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薛鏡辭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他素來冷冽的神情里染上了幾分迷茫, 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婆給他取名時曾送給他一面鏡子,告訴他只要他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他好。
所以他最無法漠視的,就是旁人的真心。
假若裴荒對他好, 也是和別人一樣有所求, 想要從他身上謀得什麼好處, 又或者只是被他這幅皮囊所蠱惑,戀慕他的容顏,這事情便極好解決。
他只要收回隨手施予的好處, 再尋幾味丹藥,暫時毀去這容顏,便可快刀斬亂麻地斷掉這份感情。
但裴荒對他,是一片赤誠與真心, 薛鏡辭反而不知該如何做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報同樣的感情, 可感情這東西,又不像修為,日積月累就會自己長出來。
薛鏡辭活了這麼久,還從未生出過什麼熾熱的情緒。
系統看出薛鏡辭的糾結與難受, 忍不住開口道:“宿主, 這件事你不必太過介懷,是裴荒自己要去喜歡你的, 并非你強求,所以無法回饋同樣的感情, 也很正常啊。”
薛鏡辭抿唇不語, 許久才又看向河妖, 問起裴荒小時候的事情來。
兩人初見時,裴荒還是個小混混。
薛鏡辭記得他倔強得很, 哪怕嘴里說著對不起,一低頭拳頭卻還緊緊攥著。
還有些小機靈,很會審時度勢,一旦實力被人徹底壓制,就會立刻服軟,乖乖認罰。
薛鏡辭看出他身上有慧根悟性,這才忍不住將他留在身邊數月,教他寫字練劍。
只是到底是萍水相逢,到了要完成任務的時間,薛鏡辭便直接離開了。
此時再回想,薛鏡辭卻忍不想要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裴荒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河妖聽了薛鏡辭的問話,臉上露出些許為難之色,他與小時候的裴荒交集并不算多,是后來才漸漸熟悉。
他正要搖頭,一個黑衣青年閃身落到他身邊。
阿蘇將手里的小刀扎在腰間,默不作聲地走到薛鏡辭面前,擡手打了個招呼。
他習慣了隱匿在暗處殺人,總是來去無蹤,打完招呼后,便下意識地又要掩藏進黑暗之中。
河妖伸手拽住他,低聲說了句話。
阿蘇身體一頓,擡眼與薛鏡辭對視,然后伸手討要紙筆。
他寫的,是當年與裴荒之間的“新仇舊恨”。
所謂“舊恨”是指,他曾經當過裴荒的小弟,兩人最后卻一拍兩散,分道揚鑣。
當初裴荒看到有修士在販賣小孩,準備拿去給人做爐鼎,便出手幫那些孩子跑了。
其他孩子都跑得沒影,只有阿蘇不僅沒跑,還蹲下身去看那修士慌亂之下弄丟的功法。
裴荒看出阿蘇識字,人也十分機靈,就動了心思,讓他跟著自己。
阿蘇還想繼續研究那本功法,便同意了。
起初,裴荒以為阿蘇與自己一樣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對他總是比對別人更好些。
阿蘇沒有解釋,只是時不時會偷偷溜回家里,終于還是被裴荒察覺了。
那日他正和爹娘一起吃飯,一擡頭,就看到窗外站著個人。
寒冬雪夜,裴荒不知道站了多久,整個人幾乎要被大雪吞沒。
阿蘇慌亂地放下碗筷,推開門想去找裴荒,卻被裴荒揪住領口,對上了他憤怒的眼神。
“原來你是有爹娘的……他們還這麼疼愛你。”裴荒松開阿蘇,冷冷瞥他一眼,朝后退了幾步。
“你明明有家,還跟著我做什麼!”
兩人的動靜引來了阿蘇的爹娘,他的娘雖說身形嬌小,此刻卻掄起掃帚沖了過來,要將裴荒打出去。
阿蘇用力攥住掃帚,轉頭就見裴荒頭也不回地走入風雪之中。
“你怎麼會和這樣的人來往!”
阿蘇的娘低頭,看見他衣領上沾了塵土的手印,連忙細致地撣了撣,口中絮絮叨叨說道:“他是棺生子,命硬得很,先是克死爹娘,后來連養父也克死了,你要離他遠一些。”
她聲音很大,順著呼嘯風聲傳出了很遠。
阿蘇小聲爭辯,想說這些日子他跟著裴荒,覺得他不是壞人。
卻被娘親點著眉心,非要他去用生姜洗手,好祛除寒氣與晦氣。
阿蘇年紀小,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爹娘為何要把牛羊推到水里面。
也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嘴上總是說“怎麼沒人管管這壞胚子”,卻沒人真的去管裴荒。
直到薛鏡辭從天而降,阻止了村子里的祭祀,將牛羊又送回岸上。
阿蘇沒見過這樣厲害的人,下意識覺得,若是他的話一定可以管住裴荒。
他悄悄給薛鏡辭告密,說裴荒就是毀壞神牌之人。
這便是“新仇”了。
……
薛鏡辭看著紙上的黑白字跡,仿佛能看到裴荒孤身一人站在屋外,偷看著屋子里與他無關的熱鬧。
他一定是看了很久,才會落了一身的雪。
后來薛鏡辭確實如阿蘇所想,將這個人管束起來,教他要按時睡覺,認真吃飯,去幫農人干活……
但也只是短短三個月而已。
薛鏡辭回了回神,低聲問道:“我走之后呢?”
這次輪到河妖開口,他說著說著,忽然噤聲,視線落到薛鏡辭身后,暗示地眨眨眼。
薛鏡辭意識到是裴荒回來了,伸手想要毀去桌子上的紙,但最終不知為何,將這紙疊好收進了儲物袋里。
裴荒遠遠看到薛鏡辭與河妖和阿蘇站在一塊,心中倒是有些慶幸。
如今他與薛鏡辭單獨相處時,總能感覺到那人有些不自在,人多一點或許會好些。
然而等裴荒走過去時,河妖和阿蘇卻已經飛身消失在夜色里。
一時間,偌大的魔宮之中又只剩下裴荒和薛鏡辭兩個人。
空氣安靜得有些凝滯。
裴荒主動開口,說起將謝爭和蕭尋驅逐出魔界的事情,卻發現薛鏡辭神色懨懨,似乎并沒有在聽。
他下意識攥住薛鏡辭的手腕,去探他的脈象:“……不舒服嗎?”
薛鏡辭輕輕搖了搖頭,今日他聽阿蘇與河妖說起裴荒小時候的事情,心里不知道為什麼悶悶的。
他看向裴荒,忽然開口問道:“河妖說,你一直珍藏著我留在東來村的東西,是從那時候起就喜歡我了?”
他問得太過直白,裴荒的心跳都險些停住了。
許久,他才破罐子破摔地點頭,心底甚至生出一絲的期待,薛鏡辭在知曉他的情誼后,會給出一個新的答複。
然而薛鏡辭只是問他:“為什麼?”
“我在東來村時,對你也不算好。”
他那時不僅讓裴荒掃落葉,還帶著他去幫村民秋收。
裴荒幾乎沒什麼休息的時候。
裴荒看向薛鏡辭,知道他還是不懂這種感情。
可他卻也無法說清喜歡的原因。
那時候他年紀小,正是最為倔強的年紀。
旁人罵他不祥,處處遠離他,他便也學著那些人的表情,依葫蘆畫瓢地去憎惡他們。
他不需要別人的喜歡,也不會喜歡別人。
可與薛鏡辭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只覺得昏暗的世界里,終于透進了一線天光。
那時候他連字都認不全,還是很久以后,才明白這是怦然心動。
從此之后,他下意識地追逐這個人的身影,本以為不會再遇到,卻在洛城意外相遇。
“我也想過,也許只是你的實力強悍無匹,令我心生仰慕,并不是那種喜歡。”
“但在洛城的時候,我看到你法袍舊了,還遭人排擠,心里竟然生出股沖動,想要保護你……明明我的修為對你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
薛鏡辭聽得認真,他想說自己這些年也保護過不少人,或許是出于憐憫,或許是順手為之,總之那股情緒很快就散掉了。
這并不一定就是喜歡。
但對上裴荒認真的視線,薛鏡辭忍不住在腦海中反複去想裴荒說的話。
他好像終于察覺到了兩者的不同。
薛鏡辭保護別人,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強悍至極,但那個時候的裴荒才多大,竟然會想要保護他。
能讓弱小的人生出力量,這就是喜歡嗎?
裴荒沒有繼續說話。
他還維持著攥住薛鏡辭手腕的姿勢,此刻感受著薛鏡辭忽然亂起來的脈搏,心跳也跟著一顫。
薛鏡辭有時候直白的像張紙,從不會遮掩自己的情緒。
因此裴荒一眼就看出,薛鏡辭對他口中的喜歡,只是不懂,而不是真的厭惡。
他原本已經做好打算,這次回來后,就想辦法退一步,退到讓薛鏡辭覺得舒服的位置,絕不再有任何逾矩之舉。
他不想變得像謝爭和蕭尋那樣,只為自己的私欲就百般糾纏,讓薛鏡辭這樣清冷寡欲的人都生出厭惡。
但如今偏偏讓他窺見一絲可能。
讓他忍不住想要賭上全部。
*
這日之后,裴荒和薛鏡辭的關系便恢複如常。
裴荒修煉薛鏡辭改過的功法,修為進展很快,血脈的力量也越發穩固。
一時間,原本還在觀望考驗他的魔修,也漸漸生出念頭,想要真的奉他為尊主。
伏陰主動找上裴荒,還帶來了自己的徒弟奚楓。
“先前我們同意參加比武大會,其實只是給各大魔族勢力的聯合尋個借口。魔界紛亂已久,大家早就想看看統一之后會不會變得更強,只是拉不下臉。”
這小半年來,各大勢力恢複了通商,資源流通起來,許多煉器煉丹的魔修實力都更進一步,煉出不少極品的丹藥與法器。
還有諸多好處,不必一一言說。
裴荒早就看出這一點,淡淡道:“一年之期還未到,無論如何,我都還是明面上的尊主。”
伏陰朗聲大笑:“我這次來可不是要拉你下位,而是要助你成為真正的尊主。”
說罷他收斂笑意,神情嚴肅起來:“歷屆魔界尊主,都要承受王印的力量,才算得到了先輩認可。你若是想要成為真正的魔界尊主,就必須闖過這一關。”
裴荒在魔界時間不長,對王印也只是略有耳聞,但從伏陰嚴肅的語氣中,便知這王印的力量絕對非同小可。
“王印的力量,究竟是什麼?”
伏陰解釋道:“你聽說過搜魂術吧,魔族最初的王為了能夠留下傳承記憶,不惜對自己用了搜魂術,將畢生所學封印到一枚印章里。”
“承受王印的力量,可以得到他的記憶,但也可能被他強大的神魂力量沖擊。”
裴荒幾乎沒有猶豫,就點頭道:“我愿意試試。”
伏陰卻搖頭道:“那股力量對你來說還是太強了,若是你真的要試,需要有道侶與你一同承受這股力量才行。”
說罷,他看向自己的徒弟奚楓。
奚楓上前朝裴荒行了個禮,不卑不亢地說道:“我也想要王印的力量,不如我們假裝結為道侶,共同承受王印之力,等出來后就橋歸橋路歸路。”
裴荒愣住,他記得自己和奚楓唯一的交集,就是比武大會上切磋了一次,這人怎麼會提出這種要求?
奚楓見裴荒不說話,眨了眨眼,微微笑道:“尊主放心,事后我不會糾纏于你。不信你問我師父。”
伏陰點點頭,顯然是對自己的關門弟子極為了解:“她只喜歡十八歲的弟弟,年紀已一過就不喜歡了。”
裴荒:“……”
他搖頭道:“不行,我有喜歡的人。”
伏陰和奚楓都露出驚詫之色,這些日子裴荒除了修煉就是修煉,簡直與正道那群修無情道的人差不多。
他居然有喜歡的人?
伏□□:“若是這樣的的話,你們可以結下道侶契約,便可一同承受王印的力量。”
裴荒不置可否,只是細細問了繼承力量之事,打算自己一個人去試試。
畢竟當初他繼承血脈之力時,亦是承受莫大痛苦,神魂遠比實際的修為境界要堅韌數倍。
他朝魔宮走去,遠遠就見到薛鏡辭在練字。
那人身上清寒的氣息混著墨香,似是一張巨網,將他徹底籠住。
裴荒沒有打擾這份寧靜,滿腦子雜亂的想法都被撫平了。
他靜靜地看著薛鏡辭,忽然察覺到一點異樣。
薛鏡辭的筆,似乎停得有些久?
直到墨汁在紙上暈開一片,薛鏡辭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想起先前吃飯時從罐子口中聽到的消息。
伏陰想要撮合他的徒弟奚楓,與裴荒結為道侶。
第七十二章
裴荒快步走到薛鏡辭身邊, 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暈染了墨汁的白紙。
薛鏡辭練字時手總是極穩,似這般弄髒了紙,怕是因為心緒不寧。
裴荒想了想,猜測薛鏡辭是不是在擔心他修煉之事。
他如今所修煉的功法, 乃是魔界最為厲害的一種心法, 但卻只是殘本, 只有第一和第二卷。
雖說薛鏡辭這些年來一直在鉆研正魔二道的功法,心得頗深,但要修補殘本仍不容易。
眼看他馬上就要練完第二卷, 薛鏡辭一定是在為此事憂心吧?
裴荒不想讓薛鏡辭在為此事煩憂,便站到他身邊去,一邊替他研墨,一邊說起自己這幾日修煉頗為順暢。
他說這話時, 臉上漫起笑意, 通身都散發著少年人蓬勃生氣。
薛鏡辭垂眸,指尖輕輕攥緊了手中的筆。
他雖然已經明白了裴荒的心意,卻自知無法回應這份感情。與其讓裴荒這樣無望地等待下去,倒不如想辦法讓他早日換個人喜歡。
奚楓就不錯。
她不僅生得明豔嬌俏, 資質修為都十分厲害, 最重要的是,性格極好。
那日比武大會時, 她在臺上出手招招狠厲毫不留情,但下了臺子后, 便絲毫沒有架子, 和誰都能隨口聊上幾句。
若是遇到修為與她相當之人, 她還會熱情無比的介紹自己,纏著對方與自己交個朋友。
如果是她的話, 一定知道該如何回應一顆真心。
只是如今,裴荒大部分時間都在修煉,余下的時候還要處理魔界諸多雜事,根本抽不開身。
薛鏡辭看向裴荒,淡淡道:“你修煉辛苦,今日早些休息吧。”
裴荒搖頭,心道只有待在薛鏡辭身邊,他的心才有片刻的平靜安然。
他搖搖頭:“師父我不累,你繼續練字,我替你磨墨就好。”
薛鏡辭見他仍留在原地專心磨墨,堂堂一個魔界尊主卻要來干這些雜活,心里有些說不清的感覺。
他沉默片刻說道:“那你多磨一些,灌進瓶子里,我要用的時候自己倒出來就好。”
這樣一來,裴荒就能有時間去與奚楓接觸。
裴荒搖搖頭:“有些東西就是生來易變,這墨水就是其一。一旦隔了夜,色相就會不好。”
薛鏡辭聽到“生來易變”,眸光微微動了動。
他其實早就從謝爭和蕭尋的身上明白了這個道理,只是那兩個人忽然變了,令他措不及防。
而裴荒,卻是他主動想要讓這人改變,不要陷入痛苦中。
薛鏡辭拿起筆,心里默默有了決定。
他握著筆,這一次手很穩,在紙上一氣呵成地寫下俊雅的字跡,徹底壓住了起伏不停地心緒。
“我明日起,要去棲風谷閉關七日。”
裴荒突然聽到這話,心底咯噔一下,難道師父還是因為他的喜歡而感到為難,想要避開他?
可這些日子,他們的關系分明已經恢複如常了。
裴荒忍住心底的詫異,點點頭道:“師父且去閉關,我讓罐子每日做好吃食放在外面。”
次日一早,裴荒還想親自送薛鏡辭過去,不想這人竟連夜地去了棲風谷。
回憶起昨日白紙上暈開的墨跡,裴荒總覺得薛鏡辭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他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慌張,連忙起身去找罐子,做了薛鏡辭最愛吃的幾樣糕點,放到棲楓谷的外面。
罐子抱著食盒,看向裴荒問道:“你準備什麼時候辦道侶儀式?我這幾日要回皇城一趟,若是趕得及,還能替你籌備婚宴上的吃食。”
裴荒聽得懵住,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罐子在說什麼。
他一把摁住罐子的肩膀,厲聲問道:“這是哪里傳出的謠言!”
罐子撓撓頭,仔細回憶了下,說道:“好像是后廚的王大媽,不過她也是聽魔宮的護衛說的……”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名字,最后說道:“我聽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且親眼看見伏陰帶著奚楓來找你,便信以為真了。”
裴荒頭疼地摁了摁額角,心說自己也太冤枉了,他可是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伏陰的提議,怎麼到這些人嘴里,竟傳來傳去就變成了他要與奚楓結為道侶。
還好薛鏡辭不知道此事,不然豈不是將他當成那種朝三暮四之人。
等等……
裴荒擡手一把按住罐子的肩膀:“你有沒有和我師父說起這事?”
罐子點頭:“我只來得及告訴他伏陰想要撮合你跟奚楓,晚上才聽說你們相談甚歡,當場定下婚約。今日他早早去閉關,還沒來得及說。”
裴荒松了口氣,只覺得天上應該降下一場飛雪,好替自己洗冤。
罐子拍拍他的就肩膀,想起兩人少年事顛沛流離的往事,安慰道:“你爹娘早逝,師父也算半個父親,到時候拜高堂,你拜他也是一樣。”
裴荒聽了這話,忍不住直接給他一拳:“都說了是謠言。”
他可從沒把薛鏡辭當做父親,要拜也是……
“我喜歡的是他。”
罐子聽了這話,驚訝的張大嘴巴,好半天才合上。
然后他一拍腦袋:“怪我亂說話。”
裴荒搖搖頭,他剛聽到這謠言的時候自然是生氣的,但此刻平靜下來,卻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個機會!
