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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61

    后來再去回想, 秦咿已經記不得,那一晚她究竟哭了多久。

    她的眼淚仿佛成了一種迎接,只針對梁柯也, 濕潤地接納下他給予的一切酸, 一切熱, 以及, 清茶般的回甘。

    飽脹的感覺很明顯,卻不是在她胃里。大床的床面寬敞,床單被揉皺, 像淋過暴雨,手指抓上去仿佛能擰出水珠。

    秦咿偏過腦袋,臉頰貼著枕頭,眉頭皺著, 卻與痛苦無關。

    梁柯也撥開秦咿微亂的發梢, 下壓過來, 與她接吻,浴室的水聲仿佛在這一瞬導入了臥室, 充沛豐盈,清晰得叫人耳根發燙。

    中途,她得到過一點休息。

    梁柯也沒穿上衣,只套了條質地寬松的運動褲, 手臂和胸腹處肌肉線條清晰漂亮, 鎖骨鏈沾著些許薄汗, 垂在頸間。

    他起身去找遙控器, 調整空調溫度。大概是天亮了, 光線透進來,秦咿覺得刺眼, 抱著被子往床的另一側躲,梁柯也將她捉回來,玻璃杯的杯口抵著她的唇,喂她喝水。

    秦咿要他抱,胡鬧間剩下的小半杯溫水被打翻,落在床下,好在地毯夠軟,杯子沒碎。

    梁柯也不急著去收拾,將床上的小姑娘連人帶被子一并抱進懷里,低頭親一下她的鼻尖,“還有力氣鬧我,是不是沒被累到?”

    秦咿小半張臉都縮在被子里,只露出雙眼睛,仿佛藏著一彎不凍港,溫溫的,海鳥棲息。

    她抓著梁柯也的手指把玩了會兒,忽然問:“你賬號上的那個歌單,名字叫‘哄’的那一個,是為我建立的嗎?”

    “還不算太笨,”梁柯也笑了下,“能發現。”

    秦咿眼睛緩慢眨著,不凍港里波紋蕩漾,她又說:“我們互相冷著的那段時間,你是不是去過我家樓下?”

    梁柯也一頓,似乎沒想到連這個都被發現了。

    片刻的靜寂后,他又笑了,氣息散漫而溫和,再次低頭親她,“是啊,每晚都去轉一轉,站一會兒,看到你房間里有燈光,一切平安,我會放心一點。”

    他虎口處的傷口早已愈合,連疤痕都沒留,秦咿垂眸去看,手指也貼上去,仿佛還能摸到血液濕潤的痕跡。

    她喃喃:“你明明那么生氣了,為什么還要牽掛我?”

    “生氣歸生氣,”梁柯也拉高被子,將她裹得嚴實些,咬一下她的唇,“又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不喜歡你了。”

    秦咿睫毛一顫——

    在他看來,這些竟然只是小事,絲毫不會影響到他愛她。

    “我愛你這件事,是堅定的——”梁柯也輕笑著,眉眼驕矜,模樣好看得有些過,伸手摸摸秦咿的頭發,“不會因為生氣或吵架就發生改變。”

    音落,他拉過秦咿的手,貼在自己心口那兒,帶著她去觸摸自己的心跳,“它早就被你拿走了,是你的。”

    昨夜——

    不是梁柯也得到秦咿,而是秦咿占據梁柯也,在他身上留下獨屬于一人的烙印。

    從此以后,他是她的,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

    秦咿抬眸同他對視著,眼眶慢慢變紅。

    她身形動了下,跪在床上,被子徹底滑下去也不管,只顧著仰頭去吻梁柯也的唇。她吻他,認真又虔誠,像涉過千山萬水終于抵達理想圣地的信徒。

    梁柯也撩開秦咿的長發,看到她脖頸上的紅印,啞聲說:“有點深。”

    秦咿指了指他腰側,那些指甲的痕跡,小聲說,“你也有的。”頓了頓,她歪頭看他,嬌嬌甜甜的模樣,又說,“比我還多呢。”

    梁柯也呼吸一滯。

    秦咿在這時伸手環住他的腰,與他貼得更緊一點兒。過了會兒,她手指慢慢移到前面,去解他運動褲的抽繩。

    “你喜歡的話,”繩子寸寸松散,她貼在他耳邊,聲音同呼吸一樣輕盈,“也可以再深一點,我不怕的。”

    布料摩擦著,響聲細微,秦咿勾著梁柯也的脖子,與他一同慢慢倒下去。床單的皺痕猶如水面波紋,蕩漾著,將兩個人一同淹沒。

    秦咿抱緊他,兩手攀上他的肩膀,小聲叫他的名字,“梁柯也,你再陪陪我。”

    梁柯也握著她的小腿,擺放到合適的位置,溫柔地吻她的眼睛,“你會難受的。”

    “不難受,”她壓著他的脖子,要他更低一點,用鼻尖去碰他的鼻尖,綿密地吻了會,“你從來沒有讓我難受過。”

    無論身體,還是感情。

    汗水重新沁出來時,秦咿眼前隱約閃過幾幀碎片,她看到翻倒的水杯,掉在床下的運動褲,也看到被撕碎的塑料包裝,沾著濕潤的痕跡,一個、再一個……

    她試圖看清數量,忽然發現——

    又多了一個——

    他牙尖咬著,單手撕開,再垂手扔下來。

    晃蕩的鎖骨鏈重新回到秦咿的視線里,如她所言,很深地回來了,床墊很軟,幾乎沒有聲音,鏈子搖擺的頻率快快慢慢。

    秦咿的腰被身后的人抱住,脊背和肩膀被吻著,密密匝匝的顫栗席卷而來,摻雜著疲憊,叫人恍惚,也叫人迷戀。

    她又哭了,忍不住,也聽見梁柯也叫她寶寶,說愛她。

    他說很愛很愛她,說了好多好多情話

    心跳很軟,身體很滿,情緒在積攢,層層疊疊。

    秦咿沒說“梁柯也,我也是愛你的”,一次都沒說過,只在他身形緊繃的一瞬,輕輕說了句——

    “梁柯也,新年快樂。”

    “這份被拆到透徹的禮物,你喜歡嗎?”-

    便利店的小姑娘一語成讖,兩個人真的折騰到年初二。

    幾乎是一天一夜,秦咿喝了很多水,洗過幾次澡,出了更多的汗。她幾乎沒怎么吃東西,也不餓,專注于纏他。

    臥室的床單換過三次,也試過客廳的沙發,太軟了,加劇顛簸。樂器室里有臺電鋼琴,梁柯也趁秦咿迷糊不清,抱她過去,說是要叫她彈琴。

    琴凳被踢到一邊,秦咿站著,背對他,手指亂七八糟地拂過琴鍵。每一聲響動都激得她發抖,然后緊繃,梁柯也在這一瞬體會到無窮的滋味。

    他伸手過來,從小練習樂器的人,指尖隨便落兩下,就是首經典的曲子。

    秦咿聽見德彪西的那曲《月光》。

    琴聲時斷時續,切切嘈雜,像落了一陣暴雨。

    秦咿汗水淋漓,也的的確確地承受了片刻溫熱的雨。

    最好的年紀,最漂亮的身體,體力與狀態的巔峰,不可避免的食髓知味、不知饜足。

    這期間,秦咿的手機一直關著。

    年初二,竺州市溫度驟降,天色灰蒙蒙的。

    梁柯也叫了小南山的傭人到這邊打掃,又吩咐廚房做些清淡的食物送來,幾家奢侈品店鋪都有他的預留衣架,梁柯也讓店里備幾套尺寸合適的女裝。

    鐘叔提醒,要不要再送些女士的護膚和清潔用品過去,梁柯也點頭說好。

    秦咿一覺醒來,分不清是中午還是傍晚,房子里燈火通明,多了些暖意,融化空曠。

    洗過澡,她換上成衣店送來的衣服,連身裙完美貼合她的曲線,裙擺下一截白生生的小腿,漂亮而舒適。

    從衣帽間出來,穿過一道做了鏡墻設計的走廊,秦咿慢慢走進客廳。

    兩三個女傭進進出出,整理歸納,動作麻利卻悄無聲息,見到秦咿,朝她微微躬身致意,并不多言。

    梁柯也長腿交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前的小圓桌上擺著咖啡杯碟,一側的落地窗外,是恢弘壯闊的城市樓宇。

    他拿著紙筆,低頭寫著什么,襯衫的衣袖卷起一些,冷白皮膚下隱隱窺見淺青色的筋脈,透出年輕男人獨有的潔凈的性感。

    秦咿站在隔斷的一側,靜靜看了會兒,她想,這樣的生活才是屬于梁柯也的,他不該、也不能落入柴米油鹽里,沾染半點兒狼狽。

    她出神的功夫,梁柯也在紙上快速寫了兩筆,正要去端咖啡,抬眸撞見秦咿,原本情緒薄淡的眉眼立即涂抹上溫柔韻致。

    “寶寶,”他微微笑著,朝她伸手,“過來。”

    待秦咿走到沙發前,梁柯也握著她的手腕,將她上下打量了遍,“剛剛我還在想要不要叫裁縫過來,如果衣服不合,就讓他們原地改了,現在看,我選的都不錯。”

    秦咿想問你怎么知道我的碼數,話音出口前,又被她咽了回去——一天一夜里,她周身的皮膚,哪一處沒叫他吻過、咬過,被摸清尺寸也是意料之中。

    畢竟,她也牢牢記住了他適合哪一款的……

    臉紅了下,秦咿垂眸去看擱在沙發上的那幾頁紙,“在寫什么”

    梁柯也將她抱坐在腿上,大大方方拿給她。

    秦咿認出簡譜,“在寫新歌嗎?”

    梁柯也靠著椅背,身上透著股懶洋洋的勁兒,他低頭親她一下,“把你即興創作的曲子也寫進去,好不好?”

    秦咿琢磨著,我哪來的本事創作曲子,不等她開口,忽然想起來,樂器室的那一次——

    她被他按在鋼琴前,手指凌亂地拂過黑白交替的琴鍵。

    耳根頓時又紅又燙,秦咿抬手打他,邊打邊警告:“梁柯也,你敢亂寫,我就……”

    就——

    怎么樣呢?

    梁柯也歪頭,笑吟吟地瞅著她,等她說一個懲罰。

    他眼睛好看,笑起來的樣子更好看,讓人舍不得移開視線。

    秦咿同他對視了會兒,嘆息了聲,“算了,舍不得罰你——只要你喜歡,怎么做都好。”

    聞言,梁柯也眸光幽幽一暗,他手指捏著秦咿后頸那兒的皮膚,要她低下來,抵著他的額頭,啞聲說:“這么寵我啊?”

    秦咿牙齒咬唇,沒做聲。

    梁柯也笑得溫柔,又說:“那么美好的東西,我怎么會寫出來給別人看,騙你的。”

    秦咿輕輕嗯了聲,目光又落在那幾頁白紙上,他不僅寫了曲子,還有幾句歌詞,是西班牙文,秦咿勉強認出一個單詞。

    “naranja——”她念的有些磕絆,“是‘橙子’的意思吧?”

    梁柯也指著那個句子,慢慢讀給她聽,“Tú eres mi media naranja——直譯一下,意思是‘你是我的另一半橙子’。”

    他一把沉郁清寂的好嗓子,不僅唱歌好聽,隨便念點什么,都好聽得過分。

    秦咿有點入迷,正要讓他再念幾句,女傭走過來,輕聲提醒,預約看診的時間快到了。

    “看診?”秦咿眨了下眼睛,“你不舒服嗎?”

    梁柯也親了親她,手心搭在她肚子那兒,“帶你去檢查一下。”

    秦咿怔了怔,她怕女傭聽見,摟著梁柯也的脖子,小聲在他耳邊說:“你都帶了呀,乖乖的,每一次都帶的……”

    他又不是那種為了舒服會偷偷摘掉的人,更沒弄到里面過……

    這種事,居然用“乖”來形容他……

    梁柯也覺得秦咿超可愛,害羞時可愛,直白的時候更可愛。

    他掐著她的下巴吻得更深一點,低聲說:“你初次經歷這些,我們又做得太多——寶寶,女孩子非常脆弱,里面容易腫,或者,留下傷口。”

    女傭還在旁邊,秦咿有點不自在,側頭埋在他肩膀上。

    見狀,梁柯也聲音更溫柔了點,哄著她:“我陪你,讓醫生看一下,好不好?”

