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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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貴人笑得酒凹圓圓,任誰看都是副一味天真、邪塵無染的樣子,因此,看著她的陸品月在聽清她說了什么的第一刻,所想的竟是懷疑自己的耳朵。
“啊。我忘了。”
小郡主忽地睜大了雙目。
烏黑的眼睛里仍舊干凈得叫人看不出一絲惡,“騎射賽中,阿姊提起世子時的些許言辭讓我有些不想聽,但眾人面前,我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是以拿出了這對簪子。”
“世子的那卷《百童嬉戲圖》很是有名,連我都知道。數年之前、太孫百日時,先皇為祝太孫康寧多瑞,便是沉痾難起,也強撐著在一幅前朝名匠所繪的《百子嬉春圖》上親自題字落印、叫人送到太子府。只可惜,在太孫記事之前,那幅畫便在太子西遷的途中不慎被毀了,令太孫抱憾至今。”
背書一般,小貴人說得一板一眼,鄭重其事。
“許是阿姊想到世子年幼時曾臨摹過許多那畫師的畫作,便在戌兒的百日宴前、叫他照著也畫一幅百子圖、送來做賀。世子畫出的《百童嬉戲圖》果然有幾分前朝名匠真傳的神韻,太孫自得了那卷畫后便愛不釋手,至今仍將它懸于書案一旁,日日時時品評。”
戌兒是陸品月獨子的乳名。在陸品月的記憶里,這是陸扶光第一次這樣叫他。
她理應對小貴人的這份親近感到怡悅,可是……
世子喜愛陸云門的那張百子圖、日日將它懸于案旁的確不假,但她要陸云門去畫百子圖的緣由,陸扶光卻說得并不對。
完全不對。
一句都不對。
事情的起因,是太孫得到了一幅出自名畫匠之手的百子圖。
那畫匠姓丁,近些年極負盛名,可他為人頗為傲氣,只有興之所至才肯磨墨濡毫,所以即便達官顯貴,也很難用重金權勢得到他的幾筆畫作。
不過,他為還潦倒時的一飯之恩、曾拿出許多自己的畫贈給恩公,其中便有一張百子圖。
太孫聽說此事后,對那張百子圖念念不忘,費了好些功夫才將它弄到手里。
因此,當真正得了它以后,他很快就忍不住在被灌了幾碗黃湯后的會友宴上、暗暗吹噓了起來,說他近日得了張很不得了的百子圖,呼朋喚友地要他們到戌兒的百日宴上來看。
可他放出風聲后沒幾日,那丁畫匠便進了大獄,罪名是與謀逆的罪臣私交。
萬幸的是,太孫最喜看到別人搔頭抓耳、猜不出來的撓心樣子,因此在眾人百般追問那畫匠究竟是誰時,他說什么都不肯提前告訴他們。
可這一言既出,百日宴上便定要拿出幅能配得上“很不得了”這四個字的百子圖才行。
太孫沒了主意,陸品月卻在仆從悄悄來報信的當下就想到了辦法。
但她早就不滿太孫一旦醉了就管不住嘴的性子,想藉機讓他多急一會兒、明白明白什么叫禍從口出。
于是,她佯作不知此事,即便看到太孫在自己面露出了有口難開的樣子,也從不相問。
直到太孫為這事攢眉蹙額了好幾日、終于求問到了她這里,她才一臉為難地想了想,道實在不行、可以讓她的胞弟來畫。
陸云門的畫,自然也能稱得上“很不得了”。解了燃眉之急,太孫對她連聲道謝道好、信任更加,她也自信不會有差池地給遠在長安的陸云門寫了信。
可接連數日,音信杳然。
眼看離戌兒百日宴越來越近,她只能一封又一封地寫、命人奔馬疾馳送到陸云門的院子,此后雖有回音卻是在推三阻四,最后還是靠著她不斷死告活央、窩火得口舌都快生了瘡,才終于在百日宴的兩日前看到了那幅百子圖。
未曾想,那丁畫匠是因行事張狂得罪了人而遭了誣告,很快便洗清冤屈、從牢里出來了。
而福禍相依,女皇聽聞此事,倒對他生了好奇,不僅看了他的丹青,贊他妙手,還將他叫進了宮中、與他對酒論畫,使他的名聲更顯了。
而那個時候,戌兒的百日宴才剛過三日。
太孫自從聽說了這事后,便馬上開始“若是——”、“若是——”地扼腕憾嘆個不停。她為他解困的用心,再也沒有被他提起過。
可以說,與這百子圖有關的里里外外,就沒有一樣讓她順心。
陸扶光以為她能記得《百童嬉戲圖》里的一角。
她怎么可能記得?
別說去看去記了,她連想都不愿想起來。
不管是丁畫匠畫的還是陸云門畫的,都只會讓她覺得心煩。
正因如此,她從未對外說過這事里的曲折,便是陸云門也不知道。
陸扶光要是能說對,那才是件嚇人事。
讓她在意的,是陸扶光說出來的“錯”。
那位小郡主信誓旦旦地說,先皇題字賜下的那幅《百子嬉春圖》,在太子西遷的途中,被毀了……
太孫第一次同她說起丁畫匠的百子圖時,她自然也記起了那幅《百子嬉春圖》。可聽到她問那幅畫的所在,太孫卻有些不樂意,最后也沒有答她。
但太孫一向如此。
當心思全在新得的畫兒上時,他便只想聽人夸這幅畫,其余的話都只會讓他覺得掃興。
所以她當時也沒有多想。
可這會兒,聽完小郡主如此正經地提起那幅畫被毀,她卻越想、越跼蹐不安。
太孫與丁畫匠那張百子圖的事,即便被女皇知道了,不過笑一句蠢如豕、再笑一句怯如鼠,最多不過丟些臉面。
但如果陸扶光說的是真的,太子在西遷時,將先皇拖著病體為太孫題字的那幅畫毀了,光是不孝和不敬這兩座言山,便能壓斷太子的脊梁。
更何況,西遷途中!
說是西遷,但縱使如今無人敢再提,世人也都知曉,太子當年是因遭女皇忌憚、被發配去了那西邊的苦寒之地。
路途遙遠艱難,時節天寒地凍,常常墮指裂膚,心中難免憤懣有怨,恨上了女皇,也恨上了將女皇立為皇后的先皇……
當年酷吏橫行時,陸品月正是陸扶光這般的年紀。雖然燕郡王府沒有受到分毫波及,但她卻從中看得分明,只要合乎女皇的心意,砂礫重的錯便可以被說成泰山重。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真正的道與理。
說是“道”,寫做“權”。
說是“理”,不過“勢”而已。
從那時起,她就迷上了這兩個字。
她想要它,而且,不要普通的,她想要的,就是那個最大的、能夠口含天憲、隨意掌人生死命運的皇權!
如果她生在前朝,或是在先皇臨朝時她已老去,那陸品月也許會覺得生出這個念頭的自己十分荒唐。
可她生在大梁,長于此時。
她親眼看到了吳皇后如何以女子之身,一步步大權獨攬,最終彈壓山川、君臨萬國!
既然吳皇后能做到,那她自然也可以。
她要成為第二個她。
她從未對任何人吐露過她的弘愿。
但她一直在做。
她仿照著她的一切,學著她,學到嫁給了太孫,終于走上了她當年的路。
可大婚第二日敬姑舅時,太子就對她耳提面命了無數次,說太子府的處境如何臨深履薄,要她敬始慎終。怕她聽不進心,他又逐件逐件說起他過往危難,身近八尺的壯胖男兒,說著說著竟汗洽股栗、弓蜷如蝦、懼色滿面。
她極看不上他的樣子,卻也不自覺將他當時的懼怕之深印在了心里。
本來,她對女皇的敬有多重、畏就也有多重,自那后,她時常思及便驚懼心悸,因而剛入府時,她萬事都做得小心,束手束腳,怕會惹女皇疑心。
可后來,因身份高了,她與女皇見得多了、走得近了,便覺女皇年紀上來,更貪享子孫環膝的天倫之樂,已沒了早年間的殺伐果決。
她有些失望,卻也因此慢慢松下了心。
她的手伸得越來越長,做得越來越好,得到的越來越多。其間雖然不如意的事也有幾件,但一想到女皇當年也是如此,她便將不滿通通咬嚼下肚,只待來日、悉數清算。
可就在剛才,郡主隨口的幾句話,竟又激起了她曾經深埋心底的驚懼,還未細思,身上便已骨顫肉驚。
毀了先皇題字親賜的畫,自然是件大事。
女皇不想懲治他們,則海不波溢。可女皇要是知道了此事、或是想要以此為由頭發難,那對太子府來說,這便已足夠是一道覆首摧骨的駭浪。
陸品月壓住自己青筋現出的右手背,目光無意間掃到了幾上銀盤中的柿子。
被簪尖劃破的近紅果皮上正淌出汁水,一珠一珠,被燭色浸得血紅。
她掌心下的手背跳得更厲害了。
陸品月知道,要是不將這件事弄明白,她今后定會惴惴度日、久難安枕。
可她不能明著問太孫。
查……
也不好查……
她看向了陸扶光,想要從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出了什么天大事情的小貴人這兒再套出些話。
可陸扶光開口,卻又說回了簪子事。
“所以我想,阿姊肯定能認出它、從而憶起與世子的姐弟之情。如此,阿姊便不會繼續再說世子的不是了。怕阿姊看不清簪面,我還故意引阿姊去看。但周圍人那么多,說它來歷時,我也只能信口胡謅,沒想到阿姊沒有認出來,反而應了賭。”
陸品月耐著性子將話聽到這里。
在她聽來,小郡主說了如此一通,無非就是責怪她在騎射賽的高臺上評了陸云門的性情。
但既然她的那些話讓小郡主覺得不入耳了,她就同她道個歉、再順著她的意說些陸云門的好話便是。
雖然不情愿,但她一向分得清輕重。
可陸品月的嘴還沒張,小郡主的下一句話已經說了出來:“我騙了阿姊,是我不對。”
沒曾想反而是自己被賠了不是,陸品月一時吞聲。
“話說回來,幸好阿姊當時應了賭!”
語氣才剛因道歉低下去一句,小貴人的聲音就又開心了起來。
她將撥子簪拿在手中,輕輕地晃。
燭光從鏤空的簪面透落到幾上,影子中的攀樹小兒竟如活了一般,連被他抓在手中的柳枝都仿佛正在搖曳。
“托品月阿姊那只金鐲的福,我們才能破了孫家郎君的毒計,救了柳善娘子一命。這樣說來,阿姊應賭其實是做了件好大的功德事,許是老天不忍柳善娘子繼續被奸人所害,所以才有了如此安排!”
說完,小郡主晃著簪子的手忽然停了。
“我剛剛下在平五七,這會兒輪到阿姊下了。”
陸品月哪里還有下棋的心思。
她本就因先帝賜的那幅畫六神不安,又被小郡主前言不搭后語的一串話擾得千頭萬緒。
可對面,陸扶光已經將眼睛閉上,靜靜地在等她的下一步棋了。
不能急。
急則無章,反生錯處。
陸品月靜了靜心,想要先專注地將這盤她馬上就要贏了的棋局結束。
可當她神情平定向銅鏡望去,卻發現鏡中棋局有異。
異因正是陸扶光剛才的那手“平五七”。
為什么是“平五七”?
陸品月想不通。
兩人此前幾手分明一直纏在左上,如今白子卻突然從下方小飛。
在陸品月看來,這手棋百無一用,只可能是胡亂下出來的。可它卻刁鉆地將她之前想好的、后面要下的五六步棋的全打亂了。
“戌兒百日宴前,世子并不在他長安的小院中。”
小郡主突然又說話了。
陸品月猛地抬眼,怕被發現她的窺鏡,卻見小郡主說著話時、雙眼仍舊合著,只額間頰側所描的鮮紅艷得扎眼。
“當時,長安城豌豆瘡猖獗,世子也在他時常代課的那間書院中染上了此癥。不愿波及從未得過這病的于伯和鄰里,他便跟書院里幾個家中人口許多的小兒一起去了城外的醫廬養病。等他回家看到品月阿姊的那封信時,確已過去了一段時日。”
小郡主閉目說著。
“那時世子大病剛愈,人虛弱得很,腕力尚不足握筆,卻還是回了口信,承諾百子圖會在戌兒百日宴的當日送到阿姊手中。
但之后,見阿姊仍催得急,他不愿剛生下戌兒不久的阿姊總為此事勞心勞神,于是不顧于伯勸阻、不分早晚地作畫,總算是提早了幾日將畫畫完了。
可如此力疾從事,他的身體根本撐不住,剛將百子圖送出去,他便又病倒了,纏綿病榻許久,直到過了冬才好……”
小郡主的語氣沒遮掩,因此陸品月這會兒聽得分明。
說來說去,仍是小娘子的那些心思。
因為她沒能記住那百子圖里兩個小兒的模樣,小貴人便覺得她心儀的小郎君沒有被重視,所以在這里長篇累牘地為他抱不平。
“我那段日子……的確做得不好。”
忽如芙蕖褪色,陸品月垂首輕嘆,一副自責又難過的病西施模樣。
“生戌兒時……”
她抬頭看了眼陸扶光,眼神中閃過猶豫,但片刻的欲言又止后,她還是繼續出了聲,“本不好說與還不曾婚嫁的小娘子……可是……我……”
只一個“我”字,她的聲音中便隱隱地有了哽咽。
陸品月的皮膚本就比尋常人白且透,淚意稍涌起,眼下就是重重的一片紅,她又生得纖細單薄,此時樣子,看著極易叫人起憐。
“……阿娘生我弟弟時,我已經能將事情記得很牢了。我站在屋外,聽著里面阿娘的叫痛,看著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我比誰都清楚,世人為會說娘子生子如踏鬼門關。”
“生戌兒前,我其實怕得厲害,但我對誰也不敢說、對誰也不能說,只能拚命地聽著府里那些照料我的老人的話,將產子有益的事全做了,可到了那一天,卻還是止不住血。
好容易吊住了命把戌兒生下來,惡露不凈、又起高熱、雙乳疼得幾乎要昏過去,再濃的燃香也蓋不住屋中藥湯的酸苦……”
她細細地將生子時的要命駭人說出,小郡主面上對她的責怪果然很快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她的感同身受,是隨著她曾經的驚而驚、為她曾經的痛而痛。
直到這時,她才說起:“還未熬過這些,一日,太孫的一位門人突然找了過來,說有件事、要求我為太孫去辦。”
接著,她將太孫與丁畫匠百子圖的前因事告訴了郡主。
“……太孫聽到丁畫匠入獄,心知再將他的百子圖拿出來絕絕不妥,但又不愿讓友人已起的期待落空,便要門人們出些主意,他們卻推到了我這兒,說這有何難,只要叫太孫妃去請燕郡王世子畫一幅,此事便解了。”
“雖然來說此事的只是個下人,但我知道,他會來,定是得了太孫的首肯。”
說著,陸品月的眼中又一次起了淚花,仿佛已經忍了多年、終于能將藏于心中怨與屈訴出。
“郡主,我那時雖擔著一個太孫妃的名兒,但我嫁給太孫不過一載,有孕后又只顧養胎,在府中過得謹小慎微,身邊連幾個得用的人都沒有,對著太孫,哪里有說‘不’的余地。那人還反覆地說,說‘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好像我要是搖了頭、那便是犯了刻意要壞太孫事的大罪。”
陸品月看著同樣快要哭出來的小郡主,自己眼中的淚先掉了出來,簌簌地,落進了她章彩奇麗的瑞錦裙,打濕了那只織就于上的、威赫麟獸的赤金眼睛。
“我不知道云門那時也病了!”
她提了聲。
“我想著,畫百子圖雖辛苦些,但他一向善書善畫,離百日宴也還有一段日子,應是畫得完的,又害怕回絕了會惹太孫不快,于是最后便應了下來。”
“后來,門人假借關心、頻頻來問那畫何時能到,可神情言語,都是催促。世子對我也常欲說還休,我知道,他也在是在催我。所以,即使是為了做樣子給他們看,我也只能不斷地寄信去長安。如果知道……如果知道云門……我絕不會……”
像是哭得說下不去了,陸品月抬手拭淚。
沉默須臾,她嘆了嘆,輕聲苦楚又道:“若不是郡主今日告訴我,我都不知,外面竟還將云門畫百子圖的事跟先皇賜下的《百子嬉春圖》說在了一起。到底是哪里的傳言,郡主從何處聽說?”
這時,小郡主的眼中還含著淚。
聽到陸品月的話,似乎是理不清為何忽然提及此事,小娘子的眼睛圓圓睜著,略怔地想了一會兒。
不能露出急色。
陸品月垂下眼睛,慢慢擦著被淚沾濕的眼角,等著小郡主先說下一句。
她等啊等啊,直到等得她兩耳充滿了擂鼓般的心跳,對面的那位小郡主才終于又張開口——
“那個啊。”
陸品月不動聲色,緩緩抬起眼眸。
接著,她便在目注心凝中、聽到了小郡主認真的回答。
“那個,是我胡說的。”
第172章
172
“我只是聽人說起,阿姊向太孫詢問先皇所賜的《百子嬉春圖》時,太孫曾變了臉色、不肯予答。剛才我為了世子同阿姊賭氣,便信口用這件事扯了謊。但說完后不久,我就后悔了,”小貴人用她還濕漉漉著的眼睛望著陸品月,誠摯極了地向她解釋,“所以,我向阿姊道了歉,我說了,‘我騙了阿姊,是我不對’。”
“不過,”她又道,“我想阿姊應當也沒有將我的話放在心上。那《百子嬉春圖》是何等貴重的物件,便是用人的性命相護也不為過,太子西遷時便是有再多艱險,也不可能讓它毀了,任誰聽都知道,我是在胡說八道。”
對信了那番話的陸品月來說,陸扶光的這段話就是赤、裸、裸的譏諷!
可陸品月看著對面神色無異的小貴人,竟仍拿不準她究竟有沒有此意。
但無論如何,她的心底已經隱隱生出了防備。
經歷過了大起又大落,陸品月急躁跳動的心很快平靜,耳朵里的不休不止的嗡鳴也聲弱了。她的理智回來,隨即便發覺,從進到這件棋室起,許多事就很不對勁。
她似乎一直在別人被牽著走。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一旦涌起,就再也消不去了。她甚至覺得在這間的幽暗屋子中,好像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盯得她手腳發麻。
她不敢再將小郡主的話當做順口談天,開始一句一句地細細掰開了想。
但剛回想了幾句,她就后背發寒地驚覺到,陸扶光居然說——“我只是聽人說起,阿姊向太孫詢問先皇所賜的《百子嬉春圖》時,太孫曾變了臉色、不肯予答”。
那是她與太孫在房中的私下話!
陸扶光怎么可能知道!
有人將這些話傳了出去?
是誰?
當時有誰在旁邊侍奉嗎?
如果這些話都被傳了出去,那其他的呢?還有多少話被傳了出去——
“她怎么會知道?”
小郡主忽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了陸品月如麻的亂想。
在她的注視下,小郡主垂首抱起在她膝旁蹭著打滾的小豹,端麗秀雅得,讓陸品月一下便想起,上次在宮中見到她時、她正在女皇身邊、抱起一只漂亮華貴的白毛貓。
那個時候,陸品月覺得,遠處那名金裝玉裹的小貴人,像極了她懷中那只自出生起就沒有見過世間惡意的獅子貓。
即使你滿懷著禍心、狠掐一把它的尾巴,它也只會不明所以地扭過頭、用它那雙寶石珠子般剔透的鴛鴦眼看看你,然后,慢吞吞地抬起它蓬茸雪白、一塵不緇的尾巴,在你的手背輕輕拍一下,告訴你不可以這樣,它會痛。
接著,它就會把這件事全忘了!
等下一次,當你靠近要去摸它時,它還是會毫無防備地打一個滾兒、天真地露出它的肚皮。
而現在,小貴人和她在宮中抱貓時的樣子別無二致,那只不過半臂長的小獸,也同樣舒服地軟在她的懷中。
然后。
它無聲地打了個哈欠,露出了一排冷冷的、鋒利到泛著藍色的小齒。
“是有人將府里的事情傳了出去?”
小郡主又開口了。
仿佛只是在對著小豹自言自語,她的聲音輕悠悠的。
“究竟是誰做的?”
“那天有誰在嗎?”
“轟”地一聲!陸品月意識到,陸扶光正在說她心中所想!這念頭如一道驚雷,登時穿透了陸品月的四體百骸,痹得她動彈不得。
后知后覺地,她想到,陸扶光原本眼中滿到快要溢出的淚,好像早就在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她發現自己記不清,想要再看一看陸扶光的眼睛。
可在她絕不可能不被察覺的眈眈目光下,小郡主卻還是低著頭,溫柔地逗弄著小豹,繼續同它喃喃——
“這種小事都傳了出去。其余的事,還傳出去了多少?”
因為她的垂首,陸品月看不到她的眼睛。
她聽著自己心中的聲音被別人一句句念出,目光晃得愈發厲害。
忽然,她的目光劃過了小郡主雙髻上正對著自己的兩朵翡翠寶鈿。
燭燃見底,辟啪忽閃,搖動的昏黃影中,那寶石中的綠紋赫然如一雙正在睜開的蛇瞳,正緊緊地盯著她!
那個瞬間,陸品月毛骨悚然,幾乎坐不住地想要起身。
而就在這一刻,小貴人輕笑出聲。
她抬起頭,終于又與陸品月對上了目光。
“品月阿姊不用焦心。”
說著勸慰的話,小郡主婉婉有儀,綿言細語。
可此時,在陸品月眼中,便是她頰側那兩道胭脂所劃的紅鉤,也厲得宛如抵在她喉尖的鐮刀,正一點點刮刺進她的血肉。
“我剛才說,我從別人那里知道了你與太孫的私下事,這句,也是騙人的。”
小郡主酒凹甜甜地笑著。
“品月阿姊可能不知道,丁畫匠的那幅百子圖,之前,就在我別院里。聽說太孫到處尋它,我便托人隱去來歷,將畫給了太孫。”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丁畫匠和百子圖,只是佯裝不知地看著她以貍餌鼠、內心不知如何譏笑……
她竟敢一直戲耍于她!