昨日薛鏡辭心神不寧,他一直以為是在想修煉之事。
假若,是因為罐子說的話呢?
一想到有這個可能,裴荒整顆心都鼓噪起來。
他擡手摁了摁胸膛,將那顆躁動的心強行摁住,然后從罐子手里接過食盒,放到了棲風谷的外面。
裴荒等了許久,見山谷禁制開了片刻,有人將吃食拿進去,才終于松了口氣。
他一大早急著過來,就是想要薛鏡辭真的是在閉關,而非不告而別。
七日……
或許他該好好想想,自己要如何做才行。
山谷內。
薛鏡辭吃了熱乎乎的糕點,隨手塞了一塊給系統。
雖說只是要在山谷里待上七日,但薛鏡辭還是好好打掃了一番,將地上的苔蘚和落葉都清掃干凈。
還從儲物袋中取出幾樣簡單的家具,認真布置好。
系統吃完糕點,也跟著過來幫忙。
它與宿主相處這麼久,對他的一言一行都極為熟悉,但這幾日的宿主,卻總是透出不對勁來。
就像現在,地上的巖石都快被宿主掃禿了!
系統喵喵叫了一聲,薛鏡辭這才回神,從儲物袋里翻出個小盒子,認真放到桌幾上。
盒子里裝的是裴荒送他的琥珀,薛鏡辭覺得桌子有些空,本想放幾冊,卻不知道為何下意識就把琥珀拿了出來。
手指觸碰到琥珀的底部,薛鏡辭眼中忽然掠過一絲驚訝。
他低頭去看,就見琥珀底部刻了“裴荒贈”三個字。
原來裴荒在這塊新琥珀上留了自己的名字。
薛鏡辭瞬間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難怪之前總是讓自己將琥珀佩戴在身上。
他有些失笑,可很快又收了笑意。
明明是他要將裴荒推出去,希望他早日覓得良緣,但方才那一刻,他竟覺得隱晦宣誓主權的少年有些可愛。
這樣是不對的。
假若他無法回應裴荒的感情,就不該心安理得地繼續讓他為自己付出。
薛鏡辭摸了摸琥珀,想了想還是裝回盒子里,妥帖地放入了儲物袋。
他深吸一口氣,盤膝打坐修煉,入定后,那些紛雜的情緒終于從腦海中抽離。
薛鏡辭足足閉關了七日,期間每日都能收到罐子送來的吃食。
糕點的味道極好,送來時還是熱乎的,帶著絲絲香甜氣息。
吃完最后一口糕點,薛鏡辭站起身,抱著系統走出了棲風谷。
月光落在地上,一片如水的明亮,裴荒默不作聲地立山谷外,不知等了多久。
他眉眼比常人要更深邃幾分,像是出鞘的利劍,如今坐上魔尊的位置需要威懾旁人,就更顯得陰戾沉冷。
聽到動靜,裴荒擡起頭。
月光落在他身上,將那鋒銳的眉眼也襯出幾分溫柔。
薛鏡辭沒想到他會來,七日閉關好不容易沉澱安靜下來的心緒,又亂糟糟地浮現出來。
他看向裴荒,遲疑問道:“你在這里等我……是修煉遇到了什麼難解之處?”
“沒有。”裴荒搖搖頭:“……只是想師父了。”
“師父,想我嗎?”
薛鏡辭沒說話,只是盯著裴荒看。
裴荒的聲音很低,輕的像是在撒嬌,要是在以前,薛鏡辭肯定會心軟的點頭。
但此刻,他卻遲疑了。
薛鏡辭已經知道裴荒喜歡自己,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但如今裴荒身邊有新的人出現,活潑又熱烈,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他的視線就能從自己身上移開。
他不該,也不能多說什麼。
薛鏡辭淡淡搖頭:“不曾。”
說完這話,他忽然對上裴荒的眼睛。
那人雖然說了想念,卻沒有和過去一樣蹭到他的身邊,只是靜靜站在原地。
雖說已經長大了許多,眼睛里的倔意卻和以前一模一樣。
像是被遺棄的,流浪許久的幼犬,明明想要靠近,卻自知會被嫌棄,所以一動不動。
薛鏡辭心中生出愧疚,破天荒地解釋道:“我在修煉。”
裴荒怔了怔,眼底浮出幾不可察的笑意。
“回去吧。”
兩個人并肩走著,很快就回到了魔宮里。
薛鏡辭順路去了廚房,想要將食盒還回去,卻從王大娘口中得知,罐子早在六日以前就離開魔界,回了皇城。
他心中驚詫至極。
這幾日送來的糕點,口味一模一樣,分明是出自罐子之手,若是他不在的話……
王大娘視線在薛鏡辭和裴荒身上轉了轉,想到前幾日自己傳謠言被尊主發現,立刻大聲開口說道:“他不在的幾日,都是尊主親自下廚做的糕點呢。”
說完,她借口有事,飛快離開了后廚,還貼心地將門關上。
屋子里靜悄悄的,薛鏡辭看向裴荒問道:“你怎麼……”
裴荒不以為意道:“見你愛吃,罐子走之前就讓他教我了。”
薛鏡辭捏著糕點盒子,只覺得心里有些發堵。
裴荒從來都是只做不說,若是今日他不來這一趟,也許根本不會知道他為自己做了這麼多。
這個人……
裴荒視線緊緊盯著薛鏡辭,不錯過他眼神中任意一個細小的變化。
見薛鏡辭露出動容之色,他忽然開口道:“師父還記得奚楓吧,我倒是沒想到,她也很愛吃這糕點。”
薛鏡辭驟然愣住,心底翻涌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
仿佛是獨屬于他的東西,忽然之間就烙上了其他人的印記。
他脫口而出地問道:“你也給她送了?”
說罷,他又意識到不對,連忙補充道:“你做的東西,自然……是好吃的。”
話一出口,薛鏡辭才察覺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低落。
他抿起唇,轉開視線去撥弄食盒。
裴荒走到薛鏡辭面前,笑起來道:“師父,我騙你的。”
“這些事情,我只愿意為師父一個人做。”
“你……”薛鏡辭心下莫名有些慌亂,他眉心微微蹙起,努力擺出一副冷相。
裴荒彎腰直視薛鏡辭的眼睛,問道:“但師父剛剛聽了這話,似乎不大高興?”
薛鏡辭呼吸微微一滯:“沒有。”
裴荒聽出了薛鏡辭話語中的遲疑,心中一喜,緊追著問道:“師父之前又為何心神不寧,墨汁落到白紙上都不知道?”
薛鏡辭沒想到,裴荒居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失神。
他頭一回有些失了方寸,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干脆抿緊了唇不再開口。
“師父說過,你不懂我說的喜歡,但我卻能從師父身上感覺到。”
薛鏡辭心口一跳,望著裴荒眼底的炙熱,問道:“什麼意思。”
他本以為,裴荒會提起他修補魔族功法之事,為了這功法,他確實耗費了無數的心力,會讓裴荒産生錯覺也很正常。
但說到底,這不過是師父為弟子盡心罷了。
哪怕是先前背叛了他的兩個弟子,曾經也得到過他的傾囊相授。
裴荒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擦去薛鏡辭嘴角幾不可察的糕點碎屑。
見薛鏡辭不躲,裴荒又更靠近了一點,強烈的侵略感覆上薛鏡辭的肌骨,懾得他難以避開。
“其他弟子也能對師父這樣嗎?”
不等薛鏡辭說話,裴荒又牽住他的手,“或者像這樣,牽著你在人群里走,睡在你的旁邊。”
薛鏡辭說不出話來,終于意識到自己對裴荒是不同的。
若是換做蕭尋要去牽他的手,他肯定毫不猶豫就會掙脫。
哪怕是與謝爭關系最為緊密的日子,他也不會與之同眠,徹夜談心。
他分明,只對裴荒這樣。
是因為這個人太好,所以他不自覺就卸下了滿身的防備,縱容他接近自己,最后竟變成了難以察覺的習慣。
薛鏡辭想要開口,嘴巴卻被裴荒的手捂住。
“師父,你先想想再說。”
這話聽著熟悉,當初薛鏡辭想收裴荒為弟子時,就說過這話。
薛鏡辭對上裴荒的視線,看到了里面祈求的意味,最終還是不忍心說出決絕之語,斷了裴荒的念想。
他點點頭。
裴荒松開薛鏡辭,沒有再說些什麼話去逼他。作為師父,薛鏡辭為他做的已經太多太多。
這輩子沒人對他這麼好,是他太過貪心,還想要更多。
“師父,我這幾日會去修煉那本功法的第三卷。”
“十日后是魔族的燈節,相愛之人會往姻緣樹上懸掛祈愿紅繩,我會在樹下等師父。”
薛鏡辭聽懂了裴荒的意思。
去,或者不去,就是他給出的答案。
兩人立下約定后,裴荒就閉門不出,開始修煉那本功法的第三卷。
薛鏡辭本以為他給了自己十日,是讓他一個人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卻不料裴荒隔三差五就拿著功法來請教他,眼中泛著血絲,看起來特別可憐。
分明就是在擾亂他的心緒,讓他不自覺對這人又心軟一點。
薛鏡辭沒有戳破裴荒的心思,只是無人之時,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坐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十日對裴荒來說極為漫長。
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緒,好好的修煉這本凝結了薛鏡辭心血的功法。
若是他因為情愛之事,耽擱了修煉,又怎麼對得起薛鏡辭的一腔心血。
好在他修煉順利,趕在第十日將第三卷功法完整運轉了一遍。
他和薛鏡辭約定好,今日要一起去看燈節,然后薛鏡辭會給他一個答案。
裴荒深吸了一口氣,朝約定的地方走去。
好巧不巧,他在姻緣樹下遇到了奚楓,那人身邊跟著個少年,正捏著一段紅繩問她:姐姐,這上面怎麼有你的名字,另一個人是誰?
奚楓抱著他耐心解釋,一轉眼看到裴荒,尷尬地笑了笑。
但很快,又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視線朝裴荒周圍看去。
沒見到預想中的人,奚楓有些失望,掛完紅繩就走了。
不過沒走多遠,又鬼鬼祟祟停下來偷看。
她實在很好奇,裴荒喜歡的人究竟會是誰?
不少人認出了裴荒,恭敬地過來行禮。
但見裴荒神情冷肅,不怒自威,衆人都不敢和他多說話。
薛鏡辭站在人群中,沒有第一時間過去。
他靜靜看著裴荒與奚楓交談,也看到奚楓早有喜歡的人。
確切地說,站在姻緣樹下的人都是成雙結對,只除了裴荒。
時間緩緩流逝,原本神色冷靜的裴荒,忽然擡頭朝人群看去,像是在努力尋找什麼。
薛鏡辭用了系統給的隱匿道具,縱然裴荒如今神識強大,也沒能發現他。
裴荒抿著唇,垂在身側的手攥起來,露出幾分難以覺察的手足無措。
他似乎想要去附近找一找薛鏡辭,可走出幾步后,又緊巴巴地回到了樹下,像是害怕若是薛鏡辭來了,無法第一時間見到他。
周圍的人漸漸變少,裴荒臉上的不安也漸漸顯露出來,目光焦急又慌亂。
薛鏡辭的心沒由來地一陣難受。
他想起了那年洛城的燈會上,裴荒讓他在橋上等,自己跑去買了花燈。
但那時候他察覺到魔修氣息,就追了過去,之后時間到了需要返回上界,便沒有再去找裴荒。
他就這樣走了,可裴荒,也許就和今日一樣。
明明可以離開,卻怕他會回來,最后就這樣傻兮兮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薛鏡辭不懂感情,但就像殘缺的功法可以修補,人的感情也一樣。
他該給裴荒一個機會,或者說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試試喜歡一個人。
薛鏡辭心底嘆氣,解除了系統道具的隱匿。
然后他一步步走到裴荒的身后,喊道:“阿裴。”
裴荒身形僵住,反應過來后猛地轉過身去。
重重疊疊的燈影之下,他看到薛鏡辭就站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他還是滿目清冷,面若神佛,一襲白衣皎潔如月。
和初見那日一樣。
只是不同的是,那時候的他只能仰望著這人的背影。
而如今,他們四目相對,薛鏡辭的眼中透出引人沉溺的柔軟。
薛鏡辭牽住他的手,遞過去一截紅繩。
那紅繩卷在薛鏡辭蒼白似雪的指尖上,有種驚心動魄的瑰豔。
“你想,掛哪里?”
第七十三章
裴荒激動之下, 整個人都有些呆住,好不容易才出聲問道:
“師父是說,你也喜……有一點點喜歡我。”
他緊緊盯著薛鏡辭,目光炙熱而複雜, “是這個意思嗎?”
“師父能不能再說清楚些……”
他反反複複地問著, 活像是個剛剛開蒙的孩童, 即便明白了書本上的字,也怕自己其實理解錯了意思。
薛鏡辭有些好笑地看向裴荒:“平日里修煉時,不是很聰明嗎。”
聽了這話, 裴荒終于能夠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心中騰起巨大的喜悅。
所有的冷靜都在這一刻被擊碎,裴荒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薛鏡辭的手腕。
并不平穩的脈搏,透過皮肉傳到裴荒的指腹上, 他才知道薛鏡辭也并不如表面那樣冷靜。
薛鏡辭當然沒法冷靜。
在他活過的年歲里, 大部分的日子都似一灘平靜的水。
而如今,這潭水卻被人強勢地闖入,在不見底的深處卷起滔天駭浪。
薛鏡辭見裴荒還不去拿那條紅繩,心底嘆了口氣。
他既然決定接受這個人的喜歡, 就不會吝惜剖開自己的心。
薛鏡辭看向裴荒, 神色認真又篤定地說道:“還不明白嗎。”
“意思是,師父也喜歡你。”
裴荒呼吸險些停住, 像是在苦海沉浮許久的人,忽然捉住了浮木。
他緊緊握住薛鏡辭的手腕, 拉著他跑離了人群, 徹底掙脫了旁人探究的視線。
兩人跑入無人的深巷。
巷子里懸著形狀各異的彩燈, 五色的光落到兩人的身上,隨著心跳一起跳動。
裴荒彎下腰, 沒有去接薛鏡辭手中的紅繩,而是松開了另一只攥緊的手。
他拿起自己的紅繩,小心翼翼系在薛鏡辭的手腕上,因為緊張甚至有些手抖。
那紅繩被裴荒攥了許久,還帶著熾熱的余溫,輕輕染上薛鏡辭瑩白的手腕。
他擡眼看向薛鏡辭,雙眸漸漸亮起,像是有漫天的星辰落入其中。
“師父,也幫我好嗎?”
薛鏡辭聽著裴荒雀躍又小心翼翼的聲音,點了點頭,也握住裴荒的手腕,系上了自己的那一條紅繩。
紅繩系好之后,裴荒又抓起薛鏡辭的手,貼到自己臉頰上,得寸進尺地問道:“師父,我的臉燒得厲害,你能不能替我降降溫。”
薛鏡辭其實并不習慣與旁人肢體相觸,只是他既然答應了裴荒,就不會再逃避。
他反客為主地擡起另一只手,將裴荒整個臉捧住,輕輕摸了摸。
“這樣好些嗎。”
裴荒說不出話,身體僵硬地錮在原地,只覺得被薛鏡辭碰過的皮膚熱得更厲害了。
薛鏡辭也察覺到裴荒的變化。
比起虛無縹緲的感情,這種溫度的改變,反而更能被他察覺。
這就是喜歡嗎,哪怕是再冷靜自持的人,也會因為喜歡而無法控制自己。
裴荒努力平複心緒,卻無法克制分毫,最后干脆將頭埋在薛鏡辭的肩膀上,好讓薛鏡辭看不見他丟盔棄甲的狼狽神情。
“師父,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他喃喃道:“是夢的話,就不要醒了。”
薛鏡辭聽著裴荒在自己頸窩邊上胡言亂語,只覺得這樣的裴荒陌生的有些可愛。
他從河妖和阿蘇嘴里聽了不少裴荒的舊事,又從罐子口中知道長大了些的裴荒是什麼模樣。
可無論是哪一個時候的裴荒,都沒有現在這幅模樣。
活像是個耍賴的孩子。
薛鏡辭不知為何,想起了杭城時見過的小孩。
那孩子想吃糖葫蘆,就朝自己的親人撒嬌撒潑,雖說被劈頭蓋臉一頓斥責,可后來薛鏡辭再見到他時,就看到他開心地握住了一串糖葫蘆。
小孩子敢向大人要糖,是篤定了對方會給自己回應。
可小時候的裴荒,只會偶爾用攢下的錢去買幾顆松子糖,甚至因為放的太久,糖都化在了糖紙上。
薛鏡辭回過了神,開始一句句回應裴荒的話。
“不是夢。”
“不能這樣,夢做久了人會魘住。”
兩人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兩人回到魔宮之時,就發現伏陰已經早早等在了里面。
想到昨日奚楓與他說的話,伏陰面色古怪,想不到裴荒心愛之人竟然是他的師父。
以至于他今日見到自己幾個徒弟時,都感覺渾身不對勁起來。
伏陰收回心神,看向兩人,又重新提起了王印之事。
而薛鏡辭竟然沒有猶豫地就答應了。
以至于伏陰走后很久,裴荒還有些恍惚。
他昨夜才與薛鏡辭互通心意,今日薛鏡辭竟就直接答應了結為道侶之事,一切太快了,像是夢一樣。
薛鏡辭看出了裴荒眼中的困惑與遲疑。
他輕笑著搖頭,有些縱容的說:“當日連魔尊之位都敢肖想,如今就這點出息。”
“難道你以為,我也要給你一段試用期。”
聽到薛鏡辭重提這舊事,裴荒生怕薛鏡辭被自己折騰,心里生氣。
可一擡頭,就見那人清清淩淩的眼睛里,蘊著幾分笑意。
裴荒也不自自主地跟著笑起來。
他沒想到,薛鏡辭看似感情淡漠,可一旦認準了一個人,就會無比堅定地跟著那個人走下去,哪怕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
還好。
裴荒想,還好遇到的是他。
他一定會保護好薛鏡辭,永遠不叫他傷心難過。
*
為了盡快承受王印之力,三日后薛鏡辭就與裴荒結了道侶的契約。
之后的一切都尤為順利,裴荒和薛鏡辭從前任魔尊的記憶里,窺見不少上古修真時代的秘辛。
其中最重要的,與天門陣法有關。
當初妖族為禍人間,人族征戰百年,誕生出實力強悍的修士。
隨后五位修真大能聯手布下天門陣法,將妖族盡數囚禁于陣法之中。
然而無人知曉,這五位大能中,竟有一位是魔修。
薛鏡辭看完這段記憶,忍不住感慨道:“林恒曾與我說過,他自幼喜歡研究暗器之術,可他身邊之人,都說此乃歪門邪道。”
“但蕭家以蠱術和傀儡術聞名于世,卻被稱作是世家第一。”
裴荒想起曾經自己不敢向薛鏡辭袒露修魔一事,也忍不住唏噓道:“可見是正是邪,全憑世人的嘴來定義。”
如今他既然當上魔界尊主,自然會想辦法扭轉局勢。
而薛鏡辭所鉆研的功法,就是最為重要的一環。
想到這里,裴荒看向薛鏡辭,問道:“先前你去魔族各大勢力開設法壇,講解功法時,可有遇到什麼阻礙?”
