為什么她要被一個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這么說啊!

    唉,這一學期過去,耿厚澤的身高優勢在了了面前越來越不明顯了。之前了了長得很慢,這學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開始長個,不僅比同齡人高出一截,耿厚澤都沒法拿鼻孔看她了!

    再過個一年半載,倆人個頭不會調過來吧?這恐怖程度讓耿厚澤來看不亞于次次考第二。

    卯足了勁兒抓學習,想要在五年級下學期一雪前恥的公社小學及縣小學們的老師,在成績出來的當天再次絕望——其它年級的名次尚有出入,惟獨五年級的縣第一跟縣第二,依舊是春山小學的兩名學生!

    這次的數學卷子可以說比往年加起來都難,縣小學最好的幾個學生都沒能考到滿分,分數最低的那個險些跌出九十,可春山小學這倆居然全是滿分!

    負責核對成績的老師是縣中學的,她不信邪,把卷子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想找兩個扣分點出來,結果眼睛都快看瞎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唉!

    關鍵這倆下學期就念初中了,她們的學生再努力也沒機會比過了呀!

    因為知道了了跟耿厚澤都是春山公社的,成績這么好的兩個孩子,要是到時都去了公社中學,縣中學可就虧大了!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只要這倆孩子按部就班的上學考試,將來肯定不會差,這么好的機會,怎么能讓給公社中學?

    縣中學的潘校長非常積極,她搶先一步帶著兩位招生老師,親自來了一趟前進大隊,想趕在公社中學反應過來之前把兩個孩子都定下。

    成績剛出來還沒傳到前進大隊呢,潘校長人就到了。

    她年過半百,頭發略有些花白,很整齊地梳理著,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就是位書卷氣十足的老太太。

    在村口玩耍,還沒到入學年紀的小孩們好奇地看著陌生人,潘校長跟她們打聽了了跟耿厚澤家的住址,為首的小女孩兒眼珠子咕嚕咕嚕轉,瞧著可機靈了:“你找她們干什么,你是誰?”

    潘校長笑著說:“我是縣中學的老師,過來招生的。”

    小豆丁壓根不懂招生是什么意思,但她自覺要表現得很有底氣,于是裝模作樣地點點頭:“那你是好人嗎?萬一你是在騙小孩呢?”

    潘校長教書育人一輩子,頭一回被小孩子質疑自己不是好人,她也沒生氣,哈哈一笑,掏出自己的工作證:“你看,這上面有我的照片呢,這能不能證明我是縣中學的老師,不是什么壞人?”

    小女孩認認真真地湊過來,她還不讓其她小伙伴過來,讓大家離自己遠一些,還讓其中跑得最快的兩個快去叫大人。

    低頭努力辨認了一會工作證后,小女孩嚴肅抬頭,一本正經地告訴潘校長:“我認不得。”

    她才四歲呢,只認得一些簡單的字,潘校長的姓名筆劃那么多,她哪里會念。

    潘校長被小女孩逗得大笑不止,把小孩兒嚇了一跳,心想好人哪會這么笑。

    巧的是叫來的幾個大人里正好有耿厚澤的母親耿春兆,聽說是縣中學來人后,她不解地問:“你們來我們大隊干啥?來招生?是要把春山小學的學生搶走?”

    她這話一說,其她人頓時不樂意了,潘校長連忙解釋:“我們是中學的老師,怎么會來搶小學生?招生的意思,就是想讓已經畢業的五年級學生,選擇到我們縣中學來就讀。”

    這么說耿春兆就懂了,她肯定是想女兒好的,所以比起公社中學,更愿意讓耿厚澤去念縣中學。

    潘校長很有耐心,不管耿春兆問什么都細細地給回答,甚至都沒有問耿春兆家里孩子的成績。

    于是當耿春兆說出耿厚澤的名字時,潘校長感覺非常驚喜。而通過與潘校長的對話,耿春兆也很相信縣中學的水平,她直接把潘校長跟另外兩名招生老師帶回了家,當時耿厚澤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耿春兆一看趕緊上前,當著外人不好數落女兒,只得低聲說:“先放著,等我來洗。”

    耿厚澤抓著洗衣盆不放:“我馬上都洗完了,你就讓我洗怎么了?”

    她娘老是這樣,什么活都不讓她干,怕影響她學習。家里就她們娘倆,她要是不分擔點家務,不都得娘一個人?娘白天還要上班呢!再說了,要是干點家務學習成績就會下降,那耿厚澤絕對立馬沖去了了家,讓王廠長給了了分配點家務活培養一下動手能力,這樣下次她都不用努力,就能輕松考第一了。

    不管耿春兆怎么說,耿厚澤都堅持把手里的衣服洗過最后一遍再晾上,耿春兆拗不過她,只能撒手、

    她對潘校長抱怨:“這孩子老這樣,我咋說都不聽。”

    潘校長莞爾,耿春兆語氣抱怨,眼神卻是溫柔和無奈的,“孩子這是體貼你呢。”

    等耿厚澤晾好衣服進屋,得知潘校長是來招她進縣中學時,她想都不想便搖頭拒絕:“我想去公社中學。”

    潘校長愣了,以為這孩子是沒聽清楚自己剛才說的:“耿厚澤同學,如果你來我們縣中學就讀的話,是學費住宿費全面,每個月還有伙食補貼,成績保持在前三名就有獎勵……”

    耿厚澤點點頭:“我知道,但我想去公社中學。”

    耿春兆先急了:“你傻呀,縣中學那么好你不去,你去公社中學?萬一成績下降了咋辦?”

    耿厚澤淡定以對:“我在哪兒都會好好學習,要是去了公社中學我就學不好了,那以后恐怕也沒什么大出息。”

    潘校長看了看耿厚澤,又看看耿春兆,忽地問:“你是不是不想留你娘一個人在家?”

    耿厚澤一愣,耿春兆也愣住了,隨后有點著急:“我還用你操心啊?你學習才是最重要的,你——”

    她想說女兒傻不愣登,卻又不舍得說出口,眼睛都跟著紅了。

    耿厚澤趕緊過來抱住她胳膊:“娘,我跟你保證,我絕對不會把學習落下的,而且讀公社中學我能走讀,每天都可以回家啊,我不想住校。”

    耿春兆眨去眼里水汽,輕輕推搡女兒一下:“公社中學那么遠,我可不放心,那就跟你以前在公社小學一樣,我天天接送你。”

    耿厚澤急了:“我都長大了!”

