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穗又夢魘了。
在她將小徒弟的惡魂找回后,她連著五日噩夢,深陷靈洲界舊事,夜夜在夢海中掙扎不得出。
往日,她只能夢到靈洲界的模糊畫面,之所以稱之為噩夢,只因夢中全是凄厲的尖叫求救,他們嘶喊著求長穗救命,伸出無數雙血手糾纏拖拽她,以怨憤裹挾企圖將她拖入深淵,每每醒來,長穗都要默念許久的清心咒。
今夜的夢境有些不一樣。
她夢到了她的阿兄。
長穗的兄長名喚桓凌,是神劍宗的繼任宗主,師從劍道老祖,年少成名被神器恕宥劍認主,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句,放在他身上都不足為過。
而在夢中,她的阿兄被妖魔暗算,身染陰煞之氣昏睡不醒,性命岌岌可危。
為了救他,全宗想盡了法子,長穗也幾乎耗盡靈力。
長穗非人,而是天地孕育的靈物。身為無暇靈體,她天生具有祛煞化祟的能力,可她的兄長被陰煞之氣侵蝕得太過嚴重,想要救回他,唯有兩人成婚以合修之術輔引煉化,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辦法。
“穗穗,你……真的想好了嗎?”長穗聽到夢中的桓凌問她。
然而無論是在夢中,還是早已崩塌的靈洲界,她的回答始終堅定亦不會改變,那便是:“想好了,我要嫁!
長穗是被桓凌養大的。
她生于天地間,自有了意識睜開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少年桓凌。他們相伴千年,沒有血緣卻比親兄妹還要親近,為了救回桓凌,她可以做任何事。
夢中的進展很順利,又或者說,和現實的靈洲界一模一樣。
神劍宗開始準備大婚,她與桓凌的喜訊昭告天下,她的徒弟暮絳雪難以接受負氣離宗,等到大婚當日,賓客來至,她穿著殷紅的喜服行在婚道,承下兩側賓客的掃花道喜。
就在長穗即將走到桓凌面前時,人群忽然起了躁動,“怪事,我怎么有些心窒難安?”
“是錯覺嗎?老夫怎么覺得西南方地面在顫動?”
“不,不是錯覺,好像有什么恐怖的東西正在靠近,我感知到了!”
“何人敢在神劍宗裝神弄鬼,速去查探……”
變故只在一瞬間。
不等眾人做出反應,殿前入道忽然裂出一道縫隙,緊接著裂縫攀爬開裂越來越大,阻攔住長穗邁向桓凌的前路。濃郁的陰煞之氣涌現,粘稠黑霧以極快速度遮天蔽日,裂縫中突兀伸出一條粗c長布滿硬鱗的蛇身觸手。
“穗穗,快逃!”裂縫對面,長穗聽到桓凌喊道。
“不要回頭!
“穗穗,千萬不要回頭。”
夢境一寸寸坍塌昏暗,耳邊出現熟悉的凄厲慘叫,周圍似有烈火在焚燒。長穗的視線陷入黑暗,她看不清周圍發生了什么,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跑去,大聲喊著阿兄的名字。
這是夢。
長穗一遍遍告訴自己,她只是陷入了夢魘中,必須趕快離開。
然而在夢中,她的身體仿佛不受控制,固執在黑暗中跌行,婚服也因此破破爛爛。她走了不知多久,體力不支即將跌跪在地時,一只手自身后穩穩扶住了她。
“阿兄?!”長穗驚喜,剛要回頭。
就聽身后傳來低低的嘆息,“要讓你失望了!
黑暗中蕩開層層暗紅,與鬼魅烏發糾纏在一起。那人將蒼白的手搭在長穗肩膀,貼身靠近湊到她耳邊,聲線輕柔又緩慢,“是我呀!
“師尊。”
嘩——
長穗轉頭的剎那,夢境破碎,難以言說的心窒感直接將她拉離噩夢。
“……”
長穗醒來時,呼吸不暢滿頭大汗,下意識去摸眉心。
可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要摸眉心,只覺得渾身顫栗像經歷了一場很恐怖的事,遠比她先前的任何一場噩夢,還讓她驚懼震顫。
究竟發生了什么?那場大婚,究竟發生了什么?!