薛鏡辭道:“魔界荒蕪,許多魔修散居在各處,又沒有能夠傳音的法器,根本不知道開壇講法之事。”
傳音類的法器要靠陣法驅動,最好是設在天穹上,才能最快地傳遞消息。但此方世界因為天門陣法的存在,無法設立傳音陣法,哪怕是像淩虛宗這樣的第一仙門,也只能依靠修士來傳遞消息。
裴荒沉默片刻,卻是忽然想到了之前魔宮里傳出謠言的事情。
只不過一夜之間,他要和奚楓結為道侶的消息就傳遍了各個角落。
薛鏡辭見他不說話,問道:“在想什麼?”
裴荒回過神,說道:“我倒是有個辦法,能讓消息傳遍整個魔界。”
薛鏡辭擡眼,疑惑地看著他。
裴荒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可以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他欲蓋彌彰地補充道:“尊主大婚,這消息一放出去,人人都會自發地傳下去,到時候就可以趁此機會,將你修補過的魔族功法一并推行”
薛鏡辭也覺得這主意不錯,卻沒立即點頭,而是盯著裴荒看。
裴荒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最后還是承認道:“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他知道薛鏡辭并不喜歡大辦婚禮。
畢竟這人喜歡清凈,而婚禮卻禮儀衆多,賓客喧囂。
之前在鬼珠幻境時,薛鏡辭頭一回和他拜堂還尚能忍耐,后面幾次卻是坐不住了。
裴荒目光閃了閃,見薛鏡辭蹙眉沉思,還以為他不想辦。
正想要收回提議,卻聽薛鏡辭開口道。
“辦婚禮是個好主意,但我這一次不當夫人了。”
薛鏡辭一想到那搖搖晃晃的喜轎,還有遮蔽視線的紅蓋頭,就對辦婚禮一事敬謝不敏。
“我要在外面吃喜宴。”
裴荒沒想到薛鏡辭沉默半天,是在想這事。
他哪有不依的道理,連忙說道:“都依你。”
在外人眼中,他們兩個人誰是夫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洞房的時候誰是夫人。
*
敲定婚期后,裴荒立即著手準備起來。
他讓罐子負責安排婚宴吃食,師庭雙幫忙擬定賓客名單,還讓人重新布置魔宮、裁剪婚服……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而兩人要大婚的消息,果然如裴荒所料,不出一日就傳遍了魔界。
同為男子,又是師徒的關系,消息一放出去就在整個魔界都炸開了。
河妖在裴荒籌備婚事的間隙找上了他,說起謝爭和蕭尋又偷偷潛入了魔界,如今得知二人大婚的消息,想必會有所動作。
“要不要先行將二人驅逐出魔界……”
裴荒猶豫片刻,卻說不必,甚至還讓河妖主動送請帖給那兩人。
河妖大為不解,問道:“你就不怕他們去婚禮上鬧事?”
裴荒道:“婚禮我會暗中做些布置。讓他們過來,是想給他們一個機會,再和師父好好說一次話。”
他總能想起比武大會前,薛鏡辭看著那對師徒說開誤會,和好如初時羨慕的眼神。
薛鏡辭畢竟付出過許多,卻連這兩人為何背叛自己都不清楚。
讓他們過來,既可以解開薛鏡辭的心結,也可以讓他好好與這兩人打一架。
*
乾元八年,魔界尊主大婚,昭告全界,萬民同慶。
算上之前鬼珠幻境的婚禮,這是裴荒與薛鏡辭第四次拜堂。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一回坐上花轎的是裴荒。
花轎是八擡大轎,從絕塵谷起轎,徑直擡入魔宮。
一路上無數人沿街慶賀,聲勢浩大至極。
然而,當轎子即將抵達魔宮時,卻忽然生出變故。
人群之中,兩個人淩空而起,竟直接攔在了花轎的前面!
有人搶親——
人群傳出驚呼之聲,今日可是尊主大婚,敢來搶親難道是活膩了嗎?
一群從沙魔地界趕來的魔修看熱鬧不嫌事大,高聲喊著快去通知尊主,讓這兩個不知死活的人嘗嘗厲害。
誰知喊了半天忽然發現,這搶親之人很是熟悉。
好像是……他們家主?!
看熱鬧看到自己頭上,一群魔修趕緊噤聲,縮進人群里,生怕被家主遷怒。
蕭尋卻顧不上理會他們,一雙眼睛是通紅的,布滿了血絲。
他怎麼也想不到,裴荒竟也對薛鏡辭抱有不可告人的心思,而師尊竟然縱容了他。
不,師尊一定是逼迫的……
就像,就像當初他對師尊做的那樣。
裴荒一定用了什麼手段,強迫師尊與自己拜堂成親。
他今日一定要帶走師尊……
謝爭的面色也極為複雜。
當日裴荒出手,將他與蕭尋一并驅逐出魔界,他便趁此機會與蕭尋大打了一架。
他一直懷疑當年自己派去的人沒能找到薛鏡辭,與蕭尋脫不了干系。
然而蕭尋卻不承認。
這一次他不惜放出法相重傷蕭尋,終于逼問出當年真相。
蕭尋竟然對薛鏡辭下蠱,逼他與自己成親。
他怎麼能這樣折辱薛鏡辭!
謝爭恨自己當年一時的懦弱,給了這瘋子可乘之機,也知道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
所以他想方設法再次潛入魔界,想要好好地和薛鏡辭說一次話。
向他懺悔這些年所發生的一切。
可謝爭沒想到,他回來的第一晚,就聽說了裴荒要與薛鏡辭辦婚禮的事情。
這人竟和蕭尋一樣瘋狂,要逼迫薛鏡辭與自己成親!
想到此處,謝爭冷冷看向蕭尋,心中發誓今日必須將師父,從那兩個人手中救走。
師父這樣光風霽月之人,就該回到上界,受萬人敬仰才是。
兩人視線交錯,還未逼近喜轎,便先交手了起來。
剎那間狂風倒卷,地動山搖,但兩人都默契地避開了喜轎的位置,不敢傷到那個人分毫。
謝爭這一次是有備而來,沒有露出破綻,給蕭尋用蠱的機會。
他的靈力霸道至極,很快就將蕭尋徹底壓制住,先一步來到了喜轎邊上。
“師父!”
謝爭半跪在轎子邊上,眼中溢滿沉痛之色,面上再無曾經的狂傲。
“當年我去你書房整理時,意外看到了幾本魔界功法,其中還有好些是我練過的,一時無法接受,就選擇一走了之。”
“可我沒想到,你一直在找我。”
“當年我被淩虛宗帶走時,他們就發現我身上有修煉魔功的印記,一直逼問我是從何處修來,我不敢提你,只說自己喜好讀書,無意中得到魔功秘籍……”
“我怕他們發現你身上的魔功,所以才不敢與你相認。”
裴荒坐在喜轎里,聽著謝爭悔恨痛苦的剖白,心底嘆了口氣。
他一早就安排好了人,若是謝爭與蕭尋前來搶親,就將薛鏡辭帶到這附近。
想必薛鏡辭此時已經聽清了謝爭說的話。
裴荒只是希望薛鏡辭明白,不是他做的不好,而是這兩個人一個狂傲,一個偏執,都只相信自己認定的事情,不曾信他,才會弄到這般境地。
喜轎外,蕭尋也跪下來,他這一次沒有再提起幼年時所遭受的一切。
而是將兩人初見之時,所有他做過的錯事,都一一道來。
“師尊,其實當初林恒去找你的麻煩,里面也有我的手筆。我知道,一個人只有陷入險境時,才會記住向他伸手的人。”
就像他當年,也是這般將薛鏡辭深深記在了腦海里。
“裴荒送你的琥珀,是我故意弄壞的。”
“離開鬼珠幻境的時候,我雖然受傷,卻沒有那麼重。是因為我看到你要和裴荒走,才自己把經脈弄斷了,要強留你下來。”
曾經他費盡心思遮掩的東西,都在今日一并說出。
蕭尋心中存著唯一的一絲僥幸,那就是師尊還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真的知道錯了。
蕭尋仰頭看向喜轎里的人,竟直接擡手“啪”地朝自己嘴巴扇去,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道,直接令他嘴角溢出血跡。
“我所做的一切,師尊怎麼罰我都行。您不必親自動手,只要吩咐一聲,我自己來。”
薛鏡辭站在人群里,沉默地看著兩個人。
他還記得謝爭剛剛拜師時,有一回他鉆研功法,不小心走火入魔,謝爭為了替他尋草藥治病,賣掉了身上所有的東西。
甚至包括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一件紅絲玉佩。
后來他身體好轉,想要贖回玉佩,卻得知已經被人買走了。
謝爭笑著安慰他,說若是娘親知道這玉佩用來救了個對他很重要的人,一定會覺得欣慰。
見薛鏡辭還是悶悶不樂,謝爭又親手雕了塊紅絲玉佩送給他。
他也記得,在鬼珠幻境時,蕭尋明知道出城危機重重,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使者。
如今兩個人跪在地上,傾述對他的尊敬與愛慕,薛鏡辭只覺得荒謬至極。
原來這世界上,有些傷害是竟會打著愛的名義。
裴荒見時機差不多,主動撩開了喜轎的簾子。
謝爭與蕭尋幾乎是同時伸出手,想要將他帶走。
然而裴荒卻一把扯下紅蓋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擡手鼓了鼓掌。
“真精彩啊。”
謝爭和蕭尋眼底的悲痛瞬間被震驚所取代,外頭都在傳魔尊娶親,他們也都先入為主的認為這喜轎里坐的是薛鏡辭。
可誰能想到,里面坐著的竟是裴荒!
這人方才一聲不吭,分明就是在故意戲弄他們。
謝爭的面色瞬間沉了下去,胸中怒氣翻涌,擡手朝裴荒攻去。
“我師父在何處!”
蕭尋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死死看著裴荒,一字字道:“師尊……最恨被人逼迫成親,當年他修為盡失,甘愿用血氣中的靈力御劍飛行,也要逃離我身邊。”
“你不要逼迫他。”
裴荒眉梢一挑,擡手朝兩人攻去:“我與師尊早就結為道侶,今日這儀式不過是為了昭告天下。今日我就替他好好管教管教你們。”
聽到這話,蕭尋整個人都怔住,直到手臂被裴荒的劍氣割破,才死死咬住嘴唇,止住了險些發出的痛呼。
他眉間閃過陰沉之色,擡手殺向裴荒。
裴荒卻靈巧地側身避過,不知用了什麼詭譎步法,竟直接出現在謝爭背后。
他擡手就是一掌,直接拍在謝爭后心上。
謝爭雖有護體靈氣,卻也被這一掌激得氣血翻涌,死死盯著裴荒問:“你的修為,竟提升了如此之多……”
裴荒冷笑一聲:“自然是師父教的好,可惜他精心寫就的功法,你卻不曾練完,只能便宜我了。”
他的話字字誅心,蕭尋的眸色越發幽暗,心里真正動起殺機。
就在這時候,一道怒喝傳來。
“都住手!”
他倉惶地擡頭,就見一道熟悉身影翩然落下,毫不猶豫地將裴荒護在身后。
“今日是我大婚,不宜見血。”薛鏡辭冷冷看向謝爭和蕭尋:“若你們心中還有半分對我這個師父的尊敬,就隨我去魔宮,過往恩怨今日一并說清。”
看到薛鏡辭身上的婚服,再聽見他清醒至極的聲音,謝爭與蕭尋即便再不愿意承認,也明白了這場婚禮是薛鏡辭心甘情愿的。
師父竟然……真的縱容了弟子的不倫之戀。
他就這麼喜歡裴荒,甚至可以無視倫理綱常?
兩人緩緩收起身上的氣勁,跟在薛鏡辭身后朝魔宮走去。
薛鏡辭看向裴荒,見他身上沾了血,頓時有些慌神。
他伸出手去擦那血跡,發覺是別人的,立即松了一口氣。
這一幕謝爭與蕭尋都看得分明,三個人打斗,裴荒出其不意攻擊搶了先手,他們雖有還擊,卻比裴荒所受的傷要重的多。
然而薛鏡辭看也沒看他們。
滿眼只有那個人。
分明是他們先來的,最后卻是這個人得到了薛鏡辭毫無保留的寵愛和憐惜。
到了魔宮內,謝爭與蕭尋正要開口,就被薛鏡辭擡手阻止。
“要說什麼,待到儀式結束后再說。”
說罷,他讓謝爭和蕭尋留在原地,和裴荒一步步邁上魔宮正門的臺階,朝那最高處并肩走去。
天地共慶,萬民朝賀。
兩人行完了所有禮儀,才一同走進魔宮里。
裴荒讓人將謝爭與蕭尋帶進來,又將其余的人打法走,偌大魔宮便只剩下了他們四個人。
薛鏡辭坐下來,看向謝爭和蕭尋,淡淡道:“要說什麼,現在可以說了。”
謝爭本就是個情緒內斂之人,先前一番剖白已是前所未有之舉,此刻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蕭尋搶先一步跪在薛鏡辭面前,倒是又將之前的話說了一遍。
薛鏡辭看向蕭尋,再聽一遍這些話,他心中已經沒有半分動容,只覺得疲累。
裴荒悄悄將手探進他的衣袖,在虎口處的穴位上揉捏了下,還張了張口,無聲的噓寒問暖。
他的小動作自然被謝爭和蕭尋看得真真切切。
但薛鏡辭,不僅沒有揮開他的手,斥責他的逾矩和無禮,反倒徹底卸下力氣,默許了他的動作。
兩人心中憋著滿腔嫉妒的火氣,卻不敢當著薛鏡辭的面有所動作。
他們滿心想著的,都是如何才能打動薛鏡辭,哪怕今后……只能是當徒弟。
薛鏡辭先前已經站在人群里聽兩人說了一遍,此刻便有些走神。
他在腦中問道: “你前面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火葬場積分,是什麼意思?”
先前三個人打起來的時候,薛鏡辭的注意力都在裴荒身上,卻也注意到系統在他腦子里興奮地喵喵叫著,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火葬場積分。
系統一時得意忘形,卻被薛鏡辭抓了個正著,此時心虛至極,卻也知道,這正是個跟宿主坦白的好機會。
“宿主你記不記得,以前我曾問過你,從主神空間出來的時候去了第幾個房間?”
薛鏡辭點點頭。
系統道:“其實你那個時候就走錯了,這個世界并非你要去你的男頻位面,而是晉江。”
它詳細解釋了兩個位面的區別,如果說男頻位面的主角滿腦子都是升級打怪,那麼晉江位面則是纏綿悱惻的愛恨糾葛。
“所以,會被選為任務目標的人,都對你有愛慕之心,同時因為性格的缺陷,將來一定會背叛你。”
“等他們悔恨的時候,宿主就會得到大量的火葬場積分了。”
薛鏡辭看了一眼正瘋狂暴漲的進度條,這些日子他的積分增長極快,還以是因為裴荒當上了魔尊,事業有成。
系統坦白完一切,懇切地道歉:“宿主,先前騙你是我不對……”
薛鏡辭卻打斷它,想到自己新學的知識,活學活用道:“你這也算是火葬場。”
“能不能折算成積分。”
系統:“啊?”
想了想,又覺得宿主說的有道理,便道:“我會給主神打報告。宿主說得對,我也是火葬場的一部分。”
有了這個插曲,兩人倒是徹底說開了。
系統看了眼還跪在地上的蕭尋和謝爭,說道:“所以今后他們兩個會一直給宿主貢獻積分,而你什麼都不需要做。”
“宿主,你不用再去想完成任務的事情,只要去做讓你開心的事情就行了。”
薛鏡辭微微愣住。
一直以來,他執著于完成收徒任務,其實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
曾經的那個世界,每個人都為了活下去而殺戮不止。
可是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他并不明白,只覺得或許是能吃上一些好吃的東西。
他也曾經想過,假若有一天,自己不需要做任務了,是不是就徹底失去了方向。
但這一刻,聽到不用再做任務,薛鏡辭的心竟沒有空虛的感覺,反倒是被許多情緒給塞滿了。
他似乎有很多想做的事。
想看裴荒修煉他的功法,成為當世最強的人。
想以后找個地方隱居,院子里種上一棵大楓樹……
薛鏡辭終于有些明白什麼是感情。
它不像力量那樣容易看見,卻能讓一個靈魂枯竭的人,重新擁有蓬勃的生命。
薛鏡辭沉思之時,謝爭和蕭尋已經將這些年的愧疚盡數吐露。
裴荒看著兩人,說道:“都說完了?”