說不清是驚還是怒,陸品月自華蓋而上來的氣都打著顫。
但小郡主卻還在認真地同她解釋:“我猜,太孫得了這幅畫后,肯定會拿去向品月阿姊展耀,而阿姊則多半會因此問起皇祖父賜給太孫的《百子嬉春圖》。但太孫……”
“太孫正在興頭上,聽到別的事,一定不樂意。”
說著,她露出了此前陸品月很想要她露出的同情,“我的這位表兄,因幼年時吃了些苦,回到東都一朝富貴,就將太子讓他喜怒不言于色的教誨全忘了。尤其對著自己的發妻,不樂意時、不疾言遽色地翻臉已是體貼,因此絕不會答。而阿姊一向最會察言觀色,對于表兄不愿答的事,想必不會再問……”
無稽之談!
這怎么可能猜得出來!
定然是有人在她身邊安插了眼線、將這些消息全傳了出去!
到了這一步,陸品月反而靜了下來。
她想,自己還要多謝小郡主。
她要多謝她為置一時之氣,將她府中有他人耳目的事透露出來。如若不然,她不知還要多久才能發現這些在府中鑿洞傳聲的蛀蟻。
與不知情的無窮后患相比,在這里的受辱根本算不得什么。
等她回到府里,便要立馬將身邊的人血洗清換……
“這可如何是好?”
小貴人歪頭看著她。
眉心鮮紅的花鈿都跟著顰了起來,似乎很是在為她發愁。
被她用如此的神情看著,陸品月卻心如止水,只聽她還能說出什么于她有用的話。
“我說的假話,阿姊全信了,我坦白幾句真的,阿姊卻只當我說謊。連這樣容易的真真假假都分不清……”
小郡主看著她嘆氣,“皇祖母當年,可不是這樣的啊。”
陸品月不動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聽懂了陸扶光在說什么,但又覺得不可能。
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么僵著,想笑一下,嘴角卻怎么都抬不起來。
她人生最大的、最不可說的隱秘,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被揭穿了。
“淡曙,將棋盤、棋奩端上來。”
小郡主卻在這時將頭轉向一旁,向角落里那個不起眼到幾乎被陸品月完全忘了的侍女吩咐,“我要與太孫妃將這盤棋下完。”
棋盤被放到兩人中間的幾上。
小郡主從侍女端起的銀盤里拿了顆柿子、隨手向外一丟,懷里的小豹便跟著追了出去。
隨后,空了手的小郡主拉住了想要退下的侍女,同她語氣親近地笑著,“我又沒說我不繼續下盲棋了。下面的棋,仍是我閉目說、你執子下。至于阿姊,”她頓了頓,朝向陸品月,“阿姊鏡中窺棋實在辛苦,便用鶴指親自來下吧。”
耳赤燙,胸口卻如浸寒潭,陸品月已經無法再待在這里。
她面無表情地雍容起身,綠鬟翠鬢仍端整如來時模樣。
可當她腳上的金縷鳳頭舄抬起、正要邁出第一步,棋屋的門被從外“砰”地關上了!跟著,閉門余震未止,門邊四扇小窗便劃一而開,早早候在窗后的數把弓弩上箭鏃寒光凜冽,齊齊對準陸品月!
流風猝變,催得屋內燭影大動,已經將柿果叼在口中的小豹躍回到小郡主身邊。
半臂長的它輕盈地踏在幾邊,被燭火映在門窗那側的身影卻龐然如擎天巨獸,威沉沉壓在陸品月的身后,仿佛隨掌一拍便能將她碾成血泥。
陸品月何曾真的見過如此兵戈!她不禁向后退動,膝彎卻退無可退地抵在了榻沿。
她不可置信地向著陸扶光:“你要做什么?”
陸扶光卻如同周圍什么都沒有發生:“我剛才說過了,我要與太孫妃將這盤棋下完呀。”
“如果我不下?”
小貴人語氣柔婉:“那品月阿姊便是誠心要與我作對了。”
她的話音剛落,催命般的拉弓聲驟然四起,每一支對著陸品月的箭都已迫在弦上。
陸品月懼意鼓漲,幾乎要將她的皮囊撐破。她喑惡喝向陸扶光:“你敢殺我!”
可下一刻,她對上了陸扶光的眼睛。
她敢……
陸品月當即就意識到。
她是真的敢……
瘋子……
瘋子!!!!
“我是大梁的太孫妃!”
她對著陸扶光急而厲地嚇道:“我是燕郡王陸晴山的女兒,如今范陽盧氏的家主是我的嫡親舅舅,我在這里出事,你以為你能全身而……”
她說不下去了。
因為陸扶光在笑。
從她說出她太孫妃的身份起,陸扶光就開始笑。
那個從來進退有儀、大梁皇室中最端莊高貴的小娘子,此刻正在她面前撒野般放肆地露著尖牙,益無忌憚笑得愈發厲害。
她笑得止不住,笑得肩膀劇烈顫抖,笑得近乎快要彎腰捧腹——
“陸扶光!”
陸品月大喝!
“是啊,阿姊……”
小郡主笑得連話都說得斷斷續續,“我是陸扶光……”
她用指尖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大大地喘了兩口氣才好容易能正常說話:“阿姊要不要試一試,看我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看著她,邊笑邊問:“阿姊來的途中,有遇到過什么人嗎?除了你從東都帶來的仆役侍婢,還有誰知道你今日來過我這兒?”
……沒有。
……沒有。
“啊,”小郡主根本就不需要她承認這個答案,“我可真是想不通,我們的關系什么時候這樣好了?我邀你來,你就毫無防備地來,我要你一個人進屋,你就真的單獨走進來……”
像是笑得臉發酸了,小貴人歇住笑,臉頰吹吹鼓鼓了幾下,又用指節在腮上輕輕地揉,雪膚很快被她揉得暈起了芙蓉色,“不過,阿姊也不用擔心,我都說了,我只是想阿姊同我把棋下完。等棋下完,我自然會平安地送阿姊離開。”
“……到底為了什么?”
出聲時,陸品月才發現自己竟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為了什么?我以為我說得足夠明白了。”
小郡主抬起頭,咬音咂字:
“燕郡王世子,《百童嬉戲圖》。”
陸品月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那上面童子百余個,我只是沒有記住其中……”
“連百童子中的一兩個都記不住,如此愚氓,倒是敢當著眾人、說自己很了解嫡親的弟弟。”
毫無征兆地,小貴人的臉冷了下去。
“陸品月。”
她漠然地抬起烏睫,無情地盯著她的眼睛,“他既然一個一個用心畫了,你當然要一個、一個、用心記啊。”
……
咚!
小豹踩翻了盛滿黑棋的棋奩。
陸品月倏地驚醒。
看到那滿到快要淌出燭臺的紅蠟,她才意識到,她被陸扶光剛才的眼神駭住,竟失神了這樣久。
她認得那個眼神。
九年前,她還是個小娘子,隆冬時節,為了慶她阿耶的大勝,女皇在宮中辦了一場盛宴,她在宴中舞琵琶獻樂謝恩,得了女皇許多嘉賞。
但就在悅色慈和地將她叫到更前、夸著她時,女皇看到了官員送來的、二皇子妃巫蠱的罪證。
不過一舉眉、一轉目,還在席上言笑晏晏的二皇子妃便被拖往了殿外。
從來錦衣玉帶的貴婦,在眾人前披頭跣足般地跪著哀求號天,額頭磕出的鮮血在地上延出一條血痕。
那個時候,女皇身邊的陸品月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她望向二皇子妃的眼神。
我為天地、我為神明。
違我之意,盡數可斬。
這就是帝王。
讓她顫栗又向往的帝王。
她怔怔地坐了回去,眼前是撒亂一攤的黑子。
為了能露出那樣的眼神,她曾經無數次地對鏡去學。可是總也學不像。
憑什么……
她為了能成為她付出了那么多,卻在一個什么都沒有付出的人身上、見到了她的影子……
強烈的不甘讓陸品月咬緊牙關。
她伸出手,一捧一捧地將她的黑子放回棋奩。
她要下完這盤棋。
她要贏。
即使是并不公平的比試,即使是她看著棋盤而陸扶光閉目,她也要贏。
只要能贏到最后,其余都無所謂!
可是,她發現,她做不到……
侍女報棋落處的聲剛止,陸扶光的下一手棋便已經說了出來。
啪!
啪!
啪!
啪!
一子接一子,不過十幾步,陸品月已經丟盔棄甲,全無還手之力,被逼得只能倉皇逃竄。
可逃也逃不掉!
喘息不及,生路連連被斷,慌不擇路中腳尖已懸至崖邊,碎石紛落!
身后鐵馬逼近,她鋌而走險、孤注一擲地跳入崖下,顧不上摔得皮開肉綻,想要重新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可當她底死謾生爬出重圍,卻發現她以為的絕處逢生,不過又是新一輪的天羅地網。
就連那些她之前以為是陸扶光胡亂下出的棋,也全成了等她入的甕,無論沖往哪里,都是插翅難逃……
陸品月面無人色,汗流浹背。
可面前的小郡主,卻悠然地仿佛只是在遣興消閑。而從始至終,她沒有睜開過一次眼睛。
她是真的在下盲棋。
怎么會……
盯著已經道盡涂殫的棋局,陸品月的手指伸進棋奩,卻抖得怎么都夾不起棋。
她生平第一次品嘗到了絕望。
她門庭顯赫,天資卓越,生得貌美,她總是能很輕易地將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得到除了陸云門以外所有人的贊嘆、得到這世間的每一個溢美之詞。
她承受了喪母的悲痛,也因此更得他人憐惜,她想要的東西,從來都能得到手,她想做成的事,從來都無往不利。
她是天之驕子。
她是命世之才。
她……
本來……
應該是這樣……
直到此時,陸品月才發現,她竟然落了淚。
染著脂粉的淚滴一顆顆重重打在瑞錦裙上那只威風凜凜的麟獸身上,讓它花成了一團。
“阿姊。”
一張帕子被送到了陸品月的眼下。
陸品月扭開臉,不肯接。
小郡主也不勉強,只是輕輕地將疊好的錦帕放在了陸品月跟前。
“其實,將來誰稱皇稱帝,于我而言都沒什么不同。我攔阿姊,是因為阿姊想走的這條路行不通。”
小郡主的聲音平靜又溫和。
沒有之前慇勤的款曲周知,也不是在奚落譏諷。
她只是在同她就事論事。
陸品月抬起了臉。
小郡主也看著她:“在我看來,即便天時地利、使你真的做了皇后,你最終也壯志難酬。若到時你還要強求,最后只會凄凄慘慘,耳不忍聞。”
陸品月抿了抿唇。
雖然此時,她已經鮮血淋漓地被強行剖開了外面的石層,親眼看到了里面那顆平庸的、不過微弱光芒的寶珠。可刺耳的話還是刺耳。
“不相信嗎?”
小郡主卻沒有要善解人意。
她只是告訴她:“你在朝中沒有人脈,即便成了皇后,想要攬權,還是只能靠外戚。燕郡王和世子清楚你的斤兩,不會陪你胡鬧,而要是見不到十足穩妥的利益,范陽盧氏只會明哲保身,河東陸氏和河西陸氏也沒有人能助你……”
說到這兒,小郡主忽然停住了。
“看來我說錯了。”
她看著陸品月的眼睛,定了定:“有人能助你。”
“是河東……”
小郡主逼視的瞳光銳如尖芒,轉瞬就篤定地從她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不,是河西。”
“河西的哪一家?”
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留,小郡主繼續盯著她,凝矚不轉地出著聲:
“二……三……四……”
她不用陸品月回答,只是自己慢慢地念,“五……六……七……”
第173章
173
陸品月繃緊心神。
她知道陸扶光是想要通過她的反應尋找答案,所以她拼盡全力地壓抑了自己的情緒。
可下一刻,小郡主卻還是了然地點了點頭,“是行三和行六的兩家啊。”
隨后,她想了想,面露恍然:“難怪。行三家的女兒高嫁到了東都,次子在戶部頂了個肥缺。行六家的長子連年仕途不順、卻一躍進了可近天子的書院。這些小事太不起眼,我之前便沒有觀望留意,原來是你的手筆。”
“不過,只靠他們能有什么用?”
小郡主問,“你自以為城府深密,可我只用了兩三句話,就把你苦心藏了這么久的勢力套了出來。你覺得自己運籌帷幄,可行棋只能看到眼前一步,身側身后皆了不可見,更不要說幾步之后。如此百無一能,卻還想著要稱帝為皇,和當年的夜郎侯有什么區別?”
她在罵她自大。
可被罵的陸品月卻沒有辯出一句。
甚至,她的心里都沒有再生出過一點要回駁的念頭。
“皇祖母是老了,精力與果決都不如從前,但她智慧尚在,捏死你我,仍容易得如你我碾蟻。阿姊的那些苦心積慮,連我都能一目了然,何況女皇法眼通天。”
小郡主說得平心定氣,字字叫人服膺,“我要是阿姊,便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做,只管安于一隅,過讓自己暢快的日子。”
陸品月怔愣在場。
她已經知道了,知道陸扶光說的都是真的,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成為第二個吳皇后的資質才能,知道自己以往不過癡兒說夢、至極可笑。
可是……
“暢快的日子?我如今哪里還有暢快的日子?女皇年紀大了,要不要重立太子的事提了又提,儲位之爭劍拔弩張。吳家為了討得圣心,花樣百出,太子卻什么都不敢做,眼見著同女皇愈發疏遠。如果我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豈不是干等著太子府走向末路?”
反正她在陸扶光面前早已一縷不掛,她便破罐破摔,將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全傾了出來。
“我嫁給太孫多年,長子都已四歲,我的身家性命早就同太子府在了一起。要是太子失勢,吳家登位,他們絕不可能容下我們,即便我靠著燕郡王府能留下一條命,可戌兒怎么辦?誰會讓他活?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不。阿姊,你有。”
小郡主靜靜地看著她。
“不管怎么說,你也與陸云門同父同母。既然他稱一聲長姐,為了他,我也會為你和戌兒留一條身名俱泰的路。”
九州四海,有權力做出這個承諾的只有一個人。
陸品月能在少時卓爾出群,能在如今坐穩太孫妃的位子,依仗的可從不僅僅是她燕郡王府的出身。
當她不再對陸扶光心存輕視,明白二者心智云龍井蛙,她自然能在這位小郡主愿意的時候、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陸品月慢慢睜大雙眼:“長公……”
噓。
小郡主在唇前豎起食指。
“今日的談話,是我們的秘密。”
她放低了聲音。可每一個字落到陸品月耳中時,都變得重于千鈞。
“無論是如今太孫妃的榮耀,還是燕郡王府嫡女的尊榮,依靠我,你都保得住。就連戌兒,我也能許他一世之安。何去何從,品月阿姊,你一定能想得明白。”
陸品月不敢相信她竟將這樣的要害袒露給了自己:“你就不怕我將此事透露出去……”
“什么事?”
小郡主對著她笑。
“說起來,新獄大興那會兒,倒是有人曾對皇祖母說過些失心瘋的話。是周西英吧。”
曾經殺人如蒿、嗜血成性的閻羅酷吏,就這樣被她慢悠悠地提起了名字。
“明明已經是全天下最有權有勢的狗了,也不知是哪里想不開,突然有一日跑到殿上亂吠不止,癡癲的話說了一堆,卻左右拿不出一個證據。最后,怎么樣了呢?”
斬首示眾,剮肉曝骨。
陸品月記起來了。
周西英失勢的開端,就是他“誣告“了赤璋長公主、稱其有奪權之心。
她真是問了小郡主一個極蠢的問題。
即便在那樣危機四伏的歲月、即使是從她最信任的心腹的口中聽到,女皇也沒有對長公主生出一分猜疑。
更何況如今。
陸品月無聲地自嘲著,小郡主卻抬起手,從陸品月手邊的棋奩中執起了一枚黑子,“啪”地敲在了棋盤上。
涸魚得水。
絕渡逢舟。
陸品月以為注定命絕的黑棋竟有了一絲生機,即便那生機細如蛛絲,卻也足夠它垂死一搏,重定輸贏。
“有箱東西,此時應當已經送到了阿姊的院子里。阿姊今晚肯定要為它忙碌,沒有時間宴請世子了。”
小郡主說著起身,這便開始送客了。
“不過,等忙完這些,阿姊也別成日悶在府里,可以經常出去串街走巷地散散心,說不定哪一日,便能碰上一場大熱鬧。”
大熱鬧?
就這樣霧騰騰地被陸扶光送出了門,陸品月并不想照她的話行事。可自那日從她的棋屋中出來后,她還是說不清緣由地開始頻繁外出。
但接連幾日,別說大熱鬧了,就是雞犬小事也不見一樁。
無事發生。無事發生。無事發生。
每次從外面回到自己的屋中,陸品月都覺得在外奔波了一天的自己很可笑。
可第二天一早,她總是會第一眼看到擺在她床榻邊的箱子。
在小郡主送來的這個寶箱的頂上,嵌著一顆換做旁人定會什襲而藏的稀世明珠,它的四周還簇擁著無數小塊些的玉石翡翠,讓這箱子幾乎成了座貝闕珠宮。
但陸品月不是因為它的價值連城而看它。
這個箱子里,曾經盛滿了她這些年做事不凈留下的把柄,且都不是原件。
雖然在拿到它的當天晚上,陸品月就將里面的所有東西都燒了,但有些東西卻揮之不去。
而今,她只要看到寶箱上的那些翡翠,眼前就總會浮現出小郡主發髻上那兩顆豎如蛇瞳的寶鈿,然后,她就會無比坐立難安、只能又一次遵照著她的話出了門。
就在她下定決心,這是真的最后一次的那個晚上,忽然平地生波。
天狗食月了。
——
那是一次河東百姓從未見過的的月蝕。
不知是誰先驚呼出了聲,等城中的百姓抬起頭向天望去時,那輪圓月已經被天狗胡亂地撕咬下了一大塊血肉,如注的血不斷噴濺著,將它的半身都浸得猩紅。
轉瞬之間,大地便被赤色覆了一半。
草木萬物血糊片。
世間仿佛陷入末劫。
“狗!走!壞!”
乳牙初冒的小童不懂害怕,他只是記著昨晚剛聽過的目連傳說,于是拿起他剛從樹根下撿來的石子兒,氣囔囔地扔向月亮。
但他人小力弱,石子剛飛出去就滾落回了地上。他鼓起還沾著紅豆泥的臉,又想摘下阿娘掛在他胸前的銅鏡,把它也扔出去驅趕惡犬。
但這時,懼意已經瘋狂地在河東彌散,有的疾走嘶吼,有的哭泣癱軟,人群涌動沸聒,隱現大亂。
小童的母親見狀,連忙丟開手里剩下的豆包,將他護著抱到了懷里。小童胸前的銅鏡隨之擺蕩,被路邊的火把映得金光成波,晃花了周圍路人的眼睛。
那幾個本來神色的慌亂行人在金光中頓住了。
他們摸了摸同樣戴在自己脖子上的銅鏡,驚悟佇立,久久不語。
片刻后,他們眼神堅定,將那銅鏡迎向血月,用力敲響!
鐺。鐺。鐺。鐺。
起初,擊鏡聲很快淹沒在了人聲中。
但隨著他們鍥而不舍,更多的人想起了自己胸前的銅鏡。
是啊。銅鏡。
山靈早就預見了河東會有此劫,所以才會在數日之前就開始給信眾送起銅鏡,要他們遵循古法、擊鏡救月!
一面又一面銅鏡被舉了起來。
擊鏡聲慢慢從一道細流積匯成川。
試一試吧。試一試吧。
如今天地昏暗、血月臨空,逃,又能逃到哪去?
鐺!鐺!鐺!檔!
許多聽說了此神奇事的人開始從家中取鑒出來,街上的人更加多了。
鐺!鐺!鐺!鐺!
很快地,或急或慢、或輕或重的擊鏡聲百川灌河、百河成海。
可月亮上的紅卻還是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就血色吞食掉了最后一碎月、人心快要絕望、天地徹底被血色籠罩時,遙遠的高處卻忽然明光錚亮!
“那是什么?!”有人高呼。
在那渺遠的高臺之上,一面巨大的銅鏡立于中央,周圍火光叢叢,亮如白晝。
而在那面鏡旁,有個身影盤腿而坐,身如人形,脖頸上卻生有兩首——
兩首?
兩顆頭?
一個人的脖子上面,清清楚楚長著兩顆頭?
“山靈……”
人群中,有聲音顫抖著,“是山靈……”
高臺上的雙頭人影站了起來。
在成千晚上雙眼睛的凝望下,他手握鼓槌,猛一旋身、重重敲響了那面青銅鏡!
擊鏡聲轟天裂地、響徹云霄!人們眼睛里快要熄滅的光再度燃起!
“山靈——”
眼淚無聲從他們的臉上流下。
他們聲嘶力竭地向著天地四周高喊。
“山靈——顯——靈——了————”
越來越多的人涌上街頭,持鑒向月擊之,重疊起來的聲音終于匯為浩湯汪洋,不絕于耳。
沒人知道過去了多久。
他們振奮著,不知疲倦,耳朵已經被轟雷似的擊鏡聲震得聽不到其他聲響,眼睛也只能看到遠處那位正在救世的現世神明。
占滿月亮的猩紅開始像血管中的鮮血般被一絲絲抽走。但沒人發現、也沒人停下。
直到神明垂下雙臂、高處大風刮過、燈火俱滅。人們才對著那片黑暗、如大夢過后、遲緩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但還不等他們回神,與那神明所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又躥起了一處沖天的火光。
“走水了?”