    他的體貼與細膩讓她無法招架,好久,秦咿輕輕應了聲:“聽你的。”

    做檢查的地方是家私人診所,獨門獨戶,內部裝飾清凈雅致,靜悄悄的。除了醫生、護士,以及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看不到任何病人,私密性極高。

    梁柯也留在酒店套房似的候診室,由兩個小護士陪伴秦咿,去做各項檢查。

    檢查流程不算繁瑣,很快做完,報告當即就能拿到。秦咿的確有點點腫,需要涂一點外用藥,除此之外,都很健康。

    重新回到候診室時,門板沒關嚴,敞開了些,秦咿看到里面多了幾個人,西裝革履的,其中一個站在梁柯也對面,說著——

    “需要立即為您訂購機票嗎?”

    chapter 62

    秦咿不習慣偷聽, 抬起手,食指關節在門板上敲了兩記。西裝革履的男人立即噤聲,扭頭看過來, 神色戒備而敏銳。

    “別緊張, Derek, ”梁柯也淡聲, “門外那位是我女朋友,我的事不瞞她。”

    聽見這句,秦咿慢慢走進來。

    見秦咿進來, 名叫Derek的人和其他西裝男沒再多留,朝梁柯也微微躬身致意后,各自退了出去。眨眼間,還算寬敞的候診室里, 只剩秦咿和梁柯也兩個人。

    檢查后, 診所的醫生開了些藥, 秦咿留了地址,外用藥會通過冷鏈運輸寄送到家里, 報告單也抄送了一份到梁柯也的私人郵箱。

    Derek進來前,梁柯也已經大致翻看過,確認秦咿一切健康,他才放心。

    沒了閑雜人, 梁柯也起身走過來, 握著秦咿的手, 帶她到沙發那兒坐下, 又按鈴叫護士送來兩杯熱咖啡。

    他仔細看了看秦咿的神色, 沒有任何蒼白或異樣,低頭在她唇角那兒親了下, 輕聲說:“做檢查的時候我不能陪你,有沒有害怕?”

    秦咿半仰頭,乖乖讓他親,等他停下來,她才說:“醫生態度很好,沒害怕。”

    就算并肩坐在沙發上,梁柯也依然覺得不夠親密,距離太遠,索性將她拉起來,抱到腿上,也將她整個人都藏進他懷里。

    私密性再好,這里也算是半個公共場合,秦咿呼吸有點熱,悄悄拿手指戳他,“會被別人看見的。”

    “那就看——”梁柯也并不在意,語氣里一股傲然的勁兒,“我抱著我的女人,難道還需要忌憚外人的臉色么。”

    這話說完,屋子里靜了會兒。

    秦咿的思緒沉浸在那句“我的女人”里,心跳悸動得有些厲害,一陣陣恍惚。

    梁柯也垂眸看她,指腹順著頭發到她臉頰上,貼著她的皮膚,輕聲問:“醫生說有一點腫,走路會不會痛?”

    秦咿怔了兩秒才明白他在問什么,腰背發軟,有些不好意思出聲。

    梁柯也的視線始終停在她身上,眼眸純黑,神色專注。秦咿同他對視了下,忽然明白,他不是在逗她,或者,拿這種事情戲謔調笑,是真的在擔心她。

    一念至此,腰背更軟了,秦咿垂著眼,故意用指尖戳他的手背,小聲說:“不痛的,沒什么感覺。”

    她沒化妝,眼皮薄薄的,皮膚很干凈。

    梁柯也的目光長久地停在她身上,舍不得移開似的,半晌,他手指碰了碰她的睫毛,忽然說:“怎么辦,好像每過一天,我就要多喜歡你一點,控制不住。”

    秦咿頓了下,不得不狠狠咬唇,去壓住那股突然涌上眼眶的酸熱感,喃喃:“梁柯也,你要好好愛自己。”

    不懂好好自己的人,一定會遍體鱗傷。

    梁柯也收攏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了點,輕聲說:“在我這兒,你永遠是第一位的,不會有人排在你前面,包括我自己。”

    “寶寶,”他聲音低下來,在她耳邊,溫柔至極,“你給了好多快樂,好多好多,無法描述的。”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究竟有多喜歡你。”

    他每說一句話,秦咿的心跳就亂一下,亂到發疼,眼眶也更酸。

    同時,她忽然明白了——“耳鬢廝磨”這個詞所形容的是一種多美好的情形。

    感情之中,最動人的部分,并不是床笫和肢體間那份生理性的糾纏,不論身體進入得多深多重,感官刺激只能留存一時,激情褪去,空蕩蕩的冷冽會加倍腐蝕軀殼。

    像現在這樣,依偎在他懷里,聽他在耳邊低聲說甜蜜又親昵的小話,才是愛情最鮮活的樣子,也是平凡生活中最寶貴的救贖。

    秦咿忍不住往梁柯也懷里藏得更深了點,嗅著他身上的氣息。

    幾秒鐘的安靜后,她聽見梁柯也說:“不問問Derek為什么要幫我訂機票嗎?”

    秦咿回過神,“能告訴我嗎?”頓了頓,她又說,“不能的話,也沒關系,我都理解。”

    梁柯也心很軟,低笑了下,“這么乖啊。”

    秦咿有點不好意思,連手指都往他手心里面藏。

    “關于我的身世,之前跟你講過的,”梁柯也語氣很淡,“我的生父是名指揮家,華裔德國人,叫Jonas。昨天,柏林那邊聯系到Derek,說Jonas的病情一直在惡化,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沉默片刻,他繼續說:“Jonas想見我一面——順利的話,這將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面,應該也是最后一次。”

    音落,秦咿握緊梁柯也的手,毫不遲疑地說:“去見他吧,梁柯也,抓緊時間!”

    梁柯也同她對視著,嗓音有些澀,“剛做完那么多親密的事,就把你一個人留在國內,我實在……”

    “我好好的呢,”秦咿眼睛眨了眨,安慰他,“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也不需要人照顧,你別擔心。”

    秦咿會這樣體貼,是因為她與梁柯也之間有許多共通的地方。

    他們都是孤獨的小孩,缺少父母的陪伴,在長大的那個過程里,經歷了太多凄風苦雨的時刻,委屈多得數不清,傷心也是。

    所以,秦咿能理解,梁柯也一定很想知道,也想親耳聽一聽,Jonas會以父親的身份對他說些什么。

    會不會送他一句祝福——

    來自父親的祝福-

    離開診所前,梁柯也給Derek打了通電話,讓Derek去安排竺州飛柏林的機票,要盡快。送秦咿回春知街時,梁柯也沒親自開車,而是叫來了家里的司機。

    今天梁柯也用的車是一輛款式相對低調的奔馳,內飾是米白色的,細節處有黑岑木裝飾,潔凈細膩,纖塵不染。

    副駕的車門內側,照例嵌了三根琴弦。

    秦咿看見了,過了幾秒才說:“你真的要給每一輛車都裝上琴弦嗎?”

    “當然了,”梁柯也笑了下,“對你,我一向是言而有信的。”

    回去的路上,兩人沒怎么說話,梁柯也一直牽著秦咿的手,十指相扣,時不時在秦咿手背上親一下,眷戀的感覺很濃烈。

    司機姓陳,年過不惑,就算他坐姿端正,余光都不會亂看,秦咿還是覺得不自在,指尖摳了摳梁柯也的掌心,要他安分些。

    梁柯也似乎不滿于她的推拒,手指捏著秦咿的下巴,要她偏頭,然后,探身過去,在她唇上很重地親了下。

    秦咿怕惹出他更多情緒,不敢掙扎,放松了脊背任梁柯也將舌尖抵進來。

    四十分鐘后,車子抵達春知街,停在巷口。秦咿不想讓梁柯也下車,他卻執意要將她送上樓,不親眼看她走進家門,他都不放心。

    從小巷到家門的那段距離,梁柯也依然握著秦咿的手,握得很緊。半路,遇見出門遛狗的鄰居奶奶。

    老奶奶精氣神兒很足,看一眼梁柯也,驚艷了下,笑瞇瞇地問秦咿:“這是你男朋友吧?”

    秦咿笑了笑,點頭,“是。”

    說這話時,秦咿沒去看梁柯也的表情,卻能感受到與她相握的那只手輕顫了下,于是,她又重復一遍,“是我男朋友。”

    “好俊秀的小男生,”奶奶笑得慈祥,“小姑娘眼光真好!”

    從電梯出來,走到門口,要輸密碼時,秦咿想起什么,她低頭要拿手機,又想到自己的手機沒開機,轉而伸手到梁柯也面前。

    “你的手機,”她輕聲問,“能不能給我用一下?”

    梁柯也沒猶豫,也沒問她要做什么,直接遞過去。

    秦咿找到微信,點進去,一眼看到自己的頭像被置頂,還是唯一一個置頂,備注是熟悉的“DOUX”。她動作沒停,往下滑,找到文件傳輸助手,輸入幾個數字,發送進對話框。

    “這是開門密碼——”秦咿將手機還他,指尖勾了勾他的小指,小聲說,“以后,隨時歡迎你來。”

    “今天呢?”他忽然問,“不請我進去坐坐?”

    “時間來不及,”秦咿眨著眼睛,很認真地說,“等你有空再來玩。”

    梁柯也被小姑娘那副嚴謹的樣子逗笑了,手臂一伸,勾著秦咿的腰,將她攬到身前,作勢要親。

    秦咿單手捂著他的嘴巴,將他推開些,提醒:“樓道裝了新監控,能用的,不是擺設。”

    梁柯也沒強求,在她手心的軟肉上親了下。

    頓了頓,他正色一些,“我盡量快去快回,葉塘那邊的房子隨你住,我的車也隨便用。有需要的話,打電話給陳叔,鐘叔也行,不必見外。”

    告別的話講完,氣氛靜了靜。

    秦咿眨眼的動作有點慢,語氣也是,“我要進去了。”

    梁柯也點頭,松了手,人卻沒動,在看她。

    秦咿背對他,解了鎖,開門成功的電子音響起。門向外敞開,碰到她的肩膀,視線向內,能看到玄關的擺設,以及,客廳的一角,干干凈凈的墻壁和地板。

    時間一秒一秒的,很輕緩,沒痕跡。

    秦咿忽然回頭,兩步走到梁柯也面前,雙手勾著他的脖子,要他低下來,然后,情難自抑一般,吻上他的唇。

    不知什么時候,她藏了顆糖在嘴里,她將糖給他,也將親吻留給他。

    電梯那邊傳來些響動,大概是遛狗的鄰居奶奶回來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秦咿完全顧不得,也不去管監控到底能不能拍到。

    她專心致志地吻著他,給他所有甜。

    “梁柯也,”秦咿喃喃,“一路平安。”

    梁柯也,一生平安-

    明明只在外過了兩夜,再回來,卻覺得家里環境陌生。秦咿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洗干凈的睡衣收在什么地方。

    找到衣服,秦咿先去浴室沖了個澡,熱水淌過她雙腿,滋味有些酥軟,內里似乎也有些鮮明的感覺在。

    他留下的。

    一時半刻,難消難忘。

    收拾干凈,秦咿扯了條毯子裹在身上,像是保暖,又像是給自己一點支撐,她將手機開機,屏幕亮起后,消息一股腦地往外涌。

    微信消息很多,短信消息更多。

    秦咿不僅收到了“倒計時——DAY TWO”的提醒,還有照片,數不清的照片。

    她和梁柯也驅車離開名叫“葉塘”的住宅區,他陪她走進那家私人診所,再出來,他護她上車,到春知街,他拉開有些陳舊的樓道安全門。

    一路——

    他們跟拍了整整一路,梁柯也毫無覺察。

    照片不斷冒著,提示音不斷在響,黑黝黝的手機屏幕就像一口拘禁著惡魔的深井,異響頻頻傳來,腥黃的井水沸騰翻卷。

    秦咿睫毛顫得厲害,臉色發白,她將號碼拉黑,很快,又有另一個號碼出現,這次發來的是一張截。

    微博熱搜的頁面上,梁柯也的名字赫然懸在最高位,后面一個橙色的“沸”字標識,萬分醒目。

    與他相關的話題是——

    #梁柯也霸凌#

    不止最高位是他,第二個位置也是——

    #梁柯也編曲抄襲#

    第三個位置——

    #梁柯也涉嫌偷稅漏稅#

    毫不掩飾地潑臟水,一招比一招狠毒。

    秦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口尖銳地疼了下,一顆眼淚掉在屏幕上,暈開斑駁的痕跡。她發著抖,哽咽著,做了好幾次點擊的動作才打開APP。

    她反復刷新,來來回回地,將熱榜翻了許多遍,并沒找到那些骯臟的話題。

    圖是假的,熱榜話題也是假的。

    但,警告是真的。

    如果秦咿不聽話,不按梁慕織的要求去做的,那么,假的就會變成真的。

    那些污名,那些臟水,真的會潑到梁柯也身上,將他的名聲毀個干凈,將他的磊落毀個徹底。

    chapter 63

    與梁柯也有關的熱搜截圖是假的, 帶給秦咿的沖擊卻是真實存在的。

    她茫然得厲害,無措著,卻沒力氣哭, 淚水全部干涸在眼眶里, 睫毛每一次輕顫, 都會掠起針刺般的滋味。

    不知不覺, 天黑了,窗外隱約幾盞燈火,像浮動的星, 房間里卻沒有半分光亮,昏暗如一潭死氣沉沉的水。

    老房子隔音不好,客廳又太安靜,鄰居家的動靜穿過幾道墻壁落在秦咿耳朵里, 她聽見電視廣告的音樂聲, 小孩子的笑鬧, 還有人跟隨節拍在跳健身操。

    尋常而溫暖的煙火氣。

    別處越是越熱鬧,越顯得秦咿孤獨寂冷, 暗色的情緒猶如凍雨,濕淋淋地往她身上砸。

    梁柯也——

    他在做什么呢?