兩人看向裴荒,以為他也要說些什麼,誰知裴荒竟擡手施了個障眼法,將薛鏡辭一提,抗在了肩膀上。
他們反應過來,追過去時,卻只撞上一堵無形的陣法墻。
薛鏡辭只覺得自己的視線瞬間倒轉,耳邊傳來呼呼風聲,等反應過來時,已經被裴荒帶到了魔宮下的一處密室里。
他伸手扯了扯裴荒的衣袖,手示意他將自己放下來。
待到重新站穩之后,薛鏡辭才發現這里竟是一間華麗的婚房。
他盯著裴荒看,忽然開口,篤定地說道:“你早就計劃好了。”
無論是謝爭和蕭尋半路搶親,還是他與兩人心平氣和地談了一次,又或是這間無人能夠打攪的婚房。
都是裴荒早就計劃好的。
裴荒蹭到薛鏡辭身邊,笑起來道:“師父,你聽我解釋。”
薛鏡辭猜得不錯,早在得知謝爭與蕭尋重新回到魔界之時,他就已經想好了一切。
對這兩個人,裴荒的心情極為複雜,一方面恨不得他們永遠消失在薛鏡辭的面前,另一方面,也知道他們兩個是解開薛鏡辭心結的關鍵。
可他又擔心,薛鏡辭畢竟也曾與這兩人有過美好的過去。
萬一他真的可憐起這兩個逆徒……
所以裴荒才故意引他們前來搶親,又露出真容激怒他們,好讓他們對自己動手。
“我那時候想,要是讓你看到他們聯手欺負我,就算有幾分心軟,也肯定是更心疼我。但出手的時候,想到他們對你不好,力道稍微重了些……”
他說這話時,整個人都挨到薛鏡辭身邊,明明身形高大,幾乎能將薛鏡辭整個人都籠住,卻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樣。
好像先前兇神惡煞,暴揍了謝爭和蕭尋的并不是他。
“……好了。”薛鏡辭擡手摸了摸他的頭,讓他靠到自己肩膀上:“打他們太用力,手疼不疼。”
裴荒當真將手伸到薛鏡辭面前,配合他的話道:“當然疼!”
然而薛鏡辭卻看到裴荒手上覆著一層厚繭,斑駁又粗糲。
裴荒一瞬間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攥起手收回來,又說道:“讓他們先對著我說,這樣師父就不必被過往束縛,可以站在旁觀的位置,看清這一切。”
薛鏡辭微微愣住。
裴荒說的不錯,假若蕭尋和謝爭一開始就跪在他面前,他或許真的會想起過去的事情,總覺得身為師父的自己,也有許多做得不對的地方。
可站在人群的時候,他仿佛不再是這兩個人的師父,而只是一個路過的無關之人。
跳出這個身份,薛鏡辭心里的枷鎖仿佛也松動了。
也許徹底放下曾經的師徒情分,對他,對謝爭和蕭尋才是最好的結局。
裴荒說了半天,將頭從薛鏡辭肩膀上擡起來,試探著說道:“師父,我看他們雖然可恨,倒也有可憐之處……”
薛鏡辭搖搖頭。
這世上可憐之人何其多,但并不是所有人自己受了傷,就要讓別人也跟著傷痕累累。
他看向裴荒道:“不提他們了,說說你自己吧,你有沒有可憐之處?”
薛鏡辭雖然也從旁人口中聽到了裴荒的過去,卻還是想聽這人自己說。
裴荒怔了怔,片刻后目光柔軟下去,唇角也輕輕勾起。
“那師父可憐可憐我吧,我從小就……”
薛鏡辭神情一肅,等著裴荒說下去,誰知裴荒卻話鋒一轉地說道:“從小就沒夫人。”
他微微蹙眉,伸出手指朝裴荒眉心不輕不重地點了下,輕聲斥道:“正經些。”
裴荒感受著眉心的冰涼,討饒道:“弟子知錯。”
說罷繞到薛鏡辭背后,伸手環住他,好讓薛鏡辭沒法看清自己的表情。
裴荒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但薛鏡辭這樣問他,他腦子里竟瞬間浮出了自己小時候的模樣。
髒兮兮的討人嫌,倔強又執拗,像是山野田間被隨時被人踹一腳的野狗。
遇到薛鏡辭以后,這人總是罰他去打水,打來的水全都放在缸里。
他掃完落葉要洗手,吃飯前要洗手……
裴荒有時候想,薛鏡辭是不是嫌他髒,可是那人后來又握著他的手教他練劍。
養在薛鏡辭身邊,裴荒漸漸變成了一個干干凈凈的小孩。
可是他心里,還有著對這世間諸多不公的憤懣,對自己身世的怨恨……
直到薛鏡辭教他修複好毀壞的東西,讓他明白農人的辛苦,他心里的髒污好像也被擦拭干凈。
……
裴荒靠著薛鏡辭,低啞的聲音帶著幾分鼻音,低低說道:“師父記不記得,你曾經問我,當年教過我什麼。”
薛鏡辭自然記得。
“劍術和書法,還有些我不知道的……”
裴荒抱著他的手收緊了幾分,打斷道:“還有愛。”
“也許師父自己沒有察覺,但你愛著世人,才會替他們除妖,才會賣掉神牌讓他們能夠過冬。”
而他,也是這世人的其中之一。
從那時候起,他不再和過去一樣憎恨周遭的一切,世事艱難,有人跌入污泥,恨不得將其他人也扯下去。
但也有人,會從污泥里爬出來,然后告訴別人:別走這里。
薛鏡辭聽著裴荒的話,眼眸中情緒翻涌,抓住裴荒的手,去拿桌幾上的合巹酒。
先前兩人都默契地沒提洞房之事,畢竟先前在鬼珠幻境中,結親是真,洞房是假。
但薛鏡辭這番動作,顯然是在告訴裴荒,結親是真,洞房也是真。
他是真的愿意,同裴荒結為道侶,從此同心同行。
兩人將這酒一飲而盡,裴荒忍不住側頭去看薛鏡辭。
紅燭晃動,薛鏡辭的臉冰冷似雪,纖長的手指握著杯身,明明穿著喜服,卻仍舊是寡情淡欲的模樣。
裴荒微微探身,一手撐在薛鏡辭身側,將他整個人籠在陰影下,一手去解薛鏡辭的衣襟。
紅色的喜服從薛鏡辭肩膀處滑落,薛鏡辭下意識伸手摁住,阻止衣衫繼續滑落下去。
他腦子里的弦瞬間緊繃了起來。
裴荒察覺到薛鏡辭的抗拒,停下了動作,視線落到薛鏡辭瑩白的手腕上,就見那上面還纏著紅繩,豔麗得像是落在雪堆里的寒梅。
他齒間發癢,忽然俯身咬住了那截紅繩。
紅繩纏過唇齒,裴荒的額頭抵上薛鏡辭的頸窩,輕輕地拱動廝磨。
他分明叼著紅繩,可舌尖卻不老實地順著紅繩滑落到薛鏡辭的手腕上,滾燙得驚人。
薛鏡辭從未被人這樣觸碰過身體。
他向來情欲淡漠,本能地抗拒這種觸碰,但身體卻隨著裴荒的唇齒一起發燙,滋生出難以言說的歡愉。
薛鏡辭閉上眼,揚起修長如鶴般的脖頸,喉結輕輕滾動,壓抑著險些脫口而出的呼聲。
下一刻,裴荒終于咬開了繩子,仿佛有什麼禁錮也隨之消失,他伸手扶住薛鏡辭的后頸,輕輕咬住他滾動的喉結。
酥酥麻麻的癢意從脖頸蔓延而下,一直蔓延到薛鏡辭被喜服包裹的身軀。
“你……做什麼……”
裴荒松開薛鏡辭,擡起濕紅的雙眼,伸手摩挲著薛鏡辭的喉結,呢喃道:“師父,我想親你。”
“要怎麼做,你教教我。”
薛鏡辭緊抿的唇再次掀開,呼吸越發急重,啞聲揭穿他的心思:“教什麼。”
“你分明,就已經無師自通。”
紅燭搖曳,兩人視線勾纏在一起。
裴荒低喘著笑了起來,終于徹底解開薛鏡辭的衣襟,兩人一起滾落到了紅色錦被之中……
第七十四章
一夜荒唐。
系統看著睡在一起的兩個人嘆了口氣, 幸好它昨天已經提前下載好頂級的打碼系統,要不然就要被鎖了。
屋子里彌漫著情欲的氣息,裴荒先醒來,貪婪地用視線去描摹薛鏡辭的容顏。
薛鏡辭的脖頸上還留著曖昧的咬痕, 墨黑的長發垂落在頸間, 胸膛微微起伏著。
察覺到薛鏡辭睫毛顫動, 裴荒忍不住又吻了吻他紅潤的嘴唇,然而這一次薛鏡辭卻沒躲,反而伸出舌尖反客為主, 莽撞地吻了上去。
裴荒任由他在自己唇齒間攻城掠地,直到薛鏡辭松開他,才伸手扶住那人瘦削的身軀,在后背上輕輕拍了拍, 哄道:“昨夜讓師父疼了, 是我的錯。”
薛鏡辭冷冷將他的手拍下去,瞥他一眼,沉聲道:“住口,不許再說。”
說罷他作勢要將裴荒踢下床, 裴荒順著床榻滾下去, 半跪下來,頭抵在床邊看向薛鏡辭, 說道:“師父,我不上去。”
“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薛鏡辭不想說話, 只是聽裴荒語氣小心翼翼, 最后還是擡起手, 輕輕勾了勾裴荒的手指。
那手指雪白剔透,指尖染著紅意, 勾得裴荒又開始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裴荒看向薛鏡辭眼底的烏青,知道自己昨夜鬧得太兇,心底生出幾分后悔,便主動拉過被子將薛鏡辭遮的嚴嚴實實,然后背過身去。
“師父再睡會兒。”
“我守著你。”
薛鏡辭閉上眼,卻睡不著。
他體溫總是很低,像是快捂不熱的寒冰,唯有昨夜,那堅冰仿佛融化一般,讓他整個人從靈魂到身體都炙熱起來。
“上來。”
裴荒閉緊了嘴,老老實實上了床榻,再也不敢有逾矩的行為。
直到看見薛鏡辭閉著眼睡不安穩,他才小心翼翼伸手將人摟進懷里。
薛鏡辭還想說什麼,但嘴唇還腫痛著,便背著身不看裴荒,努力放緩了呼吸。
溫熱的體溫從背后傳來,將他整個人包裹住,薛鏡辭起初還在想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漸漸地就放松下來,又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到了中午。
薛鏡辭醒來時,屋子里的氣息已經快要散干凈,余下的那一丁點氣息,糅著食物香甜的味道,顯得溫存而繾綣。
他咬了一口裴荒遞來的糕點,神色已經恢複如常。
裴荒暗自松了口氣,卻也發愁下一次這般耳鬢廝磨究竟是什麼時候。
尊主大婚有十日的假期,他好不容易才跟心心念念的人結為道侶,自然想過幾日不被外人打擾的生活。
這般想著,裴荒看向薛鏡辭問道:“師父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薛鏡辭沉思片刻,道:“我想去天門陣法里面看一看。”
他喜歡鉆研陣法之道,修補天門陣法時,就放出神識淺淺查探過里面的構造。
但他知道那不過是冰山一角。
先前下界穿過天門陣法時,旁人都關閉了五感怕被濁氣侵蝕,唯有他沒有,甚至還從天門陣法里聽到了聲音。
難道那些妖獸真的都還活著嗎,它們究竟被禁錮在哪里?
裴荒此刻自然是對薛鏡辭百依百順,當即答應道:“王印里提過進入天門陣法內部的方法,若是師父想去,我們今日就出發。”
兩人一拍即合,避開外人視線,去到了魔界的幽冥河邊。
這里是魔界的禁地,傳言河水不僅會化去人的血肉,還會將靈魂永遠囚禁在里面。
但如今兩人卻知曉,這只是個危言聳聽的傳言。
幽冥河之所以成為禁地,是因為里面藏著進入天門陣法的傳送陣。
兩人跳入河中,一路下潛,終于望見了河底的祭壇。
循著王印記憶轉動機關,不多時,祭臺上泛起冷硬地光華,將兩人盡數包裹。
周圍的氣息瞬間變得陰冷污濁,甚至比魔界還要冰冷。
兩人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只妖獸便朝他們撲了過來。
裴荒就立刻揮劍抵擋,劍氣刺破妖獸的皮肉,濺出烏黑的血花。
血腥氣彌漫開來,裴荒暗道不好。
此地妖獸衆多,這血腥氣一旦散開,很快就會引來更多的妖獸。
兩人轉身欲走,卻還是太遲了,一群禿鷲俯沖而下,爭著去啄食地上的尸體。
尸體很快被啄食干凈,沒能搶到食物的禿鷲猛的轉頭,嗅到了薛鏡辭和裴荒身上鮮肉的氣息。
它們瞳孔散發出紅色幽光,口中冒出尖利的怪叫,朝二人追去。
薛鏡辭眼神一戾,知道一旦被它們圍困住會十分麻煩,便放出神識,極力感應著周圍的結界與陣法。
很快,薛鏡辭就發現東南方向有一個困陣。
他拉著裴荒朝困陣的方向跑去,那些禿鷲似乎生了靈智,見追不上他們竟又發出尖利叫聲,吸引附近的其他妖獸前來阻攔。
系統緊張得喵喵直叫,它本以為兩人剛結為道侶,應當是要找一處地方好好度蜜月,誰知道薛鏡辭膽子這麼大,竟敢去闖這世間最為神秘可怕的陣法。
而裴荒也陪著他鬧,大有薛鏡辭想做什麼他都奉陪的架勢。
“宿主,這邊!”
兩人朝著困陣方向走,一路數不清到底斬殺了多少妖獸,終于進了困陣。
跟來的妖獸,很快被困陣中源源不絕的結界與幻境阻隔,再也無法靠近兩人。
裴荒微微蹙眉,不知為何,這陣法里似乎藏著一股力量,與他身上的血脈之力互相拉扯,令他氣血有些翻涌。
他壓下這股怪異的感覺,第一時間去查探薛鏡辭有沒有受傷,見他無事才松了口氣。
薛鏡辭注意到裴荒的動作,忍不住抿了抿唇。
以前在自己原本的世界時,薛鏡辭每天睜眼就要面對殺戮,早就習慣了這種時時刻刻置身于危險中的情況。
可那個時候,他一直是一個人。
如今卻有一個人,會緊跟在他身邊保護他,去看他有沒有受傷。
兩人打坐調息片刻,薛鏡辭放出神識查看起起這個困陣來。
天門陣法設立之初,就是為了困住妖族,所以內部是由大大小小的困陣組成的,宛若一個大型迷宮。
到了外圍才是防御和攻擊陣法,也就是薛鏡辭當初修複的那些。
每個困陣都有生門、傷門和死門,間隔一定時辰便會變換位置。
薛鏡辭做起事來總是十分專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幾乎完全沉浸在鉆研陣法之中。
只有當陣門位置變換之時,才會起身帶著裴荒換位置。
系統覺得無聊,又必須忍著,不敢在腦海里打擾薛鏡辭。
于是它又變換成小貓的模樣,在宿主附近打著滾玩。
眼看七日過去,這陣法內部除了冰冷生硬的陣石,就是茫茫云氣,讓人仿佛被關了緊閉般焦躁。
系統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
誰知它這一開口,竟不是喵喵叫,而是不小心說出了人話。
它趕緊用爪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卻對上了裴荒驚詫的眼神。
糟糕!
裴荒將小貓拎起來,蹙眉問道:“你是妖?”
系統這才松了口氣。
想到他們如今身處的地方,就是妖族的大本營,它一只小貓咪會說話也沒什麼奇怪的。
這麼一想,系統徹底放下心來,看向裴荒的眼神也亮如火炬。
它正愁無聊,如今正好和這小鬼好好的聊聊天。
這想法倒是與裴荒不謀而合。
他其實早看出來,薛鏡辭身上有秘密,只是薛鏡辭不主動提起,他便裝作不知。
這小貓看起來傻兮兮的,說不定能套出幾句話。
一人一貓嘀嘀咕咕聊起薛鏡辭的事情,還沒說上幾句話,裴荒忽然感覺到一陣劇痛自丹田中傳來。
他全身冒汗,只覺得有股力量在拉扯他體內的魔氣。
就像是……金池曾經提到過的,他的娘親一旦與自己的弟弟靠近,力量就會彼此吞噬。
難道這云海之中,竟藏著那殺人兇手的力量?
裴荒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心緒,這些年他一直四處打探消息,可線索卻斷在了風魔那里。
會是誰……
裴荒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已經徹底恢複了冷靜。
顯然,這力量是曾有人動過天門陣法,殘留在陣石里的余力。
那個人并不在這里,但實力一定極強,才會令裴荒體內的血脈之力不受控地朝身體外涌去。
裴荒瞳孔燃起血影,毫不遲疑地盤膝打坐,努力將血脈之力收回身體,同時又想辦法吞噬殘留在陣石上的力量。
不知過去多久,裴荒感覺到一股與自己同源的力量沒入身體里。
就在這時候,異變陡生。
那陣石上的殘余的力量,也一并被他吸入體內,卻難以控制,在他體內橫沖直撞起來。
裴荒努力封存這股力量,可他的心卻突兀的蕩開一股強烈殺機。
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薛鏡辭第一時間察覺到裴荒的異常,伸手扶住他,問道:“怎麼了?”
裴荒咬牙忍住體內的劇痛,安慰道:“這里有股力量,與我體內的力量同源,我將其吸入體內,但……”
他有些說不下去,只覺得殺戮的念頭在心底瘋狂涌動,幾乎要成為他的本能。
裴荒擡眼,舔了舔渴望撕碎一切的牙尖,視線定定落到被困陣絆住的妖獸身上。
薛鏡辭盯著裴荒,自然看清了他雙目中渴血的冷光,心底咯噔一下。
魔修功力越高,越難以壓制殺戮的念頭,一旦放任這殺心,道心就會被徹底侵染,再難以回頭。
明明裴荒之前一直都能控制住對殺戮的渴望,想來是這這股外來的力量影響了他。
究竟是什麼人留下的力量,殺性竟如此之重!
