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明燭天南
1996年夏天, 六月、北京。
胡同里的老榆錢樹上陣陣蟬鳴,四月初剛開過春, 榆錢長得熱鬧,吃榆錢的日子攏共也就這么幾天,過了這些日子,榆錢樹就抽出了樹葉,一眼望去綠油油的。
今天這蟬鳴叫的讓人莫名煩躁,空軍大院那會還沒有搬遷, 九幾年的時候住的真是家屬大院,還沒有現在這么好的條件,平房配著臺階, 走路都要注意著點兒。
“恪寧!恪寧!”院子外面傳來一陣叫喚, 叫喚的人沒有得到響應, 腳步急切了一點,往院子里直沖。打頭的一個個子明顯高出一截,后面那個矮了半個頭,跟在高個子后面“蹬蹬蹬”也往前跑,嘴里也叫喚著:“恪寧!恪寧!”
正是十二歲的靳衛空和十歲的趙江川。這時候靳衛空還沒有改名字, 還叫靳仰弛。
偌大的一個房子,沒有父母在,爹在部隊忙的焦頭爛額, 媽跟著文工團出差, 只剩下蔣恪寧一個人在家, 所以兩口子合計了一下, 準備把蔣恪寧送到住在總后大院的爺爺奶奶哪兒去。
從公主墳開始往西, 一字排開,直到玉泉路, 串聯起了占了北京半邊天的部隊大院,再往西幾步路,就是八一湖,老中央電視臺就在隔壁。
讓蔣恪寧從空軍大院去總后大院也不算太遠,最主要的是有好幾個月看不見爹媽,蔣恪寧從小沒有離過爹媽,爺爺奶奶再疼,那也是隔著輩,說到底還是有點兒不習慣。
這個決定做的很快,文工團出差演出的令一下,當天蔣父就做了決定,大手一揮,蔣恪寧就要卷鋪蓋換地方。
他心里太郁悶了,覺得他爹他媽一點兒不關心他的身心健康,他都十歲了,怎么著也能夠獨當一面了!一個人住兩個人又怎么不行了!
再說,他爹又不是從部隊不回來了!這事兒讓蔣恪寧在床上躺著半天沒想明白,打著滾翻來覆去,沒一會額間就冒出了大汗,這會兒知道消停了。
靳仰弛在門外叫他,最開始還是貓著腰掐著嗓子壓低聲音叫,一看他家里沒人,人就活泛了起來,帶著趙江川一下子就溜進了蔣恪寧家里,反正門沒鎖。而且這會兒的大院管的正嚴,時不時都有一隊隊警衛領著巡查。
“干嘛呢你!”靳仰弛輕車熟路地摸進了蔣恪寧的房間,發現這小子躺在床上跟曬了十來天往外冒鹽粒子的咸菜似的,躺在涼席上一動不動,床尾放著一個小風扇,呼呼呼地吹。他這幅模樣實在不對勁,靳仰弛眉頭一皺,探著腦袋過去盯著看了看。
趙江川愣頭愣腦,眼珠子一轉直接伸手往他人中探了探。
靳仰弛罵道:“睜著眼呢!人死了能眼珠子這么轉嗎!傻蛋!”
趙江川訕訕收回手,然后往拉了一把椅子,往蔣恪寧床邊一撂下,往上一坐,用腳踹了踹床沿:“干啥呢,恪寧。”
躺在床上的蔣恪寧終于翻了個身,氣呼呼地坐了起來撓了一把雞窩頭,撇了撇嘴:“我要去總后大院兒了!”