人們看著那迅速蔓延的火勢,只是神色怔怔、低聲喃喃。
片刻過后,他們才一個激靈驟然驚醒。
崖邊寺!
走水了!
——
“聽當時在附近的人說,有人親眼看到了,就在皓月回來的剎那,一道紫雷在崖邊寺的山巔當空劈下,隨即大火熊熊而起,瞬間將崖邊寺的寶殿裹住。”
“正是呢。我娘家兄弟住的離那兒不遠,見狀馬上就趕去救火,卻發現那火用水竟撲不滅,越是潑水、那火勢燒得越大。后來,便沒人敢再靠近了。但說來也奇,那火蔓到山腳,就跟被什么攔住了似的,再沒往外燒。等將那山燒盡,火慢慢就熄了。”
“這、這豈不就是上天降罰……”
“如此說來,崖邊寺是匪窩的事,還真是真的?”
“我早就說是真的,你們偏不信!”
“小聲些!在這提那冒鬼充神的假寺做什么?當心臟了山靈這兒的凈地!”
山靈廟殿外一角,幾名婦人聚在一起談著河東前陣子的熱鬧事。
年齡大些的婦人剛小聲將她們喝止,就看到名生有雙首的少年走了過來。
她當即發自內心地滿面帶笑,恭敬地對著那雙首少年躬身拜下:“小具郎君、小崔郎君。”
其他婦人也連忙跟著拜,對著左邊的頭問“小具郎君”好,對著右邊的道“小崔郎君”安。
雙首少年有些笨拙地笑著回了禮,小具笑得靦腆,小崔笑得燦爛。
直到很久后,他們走進山靈廟山后的林子,穿小路到了后偏殿,他們臉上的笑也沒有減少分毫。
就在月蝕那晚,崖邊寺所在的整座山都被烈焰籠罩,無數座用香檀所刻、金銀覆之的香剎,一排排珊瑚、瑪瑙、瑟瑟、珍珠所飾的幡幢,都盡數淹覆進了火海。
直到現在,那座山的附近還是香氣盈盈,不知道燒盡了多少名貴的香料。
但沒人再關心那里了。
那里已經只是焦山了。
人們都涌向了山靈廟。
而在山靈廟中,出現了一個頸上生有雙首的少年。
山靈廟的廟祝說,前些日子,他為柳善娘子一事、求山靈解簽,卻在得到柳善娘子那紙簽文的同時得到了另一條神諭。
山靈要他要備一些東西,然后動身去一個地方,找到一個人,接回來。
于是,出定后,他在備好了那面巨大銅鏡后便跋山涉水,在一山溪旁尋到了那名雙首少年。
當時,雙首少年渾身赤、裸,雖有心跳呼吸,卻無論如何都喚不醒。在將他帶回山靈廟后,他也始終沉睡,不進食、不更衣。
直到血月那晚,他突然從榻上挺身而起,奔向銅鏡,擊鏡聲通天徹地。
可剛從高臺走下,他就昏睡過去。再醒來后,便什么都不記得了。
好在他穿衣吃飯行如常人,心智也無疾,只是因沒有記憶,活得更懵懂些。
廟祝便讓他住在了山靈廟里,由他照料。
因他住在這兒,常常出入,自然會被信眾看到。
最開始,信眾見到他,跪下便要叩首,后來經廟祝解釋,又看那雙首少年的心性似乎與尋常兒郎無異,人們才不再將他當做神明。
但感念他曾被山靈附身、于血月大劫救下河東,信眾對他們仍是敬且親近,只要在山靈廟見到他們,便會湊過去同他們說話,還給他們送了許多親手做的吃食、親手縫的衣衫。
廟祝出來攔了幾次,信眾才慢慢不再送了。
但總有不聽話的。
譬如今日,就有個小童悄悄地給他們塞了個還熱乎著的豆包,奶聲奶氣地謝謝他們趕走了天狗。
他們剛搖手、說不能接,那小童便淚眼汪汪地要哭,他們只好接了過來。
此刻,小具和小崔一人一口地把豆包分著吃完了。
將不慎掉到地上的一顆紅豆撿起來拾進嘴里,又整了整頭上的揚州帽,他們推門進了后偏殿。
聽到他們進來,正幫著碾藥的小郡主轉過頭,頸上貫串而成的赤色香瓔更襯得她膚色勝雪。
“怎么樣,我沒有騙你們吧?”
她意氣風發,對雙首少年笑著道,“只要按我說的做,你們便再也不用成日東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人前。”
小郡主額間落梅,兩頰對稱地貼著曬干的鶴子草。那草形如飛鶴,翅尾嘴足都能辨得出來,極有意趣。在這之上,她還貼了極小卻極凈亮的珍珠用作鶴眼,笑起來時,兩朵酒凹現出,頰上鶴身飛舞,鶴眼熠熠,又漂亮又精致,叫人看了便挪不開眼。
可妝容如此繁縟的小貴人,眼上卻被厚厚地纏了的白布,見不到半分光亮。
起因還是那場她在棋屋里同陸品月的密談。
其實剛至中途,她的眼睛就又有些看不清了,但為了招搖地顯揚自己與人不同,于是,她趁陸品月被窗外箭鏃嚇住時,偷偷地給自己喂下了最后一顆清目丸。
如此,才有了她親手用陸品月的黑子、替陸品月下出了足以扭轉棋局的一招。
當時,她覺得自己做得好極了,但等回到章鐸面前,她馬上就被章鐸發現她的眼疾又加重了。
偷吃清目丸的事沒有瞞住,她理所當然地被章鐸訓了。
那樣好性子的太醫令,也不顧什么尊卑禮法,當著一眾人的面就大發雷霆。
小郡主虧心、又還得繼續求著他給自己看眼睛,所以就算被罵得狗血噴頭,她也還是乖乖聽完了。
但即便如此,自那之后,不管她如何央求,章鐸還是鐵了心地、一顆清目丸都不再給她。
沒了清目丸,眼疾又重到連光都不能見,她當然不可能再去會客了。
所以,河東的小娘子們很快就發現,小郡主忽地就不出門、也不見客了。
但她們卻沒有起疑。
因為她們都或是在場、或是聽說地知道了扶光郡主在鳴水縣的往事。
那樣小的年紀,竟就能替長公主積德行善、主持修橋,后又歷經生死險難、殺匪救人,這是何等的有勇有謀!
而那日在崖邊寺中,鳴水縣的舊事重提,肯定讓她又憶起了當年的廝殺、心中難受,這陣子就應該多在院中休息!
是以,名門的小娘子們誰都沒有去叨擾她,只盼著她早日安康歡喜,再同她聚。
但小郡主卻不愿待在府里。
“哪怕只是出門透透氣……”
在死纏爛打地磨了章鐸許久后,她最終得了他的點頭,被允許可以常常去山靈廟游逛。
反正章鐸平日也都在山靈廟、藏在暗處替百姓望診。小郡主去了那兒,萬一眼睛又出了什么狀況,他也能及時施治,總不會釀成大禍。
所以,今日,她便又來了。
第174章
174
小具和小崔見到她,先是一驚,隨即重重地行了大禮!
他們自懂事起,因為同身異首的怪異樣子,見到的從來都是別人畏懼驚恐、厭惡嫌棄的眼神。
明明什么都沒做,就已經神憎鬼厭。無論在哪兒,都只能躲,只能藏,把自己蓋在厚重的披風下面,只有在確信面前的人什么都看不見時、才敢鼓起勇氣出一次聲。
可就在不久前小郡主,敲響了他們藏身屋子的門,說她有一個法子,能讓他們得到河東百姓的敬與愛,以后能活得與尋常人一模一樣。
能活得……有人樣……
因為這句話,即使郡主要他們做的事聽起來荒謬至極,但他們也還是做了。
但在血月那日后,雖然郡主來了山靈廟好幾回,但他們始終沒有同她碰上。
今日算是第一次再遇。
拜過郡主,他們又向郡主身旁的汝陽夫人行了禮。
他們進門前,陸扶光正一五一十地將她前些天在山靈廟做的所有事講給汝陽夫人。
汝陽夫人知道她要在河東要有大動作時就開始避著她了,小郡主請了她幾次、都被她托病拒了。
今日還是因為隋征昨晚為了熬藥、在山靈廟徹夜沒有回去,她雖看了隋征叫人送來的信,卻仍放心不下,昨晚沒能睡好,今兒也是一大早就開始思來想去,過了半日還是坐了車過來,想叫隋征不要太過操勞,這才叫小郡主逮了個正著。
千載難逢,她直接就坐到了汝陽夫人身邊,近到袖子都相貼著,完全是一副說什么都要將話講到底的架勢。
可她又是一直笑臉盈盈的,汝陽夫人也只好依著她。
“……我早早就讓撲救的人等在了山下,是以,火剛燒到山腳,馬上就被他們撲滅了,沒向外殃及一點。但也不知道后來怎么地,傳得那樣邪乎,什么那火用水澆不滅、到了山腳卻自己滅了,哪有這般離奇事。”
“但后來我想,多半是崖邊寺刮了太多民脂民膏,早就怨聲盈路,百姓們才會輕易就口口相傳地覺得這定是天罰。這便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了……”
小具和小崔坐下,陸扶光又繼續神懌氣愉地同汝陽夫人說了起來。
但過了不久,她要說的話還有一籮筐,門卻又被叩響了。
門扉打開,有人走進屋子。
隨后,看不見的小郡主發現,這屋子里的氣氛,突然凝了一瞬。
但也就是一瞬。
“郡主。”來人出了聲。
小郡主馬上就笑了起來:“阿細夫人。”
小郡主自眼疾重了后,便多了一道熏目的療法,那法子繁瑣、許多的細微處都不能有差池,在陸府做不到,得每隔三日去一趟章鐸家中做才行。
最近,她都是先來山靈廟,等章鐸忙完了這里的事,再跟著章鐸、坐著阿細夫人駕來接他的車一起回他家。
向汝陽夫人問了安,阿細夫人一向比常人更啞些的的聲音接著響起:“章鐸說他有份藥材要拿,去途的路不平,郡主眼睛不能受顛簸,他便自己走了,要我來請郡主同我一起先去家里。”
這事兒也不是沒發生過。
最近的,就在三天前。
章鐸來山靈廟來早了、廟門還未開,他不想閑著,就在一只小禽身上試了藥。
那小禽一天都沒有反應,卻偏偏臨到日暮、他正收拾著要回家的當口,它突然抽搐起來。
章鐸頓時就不走了,拿出金針就開始為它施救。
但阿細夫人已經來接他和小郡主了。
他于是想也不想就打發陸扶光先跟著阿細夫人回他家、用他早就備好了的藥、先將第一步的藥浴泡上。
起初,阿細夫人傳這種話時,聲音里難掩忐忑。小郡主卻早就熟諳了他這“醫瘋子”的做派,對此既不意外、也不介意,還寬慰阿細夫人,讓她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近日,阿細夫人說起這種事,已經不再局促、十分坦然了。
“小具、小崔,你們也同我們一起走。我已與廟祝說過了。”
小具和小崔馬上就應了。
他們之前本就在阿細夫人家中做藥童,靠著章太醫令的照料續命。即使現在住在了山靈廟,也是經常要回去療治的。
而就在他們起身時,小郡主卻露著酒靨轉過頭,歡喜地對著汝陽夫人道:“夫人今日不是也要尋章太醫令看診嗎?既然都在這兒了,何必單獨跑一趟,就與我們乘一架車去,可好?”
汝陽夫人是認真照著章鐸的話在養眼睛的。這會兒,她的眼睛雖不如病前那般如同懸珠,但一兩丈內也能看清了,早已不用日日都去見章鐸。
但此前,郡主問她為何來此,她不欲袒露她對隋征愛護至深,因此只道是想來找章鐸看看眼疾。
這倒也不是句假話。
畢竟今日到底也來了山靈廟,她的確想著等章鐸忙完前面的事、來這里接郡主時,她將他攔一欄、請他再為她診診眼睛。
但既然章鐸已經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已經打算離開了。
可郡主卻在此刻直白地提出來要邀她一道去章鐸家,她要是說不去,那她想要同郡主疏遠的心思豈不是太過明晃晃?
知道汝陽夫人最終會答應,小郡主已經抬起手,想要去挽汝陽夫人了。
可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阿細夫人的聲音:“這,只怕坐不下……”
她這話說得沒錯。
平日小郡主乘車,都有隨身侍女伴在左右。再加上小具、小崔,車廂內就已不算寬綽了。
要是汝陽夫人和侍奉她的婢女再坐進來……
說不定根本擠不下,就算能,那這馬車廂也成了長安上元燈會時的街,肩摩袂接,水泄不通。
但難得拐到了汝陽夫人,還有許多話要同她說的小郡主才不會讓這點小事絆住。
“那便讓酡顏她們全坐到我們來時的大牛車里。那兒寬敞,多少人都坐得下。”
說完,她又問汝陽夫人,“夫人是如何來的?若是隨侍不好安置,不如就讓她們也到酡顏那兒、一輛牛車去章太醫令家。等治完了眼睛,我們再坐它一起回去!”
小貴人口齒伶俐,三言兩語就將這事兒定下了,連一句說“不”的間隙都沒留給汝陽夫人。
旋即,她自己做小輩般、親自扶著汝陽夫人起來,歡欣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汝陽夫人還是跟著扶光郡主上了馬車。
即便萬分不愿跟扶光郡主多有牽連,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聽這貌美又會道的小娘子笑著說話,心里總歸是不厭的。
幾人在車廂坐定,外面揚鞭、馬蹄聲起。
小郡主又自顧自打開了話匣子。
說著說著,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乏。
體力不支,神也不聚。
……不對勁。
她神色不變,說話的雀躍勁兒仍是滿滿的,但她的手卻無聲無息地碰向了一旁的汝陽夫人。
汝陽夫人的身子已經癱軟了。
是什么時候……
她剛要細想,下一刻,突然有人壓了過來,用一張被藥浸透了的帕子、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一點聲音也發不出,極強的昏睡感猛地沖進她的大腦,撞得意識瞬間散開。
最后的最后,她極力地去聽,但也只聽到馬車正穿過鬧市時、外面鼎沸的人聲。
然后,聲念全無。
——
陸扶光再度能聽到聲音時,車廂外已經很安靜了,靜到馬蹄聲都顯得格外震響。
她想聽得再仔細些,卻頭痛欲裂、耳鳴目眩。
她不是沒被人用過迷煙。
曾經陸云門為了將她帶上船,也對她用了迷藥。
但他用的迷煙藥勁溫和,不會傷人。而這次,在這輛顛簸不休的馬車里,顯然沒有人顧慮這些,無謂傷不傷人,只要管用就好。
而且這次,她的手腳也被縛住了。但此刻綁著她的是結實的粗麻繩,繩子緊勒進她的皮膚里,即使不掙扎,都能感受到皮已經被磨破的刺痛。
明白現在的自己做不了什么,小郡主松著力道,無聲地繼續裝做昏迷,等著藥勁兒退去。
她會如此行事,也是因為汝陽夫人已經早于她醒來,正在同人周旋。
陸扶光看不見,但能聽出,汝陽夫人是在同雙頭人說話。可過去許久,她也沒聽到他們的回應。
汝陽夫人也明白這樣下去沒用,不再對他們費口舌,而是突然大力掙扎起來!
陸扶光屏息聽著動靜,汝陽夫人應該也被捆住了,但她卻仍拼著蠻力撞向車廂壁,竟將馬車撞得幾度搖晃!
接著,她又高聲呼起“郡主!阿細!”、想要將她們叫醒。
雙頭人本就體弱,猝不及防,一時竟按不住她。
可突然,汝陽夫人不動了。
陸扶光看不到,所以不知緣故。
但汝陽夫人看到了——
旁邊被五花大綁、死沉昏迷著的阿細,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雙目中心安神泰。
她隨意扯了幾下,就松開了纏在她身上的麻繩,隨后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俯身到了汝陽夫人面前。
“馬車已至無人荒郊,多大的動靜都無用處,夫人身殘年邁,何苦做此丑態?我勸夫人安分些。”
她說著,以刀柄做棍、狠狠砸杵在汝陽夫人無恙的那條左腿的膝上,看著老婦人的臉因劇痛而陡然蒼白猙獰,明明做著惡毒事,她的語氣卻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本就瘸了一條腿,若是再瘸一條,可就徹底成了廢人。夫人且考慮清楚,再動作出聲。”
“阿細……”
到如今,汝陽夫人自然已將局勢看得分明。她忍痛聲低,卻目怒直視:“究竟為何!”
“今日的事,本與夫人無關,但既然夫人上了這輛車,那便只能是命運使然,要我將新仇舊怨,一并報個干凈。”
那人的手在自己喉間的骨上掐了掐,“夫人,我們多久沒見了?十六年了吧。”
從這一句起,她落在小郡主耳中的聲音忽然就變了。
與阿細夫人的粗糲干啞沒有半分相似,她操著的是地道的長安口音,音吐明暢,清朗悅耳,可語氣卻十分陰冷,仿佛從地府爬出的鬼蜮。
這是陸扶光從沒聽過的聲音。
“當年夫人率兵圍住我國公府,府中多少無辜婦孺被抓住按倒在夫人腳下。如今夫人滿身狼狽,在我面前淪為階下囚,這想來便是天道輪回。”
十六年……
國公府……
這個聲音……
“瞿氏。”
汝陽夫人一瞬了悟,一口叫破了她的身份。
“你是哪一個?玄青?還是玄采?”
……玄青。玄采。
陸扶光在心中默念著這兩個名字。
她知道她們。
瞿氏雙姝,名動長安,出身高貴,瑤花琪樹。赤璋長公主尚未出閣時,最常進宮陪伴她的就是這對一胎雙生的小娘子,當時榮耀可見一斑。
而這兩人里,尤為不得了的是姐姐瞿玄青。
據說她自小便展露天縱之才,過目成誦,半面不忘。先皇在世時,曾因看過她的文章而開懷不已,連連贊她若為男兒,將來定能得一番豐功偉業。
但陸扶光從未見過她們。
因為在她出生前,她們便連同她們所在國公府一起、為她們嫡親兄長所惹的禍事陪了葬。
她們嫡親兄長,就是瞿錦葉。
“郡主既然醒了,就不要再裝模作樣。”
那人的聲音突然轉向了陸扶光。
輕易地就被戳穿了。
好像什么都瞞不住。
小郡主畫著梅的眉心極快地蹙了蹙。
但她并不慌張地抬起頭:“如果是瞿氏姐妹,十六年前也已過了及笄之年,即便相貌變化再大,也不該完全沒有人認得,你如何敢這般隨意在河東行走?”
那人垂目,打量著她:“你的眼睛看不見,身邊的人竟一個都沒有同你講嗎?”
汝陽夫人卻閉目嘆道:“阿細的全身都燒毀了,面目全非,嗓子也是壞的,若不是方才舊事重提,我萬萬想不到她會是瞿家的小娘子。”
馬車廂內靜了片刻。
小郡主聲弱地向她喚道:“阿細夫人……”
“阿細夫人?”
那人遽然薅住陸扶光的頭發,逼迫她將臉高仰!
“我可不是那個無用的懦夫。”
她手上悍然暴戾,但聲音中卻仍然不顯任何情緒,“我讓她給你下毒,讓你腸穿肚爛、死得千瘡百孔,可她從來不肯。就連今日,若不是我將她打暈鎖死屋中,險些就要被她壞事。”
“那你是誰!”
小郡主吃痛揚聲。
“為什么這么恨我!”
那人并不答她,只是手上又加了力。
“當時便該殺了你。”
她眼中無情地看著陸扶光咬緊牙關的臉,聲色淡淡,“我流落鳴水,靠著委身山匪剛囤起勢力,你就帶著人去斷我的路。那個時候,就算冒著被一網打盡的風險,也該先要了你的命。”
“崖……”
喉骨痛得像是快要斷了,頭顱被迫后仰的小郡主嗓子緊得厲害、根本就發不出聲,但她還是抵死擠出聲音,“崖……邊……寺……”
“好聰明的小娘子,跟曾經的劉赤璋一模一樣。最會心摩意揣、口腹蜜劍,做出來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從來一分真、九分假。”
她說著,手上的力道更重了。
小郡主喉間“呵呵”作響,已經連氣都要吸不進去了。
但她仿佛沒有看到,還在平靜地說著,“她就是這樣,騙得我們全家信任,騙得我明明已經恨毒了吳家人、卻還覺得她跟她母親不同、想也不想便將阿兄駐軍的地方告訴了她,騙得我阿兄毫無防備將城門打開、眼看吳狗的軍隊長驅直入……”
“砰”的一聲!
重物從天而降般、轟地砸在車廂頂上,馬匹頓時受驚嘶鳴,連帶著它拉的車也猛烈晃動起來!
那人的手因此松了松,小郡主這才得以喘息,發出了劇烈的咳嗽。
“白鷂!白鷂過來了!”
直到這時,聽到外面傳來的聲音,陸扶光才知道,外面駕車的竟也是個女子。
她聲音滿腔懼意,近乎尖叫地向后喊道:“不是說靠那海東青能攔住白鷂嗎?它在哪兒?青娘子!青娘子!”
“住嘴!”