    此時此刻,他在哪里啊——

    她突然很想他,想得受不了, 心里空空蕩蕩的, 全是對他的渴望。

    秦咿拿起手機, 低頭的一瞬, 淚水倒灌回眼眶, 一切事物都模糊成大小不一的光斑。她什么都看不清楚,手指卻循借本能撥出那個號碼。

    信號接通前, 有片刻的寂靜,房子里,手機內外,聽不到半點聲音。之后,秦咿得到用戶已關機的機械提示。

    他關機了。

    對啊,現在他應該在飛機上,竺州飛柏林的航班。

    她對他說過——

    一路平安。

    梁柯也,一生平安。

    秦咿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視線由模糊到清晰,透過玻璃窗,她看到被樓宇切割開的一小塊夜空,無星無月,顏色灰蒙。

    她仿佛在給自己催眠,不斷想著——

    既然希望梁柯也一生平安,一生活在繁花似錦處,又怎么能親手將他拽入泥濘?

    以梁慕織的手段,以她的冷漠和驕縱,無論教訓謝如瀟,還是教訓梁柯也,都易如反掌。梁柯也一身硬骨,或許還有幾分抗衡的余地,謝如瀟呢?

    謝如瀟還有生路么……

    秦咿心口抽搐了下——

    能做的都做了,該給的都給了,一段感情行至此處,也算有了一個好結局。

    沒什么遺憾的,也不必意難平,對不對?

    又過了會兒,窗外傳來陣聲響,應該是下雨了。

    秦咿走到窗前,將窗子推開些,她看見樓下的路燈,也看見一道黑衣黑發的身影。她連忙用力眨眼睛,身影消失,只剩路燈還立在那兒。

    是看錯了。

    恍惚的,秦咿有種預感,以后的日子里,每當她回憶起梁柯也,心里都會下起一場雨,打濕她所有情緒,就像今天這樣。

    聽了會兒雨聲,秦咿呼出一口氣,她打開手機,隨便找了個給她發過照片的號碼,點擊撥號,對面真的有人接聽。

    她聲音平靜——

    “我想和梁慕織梁夫人見一面。”-

    以梁慕織的傲慢勁兒,秦咿原以為她不會親自出現,能派個助理來與秦咿面談,就算給了不小的面子。

    見面的地方是個私人茶室,沒什么名氣,但環境極好,小園林式的的院子里,只有四間包廂,衣著精致的女侍者將秦咿引入其中一間。

    包廂名叫“松間清月”,內部檀香繚繞,博古架充當隔斷,字畫、瓷器、鮮綠的蘚類植物和水培植物,一應俱全。

    透過木窗格,能看到院子里的石橋流水,以及,悠然散步的白孔雀。

    鋼鐵森林般的城市里,居然藏了這樣一處世外桃源。

    滿室清寂,梁慕織穿一件仿舊式的刺繡旗袍,坐在臨窗的地方。如墨的長發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挽著,襟口處的盤扣系得規整。

    她身上沒什么配飾,也不戴珠寶,卻并不過分素凈,因為,單是她那只撥弄著小茶匙的手,就足夠凸顯貴氣。

    細細長長的五指,指甲修得圓渾,只做最基礎的保養,不涂任何顏色。指節處紋路偏淺,手背皮膚細膩潤透,市面上最好的翡翠玻璃種,在這一小片好皮膚面前,也要失去光澤,顯出幾分暗淡。

    聽見動靜,梁慕織半回頭,朝入口處望一眼,清幽幽的兩粒眸子,半冷半媚,國色天香。

    秦咿迎著那道目光往里面走,腳步很穩,不露情緒,心里卻在感慨,時光一晃而過,方瀛已經成了一捧灰,這位“橋王千金”身上不僅看不出半分歲月塵埃,好像還年輕了幾分,氣質也沉淀得愈發雍容。

    萬貫家財果然是最好的保養品,難怪尤崢一門心思要爬進梁家的大門。

    隔著張深色的實木長桌,兩人遙遙對望。

    梁慕織雙眸半抬不抬的,上位者的腔調很足,淡聲:“秦小姐。”

    秦咿雖然沒料到梁慕織會親自來,倒也不算特別驚訝,禮貌回一句:“梁夫人。”

    很尋常的兩句對話,卻有種劍拔弩張的味道,茶香都壓不住氣氛里的緊繃。

    秦咿與梁慕織兩看相厭,沒什么客套話好講,索性開門見山,“為了叫我離開梁柯也,梁夫人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又是找人尾隨偷拍,又是P圖搞假熱搜,辛苦了。”

    話里明晃晃地帶著刺。

    梁慕織并沒有被激怒,她盯著面前的蓋碗,只說:“那么,你的選擇是什么?”

    秦咿一拳揮了個空,心跳也跟著惴惴了下,片刻的停頓后,她徐徐講出一句:“我可以離開梁柯也,斷掉與他的一切聯絡,但是,有兩個條件。”

    梁慕織忽然抬眸,瞧著她,“我原以為要同你好好講一番道理,你才會放棄,沒想到這么輕易就松了口。看來,梁柯也這個人,在你那兒完全是可有可無的,并不值錢。”

    秦咿同梁慕織對視了下,只一下,心尖就止不住地開始發顫。

    梁柯也的眼睛和他媽媽有七成相似。

    漂亮、清幽、形狀優越,笑與不笑都仿佛沉著兩分情意,隨便撂一記眼神,就能蠱人深陷,難以自拔。

    這樣一雙眼睛,幾十個小時前,還在注視秦咿,對她說,等我回來。

    強烈的悶窒感縈繞心頭,舌尖發苦,秦咿沒否認梁慕織的話,只是把目光移開了。

    她抽離所有感情,將自己變成一臺麻木的機器,自顧自地說:“我想要的,對梁夫人來說并不難做——第一,放過謝如瀟,不許動他一根頭發,讓他平平安安地服完刑期,平安出獄;第二,繼續封殺方恕則,別給他出人頭地的機會。”

    謝如瀟和方恕則——

    梁慕織不可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她輕碾手指,要笑不笑,“秦小姐的狀態如此放松,泰然自若,應該是早就下定了決心——舍棄梁柯也,保住謝如瀟。”

    “實不相瞞,我看到過一些你和梁柯也的照片,在一個名叫響水村的小地方拍攝的。我以為你們之間有了真感情,可能會結婚,才會出面給你一些警告。現在,我倒是有些動搖了。”

    響水村——

    秦咿手指顫了下。

    那是她心里最柔軟的幾乎不忍去回憶的地方。

    斷崖日出、禮拜堂、小鎮的婚紗館、白茉莉繞結成的花環……

    他說,我的執念在于“愛你”,而不是“愛情”。

    他以為她不懂西班牙語,對她說me caes bien。其實,她能聽懂一點,知道那句西語的意思是“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啊。

    秦咿覺得自己好像在生病,每呼吸一下都會牽扯到胸腔和心臟,帶來劇烈的跳痛。

    疼得越厲害,她越是憋著一股勁兒,只想快點有個了結,好的壞的,統統在今天告一段落,不再糾纏。

    和其他鉆進牛角尖里的人一樣,秦咿已經失去思考,只剩下固執。

    她固執地以為,快刀斬亂麻——

    只要下刀夠快,就能將痛覺降到最低。

    不會很疼的。

    不會的。

    靜默片刻。

    秦咿依舊沒有否認梁慕織的話,只說:“我提出的兩個條件,梁夫人能否接受?”

    陽光透過窗子落進來,將梁慕織一雙眼眸映得愈發清幽。

    她抿一口茶水,“我可以放過謝如瀟,但是,我也想弄明白一件事——秦小姐到底為什么要接近梁柯也,同他產生一段糾葛?”

    “為了謝如瀟,你可以毫不猶豫地舍棄梁柯也,這證明,在你眼里,謝如瀟才是最重要的人——那么,梁柯也又算什么呢?”

    “你接近他,和他曖昧,難道只是想以方瀛養女的身份給我一點難堪?讓我親眼看看,我的兒子如何被方瀛的養女訓成一條狗——”

    “一條吃里扒外的狗?”

    我的兒子——

    梁慕織將這四個字咬得重了些,叫秦咿聽得清清楚楚。

    秦咿的思緒隨之變得很輕,也飄得很遠。

    她想起數年前,同梁慕織的第一次見面。梁慕織嘲諷方瀛是垃圾、臟東西,將尤崢送給方恕則的禮物整理成清單,一張一張地往方瀛臉上砸,極盡羞辱。

    還有,方瀛割斷手腕的那一天,無邊無際的血色,濕紅的血。

    秦咿是第一個看見那些血色的人——

    當她打開方瀛臥室的門,當她哭著,尖叫出聲……

    現實與回憶層層疊疊,纏繞成一張捕魚的大網。

    秦咿感覺到額角的神經在瘋狂跳動,一顆心也像是被什么東西拽住,直直地往下墜。

    她想,她怎么能承認呢。

    在梁慕織刻意提起方瀛之后,她怎么敢在梁慕織面前承認——

    我是喜歡梁柯也的,很喜歡。

    正因為喜歡他,我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把毀掉他的前途當做是一種懲罰,不能容忍方恕則那個混蛋有機會踩在他頭上……

    梁慕織看清對面人的每一寸神色,她瞇了下眼睛,繼續追問:“秦咿,你從未愛過梁柯也,對嗎?”

    秦咿一時無法從回憶中脫離,整個人有些空茫,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借用她的身體,控制她,讓她說出口不應心的話——

    “梁夫人,有一句話你講錯了——不是我接近梁柯也,而是梁柯也主動接近我。你看過他我為打架、為我受傷的樣子嗎?”

    梁慕織眼神一變。

    秦咿同梁慕織對視著。

    一種扭曲的同歸于盡般的暢快感洶涌襲來。

    秦咿輕笑了下,睫毛上浮起不明顯的濕。

    她說下去——

    “他那副樣子的確很像忠誠又乖巧的小狗。”

    “梁夫人把尤崢當狗馴養,一養就是十幾年,要他噓寒問暖,要他低三下四,多有趣的游戲啊,我也想試一試。”

    “更何況,和馴養尤崢那種廢物相比,”秦咿盯著梁慕織,一分笑意,三分凜然,“馴養高高在上的梁柯也,要有意思得多。”

    音落,茶室內陷入恒久的寂靜,似乎能聽見時間流逝的聲響。

    秦咿如同一個底牌耗盡的賭徒,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要走,卻聽梁慕織忽然開口,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梁柯也,你都聽到了吧?”

    秦咿陡然一震。

    她第一反應是梁慕織藏了電子設備,將這場談話實況轉播了出去。

    下一秒,她左手邊那面掛著字畫的白色墻壁移動了下,似乎是從另一側被人緩緩推開,露出一個光線昏沉的小房間。

    房間里,梁柯也靠墻坐著,一條長腿彎曲著支起,手臂搭在膝蓋那兒。額發凌亂地散落下來,他閉著眼睛,不看任何人,呼吸很輕,狀態很頹。

    秦咿緩慢地眨了眨眼,臉上沒有太多震驚的神色,反而短促地笑了聲,自嘲一般。

    她想起方恕則的話——

    “秦咿,千萬藏好你的軟肋,別讓它落在梁慕織手里。”

    原來,剛剛梁慕織講的每一句話,都是引導,都是圈套。

    梁慕織早就看穿了她的軟肋,隨便使點小手段,便是致命一擊。

    chapter 64

    那會兒, 天氣很好,茶室里采光明亮,連空氣都清透。

    梁柯也所在的小房間卻是幽暗的, 沒有窗, 不開燈, 寂寥的味道濃重而鋒利。

    明暗交織的氛圍如同一道無形的線, 將秦咿和梁柯也分隔在不同的世界。她無聲,他也無聲,但是, 她放晴的天空融不化落在他心上的雪。

    時間滴滴答答地過去。

    不知怎么,秦咿忽然想起從某本書上讀到的一個句子——

    世俗人的生活里不存在真正的共情,頂多有些理解。你愛他,就能理解他, 反之, 只會覺得他吵鬧。

    此時此刻, 秦咿無比希望梁柯也能吵鬧一點,不要那么沉默。因為她最清楚, 那些沉默的情緒里埋著一顆千瘡百孔的破敗不堪的心。

    秦咿不是沒想過轉身走掉,畢竟,無論違心與否,難聽的話都是她親口講出來的, 她選擇放棄梁柯也保住謝如瀟, 也是事實。

    愛恨濃烈, 這種情緒下, 越糾纏越難看。

    可是, 她剛邁出半步,動作又停了, 眼角余光里有什么東西閃爍了下。

    下意識的,秦咿側頭看過去,呼吸猛地一滯——

    拴著長鏈的十字吊墜。

    謝如瀟的那條長鏈吊墜——

    此時此刻,正繞在梁柯也的手腕上。

    秦咿盯著那條鏈子,朝梁柯也走近一步,聲音輕得像飄在蓋碗上方的茶煙,“它怎么……怎么會在你這兒?”