靳仰弛奇了:“那可是個好地方啊,總后的都賊有錢,知道那德產的巧克力嗎,人一出手就是一整盒,隨便吃。”
“真的假的,恪寧,給我帶兩盒。”趙江川眼里放光。
“真要那么好就好了,唉,我爸媽把我扔給我爺奶了,我要去住小兩個月了,跟你倆都見不著了。”
蔣恪寧唉聲嘆氣,三人幾乎從出生開始就在一個院子里,穿開襠褲的交情,靳仰弛六月份剛考完小升初,成績還沒出來呢,已經撒野一樣玩瘋了。
“多大點事,到時候我跟川子找你去不就行了,就這么點路,騎自行車最多也就二十來分鐘。”靳仰弛安慰人有一套功夫,手往蔣恪寧肩上一拍,瞅兩眼他雜亂的雞窩,道:“先帶你去剪個頭吧。”
蔣恪寧揉了揉頭發,耷拉著眼皮,聽靳仰弛這么說心里確實好了點,嘆了一口氣:“好吧。”三個人并排出了門,靳仰弛作為大哥,臨走之前還貼心的幫蔣恪寧鎖上了門。
下午五六點,太陽已經開始往西落下了,西邊扯出一道道紅霞,襯著帶著金邊的余暉,像絲帶一樣在天空飄著。趙江川用手戳了戳蔣恪寧,“恪寧,我跟你說,我之前去總后大院的時候去過旁邊的陸軍大院,里面可多小孩兒了,你到時候可不許忘了我們。”
靳仰弛往他后腦勺上一拍,啐了一口:“我看你倆都笨,來回不到一個小時被你倆弄得跟生離死別一樣,該怎么玩兒還是怎么玩兒。”此時,已經馬上脫離小學生隊伍的靳仰弛顯得格外有大哥風范,橫位了三人小隊里的領頭羊,蔣趙二人對他十分信服。
不過,大哥最近也遇到了一點兒問題。
“但是恪寧走了,咱仨就少了一個人,那小子咱就少一個人治他了!”趙江川看向靳仰弛,咬了咬下唇。這會兒蔣恪寧才反應過來,靳仰弛找他應該是有要事相商的,他猛地抬起了頭,“靳哥,那小子干嘛啦?”
靳仰弛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好意思:“那啥,那小子其實是個丫頭。”
“啥?!”蔣恪寧和趙江川傻了眼了,蔣恪寧難以置信:“你是說那個把我撂地上打的那死小子是個女孩兒?”
趙江川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之后更是難以言喻,說起話來也磕磕絆絆,一雙眼珠子快要掉下來:“那她戰斗力這么強?”
蔣恪寧反應過來了,問道:“哥你咋知道的。”
靳仰弛腳步一頓,“別管了,那丫頭現在跟我勢同水火,礙于她是女孩咱們以后不能這么跟她這么打架了,得迂回一點。”
“我同意。”蔣恪寧率先表態,趙江川緊隨其后,三人小組決定暫時跟那個剛搬進來的丫頭片子楊楨休戰兩個月,靜待智囊蔣恪寧歸來。
“師傅,給剃短一點兒,板寸吧,就您給警衛員理的那個樣。”走過一條寬闊的大道,三人站在才幾平米大小的剃頭鋪子面前,小小的門面,收拾的很干凈,別的繁瑣的工具沒有,一把剃頭刀撐起這個小鋪子十來年的招牌。
蔣恪寧往那有些破了皮的椅子上一坐,師傅就上了手,不出五分鐘剃出一顆精神奕奕的板寸頭,襯得講課寧都精神不少,一掃臉上的郁郁不樂。
三兄弟剛邁出鋪子,迎面就看見走來一個男孩,個子比三個都高,比最高的靳仰弛還高幾厘米呢。
這身影太熟悉了,蔣恪寧打眼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靳仰弛的死對頭,他和趙江川的閻王爺,半年前搬過來的楊楨,小名林林,跟爺爺奶奶住在一塊呢,跟他們仨的家就在前后排。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戰斗力極強,特別會利用地形地勢最會的就是出陰招。這會兒穿著短褲大短袖,手里拿著一根老冰棍,溜達著就往他們這邊過來了。
迎著陽光,蔣恪寧他們只能看見她微微瞇起的眼睛,三個人這會兒都有點局促,之前不知道林林是女孩,現在知道了,莫名有點不太好意思。被女孩壓著打,多丟份兒啊!