長穗捂住疼痛欲裂的額心法印,知道自己遺忘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事。又或者說,并非是遺忘。
目光落在腕上的無垢綾上,輕薄細細的法線在她腕上纏繞了數圈,冰花吊墜在其上突兀又不搭。這枚冰晶雪花吊墜,是長穗來到凡世后,才出現在無垢綾上的,冰花吊墜上有她的靈力波動,被施了高階封鎖咒。
初入塵世后,長穗察覺到自己的記憶出現殘缺,花了好些功夫,才解開封鎖咒上的第一道禁制,冰花中釋放出來的并非她殘缺的記憶,而是一段她的獨白:
【長穗,當你聽到這段留音時,你已經離開了靈洲界,跳入了三千虛空境入了輪回。
我并不知虛空境會將你傳送到何方世界,也不知你會以怎樣的情況進入凡世,但我知道,此刻的你定茫然不解,究竟發生了什么,現在由我來一一告訴你:
靈洲界毀了,毀在了你親手養大的徒弟手中。他不僅叛宗墮魔,還讓蠻荒重現世間,將靈洲界變為人間煉獄。
……你與他簽下了契約誓文,逼他將惡魂剝離投入了虛空境,只要你隨惡魂跳入輪回,找到它,以善念凈化將其惡念湮滅,才能重新救回靈洲界。
還有你的兄長桓凌,也被暮絳雪投入了三千虛空境歷劫,無論如何,你都要找回阿兄,護他安全無憂。
為了能順利達成凈化惡念的契約任務,我已將你的部分記憶封鎖,求求你,求求你在誓約完成前,千萬不要再破解冰花上的封鎖咒……】
在說到最后幾句時,長穗聽到自己的聲音哽咽又壓抑,帶著她無法共鳴的痛苦。
是的,長穗的記憶是殘缺的。
她記得自己在靈洲界的美好,記得她如何親手養大了小徒弟暮絳雪,也記得她與阿兄桓凌的點點滴滴,唯獨忘了靈洲界是因何而毀,也忘了她的小徒弟是因何墮魔叛宗,甚至發瘋毀了靈洲界。
她在靈洲界最后的記憶,便是夢中那半場大婚。記憶戛然而止,至于大婚的結局,卻被她自己封鎖了起來,至今不知后面究竟發生了何事。
到底……發生了什么?
長穗心焦難熬,不顧自己的勸阻,一直在想法子解開封鎖咒,奈何現在的她法力低微,靈洲界的自己想來也料定她不會乖乖聽話,所以冰花上的封鎖咒極為復雜高階,她解了數年也只解開了第一重,還是她故意讓自己解得。
將大半的靈力注入冰晶雪花中,這次的她也依舊未能解開咒術。她煩躁地站起來,揚起手腕瞪向那枚剔透漂亮的冰晶雪花,卻忽然發現,毫無雜質的冰體內多了一點紅色污痕,像是一滴血漬。
隨著光線的透入,那滴血漬越散越開,逐漸將整枚冰體染成暗紅色,泛出凜凜寒意。
【這枚冰晶雪花體,是惡念凝結,血意越重,惡念愈深!块L穗想起自己的留音告誡,【等何時晶體化為無暇透色,惡念便已被你凈化湮滅。】
【切記,惡魂殘戾可怖,我雖封了你的記憶,但萬不可將其當成你記憶中的暮絳雪!定要萬事謹慎留心!】
冰晶雪花吊墜……徹底變為了暗紅色。
長穗睜大了眼睛。
初找回暮絳雪時,這枚冰花明明還是透色,怎得今日突然變成了血色?!
自己的告誡還在耳邊遍遍回想,長穗想起剛救回來的小徒弟,一時間恐寒漫上心頭,慌亂下撞翻桌上的茶盞,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啪——
過大的動靜,驚嚇到門外的清棋,她敲了敲房門,擔憂詢問:“尊座,發生了何事?”
長穗深吸了口氣,回:“沒事,不小心撞翻了東西!
得到長穗的允許,清棋帶著秀琴進來收拾殘片。朱漆雕花木門沉重,推開時發出悶響,隨著房門敞開,屋外清冽的雪氣侵入,吹散滿室濃郁的安神香。
“外面雪還未停?”長穗按了按額角。
清棋點了點頭,“清晨停歇了片刻,這會兒又下大了呢!