    梁慕織已經親手構建好戲臺,接下來會演出什么樣的戲碼,她心知肚明,毫無觀賞價值。拿絹帕擦凈手指,她從位置上站起來,手袋優雅收攏在小腹前,往茶室門口走。

    走到一半,她好像想起什么,朝屋子里看了眼,輕描淡寫的,“對了,Jonas于昨夜離世,真遺憾,你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嘴上說著遺憾的話,聲音里卻透著似有若無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舊情人命短,還是笑面前這對小情人蚍蜉撼樹。

    可笑不自量。

    音落,腳步聲漸行漸遠。

    秦咿眼睛眨了下,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梁柯也根本沒有上過飛機,過去的幾十個小時里,他一直被梁慕織扣押著。

    那一霎,諸多情緒翻涌上來,有恨有疼,仿佛養了只饕餮在身體里,由內至外地將她吃成一具空殼。

    秦咿又走了幾步,到梁柯也跟前,這時候她才發現他右腕上拴著一副手銬。

    手銬的另一側扣在埋入墻壁的金屬橫桿上,他像一個犯人,被拘禁在無窗的小房間里,也不知已經拘了多久。

    秦咿雙唇泛白,在他面前蹲下,啞聲說:“鑰匙呢——知不知道手銬鑰匙在哪兒?我幫你打開!”

    感受到她的氣息,梁柯也眼睫輕顫了下,緩緩睜開。

    好像酣睡過頭,大夢醒來,他瞳仁很黑,神色很頹,眼睛沒什么聚焦地看著某個無意義的方向。

    秦咿想握一握他的手,手掌抬起來才意識到,她已經沒這個資格了。

    她放棄他了,也放棄了對他的感情。

    酸楚的感覺忽然無限大。

    秦咿收回手,同時,目光也逃避似的垂下去,卻又看到那條長鏈。

    十字吊墜拴在上頭,悠悠蕩蕩,流光細碎。

    秦咿再次頓住。

    她不能去碰梁柯也,也不能去動那條鏈子,好像無論怎么做都是錯,怎么選都為難。

    怎么辦啊——

    秦咿深呼吸了下,叫他的名字,“梁柯也——”

    梁柯也側了側頭,臉上沒什么表情,也不看她,只是說:“剛剛我一直在回憶,回憶了很久——相識以來,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們之間的每一場交流,忽然發現——”

    秦咿恍惚意識到什么,心口微微一顫,抿住唇。

    梁柯也目光停在虛空處,他輕笑著:“我發現,你從沒說過愛我,一次都沒有。”

    秦咿心跳惴了下,似有若無的失重感。

    “為什么你不愿意說愛我呢?”梁柯也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聲音很輕,“因為不習慣、不喜歡,還是因為——”

    秦咿呼吸澀得厲害,試圖打斷他,“梁柯也,你不要亂想……”

    梁柯也自顧自地,“你放在心里的人,你真正愛上的人——根本不是我!”

    秦咿懵了下,不等她開口,梁柯也拎起一只立在腿邊的手提箱,揚手一擲,箱子重重砸在對面的墻壁上。

    “嘭”的一聲。

    箱蓋應聲摔開,大敞著,里面的東西雪花一般四處散落

    最開始,秦咿沒在意那些散落的東西,只看到被撞歪了的酸枝木的高花幾上有一枚金屬鑰匙

    看形狀應該是手銬鑰匙,她連忙起身去拿,手指碰到鑰匙的一瞬,一頁紙片落在她腳邊。

    確切地說,是一幅畫,描繪著春知街上熱烈的夕陽。

    秦咿看了眼,整個人都僵住。

    她怎么會認不出來呢——

    她親手畫的畫,也是她寄給謝如瀟的那一幅畫,落款處還標注著姓名和時間。

    畫在這里,吊墜在這里——

    還有什么在這里?

    秦咿下意識地往后退,她腦袋不清醒,被不知名的東西絆倒,摔了一跤。膝蓋疼得要命,她卻顧不上揉一揉,怔怔地看著散落在地的那些東西。

    她寫給謝如瀟的信,一封又一封;她寫給他的節日賀卡,一張又一張。

    全都在這兒。

    全部。

    從摔碎的箱子里掉出來的。

    秦咿喉嚨陣陣發緊,她已經無法思考,全憑意識問出一句,“他怎么了——你們對他做了什么——”

    你們——

    梁柯也輕笑著想,真是個微妙的稱呼啊,涇渭分明。

    在她眼里,他和梁慕織一直是同一國的么……

    梁柯也撿起掉在腿邊的鑰匙,給自己松綁。

    他站起來,左手五指扣著右手手腕,活動了下,十字吊墜順勢搖來晃去,微光粼粼,動作里透著股野痞又傲慢的勁兒。

    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沒喝水,他狀態不算好,但氣勢仍在,慢慢走到秦咿身邊,頎長的影子似風雨來臨前的云層,黑壓壓的,罩在她身上。

    秦咿仰起頭,睫毛濕得發沉,喃喃:“他的東西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么?”

    梁柯也冷眼看她,看了很久,眼眸深處積壓著太多情緒。之后,他俯身在她面前蹲下,兩指捏著長鏈的尾端,露出那枚吊墜,遞到她面前。

    “認得嗎?”他故意問。

    秦咿發不出聲音,喉嚨里全是清苦的味道。

    梁柯也直視著她,“我也認得——當初,這個小東西從你書架上的小盒子里掉出來,你怕我碰到,衣服都顧不得打理,先去撿它,然后,將它往身后藏。”

    “你這么在意它,是因為它意義特殊,還是因為它的主人叫謝如瀟?”

    所有情緒,感激的珍惜的,難過的憎惡的,都堆了在一起,糾纏不清。

    秦咿孤立無援,腦中一片空白。

    梁柯也松開那枚吊墜,轉而去捏秦咿的下巴,輕聲說:“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一個道理——流于表面的愛意未必貴珍,藏在心里的,才是最想保護的。”

    “秦咿,”梁柯也要她抬頭,看進她眼睛里,聲音更輕,“捫心自問,在我面前,你都藏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對我坦誠,你跟我講了方瀛,講方恕則,講你受過的委屈,唯獨不提謝如瀟。”

    “你把他藏起來——若問心無愧,你為什么要藏他?”

    chapter 65

    隨著梁柯也的動作, 十字吊墜自秦咿眼前晃過去,光芒凜冽。她閉了下眼睛,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卻是徒勞。

    “梁柯也, ”她叫了聲他的名字, 眼神空曠著, 小聲問,“謝如瀟還活著嗎?”

    梁柯也沒做聲,臉上也看不出太多表情變化, 無人知道,他胸腔深處正燃燒著一場火。洶洶火勢不燒他的皮肉骨骼,單單焚毀他一顆心。

    他想,所謂“心如刀絞”, 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吧。

    那天, 離開春知街后, 梁柯也是在去往機場的路上被攔下的。

    將他截停的那輛凱迪拉克上掛著竺港兩地的車牌,司機也是熟面孔, 港島老宅的人,客氣地朝梁柯也彎腰鞠躬,說:“請小少爺隨我回去一趟,夫人有事要同你談。”

    梁柯也并不知道方恕則已經將他的感情動向賣給梁慕織, 只當梁慕織是為了Jonas的事要找他聊。受司機的邀請, 他臨時換車, 坐進了那輛凱迪拉克。

    車上還有個助理模樣的女孩子, 清清秀秀, 很文弱。趁梁柯也沒防備,小姑娘先用特制的電擊器攻擊他, 又給他注射了一針麻痹運動神經的藥,順便收走他的手機,以及,其他電子設備。

    再醒來時,是在酒店的床上,梁柯也常住的那間酒店套房。梁慕織一身西服套裝,坐在床頭的單人沙發里,長腿交疊,儀態絕佳。

    梁柯也已經記不清上一次見到梁慕織是什么時候,一年前,還是,兩年前,四目相對的一瞬,彼此都覺得陌生。

    不等他開口,一只黑色手提箱扔在他面前,就是他在秦咿面前砸碎的那一只。里面裝了許多雜物,還有資料和照片。

    當初,梁柯也叫私家偵探調查秦咿時,只是粗略地查了下,并未深挖。他期待著秦咿能放下防備,親口將身世講給他聽,因此,也沒多注意尤崢的案子里有個叫謝如瀟的少年。

    藥效沒過,梁柯也提不起太多力氣,站都站不起來,他倚著床頭,將箱子里的東西翻了遍,神色很淡。

    梁慕織摘了手套,指間一根細細的女士煙,沒什么情緒地說:“秦咿的身世你已經調查過,應該聽過‘方瀛’這個名字,也知道方恕則,那謝如瀟呢?她有跟你提過嗎?”

    頓了頓,她輕笑一聲:“我猜,她一定是不敢提的。”

    梁柯也沒說話,手指從箱子里勾起一根拴著十字吊墜的長鏈。

    他凝視著那么吊墜,靜默無聲。

    梁慕織看一眼他,繼續說:“機會我只給一次——馬上斷了和秦咿的聯系,出國讀書。”

    梁柯也半秒的遲疑都沒有,沉聲說:“不可能。”頓了頓,他又說,“我會娶她。”

    梁慕織朝桌邊的煙缸里彈了彈煙,薄灰墜落。之后,她起身走到梁柯也面前,一巴掌甩在他臉上,很響,梁柯也猛地側頭。

    房間里不止她們兩個,用電擊器攻擊過梁柯也的小姑娘也在,還有秘書,以及一個律師模樣的人,他們看著,一言不發。

    甩完耳光后,梁慕織又將一只手機扔在梁柯也面前,屏幕上正循環播放一段視頻,梁柯也掃了眼,眉梢輕輕一抬。

    視頻的內容,是他在教訓林賽。

    通過拍攝的角度和位置,以及當天的情形,不難猜出鏡頭后的人是誰。

    那天明明發生許多事,錄影的人偏偏選了對梁柯也最不利的一段來拍。這東西一旦傳出去,是非顛倒,黑白混淆,梁柯也必然深陷輿論風波,飽受詰責。

    拍視頻的人不是不懂,而是太懂。

    “我不想講太多難聽的話,”梁慕織吸一口煙,再輕輕吐氣,“你也不要得寸進尺。挑一所喜歡的學校,盡快出去,十年內,你不許回國。”

    梁柯也將手機握在手里,轉了兩下,忽然說:“錄這段視頻時,我和秦咿才剛認識。作為方瀛的養女,她以為我是你和尤崢的孩子,對我有誤解,想報復我,很正常。”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她并沒有把視頻傳出去,或者,交給某家媒體,”梁柯也接著說,語氣平靜,“就證明她不是真的想傷害我。”

    梁慕織笑了下,她俯身朝梁柯也靠近,壓低聲音:“視頻的事你可以假裝不在乎,那箱子里這些東西呢?”

    “謝如瀟和她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有著相似的童年經歷,還親手殺了尤崢為她的養母報仇。你猜,在姓秦的小姑娘心里,謝如瀟和你,哪一個更重要?”

    “感激一個人和愛一個人,有什么區別?”

    音落,房間里靜了瞬。

    煙霧不斷飄著,絲絲縷縷。

    不等梁柯也開口,角落里忽然傳來一聲震動。

    律師模樣的男人走過來,同梁慕織耳語幾句。梁慕織滅了煙,接過律師遞來的手機,當著梁柯也的面,點擊接聽。

    免提功能打開,秦咿的聲音清晰傳來。

    在場的人都聽到,她說——

    “我想和梁慕織梁夫人見一面。”

    ……

    梁柯也抬眸看過去,喉結輕輕滑動了下。

    在他出聲前,通話被梁慕織掛斷了。

    “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我們來做個測試題——”梁慕織環著手臂,回到單人沙發前重新坐下,“試試看,姓秦的小姑娘究竟是要你,還是要謝如瀟。”

    仿佛電擊的余韻仍在,梁柯也閉上眼睛,抓著床單的手指,骨節發白。

    同秦咿見面這天,梁慕織之所以提早抵達茶室,就是為了先將梁柯也關進那間小屋,她不僅命人將梁柯也拷住,還給他補了一針麻痹肌肉的藥,讓他沒力氣掙扎。

    梁柯也靠坐在墻角,額頭微側,藥效讓他呼吸艱難。

    梁慕織抬手拂開他黑色的額發,摸一摸他汗濕的額頭,輕聲說:“如果你肯乖乖聽話,不再跟方瀛的養女往來,我立刻安排私人飛機送你去德國,或許,你還能跟Jonas見上一面,最后一面。”

    “媽媽。”他忽然叫她,聲音很啞。

    梁慕織一頓,目光閃爍了下。

    梁柯也用那雙肖似她的眼睛,望向她,“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很幸福。”

    “我真的喜歡她,”他力氣很弱,幾乎是一字一頓,“直到此刻,依然喜歡,想娶她。”

    音落,不知為何,小房間里光線暗了下,過分寂靜。

    梁慕織眸光沉了沉,有些冷,她沒說話,轉身出去。

    之后的一切,就很簡單了。

    梁柯也聽見秦咿的聲音,聽見她的選擇,也聽見心跳砸落碎成齏粉的聲響。

    秦咿不會知道,在挨了梁慕織一耳光后,梁柯也依然想娶她,很想很想。

    她不會知道,茶室的小房間里,他度過了多么難熬的分分秒秒。

    ……

    零星的回憶碎片自眼前晃過,梁柯也感覺到手很冷,心很空,喉嚨澀痛。

    秦咿問他,謝如瀟呢,還活著嗎?