薛鏡辭沒有猶豫,伸手去抓裴荒的手,冷聲道:“將那力量通過雙修之法渡給我。”
裴荒眼中的殺氣凝滯住了,短暫的恢複了清明。
他沒想到,薛鏡辭會這麼快就重提雙修之事,卻是為了這個緣故。
裴荒強壓□□內的疼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打趣道:“師父,白日宣淫不合禮數……”
“我能忍住。”
薛鏡辭卻無法看著裴荒獨自承受這樣的痛楚。
但雙修,一個人可修不來,顯然這人打定主意不愿讓他承受這股力量。
薛鏡辭抿唇想了想,忽然想起裴荒扯開他衣襟的的模樣。
他為何不能對裴荒用強?
薛鏡辭擡手,搭上裴荒的衣襟,正要用力扯開,忽然嗅到一股與衆不同的氣息。
是凝心草。
薛鏡辭面上閃過喜色,這草藥一旦服下,就能讓人恢複清醒,正適合此刻的裴荒服用。
薛鏡辭不再遲疑,直接伸手將裴荒劈暈,叮囑小貓看好他。
他鼻尖動了動,循著氣味找過去,果然看到一大片草藥。
或許是因為沒有人跡,這天門陣法內的草藥肆意生長,粗略一看至少在千年以上。
只是這些草藥有些是能治病的良藥,有些卻是劇毒之物,竟相生相克地長在一處,十分詭異。
尋常人或許就此放棄,不敢靠近毒草,但薛鏡辭體質特殊啊,可以吞噬毒草釋放的毒素。
他沒有遲疑,就朝毒草走去,想要找到藏在其中的凝心草。
這片毒草長在一座高聳的巨門之后,薛鏡辭不敢妄動,先放出神識小心查探。
很快,他就發現這巨門也是個陣門。
陣門每隔一段時間會關閉,激活地上的幻陣與結界,充斥著可怕的殺機。
只有再次變為生門時,才會開啓。
如今正是生門開啓之時,但很快就會轉為死門。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薛鏡辭不再遲疑,小心地朝毒草靠近,離得越近,周遭的毒霧也越發濃郁。
無數毒氣試圖侵入他的體內,都被薛鏡辭盡數吞噬干凈。
終于,薛鏡辭看到了長在毒草之下的凝心草。他俯身折下,然后快速地走出那石門,卻忽然察覺到有人在靠近。
是蕭尋。
可是蕭尋……怎麼會出現在天門陣法之中?
四目相對,蕭尋眼中涌出急切之色。
離開魔界后,他悄悄進入天門陣法采集煉蠱之物,卻不想竟在這里撞見了薛鏡辭。
他本不該現身,卻在見到那人孤身闖入毒霧時,再也無法保持理智。
蕭尋大步上前,攥住薛鏡辭的手,一只蠱蟲從他衣袖間滑落,沿著朝薛鏡辭的指尖攀上去。
一看到蠱蟲,薛鏡辭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先前他好幾次,都栽在這陰毒之物上,甚至被操縱著對蕭尋生出愛意。
這人明明昨日才跪在他面前懺悔,此刻又死性不改,還拿這髒東西對付他。
薛鏡辭不再遲疑,反手一擰,就將蕭尋重重摔到地上。
他本要抽劍教訓此人,卻忽然察覺到陣法在顫動。
身后的巨門轟隆作響,漸漸閉合起來。
顯然很快就要變成死門。
薛鏡辭不再遲疑,毫不遲疑地朝蕭尋揮出一道劍氣,恰好將他拍入了那死門后面。
蕭尋猝不及防地跌入巨大的陣門里,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門閉合,而他腳下驟然生出許多充滿殺機的結界。
蕭尋瞪大了眼睛,他怎麼都不敢相信,師尊竟會將自己關入這暗無天日的死門里。
他雖不通陣法之術,但也知道死門一旦關閉,里面的殺陣就會啓動。
師尊竟然這麼恨自己。
薛鏡辭冷冷地盯著蕭尋,說道:“我這輩子最恨蠱蟲這種東西。”
聽他說起蠱蟲,蕭尋這才反應過來,先前放出的蠱蟲已被薛鏡辭一劍斬斷。
蕭尋用手指死死扣住即將徹底閉合的石門,用盡一切的力氣,又取出一只蠱蟲朝薛鏡辭丟去。
“師尊,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這是可以解毒的蠱蟲……”
蕭尋隔著縫隙,死死盯著薛鏡辭的背影,然而他們的距離太遠,蠱蟲最終只是掉落在薛鏡辭腳邊。
那人沒有回頭。
蕭尋只覺得一顆心都抽痛到了極致,陣門緊緊閉合,險些夾斷他的指骨,他卻沒有將手收回,用盡力氣喊道:“師尊,我真的從沒想過害你!”
轟隆。
陣門徹底閉合,蕭尋脫力般地坐到地上。
他雙眼發紅,自言自語道:“我真的沒想害你,即便是當年將你關起來……也只是想救你,不想你重蹈覆轍,再去救謝爭,和前世一樣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我只是妒恨,只是不甘……
蕭尋閉上眼睛,突出一口血來,一時間氣血逆行,竟開始走火入魔。
他陷入自己的心魔之中,迷失在夢魘里。
夢里,他追著薛鏡辭的背影,卻怎麼都追不上,直到失去力氣,眼睛里的光澤徹底消失。
他想起母親詛咒他不該降生。
但捂著心口卻又想,可是啊,可是你當年也曾是唯一對我伸出手的人啊……
蕭尋低垂地睫羽顫了顫,拼命地麻痹自己。
師尊沒有拋棄我,師尊會來接我的,師尊沒有拋棄我,師尊會來接我的……
然而,當腳下那充滿殺意的結界徹底亮起時,蕭尋眼底的光終于黯淡下去。
死門之外,薛鏡辭本來要走,卻被小莓果抓住了衣擺。
小莓果捏起孤零零落在地上的蠱蟲嗅了嗅,竟抱起來順著衣擺爬上薛鏡辭的手臂,遞到他的掌心。
下一秒,蠱蟲動了起來,并沒有進入薛鏡辭的身體,只是輕輕咬了他一口。
薛鏡辭眼中露出詫異之色。
先前他雖然吞噬了大部分毒素,但靠近凝心草時,擔心將草藥也吞噬掉,就沒再用那股力量。
他本打算等離開后再處理體內的毒素,可那蠱蟲咬了他以后,體內的毒素竟然消失不見了。
系統遲疑片刻,說道:“那蠱毒,好像還真不是害人的東西,宿主你不回去看看蕭尋嗎?”
那可是死門!
薛鏡辭聞言腳步頓了下,忍不住回頭朝死門看了一眼。
然后他轉身大步離開:“不必了,這死門再過片刻就會輪換,我不想再和這樣的人産生瓜葛。”
系統怔了怔,忍不住嘆了口氣。
或許蕭尋永遠也不會知道,即便他先前那樣傷害薛鏡辭……
薛鏡辭也曾為他,猶豫了一瞬。
第七十五章
兩人很快趕到了裴荒所在的地方, 薛鏡辭拿出草藥,小心翼翼撬開裴荒的唇齒,將草藥喂給他。
裴荒原本咬緊牙關忍痛,可在觸碰到冰涼手指的瞬間, 立刻松了力氣, 牙關打顫卻怎麼也沒有用力去咬。
薛鏡辭嘆氣。
那日雙修的時候, 裴荒還不清不重咬他,此刻神志昏沉,卻仍舊記著不能傷害他分毫。
他放輕聲音哄道:“吞下去。”
裴荒神志不清, 卻遵循本能聽薛鏡辭的話,將那草藥吞吃下去。
咽下草藥不久,裴荒體內躁動的魔氣一點點平複,眼中濃郁的殺機也漸漸消減。
薛鏡辭默默守在他身邊, 足足過去了一天一夜。
裴荒終于徹底恢複意識, 他睜開眼,視線落到自己與薛鏡辭交握的手上。
這幾日他與體內翻涌的魔氣爭斗,好幾次神志不清,卻始終感覺到有一只冰涼的手在握著自己, 令他失控的理智一點點冷靜下來。
小貓湊到裴荒身邊, 心有余悸地揚了揚尾巴。
這一次,它總算是見識到了魔功的厲害, 好幾次裴荒睜開眼,雙眼卻是冰冷通紅的, 眼里仿佛燃燒著兩簇火焰, 殺戮的本能被徹底激發出來。
見裴荒沒事了, 薛鏡辭起身道:“既然這股力量與當年殘殺你爹娘之人有關,我們不如再去周圍探察一番。”
裴荒也有這個打算, 兩人離開這處困陣,望著宛如迷宮一般的天門陣法,一時又不知該從何查起。
薛鏡辭想了想,依稀記起自己當年修複天門陣法之時,曾在里面加了一道鏡子陣法。
那陣法里有他的神識,若是旁人觸碰過,或許會留下蛛絲馬跡。
他看向裴荒道:“不如去我先前布下的陣法里看看。”
裴荒一愣:“你布下的陣法?”
他從未生出這麼大的好奇。
要知道天門陣法平日里都被厚厚的云海所覆蓋,也就只有十年前魔族進攻時,那云海才有片刻的散開,露出底下的真容。
難道薛鏡辭那時候也在上面……
裴荒壓住心底的驚詫,跟在薛鏡辭身后,不知做了多久,才見到一個極為精妙小巧的陣法。
薛鏡辭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自己布下的陣法。
那日形勢緊急,他將陣石盡數打入陣法中,只能憑借神識勉強感知方位。
他走上前,摸了摸陣石,并未察覺到有什麼異樣,不免頗為失望地嘆了口氣。
裴荒輕輕捂住他的嘴,好讓他別再嘆氣。
“別急。”
“那人既能進入天門陣法,想來定與正道有關系。卻又能讓風魔替他辦事,還知曉我娘親身上力量的秘密,必定是個心思縝密,善于僞裝之人,怎會輕易就露出破綻?”
他嗓音低啞,卻莫名有種讓人心安的力量,薛鏡辭煩躁的心緒被牽引著,輕輕回落下去,終于又有了踏實之感。
敵人隱在暗處,他若是再自亂陣腳,便真就猶如籠中困獸了。
裴荒見薛鏡辭眉頭稍稍舒展,有心引開話題,指著陣石問道:“這陣法叫什麼?”
薛鏡辭想了想,道:“沒有名字,姑且叫做鏡子陣法吧。”
“鏡子陣法?”裴荒越發好奇:“是用來攻擊的,還是防御?”
薛鏡辭搖頭,低聲解釋起來。
當日謝爭和一衆弟子登上天門陣法,修複被魔修大軍損壞的陣眼。
薛鏡辭出手相助后就打算離開。
只是將走之時,他忽然想到,將來為了防止魔修再次進攻,正道一定會傾盡全力加固天門陣法。
一旦陣法加固,那麼落到下界的光亮就會越來越少。
可修士們并不明白,光對于下界之人的意義。
畢竟他們修煉之時,為了心神合一,時常會選在黑暗無光的山谷或密室里閉關打坐。
百年光陰亦不過是彈指一瞬。
可對于下界普通人來說,黑暗與孤寂足以讓大部分人陷入絕望與瘋狂之中。
所以他忍不住又布下一道陣法,想要借助這陣法反射些許光亮,落到下界里。
“就像是一面鏡子,所以叫鏡子陣法。”
裴荒聽著薛鏡辭的解釋,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回到了十年前。
天門陣法上正魔二道斗法之時,他就在下界。
普通人不清楚陣法上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光明一點點消失,漩渦般的黑暗將所有人吞沒。
隱約的啜泣聲從身后傳來,裴荒下意識轉頭,就見一個婦人舉著油燈,從屋子里走出來查探情況。
燈火靜靜地灑落,光斑落在裴荒腳邊。
可還沒等他看清,婦人就吹熄了燭火。
黑暗中傳出幼童哭泣的聲音:“娘,我好害怕,為什麼不點燈?”
婦人拍了拍他的背,輕輕道:“今后的光只怕會越來越少,這蠟燭要省著用才行。”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哭泣,然而黑暗之中,忽然有一道光束降臨,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用力撕裂了黑暗。
不知過去多久,人群才如夢初醒般地動了起來。
婦人擡起衣袖,擦了擦布滿淚痕的臉,一轉眼就看到自家男人,也在隱忍的哭。
黑暗里,大家尚能放縱自己宣洩情緒,如今有了些許光明,頓時覺得羞恥。
他們年紀這麼大了,竟還和孩子一樣無助哭泣,是在有些丟人。
婦人輕笑一聲,一手牽起男人,一手牽住孩子,快步朝自家的小店走去。
“五郎快來與我一同磨豆子,明日早上還要賣豆腐腦呢。”
其他人也紛紛動起來,為了生計而忙活。
明明只有一點微弱的光亮,這些普通人的身上卻又生出希望。
……
裴荒回過神,朝薛鏡辭看去。
他的目光里摻雜著許多複雜的情緒,有敬佩,有心疼……
這些年,并沒有人知曉薛鏡辭做了什麼。
與林肅等人重逢時,裴荒就特意問了天門陣法上發生的事情。
可沒有人親眼看到薛鏡辭是如何修複陣法,只是從謝爭口中得知他才是那個力挽狂瀾之人。
甚至年歲越久,越多人懷疑謝爭那樣說只是出于愧疚。
在他們的記憶里,薛鏡辭只是個資質普通,修為平庸,對劍術和陣法之道頗為精通的修士。
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做完了一切,然后傷痕累累地躺在地上。
若是他沒有撿到薛鏡辭……
裴荒呼吸一滯,感覺整顆心都被攥緊了。
薛鏡辭見他神色不對,以為是體內魔氣又翻涌起來,連忙伸手握住裴荒的手。
而裴荒卻反握住他,往自己懷里一帶,輕輕抱住了他。
裴荒低下頭,低聲道:“要是我早些變強……”
早些激發出血脈的力量,就能與這個人比肩,不會讓他孤身一人去做這些事。
薛鏡辭忍不住擡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以作安慰。
他們在異世界里過了幾個月,而這邊卻過去了十年。
大家都變了,就連謝爭和蕭尋都變得成熟不少,一個更加內斂深沉,行事霸道不容置疑。
一個褪去曾經的戰戰兢兢,舉手投足間都有了上位者的游刃有余。
但是裴荒才二十歲。
是在外人面前張揚桀驁,此刻卻乖乖望向他的青年。
薛鏡辭淡淡道:“我比你大許多,自然可以承受更多的重擔。”
“但你是我最好的弟子,將來定會超過我。”
裴荒驟然用力,將薛鏡辭緊緊抱住。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在心里發誓,總有一日會成為讓薛鏡辭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兩人不知抱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一道不好意思的聲音。
“抱歉,打斷你們片刻。”
裴荒神色驟變,下意識地護住薛鏡辭,冷冷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一道虛無的人形從陣石上顯露出來,自我介紹道:“我是天門陣法的陣靈。”
它沒有五官,但薛鏡辭卻感覺它似乎在看著自己。
陣靈身形輕動,飄到薛鏡辭身邊。
它雖是陣靈,卻是凝聚五位大能的心血而降生。
生來就是為了保護此方世界。
然而如今危機顯現,它卻不知該如何阻止這一切,直到聽見薛鏡辭與裴荒的對話,才終于下定了決心要現身一見。
“你既能布下這樣的陣法,又不惜耗盡體內靈氣也要修複天門陣,我愿意信你。”
說罷,陣靈主動將手遞給薛鏡辭:“當年布陣之人立下規矩,不允許任何人認主陣法,我只能帶你看一看這陣法的全部構造。”
薛鏡辭原本還將信將疑,但很快,他就感覺到自己的神識徹底鋪開,不再被禁制與結界所影響。
整個天門陣,在他面前一覽無遺。
薛鏡辭下意識看了眼蕭尋被困住的地方,卻沒有再見到他的身影。
想來是陣門變換,他已經逃出去了。
薛鏡辭沒多想,繼續查探起整個陣法來,越看越覺得陣法精妙,環環相扣。
陣靈沒有出聲打攪,等薛鏡辭看完了才說道:“我今日帶你看了天門陣的構造,是希望你能集結力量,將天門陣法擊破。”
薛鏡辭難掩詫異之色,追問道:“可天門陣一破,里面的妖族不就盡數逃出去了嗎?”