自從在海島回來,這雪斷斷續續下了五日,她也跟著入了五日噩夢。
想到剛剛夢中的場景,長穗下意識去摸腕間,冰花吊墜泛著沉甸甸的血紅,墜的她手腕沉重有些難以抬起。
清棋和秀琴是長穗身邊的貼身侍官,兩人伴她多年,自然也發現了不對。秀琴的性子更為莽撞活潑,看到那枚冰花吊墜,她咦了聲驚訝問:“尊座,冰花怎么變紅了呀?”
“真漂亮呢!
指間一僵,長穗抬頭看向她,語氣古怪,“你覺得它漂亮?”
秀琴正要回答,就聽清棋咳了幾聲,她跟著頓住,緊接著用力點頭:“漂亮呀,這顏色極襯尊座膚色,比先前的透色更搭您!
搭個屁。
長穗干笑了聲,面無表情腹誹著,這變色的冰花明明可怖滲人,要不是因為她摘不下來,早就丟去火海焚毀了。
不愿再繼續這個問題,她轉移話題,“他呢?”
“誰?”秀琴沒懂,反倒是清棋,極快反應過來,“那位公子昨夜又發了熱,現下正臥床休養!
她邊說邊揣測長穗的心思,“尊座要去看看他嗎?”
“不必了!遍L穗想也不想便拒絕。
雖已過去五天,但她滿腦子都是海島上的血腥畫面,再加上剛剛的噩夢,長穗實在沒心情見暮絳雪。
她還是接受不了。
被封鎖部分記憶的她,始終無法接受自家徒弟墮魔化為惡胚的事實。
不過,想到冰花突兀的變化,長穗還是多問了幾句小孽障近日都做了什么,清棋事無巨細,“公子大多數時間都在臥床養傷,中途差人送了幾本書冊,未曾出過院門!
竟一次也沒出過院門?
長穗顰起眉頭,懷疑小孽障在房中做了什么,不然冰花怎會突兀被惡念侵蓋?
“找人盯緊他。”
一想到這些就頭疼,長穗額間的法印還有些不適,交代完便讓兩人出去了。
房中重新恢復寂靜,似能聽到落雪飄落的聲音。長穗閉了閉眼,處在安靜環境,她才能沉心思索眼下該怎么做,只能還未等她想出頭緒,房門再次被人扣響,很有禮貌地輕敲三下,“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姐姐,這雙眼睛好漂亮!
【我想把它帶出去,裝在瓶中珍藏起來!
長穗顫了顫睫,眼前又浮現紅衣少年手捧眼珠的畫面,煩躁抓了抓頭發。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長穗悶著氣不愿吭聲。
朱漆雕花木門避光,只能隱約看到門外光影,奈何她耳力極佳,就算隔著一扇門窗,也能聽到門外之人清淺的呼吸。
他很安靜,靜默立在門外未走,隔了片刻,才又輕緩叩了叩門,“姐姐?”
長穗倏地站起身,疾步走過去拉門,“有事?”
啪——
過于生猛的力道,導致房門發出刺耳響聲,掩蓋了她滿腔怨火的質問。
屋外的少年依舊著紅衣,十二三歲的年紀身量不高,使他看起來比同齡人瘦矮。落雪簌簌落在他肩頭,沾濕他長長的眼睫,哪怕因傷蒼白孱弱,也擋不住少年昳麗漂亮的好皮相。
這是她那孽徒少時的模樣。
“姐姐!币婇L穗開門,少年牽起淺淺笑容,拎高手中食盒,“聽說您又夢魘了,我來給您送養神湯!
長穗暗暗冷笑,心說我夢魘不就拜你所賜嗎?
自來到這異世,她莫名對雪有了陰影,每當下雪必會夢魘心窒,想來和他脫不了干系。
努力調整著情緒,長穗側身讓他進來,緊繃著精神立在原地。
反倒是少年一派從容,彎身將養神湯放到桌面,他又去揭香爐蓋,清理干凈里面的殘香后,將半指長的香膏投入爐內,細細解釋著:“這是雪海香,氣淺凈濁有安神之效,姐姐日后可燃它入眠!
長穗看著他一系列操作,目光定在他臉上久久不移,滿滿都是探究審視。
將人從海島帶出后,長穗便對他做了細致探查,發現這縷惡魂體內也有類似的封鎖咒,他不止是失憶,還失了修為法力,成了真真正正的肉t體凡胎。
也就是說,海島上他未曾偽裝戲弄她,是真的不記得她了,同時那些自發扭曲的行為,也當真是惡魂的真性情。
還好。
盯著小孽障的一舉一動,長穗安慰自己,她該慶幸這縷惡魂如今沒有修為靈力。任他再惡再作妖,區區凡胎,現下他還能翻了天不成?