    被拋棄的滋味叫梁柯也指尖發顫。

    情緒瀕臨崩壞,他沒辦法理智,也不想再理智。

    梁柯也湊近秦咿,兩指捏著她的臉頰,啞聲說:“謝如瀟的死活,對你來說很重要吧?在你不愿說愛我的時候,你看看,你都為他做了什么——”

    “你為他畫夕陽,畫上標注的日期,是我邀你來看壞藤演出那天,你說很忙,沒有來。原來,是在忙著給他畫風景。”

    “這封信,末尾的日期,是球賽那天,竺音和美院的比賽。你沒有來看我比賽,卻給謝如瀟寫了信。”

    梁柯也單手拂過那堆散落一地的雜物,有什么東西將他的手掌割傷,血水一滴跟著一滴,落在地板上,將一張照片浸濕。

    “流血了——”秦咿睜大眼睛,試圖握住他,“讓我看看!”

    梁柯也避開她,他好像失了痛覺,血跡淋漓的手指撿起一張照片,秦咿在照片上看到自己,以及,蕪城監獄高聳的圍墻。

    照片同樣標注了日期——拍攝于除夕之前,梁柯也同秦咿鬧翻的那段日子。

    “你同我決裂,不聯絡,”梁柯也看著那張照片,無聲地笑了下,“卻惦記著謝如瀟。”

    秦咿喉嚨很堵,說不出話,淚水涌上眼眶,她連忙閉上眼睛,將情緒悉數藏起。

    梁柯也身體里還有藥效殘留,沒力氣,他抬手,在墻壁上撐了下,艱難地說下去。

    “被關起來的這一小段時間里,我一直在想,既然那么你在乎謝如瀟,超過一切,為什么還要跟我上床?”

    秦咿睫毛一顫,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梁慕織派出去的私人偵探有幾分本事,不僅跟蹤秦咿,還翻出不少積灰的舊照。

    少年模樣的謝如瀟,穿黑衣,叼著煙,腕上繞一條長鏈吊墜,在燒烤店喝酒,在路邊練攤,也在夜場討生活。他皮膚冷白,表情不多,眉眼里有股痞勁兒,很桀驁。

    那股狂妄而傲慢的調調——

    “我和他——”梁柯也任由血跡滴滴答答地掉,好像有人在哭,“很神似,是不是?”

    秦咿終于意識到事情到底有多失控。

    她面色蒼白,立即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

    梁柯也就是梁柯也,他不像任何人。

    “別騙我——”不知是藥效的作用,還是情緒波動,梁柯也耳邊全是雜音,嗡嗡作響,他聽不進任何話,“到這個時候,何必騙我?”

    那堆舊照里,還有一張謝如瀟搖骰盅的特寫,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拍下來的。

    梁柯也將它找出來,開口時聲音愈發冷漠——

    “你那點賭骰子的小手段,都是跟他學的吧。你跟我比三公骰的時候,聽著骰盅搖晃的聲音時,有想起他嗎?”

    “那個時候,音樂很吵,燈光很亂,我和他,你分得清嗎?”

    仿佛是將一段路走到了絕境,秦咿束手無策,又覺得疼痛鉆心。

    她和梁柯也,像是同時站在獨木的兩端,搖搖晃晃,身后不見來路,低頭看,則是大霧彌漫的深淵。

    她很想告訴梁柯也,她從沒愛過謝如瀟,更不會認錯,永遠不會。

    可是,絕情的話她早已講完,不留半點兒余地,此刻,又該如何扮演深情?

    如果錯下去,如果任由他誤會,能將原本順遂的人生還給他。

    那么——

    就這樣吧。

    秦咿閉上眼睛,喉嚨里發出細弱的哭腔。

    梁柯也將秦咿的哭聲當做是一種默認,恍惚有箭矢透胸而過,他嘗到尖銳的痛,喉嚨里血腥彌漫。

    chapter 66(小修)

    眼球酸脹得厲害, 梁柯也垂下頭,自嘲地笑。一身傲骨叫頹敗的滋味沉沉壓住,看上去分外落寞。

    秦咿咬著唇, 抽出幾張紙巾想按住他流血的傷口, 被他側身避開。

    兩人身形離得很近, 膝蓋互相碰到, 其他東西卻離得很遠,像隔著層濃重的山霧,連對方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外頭似乎起了風, 雨水的氣息從茶室的窗子透進來,滋味清冽。小房間里一片寂靜,針落可聞,時間的流逝感變得格外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 梁柯也輕聲開口, 嗓音粗糲得像混了砂:“調查你身世的時候我就想過, 你一定不喜歡我媽媽,我媽媽應該也沒辦法接受你。”

    “不過, 這些都沒關系——”血液的味道盈滿呼吸,是苦的,他咳了下,聲音更輕, “我可以離開他們, 可以不姓梁。他們從不在乎我, 我也沒什么可留戀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其他的都不重要。”

    秦咿陡然一顫, 心口和眼睛一并刺痛,手指發抖。

    梁柯也長久地凝視著某一處, 某個無意義的角落,自言自語似的:“我會多寫歌,接商演,甚至可以去樂器班代課。我不怕吃苦,會努力賺錢,給你更好的生活。”

    離開梁家,脫掉那身“金裝”,也許,他會失掉幾分光澤,但梁柯也終究是梁柯也,他的磊落不會變,他的真誠不會變。

    雨聲好像和他的氣息混在了一起,潮濕的,冰冷的。

    秦咿咬著唇內的軟肉,齒列間泛起一絲薄淡的血色,但是,她已經感覺不到疼,心口的悶窒感壓過一切。

    梁柯也仰頭,緩緩吐出口氣,沒什么情緒地說:“我從未想過,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你心里有另一個人,你想保護他。”環顧四周,那些信,那些照片,一張張的,散落如雪,“點點滴滴,都是你對他的在乎,那我呢?”

    他難得露出幾分茫然:“我算什么?”

    秦咿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卻沒能發出聲音。

    她想,以梁慕織的性格,怎么可能輕易放過你,放過我?

    離開梁家,等待梁柯也的不止有瑣碎而忙碌的生活,還有打壓、限制,處處碰壁,郁郁寡歡,以及,居心不正、虎視眈眈的方恕則,隨時準備取代他,羞辱他。

    或許,梁柯也并不在乎這些,但是,秦咿在乎。

    我怎么能讓他落入那種境地——

    秦咿心里情緒沸騰,恨意和偏執層層纏繞,叫她透不過氣。

    兩人都陷在自以為是的森林里,迷了路,走不出來,也窺不見方向。

    寂靜持續片刻。

    梁柯也好像下定某種決心,眸光移過來,看著秦咿:“我知道,你會說那些難聽話,一定是因為他們用謝如瀟的性命要挾你。你放心,謝如瀟活得好好的,他們只是拿了他的東西,并沒傷害他。”

    “既然如此,”梁柯也目光黑沉得有些偏執,語氣也是,“你和我做筆交易吧。”

    秦咿隱約猜到他會說什么,心口更酸,骨頭發冷。

    梁柯也好像沒注意到秦咿的表情變化,徑自說下去:“我幫你和那些人抗衡,幫你保住謝如瀟,讓他平安出獄。”

    “唯一的條件是,你嫁給我。”

    茍延殘喘一般,他聲音極靜,起伏全無。

    “秦咿,我們結婚。”

    就算在她心里他只是另一個男人的影子,他也想將她留在身邊,困她一生。

    秦咿怎么可能任由梁柯也這樣作踐感情,也作踐他自己。

    她果斷的,“不需要——”

    “我不需要你幫我抗衡什么,”秦咿深深呼吸著,“我也不會嫁給你!”

    “梁柯也,”她艱難出聲,像是在勸他,又像是給自己洗腦,“每個人都會走錯一段路,過了這一段,你會迎來新生。”

    梁柯也,痛過這短短的一瞬,你會有新的生活。

    不再難過,不再傷懷。

    十字吊墜掉在地上,壓住一張照片,畫面里有一輛黑色的機車。秦咿目光落過去,思緒恍惚了瞬。

    她想到那一天,她為他穿婚紗的那一天,梁柯也不知從哪弄到一輛機車,和照片上的很像。他俯低身形,控著車速,她在他身后,張開手臂去擁抱路過的風。

    那時候,整個世界都在光亮里,一切都是輕盈的。

    秦咿記得,她手機的文檔里存著一段粉絲留言。

    “有人在超話發帖說也神玩機車從不載人,我就問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會不會載女朋友一起玩。”

    “她不害怕的話,我當然愿意載她啊——原話,一字未改,那股溫柔勁兒,撩得我心跳爆炸,打這段字時手都是抖的。”

    ……

    樁樁件件,都是他對她的回應。

    梁柯也啊——

    秦咿眼眶酸了下。

    他越是愛意赤誠,她越希望他能平安順遂,別委屈,別消沉。她不僅想保住謝如瀟的后半生,更想保住梁柯也意氣風發、耀眼蓬勃的樣子。

    感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對不對?

    失戀而已,很快就會過去的,對不對?

    順著秦咿的目光,梁柯也也看到那張照片。

    他以為她在意的是落在相紙上的吊墜,以及,畫面中的謝如瀟,恨意頃刻鋒利,他嘗到刮骨一般的滋味,理智分崩離析。

    梁柯也抓著秦咿的腕,生生將她從地面上拉起,高大的身形朝她貼近,因施力過重,他手背上暴起道道青筋。

    “為了保住謝如瀟,你打定了主意要放棄我,”他啞聲,“無論我做什么,都改變不了你的決定,是嗎?”

    秦咿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瑟縮了下,肩膀在抖。

    “那我偏要他死,”梁柯也的眼睛徹底暗淡,沒有一點光,“別以為只有梁慕織有那種能力,我也姓梁!”

    “讓一個服刑中的殺人犯死得悄無聲息,并不是一件困難事。”

    秦咿僵住,脫口而出,“你不能做那樣的事!你別動他!”

    你是梁柯也啊,你怎么能……

    她越是維護另一個人,梁柯也心里就越荒蕪,眼眸中仿佛落了把碎玻璃,割裂出一道又一道濕紅的血色。

    他輕笑一聲,是譏諷也是自嘲,單手移到秦咿后頸那兒,他箍著她,扣住她,用力將她壓向自己。

    秦咿踉蹌一步,被迫到他身前。

    “你以放棄我為條件,從我媽媽手里換回了謝如瀟的命。”梁柯也額頭斜過去,貼在秦咿耳邊,似夢囈,又似蠱惑,“那么,你該用什么,從我手里換回謝如瀟的命呢?”

    秦咿快要喘不過氣,背上冷汗淋漓。

    “說你愛我——”他低聲,“說秦咿愛過梁柯也——說一聲,我讓他多活一年。”

    此時此刻,愛意像交易,也像羞辱。

    秦咿感受到耳畔的濕,是他的呼吸,他的吻,她心慌到發抖,痛得快要受不了,下意識地掙扎,如同溺水。

    她越是掙扎,梁柯也越將她攥緊,掌心里傷口不斷漫出血跡,滴滴答答,掉在兩人腳邊,鮮紅刺目。

    “說你愛我,我就讓謝如瀟活!”梁柯也的氣息里透著股夠狠勁兒,偏執地要得到一個回應,“告訴我——你是愛過我的——”

    “說啊——”

    和梁慕織一樣——

    他也在拿謝如瀟的性命威脅她。

    這一認知堵在秦咿胸口那兒,她濕著眼眶,別扭著,咬著唇,不愿發出半點兒聲音。

    此時的情境下,梁柯也恨透了她咬唇的動作,索性掐著秦咿的下巴低頭吻過來。

    他吻得很重,秦咿的呼吸驟然被截斷,同時,唇上刺痛。

    梁柯也懲罰一般在咬她,似乎是要用這種方式將她留在他心上的那些傷口全部還回去,連本帶利。

    秦咿跌撞著后退,混亂中,不知道撞翻了多少東西,倒的倒,碎的碎,亂作一團。鬧成這樣,茶室的服務生居然不聞不問,人影都沒出現。

    血腥味濃郁彌漫,他手上的、唇上的,叫人頭皮發麻。

    秦咿整個人都陷在梁柯也懷里,被他箍得很緊,骨頭生疼。她眼前一片模糊,絕望又委屈的情緒壓著她,額角處神經跳痛得厲害。

    她似乎被他抵在了墻壁上,也可能是茶桌,腰側被堅硬地硌了下,滋味鉆心。

    激吻仍在繼續,梁柯也連呼吸的余地都不愿留給她,霸道地侵吞她的一切,甚至摁住她的下顎要她張嘴。

    秦咿心口起伏得厲害,站不穩,模糊中,她碰到梁柯也下巴,接著,又碰到他的肩膀。血液熱得不行,沖動之下,她不管不顧地咬了下去。

    往事積郁著,層層疊疊的恩怨和深情,秦咿心里有多苦,就咬得有多重,破皮見血,齒痕深刻。

    與此同時,她雙眼緊閉,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夾雜她微弱的哽咽。

    外面,風聲呼嘯,涼意深重。

    終年無雪的城市,似乎降溫降到了極限。

    秦咿咬著他,咬得很重,不肯放開。她知道他一定很疼,她能感覺到他的疼,因為她心里也一樣如同刀割。

    看到她哭,氣氛終于安靜下來,一切的吻與掙扎,那些動作都停了,都消失。

    好像有人在心死,在絕望。

    模糊中,秦咿聽見梁柯也的聲音,透著濃濃的倦意——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對嗎?”