陣靈身形晃了晃,明明沒有五官,卻隱約露出生氣的模樣。
“布下陣法之人,怎會沒想到這一點。你也看到了,這陣法內的陣門隨時都在變換,一旦陣破,所有陣門都會變成死門,與里面的妖獸同歸于盡。”
“當年那些妖獸實力太強,即便是世間實力最強的五位修士聯手,也難以將它們擊殺,這才選擇先用陣法困住。”
“他們給后人留下密令,只要修士源源不斷向陣法內注入靈力,積蓄力量,就能徹底激發里面的殺陣。”
“殺陣一啓,便是破陣之時!可是……他們神識隕落,身死道消,以為留下萬全之法,卻錯估了人心。”
陣靈拔高了聲音,怒意再也無法遮掩:“不過短短百年,上界因天門陣法的存在,靈力盡數彙集于此,修煉起來事半功倍,卻再無人提及破陣一事。”
“就連向陣法內注入靈力之人,也越來越少……不然當日光憑魔修大軍,怎能輕易就撼動這陣法。”
陣靈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它被困在這空寂無人的大陣里,日日看著下界與上界發生的一切。
上界修士實力越來越強,而下界之人卻連光都被剝奪。
但它卻無力阻止,甚至不敢輕易顯露身形,怕被人徹底抹消。
陣靈望向薛鏡辭,因為見識了人心,它早就發誓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
可眼下,危機迫在眉睫,而薛鏡辭又恰好是那個布下鏡子陣法之人。
他應該與其他修士不一樣。
不會為了提升修為,而漠視其他的一切。
況且……這人對蕭尋下手時毫不留情,必定不是蕭尋的人。
陣靈心中掙扎幾下,最終還是開口道:“我知道你認識蕭尋,但你一定不知道他都做了什麼。”
“他與天門陣法內的妖族做了交易,要借妖族至寶涅槃血去渡雷劫。”
“渡劫前,他會把天門陣法徹底封鎖,將上界修士都作為祭品獻給妖族,好恢複它們的實力……你們必須趕在他動手以前破開天門陣,否則就來不及了。”
第七十六章
薛鏡辭沒說話, 腦中卻浮現出先前蕭尋被他關進死門時的眼神。
那時候,他是真以為這人有心悔過,卻不想在蕭尋心中,追求權勢和力量勝過其他的一切。
薛鏡辭眼神微凝, 許久才看向陣靈道:“我會想辦法破陣。”
事到如今, 他已經無法抽身事外, 一旦蕭尋的計劃成功,整個世界都會陷入煉獄之中。
陣靈深深地看了他與裴荒一眼,不知今日決定是對是錯, 許久才道:“我送你們離開。”
話音落下,薛鏡辭和裴荒就被一股柔和的靈氣所包裹,等回過神時,已經落到了下界的一處城池附近。
薛鏡辭垂眸不語, 許久才道:“若我當初不替蕭尋改命, 也許他行事不會這般順利。”
裴荒握了握他的手,說道:“你如今已經徹底知悉天門陣法的構造,只要有足夠多的修士放出力量,就能破開陣法。”
薛鏡辭卻搖搖頭:“單憑魔修的力量還不足以破陣。”
天門陣法極為龐大, 幾乎覆蓋了整個天穹, 想要破開陣法需要同時攻擊九十九處陣言。
裴荒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又從懷中掏出許忘給的信物。
先前許望將琥珀碎片交給他的時候, 曾試圖招攬他進和光會。
雖說裴荒那時候拒絕了,但許忘還是給了他一個信物。
讓他若是改變心意, 就拿著信物去渝城的此處歸。
薛鏡辭看著那信物, 是塊木牌, 上面寫著“和氣生財”四個大字。
看著像是尋常商人懸掛在身上的裝飾。
見他面露不解,裴荒解釋道:“師父聽說過和光會嗎?那是下界最大的散修組織。”
薛鏡辭正要搖頭, 卻聽裴荒講起托許忘送東西之事,瞬間明白過來。
初入上界之時,他就在一處散修云集的山頭住過不少日子。
那里的散修看著獨來獨往,沒想到背后竟有一個龐大的組織。
他眼睛亮了亮,若是再加上這股力量,或許真能破開天門陣法!
薛鏡辭看向裴荒問:“你知道如何找到他們?”
裴荒點頭,視線落到不遠處的渝城里。
天門陣法的陣靈特意將他們送至此地,也許不是巧合,而是有心讓他們去找這和光會。
兩人進了渝城,薛鏡辭下意識朝周圍看了看。
離開多年,這里的鋪子竟大多沒變,還維持著以前的模樣。
裴荒一路打聽,很快帶著薛鏡辭走入一間破落的小酒肆里。
看到酒肆熟悉的名字“此處歸”,薛鏡辭隱約猜到了什麼。沒想到,這和光會幕后真正的主人,就是燕行!
但算算時間,鬼珠幻境里的他還是個與妖族交戰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過去千年之久,他還能活著,想必一身修為已經到了半步飛升的境界。
兩人進了酒肆,里面很是雜亂破敗,也沒什麼客人,果然是此處歸一貫的風格。
燕行神識強大,早在兩人靠近渝城時就已經察覺,早早坐在柜臺后等他們。
只是今日的他,卻不再是薛鏡辭先前所見的那副頹廢模樣。
他刮去了胡子,頭發也妥貼梳好,身后背著一個劍鞘,正朝面前的酒杯里倒酒。
這樣看著,倒還真有幾分當年少年將軍的模樣。
“坐。”
燕行姿態隨意地招呼兩人,仿佛多年不見的老友,只是落到兩人身上的眼神卻如火炬般,似是在研判著什麼。
薛鏡辭喝了一口面前的酒水,發現淡而無味,竟還是那熟悉的摻了水的味道。
只是想到鬼珠幻境里,他與裴荒結親那夜喝的交杯酒,他忽然意識明白了什麼。
過去他一直以為此處歸的掌柜是個奸商,所以才往這酒水里摻水。
可如今想來,那交杯酒亦是寡淡至極。
城主燕回日夜與妖族爭斗,自然是不敢好好醉一場的。
或許燕行喝這寡淡的酒,只是想念姐姐了。
一杯酒下肚,燕行看向薛鏡辭道:“上次那封家書,多謝。你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的,就盡管開口。”
薛鏡辭想起此行的目的,直言道:“我想與你聯手,一同破開天門陣法。”
燕行原本閑適隨意的姿勢微微一變,緊盯著薛鏡辭看了片刻,搖頭道:“這個不行。”
“你如今身份不同,背后是整個魔界的勢力……”
他的話點到為止,但薛鏡辭卻明白了。
魔界荒蕪,這些年魔修也一直密謀破陣,想要搶奪上界的修煉資源。
燕行雖說不屬于那些名門正派,卻也不會貿然與魔界合作。
薛鏡辭有些著急,不知該如何勸說。畢竟陣靈之事虛無縹緲,旁人很難相信。
裴荒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似是無聲的安慰。
他看著燕行身上的劍鞘,問道:“你身上的這個劍鞘,是來自另一方世界吧?”
聽到這話,燕行的神色徹底改變。
燕家人世代守護這柄劍,傳聞此劍是由一位來自異界的皇子帶來,劍中蘊藏神秘力量,能夠破開兩處世界的結界。
燕家的家主當年將劍交給燕回,劍鞘卻給了他。
當年城破之時,他本應戰死在戰場上。
卻在瀕死之時,看到身上的劍鞘驟然綻開明光,等再次睜開眼睛,就落到了另一方世界。
那個世界的力量體系,跟這里完全不同,修行者的實力也更為強大。
燕行留下來學習了他們的功法,養好傷后就馬不停蹄地回來,想要報仇。
誰知道回來后,他在在那邊不過才呆了短短的光陰,這邊卻已經是過了五百年。
妖族已經被封印到了天門陣法里,他想報仇也沒處去去報了。
燕行收回思緒,冷冷看向裴荒,身上的威壓陡然增大,問道:“你怎麼會知道。”
然后他站起身,喚出自己的本命法劍,一柄漆黑如墨的重劍,上面的花紋竟與那劍鞘一模一樣。
見到這劍的瞬間,燕行眼神瞬間變了,甚至險些也站了起來。
但他到底還是壓抑住了內心的激動,等著裴荒開口。
裴荒解下劍,遞給燕行:“先前許忘邀我加入和光會,我沒有答應,如今這劍算是我的誠意。”
見燕行要開口,裴荒打斷道:“你不必急著拒絕,且聽我把話說完。”
“魔界一直也想破開天門陣法,目的雖與和光會不同,但殊途同歸,在達到共同的目的以前,自然不會背刺合作之人。”
他這話說得倒是坦誠,也符合魔界一貫的作風。
若是天門陣法真的破開,那些數不清的修煉資源,魔界修士自然是要爭奪的,這卻是后話。
燕行面上露出斟酌之色。
和光會目前處境很不好,在上界時被謝爭所率領的仙盟修士聯手絞殺,精銳力量損失不少,最后只能退至下界恢複力量。
裴荒看出燕行似有異動,竟直接將劍放在桌上:“若你答應合作,為表誠意,這劍我也可以給你。”
燕行呼吸一滯,許久才道:“你也知道這是把神劍,竟舍得送人?”
裴荒毫不在意地搖搖頭:“法器終究是外物。”
說罷,他又看向燕行身后的劍鞘:“這劍鞘你都能保存得這麼好,那麼這劍放在你這里,也不會埋沒它的光彩。”
燕行緊緊盯著裴荒,腦中電光火石閃過許多想法。
當年薛鏡辭墜落天門陣法,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消失了整整十年后,又和裴荒一起再次出現。
唯一有可能的,是他也和自己一樣去了異世界。
可能借助神劍開啓結界的,除了當年那位皇子的血脈后人,就是做為劍侍的燕家人。
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伸手去握住了劍,觸碰到上面的紋路,他的手竟然有些顫抖。
燕行只是燕家的義子,一直想要成為真正的燕家人。
此刻,當神劍入鞘之時,他的耳邊仿佛響起了當年的金戈鐵馬之聲。
燕家的傳承,終于又在他的手上合二為一。
他看向薛鏡辭與裴荒,問道:“談談吧,你們打算如何聯手破陣?”
這一談,就到了深夜。
薛鏡辭最終還是將陣靈告訴他的事情全盤托出,出乎意料的是,燕行并不覺得驚詫。
“這些年我早就發現,天門陣法不是為了困住妖獸,而是為了殺掉它們。不然和光會破開陣法反倒將妖獸盡數放出,豈不是成了為禍人間的罪人。”
薛鏡辭不再遲疑,又說了蕭尋的事情。
“你說的這人我有所耳聞,短短三年就當上蕭家家主,心智手段皆是常人難以比擬,但……”
“他年紀太輕。”
燕行這麼一說,薛鏡辭和裴荒也有些怔住。
不錯,這些日子以來蕭尋行事瘋癲,以至于他們聽到陣靈所言時,都覺得這是那人會做的事。
燕行相信陣靈不會說謊,必定是親眼看到蕭尋與妖族做交易,才會說出這話。
但蕭尋再怎麼厲害,年紀擺在這里,哪怕是最頂尖的修煉奇才,也不可能這麼快就修煉到即將飛升的境界。
“除非……他和你我一樣有奇緣,也進入過另一方世界。”
兩邊時間流速不同,只有這樣,他才可能年紀輕輕就擁有如此強大的修為。
“不過要進入那個世界,條件極為苛刻,如果沒有這劍作為媒介,就需要身上有那位皇子的血脈力量,且這力量必須極為精純才行。”
聽了這話,裴荒忍不住微微蹙眉。
先前他靠近蕭尋的時候,并沒有感覺到兩個人的力量在互相吞噬。
難道蕭尋的背后還有隱藏的力量?
燕行沒再多想這事,眼下危機將至,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做。
他看向薛鏡辭道:“和光會里亦有不少精通陣法的修士,你如今已見過陣法全貌,能否與他們一起繪制破陣圖,我好讓分散在各處的散修,一起協力破陣。”
薛鏡辭點頭答應。
裴荒也留了下來,只是暗中聯系了河妖,讓他回魔界,召集人手準備破陣之事。
這里之后,薛鏡辭便與和光會的其他散修一起繪制破陣圖,幾乎是日夜不休,終于趕在三日之后就畫好了破陣圖。
裴荒望著幾乎快要燃盡的燭火,視線落到薛鏡辭眼底的烏青上,心底微微嘆息。
他看向薛鏡辭說道:“師父,這渝城我還未曾好好逛過,不如明日一起去城中吃些東西?”
薛鏡辭想到破陣圖已經完成,便點頭答應下來。
裴荒又催著薛鏡辭睡覺,薛鏡辭拗不過他,只好吹熄了燭火,躺到床榻上去。
幾日連軸轉,此刻稍微松懈下來,薛鏡辭就感覺到一陣疲憊涌來,很快便睡著了。
裴荒替他蓋好被子,卻沒立即睡覺,而是與趕來的河妖商議事情。
魔界諸事繁雜,他不回去,要處理的事情就更多了起來。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和薛鏡辭分開。
裴荒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明明是不同的兩個人,卻被一股力量綁在一起,只要分離片刻,就會有拉扯的痛感。
將一衆事務都處理好,已經到了半夜。
裴荒也有些疲累,閉眼睡到薛鏡辭身邊。兩人的氣息與呼吸交纏著,很快裴荒也放松心神,睡了過去。
快要天亮時,薛鏡辭卻忽然驚醒。
他翻身下了床榻,盯著桌幾上的破陣圖看了看,忽然拿起筆修改了幾處地方。
但怎麼改,都覺得不滿意,不由得眉心微蹙。
他扭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時辰尚早,外頭還是漆黑一片,只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與雞鳴。
薛鏡辭坐不住,卷起破陣圖就去了外面,敲響了附近一位散修的屋門。
那散修本是睡眼惺忪,見薛鏡辭神色嚴肅,頓時清醒了。
聽說是破陣圖有問題,他連忙出去叫人,不久就叫來一衆擅長陣法的散修,將小小的此處歸圍的水洩不通。
“薛道友,這破陣圖有什麼問題?”
薛鏡辭說道:“如今陣眼位置雖已標注清楚,但卻沒有考慮其所對應的下界位置。像是這里……”
他伸手點了點某處:“若我記得不錯,這里恰好是一片沼澤,筑基以下修為的修士,恐怕連站都站不穩,更遑論破陣。”
“還有這里……”薛鏡辭回憶片刻,說道:“似乎住著一個與世隔絕的部族,語言不通也十分排外,但卻擅長御獸,要派些人手與那部族首領交流。”
聽他這樣說,衆人面色驟變。
不錯,他們這幾日研究的都是天穹上的天門陣法,但下界地域人文複雜,想要確保破陣時萬無一失,仍有許多事情要考慮。
一時間,許多人面露慌亂之色,但聽著薛鏡辭清冷的嗓音,躁動的心也漸漸沉定下來。
“薛道友,我這就去找之前繪制過的輿圖,對應這破陣圖。”
“我認識一個四處云游的散修,精通異族之語,這就讓他趕去那部族商議破陣之事。”
衆人很快忙活起來,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修補起破陣圖的漏洞。
薛鏡辭這才終于松了口氣,可他心神才剛松懈一分,就忽然想起什麼,心底咯噔了一下。
他竟然完全忘記了和裴荒的約定。
甚至昨夜匆忙離開,也沒和裴荒說一聲要去哪里。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
自己竟然又不告而別了一次。
薛鏡辭眼中難得透出幾分不知所措的迷茫,他獨來獨往慣了,行事很少向旁人說明解釋,若是他覺得有什麼事需要即刻去做,就會將別的人和事暫時擱置。
自然,破陣圖有缺漏之處是極為重要的事,他拋下別的也無可厚非。
但不知為什麼,想到裴荒見不到他時也許會露出空落落的眼神,薛鏡辭的心就莫名難受了起來。
他快步推開門,朝自己與裴荒所住的屋子趕去,心里頭一回生出要好好解釋的念頭。
可還沒走出幾步,薛鏡辭就看到不遠處的屋檐下,裴荒抱著個食盒在等他。
薛鏡辭愣了愣,腳步停在原地。
裴荒原本還在低頭溫著食盒,此刻聽見動靜,若有察覺地擡起頭。
兩人視線交錯,裴荒笑了笑,主動朝薛鏡辭大步走過來說:“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每樣都買了一些。”
薛鏡辭卻沒接那食盒,而是輕聲道:“對不起。”
“離開之時,應該給你留張字條,說好我要去哪才對……”
裴荒怔了怔,沒想到薛鏡辭竟會主動與他解釋。
他回想今日起床時,見到床榻邊空無一人,心中確實生出過一絲緊張與慌亂。
但很快,裴荒就壓下這股念頭,起身去了城里的酒樓,挑了些薛鏡辭愛吃的東西,然后逐門逐戶去找那個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他也沒急著上前,而是靜靜等著薛鏡辭與其他人議事結束。
裴荒捉住薛鏡辭的手暖了暖,這人的手還是和過去一樣冷,像是終年不化的寒冰。
但裴荒卻知道,薛鏡辭的心終究是變得炙熱起來。
他搖搖頭,伸手將薛鏡辭抱住:“我知道師父近來為這破陣之事憂心,若是還要糾結我的事情,想必會更加地勞心勞力。”
這個人向來如此,遇到事情只會自己默默承受,從來感覺不到肩頭擔子的重量。
裴荒不希望,自己也成為這重量的一部分。
他是想要,能夠替這個人分擔,替他遮風避雨。
頓了頓,裴荒道:“我做師父的弟子,做你的道侶,不是要你去為我改變什麼,只是希望你能過得更好,更開心。”
薛鏡辭看向裴荒,下意識想要說些什麼,嘴巴卻被塞了一塊香甜軟糯的糕點。
裴荒定定看向他,認真說道:“師父不必擔心不告而別之事。”
“因為,我一定會找到你。”
第七十七章
兩人在路邊吃完了食盒里的糕點, 裴荒見薛鏡辭眉眼露出疲憊之色,就讓他隨自己回去休息。
直到他們進了屋子,晨光里才走出來一個人,身邊還跟著一只白虎。
謝爭面色複雜, 離開魔界后他本該返回上界, 卻意外在下界之中發現了和光會散修的蹤跡。
那些人竟有辦法穿行天門陣法, 難怪之前他一直尋不到和光會的核心人物。
謝爭一路追蹤,最終確定了大部分和光會成員都聚集在渝城。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行動,竟看到了薛鏡辭與和光會的人在一起, 共謀破天門陣法的事情……
謝爭早就發誓過不會再傷害這個人,且當初薛鏡辭會不顧一切修複天門陣法,如今卻又要破開,里面必有隱情。
所以這些日子, 謝爭一直暗中打探消息, 想知道和光會與薛鏡辭究竟為何要破陣。
如今他終于有了些眉目。
原來天門陣法,本是個殺陣,破開之時會啓動殺陣,將關在其中的妖物一并絞殺。
而非上界一直傳言的, 陣法一破, 妖獸涌出,引得天下大亂。
謝爭仰頭看向晦暗無光的天穹, 默默攥緊了手里的斬魔刀。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回過下界。
記憶里的下界雖然光亮稀少,卻沒有現在這般陰氣叢生, 疫病精怪肆掠。
謝爭抿了抿唇, 轉身走上一條石階。
渝城多山, 屋舍大多沿山而建,謝爭走了許久, 終于看到了一扇緊閉的門。
這是他和薛鏡辭曾經在渝城的家。
只是如今,那屋子幾經轉手,已經破敗得無人居住了。
院子里的柿子樹也被人砍去,許是做了柴火,只留下一截樹墩。
謝爭彎下腰,伸手去觸碰樹墩上斑駁的年輪。
幾乎是每一圈年輪,都能讓他想起曾經與薛鏡辭相處的一幕幕,然而一切都被他親手毀掉。
謝爭站起身,順著屋子一個個地去找,想要找到一點點自己以前用過的東西,但都一無所獲。
所有的東西都被薛鏡辭帶走,又被他親手丟入了云海之中。
身后傳來白虎隱約的低吼,謝爭神色微變,轉身道:“什麼人?”