    她想去公社中學是因為想陪她娘,要是再讓娘天天接送她,那還不如不去呢!

    親娘到底是了解親姑娘,知道怎么治她:“你去公社中學我就天天送你,你看著辦吧,一天來回跑幾十里地,你累死你娘算了。”

    潘校長在邊上差點沒忍住笑,她對母女倆道:“我們學校每周都放假,平時家長也能去學校看望學生,不會分開太久的。”

    最后,在耿春兆的堅持下,耿厚澤到底還是同意了去縣中學念書。

    做了這個決定后,她心底的大石頭也就此塵埃落定,耿厚澤內心深處還是更向往好的學習環境的,只是人總有取舍。這時她總算想起來問潘校長:“成績不是還沒出嗎?縣中學也需要跑來大隊招生嗎?”

    潘校長心想,孩子還不知道自己考得多好呢。

    她夸獎道:“我是看到了成績單提前過來的,好學生得搶啊,你看我們要是不積極,公社中學不平白得一好學生?”

    給耿厚澤夸得臉都紅了,然后她才知道自己考了全縣第二,雖然也是不錯的成績,但她還是嘆了口氣,又沒考過,這次不知道差幾分。

    隨后她自告奮勇帶潘校長去了了家,耿春兆就沒跟著一起了。

    了了家只有她自個,潘校長見大人不在家,還想說等等,沒想到了了開口就是直截了當:“我會去縣中學的,不用她們來決定。”

    潘校長心想這聰明孩子果真不一般,各有各的脾氣。她也是干脆利落的人,“行,那我就等著你們入學了。”

    耿厚澤覺得這一切結束得太快了,忍不住用驚奇的小眼神兒盯著了了看,然后被了了當面關了門。

    耿厚澤:……

    不管怎么說,總之,她又能向第一名發起沖擊了!

    除去了了,耿厚澤沒把任何人當成過對手,別人對她來講毫無威脅性,哪怕是縣城的學生也一樣。

    縣中學的校長親自來前進大隊搶學生,這消息根本瞞不住,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公社。等公社中學的老師也來,那已經晚了一步,縣第一第二全被縣中學收入囊中,公社中學沒機會了。

    鑒于了了取得了如此出眾的成績,顏校長特意請人定做了一條鮮紅的橫幅掛在校門口,每個路過學校的人都能看到那亮眼的紅底白字,再加上縣里、公社還有學校跟大隊的獎勵,這養個會學習的孩子,可比拼死拼活下地賺工分劃算多了!

    一時間,整個春山公社的家長都開始督促孩子學習,奈何想象很美好,想再養出一個了了,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暑假過得飛快,一眨眼便到了開學季,信心滿滿沖勁十足的耿厚澤在入學第一天就受到了重大打擊!

    縣中學初一一共有五個班,入學的前五十名分在一班,也就是俗稱的實驗班,剩下的學生均勻分部在其它四個班,所以不出意外的話,耿厚澤知道自己跟了了肯定還在一個班。

    可她盯著班級門口張貼的名單來回看了好幾遍,怎么都沒找到了了的名字,班主任來了之后點名也沒點到她,這是怎么回事?

    下課后耿厚澤就跑去其它班級門口去看名單,心想會不會是分錯了,結果也沒有。

    該不會是誆她的,王了了最后去的不是縣中學,是公社中學吧?!

    于是耿厚澤去辦公室找老師,沒想到班主任一聽她說出了了的名字,當即笑了:“你說王了了同學啊,她開學前參加了跳級考試,現在在初二一班呢!”

    耿厚澤:?

    了了被耿厚澤氣呼呼找上門時還覺得奇怪,她不懂耿厚澤干嘛這么生氣:“為什么要告訴你?”

    她們之間是什么很好的關系嗎?

    耿厚澤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盯著了了,氣得調頭就走。

    她想這樣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沒人擋在自己前面了,她可以考第一了。

    ……氣死她了!

    好歹同桌了一年,說過好幾次話,次次名次都咬得那么緊,姓王的難道一點都沒把她當朋友嗎?哪怕是想起來隨口說一聲跳了級的事,也好過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在初一幾個班門口來回跑吧!

    耿厚澤的郁悶了了無法理解,她空降縣中學初二,由于成績優異,老師們很喜歡她,所以即便她年紀小,也沒人敢欺負她。

    而且了了不住校,玲瓏不知什么時候在縣城買了一套房,獨立門戶還有院子,離學校步行個十分鐘左右,很是方便。平時玲瓏下班不回家,就會住在這里。

    暑假時她們重新把房子布置了一遍,之前買到手時據玲瓏說里頭破破爛爛,她自己出錢讓樹芽兒她們重新修整了一番,不過她懶得侍弄,所以里頭空空蕩蕩,后來清歡在院子里種了花,還開辟了一小片菜地,房子開始充滿生活氣息,也有了人氣。

    了了這種不合群的性格導致她幾乎沒有朋友,她自己也不在意就是了,即便耿厚澤被她氣跑,她也沒有說去找耿厚澤解釋的意思。

    但有一周放假時,了了走得晚了點,意外看見耿厚澤在學校附近的一條小路口跟人推推搡搡。

    耿厚澤同樣發現了她,卻沒有出聲,甚至把視線移開,一副不認識、不想搭理的模樣。

    那種冷酷無情的人,都沒把她當朋友,又怎么會過來?肯定會當作沒看到,目不斜視地走開吧?

    想到這里,耿厚澤把身邊女孩的手握得更緊了。

    她不是那種害怕就會低頭的人,要不然孤兒寡母的早被欺負死了,所以就算面前的幾個男生讓她走開,還想拽她旁邊的人,她也打死不讓。

    “你們再攔著不讓我們走,我就告訴老師說你們勒索了!到時候公安來了看你們怎么辦!”

    話是這么說,耿厚澤的聲音卻在顫抖,說不怕是假的。

    她身邊的女孩是她的新同桌,性格靦腆,人卻很好,但半個月前耿厚澤卻發現她似乎有什么秘密,先是一連好幾天作業交不上被老師批評,然后就是家境很好的人,居然連買根鉛筆錢都要問自己借,手臂跟臉上不知怎么還多出了一點擦傷。

    在耿厚澤的追問下,女孩才告訴她,自己被三班的幾個男生盯上了,他們知道她家庭條件比較好,就問她要錢,不給就搶她書包撕她作業,天天在放學路上堵她。

    女孩膽子小,耿厚澤又住校,她不敢跟家里人說,只能把零花錢交了出去。沒想到男生們愈發惡劣,居然開始嫌她給的錢少,逼她去偷家里的錢了。

    耿厚澤問她她不肯說,所以耿厚澤只能放學后悄咪咪盯梢,要不是今天放假,她還不知道同桌一直被人欺負著呢!