呵止住駕車的娘子,瞿玄青放開陸扶光,邊扯出掛在頸間的鳥哨,邊走到車廂門邊,對著外面奮力將它吹響。
長短快慢,幾聲不同,小郡主常聽陸云門向白鷂呼哨,當即明白瞿玄青是在喚鳥。
海東青……
她看不到,只能靠聽與觸。
馬狂奔蹄急,顛得馬車里手腳被束的人根本穩不住身子,前合后偃,數次歪倒。
而外面鳥唳聲不絕。有白鷂的叫聲,也有海東青的,聲時而凄厲、時而兇狠,廝斗激烈。
但很快,那海東青的叫聲就弱了下去,光是聽動靜,陸扶光也能想得出白鷂鷹擊毛摯的兇猛姿態。
駕車娘子的聲音也從前面傳了進來:“青娘子,海東青打不過……”
瞿玄青將匕首插、進后腰革帶,又解開帶子上系著的一個牛皮囊,手腳利落地制了支吹箭。
隨后她捅破糊住了小窗的油紙,在馬車的疾馳中穩穩探出半身,口含吹箭,目光如電,“噗”、“噗”幾聲,毒箭破風射向白鷂!
白鷂躲過了。
但也因為躲,它失去了給海東青致命一擊的時機。海東青到底也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猛禽,白鷂既要與海東青搏殺,又要避開準頭驚人的毒箭,一時被牽掣住,有些近不得馬車。
突然,瞿玄青的聲音緊張起來。
“跑快些!后面有人追過來了!”
她抓住窗邊,繼續向馬車的后方探著頭,邊張望邊不斷向著駕車的娘子大聲催促。
瞿玄青凝神在外,雙頭人倚扶著車廂壁、全神緊張地望著瞿玄青。
而汝陽夫人在看著他們。
郡主或許不清楚瞿玄青,但她隋盼安知道。
曾經的瞿玄青千好萬好、是她此生見過的最聰慧的小娘子,可瞿玄青同時卻也生了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得罪過她的人,無一不下場慘烈。
如今以她對她們、對女皇的恨意,她的手段只會更加狠、更加毒。落在她的手里、被她用來對付女皇,她寧愿一死。
“再快!再快!只要進了前面林子,穿進密道,我們就能甩開他們!”
聽著瞿玄青急切起來的催趕,汝陽夫人藉著顛簸,在狹小的馬車廂中一次一次撞向郡主,將她推到門邊。
直到兩人都接近了馬車門,她看準時機,抓住捆著郡主的繩子,想要同她一起撞門出去!
只要能闖下馬車,后面追過來的人就能救下她們!
可就在這一刻,瞿玄青如同背后長眼,反身揪住汝陽夫人后領,拔腰間匕首出鞘,毫不猶豫一刀刺進了她的胸膛。
雙頭人也反應過來,連忙按住了陸扶光。
但不用雙頭人做什么,在意識到自己被滾燙鮮血濺了一身后,小郡主就一動不動了。
“她本就是個添頭。倘若老實,尚且能活,既然想跑,死了便死了。”
瞿玄青說完,血也不擦就收刀入鞘。
“沒有追兵。”陸扶光忽然開口。
“是啊。沒有。”
瞿玄青坐到一旁。
“我不過隨口一試。”
“青娘子,再跑下去就要進大道了!”
過了片刻,外面駕車的娘子喊,“那白鷂不肯走遠,又叫得兇,不甩開它,一進大道就有人會被它引過來!”
瞿玄青靜靜道:“不去大道,先進山。”
之后,又過了許久,陸扶光都一言未發。
汝陽夫人的血在車廂的地上淌開,一點點浸濕她的衣衫。
馬車東拐西拐,早就辨不清方向。
身后突然不斷有石塊落下的巨響,白鷂的叫聲被徹底隔絕,但她也仿佛沒有聽見。
直到馬車停下,她才開口。
“我佩著的香囊里有一瓶藥,給人喂下一顆,再磨碎一顆敷在傷處,只要人沒有斷氣,就能救得回來。瞿娘子,你想要為國公復仇、想東山再起,汝陽夫人活著比死了有用。何況,經此一事,明白了娘子手段,身體又元氣大傷,汝陽夫人定不會再想要逃。”
瞿玄青沒有做聲。
“瞿娘子。”
陸扶光神色無悲無喜,跪得鋪胸納地,額頭重重磕在地上,“請您救救她。”
看了她一會兒,瞿玄青將她薅了起來,從她的香囊里拿出藥瓶,丟給駕車的娘子。
“照她說的,給她上藥。”
說完,瞿玄青如提麻袋般地拎著陸扶光,將她拖下了馬車。
腳上的仙飛履在下馬車時便被磕掉了一只,早就被汝陽夫人的血浸透了的寶襪很快磨破,再一次染上了新的血。
過了一會兒,陸扶光已經被丟到了石壁旁,那駕車的娘子才匆匆跑了過來:“我按她的說的做了,但沒用……”
看清瞿玄青狠厲的眼神,她將話吞了回去。
但陸扶光已經聽見了。
她挺起身:“汝陽夫人怎么了!”
沒人回她,她便急急追問:“那藥一向靈驗,不可能救不回人!”
“那藥到底也不是神仙金丹,她血流成那樣,活不成的。”
小具小聲地出了聲。
小郡主聽到他說話,當即扭頭向他,氣息里猛地就帶上了哭腔。
“你們為什么……我幫你們,讓你們得到河東百姓的喜愛,能如愿以償過正常人的生活,你們為什么還要跟著瞿玄青害我——”
瞿玄青抓著她的頭,狠狠撞向了她身后的石壁!
陸扶光的后腦頓時一片濡濕。
瞿玄青的手一松,陸扶光的頭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血從她的鬢角流下,劃過她的太陽穴,仿佛她以前常用胭脂微微暈出來的血痕斜紅。
“我之前便同你們說過,這小娘子慣會用這些攻心伎倆。”瞿玄青對著雙首少年,“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在騙人罷了。”
不能暈。
必須繼續說話。
小郡主一股蠻勁兒撐著抬起頭,整個人靠在了石壁上,咬牙對著面前:“你從未了解過我,憑什么這么說我?”
第175章
175
“你并不在意汝陽夫人的性命。你鬧這一出,悲戚哀切,不過想要彰顯你的良善,哄得這里的其他人為之動容、對你心軟,”瞿玄青掃了一眼剛才因不忍而出了聲的小具,“也的確奏效了。”
她說得很對。
對得就像她剝開了陸扶光一直披在外面的那層皮囊,親眼看到了她里面蠕動著的、被無情與算計填滿了的血肉。
但陸扶光只是虛弱喘了幾聲,然后提氣道:“以己度人!”
只說了這四個字,她的氣便又不足了。
隨著她劇烈的喘息,血珠順著她的頸側流下,滴進了那串赤色香瓔。可她仍昂著首,仿佛一只遍體鱗傷卻高貴不折的鶴。
但知道她在做戲的瞿玄青卻有些看倦了。
“自從知道你來到河東,我就留意了你。上到宮廷朝中、下到販夫走卒,對你都是美譽連篇,說你菩薩心腸、惻隱世間苦難,備受恩寵卻從來矩步方行,是全大梁貴女的典范。可我不信,劉赤璋生養出來的女兒,怎么可能安常守分?果然,沒多久,你就露出獠牙,對崖邊寺出手。”
瞿玄青沉靜道,“建山靈廟以攻崖邊寺,你做得甚佳。我在你的年紀,即使擁有著與你同樣的權勢地位,也不敢說能做得比你好。”
面對著讓她恨之入骨的劉赤璋的女兒,她卻仍理性極了地在就事論事,評著陸扶光的瑕瑜。
“我明白你不是池中物,便馬上叫人去查。查扶光郡主,自然查不出什么,但要是留心去查燕郡王世子,事情便大不相同了。他可沒有藏頭藏尾、用著南疆大山的易容換聲之技游走各方。”
南疆大山,易容換聲。
小郡主能在外肆意的最大依仗,就這樣輕易地被道破了。
瞿玄青道:“雪泥鴻爪,只要做了,就算抹得再干凈,也總會有痕跡留下。很快端倪可察,金川縣、寶泉縣、永濟州至范陽城。還真是凡有所至,風波不斷。”
金川。寶泉。永濟州至范陽城。
幾處地名被一個接一個說出。
陸扶光的后背慢慢繃直了。
在發現瞿玄青能改聲換音、且成功頂著阿細的臉騙過了汝陽夫人,她便隱生不安。
她獨自行事,想要韜光滅跡不難,但在金川縣與陸云門再遇后,她的行跡便幾乎都同他有關了。而陸小郎君又行事坦蕩,將她帶在身邊,便從未想過要將她掩藏起來。
一向無欲無求出了名的小郎君,身邊突然出現了小娘子,本就是件引人側目的事。但少年顏丹鬢綠,要說起來,如此才更合人之常情。
可是,沒多久,那個小娘子就死了。然后,還不足月,他的身邊又有了個新的。
這事不管放在誰身上,都會被罵是“負心”。可偏偏這兩個字跟陸小郎君如何都不沾邊。
至此,已經很不通了,可那新的小娘子在陪了陸小郎君月余后,竟也不見了,不知是死是活,似人間蒸發。而隨后,在陸小郎君身邊出現、與他走得極近的小娘子,就成了陸扶光。
咄咄怪事。
滿篇蹊蹺。
一旦有人能查到這些、再細思起來、難免會覺得奇怪。
但這三個小娘子,一個有著北蠻血統、一名出身江南、一位皇親貴胄,音容舉止、喜惡脾性皆風馬牛不相及,只要不知道南疆的易容換音,連懷疑她們是同一個人的念頭都不可能起。
可瞿玄青知道。
她不僅知道,甚至學會了、用得得心應手。
而且,她可是瞿玄青。
陸扶光四歲開蒙,沒多久就將先生要她通讀的書看完了。那之后,好幾年,她都常常成日地埋頭在長公主浩如煙海的書閣里。長公主對她從不約束,那會兒當然也是由著她在里面隨意地看。
七歲那年深秋,她剛將落湖后病了的身子養好,就又去了書閣,原本是想廣閱古籍、從中找出個能不留痕跡除掉襁褓稚子的法子,卻無意間在發現了一個封住的小箱。
她將它打開,里面妥善地放著幾本文章集子,還有一些字畫和棋譜。
起先只是隨手翻了翻,但很快她就陷了進去。
那個時候,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東西是誰所作,但她卻停不下來地看她的文章、臨她的字、用她下出來的棋打譜,如饑似渴,日旰忘食。
阿娘發現后,也并沒多說什么,只是屏退左右,問她這書房里書卷千萬、堆案盈幾,她為什么獨獨只抱著這一篋東西不放。
那時,她答道:“這些,卓絕。”
阿娘沉默良久,最終還是沒有言語,只是陪她一起將那篋東西通夜看完。
但第二日,當陸扶光再次到了阿娘的書閣后,卻再也找不到那個小箱了。
后來,她知道了那篋里的一切都是出自瞿玄青之手,但她也知道了瞿玄青是誰,所以諱莫如深,連一個“瞿”字都不曾提。
但她深深地記住了她。
她跟陸品月那種只是比尋常人稍靈慧些的聰明不同,瞿玄青的的確確、可稱卓絕。
她寫下那些文章、下出那些棋局時,也就是陸扶光這般年紀。但即使到了今日,小郡主也不敢肯定她就能寫出比那篋中更好的文章、能在與少女瞿玄青的對弈中贏下每一局棋。
當時的瞿玄青尚且如此。如今,又過了十六年,她在外九死一生、心智心性定磨礪更加,又通曉了南疆易容秘術,再來查陸扶光的事,自然洞若觀火。
“真是驚人。”
瞿玄青神色平平地望著她。
“吳狗以為她坐擁天下,卻一直沒有發現,她自以為最順意無爭的外孫女,早就背著她在外攬權弄權。一年不到,她先是在金川、寶泉,利用陸云門和李群青,斷了吳京元快要鋪好的太子路,而后到了范陽,將盧氏這幾百年的世家大族操于股掌之間。如今又到河東,掀風播浪、如運諸掌。”
“什么良王、什么太子,為了讓他們坐上那個位子,千萬人打得頭破血流,殊不知長公主府,光是一個郡主,就已經能在整個大梁叱吒風云。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洞悉無遺。
這些,全被她窺破了……
“我實在想要將你看得更明白些,于是,我混進了陸府,到了你的身邊。誰都沒有發覺,連你也沒有發現。”
瞿玄青說之前那些話時,即便被她說到最要命的地方,小郡主也只是眉心微跳。但聽到最后的這句,她卻明顯地吸了一口氣,似乎當即就想反駁!
瞿玄青卻在她出聲前就水波不興地繼續道:“親眼見到你,我就明白,你這樣的人留不得,應找機會將你殺了、以絕后患。但你那園子圍得鐵桶一般,讓我找不出殺了你后、能全身而退的法子。”
“雖不清楚你小時候的經歷,但看這些安排也能猜到,你從前定不止一兩次地遇到過刺殺。在你的園子里,若不抱著與你同歸于盡的決心,沒人能殺得了你。只這一點,陸品月便差你太多,與這樣的人斗智,勝了也了無趣味,虧你能有興致。”
似乎是在諷她,但瞿玄青的聲音始終冷冷的,只讓聽到的人覺得寒意上涌。
“知道你在崖邊寺指認山匪,我就明白大勢已去。血月、擊鏡、神明現,多精妙的局,郡主,你在暢快自得之余,有去數一數大火后山中的尸骨嗎?”
她在說,她早就料到陸扶光會借血月動手。因為崖邊寺已經無力回天,她便在暗中將她崖邊寺的勢力撤走后、干脆地將崖邊寺拱手奉上。而陸扶光卻在血月后卻覺得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失了謹慎。
聽懂了她的話,小郡主的唇顫了幾次,沒說出話。
被血打濕許久,她臉頰鶴子草上的珍珠終是粘不住了。珍珠掉下,猶如鶴被剜掉了眼睛,只留下血窟血痕。
“你為了嘲陸品月,囂張到將民間‘夜郎自大’的連環畫繪在燈籠罩子上,用那提燈迎陸品月入你的棋屋。因為覺得自己運籌帷幄,手上行棋一步、心中已有百步,所以肆意譏笑她人百無一能。
你總以為自己是黃雀,看什么都如看螳螂捕蟬,可我當時就在你的身邊,聽你一句一句、仗著自己異人的聰慧、傲慢地大放厥詞。”
瞿錦葉垂目看著她。
小郡主的發髻早就散亂了,此時鳳簪斜沉,滿頭金翠,搖搖欲落,“這不可能……能聽到那些話的,只有棋屋里的人……”
“你明知我說的是真話,也猜得出我為何能說出這些,卻在這里扮癡假呆,不過是想引我同你不斷說話、從中找出我的弱點。”
瞿玄青仍是直截了當拆穿了陸扶光。
“你的事,我查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樣的人、有多少本領手段,我也已經熟諳。”
她看著陸扶光,就像看著曾經那個還未飽經風霜、還受著萬千寵愛的、尊貴的自己。
她們太像了。
可也就是因為這份像,她才能將陸扶光看得如此明白。
連著幾次被瞿玄青動中窾要,知道自己先前的這些手段不再有用,小郡主似乎也不想演了。
她弛懈肩頸,靠在了石壁上,臉木著:“你說的,是淡曙。”
瞿玄青不言語。
小郡主也不在意:“我的眼睛雖不得用,但淡曙侍奉我下棋多年,若她換了人,但凡有一絲破綻,我身邊公主府的侍婢都會立刻發現。”
“易容換音,在南疆大山也是極為珍貴、代代單傳的秘術。山佬的師傅在眾弟子中千挑萬選,才將它傳了山佬。但山佬不甘困死山中,找機會逃了出去,師傅無奈,只能又擇了馮先生、讓他來繼承衣缽。”
沒來由地,她提起了陳年舊事。
“可師傅剛去世不久,馮先生就也離開了,從此,易容換音便在南疆大山失傳。如今行走世間的人中,會這秘術的不過寥寥,山佬除我之外、沒有教過別人,你會,只能是跟馮先生一脈學的。”
“可與山佬相比,馮先生的資質差多了。即便師傅傾囊相授,他學會的也只能算作皮毛。”
小郡主說得詳詳細細,“他能通過易容換音、讓自己變得和自己毫不相干,可想要扮成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卻很難,一定要那人與他本身長得相像,才能勉強不露馬腳。我為了引他入局,可是專門照著他的畫像、改了游醫的臉。但我記得,淡曙和瞿娘子的長相天淵之別,皮相、骨相,無一相似。要真是師從馮先生,那瞿娘子便真的是青出于藍了。”
陸扶光看不到,但雙首少年卻發現了,在聽到馮先生很難扮成真實存在的人時,瞿玄青的眼角極輕地抽動了一下。
“瞿娘子為什么不出聲?”
不用再端著體面,小郡主恣肆地流露著她對瞿玄青的恨與惡意。
“是不是想不通我為何要如此多嘴、長篇大套地評議馮先生的易容本事?”
“瞿娘子,你說你了解我、清楚我是個什么樣的人,那你定然能判得出來,我剛才的話里,沒有一句是假。”
在瞿玄青的審視下,小郡主笑了。
她環佩散落,血污遍身,可此時卻仍美得張揚,自在得仿佛只是在宴席上飲醉了酒、不慎將佳釀傾灑了一身。
“劉姓的江山,到底關你們姓瞿的什么事,要勞累你們揭竿而起、好好的國公府不要、非要豁出命去地擁護‘正統正道’?”
她早就因為剛才的那一撞,昏昏快要坐不穩了,可越是面色蒼白,她越是笑得招搖生艷!
“要是瞿錦葉起兵是為了自己謀劃,想以此攝政、有朝一日黃袍加身,我還高看他一眼。可他賭上全家全族,只為扶一個至庸碌至無能的人坐上皇位,只因那人姓劉!那種人坐上皇位,天下會如何?他瞿錦葉開口閉口、說他是為了大梁,可他為的是誰的大梁?他有沒有一次問過自己,他招兵買馬、讓無數人拋頭灑血,究竟是為了還百姓一個太平、還是只為全自己一個忠君夙愿!”
她聲聲相問、咄咄逼人:“瞿玄青,你通天曉地,能謀善斷,瞿錦葉謀反時,你也曾跟隨左右、在軍中為他獻計獻策。你敢不敢捫心自問,如果當年你們反成了,這大梁,真的會比今日更好嗎?”
陸扶光的質問蕩在山洞間,擊玉敲金,竟震得瞿玄青目生凜厲。
“你不敢。”
小郡主挺起脊背、向她傾身。
明明雙眼被遮,可那白布后面卻仿佛亮著一雙諦聽神目,能看穿人心、讓謊言無所遁形。
“因為你早就明白,我皇祖母比當時爭那位子的其他所有人都更有帝王之才。她經文緯武、論德使能,大梁在她的治理下才最有可能四海升平!你們反,仗的不過是皇祖母姓吳、說她竊了劉氏江山。可笑。這江山難道自古便姓劉?這大梁!難道不是劉家從前朝睢氏手中搶來的!”
她說到此,實在沒力氣了,渾身都在發抖。
但喘了幾喘,她還是咬牙撐住,啞著聲,“你們要還政劉家……好啊,我阿娘也姓劉,她是真真切切流著劉家血的人。而且,她也比現下其他姓劉的宗親都更能坐好那個位子。若是我冤枉了瞿錦葉,若是他當年也心懷百姓、盼大梁昌盛,那現今,你繼承你兄長遺志,便該助我阿娘登位才是。否則,你便是認了瞿錦葉當年只為一己私欲、害無數將士送命,害無數家破人亡,他活該被斷脰決腹、死無全尸,活該遭累世唾罵、人人得而誅……”
瞿玄青猛然上前,再次抓住陸扶光的頭發,將她的頭狠狠撞向石壁,一時間釵環墜地,珍翠四濺!
但瞿玄青眸中戾意仍無法消弭。
她手伸后腰,匕首出鞘。
“姑姑!”
“大郎!”
“讓開。”
“可是……”
“我費盡唇舌,述她過往種種,為的是讓她知道再演無用、逼她露出本性。如此你才能將她看清、不繼續受她蒙騙。如今她本相畢露,你還要為她說話?”
一連串的聲音、飄忽不定地落進陸扶光已有些聽聲費力的耳朵。
雙頭人在阻止瞿玄青,駕車娘子在勸攔雙頭人,瞿玄青在規訓雙頭人……
即使聽不真切,陸扶光也能知道,他們此時正鬧成一團。
原本,小郡主對此應十分樂見其成。
她既有理又無理地對著瞿玄青嬉笑怒罵,就是為了一條一條探出瞿玄青究竟有沒有在意的東西。
能將瞿玄青激怒至此、明白了瞿錦葉在她心中的重量,就算真被匕首捅上一刀,陸扶光都覺得合算。
可剛才,不知是聽到了什么還是想到了什么,陸扶光臉上的笑,兀得消失了。
第176章
176
瞿玄青自然也知道陸扶光的目的。
她不欲在這個棘手的小娘子面前多與小具交談,極快地沉氣定神、平息了自己的情緒。
山洞陷入了安靜。
但靜了沒多久,小郡主開始低聲咳嗽。
起初只是斷斷續續地咳,后來咳得越來越兇,最后竟一口嗆出了血。
那口血噴出后,她竟露出了氣若游絲的垂死之相,看著實在不妙,便是長久沒有出身的駕車娘子也有些擔心地低聲問瞿玄青,“別是剛才撞得狠了,傷了要害……”
瞿玄青默默打量了陸扶光片刻,讓駕車娘子將方才喂給汝陽夫人的保命藥也給陸扶光喂一顆。
駕車娘子好像很怕扶光郡主死在她的面前,可她也好像并不愿意靠近扶光郡主。
她捏著顆藥丸,遲遲疑疑地走過去,給惡犬喂食般地遠遠伸著手,想要趕緊將藥丸塞進陸扶光的嘴里就走。
可小郡主緊閉雙唇,那藥丸怎么都送不進去。
駕車娘子于是用了蠻力,不曾想那藥丸卻脫手滑了出去,她的視線下意識跟著那掉落的藥丸移開了一瞬。
就那一瞬,小郡主張口咬住了她的手,死死不肯撒口,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的指頭嚙斷!