兩個人從陰影里緩步走出,竟是許久不見的尹心藥和宋玨。
尹心藥和宋玨也是為了和光會而來,見到謝爭時以為他又會和之前在上界時一樣,殘忍圍剿和光會的散修,便一路悄悄跟隨,卻不想被白虎察覺。
眼看躲不下去,宋玨護住尹心藥,看向謝爭道:“你是來殺那些和光會的散修?若是如此,今日……”
謝爭神色複雜地看向兩人。
他知曉這些年有不少修士主動去了下界,甘愿與散修為伍,卻不知道原因。
謝爭搖搖頭:“我明日就會離開這里,返回上界。”
關于天門陣法之事,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或許只有回了上界才能找到答案。
聽到他竟不打算繼續追殺和光會的散修,尹心藥眼中閃過驚詫之色,不過很快又反應過來什麼,躍過宋玨問道:“你是為了薛師弟而來,想要帶他走?”
謝爭沒有說話,眼中卻閃過沉痛之色。
這些日子看到薛鏡辭與裴荒相處的種種,他終于沒法再欺騙自己薛鏡辭是被逼迫的。
他看向裴荒的眼神里,有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笑意和愛意。
謝爭深吸一口氣,搖頭道:“他還活著,就夠了。”
尹心藥緊緊盯著謝爭的眼睛,似在判斷這話的真假。
薛鏡辭死后,她見過太多這人冷漠獨斷的一面,根本聽不進旁人的話。
如今這樣,倒是有了幾分活人氣。
尹心藥上前一步,說道:“有件事,你若是去了上界,可以調查一二。”
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發現,這些年我所服用的靈丹似乎有些問題。”
謝爭的眼中浮出詫異之色,淩虛宗內天賦出衆的弟子,自打進入宗門后就會服用一種靈丹,可以加速體內靈氣的流轉,令修行的速度更快。
他自然也是吃過的。
謝爭問道:“什麼問題?”
尹心藥嘆了口氣道:“這事還多虧了薛師弟,當年他曾說過我身上有香氣,這種香氣會吸引妖獸。”
“我和他去下界做任務時,確實時常會被妖獸攻擊……”
謝爭聽見尹心藥提起薛鏡辭,眼神微微變了變,轉身道:“你說的這事,我會仔細查證。”
走出幾步后,他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尹心藥道:“如今他也在渝城,還望你能多看顧他的身體。”
尹心藥道:“這是自然。”
謝爭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渝城里他和薛鏡辭曾經住過的小院,然后跨上白虎朝天穹飛去。
到了天門陣法的附近,他輕扣腰間的令牌,卻驚詫地發現令牌失效了。
他竟再也無法自由穿行天門陣法。
謝爭神色凝重,立即返回渝城去找宋玨和尹心藥。
見他去而複返,尹心藥頗為意外,但很快就察覺到謝爭的面色不對勁,連忙問道:“是出了什麼事?”
謝爭取出了腰間的令牌,沉聲道:“穿行天門陣法的令牌失效了。”
尹心藥和宋玨面面相覷,他們自然知曉謝爭在淩虛宗的地位,若是連他手中的令牌都失效,那其他留在下界的弟子,豈不是也無法回去了!
上界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尹心藥想到這些日子里,和光會的散修中立聚在一起,似乎在謀劃著什麼大事,心中隱隱有了一些猜測。
只是她身為淩虛宗弟子,與和光會散修之間的仇怨頗深,無法過多打探消息。
尹心藥想了想,說道:“薛師弟一定知道些什麼,看來只能去找他了。”
聽到她要去找薛鏡辭,謝爭的眼神變了變,但最終還是搖搖頭道:“我就在這里,等你的消息。”
謝爭垂眸,直到自己已經沒有理由再去見那個人了。
曾經他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他已經和過去不同,可以讓薛鏡辭過上世間最好的日子。
那些曾經兩人買不起的靈寶丹藥,對于如今的他來說唾手可得。
他可以……好好的彌補薛鏡辭。
所以這人只有和他走,才能過得好。
直到如今,謝爭看見薛鏡辭吃下裴荒手里便宜至極的糕點,卻露出他從未見過的笑意,他才終于明白,薛鏡辭要的從來都很簡單。
……
尹心藥找到薛鏡辭和裴荒所住的屋子,有些忐忑地敲了敲門。
然而開門的,卻是個她不認識的散修。
見到尹心藥,這散修面色大變,身后的劍嗡鳴震顫,險些就要出鞘:“你是淩虛宗弟子!”
宋玨面色一沉,擋在尹心藥身前,眼看爭斗一觸即發,那散修身后傳出道清冷蕭肅的聲音:“這是我師姐,雖是淩虛宗弟子,但這些年一直在下界行醫。”
聽到薛鏡辭開口,那散修眼中怒意消退,謹慎地退到一旁,雙手抱住劍盯著兩人。
尹心藥深吸一口氣,看向薛鏡辭,單刀直入道:“薛師弟,天門陣法有異動,我們無法返回上界了。”
聽到這話,薛鏡辭神色一凝,想到先前陣靈告訴他的事情。
蕭尋打算在飛升之時,封鎖陣法,獻祭上界的所有修士!
難道,他已經開始行動了?
薛鏡辭看向散修,低聲吩咐道:“快去此處歸,將這消息……”
那散修步履匆匆的離去,尹心藥斟酌著開口,問道:“薛師弟,這些日子你與和光會究竟……”
薛鏡辭看向尹心藥,事到如今,再繼續瞞著這些仙門弟子也沒必要。
破開天門陣法需要極為龐大的力量,若是這些仙門弟子能一并加入,或許可以增加幾分勝算。
“師姐,我機緣巧合進入天門陣法內部,從陣靈口中得知蕭尋……”
“果然如此,這樣就說得通了!”
尹心藥喃喃道:“薛師弟,你記不記得,以前你曾說過我身上很香?其實是因為我們自幼服食一種靈藥,如今看來,這就是為了要將上界弟子投入陣法里喂食妖族!”
薛鏡辭卻微微愣住,問道:“這靈藥是從何時開始有的?”
尹心藥想了想,說道:“大約兩百年前,宗主命藥峰研制靈藥,此后所有資質出衆的弟子都要服食……”
薛鏡辭腦中隱約閃過什麼。
當日陣靈親口指認蕭尋與妖族做交易之事,起初薛鏡辭也覺得這事蕭尋真干得出來。
但這些日子平靜下來,又覺得以蕭尋的年紀,絕不可能一人完成這樣的事情。
他的身后必定還有其他人。
然而此刻破陣之事迫在眉睫,卻是容不得他多想。
薛鏡辭看向尹心藥道:“師姐可能聯系上林肅他們?”
尹心藥瞬間明白他的意思:“薛師弟放心,這些年我與林肅他們在下界行走,也結識了不其他宗門的修士,我會勸說他們一起來破陣。”
薛鏡辭點頭,將破陣圖交給尹心藥:“如此就多謝師姐了。”
尹心藥不敢耽擱,連夜出發去聯系尚且留在下界的仙門弟子。
只不過是一夜的時間,天門陣法上便異象連連……
百姓驚慌不已,好在官府早有準備,張貼了告示安撫他們。
而和光會也在第一時間,派人坐鎮各處城池,好讓驚慌的百姓都冷靜下來。
那些百姓不懂什麼叫做破陣,只知道從第二日開始,平日里仙風道骨、神出鬼沒的修士竟直接坐到大姐上去,雙手結印,靈氣自指尖涌出,直指天穹而去。
第一日破陣結束后,所有修士都疲憊不堪,然而天門陣法卻仍舊嚴絲合縫地壓在所有人頭頂。
他們注入其中的靈氣,根本無法撼動陣眼分毫。
燕行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便讓一部分修士去休息,那一部分修士輪換著去繼續破陣。
薛鏡辭也破了一天的陣,此刻頗為疲累,被人換下后,便抱著小貓站在一旁仰頭看著天穹。
有陣靈的幫助,他輕易掌握了天門陣法各處陣眼的位置,但這個陣法實在太龐大了。
和光會先前在上界時被各大宗門圍剿追殺,損失不少精銳,如今留在凡界的力量已經微弱不少。
至于仙門弟子那邊,雖說有林肅等人幫著勸說,可上界修士自幼就被教導要守護天門陣法,哪敢輕易破陣。
倒是魔界出力最多,但還是不夠。
他們缺少力量。
薛鏡辭正陷入沉思,身邊忽然跑來一個小女孩拽了拽他的衣袖,將一碗湯圓遞給了他。
“仙人哥哥,娘說明日就是元宵節,你們嘗嘗這元宵吧。”
薛鏡辭接過湯圓,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他這時候才發現,不知何時,許多凡界百姓都從屋子里走了出來,煮了熱乎乎的湯圓遞給地上的那些修士。
明明一日以前,這些百姓還被天上的異象嚇得瑟瑟發抖,今日卻敢從家中出來,給他們送湯圓。
顯然,他們并不明白這些修士在做什麼,卻也知道是為了保護此方世界。
所以哪怕沒有修為,出不上力,他們也盡己所能送上一碗湯圓。
薛鏡辭道了聲謝,轉身走到附近的一塊大石頭上,捧著湯圓吃了一口。
謝爭此刻也剛被人換下來,比起其他修士,看著要狼狽不少。
此番破陣,謝爭與一部分修士去了第一線,在距離天門陣法最近之處破陣。
卻不料那陣法似乎被人動了,他們打上去的力量竟被反彈回來。
謝爭下意識護住身邊的修士,自己卻傷得很重。
燕行原本對謝爭頗為痛恨,但見他救下不少和光會成員,沉思片刻還是讓他去下界的大本營里休息。
聽到這話,謝爭愣住,因為他知道薛鏡辭就在那里。
他握緊手里的斬魔刀,騎著白虎落到低山區,很快就看見了在角落里吃湯圓的薛鏡辭。
師父還是和過去一樣,吃東西喜歡將臉都埋到碗里去。
謝爭看著看著,不自覺就看癡了。
忽然,他看到薛鏡辭朝自己的方向走了過來,一時間手足僵硬,想要站起身卻又動彈不得。
因為他看到薛鏡辭,朝著自己笑了起來。
那笑容是很溫柔的,明明周圍昏暗無光,卻因為這笑意而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
謝爭的手顫了顫,幾乎握不穩斬魔刀,難道師父是來找他的?
就在這時,謝爭看到有個人朝薛鏡辭跑過去。
是裴荒。
原來,方才師父那笑容是給裴荒的,只是被他僥幸地偷走了一點點。
第七十八章
謝爭邁出的腳收回, 小心的隱藏在人群中,靜靜看著那兩人。
裴荒低頭看薛鏡辭碗里的湯圓,見還剩了一個,忍不住笑起來問道:“是特意給我留的?”
薛鏡辭點頭:“這是芝麻餡的, 你嘗嘗。”
裴荒咬了口湯圓, 問薛鏡辭道:“你不問問我, 魔界那邊破陣的情況?”
薛鏡辭搖頭說:“你做事情我自然放心,畢竟你那麼厲害……”
裴荒耳尖紅了紅。
雖說他與薛鏡辭不僅成了師徒,還成了道侶, 但薛鏡辭夸他的習慣還是保留下來。
他正了正神色,和薛鏡辭說起了魔界那邊破陣的情況。
與這邊差不多,魔界上方的陣眼也被人動了手腳,會反彈力量。
這樣一來, 形勢對他們極為不利。
原本破陣的修士力量就不足, 如今還要被反彈回的力量傷到,只怕一時半會根本破不開天門陣法。
薛鏡辭憂心破陣之事,但也憂心面前這個人。
他一把攥住裴荒的手腕問道:“你有沒有受傷?”
薛鏡辭以知道裴荒的性格,肯定會沖在最前面。
裴荒還沒來及安撫薛鏡辭, 衣衫就被薛鏡辭揪住, 竟是要當場檢查。
他趕緊按住薛鏡辭的手,轉移話題道:“我沒受傷, 只是有了些新發現。”
薛鏡辭問道:“什麼?”
裴荒道:“這個反彈之力,實力越強的人受到的傷害也越大, 但若是很小的力量, 就不會反彈。只是不清楚, 觸發的極值是多少……”
薛鏡辭面上露出沉思之色。
陣法不會隨時隨地觸發禁制,否則一片樹葉落下, 一只螞蟻經過都會觸發。
往往只有人靠近時,才會觸發。
只是如今留給他們的時間太少,要摸清反彈的規律只怕很難。
就在這時,薛鏡辭的視線忽然落到了面前裝著湯圓的瓷碗上面。
他心念一動,說道:“我忽然想到一個辦法。”
說罷,薛鏡辭便拉住裴荒去找燕行。
兩人朝人群里走,忽然發現角落里坐著一個眼熟之人。
謝爭的衣衫上沾著血跡,正抱著刀,縮在角落里,全然沒有以前的威風。
一個孩子端著湯圓,小心翼翼地說道:“仙師你受傷了,吃點湯圓吧。”
謝爭沒說話,也不伸手去接,他面容本就生得冷酷,此刻衣衫沾血眉目鋒銳,更是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氣。
那孩子顯然是被他嚇著了,眼眶有些發紅,卻還是勇敢的站在原地,執著地將湯圓遞給他。
娘說過,這些仙師是好人,是為了保護他們才會受傷的。
所以他要把自己最喜歡的湯圓給他們吃。
薛鏡辭瞥了一眼,就猜到謝爭是被反彈之力所傷,此刻最需要的是調息休息,不該被人打擾,便彎下身體輕聲說道:“他不吃芝麻餡的湯圓,給我吃好不好?”
那孩子臉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不錯,有些人確實不愛吃芝麻餡的湯圓,沒想到這個仙人看起來冷冰冰的,居然還會挑食。
他將湯圓遞給薛鏡辭,開開心心地走了。
眼看薛鏡辭端著湯圓要走,謝爭掙扎著站起來,脫口而出地問道:“你、你還記得我不吃芝麻湯圓?”
薛鏡辭沒有應聲,繼續帶著裴荒往前走。
眼看謝爭竟然還要追上來,裴荒冷哼一聲,說道:“矯情。”
“我看謝仙師是在上界待久了,這些凡俗之物到底入不了口。”
說罷,他攥住薛鏡辭的手,低聲道:“不是要去找燕行嗎,快走。”
直到確定謝爭沒追上來,裴荒才盯著薛鏡辭問道:“你怎麼知道,謝爭不吃芝麻餡的湯圓?”
薛鏡辭道:“當年我收他做徒弟時,他和我說過這個事情。”
那年他收下謝爭之時恰是冬天。
有次他們外出歷練回來,發現街上有人在賣湯圓,是芝麻餡的。
薛鏡辭想要嘗嘗,謝爭就擠到人群里去買。
他只買了一碗,自己卻沒有吃。
薛鏡辭有些奇怪,謝爭這才說出一段往事。
原來流放的時候,他娘也想吃一碗湯圓,只是最后沒吃上便死了,從那以后他就不再吃芝麻餡的湯圓。
薛鏡辭說完這話,忍不住看向裴荒。
他這人情緒總是很淡,當年會對謝爭那麼好,確實也是被他的遭遇所觸動。
但如今,這些都過去了。
薛鏡辭在意和心疼的只有裴荒。
見裴荒只是點點頭,卻不說話。
薛鏡辭有些茫然,不知道裴荒為何會不高興。
但很快,他腦中閃過之前在魔界時,聽說裴荒不單只將糕點送給他,也送給了奚楓之事。
那時候的他,似乎也有些不高興,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這一刻薛鏡辭終于有些想明白了。
他看向裴荒,認真說道:“都已經過去了。”
“剛才我跟他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他。”
裴荒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之前薛鏡辭想要讓他當徒弟的時候,他說要對他好才行。
其中一條就是,看著他,不要看別人。
那時候的薛鏡辭顯然并不明白,這話的含義。
但現在……
薛鏡辭好像終于明白了什麼叫做,吃醋。
裴荒嘴角忍不住掀起一些,很快就悄悄放回去。
雖說薛鏡辭才是他的師父,但愛這件事,他會慢慢地教會這個人。
謝爭看這兩個人離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收回視線。
他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摸出了一塊紅絲玉佩,正是當年薛鏡辭還給他的那一塊。
謝爭攥緊那玉佩,思緒飄出了很遠。
娘死的那一日,恰逢上元燈節,押送他們的官吏難得煮了湯圓,氣味甜糯。
“我……想吃湯圓。”
謝爭緊緊抱住娘,想用體溫挽留她的生機,輕聲卻堅定道:“娘,我這就給你找。”
“別、別去……”這話瞬間令他娘親清醒了過來,拉住他的手臂說道:“不,娘不想吃。爭兒別去,他們會打死你的。”
謝爭何嘗不知,可既是娘親最后的愿望,就算是死他也要一試。
許是看出了他眼中的堅持,謝爭的娘親嘆了口氣:“你自幼便是如此倔,認準了什麼就會認到底,旁人怎麼勸都勸不住……”
“爭兒,去找個碗。扶我、扶我到那邊的墻角去。”
謝爭找來了碗,心中仍在想著湯圓的事情。他心思細,早早觀察到附近營帳防護懈憊。
只要等到入夜……
“爭兒,你聞到了嗎,是湯圓的味道。”娘親的話令謝爭回過神,他這才注意到,這墻角挨著竈房。
娘親將碗推給他,笑道:“爭兒喂我吃。”
謝爭雙手僵住,卻還是照著娘親所言,握著湯勺假裝挖起了什麼。
娘親閉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空氣中的甜糯氣息,大口咬住了勺子。
“好香……”
謝爭雙眼泛紅,卻聽娘親問他:“爭兒,你猜,這是花生餡的還是芝麻餡的?”