其中最不自在地當屬靳仰弛,楊楨看上去沒有想宣戰的意思,只是瞇起那雙大眼睛,像街頭小混混一樣兩只手負在身后,不屑地眼神從三人面前掃視而過,她的挑釁這么直白,三個人跟看不見似的,讓楊楨有些詫異,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趙江川咽了咽口水,看著楊楨手上往下滴著冰水的老冰棍有點饞,望著靳仰弛吸了吸鼻子:“哥,我想吃老冰棍。”
靳仰弛一張臉黑如鍋底。
蔣恪寧漫不經心地將手抄在兜里,看向不遠處的晚霞,心里想的是,要去總后大院了。
三人最后在老牌坊那里散了伙,靳仰弛和趙江川被爹媽叫著回家吃晚飯,蔣恪寧褲兜了裝了兩張百元大鈔和一把零錢,準備回家收拾收拾東西,等著爺爺奶奶拿著鋪蓋卷把他卷道總后大院去。
真到了過去的時候,蔣恪寧其實沒那么多怨言。雖說家庭幸福,但是爹媽太忙,蔣恪寧又早慧,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消化情緒,實在受不了就會跟大哥吐槽一下,好歹大兩歲,大哥雖然成績不好,但是一些道理蔣恪寧還是很受用的。
爺爺奶奶疼蔣恪寧,給他單獨收拾出來的房間比之前的家里的房間大了一倍,有爺爺親手打的木頭書桌,還有紅雙喜的立式電風扇,比自己抱著的小電風扇強多了。
大夏天的,冰鎮西瓜和老冰棍沒少他的,最主要是家里藏書多,蔣恪寧有時候不出去玩的時候,經常能在房間書桌上趴著看書看一天。
他的窗子正對著外面的綠化道,差不多十來米的距離。他一抬頭就是幾棵十幾米高的大樹,他的房間冬暖夏涼,尤其是夏天,一直都在蔭涼底下。
有的時候單純趴在桌前看著不遠處人來人往也挺有意思。
七月出了頭,還不到七月五,按道理來說這是正好剛放暑假的日子,蔣恪寧手邊放了一盒鐵罐的阿童木軟糖,手下壓著一本有些年代感的金庸的《白馬嘯西風》。
封面水墨,是一個身形矯健容顏美麗的姑娘策著一匹白馬的模樣,他剛看到書里面李文秀與舊日里喜歡過的蘇普和愛人阿曼重逢,風扇像扯著風箱一樣呼呼直吹,他昏昏欲睡。
一不小心,手肘碰到了旁邊的鐵皮盒子,盒子往地上一摔,“砰——”一聲響,把蔣恪寧那點兒睡意給驚飛了,他揉了揉眼睛,將那本《白馬嘯西風》立了起來,正準備看書呢,看見一個披散著頭發帶著一只蜻蜓發夾的女孩從自己房間檐下走過,小心翼翼地躲在樹蔭底下往前走,看上去呆呆的,但是臉瓷白,漂亮。
走過去的時候帶了一陣小小的風,像薄荷一樣清爽。
蔣恪寧愣了愣,又是這個女孩?上次看見她的時候,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記住她是因為年紀似乎差不多大,但是幾乎放假之后每天下午四點多都會從這里經過,太陽又曬,有時候臉被曬得泛起薄薄的紅。
路過好幾天了,今天還是她頭一次從蔣恪寧窗戶口路過。
她走的專心致志,都沒有發現這窗戶里面還有個人。
蔣恪寧有點好奇,書也不看了,把紗窗一拉開,抻著腦袋探出窗外,遙遙一望,那女孩正好一轉身走進了隔壁的巷子里。
“寧寧,吃不吃西瓜?”奶奶戴著老花鏡,在門外輕輕地敲著蔣恪寧的房門,他慢吞吞地將自己的腦袋縮了回來,紗窗一關,撿起地上的鐵皮盒子,拖出長長的腔調:“吃——”
出房間門之前關了風扇,爺爺中午回來的時候從食堂制冰機那邊鏟了點冰塊,將西瓜冰了一兩個小時,鐵桶里的冰水冒著氣,西瓜上手一摸,冰涼。
蔣恪寧一口咬下去,汁水在他唇齒間爆開,瓜果香味混雜著那一嘴冰涼,一身暑氣瞬間消彌。
他坐在小馬扎上,大刀闊斧地啃著西瓜,旁邊的奶奶和爺爺也一人一塊,立式的電扇嘎吱作響。蔣恪寧吃到一半又想起最近天天看見的女孩,抹了一把嘴,問了出來:“最近老從我們這兒路過的那女孩兒是誰,天天四五點路過。”
奶奶想了想,似乎沒想起來這個人,將目光轉向了丈夫:“你看見過嗎?”