拚命掙扎著、幾乎被撕掉了一塊肉才逃開,駕車娘子慘叫著跑到瞿玄青的身后,決心離這鬼似的小娘子越遠越好!
保命的藥丸到底沒有進到陸扶光的肚子里。
剛才的發狠仿佛耗盡了她最后的力氣,此刻,平日里總是意氣飛揚的小貴人奄奄坐在那里,進氣少、出氣多,看著愈發命若懸絲。
而那藥丸則在落地后滾了滾,卡進了一處離她不遠的小坑,輕微地晃了幾下,沒能脫困,最終不動了。
但半晌后,有人把它撿了起來。
雙首少年拿著藥丸,仔細地拂去了上面的沙土,在駕車娘子“別過去”的低聲急呼中,蹲跪到陸扶光的面前:“郡主,這是你自己的藥……”
“那個藥……”
陸扶光開口了。
可她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弱了。
“……不能……”
不能……什么?
小具、小崔對視一下。隨后,小具側耳湊到了她的唇邊。
“需要……先……先把……”
小具屏息凝神,想要聽清郡主的話。
可就在這時,誰都沒有料到,陸扶光背后握緊鳳簪的手陡然抬起,一擊扎向小具的太陽穴!
一切發生得電光火石,等瞿玄青定睛時,小郡主已經從后扼住雙首少年的喉嚨,將那簪尖刺進了小具的太陽穴。鮮血成股涌出,沾滿了陸扶光為斷開麻繩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頃刻間,小具臉色煞白,青筋暴跳,煞是嚇人!
“大郎!”
駕車娘子驚嚎著就要沖過去。
“別過來!”
陸扶光震聲喊道,同時握簪的手微微一旋,小具頓時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駕車娘子當即不敢動了。
陸扶光:“我看不見,手上難有分寸,也辨不明聲響。只要聽到一絲不對,我就先取了他的命!你們要是敢往前走,我也愿意跟你們賭,賭是你們先把我制住、還是我的簪子先刺爛他的腦子!”
駕車娘子更不敢動了。
她看著站在她前面的瞿玄青,快要哭出聲地求著她想辦法:“青娘子!青娘子!”
“陸扶光。”
瞿玄青立在原處,仍是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你想做什么?”
“你怕他死嗎?“
小郡主并不答瞿玄青的話。
現在該她來問、她來答。
“你為什么怕他死?”
陸扶光聲音冷冷,心如古井,像極了剛才的瞿玄青。
“幾次三番,你對他們的態度都讓我不得其解。我想不通他們是誰,能讓你在這種時候還愿意曉之以理、分出神諄諄告誡。但就在剛才,我突然生出個猜想,小具、小崔,具為??、崔為隹,上??下隹,合為瞿字。他們兩個,難道也姓瞿嗎?”
頓了頓,她大喝厲聲:“答!”
隨著她的大喝,她握著金簪的手,也微微顫動,小具臉色隨之遽變,漲如豬肝紫紅,目眶瞪裂。
“青娘子!”
又吼了一聲,見瞿玄青還是無動于衷,駕車娘子心一橫,替她答道:“是!是!”
但答出聲后,她對瞿玄青的畏懼又起,眼神屢屢向著前面瞿玄青的背影瞟去,答也變得氣虛:“他們是、是姓瞿……”
陸扶光便向她問:“他們與你是什么關系?”
“他們是我的兒子!”
眼看自己只是稍答得慢了一點,郡主握簪的手就又要動作,駕車娘子急得再也管不了其他,眼中只剩下了那根要命的簪子。
陸扶光:“你是誰?”
“我……我是曾經侍奉瞿將軍的……”
看著血一滴一滴從簪子淌下,“郡主,”她顫得快不成聲,“那簪子,不能再、不能再刺了……”
“你叫什么?”
全神盯在簪子上,聽到這話,駕車娘子不自覺“啊?”了一聲,隨后才遲緩緩地轉向了發問的小郡主。
陸扶光:“你說你曾經侍奉瞿錦葉,你是國公府的人?國公府當年全府被圍,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那時我不在國公府……”
駕車娘子看著小郡主,因想不通她為何要問這些而生出了猶疑和無措,“我跟在將軍身邊。”
“你說謊。”
小郡主語氣篤定,“瞿錦葉束身自好,少年時起便從未有過跟哪個小娘子走近的傳聞。因訝于他年近弱冠仍屋中無人,有王侯曾當眾要贈他美伎,卻被彼時連婚約都未定的他婉拒道‘惟愿與妻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道,“富貴安樂,尚且如此,起兵之后,身家性命皆顧不及,他又怎會突然要你一個女子無名無分跟在身邊侍奉?”
“我真的跟在將軍身邊!”
駕車娘子卻也咬定,“青娘子幾次出入軍營,她在將軍身邊見過我!”
“見過你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
小郡主不為所動,“瞿錦葉是親口說了你是他的屋中人,還是當著瞿玄青的面、同你有過親近舉止?”
駕車娘子便是再為那根金簪心神不寧,此時也反應過來,郡主竟是在疑她與瞿錦葉的關系。
難道她知道——
不。
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一早就該把事情說破,何必在這里白白受罪。
但即便覺得有一萬個不可能,駕車娘子還是有些慌。
“有信啊。”
她忐忑地望著瞿玄青的后背,“青娘子,您不是說過嗎?您收到了將軍親筆寫給您的信,那信上清楚寫著,我腹中了有他的子嗣。”
瞿玄青似是沒有聽到身后的聲音,只看著前面的陸扶光:“你在試探什么?”
“瞿娘子,我聽說過小具、小崔出生的年月時辰,推算起來,似是在瞿錦葉舉兵叛亂的尾端懷上的。”
小郡主總是不肯直接回答她。
“我雖沒有見過瞿錦葉,但這樣如雷貫耳的人物,我不可能沒有查過。美如冠玉,鳴雁直木,在他舉兵前,人人都說,大梁有他,是大梁幸事。如此英才,如果真的在臨死前有了遺腹子,倒也是件可喜可賀事。”
她停了停,慢慢道。
“我是說,如果,真的。”
“青娘子,這離間的話,萬萬不可信!”
“瞿娘子。”
小郡主聲音比駕車娘子的小了許多,但又聲聲比她重。
“我看不見,煩請您幫我看看,那名稱自己為瞿錦葉誕下麟兒的女子,是不是受過黥刑,額上刺有‘逃走奴’三字。”
瞿玄青沒有照陸扶光所做的回頭去看。
她用不著去看。
那人的額前常年戴著暗色抹額,為的就是遮擋住其上的刺字。
但此刻,那三字正被一條棕紅色的布抹額擋住,就算陸扶光雙眼無恙也不可能看得到。
沒有聲音,便是答案了。
“花緇!”
小郡主縱聲喝道,“你是我阿娘婢女,我便也是你主,你竟敢背主忘恩、助她人害我!”
聞此言,靜了許久的瞿玄青霍然大動,轉頭目視駕車娘子。
被最不可能的人叫破了名字,花緇僵身而立,抖著搖了搖頭。
“不、不……”
因為頸太僵硬,她的頭搖晃得幅度很小,可力道卻又很大,頰頜松垮的垂肉都跟著在顫甩。
“你胡說……”
她應該表現得氣憤、冤屈、堅定,應該立馬反駁,怒斥她的花言巧語。
可扶光郡主的那句大喝,竟讓她的眼前閃過了那夜的明月彎刀、血濺羅裙,還有割斷了追殺她的歹人的喉嚨后、長公主看向她時的那雙光焰萬丈的眼睛。
“你就是花緇對不對?”
那雙眼睛……
“沒事了,你別怕。如今縣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那雙眼睛……
花緇聽到了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
但隨即,她看到了自己正在受苦的兒子。
她的眼神慢慢變得剛硬。
“你說這些謊話,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的聲音也不再動搖,“到底要怎么樣,你才能放了我的兒子?”
“公主府中,有一座小祠堂,里面供奉著許多我阿娘的故人。她們中的每一個,都有姓、有名。她們的人生過往,全被我阿娘記在心上,一個一個,說給了我聽。”
小郡主卻在嘆了一聲后,聲音柔了下來,甚至透出了懷念與悲憫。
“花緇,河東道、相州滏陽縣人,生于大梁承恩十一年冬至,死于永壽九年春。”
小郡主靜靜地說。
“我阿娘說,她第一次見到花緇,就是在滏陽。那里的縣令利令智惛、私販朝廷慈石。花緇的父親花皚雪是衙中賬房里的小役,發現了縣令的所為后,他偷偷留下了一份證據,想要交給已經來到了河東道的朝廷巡察使。可就在巡察使即將到達相州的前一夜,他遭同僚告發、全家都被縣令的爪牙抓走,只有小女兒花緇在家人的掩護下從洞中逃走。”
“一個小娘子,全家因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只她一人在臘月寒冬懷揣著致命的證據、在縣令一派的搜捕下東躲西藏,該是如何擔驚受怕。”
明明是陸扶光在說,可在場的瞿玄青和花緇卻都想到了劉赤璋說出這段話時的模樣。
“我阿娘說,那時,她正隱姓跟在巡察使身邊。得知此事,她馬上向巡察使求了一隊人馬,說她一定要找到花緇。萬幸,她趕上了,她親手從惡人的刀下救下了花緇。只是,那個時候,花緇的全家都已經不在了。而花緇,也因流落在外、曾被逼賣身為奴,第一次逃跑沒有逃成,被抓了回去,不僅受了一頓毒打、額上還被刺了‘逃走奴’。”
“一個受過黥刑的小娘子,之后會過得多么苦,可想而知。因此,阿娘問了她今后的打算。在聽到花緇說想要跟著自己,阿娘便在陪她看過縣令一眾被斬首示眾、陪她一起安葬了家人后,將她帶回了長安。”
“花緇因額上黥字、不愿見人,阿娘便不讓她見,只讓她安心在她修行觀中的內屋侍奉。如此過了許多年,阿娘身邊也沒幾個人認得花緇。”
“后來,阿娘要藏著身份、去做些不能被人認出來的事,花緇得知后,便請阿娘帶上她,沒有人知道她是赤璋公主的婢女,她可以跟在公主身邊、繼續侍奉公主。”
“阿娘說,她們二人相伴,共同經歷了許多。”
“她說,花緇于她,就如酡顏于我,是最信得過、最值得托付的人……”
“花緇。”
忽然,小郡主問她,“我阿娘的這些句話,你當得起嗎?”
“你根本就不是花皚雪的女兒。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緇!”
第177章
177
“你根本就不是花皚雪的女兒。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緇!”
這一句話如晴空霹靂,徹底劈開了花緇臉上拼盡全力才維持住的鎮定。
“我聽過阿娘講這些往事后,稍稍一查便發現了。你本是一家佃農的女兒,災荒時家里活不下去,就將你賣了。后來你以奴隸身輾轉幾處、不斷被賣、被買,終于在那年和花緇一同被賣進了那間宅子。”
“你和花緇一起出逃、一起被抓回去、一起受了黥刑刺字。可被打后,你熬了過來,花緇卻傷重不愈,不日就死了。”
“臨死前,花緇將她藏著縣令罪證的地方告訴了你,求你一定要把它取出來、上交朝廷。但你找了過去,卻只帶走了和罪證放在一起的、花緇的家傳玉佩。因著那塊玉佩,你被縣令一伙的余孽發現、這才遭到了追殺。”
“你被我阿娘救下,知道了她是赤璋長公主,便決心假冒花緇的身份,求我阿娘將你收留在身邊。這些事,連我都能知道,我阿娘怎么可能會不知?她不過是覺得‘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你所行的惡都怪世道艱難,你的欺瞞也都是被這世道所迫。既然被她遇到了,她便愿意給你一個機會。她既如此,我便也認你、也敬你。”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救你于危難水火、對你恩重如山,到頭來,你的回報,又是什么?”
“那祠堂長明燈日日不滅,今年清明,我還親手給你上過香,為你奉過一枝你最喜歡的千日紅。”
“千日紅。千日紅。”
陸扶光松開了扼住雙頭人的手,嫌臟似的將沾了雙頭人鮮血的金簪甩出。
“滾。”
她的神色冷漠又厭惡。
“真是惡心。”
金簪墜地,聲響將人驚醒。
花緇眼神還怔著,但身體已經向著重獲自由的兒子跑去。
可剛邁出一步,她就腿軟地直接跌倒在地。
很痛,但喉嚨堵死了般,根本發不出聲音。
她連滾帶爬撲到兒子跟前,母雞護崽似將他們抱住,用帕子死死捂著小具的傷口,拚命地給他止血,自己卻抖得停不下來。
瞿玄青盯著花緇后背。
良久,她舉步上前,將花緇推開,不等花緇回神,抬手重重地扇了小崔一巴掌!
“青娘子!”
花緇萬想不到瞿玄青會有此舉,當即凄厲叫出了聲。
可瞿玄青只是看著小崔、雙目如釘。
“金簪抵在你兄長命穴,我若上前,許有聲響,我不敢賭。但只要你們兄弟齊心,卻定能掙脫。”
她問他:“我方才幾次同你示意,告訴你正是掙脫時機、要你立即脫身,你為何不動?”
她那一掌捆得毫不留情,紅印腫脹浮起。小崔似是被打蒙了,啟齒時磕磕絆絆:“姑姑,我、我不敢……要是我動了,反而害了兄……”
“你不是不敢。”
瞿玄青斷了他的話。
“你只是蠢!”
這種拙極了的謊話,她連一句都不想多聽了。
“在今日前,陸扶光一定極不刻意地同你們說過,你們的身體,如果想要活得長久,就只能留一個活。留一個更強健的活下去、讓那個弱的去死。對不對?”
小崔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駭然,跟被陸扶光道破來歷時的花緇一模一樣。
他們好像都想不到自己會被看穿,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會被看穿,總以為自己還能繼續掩人耳目,殊不知在瞿玄青這樣的人看來,一切反是欲蓋彌彰。
“剛才情形,她想要挾持你們,簪尖刺喉才最趁手、最穩妥。她看不見,想要將金簪對準人的顳颥如何容易?便是練得再熟,可機會只有一次,千鈞之際,她為什么寧愿賭著失手、也要將簪子刺進他的顳颥?”
她還在問小崔。
就像平時那樣,把事情掰碎了,不斷地問,想要他答。
可小崔囁嚅幾聲,還是沒能說出話。
瞿玄青清楚地感受到,她以往對他們無窮無盡的耐心、此刻已經快要枯竭了。
“因為只要你們想脫身,無論那根簪子刺在你們身上何處,她都制不住你們。她唯一能翻盤的機會,就是她曾經在你的心中埋下過一根刺。而你也正應了她的算計。”
“兄長比我強健,如果真到了這具身體撐不住、要抉擇留下誰的時候,被舍棄的一定是我。”
她將小崔的心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總歸我不得活,不如今日豪賭一場。要是陸扶光真的刺穿了兄長的腦,兄長死了,而我活著,之后,我就能順理成章獨占這個身體、一直活下去了。事后,就算兄長得救,我的不掙扎,也能用一句‘我不敢’推脫過去。”
“誨爾諄諄,聽我藐藐。陸扶光是什么城府、什么頭腦,你等對她而言不過蟪蛄蚱蜢,她想要利用你們,不費吹灰之力。我一遍一遍同你們說她做過的事、撕開她的真面目給你們看。我叫你們不要聽她的話,一句都不能聽。可最后,你們兩個,一個對她心軟、一個被她挑唆。”
他們以前也不開竅。
但瞿玄青總是想,這是因為他們的身體本就與尋常人不同,又自小跟著花緇顛沛流離,食不飽腹、衣不蔽體地過了十五載,自然學得慢。
是她沒能早早地找到他們。
是她的錯。
她不能操之過急。
所以,即使已經相處了大半年,即使一句話重復了九十九遍也仍然沒有被記住,她還是會恒心十足地說第一百遍。
她從來、從來,沒有對他們說過一句重話。
可現在,她的語氣中卻充滿了濃烈的失望。
瞿玄青知道原因。
她閉了閉雙眼。
“我阿兄橫槊賦詩,武提劍汗馬、文斗酒百篇,他的骨肉,為何蚩愚至此?”
“青娘子,”花緇絕不能認這句話,“你看過信……”
“不要與我提那封信。我兄長在信中只道他心愛的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是誰,他未露一字。”
瞿玄青的這句話,并不是為了說給花緇聽。
她的余光一直在留意著旁邊的陸扶光。
因此她發現了,聽到這句時,氣息又弱了下去的小娘子下意識般地、極輕微地向她側了側頭。
但等她仔細看過去時,小娘子又不動了。只是,還是被她看到了,掩在袖子下、陸扶光沾滿了血的指尖已經掐進了掌心。
花緇卻留意不到那些暗流。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她能想像到的全部。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她能想到的,仍然是先叫屈:“青娘子,將軍給我的東西,我可是原封不動給了你。你全拿了,也用了。如今卻只因旁人幾句挑撥,就來懷疑我。求您想想,若不是我懷著將軍的子嗣,將軍怎么會將那么重要的東西交付給我?”
“東西?”
小郡主突然將臉轉向花緇。
“什么東西?”
花緇看看瞿玄青,又看看郡主,縮了縮身,沒做聲。
小郡主卻在極短的停頓后,發出了一聲輕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道,“我就奇怪,瞿娘子一介逃犯,哪里來的那么多銀錢,能在河東憑空建起一座寺。當年瞿錦葉兵敗身亡,朝廷花費數月,始終沒能找到傳聞中瞿錦葉還沒用完的大批黃金。如果瞿錦葉提前將那些黃金將藏了起來、臨死前將能找到那個地方的線索留下給了花緇、她又給了你,這事兒就能說得通了。”
她說的并不完全對,但也近乎就是真相了。
瞿玄青安靜地看著陸扶光,聽她接著道:“就算沒有黃金,你也一定從花緇那兒拿到了當年消失的另一樣東西。”
聽到這,瞿玄青就知道,此事不可能瞞得過陸扶光了。
而小郡主還在繼續:“聽說河東陸氏在幫崖邊寺揚名時,我就在想,陸家到底是讓別人握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連佛骨都要送過去?我想啊想,想得頭都疼了,到最后也沒想到。也是,我要怎么才能猜得出來,站在崖邊寺身后的,竟然是瞿家的人?看來,助瞿錦葉密謀起兵、與他歃血為盟、在盟約中畫押留名的那群人里,定有河東陸家的了。”
“哇!”
小郡主夸張地嘆道,語氣故意的、假得不能再假。
“瞿娘子,你可真是得了件不得了的東西。”
她露著那兩顆仿佛剛剛吮血食肉的小尖牙,可愛極了地笑著,“那張盟約要是被呈到皇祖母面前,里面的人,被誅盡九族都算是輕的。他們中的不少,這會兒應當已經高官厚祿、身居要職了。要是瞿娘子能將那份盟約用好了,號令千軍、推翻大梁,只怕也是指日可待。”
瞿玄青的確拿著那張盟約,兄長留下的黃金,也都已經歸在她的囊中。
但即便如此,想要做些什么,仍舊不是易事。
瞿玄青的背后沒有半分勢力,她拿著那些東西去用,正如小兒持金過鬧市,一著不慎,命都不保。
但瞿玄青知道,陸扶光不會不懂這些。
這位小娘子,明明已經虛弱到說每一句話前都要重重吸氣,卻還是非要昂著頭、牙尖齒利地把這一段說完,只是為了回擊她此前諷她的那句“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睚眥必報。
不肯敗陣。
這個性子,其實并不像劉赤璋……
沒有人說話了。
花緇的目光又開始在瞿玄青和郡主間打轉。
最后,先開口還是小郡主。
她的兩顆小尖牙仍不見任何收斂地露著,“怎么又沒聲了?不是正辯著嗎?是我方才打斷、讓瞿娘子忘了自己的疑心?
瞿玄青:“你想聽到什么?”