    秦咿眼睛里全是淚,脖頸被冷汗浸透,她抓著桌角才能勉強站立。

    梁柯也似乎想摸一摸她的臉頰,手抬起來,他看到掌心里的血跡,又落了下去。

    “放棄我的時候,你那么干脆,毫不遲疑。”梁柯也靜靜看著她,眼眶很紅,卻沒有眼淚,是空曠的,“現在,我用謝如瀟的命做威脅,都換不來一句‘你愛我’。”

    秦咿喘得厲害,視線茫然得不知該落向何處。

    “秦咿,我贏不了你。”

    這句說完,他頓了好一會兒,目光長久地停在她身邊,像不舍,又像哀傷。

    時間在流逝,他指尖的血珠也在掉落。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恍惚過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再次開口,聲音里有單薄的恨,也有從絕望中釀出的苦,緩緩的,“從今以后,我們各走各路,永遠不要再見面。”

    音落,茶室的門被重重摔合。

    他走了。

    chapter 67(小修)

    門板合攏時發出巨大的聲響, 秦咿肩膀一抖,瑟縮了下。她閉上眼睛,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一滴, 剛好落在梁柯也留下的一絲血跡旁邊。

    她的眼淚與他的血, 似乎存在著某種微妙的共情。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 幾乎掏空秦咿的力氣, 她臉色蒼白,腳步很輕,慢慢走出茶室, 在園子外攔下一輛出租車。

    年假尚未結束,路面不算擁堵。秦咿靠在座位里,將車窗降下一些,讓風吹著她的臉頰和頭發, 也吹干她眼角的濕潤。

    車載廣播聲音熱鬧, 主持人激情洋溢地介紹著什么, 秦咿像是喪失一切感知,腦袋空空, 什么都聽不清楚。

    天色漸暗,路燈連綿亮起,昏黃照耀。

    透過車窗,秦咿看見一輛輛車、腳步匆匆的行人, 以及, 賣氣球的小商販。

    她忽然想起, 除夕那天她也看到過類似的氣球, 在地鐵站外, 涂映兩手背在身后,笑瞇瞇地問她, 你是不是很喜歡你……

    視線模糊了下,濕漉漉的,秦咿連忙眨一眨眼睛,讓世界重新清晰。

    與此同時,電臺里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在唱——

    “慢慢喜歡你,慢慢地回憶,慢慢地陪你慢慢地老去。”

    秦咿一頓。

    上次聽到這首《慢慢喜歡你》,是在民宿老板搞出來的篝火會上

    有一個人將木吉他橫擱在腿上,細細長長的手指撥動琴弦,他唱了好多歌,幾乎用歌名寫成一首情詩。

    當時章以佟拍了數不清的小視頻,在朋友圈刷屏。

    不受控制的,秦咿低頭打開手機,找到章以佟的微信。可惜對方設置了三天可見,除了一道橫線,什么都沒有。

    透過后視鏡,司機大概看出秦咿狀態不好,問了句:“小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秦咿回過神,隨便找了個理由,“可能是沒睡好。”

    聲音聽上去有些弱,沒力氣,司機又朝她看了眼,白白凈凈的女孩子,身形單薄,兩手握著手機,卻不玩,眼神落在某個無意義的方向,怔怔的。

    “跟男朋友吵架了吧?”司機笑了聲,“我女兒每次跟小男友拌嘴鬧別扭都是這狀態,委屈的呀,淚珠子啪嗒啪嗒地掉。”

    車子停在路口,秦咿看著前方的信號燈,她想,吵架的人還有機會和好,也能再見面,而她和梁柯也……

    心臟好像被綁上了鉛塊,直直墜下去,秦咿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回憶。

    她告訴自己——走過的路,不要回頭看。

    回到春知街,除了換衣服洗澡,秦咿什么都沒做。不等頭發干透,她就進了臥室,掀開被子在床上躺下。

    遮光窗簾擋得嚴實,空調溫度適宜,老房子隔音不好,隱約能聽見車輛鳴笛,以及,鄰居家的電視聲。

    你看,生活一如既往,很平靜,很普通,哪里都沒有壞掉。

    秦咿蜷縮在被子底下,側躺,手指無意識地抓住枕頭的一角。她希望自己能快點睡著,一覺醒來后就是新的一天,好的壞的,都會過去。

    一定會過去的。

    一定-

    這一晚,秦咿睡得并不安穩,不停做夢,一個接著一個。她夢到很小的時候,外婆守在她身邊哄她睡午覺。

    老人家手指間有雪花膏的味道,香香的,腕上一對纏著紅線的舊銀鐲。

    她用掌心拍著秦咿的肩膀,輕聲說:“我的小寶貝啊,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寶貝,以后一定會幸福。”

    秦咿抓著外婆的手,貼著臉頰,小聲說:“我好像把我的幸福弄丟了,我把最愛我的人……”

    話沒說完,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秦咿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的一霎心臟狂跳不止,額角和脊背都浮起細密的冷汗。

    她擁著被子坐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

    有人敲門。

    確切地說,是在砸門,力道很重,驚天動地。

    臥室里光線晦澀,分不清是什么時間。

    秦咿從床上起來,開了燈,找出件外套披在肩上,走進客廳。

    砸門聲仍在繼續,咚咚的,夾雜著亂七八糟的吼叫。

    “秦咿——滾出來——”

    “你到底跟梁慕織說了什么——”

    “為什么經紀公司又不肯簽我?他媽的——”

    “你出來——”

    是方恕則。

    秦咿后退一步,單手扶著門框,腦袋里閃過幾個念頭。

    要報警嗎?

    還是……

    短短一瞬,她似乎下定某種決心,抬手伸進衣服袖子里,將外套穿好,長發也用小皮筋綁起來。

    之后,秦咿轉身進廚房,拿出兩個厚重的玻璃碗,放了點水果,又從架子上挑了把鋒利而干凈的刀子。

    玻璃果盤和刀,都被她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很顯眼的位置。

    放好東西,砸門聲還在響,很吵,鄰居可能都不在,無人理會。

    秦咿握緊手指。

    手機在她上衣口袋里,電量滿格,緊急聯絡功能開啟。

    她慢慢走到玄關那兒,打開門鎖。

    門板剛剛敞開條縫隙,方恕則就闖了進來。

    他力氣很大,身上有股酒味兒,秦咿被他重重一推,脊背撞到墻面,生疼。置物架上的小東西掉了滿地,亂七八糟的,與此同時,“嘭”的一聲,門板合攏。

    她將自己和一個醉酒的瘋子關在了一起。

    外頭風聲沉悶,呼嘯著,樹枝簌簌作響。

    是個糟糕的天氣。

    秦咿的頭發被抓住,頭皮澀痛,一只大手扼在她脖子上,幾乎要掐斷她的呼吸。

    她掙扎著揮出一記耳光,也不知道打在對方那里,發出聲脆響,同時,她抬腳,用了狠勁兒朝對方腿間踹過去。

    這一下歪打正著。

    方恕則吃痛,罵了句臟話,手上力道驟減,秦咿順勢逃脫,跑到客廳里。

    她心跳劇烈,怦怦響著,脖頸處冷汗越聚越多,粘著幾縷碎發,也打濕鎖骨。

    方恕則跟進來,隔著茶幾與秦咿對視,他目光兇狠,咬牙切齒:“梁夫人明明已經原諒我,她親口答應的,不會再跟我為難,保我有個好前程,為什么又突然反悔?”

    “是你吧——”

    “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方恕則吼著,“要故意毀我!”

    原諒——

    他居然無恥到用“原諒”這個詞。

    “我跟梁慕織做了個交易,”秦咿輕聲開口,語氣很靜,表情很淡,“只要她繼續封殺你,封殺到死,半點兒機會都不留,我就離開梁柯也。”

    “謝如瀟還在監獄里,連探視的機會都沒有,你卻跑去跟梁慕織遞‘投名狀’,上趕著給她當狗,我怎么可能讓你如愿!”

    還有,梁柯也——

    秦咿默念著這個名字,心口很酸,她想,他被傷害得那么深,紅了眼睛,手在流血,方恕則憑什么踩著他的委屈往上爬!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出頭的機會,就差一步——”方恕則抬手指住秦咿,酒精和憤怒積壓在他身體里,他像個躁狂發作的病人,“你存心的,故意毀我!”

    “你已經爛透了,還需要‘毀’嗎?”秦咿笑了下,激怒他,“沒有哪一個機會是屬于你的,無恥的人只配下地獄,像尤崢那樣!”

    方恕則身形一僵。

    “你以為梁慕織真的會給你機會?”秦咿不疾不徐,接著說,“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讓方瀛阿姨的孩子得到好處,她把你耍著玩,你卻當做是遇到了救世主,好可憐啊!”

    “胡說!”方恕則眼球亂顫,他好像已經困死在了執念里,整個人都扭曲著,“如果沒有那筆該死的‘交易’,如果你沒有橫插一杠,我還是有機會的,梁夫人說過會捧我,她親口答應的!”

    “真巧,她也親口答應我了——”秦咿冷冷看過去,“會將你封殺到死。”

    方恕則呼吸頓住,臉色慘白。

    “你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找到第二份‘投名狀’,”秦咿激了一句,“再向你敬愛的梁夫人表一次忠心,也許,還有機會翻盤!”

    “好,很好。”

    方恕則點頭,他呼吸急促,好像處于某個臨界點。

    “你不讓我好好活,你也別想活得舒坦,大家一起死!”

    “都他媽去死!”

    音落,方恕則抓起那只厚重的玻璃果盤,使了狠勁兒朝秦咿身上砸。

    秦咿迅速避開,果盤攜著一陣風,撞在通往陽臺的玻璃門上。

    “嘭”的一聲,巨響,碎片崩裂,四散飛濺。

    秦咿感覺到手臂一痛,大概是被玻璃劃傷,她顧不得理會,伸手進口袋摸到手機。指腹連續按壓機身側邊的電源鍵,五次之后,頁面彈出,緊急報警。

    那把水果刀剛好掉在方恕則腳邊,他撿起來,刃口直指秦咿。

    秦咿看見鋒利的刀尖,也看見方恕則的眼睛,她想,這一刀如果真的刺在她身上,能讓方恕則付出多少代價?

    能彌補梁柯也的委屈嗎?

    “是你逼我的——”方恕則滿身的汗,眼睛里沉著股兇戾又瘋狂的勁兒,他似乎精神不穩,顛三倒四地說,“是你們逼我的——尤崢明明說過,我可以成為第二個梁柯也,和他一樣過上最奢侈的生活,但是,尤崢反悔了。梁慕織明明答應我,會給我機會,讓我大紅大紫,做人上人,她也反悔——”

    “你們出爾反爾,都是你們逼我的——”

    “別再給自己找借口!”秦咿臉上褪了血色,有些蒼白,但聲音依舊鎮定,“你和尤崢的貪婪害了方瀛阿姨,也間接連累謝如瀟,你們都該為此懺悔!”

    ——還有,梁柯也。

    他是最無辜的。

    音落,刀鋒的寒光滑過秦咿的眼瞳。

    她有一瞬的停頓,也是在那一瞬,一股力量襲來。

    有人擋在她身前,有人在保護她。

    世界忽然沒了聲音,悄無聲息,畫面一幀一幀地在秦咿眼前播放。

    她看到熟悉的眉眼,漂亮的五官輪廓,也看到濃重的血色,從他身體里涌出。

    不真實的感覺格外強烈,好像陷入一場凌亂的夢。

    秦咿腦中一片空白,她怔怔的,小聲叫他:“梁柯也……”

    真的是你嗎?

    那些血跡也是真的么……

    為什么你會出現……

    梁柯也將秦咿抱進懷里,之前受過的傷還沒愈合,他是一只手掌仍纏著白紗布,他就用那只手,捂住秦咿的眼睛,遮擋所有畫面和光線。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在她耳邊,很輕地說,“這一刀我替你承擔。”

    “別怕,也別看,”他那么溫柔,將她抱得很緊,“過了今天,方恕則再不能糾纏你。”

    血腥味充斥呼吸,很濃烈,他的手掌擋著秦咿的眼睛,聲音鎮定又溫和:“別怕,我在。”

    音落,又一聲脆響,巨大的。

    另一只果盤也被砸碎。

    玻璃斑斕明亮,散落著,像破裂的星。

    chapter 68

    老街幽長, 深邃而寂靜,警車的鳴笛聲驟然響起,格外刺耳。紅藍交錯的光線閃爍著, 映亮沉暗的天空。

    秦咿家里突然涌進來好多人——警察、物業員工, 梁家的特助和律師。警戒線將圍觀的居民阻攔在外, 卻攔不住那些窺探的眼神, 以及,嘈嘈切切的議論。

    方恕則被當場逮捕,警察將他按倒時, 他雙目通紅,瘋狂嘶吼、咒罵。他罵秦咿詭計多端,算計他,怪尤崢無情無義, 怨梁慕織出爾反爾。

    總之, 都是別人害他, 逼他落到如今的境地。

    秦咿已經顧不得和方恕則爭執,梁柯也裹著一身濃烈的血腥氣倒在她懷里, 他臉色很白,氣息微弱。秦咿幾乎不敢用力去抱他,手指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袖。

    “梁柯也,”她眼眶紅透, 每一次眨眼都會有眼淚掉下來, “你不要睡, 看著我, 千萬別睡……”

    “求求你, ”她努力壓下涌到喉嚨口的情緒,“看著我!”