老頭子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略一點頭:“似乎還真有這個事,最近常老師在教書法,開了個暑假班,那女孩估計就是過去上課的。”
“你想不想去?剛開班沒幾天,你要是想去我跟你爺爺找常老師說一說?”奶奶還以為蔣恪寧也有點想法,現在已經開始琢磨著給他報班了。
常老師跟蔣恪寧爺爺奶奶年紀相仿,不過兒女都已經遷居美國,只剩下他一個人和老伴在家里,加上他現在還在央美教國畫,所以沒事就會開班教課,家里熱熱鬧鬧的。
“我不去!”蔣恪寧脫口而出,都放假了,再讓他過去上學簡直就是要命,不如天天在家寫寫暑假作業然后看看小說呢。
蔣爺爺瞅了一眼蔣恪寧,“不去就不去吧,在家呆著也行,沒事兒可以出去玩玩。”
“你看見的那姑娘是不是長頭發鵝蛋臉,長得白白的?”蔣爺爺將西瓜籽往垃圾桶里一吐,拿了兩張紙擦了擦嘴。
蔣恪寧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想著腦海里女孩的模樣點了點頭:“好像是。”
“那就是林憲華家的。”奶奶蓋棺定論。
蔣恪寧對這個名字只覺得耳熟,還沒見過真人,只知道跟爸爸估計是同事。原來剛剛那個小女孩是他家的。
“那怎么在院子里玩的時候沒見過她?”蔣恪寧有些好奇,拍了拍手,將西瓜皮遞給了爺爺,又拿了一塊冰西瓜,埋頭苦吃。
奶奶笑了笑:“能讓你碰見嘛?人家小丫頭是隔壁陸軍大院的,不是來這兒上課你要是剛在院子里玩咋遇得到?”
原來是這樣,蔣恪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沒事可以去陸軍大院逛逛,那兒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多,就在隔壁,兩步路就到了。”
“行,改天我去看看。”蔣恪寧嘴上敷衍,實際上心里壓根沒想著過去,他還惦記著趙江川和靳仰弛來找他玩兒呢,惦記好幾天了,怎么還沒有來?
總后大院其實沒多少同齡人,很多都是才牙牙學語的小孩,話都說不利索,蔣恪寧跟他們玩啥呢?
唉,蔣恪寧覺得沒勁,吃完西瓜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翻來覆去又覺得睡不著,干脆又爬起來窩在椅子里看書,看著看著漸漸又入了神。
不知不覺太陽落了山,窗外又一股風帶過,蔣恪寧剛一抬頭,那女孩又走了過去,手上拿著一迭用紅色絲帶綁住的宣紙。
蔣恪寧揉了揉眼睛,低頭將《白馬嘯西風》最后一段看了。
“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蔣恪寧悵然若失地合上了書。
彼時,蔣恪寧還無法理解李文秀的情緒,只是心中隱隱有些遺憾,他合上了書,驀然間想起來剛剛爺爺和奶奶還沒告訴他那小丫頭叫什么名字呢。
第62章 明燭天南
剛滿十歲沒多久的少年還是喜歡和朋友成群結伴, 但是讓蔣恪寧有些煩惱的是,最近靳仰弛和趙江川都沒什么時間。靳仰弛明年初中, 剛放假就被靳爸靳媽送去了補習班,不知道為什么,中間他又報了個拳擊班,現在更加沒時間來找蔣恪寧了。
至于趙江川,每天在家被耳提面命地寫暑假作業,也被爹媽拎著后脖頸去了補習班。只有蔣恪寧暫時還是個自由人。
爺爺奶奶還沒有退休, 到了這個位置之后越往后就是越身居要職,爺爺忙,只有奶奶每天管著蔣恪寧。說是管, 其實也放養。
能有什么玩兒的呢?蔣恪寧把立式風扇往前挪了挪, 自己坐在小馬扎上臉對著風口吹了一會, 百無聊賴地趴在書桌前寫作業去了。
不知道寫了多久,蔣恪寧看了看桌角的鬧鐘,上面顯示著五點過一刻,水藍色的圓珠筆頭抵著下巴,他遠遠望向綠化道, 今天那小女孩怎么還沒來呢?