“聽戲啊。狗咬狗的戲。多有趣。”
小郡主像是答了,又像是沒答。
“你螳螂捕蟬的話一堆一堆,將我貶毀得一文不值,自己卻連嫡親兄長的骨肉都能認錯,瞿錦葉九泉之下,只怕會被你氣得活過來。”
她說得樂樂陶陶。
“花緇之前是怎么騙你的?說她是瞿錦葉的屋中人、懷了瞿錦葉的骨肉?但你可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你為什么會信?是因為花緇拿出了別的證據,因為瞿錦葉曾經親口承認他與花緇有過肌膚之親,還是因為你實在太希望瞿錦葉真的留下了子嗣、希望自己在這世間多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
瞿玄青沒有回答。
十六年前,兄長興兵除奸的消息剛傳回東都,奉命抓人的隋盼安就已經帶著重兵圍住了國公府。
知道女皇不會放過她們,為了替她們姐妹爭到一線生機,國公府的眾人合力放了一把大火。
巨大的混亂中,無數人穿著蜀錦吳綾、戴著金釵鈿合、騎著燒尾駿馬四散沖撞逃亡。即使被亂刀砍中,為了不讓兩位小娘子掛心猶豫,她們沒有人呼出一聲痛,只在命絕之時、最后仰天向她們吶喊一句“逃啊!逃——”
瞿玄青的眼淚在灼熱中一次又一次烤干。但她沒有回過一次頭。
她終于逃了出去,到了約定的地方,卻沒有等到瞿玄采。
在跟妹妹分開逃跑前,她們說好,只在這里、只等彼此三日。
可三日到了,她還是沒有走。
第四日。
第五日。
第六日。
六天過后的那個清晨,她無聲地流完一夜的眼淚,然后決絕地奔向了兄長所在的廣陵。
那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流淚。
第178章
178
而在廣陵的那段日子,則是瞿玄青人生中最后露出過笑臉的時光。
兄長很忙。與她見得多的,反而是馮先生。易容換聲,也是那時由馮先生悉心教給她的。
但與陸扶光說的不同,從一開始,馮先生教給她的,就是足以以假亂真、能完全替代另一個人的技藝。
后來,戰事吃緊,她便肩負起了替兄長運送糧草的重任。
她總在路上,一刻也停不得。就算回到廣陵,也只能匆匆地跟兄長打個照面。
好在,他們還通著信。
她收到的、讓她最開心的一封家書,就是兄長告訴她,他心愛的女子有了身孕,再過上數月,她就能做姑姑了。
但那也是兄長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
等她聽聞城破、趕回去時,兄長已經被打退到了南邊。
她想要去找兄長,可行至半路,卻聽到了兄長的死訊。
她不信。
她用了一切手段,機關算盡、終于見到了兄長被砍下的頭。
沒有易容。
沒有換人。
那就是她的阿兄。
此后的十數年,她過得清醒又渾沌。
她只為報仇而活。只要走在報仇的路上,即使泯滅人性、戕害不辜,她也不在乎。
她早就已經是一具行尸走肉。
去年年關,她帶著山匪新占了一個村子。搜刮時,他們聽說,這村子里,有一個雙頭人。
那群人本來做的就是刀尖舔血的行當,他們不僅不怕有人生有雙首,還將雙頭人拖到了面前,要扒光他取樂、看看他這畸怪的身體跟尋常人究竟有多少不一樣。
可就在那個時候,她看到了,雙頭人那件洗磨到破爛不堪的里衫上,繡著她們瞿氏一族的家紋當康。
她止住了山匪,問雙頭人這衣裳從何而來,聽到他說是她母親給他的,她便將他的母親叫了過來。
雖然來的婦人蓬頭垢面、雞皮瘦損,但瞿玄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花緇。
當年廣陵,出現兄長身邊的女子,除了她,就只有花緇。
那時,花緇總躲著人。見了她,也最多只會行一個并不周全的禮。
兄長有同她說過花緇的來歷。他道她是個遭主家苛待的逃奴、快被打死前由他救了下來,外面兵荒馬亂,他便將她先留在了這兒。
因是兄長說的,她就全盤信了。其余的,她不在意,也沒有問。
時隔十五年,再度相逢時,她用著張與瞿玄青毫不相干的臉,花緇自然沒能將她認出來。
直到她露出了真容,花緇才大哭著求她救救她的兒子、救救瞿錦葉的兒子。
花緇說,當年,將軍看出廣陵快要失守,為了保她平安,派人先將她護送了出去。可隨后麋沸蟻聚,保護她的人不是死去了、就是與她走散了,她生下孩子時,身邊已經誰都不在了。
她靠著自己一個人,托缽沿門、飯牛屠狗地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讓將軍的兒子能活下去,為了報將軍對她的情與恩。
瞿玄青沒有輕信她。
她問了她許多。
但花緇的回答都與那封家書對得上,絕不可能是信口編出來的。
而且,花緇還拿出了她兄長的一張畫,說是將軍要她好好保管,若是將來還有機會見到玄青,便把它交給她。
在花緇“奴不辱使命”的哭聲里,瞿玄青打開了那張畫。
畫中盡是謎團,尋常人得了也看不懂,需得與他腹心相照,才能解得出來。
瞿玄青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終于將它解開,然后,遵著它,找到了兄長剩下成堆黃金和那張攸關大梁無數權貴重臣性命的盟約。
拿著這些,她開始布局籌謀,小心至極地、在大梁一點一點威迫利誘出自己的勢力。
時機正好,她帶著人到了河東。
很快,崖邊寺的聲勢如火燎原。
而就在這時,她看到了玄采。
只用一個對視,她們就認出了彼此。
后來,玄采說,她以為姐姐不可能認出她了。
怎么可能認不出來?
那是她骨肉至親、與她同胎而誕的孿生妹妹。
可那個最愛打扮、最愛美的小娘子,卻在當年那場大火中燒得全身沒有一塊好肉。
聽說了她在做的事情,早已只用“阿細”這個名字的玄采勸她停手,說如今她們姐妹團圓、兄長的骨血也在,與其再九死一生地卷進朝堂紛爭,不如一家人好好活下去。
可她怎么能停手?
吳家人和劉赤璋都活得好好的,可她卻早就死了。她不會笑、不會哭、甚至連怒都發不出來,只剩一腔冰冷的恨意支撐著骨架與皮囊,讓她看起來還像個活人。
她還有那么多的仇未報。
她不能停下。
就像她不能生出對小具和小崔身世的懷疑一樣。
陸扶光說,她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
陸扶光說得沒錯。
可在她帶著花緇與孩子從村子離開的時候,她是信的。
因為她找不出花緇話中的假處。
也因為……
她愿意信。
可是今日,從綁到了陸扶光起,花緇的反應就有些怪。
她看起來怕極了陸扶光。
那種怕,并不是因為懼她尊貴的出身或過人的謀算,更像是因為其他的。
而就在剛才,她明白了,那是因心虛虧欠而生出的膽怯。
花緇曾經是劉赤璋的侍婢。就連“救逃奴”,也是劉赤璋做的。
陸扶光說的話,她可以一句都不信,但花緇的反應卻騙不了人。
當年兄長為什么要對她說謊……
她看著陸扶光。
不該問。
不能問。
一旦問了,就是入她的局——
瞿玄青:“你究竟如何知道,她便是花緇?”
聽到瞿玄青的問,小郡主臉上原本的恣意的愉悅卻慢慢消失了。
靜了片刻,她才又輕輕地笑了。
但卻是一聲自嘲的嗤笑。
“我不知道。”
她說。
“我怎么可能知道。一切在我出生前便塵埃落定,誰也沒有給過我一個答案。”
“我只是不信他們是瞿錦葉的子嗣、繼而也不會相信他們的母親。可那女子能騙得過你,還信誓旦旦說十六年前瞿錦葉造反時、她常出沒于他的身邊,可見這些不假。那她,便只能是花緇了。”
小娘子微垂著頭,身上大片的血已經快要干了,發起了褐,色愈發深、愈發重。
“瞿玄青。”
她的語氣也越來越沉,仿佛被什么不可明說的真相墜著、墜著,“你知道瞿錦葉的黃金究竟從何而來嗎?”
沒人知道她為什么會忽然有此一問。
瞿玄青沒有回答。
小郡主卻輕聲地說:“你不答我,我便不答你。”
眼前的陸扶光像是被隆冬厚重的雪壓了滿身。瞿玄青望著她,“我不知道。”
她答了。
可小郡主接下來卻仍在問。
“你說你將我的事查得了如指掌。李忠曾在壇子里封了一顆白骨頭顱。這件事,你知道多少?”
“李忠貪圖那頭骨口中含著的一枚玉印,因擔心無法將玉印完好取出、便連著頭骨一起偷走。可隨后噩夢噩耗不斷纏身,他疑心是頭骨亡魂作祟,盲信邪門左道,將其封印壇中。”
這些,一半是瞿玄青查到的,一半是她的猜想。但看陸扶光神色,她應當是猜對了。
“但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
小郡主說。
“我砸開壇子,是為了取那枚玉璽印,沒怎么在意頭骨,所以把它砸壞了不少,飛濺出去了好幾片成塊的白骨。其中的一片飛出時,我看到了上面的黥刑刺字。我當時覺得好笑極了,誰能想到,把李忠嚇至瘋魔的頭骨上,刺的竟是大梁的楷文。本想拿它去逗逗李忠,但等我找的時候,那片碎骨已經不知濺到何處、找不見了。”
楷文。
這兩個字一入耳,瞿玄青便將它們抓住了。隨后,剝繭抽絲。
兄長的黃金、被挖開的古墓、沒有被發現的第二層、刺有大梁文字的頭骨……那只藏于霧后只露出一鱗半甲的獸很快就現出了大半。
瞿玄青猜出陸扶光想要讓她知道的是什么了。
她想要告訴她,她兄長的那些黃金,就是出自春陵縣的那座古墓。
可陸扶光為什么要說這些?
她問她的,是她為何能認出花緇,那分明與這些沒有關系。
但她也不相信陸扶光會說一句無用的話,所以瞿玄青什么都沒說。
她等著陸扶光繼續說。
而陸扶光也的確繼續說了。
“那是座七八百年前的古墓。墓中被盜出的珠玉寶器一應俱是古物,上面留下的字也皆為篆隸,與我在書中見到一樣。但那顆頭不是。”
山洞內只有她的聲音。
“墓棺中多有保尸身不朽的秘法,那顆頭又早已化為白骨,便是再有經驗的仵作,也無法只用肉眼看看骨頭就斷出蹊蹺。而見過那顆頭骨上刺字的,除我以外,只有李忠和趙仁。趙仁匆匆一面、李忠畏之如虎,他們兩個都沒發現那刺字有異。至少,死之前,都沒有。”
李忠瘋癲、自盡而亡。
趙仁醉酒、失足溺斃。
至少表面看起來這樣。
這些,瞿玄青早就知道了。
但這時的小郡主卻好像已經不是想要說服或解釋什么了。
“瞿玄青,那是座雙層墓。”
她仿佛只是將此事忍了太久太久、今日終于開口說出來了,便怎么都不想止住。
“李忠、趙仁也好,吳家也好,他們誰也沒有將第一層墓空空如也的事放在心上,只被眼前的珍寶迷花了眼。但那第一層的墓絕不會是空的。”
“修陵的匠人建出雙層墓,是為了掩人耳目、讓盜墓賊以為這墓只有一層,以此讓真正放著墓主人棺槨和珍愛之物的第二層能平安無事、不受驚擾。所以第一層的墓中一定堆滿了足夠值錢的東西。只有盜墓賊帶著第一層中的陪葬物滿載而歸時,才不會想到這墓下面還有一層。而當這墓已經有了盜洞,后續闖入的盜墓賊看到已經被盜空了第一層,才會也只覺得是自己來晚了,然后悻悻離開。”
“李忠以為是他們發現了墓的第二層,以為在他和趙仁之前,沒有人踏足過那里。可那里躺著一具大梁朝的白骨。所以,一定有一個大梁人在那之前進入了那座墓,他發現了墓的第二層,卻幾乎沒有拿走第二層的東西。但是,也許,他拿走了第一層的東西?”
“你在問我?”
遲了遲,瞿玄青開了口。
她以為陸扶光是要一句一句絲分縷析地給她說一段“真相”。
可陸扶光卻忽然毫無預兆地用一種很拿不準的語氣,向她發了問。
“是。我在問你。”
小郡主的聲音中隱隱地泄出了一點急。
“我只知道瞿錦葉在起兵時突然拿出了無數來路不明的黃金,但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少、長什么樣子。可你見過。你告訴我,在聽了剛才我同你講的雙層墓的事情后,你覺得,那些黃金……”
瞿玄青盯著陸扶光。
陸扶光一定在隱瞞著什么。正是這隱瞞的部分、讓陸扶光將春陵的那座墓與她兄長的黃金聯系在了一起。但同時,陸扶光對此的猜測卻又并不肯定,至少是并不愿意肯定,所以想要從她這里找一個答案。
果然,陸扶光向她問道:“……那些黃金上,有沒有可能和那座墓相關的痕跡?”
有沒有?
有。
但是瞿玄青不會如實回答她。
就像她之前說的那句“我不知道”一樣。
事實上,她對那些黃金的來歷有過猜測。
在用兄長的那張畫找到了剩下的黃金后,她就發現了,與十六年前兄長拿出來的金片、金鋌不同,那些被他妥當埋藏起來的,是數箱褭磃金和麟趾金。
那些東西,是七八百年的墓中物。
的的確確,能跟春陵縣的雙層墓對得上。
但也只是能對得上。
七八百年前的墓又不只春陵縣一處。
小郡主聽不到她的回答,又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追問:“那座墓的墓主家紋應是珠鱉魚,四目六足并不常見,那些黃金上,有相似的刻紋嗎?”
“瞿玄青?”
小郡主還是沒有聽到回答。
“瞿玄青?”
瞿玄青始終沒有出聲。
她想要陸扶光回答她的問題,但陸扶光也想要從她嘴里撬出東西。
既如此,該先說出些秘密的自然是此刻如被枷頸銬手的那一個了。
等了片刻,小郡主便明白,瞿玄青已經拿捏準了她。
在她拿出足夠重要的東西前,她絕不會再同她說什么了。
“古籍中,曾三兩行地提到過那枚雕山玉璽印,桃核大小,溫潤細膩,光含而不露,斜面滿布陰刻勾蓮雷紋。可上面從未說過它的印面究竟篆了什么。”
最終,小郡主妥協了。
她說起了她的隱瞞。
“因那頭骨是大梁人的,我從它口中拿出玉璽印時,曾擔心玉璽印也被掉了包,所以很仔細地看了。但那毋庸置疑,就是古籍中記載的那一枚。”
接著,她為了騙陸小郎君,想也未想就將玉璽印交了出去。隨后,它就一直在李群青那些人的手里。直到賈內監將它偷了出來、將它帶到了永濟州。
這些,瞿玄青多多少少,也聽說過。
“從再次將它拿到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貼身帶著它。”
小娘子抬起攥住了縫在她小衫里的玉印。
“我既下不了毀了它的決心,也絕不能讓任何人再看到它,所以我只能把它放在我每時每刻都能確定它還在我手中的地方。我以為我會永遠這樣帶著它,直到我進棺入土,或者,草席裹尸。”
她隨手摘下墜至耳邊的細釵,用它用力地將小衫劃開。
她看不見,釵尖幾次劃到她的身上。里面的玉印掉出來時,她腰間雪色的肌膚上已經多了好幾道鮮明的血痕。
可小郡主的臉上卻沒有露出一絲的痛楚,“但今日,今日可太好了。”
她甚至有種由衷的痛快。
“你沒死,花緇沒死,你們兩個里,總有人能告訴我,那枚玉印的印面究竟意味著什么。”
瞿玄青走了過去,瞥過陸扶光腰間滲出血珠的道道傷痕,慎終如始地用帕子拈起了那顆小到肉眼很難看清細節的玉璽印。
“我試過的,只看印面很難看得明白,要看它印出來的圖案才行。也不用費勁去找印肉,我身上到處都是血,你蘸了去印便是。”
“瞿玄青,你看到了嗎?”
“瞿玄青?”
“瞿玄青?”
因為看不到瞿玄青在做什么,小郡主只能不斷地、一遍又一遍地問。
可瞿玄青仍然只是安靜地在看那枚玉印。
“是不是血不夠?”
突然,小郡主用她還握著的細釵對準自己的手腕,“如果不夠,我可以給你一些。”
說著,她竟真的割了下去。
接著,兩道、三道,一道比一道狠,看得花緇都不免心驚。
瞿玄青卻面不改色,直到她要割下第四道,瞿玄青才抓住她的手腕,將印碾在了她的傷口上。
花緇覺得,那一定很疼。
但陸扶光的神色卻反而像是安下了心。
瞿玄青將沾滿了鮮血的印面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隨后,她看到了那個章紋。
伸長脖子的花緇也看到了。
可那說是章紋,其實只是好多條橫七豎八、有直有彎、纏交在一起的道道兒,一團亂麻似的,什么都看不出來。
可瞿玄青卻看出來了。
原來如此。
“你認出了我兄長的花押。”
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小郡主卻眉心一蹙:“你為什么認出來得這樣快?”
瞿玄青看著手背上的章紋。
她的確認出來得很快。
因為十六年前,兄長曾指著他們起兵戰旗上所畫的章紋告訴她,那是將兩個人的花押疊在一起、取了疊成圖案的一部分畫成的,而其中就有他的花押。
如果不知道這一點,只看那章紋,世間哪有幾個人能猜出它的由來?
瞿玄青聽后,覺得這心思太巧了,特意將兄長的花押謄了下來,仔細與戰旗上的章紋比對,發現戰旗上所用的正是兄長花押里那只當康的首與腦。
至于另一個花押是誰的,她誰也沒問、很容易地就自己發現了。
因為那是馮先生的花押。
它被馮先生親手畫在了他所寫的那篇討伐女皇的檄文書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地傳遍了天下。
但這些,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此刻,也不會告訴陸扶光。
“只是我兄長的花押,不會讓你慎重到將它藏在身上。跟當康花押交疊在一起的,是什么?“
她一針見血,問陸扶光。
小郡主似乎被一問激到,狠狠地咬住了后牙。
“他到底是多么狂妄自大,竟把自己的花押就這么明目張膽地篆在一塊他從墓里拿出來的玉印上,而且還……”
她喘了喘,壓住了怒意。
“我將玉印從頭骨的嘴里取出來后,只是記住了印面的樣子,那個時候,我什么都沒看出來。”
這句話,瞿玄青是信的。
那印面刻得刁鉆,她也是直到將它印至手背,才看出了其中兄長的花押。
“我見到它印于紙上的樣子,是在皇宮,在皇祖母的身邊!”
說到這兒,小郡主終于怒不可遏了。
“我在金川、寶泉擒縱自如,李國老和和良王都被我玩于股掌之上,回到東都,進了宮,我還給鄭婉求了情,得了皇祖母的賞賜、可以陪她一同去看畫圣真跡。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可就在那個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我在一幅畫圣留下的畫上看到了那枚玉印印下的章紋。”
“我為什么要記得瞿錦葉的花押!我出生時,你們瞿家明明早已被夷為平地,如果不是我阿娘留著你的那些詩畫棋譜,讓我對你好了奇,又去查了你們瞿家的事,我便很有可能根本不會知道瞿錦葉花押的樣子,那樣,我也許就不會活得像如今這般如履春冰!”
她說,“你從陸云門的行蹤下手,查出了我的形跡。你能想到的,我難道就想不到嗎?我這些年做事慎小謹微,如果不是因為瞿錦葉,我怎么會急到寧愿鋌而走險,也要去到范陽?甚至,為了不讓任何一個人發現我去范陽的目的,我在不同的人面前編出了不同的理由,我連阿娘都只能瞞著,說我去范陽只是因為我氣不過婚事被崔姚毀了、我要范陽盧氏賠我一樁更好的。”
“不是為了婚事。”
瞿玄青道:“那你去范陽,便是為了得到范陽盧家的勢力?”
“瞿玄青,為我做事的人中難免會有我阿娘的人,酡顏這些近侍也許不會,但總有人會將我做的事傳進我阿娘的耳朵里。所以,我得把我要真正要做的事藏到其他的事情里,讓它不那么顯眼。”
瞿玄青明白了。
“馮先生。”
陸扶光口中她去范陽真正急于要做的事,是找出馮先生。
但是,“你找他做什么?”
“山佬視我為徒,傳我衣缽,在我面前常常口無遮攔。有次他吃醉酒時,我提起了馮先生寫的那篇檄文,卻引得他哈哈大笑,說這大梁從皇上到百姓都是糊涂蟲,那彌天大謊,竟就真的把所有人都騙了,隨后,他醉得鼾聲大作,我便就讓睡了。可等他醒來后,等我再問,他卻拒不承認他說過那話,我追問良久,才終于問出了一句。”
“他說,他那個姓馮的師弟,不過粗通文墨,便是再多活五輩子,也寫不出那篇玄妙入神的文章。”
第179章
179
“他說,他那個姓馮的師弟,不過粗通文墨,便是再多活五輩子,也寫不出那篇玄妙入神的文章。”
這句話背后的意思,令瞿玄青始料不及。
陸扶光竟然在說,那篇檄文非馮先生所著?
“當時,我聽到山佬的話,并未覺得如何。十六年前,山佬在大梁已有了些名聲,馮先生是他的師弟,同樣出身那座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山,天然地容易讓人想到玄微子門下孫臏、龐涓。這樣的人愿意輔弼瞿錦葉,傳出去,瞿錦葉威望更盛,軍中也會士氣大增。但要想讓世人知道有這樣一位不得了的馮先生、且這位馮先生還在瞿錦葉的身側,只靠口口相傳可不行。所以,一篇討伐女皇的檄文橫空出世,擲地有聲,慷慨激昂,事昭理辨又別出機杼,連皇祖母看了,都是又恨又憾,可惜此人不能為她所用,這便太足夠了。至于那檄文到底是不是所馮先生寫,最不重要。”
不。
瞿玄青在心中斬釘截鐵。
陸扶光說的合情合理,但那篇檄文,的確就是馮先生所寫。
“我之前并不知道你見過馮先生。我以為你和瞿玄采都早已葬身火海。但既然你見過他,還從他那里學會了南疆的易容,那他究竟能不能寫出那篇檄文,以你識人辨能的本事,一定看得出來。”
“但我明白,在我說出有用的東西前,你不會先回答我,所以,瞿玄青,我告訴你,我在范陽見到的馮先生,絕不可能寫得出那篇檄文。”
小郡主的聲音有些發緊。
“現在,我想知道,十六年前,你所認識、你所見的‘馮先生’,究竟能不能寫得出那篇檄文?”