    雖然多了個女孩,但這幾個品行低劣的男生并沒當一回事,一開始他們想趕走多管閑事的耿厚澤,可耿厚澤不肯走,還兇巴巴的,他們就想要教訓她一頓了。

    放學這么久了,門口的人越來越少,有兩個男生還堵住了她們的去路,耿厚澤感覺同桌手心里全是汗,她開始后悔剛才賭氣沒喊了了幫忙叫人。咬咬牙,正想大聲喊救命,身后卻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么晚了,還不回家?”

    第659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四十)

    耿厚澤沒想到了了居然沒有不管她, 她先是高興了一下,隨即又頗為絕望。

    平時不是挺聰明的嗎,次次都霸占著第一名不放呢, 怎么到了關鍵時刻卻突然掉鏈子了?這邊四個男的, 她們肯定打不過啊, 更別提了了年紀還比他們小這么多,去叫大人來不好嗎?

    這下可好, 耿厚澤得保護兩個人了。

    她只能板著臉對了了說:“小孩子別管閑事,還說別人呢,你家大人肯定已經在校門口等急了吧?”

    果然, 她這么一說, 幾個男生臉上都露出點忌憚的神色來,耿厚澤不想挨揍,也不想掏錢, 她想只要了了懂她的意思轉身就跑,那她們仨就都能得救。到時不管是告訴老師還是報警,起碼比現在這處境強。

    誰知了了卻成了個榆木腦袋, 不僅沒聽懂耿厚澤的暗示,還往前走!

    耿厚澤:?

    她真想打開對方的腦殼看一看里面裝了些什么, 不會是水跟面粉吧,不然怎么走這兩步路直接晃成了面糊?

    說實話,了了也是那種看起來家境就很不錯的學生, 但她在學校里很有名, 一般人就算想霸凌也不會選她, 可這回是她自己撞上來的。

    幾個男生對視了一眼, 終究是貪欲占了上風,像這種家里有錢的小孩, 隨便勒索一點就夠他們又吃又玩了,而且她們一般膽子很小,威脅她們不許往外說,她們真的就不敢說,這一波花完了,下回還能繼續要。

    耿厚澤急了,見了了越走越近,伸手便要去抓她,不讓她跟這幾個男生太過接近,同時瘋狂大腦風暴: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現在大聲叫救命會不會有用?

    在她著急忙慌之際,了了已經徹底走了進來,來時路也被兩個男生堵住,跑都沒法跑。

    緊接著,耿厚澤身前的男生張嘴就想勒索,可嘴剛張開,了了倏地抬手,原來她之前手一直放在書包側面的口袋里。

    了了的書包兩邊各有一個口袋,總是鼓鼓囊囊的,耿厚澤知道其中一邊裝的是個保溫杯,這種杯子好貴的,全校只有了了一個人有。以前同班的時候,課間其她同學都是喝普通的白水,只有了了的保溫杯里總是裝滿從不重樣的甜湯。

    這是要干嘛,拿保溫杯出來敲破對面的腦殼嗎?

    了了掏出來的并不是保溫杯,而是一個小巧的噴瓶,她已經拔掉了上面的塑料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準身前身后的男生們噴了過去。

    呲呲幾下,身體尚未長成,抗藥性基本為零的男生們就出現了類似醉酒的癥狀,手腳不聽使喚,說話開始大舌頭,緊接著渾身麻痹,撲通倒下。

    這條小路很久沒修了,地面坑坑洼洼的,其中有兩個倒霉蛋都是臉朝下摔的。

    耿厚澤只聞到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有點像梔子花,然后她就跟著站不穩,所幸她反應快,及時用衣袖捂住口鼻。

    過了會兒,見了了松開了手開始正常呼吸,耿厚澤也試探著松手,這時空氣中那種很淡的香味已經消失不見了,她看看地上的人,渾然忘記了自己已經單方面和了了絕交,小心翼翼地問:“你剛噴的是什么啊?他們要是被毒死了,你要坐牢的啊!”

    言語間完全不關心倒地的人的死活。

    了了收回噴瓶,淡漠以對:“稀釋過后的麻醉劑。”

    不過是清歡特制版本,女性吸入后對身體無害,正常代謝出體外即可,男性吸入后有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后遺癥且不可逆,但這種藥劑揮發很快,除非吸入后五分鐘內立刻進行藥檢,否則根本查不出來。

    耿厚澤震驚:“你居然帶這個上下學!”

    了了瞥她一眼:“有問題嗎?”

    她現在完全就是人類幼童的體質,既不能一拳捶爆大石頭,也不能一腳踢飛一頭熊,出門在外怎么能沒點防身的東西?

    顯然清歡考慮到了這個問題,除了這瓶特制的麻醉劑外,她還給了了準備了好幾樣防身用的藥物,都在身上帶著呢。玲瓏就比較硬核,如果不是被清歡阻止,她甚至要給了了弄把小巧的熱武器隨身攜帶。

    耿厚澤:“……現在我們該怎么辦,回去找老師嗎,還是報警?”

    了了沒說話,本身這件事也跟她無關,她往前走了兩步,隨意選了個離自己最近的倒霉蛋,一腳踩在了對方臉上。

    她穿了一雙小羊皮短靴,沒什么鞋跟,但鞋底比布鞋和運動鞋都硬,她又不客氣,直接在對方臉上印了一枚巨大的鞋印,又隨意踢了兩腳。

    就跟踢路邊的小石子一樣,漫不經心,又毫不留情,根本不怕把對方踢出毛病。

    耿厚澤跟同桌都瞪大了眼,然后了了就走了,臨走前只說了一句:“藥效持續一個小時。”

    她什么也沒說,但耿厚澤感覺自己懂了。

    想想這幾個混蛋嚇唬她同桌,還搶她同桌的錢,又威脅她同桌偷家里的錢給他們花,被抓了還這么囂張,再想想了了踩的那兩腳,真是解氣。

    于是耿厚澤也沖上去對準其中一個一頓拳打腳踢:“不是很厲害嗎?不是要錢嗎?起來拿啊!趴在地上裝什么烏龜王八蛋?垃圾!去死!”