他打開了紗窗,將腦袋探出去看了看,只有一片成蔭的樹還有綠化道上偶爾閑庭散步的小鳥, 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蔣恪寧覺得有些奇怪, 正好奶奶在外面敲了敲門讓他過去吃飯, 只好將這個念頭放了下來。
天氣太熱, 奶奶去食堂端了饅頭和肉包, 配了幾個涼菜和小炒,蔣恪寧吃得很快, 吃完之后一陣風似的就出了門。
“寧寧!干嘛去?”奶奶在后面叫了一聲,但這時候他已經跑出去幾十米遠,因此只能隱約聽見男孩兒的響應:“出去溜達一圈!”
跑到別人家墻頭悄悄地趴著也算溜達嘛?蔣恪寧出了門,循著那個小丫頭平時的路線找了過去,常老師家也是一個平房四合院,構造蔣恪寧門兒清,基本上都大同小異,他跟靳仰弛還有趙江川在一塊最熟悉的就是翻墻刨坑。
先是退到離墻一兩米遠的距離,然后助跑,使勁往上一躍,手就扣住了那個墻頭,然后以做引體向上的姿勢往上抻了抻,就這樣,原本干干凈凈的墻頭上多出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常老師在西屋里教書法。
以蔣恪寧的視角正好能看見滿屋子的人,不算太多,大概七八個,坐在太師椅上穿著一身白色練功服的老頭應該就是常老師。蔣恪寧不敢整個爬上墻頭,只好雙手抱著墻,然后在里面費勁尋找,那女孩很好認,白得像瓷娃娃一樣,看上去有些不太健康。
但是找了一圈都沒有找見,蔣恪寧擰著眉正納悶呢,底下突然間傳來一陣敲打聲,很輕地叩墻聲。
蔣恪寧被嚇了一跳,視線往下慢慢一挪,眼中闖進一張青澀的小臉,看上去乖乖巧巧的,穿著一身粉色的裙子。
這正是蔣恪寧之前看見的那個妹妹。
她也不說話,就那么靜靜看著蔣恪寧,蔣恪寧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么,小女孩看他不出聲也沒說話,斂眉安靜地坐在長廊的椅子上默默地畫著自己本子上的畫兒。
蔣恪寧覺得這個女孩還挺奇怪,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合群,常老師為什么不管她呢?蔣恪寧心中更加好奇,往她那邊挪了挪,那女孩聽見動靜也只是抬頭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她一低頭,蔣恪寧又看見了她那個蜻蜓發夾。
年紀不大,畫的畫還挺好看,就是單純的鉛筆畫,蔣恪寧覺得比趙江川天天在草稿本上畫的龍珠里的動漫人物好看多了。常老師院子里有一棵香樟樹,主干擎天,亭亭如蓋,將另一邊天空的云朵遮了大半,連黃昏都只能看清一半。
不知道過了多久,蔣恪寧都覺得自己胳膊上的肉稍微有些擦破了皮,他齜牙咧嘴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了疼,正準備下去,那小女孩正好有了動作,她合上了畫冊,蔣恪寧也就不動了。
蔣恪寧目不轉睛的看著她走進了練書法的屋子里,然后看見她跟常老師說了什么,蔣恪寧沒由來的有些緊張,以為自己是被打小報告告狀了,沒想到那小女孩只是收拾了東西,直接離開了。
看上去那常老師也沒什么意見。
蔣恪寧看她走出了常老師家還有些納悶,一時間忘了自己還在墻上趴著。沒過多大會兒,自己身下的墻又傳來了一陣聲音,蔣恪寧連忙低頭,那小女孩正睜著一雙大眼睛這么直愣愣地看著他。
蔣恪寧連蹬腿都忘了,往下那么一掉,好在穩住了身形,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蔣恪寧比這個女孩實打實高了半個腦袋。兩個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他尷尬地揪著手指頭,女孩眨了眨眼睛,將手上的畫冊遞給蔣恪寧,聲音低低的細細的,“你也想來常老師家學書法和畫畫嗎?”
蔣恪寧瞪大了眼睛,原本以為她是那種很害羞很內向的女孩兒,驟然間聽見她說話以及找自己的舉動,又感覺似乎不是。他撓了撓頭,將她手上的畫冊接了過來,一打眼就看見了上面工整雋秀的名字,他慢吞吞地照著字念了出來:“林——舒——昂——”
小女孩點了點頭。
蔣恪寧笑了笑,拿起畫冊里的鉛筆,在紙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蔣恪寧知道自己的字丑,沒想到放在林舒昂旁邊顯得丑的清奇,但還是很大方地給她介紹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蔣恪寧,你看這個恪啊,一個豎心旁加一個‘各’,這個字學過吧,好記吧?”