    梁柯也睫毛很密, 鼻梁線條高挺利落,天生的好骨相。那么驕傲的人,意氣風發,此刻卻孱弱地躺在她懷里,目光渙散。

    他不知看向哪里,輕聲說:“進門前,我聽見你叫謝如瀟的名字了——我能理解你想給他討回一些——一些公道——我都理解——”

    秦咿腦中嗡然一片,好像有白噪音在沙沙作響,她用力搖頭,想說什么,呼吸卻被哽咽聲壓住,吐字艱難。

    “沒關系,”梁柯也的血液迅速流逝,體力也是,纖長的睫毛緩緩垂下去,在皮膚上投落深色的陰影,“就算你不怎么喜歡我,我也會保護你。”

    “別害怕,”他似乎想握一握她的手,力氣卻不夠,手指頹然下落,“我會保護你。”

    音落,仿佛冥冥之中存在著某種對應,和當初的梁柯也一樣,秦咿也嘗到了箭矢透胸而過的滋味,深刻又尖銳。

    她沒辦法再保持冷靜,情緒迅速崩塌,眼淚順著臉頰大顆大顆地滾落。

    “我喜歡你啊!”她哭得眼眶紅透,快要喘不過氣,手指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我怎么可能不喜歡你!”

    “梁柯也——”

    她叫著他的名字,哽咽著,淚水將皮膚浸得澀痛,心如刀絞。

    “我愛你啊。”

    她用溫柔又堅定的聲音說愛他。

    可惜,他已經聽不見了。

    梁柯也陷入昏迷,唇色雪白。

    救護車鳴音尖銳,穿白大褂的醫生將梁柯也扶上擔架,送到車里,秦咿試圖跟上去,卻被幾個西裝革履的人攔住。

    “讓我看看他,”她走投無路,隨便抓住一個人,嗓音沙啞地同他商量,“讓我看著他醒過來,行不行?只要他醒過來……”

    話沒說完,律師模樣的年輕男人從秦咿手中掙脫,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淡聲道:“秦小姐,冷靜一下,請你想一想你答應過梁夫人什么?”

    秦咿身形僵住,如同一枚被松油纏裹住的凝成琥珀的葉片。

    寒風透骨吹過,給她刀割似的心跳補以重重的一擊。

    是啊,怎么忘了,她親口對梁慕織講過的——

    放棄梁柯也,切斷與他的一切聯絡。

    她放棄他了。

    他的死活也與她無關。

    腥甜的滋味溢滿喉嚨,秦咿不由自主地后退,脊背碰到墻壁。晃神的片刻里,救護車開走了,鳴笛聲穿過小巷也繞過長街,漸行漸遠。

    車燈的光亮消失,世界仍在規律運作,其他人各自忙碌,警察進進出出、拍照、取證,記錄口供,左鄰右舍議論紛紛。

    一位女警走過來,試圖安撫秦咿的情緒,對她說了什么。秦咿完全聽不清楚,她凝視著救護車開走的方向,長久凝視。

    她好像喪失了一切感知,渾噩著,連心跳都模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秦咿終于明白,對梁柯也的那份感情并不是可有可無的。

    那是她身體里的一塊骨骼,是血肉,純凈而鮮活,只是觸碰都會覺得疼,更何況是被生生剜去。

    必定痛不可擋-

    方恕則的案子人贓俱獲,處理起來不算困難,在配合調查的過程中,秦咿了解到另外一些事。

    梁柯也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春知街。

    在茶室同秦咿鬧翻后,梁柯也摔門而去,獨自回了位于葉塘的那套房子。他喝了很多酒,狀態糟糕至極,胡亂發著脾氣,將酒柜里的瓶瓶罐罐砸得七零八落。

    手上的傷口在痛,額角在痛,心臟同樣刺痛,尖銳的滋味讓他連醉都無法醉得徹底,反而想起些細節,關于那段視頻。

    梁柯也教訓林賽的那段視頻應該是秦咿偷偷錄下的,為什么會出現在梁慕織手里?

    是誰提醒梁慕織,謝如瀟和秦咿之間有著特殊的羈絆,可以用謝如瀟來威脅秦咿,以及,那些陳舊的生活照,又是從哪搜出來的?

    線索羅列,叫梁柯也想起一個人。

    秦咿提起過的人——

    方恕則。

    梁柯也派人調查方恕則,同時,也叫人盯著他,很快就將方恕則做過的好事查得一清二楚。負責跟蹤方恕則的人也傳來消息,那家伙離開夜店去了春知街,梁柯也預感到情況不妙,立即趕來。

    秦咿給過梁柯也家里的門鎖密碼,開門的一瞬,梁柯也聽到方恕則在控訴,他說原本可以成為第二個梁柯也。緊接著,梁柯也聽到秦咿提起謝如瀟,她說是方恕則和尤崢的貪婪間接連累了謝如瀟,他們都該為此懺悔。

    刀尖鋒利,危險面前,她依然牽掛著謝如瀟。

    悵然的情緒那么重,梁柯也再一次確定,他是不被愛的那一個。

    方恕則沒給梁柯也太多思考的余地,便握緊刀柄朝秦咿撲過去。

    電光火石間,秦咿一動不動,眼神倔強,梁柯也在她臉上看到破釜沉舟的神色,他立即猜透她的想法。

    就算從未被愛過,梁柯也依然想保護她,將她好好地保護著。

    他選擇替她承擔,一切傷,一切痛。

    過了今天,過了這一段路,他希望秦咿能擁有全新的生活,他希望那個受盡委屈的小女孩,能夠涉過風雪,走入春天。

    他愿意為此付出代價。

    刀傷落在梁柯也腰背處,沒傷到要害,要命的是那只玻璃盤子,方恕則趁亂在梁柯也頭上砸碎一只盤子。

    血色瞬間濃郁-

    美院開學后不久,方恕則的案子告一段落,即將宣判。以梁慕織的性格,秦咿相信,她必定要從方恕則身上揭下一層皮。

    冬去春來,氣溫直線回升,校園里生機盎然。

    各大社團開始招新,學生組織在籌備春季運動會。祁諾找到一份不錯的兼職,工資很高,章以佟入坑了一款乙女游戲,玩得不亦樂乎,沈青許和男朋友感情穩定,每天準時煲電話粥,說不完的小情話。

    生活很平靜,所有人都很好,除了梁柯也。

    受傷后,梁柯也被梁家的人帶走,在塔塔和涂映的陪伴下,秦咿找遍了竺州市的每一所醫院,公立的私立的,大大小小,毫無收獲。

    他國內的手機號再沒人能打通,始終關機,社交賬號也沒有任何動靜。秦咿詢問過負責這樁案子的民警,警察只說梁柯也還活著,除此之外,他們無法提供更多信息。

    無論如何,活著就好。

    秦咿恍惚想起梁柯也送她回春知街的那一天,她和他告別,對他說,梁柯也,一路平安。那時候,她心里還有另一個聲音在說,梁柯也,一生平安。

    梁柯也,一生平安。

    秦咿反復默念著這句話,心跳叫酸澀的滋味浸得濕透。

    尚未結案的那段時間里,秦咿失眠嚴重,經常睜著眼睛熬到凌晨,音樂軟件上那個名叫“哄”的歌單,成了她唯一的陪伴和慰藉。

    她反復播放歌單所包含的每一首歌,反復刷新與她互關的那個音樂賬號,依然得不到與他有關的任何消息。

    某天深夜,秦咿蜷縮在被子里,側躺著。她帶上耳機,習慣性點開音樂軟件,卻發現歌單消失,唯一與她互關的那個人注銷了賬號。

    秦咿一下子愣住,連忙翻身坐起,同時,心跳直直下墜。

    手腳發冷,指腹幾乎不聽使喚,她嘗試了好幾次,才切換軟件跳轉到微信,她看到頁面上僅有的置頂成了“已注銷用戶”。

    發生變化的還有微博,秦咿的關注列表和粉絲列表同時少了一個人。

    梁柯也的微博銷號了。

    他清空了與秦咿之間的所有聯絡。

    徹徹底底。

    她再也感覺不到他存在過的半點兒痕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滴滴答答。

    秦咿掀開被子下床,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她不知該做什么,去哪里,只覺心口空得可怕,壓抑的勁兒快要將她吞沒。

    模模糊糊的,不知撞到什么,一個小盒子突然翻倒,掉出幾樣東西。

    兩枚小發圈,一個是奶茶店的贈品,不起眼,一個帶著Celine的品牌logo。還有打火機、尾戒、梅奧診所自研的去疤藥。

    當初,有個人悄悄將尾戒塞在打火機的蓋子里,遞給她,還在朋友圈發動態——

    【留了一枚戒指給我的月亮。】

    現在呢,他不要他的“月亮”了嗎?

    真的不要了?

    恍惚的狀態持續到清晨,秦咿收到一封郵件,以及,一通電話。

    chapter 69

    來電人是位姓周的律師, 逮捕方恕則那天,秦咿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周律師約秦咿碰面,地點在一家小有名氣的花園咖啡館, 并給了她一份合同, 以及, 一份產權信息。

    房產贈與的流程相當繁瑣, 需雙方當事人出面公證。周律師說,他的委托人不方便出面公正,就以租賃的方式將葉塘那套市價一千三百萬的房子“租”給秦咿, 物業管理、房產養護之類的費用都由那位委托人來承擔。

    期限二十年,租金只要一支打火機。

    周律師說,他的委托人留了支打火機在秦咿那兒,只要秦咿交還那支打火機, 就可以抵償二十年的租金, 房子隨她使用。

    咖啡館里冷氣開得足, 綠植環繞,黑膠唱機在播放舊唱片, 冷門的小語種歌曲,旋律如水,在桌椅間輕輕流轉。

    秦咿垂下視線,去看擺在桌面上的那份合同。白紙黑字, 出租方一欄已經寫好簽名, 風神疏朗的三個字。

    她將指腹貼在上面, 仿佛是透過字跡在感受另一個人的體溫。

    氣氛靜了會兒。

    秦咿啞聲:“那位委托人, 他還好嗎?”

    周律師依然是那副公事公辦的派頭, 冷淡道:“對不起,事關隱私, 我無可奉告。”

    “讓我見他一面——”秦咿攥緊手指,指甲在合同白色的紙頁上劃出淺淡的痕跡,語氣有些執拗,“想要回打火機,讓他親自跟我說!”

    周律師頓了頓,片刻后,忽然說:“我的委托人說過,他很欣賞秦小姐的勇氣。”

    “你放棄他,是為了保住謝如瀟的未來;計劃著送方恕則去坐牢,是為了償還謝如瀟的過去。他真的很佩服你,也很欣賞,只是有點遺憾,你的勇氣里,沒有他的位置。”

    秦咿心跳一滯,氣勢也弱下去,喃喃:“他在哪里?還會回來嗎?”

    “這是座讓人傷心的城市,”周律師喝一口咖啡,眼睛朝窗外望了望,“你覺得他還會回來嗎?”

    他不回來了,不會再回來——

    這個念頭沉甸甸地壓在秦咿心上,叫她恍惚得厲害。

    她不記得又跟周律師說了些什么,如何告別,靠著僅存的潛意識,秦咿拎起包,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走出去。

    外頭陽光熱烈,車水馬龍,秦咿攔下一輛出租車,她以為她告訴司機的是春知街的地址,可是,車子居然一路開進了灣海大道。

    陳縱音經營的那家live house就在這里。

    如同一個銹跡斑斑的舊齒輪,難以投入運作,秦咿整個人都是遲鈍的。她在街邊站了會兒,滿心空茫,有人從她身邊走過去,有人撞到她,微風輕輕吹動她的頭發。

    生活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沒變,又好像已經分崩離析。

    手機響了聲,是條微信消息,章以佟轉了個鏈接給秦咿。

    章以佟:【什么情況啊這是?】

    秦咿抬手點開,看到壞藤樂隊通過官方微博發布了一則公告,宣布主唱梁柯也離隊,樂隊暫停所有演出和公開活動。

    不到一個小時,評論區涌入近萬條粉絲留言,他們發現梁柯也不僅離隊,還注銷了微博賬號,紛紛跑來詢問。

    問得最多的問題是——

    他去哪里了?

    還會回來嗎?

    秦咿滑動著屏幕,走馬觀花似的看著那些評論,心里空曠得好像能泛起回音。

    章以佟又發來幾條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咚地響個不停,秦咿低頭去看,身后突然傳來股力道,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下。

    陳縱音一頭長長的粉色卷發,化濃妝穿吊帶,滿身的潮人氣息。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笑嘻嘻地對秦咿說:“在這兒發什么呆?進來喝酒啊!”