    同桌目瞪口呆,緊接著被耿厚澤叫道:“你還傻愣著干什么,不趁著現在報仇更待何時?”

    同桌還是心里發慌,尤其耿厚澤還往這幾人身上摸來摸去,每個口袋都翻了一遍,把所有的錢全沒收了,此外還摸出了火柴跟香煙,以及一本卷了邊的劣質本子。

    這幾個成績爛得跟屎一樣,居然隨身帶筆記?

    出于好奇,耿厚澤隨意翻了翻,隨即臉蛋爆紅,只覺手里的破冊子燙手,差點兒沒丟地上去。

    “怎么了?”同桌問。

    剛才被攔路耿厚澤都能鎮定以對,這會聲音卻在抖:“你,你快去找大人來,我在這等你。”

    同桌不放心:“不行,還是你去找,我留在這。”

    本來這事兒就是因她而起,她肯定不能把朋友一個人丟在這里。

    耿厚澤臉更紅了:“趕緊去!少廢話!”

    她兇巴巴地一吼,同桌被嚇得一激靈,立馬聽話了:“是!”

    說完轉身便往外跑,不知是故意還是有心,她也不經意間踩在了倒地的人臉上,踩得對方當場抽搐了兩下。

    學校已經沒什么人了,只有門衛和幾個值班老師,一聽說有學生在外面被劫,幾個老師嚇了一跳,留一個去通知還沒走的領導,剩下的一窩蜂涌出校門,她們到地方的時候,耿厚澤還站在原地,她拿冊子的手都不敢動,看見老師來了如同見到救星,趕緊把冊子交上去。

    值班老師里正好有初一年級的老師,她認得耿厚澤,當然也認得地上躺的這幾個。

    沒工夫看冊子,老師先關懷了耿厚澤一番,確定她沒被欺負后,才有空管那本冊子。

    “他們這是怎么了,怎么趴在地上起不來?”有老師問。

    耿厚澤開始睜眼說瞎話:“不知道,就剛剛他們還想攔著我跟齊沐要錢,但不知怎么突發惡疾全倒下了,不會是年紀輕輕得什么病了吧。”

    同桌齊沐在旁邊猛點頭,兩人誰都沒把了了供出來:“是啊是啊,他們突然倒了好嚇人!”

    老師們看了那本冊子,臉色都是黑紅交加,趕緊把地上的幾個弄起來,好在藥效逐漸過去,他們勉強能動了,耿厚澤跟齊沐先是說了她們的情況,然后便被兩位老師分別騎自行車送回了家,畢竟太晚了,放孩子一人走路她們不放心。

    但這事兒可沒完。

    耿厚澤撿到的冊子是個手抄本,不知這幾個男生打哪兒弄來的,里頭抄的是篇淫穢小說,絕對不應該是學生該看的內容,所以老師們立刻上報給了學校,學校又通知了家長。

    事情逐漸鬧大,齊沐家里得知女兒被欺負,惱火得很,逼著學校開除這幾個人,鬧到最后連公安都來了,幾個男生都提起了了,說是她給他們噴了毒藥,可耿厚澤跟齊沐一口咬定當時就她們兩人在場,根本沒有什么了了。

    不管怎么說,總歸是把了了牽扯到了,所以學校也通知了她家家長。

    來的是玲瓏,她正好從外地回來,得知事情的原委后,當著校長主任老師還有其它家長的面,連質問了了都沒有,直接不客氣地大笑出聲:“這幾個小畜生恐怕是黃書看多了才暈的吧,我要是你們,就帶他們找獸醫掛個公畜科,說不定能查出來點什么。”

    她說話實在難聽,幾個男生的家長險些氣死,其中一個男家長直接揚起巴掌就要扇玲瓏耳光,離得最近的老師嚇了一跳,趕緊去拉人,她手剛伸出去,那膀大腰圓的男家長已經被玲瓏扭住了手腕,然后反手就是一記堪比鞭炮的嘴巴子!

    “嘖。”

    玲瓏松開手,抬腿踹在男人下腹,對方已如煮熟的蝦子痛到弓起身體,她卻渾不在意,只瞧了眼自己的手心,嘆了口氣:“皮糙肉厚,害我手都疼了。”

    所以說熱武器有什么不好嘛,可以讓嘈雜的人直接變得安靜,偏偏清歡不給用呢,說是要遵紀守法。

    ——龍女大人也只能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進行一點反擊了。

    “你們看到了吧!她打人!我要報警!我得去醫院檢查!”

    男人被攙扶著從地上起來后,如是要求道。

    潘校長眉頭一皺,正要開口,玲瓏卻先一步說話了。

    “行啊。”

    玲瓏笑著說,“反正都要去醫院了,輕傷怕你到了醫院痊愈,不如我再給來兩下。”

    她笑嘻嘻的,卻透著一股不好惹的氣息,莫名令人生畏,饒是混不吝的在她面前也得夾起尾巴做人。這下男生的家長們總算不再大鬧學校,對著老師公安推搡出手,而是可以老老實實坐下來說話了。

    潘校長暗暗在心中給玲瓏點了個贊。

    教出這種孩子的家長可以想見是什么品行,一到學校就蠻不講理地大吵大鬧,根本不能正常溝通,也不承認他們家孩子勒索同學。學校這邊都查出男生們這段時間的花銷了,家長可好,一口咬定錢是他們給的,學校聯合這兩個女孩惡意誣告,甚至反過來要求學校賠償呢!

    這事兒本身跟了了關系就不大,玲瓏全程旁聽,潘校長不是個糊涂人,家長說錢是他們給的,好,那按照他們家每個月的收入來算,這多出來的錢是打哪兒來的,經不經得起查?以及這勒索的已經不是個小數目了。

    齊沐家里人每個星期都給她十塊錢零花,逢年過節親朋好友還給壓歲錢,這些錢都是她自己收著的。

    孩子懂事,家里大人也放心,從來不問她錢花哪兒了,現在這些錢全被這幾個男生要走,總數將近一千,都不知道他們怎么花的!

    家長這下傻眼了,學校不肯和解,齊沐家里更是強硬,再加上不停拱火的玲瓏,最后他們家孩子要被開除不說,他們還得賠錢!