林舒昂皺著一張小臉湊在他旁邊,看了好一陣,最后點了點頭:“知道!”
“咱倆以后就是朋友了哈!”蔣恪寧一個人的時候也頗有大哥風范,在總后大院終于有了一個玩伴,雖然看上去有些木訥了點,但是沒事,蔣恪寧相信自己能帶領自己的隊伍走向光明。
林舒昂認真地點了點頭,倆人小拇指勾著小拇指完成了朋友認證儀式。
只是林舒昂的話真的很少,小小的一個人,抱著大大的畫冊,時不時將唇抿的緊緊的,一條線似的,讓蔣恪寧覺得她像瓷娃娃一樣易碎和脆弱,但是她筆下的花花草草又那么有生命力,真糾結,這不是十歲的蔣恪寧能想明白的事。
蔣恪寧覺得爺爺奶奶沒認錯人,估計林舒昂的爸爸就是林憲華,倆小孩并肩走著,已經到了晚上六點半,天還沒黑,余暉映襯著燦爛的夕陽,蔣恪寧將林舒昂送回了家。
陸軍大院是真熱鬧,蔣恪寧看的瞠目結舌,從門口進去那個大牌坊開始,一路上就沒少見。幾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還帶著穿著尿不濕的小娃娃在有點高的亭子前的滑道上滑上滑下,幾個男孩見了林舒昂也會扯著嗓子叫一聲:“昂昂!”
但是林舒昂很冷淡,只是轉過頭對他們微微頷首。
自己的待遇看上去比別人好了不少,這樣的想法一旦滋生,就讓蔣恪寧挺直了腰板,一副為林舒昂保駕護航的模樣。
帶著還是個胖娃娃的穆澤澤的周緒寧嘴角一撇,嘖嘖兩聲,長大之后那股子流氓勁兒在小時候已經盡顯,他雙手環臂,腳在地上點了點,揚起下巴看向以前以后的倆人,“這誰啊,以前怎么沒見過?”
還是個小學生的穆澤行已經有了以后沉穩的雛形,擰著眉看了好一會兒,才蹦出四個字:“有點眼熟。”
“哎,你這么一說我覺得也有點兒。”周緒寧用手摸了摸嘴,倆人回想的這一會兒功夫,奶娃娃自己從滑道上溜了下來,上面還有水泥印子呢,不算太光滑,穆澤澤屁股卡了一下,直接頓住之后一個倒仰,摔了個大馬趴。
一瞬間嚎哭聲大作,周緒寧和穆澤行手忙腳亂地開始哄孩子,好不容易等著小弟弟閉了嘴,周緒寧想起另一件事兒來,兄弟倆往地上直接一坐,發了問:“林江江跟鄧阿姨走了,真不回來啦?”
穆澤行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往上一揚,一個沒留意,撲進了兩個人眼睛里,周緒寧抓狂地踹了穆澤行好幾腳,一陣悶哼聲中穆澤行悶悶出聲:“離婚了,好像就是爸爸媽媽再也不見面了。”
周緒寧一聲國粹,傻了眼了:“那以后昂昂咋辦?”
穆澤行搖了搖頭:“我咋知道?”
“你看這貨走路是不是跟林江江一樣欠揍?”周緒寧說的是蔣恪寧。
穆澤行秒懂,“我也覺得,都裝裝的。”
“是吧。”
“沒錯。”
不知道已經被暗中針對的蔣恪寧已經將自己新認識的好朋友林舒昂安全送到了家,林舒昂站在樓道里看著蔣恪寧,蔣恪寧悄悄地打量著林舒昂的家,真大!
在那個大家都住平房的年代里,林舒昂家雖然也在大院里但是已經住上了獨棟的小樓房,看上去特別漂亮,二樓欄桿那里還有花花草草的枝葉,讓蔣恪寧著實驚艷了一把。
“你家就這兒是吧?我跟我爺爺奶奶住總后大院,你要是想找我玩兒你就去那兒,然后我要是找你玩我就來你樓下,咋樣?”這就是靳仰弛之前跟蔣恪寧他們熟起來之后的約定,現在被他靈活運用到了林舒昂身上。
她又恢復到那副不愛說話的模樣,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只是磨磨蹭蹭的,不跟蔣恪寧說話也一直不上樓,直到蔣恪寧覺得天有點遲了,才出聲提醒:“要不你先回家?”