“姐姐?”大抵不適長穗這般帶有攻擊性的盯看,少年后退了一步,抬手摸了摸臉頰,“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你就不是個東西。
長穗在心里接話,面上卻維持著平靜,不答反問:“你現在不用戴面具了?”
海島上,他可是死活不肯摘面具。
少年眼睫輕顫,也不知這個問題哪里戳到了他,他彎起唇角笑了起來,“不需要了!
漂亮的黑眸凝在長穗臉上,清晰映出她的身影,少年語調輕松,“姐姐想知道原因嗎?”
長穗不耐知道,她打斷他,“不要叫我姐姐。”
這總能讓她想起他手捧眼珠子的模樣。
少年頓了下,“那……師尊?”
長穗是以收徒的名義,將人帶回皇宮的,她打算再以師徒的名義,將這縷惡魂囚看在自己身邊。
想來是因在凡世待了十五年的緣故,小孽障這聲師尊喚的她直晃神,無辜柔軟的語調,莫名讓她憶起夢魘中那聲低柔陰魅的喚聲,她不由起了排斥,“沒有正式拜師前,不要喚我師尊!
“……”
拜師禮安排在半月后,也就是說,半月后,長穗便要再認這縷惡魂為徒了。
心理負擔著實太重,讓她沒心情多與小孽障糾纏,隨口將人打發出去,她將那碗養神湯倒入花盆中,就連他碰過的碗也砸了。
惡胚送來的東西,她可不敢享用。
香爐中飄出裊裊白煙,明明是極其清淺的氣息,卻在極短時間內侵換了先前的安神香,擴散入房屋各個角落。
有些怪。
長穗用力嗅了幾下,從香中聞到了隱匿的雪氣,像極了暮絳雪身上的氣息。
渾身惡寒,她當即開窗驅味,命秀琴來把香爐拿走。
“不要了?”抱起香爐時,秀琴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尊座的意思是……要把香爐丟掉?”
說來這香爐還是個稀罕物件,價值千金,長穗用了許久不換,誰都看的出來她真心喜歡。
秀琴跟了她多年,深知自家主子不是個奢靡厭舊的性子,可如今用久的寶貝說丟就丟,一反常態著實奇怪,在得到長穗肯定的回答后,她懷著滿心不解出了門。
踏上回廊,沒走幾步,便遇到了紅衣少年,“喂!”
雖未去海島,但秀琴已經從清棋口中得到少年的身份。知他并非什么權貴子弟,她對他不如清棋恭敬,也沒喚什么公子,很是隨意問著:“小巫子,你不在房中養傷,跑來這兒干什么?”
被喚巫子的少年偏頭望來,輕挑眉梢露出笑容。他動作緩慢攏了攏袖口,很是乖巧回著:“看雪景!
注意到她手中捧著的香爐,少年長睫緩慢下垂,“這是?”
秀琴吸了口溢出來的淺香,神清氣爽,“尊座說不要了,要丟掉!
“因何而丟?”
“不知道呢。”想到尊座支窗通風的樣子,秀琴猜想:“可能不喜歡這香吧。”
雪不知何時又下大了。
細嫩的枝椏承不住過重的積雪,彎折枝身搖搖欲墜,簌簌掉落積雪。
“是嗎!崩壬仙倌旰軠\彎起唇角,語調柔軟又惋惜,“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嘶嘶——
秀琴走后,有些微的異響自雪中傳出。
身側的枝椏還在彎折搖墜,隨著少年的視線偏轉,探出一條不足小指粗的雙s頭小蛇。小蛇紫冠黑鱗吐著紅信,其中一頭像是被炸掉了,只纏繞著薄薄黑氣,看起來狼狽又虛弱。
“來。”寒風吹開少年攏起的袖擺,露出一截纖細白皙的手腕。
黑蛇嘶嘶纏繞其上,溫馴貼蹭到他的皮膚上。少年輕輕摸了摸它冰涼的小腦袋,低聲喃喃:“好可憐!
也不知他是在可憐小黑蛇,還是在可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