    最恐怖的是,由于幾個男孩年紀都不大,公安也不好抓,齊沐家里人還擔心他們不上學后再盯著自家孩子使壞,這時玲瓏輕飄飄道:“市里不是有少管所嗎,趁著只是爛透了還沒臭,趕緊送去調理一下吧。”

    那手抄本總不能是從別的同學那弄來的,這幾個男學生跟一些二流子走得很近,清歡知道這件事以后已經跟和書記反應,要不了多久,洪山縣就要開辦一場掃黃打非行動,一個都別想逃。

    “干嘛,想打架?”

    男生家長們眼都紅了,而全場的仇恨,玲瓏以一己之力拉了一大半,可她半點不帶怕的,甚至躍躍欲試:“來嘛,我保證不打死你們。”

    眾人:……

    見他們一臉兇狠又透著慫,玲瓏很失望,她低頭問了了:“怎么樣,有我這樣的家長是不是倍兒有面子?”

    了了:……

    她感覺自己看了一出鬧劇。

    總之,這件事最終還是圓滿解決了,齊沐被勒索走的錢最后還找回了三分之一,他們沒全部花完,剩下的則由四家共同補上,學校里也因此開展了一次反校園霸凌活動,還請了公安給學生們開了講座。

    因為這事兒,耿厚澤終于決定終止自己針對了了的單方面絕交,并跟齊沐一起向了了真誠道謝。

    了了:“……我們什么時候絕交過?”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她們什么時候是朋友了?

    耿厚澤:……

    離開時她氣呼呼的,齊沐卻雙眼發亮:“她好有性格啊!她的阿姨也好有性格!”

    那天在校長辦公室,齊沐親眼看見那個膀大腰圓的男家長被一巴掌扇成陀螺,真的是太帥了!

    耿厚澤不滿地噘嘴:“哼,那又怎么樣,她還不是沒資格擁有我這樣的朋友。”

    齊沐被逗樂了,抱住耿厚澤的一只胳膊,親昵地說:“可是你也不能勉強人家呀,也許她就是那樣的性格。而且就算不是朋友又怎么樣?遇到危險的時候,她還是幫了我們呀!”

    耿厚澤也知道,她就是想抱怨一下而已:“我都不跟她絕交了啊,我就說說都不行嗎?”

    齊沐:“當然行,因為不管你說什么我都會聽的,我們也是好朋友。”

    聞言,耿厚澤很欣慰:“好的吧,那你把今天剛學的那篇文言文背了吧,明天早自習我檢查。”

    齊沐理科天賦很高,幾乎不亞于耿厚澤,但班級排名卻是十名開外,原因很簡單,語文拖了后腿,她思維邏輯能力很強,一個知識點可以舉一反三,數學老師常夸她很有靈性,可這靈性在文本閱讀類題目面前直接抓瞎,反正她不理解這一句的紅色代表了什么,那一句的省略號又象征著什么意義。

    兩人一個嚴厲一個哀求的聲音漸行漸遠……

    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個驚人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般傳遍了全國。

    ——高考恢復了!

    一時間各大電臺報紙都在報道這個消息,舉國上下一片沸騰,顏校長得知后直接笑中帶淚,她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所有人都興奮激動的時候,了了一家就顯得格外淡定,三人沒一個欣喜若狂的,她們早就猜測恢復高考是這一兩年的事情,所以消息傳來時也并不驚訝。

    清歡跟玲瓏都要考,這不奇怪,前者需要學歷鍍金,后者向來自傲,但了了也要考,這是沒人想到的。

    潘校長在得知了了準備參加高考時很是吃驚。

    她很信任這個孩子的自制力,也認為了了以后必成大器,可現在高考,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首屆高考定在十二月底,也就是說,距離高考只剩兩個月的時間,孩子剛上初中就跳級,跳完級后只上了兩個月的學,就要參加高考了?

    對于潘校長的勸說,了了并沒有不當一回事,她很認真地同潘校長解釋:“初中生活和大學生活對我來說沒什么不同。而且我……家里人也要參加高考,她們如果考上了,勢必不會留在洪山縣,我即便不參加高考,肯定也是要轉學的。”

    潘校長認識清歡,連忙問:“你媽媽要是考上了,就不留下來了?”

    她欲言又止,了了知道她想問什么。

    春山食品現在是洪山縣的招牌,不僅為洪山縣提供了許多工作崗位,也帶動了本地經濟,如此蒸蒸日上之時,身為負責人的清歡卻要參加高考,而她一旦考上就要念四年書——那春山食品要怎么辦?難道要交給別人負責嗎?

    說實話,整個洪山縣,甚至整個丹山市,都不一定能找到能力媲美清歡的人。

    了了沒多說什么,只對潘校長道:“她很聰明,從不平庸。”

    春山食品是清歡一手建立的,即便交出去,也不可能是現在。

    不管潘校長有多么擔心,該來的總歸會來。

    參加高考的人有很多,春山小學的一些老師也有意參加,顏校長很鼓勵她們,還專門留了兩間空教室來給她們學習用,她自己有空就來給老師們補課,漸漸地名聲傳揚出去,來旁聽的人也越來越多……

    袁老師是老知青里最高興的那個了。

    很多已經在本地成家的知青因為高考恢復,沒少鬧家庭矛盾,只有她多年來始終沒有斷掉學習,又不拖家帶口,別人在家里哭鬧吵架的時候,她在教師宿舍美美多做了好幾套題,基礎打得特別牢固。

    說來也巧,高考第一天洪山縣正好下了雪,了了一早起來,就看見院子里多了三個雪人,玲瓏堆的,她把自己堆得特別好看,個子又高腿又長,但清歡就比她矮一截,至于了了更是奇形怪狀,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身體。

    對此龍女大人振振有詞:“你現在就是比我矮啊,至于她……”

    低頭看了了一眼,呵笑一聲,“雪人嘛,就要有雪人的樣子。”

    清歡對她的惡劣不以為意,了了也很冷淡,但出門時她一個不小心撞到了玲瓏的雪人上,好巧不巧,給雪人腦袋撞下來了。

    玲瓏嘶了一聲就要來揍她,了了當然不會站在原地被她欺負,眼見這一大一小跑個沒影,清歡只能盡力:“雪天路滑,小心一點——”

    一路打打鬧鬧到了縣中學考點,還沒到入場時間,校門口已經排滿了人,好多人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帽子跟肩膀上都白茫茫一片。

    清歡跟玲瓏是成年人,報名考試不奇怪,負責檢查準考證的老師頭都沒抬:“小孩子不能帶進去。”

    清歡忍笑道:“她是考生。”

    “什……”老師驚呆了,她不是縣中學的老師,所以不認識了了,只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你多大了?”