    稀里糊涂的,秦咿被陳縱音拐了進去。

    午后,蟬鳴不斷,live house還沒開始營業,場地里光線渾濁,只在VIP區域的小吧臺那兒亮著幾盞照明燈。

    陳縱音走到吧臺后,一手拿起量酒器,另一只手將酒水單推到秦咿面前,“想喝什么?今天老板娘給你調!”

    秦咿對五花八門的酒精飲料了解不多,她腦袋里閃過個念頭,脫口而出:“有龍舌蘭嗎?”

    “Tequila!”陳縱音哇哦的一聲,表情夸張,“厲害啊,小姑娘,專喝烈酒!”

    店里的服務生都不在,不知去哪了,偌大的場地空空蕩蕩。

    陳縱音教秦咿將海鹽涂在虎口處,先吮掉海鹽,再喝烈酒。她說舔鹽這個步驟玩法很多,用這法子釣男人,一釣一個準,夜夜睡男大。

    秦咿像突然犯了酒癮,連吞兩杯,叫辛辣的滋味嗆得咳嗽,滿眼是淚。她又像終于找到一個理由,或者說,一個機會,能光明正大地掉眼淚。

    陳縱音什么都不問,教秦咿在檸檬片上涂砂糖和咖啡粉,拿火槍簡單烤過后,先嚼檸檬,再吞烈酒,酸甜苦辣的滋味一應俱全,口感爽辣脆利,余調里有杏仁和椰子片的味道,清新醇香。

    秦咿喝了一次就愛上,眨眼的功夫又是兩杯下肚,酒精兇烈,在她皮膚上抹出顏色,脖子、臉頰、以及眼睛,全部紅透。

    “酒是個好東西啊,”陳縱音要笑不笑的,意有所指,“一醉解千愁。”

    說話時,不知從哪飄來陣音樂。煙嗓的女歌手哼唱著西語民謠,節奏輕快。

    秦咿已經半醉,狀態慵懶,她手肘撐在吧臺上,聽了會兒歌,模模糊糊地說:“音姐也喜歡西語歌嗎?”

    陳縱音喝一點酒,咬一塊碎冰在唇間,說:“本科時我學的就是西語專業。”

    秦咿想到什么,抬起頭,“那你知道,一個句子,什么‘橙子’、‘另一半’……”

    她意識不清,話也說的亂七八糟,說到最后,把自己給搞糊涂了,食指抵在額角處敲了敲。

    陳縱音卻聽懂了,“media naranja——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好熟悉的一句話——

    秦咿怔了怔,下意識地說:“我知道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另一半橙子’,有人給我講過的,我知道!”

    “media naranja,字面意思是另一半橙子,”陳縱音用中號量酒器往雪克壺里加苦艾酒和糖漿,邊弄邊說,“還可以翻譯成‘靈魂伴侶’、‘心上人’,當地的一句俗語。”

    靈魂伴侶——

    秦咿恍惚得愈發厲害,手指幾乎握不住杯子。

    陳縱音轉身去找萊姆汁,她似乎沒注意到秦咿的表情,繼續說:“如果你想跟喜歡的人表白,就對他說——Tú eres mi media naranja——你是我的另一半橙子——我的靈魂伴侶。”

    除夕過后,梁柯也寫在紙上的歌詞,他念給她聽的那句歌詞。

    原來,是一句表白。

    他說,她是靈魂伴侶。

    秦咿眼睛里酒意迷蒙,用一種滿是酸楚的哭腔說:“他已經離開了,甚至決定不再回來,為什么還要留一棟房子給我?是想叫我別忘記他嗎?”

    “面包和愛,是生活的支柱,”陳縱音晃了晃雪克壺,聽著音樂,慢悠悠地說,“你不要他的愛,他就只能給你物質方面的東西,讓你過好一點的生活。”

    “秦咿,”陳縱音忽然叫她,“他是真心的,希望你過得好。”

    即使他不能守在你身邊……

    chapter 70

    陳縱音講完那句話, 氣氛靜了靜。

    秦咿與她對視片刻,忽然抓住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追問:“梁柯也是不是對你說過什么?你見過他嗎?什么時候?”

    動作幅度有點大, 雪克壺被打翻, 酒水灑得到處都是。

    陳縱音抽了幾張紙巾壓在吧臺上, 對秦咿說:“我最后一次見到梁柯也, 是除夕那天,我看到你被他帶走,之后, 我們再沒見過。”

    秦咿頓了頓,眼神迅速暗淡。

    “對不起,”她小聲說,“是我太激動了。”

    “梁家口風很嚴, 一點兒消息都沒透出來, ”陳縱音繼續說, “只讓律師以梁柯也的名義擬了張退隊通知,發到壞藤樂隊的公共郵箱。除此之外, 無論是梁柯也的朋友同學,還是樂隊成員,大家什么都不知道。潘捷琨快氣瘋了,跑去小南山找人, 想跟梁柯也問個清楚, 但房子是空的, 也不見路易斯在花園里曬太陽。”

    “梁柯也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陳縱音指尖抵著吧臺輕輕敲了下, “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秦咿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 卻沒能發出聲音。

    陳縱音調了杯口感偏甜的酒,烈度很低,推到秦咿面前,緩緩說:“你問我梁柯也為什么要留一棟房子給你,我只是說出我的看法。”

    “本科時我談過一個挪威男朋友,他用挪威語念詩給我聽,其中一句說,愛是一種無怨無悔的追隨。”

    “愛你的人,總是想給你最好的,無怨無悔。”

    秦咿微微仰頭,將小半杯酒一口氣喝盡,她喉嚨輕顫,睫毛也是,光線落在上面,像覆著一層濕潤的釉質。

    陳縱音看著秦咿,忽然有些感慨。

    她不是一個相信感情的人,更愿意追求身體上的快樂,合則來不合則去。漫漫人生路,沒什么能抵得過時間,所謂一輩子,就是句好聽的謊言。

    可是,這會兒,陳縱音卻感受到一種濃烈的愛,像透明而湍急的河流,流淌于半空,將空氣都攪得濕潤。

    “秦咿,”她聲音很輕,“梁柯也是真的愛你。”

    秦咿枕著手臂趴在吧臺上,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某個無意義的方向,像是發呆,又像是醉得快要睡著。

    過了好一會兒,陳縱音聽見她小聲說:“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都明白-

    秦咿在陳縱音那兒徹底醉過去,一覺醒來,居然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陽光晃得眼睛發痛,她抱著被子,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章以佟推門進來,見秦咿在發呆,和她打了聲招呼,“你醒了啊?”

    秦咿從枕頭下摸到手機,打開屏幕看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她睡了整整一天。

    “畫室那邊我跟主任講你胃痛得厲害,幫你請了假,”章以佟說,“下午的理論課也沒點名,放心吧!”

    秦咿腦袋空空,什么都想不起來,她揉著頭發,小聲問:“誰送我回來的?”

    “涂映啊,”章以佟端起杯子喝水,“她說是她帶你出去玩,讓你多喝了兩杯。”

    秦咿翻了翻手機,沒看到相關記錄,猜測應該是陳縱音叫涂映送她回來的。她下了床,簡單洗漱,正要發條消息給涂映道謝。

    章以佟拖了張椅子湊到她身邊,好奇地問:“秦咿,你跟梁柯也真分了啊?”

    秦咿手指一頓,“是不是我喝醉后亂說話,打擾你們了?”

    “沒有沒有,你什么都沒說。”章以佟抓了下頭發,“梁柯也退出樂隊,還注銷微博,鬧得沸沸揚揚,外面就傳了些小道消息,說是你們的關系被梁家知道,那邊要棒打鴛鴦,強行把他弄到國外去了,然后……”

    章以佟覷著秦咿的臉色,話音驀地一轉:“出國而已,又不是去月球,就當是談異地戀,豐富感情經歷!你看,沈青許和男朋友異地那么久,感情依然很好很穩……”

    話音未落,沈青許拎著包從外頭進來,她大概聽見什么,放東西時使了些力氣,“嘭”的一聲。

    章以佟講小話被抓包,硬著頭皮開口:“對不起,青許,我不該在背后隨便議論你。”

    “沒關系,”沈青許要笑不笑的,嘴上應著章以佟,目光卻朝秦咿撇過去,“閑聊而已,你們也沒說什么難聽話,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宿醉讓秦咿頭暈腦脹,她沒注意沈青許的小表情,換了衣服,想出去透透氣。

    沈青許又說:“異地戀也要分情況,我跟我男朋友比較穩定,是因為我們感情對等,彼此信任。那些基礎薄弱又差距過大的,自求多福吧。”

    秦咿坐在椅子上穿鞋,沈青許的話她都聽見,也沒生氣。

    收拾整齊,她抬手將漏下的幾縷發絲撥到耳后,想了想,如實說:“我跟梁柯也是分手了,不是在談異地。”

    音落的一瞬,秦咿恍惚聽見“喀”的一聲。

    她身體里那只銹跡斑斑的卡頓的齒輪,終于往前推進了一格,讓她意識到,她和梁柯也分手了。

    不是吵架拌嘴鬧脾氣,是分手。

    徹徹底底地失去聯絡。

    從今以后,她將得不到梁柯也的任何消息,與他的生活也不再有交集。

    梁柯也會認識新的人,擁有一段新的感情,他會陪另一個人逛街旅行,和她親吻、擁抱,做盡所有親密而美好的小事,甚至走入婚姻。

    復雜的滋味涌上心頭,秦咿很累,無力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也沒心思去看室友的臉色,徑自開門出去。

    傍晚時分,云很淡,夕陽是漂亮的深橘色。操場上三三兩兩地聚著些學生,有人散步,有人練習長跑,還有人抱著木吉他在唱歌。

    秦咿單手攏著裙擺,在操場外圍的看臺上坐下,晚風吹過去,送來些許歌聲,是首很好聽的老歌。

    “想為你做件事,讓你更快樂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

    歌詞混在風里,吹入耳朵,秦咿聽著,恍惚了瞬。身邊忽然落下一道影子,緊接著,一杯熱飲塞到她手心里,溫溫的,暖著皮膚。

    秦咿側頭去看,明顯一頓。

    是寧邇。

    寧邇白T半裙,長發束成馬尾,看上去干凈而秀氣,狀態很好。

    她指了指秦咿手上那杯果茶,“西校門那家奶茶店搞活動,熱飲買一贈一。我喝不完,這杯送你了,別客氣。”

    秦咿沒推拒,笑笑,“謝謝。”

    “聽說你跟梁柯也分手了?”寧邇在秦咿隔壁的位置坐下,開門見山。

    秦咿沒什么情緒,也不驚訝,“嗯”了聲,淡淡的。

    寧邇歪頭瞅她,“我是不是應該幸災樂禍一下?”

    秦咿明白真正想看她笑話的人不是這種態度,她笑了下,用吸管戳開熱飲杯口處的封膜,小口喝著。

    “有一件事,關于梁柯也的,我猜你應該不知道——”寧邇單手撐著臉頰,“他給你們系那個叫羅溪兮的女生發過律師函。”

    秦咿對羅溪兮有印象,在響水村寫生時,她們鬧過幾次小矛盾,還拌過嘴。

    但,律師函是怎么回事?

    看秦咿的表情,寧邇更確定了,她是真不知道,不由輕嘆了下,繼續說:“我跟羅溪兮都是街舞社的,上次社團聚餐,羅溪兮喝酒喝得上頭,自己往外爆料。她說她不過是議論了梁柯也女朋友幾句,明明講的是事實,還被追著發律師函。見過‘無腦護’的,沒見過無腦成梁柯也那樣的,簡直是非不分!”

    “有人問她到底講了什么,羅溪兮大概被律師函嚇怕了,沒細說,模模糊糊地提了幾句,是高中時的事。”

    說到高中,秦咿就明白羅溪兮口中所謂的“事實”是什么。

    除夕夜,她向梁柯也坦白過往時,梁柯也雖然提過他是因為聽到些流言,才去調查她的身世,卻沒提羅溪兮,更沒講他給人發過律師函。

    梁柯也瞞著她,是怕她在同學面前不自在,怕她有壓力嗎?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用雷霆手段驅走一切魑魅魍魎,叫她看到的,只有溫柔的表情,以及,靜謐安寧的世界。

    壓在秦咿心頭的情緒又重了些,她無意識地握緊熱飲杯。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會分手,”寧邇小聲說,“如果是像外頭傳的那樣,家庭壓力什么的,我覺得有點可惜。”

    頓了頓,寧邇聲音更輕一點,“梁柯也真的很喜歡你。”

    秦咿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意識到,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每個人,都知道梁柯也是真喜歡她。

    這足以證明,他偏愛她的時候,是何等的明目張膽。

    但是,他們分手了。

    那枚卡頓的齒輪再次推進,在秦咿心底劃出清晰而綿長的線。

    夜風似乎重了些,吹著她們的頭發,發絲纏繞,似有若無的歌聲,唱著:

    “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很愛很愛你。

    秦咿腦袋里反復回放著這句歌詞,忽然聽見寧邇說:“雖然你們暫時分開了,但是,我覺得你們之間的緣分不會就此停下。”

    寧邇伸手,在秦咿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像是在鼓勵她,接著說:“秦咿,你是好人,梁柯也也是個不錯的人,我相信好人都會有個好結局!”

    “你們一定會有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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