謝爭嘴唇顫動,問:“花生?”
他娘親低低笑了起來:“錯了,是芝麻。”
說罷,娘親又咬了一下勺子:“這個才是花生的。”
謝爭喂完了這一碗并不存在的湯圓,正想問娘親要不要再吃一碗,就見娘親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他伸手朝娘親鼻子探去,天寒地凍,他手指也僵住,卻感知不到半分熱氣。
“娘,娘你醒醒,爭兒日后什麼都聽你的……你醒醒啊。”他絕望呼喊,終于指尖又感知到了一絲熱流。
他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就見娘親睜開眼,朝他露出個有些得意的笑容。
“我早跟你爹說過,他管不住你,只有,只有我才行……嫁作高門婦之前,你娘我,我可是是揍過街霸的……”
“爭兒,是你……你剛剛自己說的,我醒來就都聽我的。”
“那麼,我要你答應娘,平平安安地活著,日后找一心愛之人廝守到老……”
一塊雕了回字紋的紅絲玉佩被塞入謝爭懷中。
“好不好?”說到最后,女人仍是不忍逼迫。
謝爭望著他的娘親,歲月令她兩鬢發白,但她的神情卻仿佛變回了那個嫁人之前,騎在柵欄上給狀元丟花的少女。
“好。”謝爭應道。
娘親看了他一眼,目光似在透過他看著誰。許久輕笑一聲:“旁人都說,我舉止粗鄙,一介武夫之女,怎能配得上才華橫溢的狀元郎。但那日游街丟花,只有我在花上沾了魚膠。旁人的花都落了,只有我的牢牢粘在他身上。你爹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
“我教不了你行文作畫,好在教了些拳腳功夫。今日再教……教你一事,若遇到心愛之人,便要窮盡心思抓著不放……”
“不知道,我的爭兒,會愛上怎樣的一個人……”
娘親緩緩推開了他的手指,然后蜷縮起來睡在了風雪之中。
謝爭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屋內傳來獄卒的鼾聲,他才猝然回神。
那人睡著了,娘也睡著了。
他緩緩俯身,抱住了身體已然僵硬的娘親。
謝爭回頭望向京城。
今日上元節,那些構陷他的仇敵此刻定在推杯換盞,佳肴美婢環繞。
而他謝家世代清白,卻在風雪中枉送了性命。
他收回視線,看向天際。
天南地北風雪同落,有人歡歌笑語,有人凍死路邊。
人的對錯,連蒼天都難判,他一屆凡人又如何能斷。
除非是終有一日,能站到那蒼天之上。
他要修仙。
要斷盡這世間的黑白。
所以,當薛鏡辭撐著傘站到他面前時,謝爭就發誓要牢牢抓住這個人……
只是不知從何時起,這份感情就變質了。
或許,是他為了替薛鏡辭買藥,當掉紅絲玉佩的那一刻。
又或許,是他為了讓薛鏡辭不要內疚,重新刻了塊玉佩,又鬼使神差送給薛鏡辭的那一刻。
謝爭收回思緒,看向不遠處正在破陣的和光會散修,這些年他追殺圍剿和光會,手上沾了不少鮮血。
難道他真的判錯了別人的對錯嗎?
……
薛鏡辭和裴荒又走了一段路,終于看到了燕行的身影。
燕行此刻正為破陣之事而煩心。
見到薛鏡辭,他面色稍緩,問道:“你怎麼來了?”
薛鏡辭道:“我們還忘了一股可以破陣的力量。”
燕行面露疑惑之色,如今參與破陣的有散修,正道仙門弟子以及魔修,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力量。
薛鏡辭也不賣關子,指指手中的湯圓,說道:“這力量,便是那些百姓。”
燕行更加疑惑,直到聽薛鏡辭解釋,才終于明白過來。
原來這些年,薛鏡辭一直在鉆研功法,想要讓根骨不好的人也能修煉。
而凡人,大多數便是根骨駁雜之人,這才無緣仙途。
如今天門陣法有了變動,會反彈攻擊它的力量,若是用無數微小的力量去破陣,或許會有奇效。
薛鏡辭說完后就將功法給了燕行,說道:“我也只是猜測,但不妨一試。他們的力量,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
*
就在下界的修士努力破開天門陣之時,上界已經徹底陷入了混亂與無序之中。
最先發現異樣的是北邊的幾個小型宗門。
一直以來所有的宗門,每日都會安排弟子去巡邏云海,以防止有妖族從里面逃出來。
這一日幾個弟子還在像往常一樣的巡邏,卻忽然就發現整個云海像是沸水一樣翻騰起來。
他們趕緊去向師長稟告,說天門陣法里的妖族似有異動。
聽說是云海出了問題,宗門內上至掌門下至長老都傾巢而出,御劍去云海的上空查看。
可是等了許久,他們也沒發現有妖族從云海里逃出來。反倒是整個山上的靈氣,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抽取著,朝天穹聚攏而去。
衆人很快意識到是有人在渡劫,便御劍上去查看。
“這位道友是誰,渡劫竟引動如此大的天地異象。”有小弟子茫然開口,卻見身邊的師長神色凝重。
“這是飛升雷劫,傳聞會同時降落九十九道紫金雷,力量足以毀天滅地。上古修士渡此劫時,大多是進入自己的洞天福地里,可這人竟公然在外面渡劫……一旦他引動天雷,所有人都要死!”
說罷,那位師長御劍過去探看,試探著問道:“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誰知他才剛一靠近,身上的功力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給吸走了,整個人瞬間變得像具干尸一樣,墜到了云海里面去。
這駭人的一幕,讓整個宗門的人都驚呆了。
掌門反應過來,厲聲吼道:“快快回護山大陣里面。”
可還是晚了,天穹之上的那人伸手揮出一道劍氣,瞬間將來不及進入陣法之人掃落到了云海里面。
那些修士拼死掙扎,很快被翻滾的云海吞沒了。
掌門目眥欲裂,卻無法出去救人,只能不停放出靈氣支撐護山陣法。
好在那渡劫之人,似乎看不上他們這小宗門的修士,揮出這道劍氣后就朝其他宗門的方向飛去。
見他走遠,一個小弟子戰戰兢兢問道:“那人究竟是誰,修為竟如此強悍。”
掌門沒有應聲。
若是他沒看錯,那天穹之上的人……是蕭尋?!
對于這位年輕的蕭家主,他自然早有耳聞。
可他才多大年紀,竟然就能修煉到足以飛升的境界?
且他那功法,竟然可以直接吸走旁人體內的靈氣,這簡直……與魔功無異!
就在這時候,忽然就有人來報,說有很多修士向這里靠近,似乎是來逃難的。
“掌門,我們要不要讓他們進來?”
聞言立即有弟子高聲道:“不行,我們現在自身都難保,哪還能管得了別人的死活。”
掌門卻將護山大陣分開一線,說道:“讓他們進來!”
說罷,他轉身斥責那幾個弟子:“如今是各掃門前雪的時候嗎?那人功法詭譎,可以吸取旁人功力,要不了多久就能引動雷劫。”
“一旦雷劫降落,所有人都逃不掉。”
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人鼓掌。
許忘走進護山大陣,說道:“掌門果然有大義。”
掌門循聲看去,面色微凝,認出了來人是和光會的幾位核心修士之一,許忘。
這些年他們這些小宗門,在淩虛宗的帶領下成立了仙盟,專門追殺和光會成員。
只是如今形勢危急,不是互相廝殺的時候。
掌門深吸一口氣,還是命周圍的弟子打開陣法,讓外頭的修士躲進來。
許忘看向掌門道:“如今想要解決這困局,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破開天門陣法。”
“我們和光會在下界也有力量,可以上下合力。只要陣法一破,上界靈氣下涌,就會打斷此人渡劫。”
“破天門陣!”有弟子失聲喊了出來。
他們自幼就長在上界,知道天門陣法是困住妖族,護住這個世界的大陣。
可如今,卻有人說要破開它!
見衆人不解,許忘心底嘆氣。
他一開始并不打算與這些正道宗門聯手,只是沒有想到,天門陣法會驟然關閉,他再也無法聯系上下界的散修。
且這忽然冒出的渡劫之人,竟是蕭家的家主蕭尋,一身功法詭譎古怪,可以吸取旁人修為,這樣下去,不出三日他必會引動天地雷劫。
等到那個時候,上界修士都難逃被雷劈死,墜落云海的命運。
許忘看向掌門道:“你們宗門的下方,恰好有一處陣眼,要不要破陣選擇權在你們自己,我們還要去其他的宗門,先行一步。”
待他走后,掌門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命令所有弟子盤膝坐下,將靈力注入下方天門陣法的陣眼里,開始破陣。
有年紀尚小的弟子,忍不住害怕地問身邊的人:“預言不是說會有人能力挽狂瀾拯救這一切嗎,謝仙師如今身在何處?”
聽到這話,他師兄搖搖頭道:“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想什麼預言?”
“我們能靠的,只有自己。”
蕭尋站在天穹之上,看著那些正在努力破陣的人,心底冷笑。
他能感覺到,只要再吸收幾個人的功力,自己就可以引動雷劫。
到時候,九十九道紫金雷劫落下,上界這些人都要被劈死,落入云海里,化為妖族的口糧。
而他有涅槃血,自然不懼這雷劫。
蕭尋仰頭朝天穹處看去,腦中浮起從淩虛宗宗主口中知曉的驚天秘密。
原來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另外的世界,那里靈氣充沛至極,幅員遼闊,幾乎是此方世界十倍的大小。
為了能飛升去那個世界,宗主從多年前就開始密謀,暗中修煉能吸食旁人功力的邪功,又殺掉了裴荒的爹娘……
只是重活一世,這些卻都為他做了嫁衣。
蕭尋收回視線,目光又落到天門陣法上,仿佛在穿過陣法去看什麼人。
“師尊……”
“是不是去了新的世界,沒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你的眼里就只能看見我了?”
他曾經想過放棄毀掉這個世界的計劃,畢竟這里有許多他與師尊的美好回憶。
可當薛鏡辭毫不猶豫將他關入殺陣之時,他心底最后的遲疑也消失殆盡。
蕭尋轉過身,朝淩虛宗的方向飛去。
他已經吸收了不少小宗門修士的修為,如今距離引動雷劫只差臨門一腳。
淩虛宗弟子自幼服用靈丹,體內靈氣精純至極,他早就打算好留到最后再享用。
但蕭尋沒想到,回到淩虛宗的時候,宗門里大部分精銳弟子都消失不見。
是誰在壞他的好事?
蕭尋隨手抓了幾個弟子,決定要去找出那個壞他大事的人。
可等他御劍急行一段時間后,發現許多宗門的人都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蕭尋隨手一揮,直接削掉了一個宗門的山頭。
找不到可以被他吸食功力之人,他整個人都憤怒至極。
外面地動山搖,許忘和淩虛宗的弟子,還有其他幾個宗門的弟子正藏匿在一處火山口里。
這些年和光會一直利用這里偷偷前往下界,只是如今不知蕭尋用了什麼時段,他們無法再去下界,只能臨時躲藏一下。
聽到外面的動靜,許忘說道:“如果不想死的話,所有人一起破陣,只要是能趕在蕭尋引動雷劫前破開,就能打斷他渡劫……”
有人忍不住問道:“可是破開陣法后,那些困在里面的妖族,豈不是會掉到凡界里面去!”
聽到這人第一時間想到凡界之人的安危,許忘神色稍緩,說道:“不必擔心,這天門陣法其實是一道殺陣,破開后就會與里面的妖同歸于盡……”
衆人聞言不再遲疑,盤膝坐下,開始著手破陣。
山洞里面日月不分,一日的時間很快就過去。
他們腳下的土地忽然裂開一道縫隙,緊接著,整座火山口都被徹底地劈開。
蕭尋虛浮在天穹上,冷冷地看著他們。
他看向許忘,譏諷道:“你們這些散修,這些年被仙門之人圍剿斬殺,如今還能好好與他們坐在一起,可真是心胸寬大啊。”
聽了這話,仙門弟子面色微變,許忘動作不停,淡淡道:“繼續破陣,不要信了他挑撥離間的話。”
見仙門弟子依舊專心破陣,蕭尋眼神晦暗,又朝蕭家人看去。
“將這些人拿下,你們背叛家族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然而蕭家人卻沒有動。
他們如今已經能夠看清,蕭尋是個多麼瘋狂的人,哪里還敢再信他。
“好得很。”
蕭尋不再說話,直接抽出劍去破火山口外的防御陣法。
許忘抹了抹唇邊的鮮血說道:“我來支撐這個陣法,你們繼續破陣。”
“陣法破開,大家才有活的希望!”
耳邊傳來劇烈的打斗聲,許忘的視線也逐漸模糊起來,他隱約看到很多修士朝這個地方涌過來。
有的去攻擊蕭尋,卻被吸干了修為。
有的則下來和他們一起破陣。
一時間,幾乎上界叫得出名號的宗門與世家,都盡數彙聚于此。
“好,我還是小看了你們,竟然聯合起來要與我為敵。”
幾大宗門與世家高手聯手,終于讓蕭尋露出些許狼狽之色。
“連你們這些老東西也出來了。正好,我渡劫到了最后一刻需要補藥……”
蕭尋視線一轉,看向了離自己最近的藥宗宗主。
他伸手一抓,就將那個宗主抓到了身邊。
藥宗少主曾軒朗目眥欲裂,喊道:“父親!”
老宗主卻不看他,只是平靜地望向蕭尋,很快他的身體就干癟下去。
在死亡降臨的最后一刻,他笑了一笑道:“人在做天在看,天道若尚存一絲意識,就絕對不會讓你這樣的人飛升出去。”
蕭尋聽到這話,面色晦暗至極。
他伸手一掐就擰斷老宗主的脖子,丟到了云海里去喂妖族。
蕭尋正要尋找下一個目標,卻忽然察覺到不對勁。
自己的靈氣里面竟然摻了一絲可怕的毒氣。
那個老東西,竟然不惜在自己身體里面下毒,如今這毒也被他吸收了!
蕭尋面色一變,決定先不吸收這些人的修為,專心吸收上界的這個靈氣,盡快渡劫。
他謀劃這麼多年,絕不能功虧一簣。
見他竟然放過了衆人,大家都很驚訝。
曾軒朗壓抑住眼底的痛楚,將手中的毒藥發放出去,說道:“我爹說了。若是誰再被蕭尋抓走,就立刻自己服毒吧,這樣至少能拖延些時間。”
許忘第一個接過了藥,其他人也默不作聲地跟上。
上界的光刺目,不知不覺光芒暗淡下去,到了第三日的晚上。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今陣法還沒有破開的跡象,可蕭尋的實力已經步步攀升,天際間傳來雷鳴的聲響。
雷劫,就快要降落了。
眼前的一切漸漸和當年的預言重疊,可是傳聞之中,可以拯救蒼生的人卻沒有蹤影。
但沒有一個人放棄,所有人都在努力的破陣,直到第一道雷劫劈下。
“來不及了。”
絳紫色的雷電瘋狂落下,整個上界風云涌動,將一個又一個的修士劈落到云海里。
無數宗門的護山陣法有了崩碎之象,再也無力抵御瘋狂降下的雷劫。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腳下的陣法忽然劇烈地顫動起來,修士們愣了片刻,臉上涌出狂喜之色!
許忘說過,下界亦有散修在破陣,難道是他們成功了?
“這不可能!”蕭尋原本已經到了突破的關鍵時刻,卻察覺到周圍的這個靈氣,皆被一股力量向下吸走。
他低下頭,才發現整個陣法不知何時已經四分五裂,靈氣也瘋狂地朝下界涌了過去。
一道雷劫劈下,蕭尋因為一時失神,竟然被這個雷劫給劈到,好在他有涅槃血,劇痛之后又漸漸恢複。
上界的修士不再遲疑,立即穿過破碎的天門陣法,朝下界涌去。
他們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些道友救了他們。
可穿過陣法的剎那,幾乎是所有人都震在了原地。
地上有不少修士,正雙手結印放出靈氣灌注到天門陣法里。
但除了他們以外,竟然還有無數的凡人,也是一樣的動作。
這些人身上還穿著勞作時的粗布麻衣,此刻正結著不太熟悉的法印,掌心釋放出一縷縷微弱至極的靈氣。
哪怕是一個孩子都在散發著自己的力量。
謝爭站在人群之中,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嗚咽聲,正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大爺。
他仰著頭,癡迷地看著天穹上的那一縷太陽。本以為自己到死都見不到這麼美的陽光了,然而此刻,無盡的光芒灑落在他們的身上,溫暖至極。
天門陣法終于徹底破開了。
光明也終于降落人間。
謝爭下意識去人群里尋找薛鏡辭的身影。
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薛鏡辭給他修煉的功法,真的能夠改變資質。
而那個預言說的:“百年之內妖族就會掙脫天門陣法,引得天下大亂,而能挽救這一切的人來自凡間。”
指的不是他,也不是薛鏡辭,甚至不是某個人。
而是凡間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謝爭垂眸,忽然伸手掰斷了那支染血的判官筆。
他站在高位太久,雙眼早就被數不清的東西蒙蔽,哪里還能看清是非對錯。
謝爭將斷筆丟在地上,終于在人群里看見薛鏡辭。
他正教一個孩子結法印,像是許多年前教他一樣。
謝爭閉上眼,攥緊了紅絲玉佩,在心底說道:娘,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