    看著個子倒是挺高的,可準考證一拿過來,再看看了了,她愈發震驚:“我看你個頭怪高的,沒想到還不到十歲?”

    了了平靜以對。

    直到進了校門,她都能感受到那位老師依舊震驚的目光還停留在自己的后腦勺上。

    縱觀洪山縣所有考生,不滿十八的確實也有,但不滿十歲的,還真就只有了了一個。

    第66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四十一)

    周惠今天憋了一肚子氣。

    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把女兒接回城里來, 前段時間不是說恢復高考了嗎,她知道的當天就跑到離家怪遠的一個電話亭,給姑娘打電話說這事兒了, 就是不想被人看見。

    不是怕人知道, 是怕女兒高考的事情被人記住了, 萬一給女兒造成壓力,到時考試發揮不好, 那不就糟了?

    誰知就那么不湊巧,她們廠子里的王大嘴當天正好經過,這廝也真是討人厭, 分明看見了她, 還偷偷等她打完電話才出來寒暄,當時周惠心都涼了一半,這王大嘴知道了, 那整個廠子包括家屬區都得知道!

    機械廠跟汽水廠離得又近,好么,到了第二天, 基本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都說財不外露,意不猖狂, 女兒有出息周惠會炫耀,但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說,要不然周惠不會跑這么遠來打電話, 不就是因為機械廠附近熟人多嗎?

    家屬院要參加高考的小年輕其實不少, 好些下鄉的, 家里還惦記的, 也都通知了,但別人家下鄉的孩子沒有她家冬冬有本事呀, 別以為周惠不知道,好多人嘴上夸她家冬冬,實際心里都等著冬冬摔一大跟頭呢!

    要說這些人壞吧,也不見得,平時誰家要是有點什么事,大家還是很熱心的,就是處于同一起跑線的人突然發達了,厲害了,他們心里有落差,難免不平衡。

    周惠就想等女兒成績出來了再說,要是沒考上,她就說姑娘在運輸隊干得好,很有前途所以不想考,要是考上了她再炫耀。

    與此同時,周惠還做了兩手準備,她跟趙建設時刻盯著廠里的職位,要是有人挪坑,立馬想招先定下,到時女兒回來再好不過,要是考上大學不能上班,再把工作轉出去也不虧。

    前些天好不容易有個空缺,周惠錢都準備好了,結果卻被王大嘴給截了胡!

    該死的王大嘴,當著工會領導的面還臭不要臉的說她家冬冬肯定要去上大學,說冬冬那么厲害都能上報紙,又能進運輸隊,還看得上一個臨時工的位子?不如留給他家。

    關鍵他還搶先一步交了錢!

    廠里的人見了周惠跟趙建設都問她們家冬冬考上了沒,因為這都一月中旬了,考上的人陸陸續續收到了通知書,可周惠家卻始終沒有消息。

    給周惠氣夠嗆。

    今天又有人問,周惠忍著氣說孩子通知書可能寄到洪山縣了,所以她沒收到消息。結果賤兮兮的王大嘴路過,非橫插一嘴,說什么現在有電話了,真考上早打電話回來了,到現在都沒動靜,莫不是沒考上吧。

    往年還有年貨寄回來呢,年年家屬院都羨慕周惠跟趙建設,哪怕趙立冬不回來,也有人開車過來送,今年沒見著人,眼瞅著要過年了,怕不是希望落空了喲!

    馬奮強一家尤為高興,馬奮強今年也參加高考了,他娘似乎對自己的好大男充滿濾鏡,馬奮強剛報完名她就嚷嚷得全家屬院都曉得了,那架勢,活似馬奮強已經考上大學了。

    等考上的人全收到了錄取通知書,馬奮強還顆粒無收的時候,他家人臉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其實考不上大學不算什么,別人知道了也不會嘲笑,報紙上都說了,初步估計今年報考的考生得有將近七百萬!但錄取率卻不到5%,馬奮強考不上很正常,他以前上學時成績就不好,常年倒數嘛。

    反倒是人家冬冬,每回都考第一第二。

    眼見周惠回來,馬奮強迎面碰上時還特意打招呼:“周姨下班了啊。”

    周惠不怎么想搭理他,但對方是小輩,不好像對平輩那樣甩臉子,就硬邦邦嗯了一聲,點了下頭,緊接著就要從馬奮強身邊經過。

    馬奮強卻還不依不饒:“周姨,冬冬有消息了沒?她上學時成績比我好,應該不會考不上吧?”

    不知道咋回事,周惠覺得手癢癢,她皮笑肉不笑地說:“小強啊,你是不是失心瘋了,你們上學那會,還有人成績比你差嗎?”

    馬奮強:……

    他正想再放兩句,眼角余光看見樓下的人,眼睛一下就瞪大了,表情也變得很是夸張,那眼珠子凸的跟青蛙似的,周惠到現在都不知道他臉咋那么大,還想跟她家冬冬處對象的——馬家買不起鏡子,總生得起爐子燒兩鍋開水吧?

    馬奮強的表情過于精彩,本來想再刺他兩句的周惠禁不住也轉過身去,然后她的雙眼也瞪得圓圓的!

    “冬冬!”

    那站在樓下正沖她招手笑的,不是她家冬冬又是誰?!

    這些天堆積在心頭的郁氣,在看見朝思暮想的女兒后瞬間煙消云散,周惠再沒心思搭理馬奮強,連忙跑下樓,然后就看見玲瓏拉開了車門,她更驚喜了:“了了跟清歡也來了!”

    她高興壞了,去年在前進大隊過年,她就特喜歡了了,清歡更不必說,周惠對她充滿感激,這下看到三人齊刷刷出現,能不高興嗎?

    “你這孩子!怎么都不說一聲呢!給你打電話也沒人接,我還當你今年又不回來了呢!”

    玲瓏被周惠拍了兩下背,分明一點都不疼,她卻作出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好痛好痛!好痛!”

    饒是周惠知道自己沒用力,也還是被如此逼真的演技給嚇到了,慌忙改拍為摸,連聲問玲瓏疼不疼。

    玲瓏一秒鐘轉哭為笑:“逗你玩的。”

    周惠:……這熊孩子!