瞿玄青所見到的馮先生,華星秋月、斐然成章,南疆易容、爐火純青,絕不是陸扶光口中的那個樣子。
“你之前便開始鋪陳,說馮先生只學到了易容的皮毛,說我是青出于藍。如今又說馮先生才疏學淺、寫不出那篇驚世檄文。一而再、再而三,不過是想要布下有兩個馮先生的疑云。”
瞿玄青完全看出了陸扶光的用意。
她漠然不動。
“但比起聽你滿口謊言,我更信我親眼所見。這世間并沒有第二個馮先生。剛才的那些,都是你單憑口說的捏造。”
她要陸扶光清楚,她早就視陸扶光為腹有鱗甲的兩腳野狐,即使她說得天花亂墜,只要不見如山鐵證,她便一句都不會信她。
但瞿玄青也仍然在話中給了陸扶光回答。她知道陸扶光能聽得懂。
可還不等她細看陸扶光的反應,旁邊的小具卻突然吃痛低叫出聲。
是磨碎了保命藥丸、正在往小具傷口的上敷的花緇突然沒穩住手勁兒,不慎地用力戳痛了小具的傷口。
“阿娘錯了……”
花緇慌張地小聲向小具道歉,收回來的手攥成了拳,不停地顫。
接著,她無意識地回頭,卻正對上了瞿玄青凝視著她的目光。
那個瞬間,她如見到了一條從密林突然躥出的蛇般,雙瞳劇烈一抖!
但隨即,她就低聲下氣地向瞿玄青解釋:“青娘子,是我不小心……”
花緇的遮藏沒有意義。
倉皇。驚懼。如大難臨頭。
瞿玄青靜靜地看穿了她。
她一清二楚地看到,花緇此時比她被陸扶光叫破一切身份時還要慌,她慌到腹中翻涌、已經快要嘔吐了。
花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慌懼至此……
馮先生。
瞿玄青憶起來了。
她的余光曾留意到,一直窺聽著她與陸扶光對話的花緇,在陸扶光提到山佬對馮先生文墨的評價時,軟了手臂。
瞿玄青的心中陡然浮現出了一個猜想。
不可能。
她俯身抓住花緇:“你在慌什么?”
“慌什么?”
花緇似是不解她為何有此一問。
她雙目大睜、直直地望著她:“大郎傷重,我怎么可能不慌……”
她反握住了瞿玄青的腕子。
“青娘子,您一直同我們說,扶光郡主為鬼為蜮,噬人都不見齒,要我們絕不能信她一句。您怎么反而因為她無憑無據的幾句話,便疑起了我和大郎、二郎,要與我們離心?”
窮途末路,花緇反而不慌了。
郡主就算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又如何,她沒有證據。
而瞿玄青恨了長公主那么多年,不會輕易相信長公主女兒的話。
只要她不認,她的大郎、二郎就永遠有可能是瞿錦葉的兒子,瞿玄青就要永遠保他們的平安!
“是啊。別信我。”
小郡主卻在這時出了聲。
“看到了我真正樣子的人,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會信我。”
“連陸云門都不信我。”
她的后牙微咬。
“我說我是真的喜歡他,我保證……我以后只喜歡他,可因為我以前騙過他,一次又一次地騙過他,所以,他不信我了。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對他的承諾。我做什么都沒用了……”
花緇覺得郡主瘋了:“你說這些做什么?”
“我想陸云門了,不行嗎?我想要他現在就在我的身邊,陪著我,聽我說話!”
小貴人沖她發怒。
“早知道會被你們抓住,我就同他先將話說開了。我還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他……”
她越說越不甘!
“我到底為什么要被困在這里!”
“瞿玄青,事到如今,當年是非,你難道還看不明白?我不要再在這里跟你們周旋,我要回去!我要去找陸云門!”
瞿玄青定定地看著她。
陸扶光才沒有瘋。
在她表明了她所見到的馮先生與陸扶光所說的截然不同后,有一個霎那,那位小娘子是真的在無助彷徨。
她是真的罔知所措。
這樣的情緒,太少發生在她們這種總是勝券在握的人身上,所以這種時候,她們就會馬上想起能讓自己安心的事物、會急到不行地想要去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的地方。
那個地方,對瞿玄青來說,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國公府被書圍滿的一間小筑,而對陸扶光來說,就是陸云門的身邊。
她垂下頭,重新看向了手背上血跡已干的章紋。
這一次,她終于認出了另一個花押。
她早就該認出來的。
只是,那太不可能、太過無稽,她連想都沒有那里想過一次。
“不是因為我兄長的畫押。”
她說,“你不敢讓別人看到這枚玉印,是因為在印底,同那只當康花押交疊在一起,是一只鳳凰,那是劉赤璋……”
“瞿玄青!”
小郡主抬起頭。
“你放我走吧。”
“只要我想,連我被擄走的事,都不會有人知道。你帶著瞿錦葉的子嗣,去成你的鴻業遠圖,我們沒有見過,沒有聽過彼此說的話……”
她說,“你手里那紙盟約、那些黃金,我都不要了。日后,若是真的陣前相逢,兵戈相見,我們……”
“我們?”
瞿玄青說,“我與你血海深仇,何來‘我們’一說。盟約也好、黃金也罷,是我兄長留下、要我用來撥亂反正,與你有何干系。”
她的聲音很平靜。
但說這話時,她看了花緇一眼,眼神如刀,利得仿佛能從她的身上剜下血肉。
兄長留下的那張畫,瞿玄青解得很困難。她曾幾次生疑,覺得這畫并不是畫給她看的。但花緇堅稱它是,說將軍將畫交給她保管時、就是如此說的。瞿玄青又想不出,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解開兄長的這張畫,所以,她便將這猜忌壓下了。
但其實,除了她以外,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與兄長更加意氣相傾、抱負相同,兩人總角之交,雖無兒女之情,卻也常常只一個眼神就能看懂對方的心思。
正是如此,十六年前,她在運糧的路上看到風塵仆仆、說要去助她兄長的劉赤璋時,她才會不假思索就將兄長的所在告訴了她。
那個時候,她是真的相信劉赤璋。
她相信,劉赤璋仁者仁心,不可能忍得下女皇暴政、屠戮劉氏宗親。
但很快,廣陵城破。
在吳氏軍帳中坐著、下令讓他們殺進去的,就是劉赤璋。
赤璋長公主又得恩榮。
赤璋長公主與河東陸氏郎君成婚。
赤璋長公主誕下長女。
……
都是喜事啊。
踩著瞿家的血,踩著她兄長的血,劉赤璋在大梁風光無兩。
聽著一件又一件長公主的喜事,瞿玄青孤身在泥潭掙扎,她日日咒著劉赤璋、咒著劉赤璋的女兒,要拖她們進阿鼻地獄,要她們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所以,看著那張畫,她要如何才能想到,也許,兄長在把它交給花緇時說的并不是“把它交給瞿玄青”,而是,“把它交給長公主”。
是啊。這才對啊。
危急關頭,身邊可信的人也有許多,兄長為什么要將那樣重要的一張畫交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因為她是劉赤璋的侍女。
她是最容易、最能夠將那張畫交給劉赤璋的人。
陸扶光一定是全想明白,所以才會說出那句“我都不要了”。
那些黃金、那張盟約,原本都應該是劉赤璋的。
“你好大的膽子。”
瞿玄青匕首出鞘,刀刃直逼花緇頸側,當即便是一道血痕。
花緇:“青娘子!你到底還是信了她的話!”
“她說了你的許多事,若哪一件是假,你說出來,我自然會收了這把刀。”
花緇囁嚅半晌,卻說不出話。
“人的命,十分神奇。我曾親眼見過,有的人被千刀萬剮至白骨森森,也不會斷氣。從現在開始,我要聽你說實話,只要被我聽出一句假,我便從你的身上割掉一片肉,你不回答,也是一樣。”
說著,瞿玄青刀尖捅進花緇大臂,鮮血噴出,花緇登時一聲慘叫,凄厲萬分!雙首少年想要救她,卻傷重得根本無法動彈。
“她說你是劉赤璋的侍女。可為真?”
“我……”
花緇切齒大呼,“娘子心中分明已經認定了,我就算再辯,娘子也不會信!”
瞿玄青不言不語,手腕一揮,一塊血肉便從花緇的臂上被切下了。
花緇看著那片肉,怔怔片刻,突然倒地抱傷哀嚎,聲聲刺心裂肝!
但瞿玄青馬上就將她拖了起來,淌著血的匕首再次貼到了她慘不忍睹的臂上。
“她說你是劉赤璋的侍女。可為真?”
花緇已在劇痛中涕泗橫流,她面色慘白地看著那把還沾著她皮肉的匕首,喉間呵呵,懼不成聲。
但當她能開口時,她還是爆裂般地喊出了:“不是!我不是劉赤璋的侍女!我從來、從來沒有見過劉赤璋!”
又是一片肉。
在花緇啞聲的嘶喊中,瞿玄青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肉。
“這些對我沒用。”
她冷冷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只靠看、就能看得出來。”
她再一次將匕首放在了花緇的傷口上,看著她那張痛到滿是汗珠的臉:“她說你是劉赤璋的侍女。可為真?”
花緇昏昏沉沉,垂瞼想要閉目,但眼皮剛動,就聽到瞿玄青說道:“三。”
她毛骨悚然,眼皮瞬間抬了起來。
“二。”
她想起來了,瞿玄青說了,不回答,也一樣。
“一。”
“是!!!!!”
花緇拼盡了力氣,將肺腑里的氣全喊了出來。
見瞿玄青的匕首停下,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無論吸進了多少氣,她都覺得,自己是空的。
那個秘密早已占滿了她的身體。
從說出“是”的那一刻起,她的身體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是。我是。”
空蕩蕩的,游魂一般,她的眼淚無聲地流著。
“我是赤璋長公主的婢女。”
——
花緇。
花緇。
她被這樣叫了二十年,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花緇。
她本來姓裘,沒名字。
因是第二個出生的,就被叫作二娘,成日“二娘”來、“二娘”去地被使喚。
一家七八口人,全靠一塊地養活,便是最最風調雨順的豐收年,她也只能極偶爾得吃上一頓飽飯,更多的時候,她都在餓肚子,瘦得渾身只剩一把骨頭。可即使是這樣的日子,到了荒年,也還是過不下去,他們就把她賣了。
怕她鬧,是阿娘還是大母,總歸是她們兩個中的一個,哄著她,說去了別人家里就能吃飽飯了。
至于阿耶,她只記得他從牙婆手中接過那袋糧食的手。
后來,她就成了籍貫奴,被賣去飼蠶。
別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打她、罵她,怎么都成,只要能讓她吃飽。
可她好像就是天生命不好,什么活都做不久,采桑、縹絲、搗練,她一次又一次地被賣,不停、不停地干活,直到她跟花緇一起被賣進了一棟宅子做粗使。
第180章
180
即使總是在一起干活,可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和花緇兩人都沒有說過句話。
她們第一次說話,是花緇逃跑、被她發現的時候。花緇怕她告發,便悄悄同她講了她的遭遇。
時隔這么多年,她竟然還能清晰地記得那個晚上,記得花緇同她說每一話時的樣子。
她同她說起她在逃命中被人販子盯上迷暈,說起她被偽造了身契,說起她父親如何囑托她一定要將那份證據呈給巡察使,說那份證據對滏陽的百姓如何重要。
花緇似乎以為,只要說出那些,就能打動她,讓她替她隱瞞。
但她當時裝聾作啞由著花緇離開,并不是出于對花緇的惻隱,和什么百姓、大義也沒有關系,她只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的,扶光郡主說錯了,她并沒有跟花緇一起逃,她只是裝作沒有看到花緇逃跑而已。
但很快,剛跑出宅子的花緇就被抓了回來。
因為還有第三個人發現了花緇要逃。
那個人不僅告發了花緇,還把她替花緇隱瞞的事也說了。于是,她也被捆了起來,也被當成了逃跑的奴隸,和花緇一樣受盡毒打、額上刺字。
她好冤枉啊。
可她那個時候,連喊冤都不會。主家要打她,那她當然就得受著。被毒打完,遍體鱗傷,兩個人血肉淋漓地被丟進了豬圈旁的柴房。
當天傍晚,花緇就不行了。臨死前,她把她埋罪證的地方告訴了她,還說,那里面放著一塊她的家傳玉佩。
花緇求她,等巡察使得知真相、她的父母一家被放出來,就請她將那塊玉佩交給她的父母,替她道一聲女兒不孝、不能再在他們身邊侍奉陪伴了。
花緇斷氣后沒過多久,有仆役進來拾掇柴火,發現了花緇的尸體,連忙跑出去報信。
雖然是奴隸,但打死人這種事傳出去到底不好聽,死人放在宅子里也晦氣,主家聽說了此事,便叫人趁著天黑將尸體裹個席子丟出去。
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她想起了小時候鄰居家阿姊用來嚇唬她的把戲。她揀了石塊夾在腋下,靜靜地躺在了花緇的尸體旁邊,又在來人探她鼻息時屏住了全部的氣。
然后,她便也被當做死尸,被裹著草席拉出去丟了。
月沒參橫,她從四下枯骨成堆的亂葬崗爬起來,踩著滿地的腐肉,跌跌蹌蹌走了出去,用了一天一夜,一步一步走到了花緇交代給她的地方,挖出了花緇埋在里面的東西。
她沒什么別的念頭,就是想要先把玉佩賣了,換成錢再說。
到如今她也想不通,自己那個時候怎么就做出了“裝死”的決定。
她可能是看到了花緇的死,覺得以主家的殘虐,如果再待下去,她早晚也會被打死。
但她也好像什么都沒想,只是突然瘋了。
因為她瘋了,所以才會在那個晚上遇到了瘋子,不由分說拿著刀就要殺她。
她后來才知道,那個瘋子是縣令的手下,他認出了玉佩,把她當成了花緇,所以要將她滅口。
但那個時候,她什么也想不到,只是拚命地逃啊逃啊。
摔倒了,逃不動了,要被殺了。
她不再動了,靜靜等死,但那把一直逼在她身后的短障刀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轉過頭,一柄彎刀正從那瘋子的喉嚨上劃過。接著,血狂噴出來,濺進了她的眼睛,她看的一切都變成了血紅色。
血紅色的羅裙。
血紅色的彎刀。
血紅色的圓月。
還有比那輪圓月更加明亮的、小娘子的、血紅色的雙眸。
“你就是花緇對不對?沒事了,你別怕。如今縣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她就是在聽完了這句話后,全身脫力地昏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巡察使已經用從她身上拿走的證據、給縣令定了罪。而花緇的全家,都死在牢中了。
幾名看起來比天女還要華貴的小娘子圍著她、尊敬地稱著她“花小娘子”,給她沐浴,為她上藥,還在問過她餓不餓后、給她端來了對那時的她來說只有神仙才能吃到的珍饈美饌。
她們告訴她,她們是長公主的侍婢,而長公主,就是救了她的人。
長公主?
她知道公主很尊貴,但又想像不出到底有多尊貴。
她曾在街上看到縣令坐轎出行,周圍的百姓全俯首貼地地跪著、屏聲息氣。在她看來,那已經是如天般高的尊貴人了。
恍恍惚惚地、醉了似的沉溺在食物里,吃完了一頓飯,她在侍婢們的勸說下躺回了床榻,在那片散著安神香氣的羅衾錦褥中越陷越深,睡了過去。
睡醒了,再用藥,再吃飯。
然后再睡去,再睡醒。
終而復始,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她聽到長公主要來見她時,她才意識到,她一直沒能說出自己不是花緇。
她應該說的。
可在見到長公主后,她還是沒說。
她沒說自己是花緇,也沒說自己不是花緇,只是默默地聽長公主用“花小娘子”叫著她,聽她向她說那份罪證如何重要,說那縣令馬上就會被問斬,說花家大義、要給他們厚葬。
太久了。
她沒有否認已經太久了。
久到她已經沒辦法再將真話說出來了。
長公主離開后,后怕向她涌來。她這時才想到,她不可能就此成為花緇,就算花緇的家人全死了,在這座花緇長大的滏陽,也肯定有人認識花緇,她只要一露面,就會被戳穿。
對縣里縣令稍微跪得晚了些,都要被荊條抽、被常行杖打,她可是對公主說了謊,豈不是要被剪斷指、剪斷腳!
她慌極了、怕極了!終日躲著以淚洗面,說自己額上被刺了字,不想露臉、不想見人!
長公主沒有勉強,還讓人給她送來了許多頂帷帽。她在屋中時時戴著,怕到連覺都不敢睡,生怕一醒來就大禍臨頭。
但是,她沒被發現。
她戴著帷帽去觀了斬首、葬了親人,直到坐著長公主的馬車離開滏陽,她都沒有沒發現!
后來她想,也對,這些貴人眼高于頂,哪里真的會在意誰是花緇。她們不過是要個善待、厚待忠臣的名兒。
但即使這樣想,她也還是怕。
剛到東都的那幾年,她總是不停地做噩夢,夢到自己的真實身份被發現,接著便是心臟狂跳、渾身麻痹著驚醒。
她對長公主的懼怕愈發得強烈。
怕到只是想起長公主,骨頭都會開始打顫。
即使她已經是花緇了。即使原來的那個裘二娘已經死在了滏陽的那間柴房、尸肉也許早就被野狗鷲鳥分食。可她仍然不敢待在長公主的身邊。
所以,剛到東都時,她就又用自己額上的刺字、小心翼翼地求長公主說她不想見人。
這次她還是如愿了。但是,又沒有完全如愿。
長公主將她安置在了她出家的道觀,讓她留在那兒打理侍奉,常年見不到幾個外人。
可每當長公主要隱姓埋名出遠門,就總是會去帶上她、讓她做隨行的婢女。
于是,她好容易平復下來的心又要開始不停不停地惴惴不安。一次又一次,上洛、襄武、春陵、汝陰、遼山、范陽……
可扶光郡主卻說,長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花緇。
如果長公主知道,如果長公主從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那她這么多年因此而受的啃噬和痛苦,到底算什么……
“郡主,你與陸小郎君的事,我聽說了。”
因為劇烈的痛與恨,花緇反而更鎮定清醒了。
她盯著陸扶光,雙眼如夜中幽亮的狼目,“你們早已花前月下,背著人,談盡了情和愛,可當有外人在時,你們卻疏離又守禮地只是世子、郡主,只是堂兄、堂妹,讓別人誰也看不出你們有染。跟你阿娘當年,好生得像啊。”
看到小貴人變了的臉色,報復的快意讓花緇連肉、體的痛都忘了。
她接著看向了瞿玄青,對著她,大到快要撕裂般地咧開嘴角,露出了一個無比譏嘲的笑。
當年,雖然常在外伴于長公主左右,但花緇從來都不知道長公主隱跡藏名著出去到底是為了什么、具體又做了什么。
長公主并不是時時帶著她,回來后也不會同她交代,就算當著她的面說了什么,她也總是聽不懂。
什么“最信得過、最值得托付”,她于長公主,不過就是個伺候衣食的侍婢而已。
可瞿小郎君不一樣。
幾次喬裝外出,他與長公主都形影不離。
他們同進同出,同吃,也同住。
也是那個時候,花緇才知道,原來,人和人是真的可以只靠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對方的所思所想。
書上的“眼意心期”,寫的就是他們的樣子。
但當她留意后才發現,整個東都,竟沒有一個人看出長公主與瞿小郎君的男女之情。
他們在眾人面前,也會
說笑,也會聊詩聊畫、談天論地,可也僅僅如此,兩人望向對方的眼神中沒有半分情愫,與她曾見過的完全不同。
都是騙子。
她是騙子。
他們也是騙子。
不過,她沒想到,他們居然連瞿玄青也騙了。
去年再遇瞿玄青時,她是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想也沒想,脫口就將她和段郎的兒子說成了是和瞿小郎君的。而后,她又急忙地將許多瞿小郎君與長公主之間的事換成了和她的。
眼看好像能騙過去了,她卻聽瞿玄青提起了瞿小郎君的那封家書。
聽到“心愛女子”四字,花緇嚇得肝膽俱裂,以為一切都完了,她的謊言終于不再有用、終于要被揭穿了!
可瞿玄青居然以為那人是她。
她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瞿小郎君心愛的人是誰!
她當時心中欣喜若狂、卻不敢露出半分,而現在,她終于能毫不遮掩地笑出來了。
“說著要為兄長、為國公府報仇,卻連兄長心愛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她不再騙人了。
她就是說謊了。
她的兒子根本就不是瞿錦葉的。
但那又怎么樣?
“你以為瞿小郎君信任你,可他瞞著你,他們都瞞著你,他們信不過你,所以你才會連我這種人的謊話都識不破!”
你從我的身上割肉,我便從你的心頭剜血肉。
“旁邊那個。”
花緇朝著陸扶光偏了偏頭。
她說著話,淚還在流,但她望著瞿玄青的眼睛卻亢奮得在發著光,“那個被你折磨得全身是血,手腳不見一塊好皮,像是已經快斷氣的小貴人。”
她對瞿玄青說,“看到了嗎?”
“那個……”
她放輕了語氣。
“那個……”
她的語氣更輕了,神色卻魔怔了般地更興奮了,發聲時連喉頭都在抖。
“那個才……”
可說到這兒,她卻突然停住了。
“黃金。”
她說,“春陵。”
她記起來了,“是啊,春陵。我去過。永壽三年,我跟長公主去的。去春陵前,我們住在金川。就是你們提到的金川。當時,縣里有一顆長了百年的緬桂花樹,枝繁葉茂,碩壯得很,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
她跪著,軟下了身子,被抽了骨頭似的,但臉上卻還在笑。
“從樹那兒往南走,遇到的第一家冷淘最好吃,長公主能吃掉滿滿一海碗。等吃飽了,就拐進那冷淘鋪子旁的小巷,巷子里有個每日都在家門口煮水的漢子,飯后在他那兒買一盞慢慢飲了,腹中便不會積食。他的耳朵生過病,時常聽不清,同他說話時要大聲些。”
“路過他家的門,一直直走下去,能看見有一片蟹塘,但不必走到蟹塘邊兒,就能聞到酒香。跟著酒香一路走,遠遠就能眺見酒旗搖動。長公主十分喜愛那旗亭里的酒,常常是午后至,喝到夜半三更、饑腸轆轆了才往回走。而那個時辰,街上還開著的就只有一家食店了,店主人是個生有六指兒的娘子,做得一手鮮美的餑饦湯。她有個十歲的女兒,性子隨她,爽爽朗朗,手背生著塊紅色的胎記。長公主說,像梅花。”
“等在那間食店里用完餑饦湯,這一日才算過完,長公主才會回到緬桂花樹旁的客棧。”
“但有一個晚上,長公主在旗亭喝得太醉了,回去時,站在緬桂花樹前便不走了,直直地盯著樹上的花,然后,突然就爬了上去。在花樹上坐穩后,又說什么也不肯讓我去拿梯子,偏要自己往下跳、讓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小郎君在下面接住她。”
“你猜,那小郎君是誰?”