林舒昂看了一他一眼,那雙沉靜眸子古井無波,卻莫名讓人覺得帶這些不情愿的情緒,好在林舒昂還是點了點頭,上樓了。
聽見樓上門開的聲音,蔣恪寧才舒了一口氣,手抄在褲兜里,慢吞吞踱著步子回了家。
——
“回來啦?”阿姨面容溫和,看見林舒昂回來之后很是親切,伸手想把她手上的東西拿下來,但是林舒昂以一種堅決地姿態將畫冊抱在懷里,面無表情地拒絕了她。女人有些不太好意思,輕輕嘆了一口氣,屋子里芳香撲鼻,她溫聲道:“先吃飯吧?”
林舒昂頓了頓,長長的眼睫毛撲了撲,猶豫片刻之后點了頭。她先回了房間,偌大的一個房間布置的很是溫馨,以粉藍色為主,時下最新穎的玩具還有裙子,幾乎擺滿了整個房間。
林憲華自從跟鄧沛頤離婚之后在部隊的時間更多了,那邊原本就有家屬樓,林憲華不愿意帶女兒受苦,干脆找了一個住家阿姨來照顧林舒昂,但是效果平平。
果不其然,阿姨剛將米飯盛進碗里,就聽見房間里傳來一陣東西摔了的聲音,她已經習以為常。
剛住進來的時候就聽雇主說過林舒昂情緒有些極端,原本很開朗活潑的一個小女孩,自從鄧沛頤帶著哥哥離開之后不吃不喝好幾天,后來被送進醫院打了好幾天營養針,現在林憲華只能什么都給她最好的,但是他帶不回鄧沛頤和林江江。
因此,他更多的選擇了逃避。
大概持續了四五分鐘,摔打聲小時之后林舒昂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平靜地讓人覺得害怕。阿姨給她用公筷加了幾筷子菜,觀察著林舒昂吃飯的狀態,比起面食她更喜歡吃米飯一點,這可能是隨了媽媽。
最開始過來的時候,阿姨還會時常找話聊,但是林舒昂很悶很悶,到現在近半年了,林舒昂可能是覺得她并不是令媽媽離開的人,也放松了對她的敵意,偶爾也會對她說說話了。
林憲華找的這位阿姨是通過朋友介紹的,開出的薪金很豐沃,因此她也盡自己的可能將林舒昂照顧的妥帖。
“我今天碰見了一個人。”林舒昂拿著勺子小小地舀了一勺雞蛋羹,送進自己的嘴里,小小一塊,滑溜溜的,很好吃,或許是林舒昂今天心情還不錯的緣故,她的主動搭話讓阿姨都有些驚訝。
“怎么啦?跟他說話了嗎?”阿姨聲音溫柔。
林舒昂點了點頭,“他有些像哥哥。”話一出,就沒了下文,或許是因為想到了不高興的事情,她抿了抿唇,呼吸也加重了一些。
“再吃點雞蛋,好吃阿姨明天還給你做?”阿姨趕緊轉移話題,“最近天氣有些熱,要不要戴帽子去練書法?”
“但是也不像。”林舒昂對阿姨的話不置可否,自顧自地說出了后面半句。
老實說,直到現在林憲華他們也不知道林舒昂到底情緒有沒有一點恢復,從最開始的極端和歇斯底里到現在的平靜,很難判定是越來越好還是越來越壞。林憲華也很難面對曾經快樂的小女孩變成現在這樣。
“你們是朋友嘛?昂昂沒事可以跟朋友多出去玩玩。”阿姨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想引導著她多出去走走,
這次似乎有些效果,林舒昂怔了怔,還是點了點頭。
——
“你練書法不會不無聊嘛?不如我教你迭東西吧?”自從蔣恪寧和林舒昂成為朋友之后,蔣恪寧幾乎每天都會在林舒昂練完書法之后拉著她到處玩,總后大院有健身器材,后面就是一個廢棄的器材室,里面不臟,都是一些廢棄的器械,這里就變成蔣恪寧帶著林舒昂經常玩的地方。
蔣恪寧手欠,在知道林舒昂有很多畫廢的紙張之后,就經常慫恿林舒昂將那些紙給他迭紙,什么小船、手槍簡直不在話下,林舒昂眼巴巴地蹲在旁邊看著他手指翻飛,這時候蔣恪寧會非常不好意思地找來干凈的木板,讓愛干凈的林舒昂坐在上面。
但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成天舞刀弄槍也不象話吧?尤其是蔣恪寧用那些紙加上膠帶給她做了個金箍棒之后,他看著穿著花裙子的林舒昂拿著那根金箍棒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當天晚上回去之后就請教了一下爺爺,第二天就迭了星星、千紙鶴還有蝴蝶和蜻蜓,簡直是患者花樣給林舒昂做迭紙。
蔣恪寧看林舒昂在看見那些東西的時候眼睛都亮了,斗志更加昂揚:“你等著吧,你想要什么,你寧寧哥都能給你弄出來,還沒有我不能弄出來的!”