    本來她看見她姑娘,心里美美的,什么氣什么惱都沒了,就想過個好年,結果馬奮強非要下來犯個賤,假裝熱情地跟趙立冬打招呼:“冬冬回來了啊,怎么樣,你一定考得很好吧?我剛才還跟周姨說你上學時成績比我好,肯定不會落榜呢。”

    換作從前的趙立冬,人好心善會給馬奮強留面兒,但玲瓏不會。

    她用無比挑剔的目光將馬奮強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嘖,這話說的,當時班里還有比你差的嗎?你這樣夸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也是倒數呢。”

    周惠撲哧一下樂了,這跟她剛才說的話一模一樣。

    馬奮強的土豆蛋子臉登時漲紅,事已至此,他仍舊選擇垂死掙扎:“我今年也參加高考了,就是離錄取分數線差了幾分,你呢?你考上了沒?要是沒考上也不必灰心,我這里還有我媽幫我買的資料,到時候可以借給你——”

    這時了了忽然開口:“差幾分?”

    馬奮強一愣,這時下班的人逐漸回來了,人一多,大冷的天兒馬奮強居然開始流汗了,他試圖躲過這個問題,于是清歡也好奇地問:“究竟差幾分啊?”

    周惠:“是啊,你媽跟你一樣,一說落榜就說差了幾分,究竟差多少分啊?”

    馬奮強被追問的冷汗直流,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來幾個:“就差那么幾分?”

    旁邊有鄰居追問:“到底是差幾分?”

    馬奮強哪里回答得出來,突然間,他急中生智,二十多年沒用過的大腦超負荷終于想出了應對之法,轉而針對玲瓏:“那冬冬呢!冬冬考上了嗎!”

    比起馬奮強究竟離錄取分數線差多少分,大家的確更關心趙立冬有沒有考上,于是樓上樓下女男老少,數十雙眼睛盡數對準了了,是啊,冬冬考上了嗎?

    這種時候,由玲瓏親自說就顯得不夠高貴,清歡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張紅底燙金的錄取通知書:“周姨,這是冬冬的錄取通知書,您看看。”

    周惠已經被“錄取通知書”這五個字擊中,高興得差點兒暈過去。

    她把雙手貼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才珍而重之地接過這張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紙,激動地念道:“趙立冬同學,恭喜您被我校經濟學專業錄取,請您攜帶錄取通知書及本人有效證件,于3月15日來我校報道……首都大學!我們冬冬考上大學了!還是最好的首都大學!”

    周惠簡直要高興瘋了!她抱著手里的錄取通知書,任誰想看都不給,萬一有人不小心弄臟了,或是馬奮強之流使壞給撕了怎么辦!

    清歡笑道:“周姨,不僅如此,冬冬還是今年的全國高考狀元,我們是接受了采訪才這么晚回來的。”

    周惠:“啊啊啊!”

    她興奮地簡直想要圍著家屬院跑上個十圈八圈!

    馬奮強眼紅的快要滴血,趙立冬考上了,趙立冬居然考上了!她怎么能考上呢?!

    玲瓏本就是家屬院的紅人,她已經足夠出息了,如今又是高考狀元,一時間,無數鮮花與贊美像不要錢般向她撒來,連趙建設在外都有些飄飄然,趙立夏和趙立秋兩人雙雙落榜的黯淡就此被沖散,趙立春松了口氣,幸好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干現在的工作就夠了,考大學是絕對不行的。

    興奮過后,大家才想起來要看玲瓏開回來的車。

    面包車在省城是能見著的,只是不多,在大家伙印象里就是很貴很時髦的東西,回去后很多人都說,趙家的冬冬下鄉沒幾年,派頭是一回比一回大,要不了多久恐怕連小轎車都要開上了吧!

    實際上,玲瓏真的有一輛小轎車,只是沒開回來。

    王云對玲瓏回家沒啥意見,但對玲瓏帶了一大一小倆拖油瓶回來挺有意見的,家里空間不大,趙立冬的房間一直留著沒人住,現在又多了兩個人,晚上怎么住啊!

    “我去給你們收拾下房間,冬冬她爸,你先去做飯!立春你去幫忙,都別閑著!”

    周惠很快安排好了家里人的活兒,冬冬的被子雖然常常曬,但要是三個人蓋肯定小了,她打算去把柜子里的新被子抱出來,那床被子大。

    但清歡卻拒絕了:“不用了周姨,我們有地方住,你別這么辛苦。”

    周惠說:“你別跟阿姨見外啊,第一次來,咋能不住家里,去住招待所?”

    她早知道清歡的事,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們娘倆要去住招待所。平時住住就算了,大過年的,冷鍋冷灶,住招待所多不舒服?

    這會全家都被周惠使喚出去了,屋里只有她們四個,玲瓏就沒瞞她:“媽,要不等會你跟我們一起走?”

    周惠驚了:“啥,你也不在家里住?!”

    玲瓏非要賣關子不肯說,清歡自然不會拆她的臺,周惠好奇死了也問不出真正原因,只能先吃飯。

    因為玲瓏回家,再加上有客人,今天的晚飯異常豐盛,不亞于一年一次的年夜飯。趙建設燒菜有一手的,他尤其會做魚,一盤糖醋魚一盤剁椒魚頭,玲瓏直接吃了四大碗飯。

    哪怕吃了這么多,她的小腹依舊結實平坦,真不知道這么多飯都吃到了哪兒去。

    飯后清歡跟了了要走,這個趙建設已經知道了,這畢竟不是人家家里,住著不習慣很正常,可冬冬跟惠怎么也跟著走?

    周惠很不耐煩地說:“這么大的人了,又不至于走丟,你有空操心,不如帶著立春把明天早上吃的餃子給包了,我們明早回來吃飯。”

    說完毫不留戀地一轉身,頭都沒回一次。

    趙建設:……

    周惠自從成家以來,幾乎沒有在外留宿過,上了車后,她竟像個小孩兒一般興奮,這邊看看那邊摸摸的,說:“我還沒住過咱家附近的招待所呢。”

    事已至此,她依舊以為清歡她們要去的是招待所。

    招待所嘛,她知道的,一間房里一張床或者是兩張床,多住一個她也住得下。

    然而開車的玲瓏卻并沒有在招待所前面停下,而是繼續往前開,一路開周惠一路覺著不對:“冬冬,你這是要往哪兒開啊!這前面不是那些——”

    她想說資本家住的地方。省城有一片區域大多是小洋樓,以前是有錢人住的,后來運動開始,這些房子就都空了,最近一年偶爾會看到人往這兒來,但周惠從沒往自家身上想過,更不覺得自己會有住小洋樓的一天。

    有那本事,還至于一大家人窩在家屬院的筒子樓啊?