沒聽到回答,可瞿玄青的神情就已經足夠讓花緇咯咯笑出聲了。
是你讓我說的。
是你逼我說的。
“他們在金川,看似在玩,實則是在找人。”
一如既往地,她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么找、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找到的。
“他們帶著一個婦人去了春陵。去時三個人,回來時,卻只他們兩個。灰頭土臉的,里面的衣裳沾了好多別人的血,懷里倒出來了幾塊金子。我看見了,金光燦燦,樣子大小都跟馬蹄似的。”
是你讓我說的!
是你逼我說的!
“都說瞿錦葉是蓋世英豪,才會連馮先生那般人物也甘愿為他所用。瞿玄青,你是不是也信了?要我、告訴你真相嗎?“
“我第一次見到馮先生時,他只是個窮困潦倒的叫花子,身量不高,人又瘦枯,跟前的豁口碗里剛被丟進塊吃剩的蒸餅,馬上就有塊頭更大的乞丐伸手去搶。一整個下午,碗里分明有過幾口吃食,但他一口也沒吃上。”
已經成了長公主婢女的花緇當然不會留心去街上的一個要飯的。
那日,是長公主在街上路過他時,不知為何地,一眼就斷定他不是凡夫,拉著她就進了個能望到他的酒壚,盯著他從傍晌午一直看到了快日落,幾乎把那小酒壚里當日的酒全喝空了。
余霞成綺時,長公主終于拎著酒壺,起身去找了那個要飯的。她沒跟著,只遠遠地看,那人始終沒有理長公主。但長公主回來時的心情卻很好。
然后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長公主每日都會去見那個要飯的。
花緇坐在酒壚里,不知道長公主都對他說了什么,但那人卻的確從一開始的全然不理、慢慢變成了會偶爾抬起眼、搭腔一兩句。
第七日,也是他們定好要離開范陽的那日,那要飯的終于站了起來,跟在了長公主的身后。
世人都以為馮先生是在聽聞瞿錦葉騎兵后主動前去追隨的。
可他其實早就在瞿錦葉舉事的大半年前、就隨著長公主到了東都,就住在花緇一直安身的道觀里。
不過是用了另一張臉,就誰也認不出他了。
得知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易容換聲,花緇吃驚極了。看到長公主在同馮先生學此秘技,她也動了想要偷師的念頭。她想,如果她能學會這個,將來就算她藏著的秘密被長公主察覺,她也許還能靠著它逃命活下去。
馮先生第一時就將她的心思看穿了。
就在長公主向他求學的那一日,長公主剛離開,她去為他送晡食。當時,他人怔怔愣愣,看到她,忽然激切道:“你想學!你來學!你來學!”
長公主住在宮中,一月最多不過能見馮先生一兩次,所以同馮先生學得更久的反而是花緇。
但她很快就發現,與學多久無關,她就是學不會。書上說“勤能補拙”,可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拙”都能靠勤補足。
她沒有那樣的天資。
但她并不會因此痛苦。
她從來都沒有高看過自己一眼。
可馮先生不同。
那一陣子,馮先生時常神色頹唐,魂不守舍,又時常突發惡疾般癲癲狂狂。
他會在她學不通時大聲吼她:“為什么學不會!為什么聽不懂!”
他會看著銅鏡里那張他剛剛訓斥過她的臉,開始喃喃:“一樣的神情。我師傅看我時,也是這個神情。”
接著,他就會涕泗縱橫地大哭:“你不如我,我不如他,也不如她!”
花緇覺得他瘋得厲害,便不想再同他學了。反正她也學不會了。
她告退時,馮先生已經不再嚎啕了,但仍發癡地在嘴里說著什么“我是不如他,但她比他強!如果她是我,如果我是她,我就能比過他了,我就能贏了!”
他、她、他、她,全是一樣的音,花緇完全聽不出誰是誰,便全飄風過耳地把它們當成了胡話。
直到瞿小郎君揭竿而起,她親眼看到長公主在她面前毫無破綻地成了“馮先生”,她才意識到那句話的含義。
“長公主說:‘馮先生此人,也算庸中佼佼,若不是總想著要贏過山佬,也不至淪落到這般田地。不過,雖然用既生瑜、何生亮來論他和山佬、對山佬有些失禮,但馮先生被這執念困住,對我們,倒很好。’”
我們。
瞿玄青無聲地念了這個詞。
花緇看見了。
“是啊。”她說,“我們。”
“這話,是長公主同瞿小郎君在道觀中密談時說的。”她對著瞿玄青嘲謔地笑,“這些事,你一無所聞吧?”
多好笑啊。
不只山佬覺得好笑。
她也覺得好笑。
被傳得玄而又玄的那篇檄文,不過是長公主在跟瞿小郎君豪飲一夜后、左手揮毫、一氣呵成寫下的。
可誰也沒看出來。
瞿玄青覺得她愚鈍,對著她時永遠高高在上,可明明最無知的人就是瞿玄青自己。
還有扶光郡主,還有當朝女皇。
一個就算聽了山佬酒后的話、也仍然想不到那篇檄文是出自母親之手。一個被自己的掌上明珠洋洋灑灑斥討了一大篇、也沒認出來寫那檄文的就是身邊的至親人。
誰比誰聰明?
除了長公主,這世間都是蠢人。
最蠢的就是馮先生。
這宇內竟有這樣的人,只要能比得過山佬,只要“馮先生”之名能大過“山佬“之名,即使那個“馮先生”根本就不是他,他也覺得贏的是自己。
長公主說,最不用擔心會泄密的人就是他了。
他要他的名聲永垂不朽,要此后世世代代的人們都記住,南疆大山最袖然舉首,最鴻鶱鳳立的,不是什么山佬,而是他馮先生。
這對他而言,比性命重要。
所以,他一定會將這件隱秘事帶進墳墓,就算棚扒吊拷,也絕不會說出一個字。
花緇理解不了。
那段時日,她也無心去理解這些。
她有了情孚意合的人。
段郎是自瞿小郎君舉兵后、跟隨到他身邊的一名將士。是這世間對她最好的人。
在廣陵的那些天,對很多人來說,可能都困苦艱難。但那卻是花緇有生以來最無憂無慮、安心樂意的日子。
長公主忙于戰事,時常不在府中,她完全不用擔心藏著的秘密會在此時被她發現。過得不饑不寒,又時常能與駐守府邸的段郎相見,所以,就算府中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的人越來越多,她也沒有放在心上。
等她發現不對時,周圍已戰云彌漫。瞿小郎君身披重甲,將一封裹了三層、層層都用密文直封的信放到了她的手上、說這事關盟約與黃金、讓她交給赤璋長公主。
然后,不由分說地,一群得了他命令的人便把她護在了中間,頂著血風肉雨、將她帶了出去。
盟約與黃金……
盟約對她來說只是廢紙。但黃金……
黃金……
逃亡的路上,花緇渾身都被凜冽的寒風浸透了,可貼著那封信的胸口卻燙得厲害。
瞿錦葉身死的消息不日傳來。
可忠誠于他的將士帶著家眷,仍日日夜夜、一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他們想要信守對瞿錦葉的承諾,將她平安地送到長公主面前。
可她卻不這么想了。
她不想回到長公主身邊、繼續過那日日提心吊膽、唯恐秘密會被發現的日子了。
只要有了那些黃金……
只要有了那些黃金,她和段郎可以過得比如今好上千倍萬倍!
她與段郎合謀、用毒酒鴆殺了其余所有人。
那些人根本就不會對她設防,她端給他們的,他們想也不想、抬手就全喝了。
她的黃金!
花緇一刻也沒有等,只待段郎探完最后一個人的鼻息、向她點了頭,她就連忙將那信拿出來拆了。
可拆開后,卻發現里面是她根本就看不懂的畫。
黃金呢?
黃金在哪?
那個時候,她突然就后悔了。
可信已經拆了。
就算能將其他人的死歸于戰亂,但他們卻沒辦法重新將信的封處復原。
騙不過長公主的。長公主對瞿小郎君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一眼就能看出信不是最初的樣子。
他們也有想過,就當沒有拿到過那封信、就當瞿小郎君什么也沒交給她,她只是從廣陵千辛萬苦地逃了出來,拚死回去見長公主。
可只靠段郎一個人,根本就沒有辦法在動亂中將她送到長公主面前。
進不得、退不得,他們突然就無路可走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有尋到好的辦法。可就在那個時候,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兩人躊躇良久,決定不再卷進是非。
他們想尋個安穩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
段郎行伍出身,有一把子力氣,她做奴隸時又學過些紡布的手藝,兩人就這么慢慢地、也將日子過下去了。雖然平淡、貧瘠,但花緇卻的心卻是松快的。
那根緊緊捆縛住她心臟、將一顆心擠得快要爆開的線,不見了。
但老天卻好像容不得他們美滿。
十月懷胎,孩子生下來,雙足、雙臂、一頸,雙首。
是報應嗎?
那是花緇看到他們時最先冒出的念頭。
可就算是,那也該報在她的身上,為什么要報在她和段郎的孩子身上?
穩婆見到孩子的模樣,問她要不要幫她帶走。
帶走?
為什么?
帶走安葬?
他們是她生下的,還在喘氣,還活生生的,為什么要安葬?
活不成?
誰活不成?
她只要不放手,她的孩子就絕不會死。
她用她這一生最大的嘶吼,將穩婆趕了出去。
而段郎什么也沒說,只是去為她和孩子尋來了一個又一個醫,買了一副又一副藥。
錢流水般地花著,怎么都不夠用。但段郎一直瞞著,只叫她不用擔心、好好地養身子。
為了能多賺些,他一個人做四五個人的活兒,日復一日地,還是出事了。
他的腿被壓在了石料下面,等被人救出來時,那條腿已經完全不能動了。
那店家家大業大,幾袋銅錢就想將他們打發。他們怕身份暴露、也不能鬧去伸冤,只能拿了那杯水車薪的藥錢,去請了醫工。
醫工看了后,便道這腿保不住了,得快些鋸了。至于鋸了后、人能不能活,也還要看老天。
他們不敢看老天。
下不了決心,他的腿開始一點點青黑潰爛,從趾開始、上到足、然后是脛、膝,再往上,就真的來不及了。
花緇求了醫工,終究還是將段郎的腿鋸了。
她想,只要能保住命,就算少了一條腿,又有什么關系。
可是沒用。
鋸腿造成的傷口又發爛了,爛得更兇、更快。
段郎整日整日地高熱,神志不清,只有喝了藥后才能稍微退一退熱,咽下些湯飯。
見他們已經掣襟露肘,醫工開了口,勸她不要再為此事花錢了。
他說,治不好了,如今不過就是用錢買藥、用藥吊命、拖日子罷了。
可她說什么都不肯放棄。
她還再給段郎買藥。
沒有錢,她可以去賺。
可就在第二天,她看著段郎用藥后睡下、背著蓋住大郎和二郎的竹筐出門給富戶漿洗衣裳。回到家,見到的便是段郎已經僵冷的尸體。
他用盡全力從榻上摔下,將腰間的帶子系掛在門栓上,自縊了。
如果沒有打開瞿小郎君的那封信。
如果沒有下毒害死那些能將她護送到長公主身邊的人。
如果二十多年前,她在被長公主救了后的第一刻就喊出她不是花緇……
“瞿玄青,你見到的馮先生……”
全說了吧。
二十年多前,從她謊稱自己是花緇開始,謊言便如綠礬油般一層層灌滿了她的身體,在這數年之間,腐蝕盡了她的筋骨肺腑。
她苦苦地用皮囊裹著它們,即便謊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脹得仿佛隨時都要將她撐得爆開,她還是不肯讓它們流出去一滴。
但現在,她們將她的皮囊捅開了。
也好,也好。
憑什么要她一個人承受這些。
這些秘密對她來說是纏身噩夢,難道對她們來說便不是?
也該輪到她們了。
讓她們都嘗一嘗她的痛苦……
“我不想聽。”
這種時刻,陸扶光卻出了聲。
“一個背主的叛奴,有什么資格在我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我阿娘。”
“你怕什么?”
花緇看著她,“你剛才刨根問底想明白當年的真相,如今我愿意告訴你了,你卻連聽都不敢聽?”
“瞿錦葉妄圖顛覆大梁社稷,我阿娘領兵平叛,將無數百姓從戰亂水火中救出,這便是當年的真相。”
小郡主聲音冷冷,胸口卻不斷地起伏。
“你說謊成性,我阿娘對你有再造之恩,你卻對著她滿嘴謊言,如今又想污蔑……”
頓了頓,她眉頭痛苦般緊蹙,又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這一次,她的臉頓時就青白了。
可她還是要說。
“……我阿娘,從我記事起,明明滴酒不沾。她才……不是……”
她還想說,卻被瞿玄青掐住了腮。
不顧她的掙扎,瞿玄青面無表情、強行將保命的藥丸送進了她的喉嚨。
耳后,她用倒了藥了的帕子捂住了陸扶光的口鼻。
感覺到小娘子在迷藥下癱軟,她松開了手。
直起身,垂眸看著陸扶光,瞿玄青慢慢退到了對面的石壁,靠著坐了下去。
又無聲了。
花緇跟氣息又弱了些的雙首少年偎在一起,摘下抹額,用它勒緊了大臂、止住了血。
她不用再說什么了。
瞿玄青已經全知道了。所以才會又是怕郡主活不成地給她喂保命的藥,又是怕她再說話會加重傷勢地把她迷暈。
郡主身上的傷,可全是瞿玄青的杰作啊。
瞿玄青現在,是不是也悔恨得徹心徹骨,五內俱崩?
過了不知多久。
天黑了。
瞿玄青用燧石點火,點燃了馬車中的一枝燭臺。
她帶著火光走到花緇跟前,“該走了。”
“你要帶我走?”花緇看著她。
“你為我兄長誕下麟兒,又獨自將他們養育長大,我自然要帶著你走。”
“你在說什……”
“兄長曾經的手下有不少都在那場戰亂中活了下來,變跡埋名,等待復仇時機。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見過你。你的話、我的話、再加上兄長留下的書信,足以讓他們相信,我兄長有子嗣在世、瞿家尚有后人。”
花緇聽懂了瞿玄青的話。
她怔了怔,笑了。
瞿玄青以前從沒提過這種事。
瞿錦葉的孩子,自然應該好好地藏起來,平平安安地護著。
可現在,她要用大郎和二郎去幫她召集人手。
她要把他們置于萬險之中。
“好啊。”
花緇看著她。
“那你便要抵死保住我和我兒子們的命。畢竟,我們可是你重要的親人。”
同頸雙首,活不了多久。這是從大郎和二郎出生起,她就知道的事實。
而那個時限,已經快到了。
可既然他們有價值,瞿玄青就不能讓他們死。
她沒有辦法救他們,可是瞿玄青一定有。
只要他們能長長久久地演下去,她的大郎和二郎,就能長長久久地活了。
花緇扶著雙首少年,笑著站起來,一直笑,一直笑。
“不帶郡主了嗎?”
臨走前,露著額頭“逃走奴”的黥字,花緇明知故問。
瞿玄青淡淡道:“走快些。”
“好。”
花緇答應了。
她還在笑,笑得眼角生花,笑得,眼淚掉了出來。
曾經,她頂替了真正的花緇,活了二十多年。
如今,她又要成為瞿錦葉兒子的母親,用這個虛假的身份,過完她荒唐的一生。
沒關系。
花緇笑著,用力抹掉了臉上的淚。
她會好好做的。
她可擅長做這個了,沒有人會比她做得更好。
走到了拐角。再往前,便是回頭也看不見陸扶光了。
瞿玄青停住了。
她放下燭臺,折身回到了郡主面前。
那里太暗了,花緇看不清。
只含混地看到她從脖子摘下了什么,丟到了郡主的手邊。
“你把什么給她了?”
等她回來、拿起燭臺,花緇問她。
瞿玄青一言不發,帶著她走進了山洞中的密道。
花緇很識相地沒有再問。
密道里又濕又冷,被驚動了的蟲蟻傾巢而出,怕它們落上大郎的傷口,花緇只能不停地驅趕拍打,一路竟都沒得閑。
密道的出口在一間宅子庖廚的下方。
瞿玄青推開了掩在上面的、放滿了新鮮野菇的竹筐,讓了讓,叫花緇先帶小具和小崔上去。
等他們在上面站穩了,她才“呼”地吹滅火燭,也爬出了洞。
四人手腳輕著走出庖廚。
院子里,萬籟俱靜。
花緇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卻發現天竟已冷得能哈出氣了。
竟然,就要入冬了。
她剛這樣想道,頸前就是一涼。
那刀刃刺骨得就像冰棱,寒氣激得她打了個顫。
而幾乎同時,一塊布又被塞進了她的嘴里,死死地壓住了她舌頭。她的四肢、后背通通被人押住,隨即幾道鐐銬重重錮住了她的全身。
然后,火光大亮。
陡然明亮的光刺得花緇瞇了瞇眼。
等她能看清時,已經有人走到了院子中間。
為首的是個青年。
那不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她見過他。
在哪?
是誰?
崖邊寺……
大殿里?
陸……
是……
陸什么……
陸……
東日。
她想起來了。
扶光郡主去崖邊寺的那一日,她藏在人群中、曾隔著很遠見到過那張臉。后來,她也聽瞿玄青說過,那個青年,是燕郡王世子的堂兄,在金吾衛當差,是個成器的。
他在這里,埋伏得這樣周全,豈不是說……
她想也不想便朝著旁邊瞿玄青的轉首。
可她的脖子上正架著刀!她只是稍稍一動,那刀就劃進了她的肉里,鋒利得駭了她一跳。要是她剛才轉頭再猛些,那刀是真的能割斷她的喉嚨!
她動不得了,也不能出聲,連看一看大郎和二郎的安慰都做不到,只能看著前面的陸東日。
但陸東日卻什么都沒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守著他們。
他在等。
等什么?
花緇又開始發抖了。
忽然,她感覺自己脖子上的刀離開了。
但她還是不敢動。
直到背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就快要來到她的身后,她終于在無法忍受的恐懼中扭過了臉,看到了拎著條染血白布的小郡主從她的身邊走過。
發現她在看她,小郡主也朝著她望了一眼。
那雙眼睛……
那雙跟當年的長公主一模一樣的眼睛……
花緇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郡主手里的那條白布,原本是纏在眼睛上的。
她能看得見。
“還留著他們做什么。”
小郡主從她的身邊走過了。
語氣輕輕的,毫不在意。
“又是綁手又是堵嘴的。直接殺了就是了。”
說完這些,小貴人便關心起別的來:“陸云門在哪?”
陸東日向她叉手行禮:“世子原守在大道。已經收到消息,在往這里趕了。”
就在這時,瞿玄青發出了一聲低吼。
很難想像那是從人類的喉嚨里發出的聲音。
為了發出這一點聲,瞿玄青的臉漲得醬紫,鼓睛暴眼。
可那一聲,仍然沒有叫住那位小貴人。
她走過陸東日,走到院子一角,背對著院中的所有人,“我不喜歡血,所以做得快一些。”
持刀的人又走到了她的身后,花緇終于從渾噩中驚醒了過來。
她不能死!
她不想死!
她才剛為自己和兒子找到了生路,他們才剛要開始過新的日子!
她看著扶光郡主,全身抖如篩糠。
可郡主卻在低頭看著院角曬著的干貨和藥材。
她一定是在嚇唬她們!
花緇緊緊盯著郡主。
就算她和大郎、二郎對郡主毫無用處,可瞿玄青不同,瞿玄青手中還有勢力、還有黃金、還有盟約,更何況,她還是她的……
郡主絕不可能會將她們一起殺了!
最后!最后!最后的那一刻,郡主一定會抬起手……
在她快要滴血的眼前,郡主真的抬起了手。
她從曬著藥的石臺上拿起一根曬干了的、紅色的花,遞向陸東日。
“堂兄可認得這個?”
——為什么還不喊停?
陸東日看著那花:“這是……千日紅?”
千日紅……
刀鋒的寒光已經映在了花緇的眼底。
可她卻看向了那根花。
她早已記不得阿娘的臉,可她卻總能想起來,當她還在家里做著裴二娘時,她窩在母親的懷里,跟她一起看著長在后山的那一大片千日紅。
她已經太久沒有見過它了。
花被郡主遞到了陸東日的手中。
陸東日碾了下花,指尖卻紅了。
“紅色是被染上去的。”
他對此并不精通。
“這不是千日紅?”
……不是……千日紅?
刀刃貼上了花緇的側頸,向里壓著,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
陸扶光:“這是銀花莧。“
花緇卻只看著那根花,聽著郡主的聲音。
“千日紅,花序入藥,止咳定喘,平肝明目,花干后而不凋,經久不變,故而得千日紅之名1。而銀花莧,不過田邊雜草,在世間得到的唯一評價,只有一句‘危害輕’。但它們除了顏色不同、長得卻十分像,有人為謀利,便會像這樣將銀花莧染上紅。”
喉頸盡斷,血噴數丈。
可花緇的眼睛還睜著。
她還在看,還在聽。
然后,她聽到了她這一生的最后一句話。
“所以,銀花莧還有個別名,它叫作,‘假千日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