    但車子最后就是在其中一棟紅白相間的小洋樓門口停下了。看得出這棟房子重新修葺過,不僅墻壁粉刷了,大門也換了,院子里還種了花草。

    直到下車,周惠都以為是玲瓏開錯了地方,直到玲瓏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周惠已是呆若木雞,說不出話。

    “媽,你愣著干什么,進來啊。”

    在玲瓏的催促聲中,周惠鼓起勇氣邁過門檻,她嘴上說這是資本家住的房子,視線卻根本收不回來,到處看個不停,哪哪兒都新奇又漂亮。

    房子里面家具電器一應俱全,把行李往客廳隨意一放,玲瓏指了指樓上:“房間隨便挑。”

    周惠看看樓上再看看樓下,最后看看女兒,問:“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這是誰的房子?咱們就這樣進來真的沒事嗎?”

    玲瓏朝清歡攤出一只手,清歡會意,從包里又取出一份紙質物遞了過來,這份紙質物到了玲瓏手上后,又被遞給了周惠。

    十秒鐘后,周惠話都不會說話了,結巴了半天依舊字不成句詞不達意:“你你你……冬冬冬……這這這……”

    玲瓏善解人意地幫她補齊:“冬冬,這房子是你的?是的沒錯媽媽,這房子是我的,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不是嗎?”

    只不過是一套房子,周惠就震驚成這樣,要是她知道她現在有多少身家,還不直接暈死?

    作為一條善良的龍,玲瓏當然不會跟周惠撂實話,多體貼啊,她自己都感動了。

    周惠一陣頭暈目眩,緊接著整個人跟木偶一樣,玲瓏讓她干啥就干啥,小洋樓里設施齊全,馬桶熱水淋浴應有盡有,周惠直到洗完澡換了睡衣,腦子才勉強清醒了一些。

    她問玲瓏:“冬冬,你哪來這么多錢啊?你……你不是干什么壞事了吧?!”

    她姑娘腦子靈活她是知道的,就怕這聰明的腦袋瓜去違法亂紀,到時自己這個當媽的是大義滅親呢還是包庇她呢?光是想想頭都疼。

    玲瓏單手托腮,欣賞周惠焦急不安的模樣,懶洋洋道:“能干什么壞事,賺錢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她不僅有好幾套房,還有好幾個廠子呢。

    錢嘛,一直放著不動只會越來越少,她又不會嫌錢多。

    周惠:……

    賺錢要這么容易,她當時咋糊火柴盒糊的眼睛都不利索了?

    最后還是清歡給周惠解釋了玲瓏的收入來源。周惠雖然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覺得女兒特別厲害,等清歡去睡覺,房間里只剩她們娘倆了,周惠突然跟玲瓏說:“你有錢的事,別跟你爸,還有你哥他們說。”

    玲瓏聞言,眉頭輕挑,周惠看著她:“財不露白,哪怕是親爹親哥,也不能保證他們有沒有啥想法,你自己的錢,攥在你自己手里最穩當。”

    玲瓏笑了,沒有應,而是問:“媽媽,我之前跟你說的話不是開玩笑,你要不要辭了廠子里的工作,來我這干?我這正好有個廠子在省城,缺個廠長。”

    周惠:?

    就這么輕描淡寫,云淡風輕地說有個廠子?她姑娘有個廠子?!

    周惠:“啊?”

    玲瓏換了個更舒適的坐姿,沒骨頭一般癱著:“我在省城建了家衛生用品廠,主要產品是衛生巾跟衛生紙,衛生巾你知道的吧?我之前不是給你寄過?那個不比手紙或月經帶好用?”

    國內目前沒有任何生產衛生巾的廠家,大多數廠子生產的衛生紙質量也都很堪憂,周惠還不到絕經的年齡,之前在前進大隊,春山小學給老師的福利中就有衛生巾,這可比月經帶干凈好用多了。

    周惠聽到女兒大剌剌的說什么月經啊衛生巾的,臉都紅了:“你咋要生產這個啊,這被人知道那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玲瓏無所謂道,“男的還買海狗丸呢,也沒見他們不好意思。”

    話是這么說,但周惠還是擔心,這種廠子不是國營的,萬一辦不下去咋辦?而且她從沒聽說過什么廠子會生產衛生巾的……比起別的,周惠更怕女兒賠錢。

    玲瓏不會逼她立刻做選擇:“你慢慢想吧,不過丑話說前頭,我是看中你才選你幫忙的,要是你想換人,我是不會答應的。”

    周惠聞言白她一眼:“我能換誰?”

    玲瓏涼涼道:“那誰知道,你寶貝男人,寶貝好大男唄。”

    周惠:“男人有錢就變壞,要有機會肯定是我當廠長,讓你爸當廠長,萬一他起異心怎么辦?至于你哥他們,又不是沒手沒腳,自己想辦法,反正餓不死。”

    真要餓死了,她這個當媽的肯定也會給他們買倆饅頭的。

    周惠沒有意識到,當她越來越親近玲瓏,就會越來越受她影響,如果是現在的她回到過去,她是絕對不會把工作讓出去的。

    玲瓏看上她的也正是這一點。周惠不比身為趙建設的高級工差,她可是能一邊上班一邊生娃帶娃養娃,家庭工作兩手抓的強悍女人,要是趙建設反過來給她照料家庭,周惠早一飛沖天了,哪像趙建設那鋸嘴葫蘆,高級工是高級工,在廠里二十來年,硬是連個小領導都沒能混上。

    這一夜,周惠原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的睡不著,沒想到小洋樓的床特別寬敞,床墊又軟硬適中,連蓋在身上的被子都又輕又暖,屋里還有暖氣呢,房間自帶獨立衛浴,再也不用半夜凍得哆哆嗦嗦起來用夜壺,或是頂著寒風跑去公共廁所了。

    她完全把趙建設忘在了腦后,昨天周惠還說這是資本家住的地方,今天就覺得這房子真是好,怪不得有錢人都愛住,比筒子樓不知舒服多少!

    第二天,周惠干脆地表示自己同意辭職,一臉雌心壯志,顯然是要干一番大事業。

    玲瓏:“先回家吃飯,吃完飯我帶你去廠子那看看,之后的事,我們可以坐下來慢慢談。”

    親母子也得明算賬,給她干活,就得聽她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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