林舒昂抵著腦袋拿著樹枝在地上劃拉了好一會,抬頭對蔣恪寧笑了笑,笑得蔣恪寧都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林舒昂能笑已經很不錯了,最開始認識的時候像個小苦蘿卜一樣,整天苦著一張臉。
“我想要風箏!我想放風箏!”昨天回去的時候,看見小周哥和澤行哥帶著小奶娃澤澤放風箏,林舒昂心里特別羨慕,但是又不好意思過去玩,他們似乎也沒有看見林舒昂,想了想林舒昂還是回了家。
以前都是林江江帶著她放風箏,雖然林舒昂經常跟林江江吵架,但是林江江像蔣恪寧一樣,什么都帶著她玩兒。
一想到這些,林舒昂又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哭,哭到第二天頂著一張通紅的眼睛寫暑假作業,小學二年級的作業也不是很難,但是總有題目她不會,越寫眼睛越紅,見到蔣恪寧的時候就是盯著一雙兔子眼。
蔣恪寧以為是她被爸爸媽媽訓了,一聽見她想放風箏,本著好兄弟兩肋插刀的義氣,蔣恪寧拍了拍胸脯,“行,明天就給你弄!”
“真的嗎?”林舒昂眼里泛著光亮,里面滿是期待。
蔣恪寧一腳踩上橫亙在地面上的大木頭柱子,一手拍拍胸脯,“真的!”
林舒昂倏地就笑了:“謝謝你,寧寧哥。”聲音甜甜的,讓蔣恪寧都有點不太好意思。
當然了,蔣恪寧在怎么也只是個十歲的小孩,能無師自通學扎風箏嘛?不能,于是他晚上扒飯的時候求助了一下爺爺奶奶,他知道這種事情不可能一晚上學會,干脆撂了明牌:“爺爺奶奶,我明天想帶我朋友回來玩兒,我倆想放風箏,做個風箏,行不?”
蔣奶奶目光透過老花鏡和蔣爺爺一對視,嘴角的笑都壓不住:“交到朋友啦?”
蔣恪寧矜持吃飯,故作鎮定:“沒錯。”
“空軍大院的?”爺爺接了話。
“嗯。”蔣恪寧面上不顯,心里都要急死了,生怕爺爺奶奶拒絕,但是呢,蔣恪寧的爺爺奶奶就愛看蔣恪寧這個別扭勁兒。
不過還是點到為止,爺爺奶奶對于蔣恪寧交朋友這件事還是很開心的,知道這孩子朋友都在家那邊,這邊有了朋友以后也能多過來轉轉,畢竟只有這么一個孫子,都很疼他惦記他。
“明天正好在家休息,你帶你朋友過來吧,我叫你們做風箏。”爺爺聲音沉沉,坐下了決定,蔣恪寧心中激動,表面上還在裝著小大人:“謝謝爺爺。”
第二天,萬里無云,正好是休息日,林舒昂沒有去學書法,所以五點鐘的時候蔣恪寧就跑到了林舒昂家樓下候著了。
“我跟你說,等會帶你去我家,我爺爺奶奶幫咱倆一塊做風箏,他們人很好,你別緊張。”蔣恪寧走在她旁邊,因為要放風箏,林舒昂特地換了一身短褲短袖,林舒昂手緊緊握著,還是看得出有些緊張的。
兩人一邊走,蔣恪寧一邊安撫她。
快走到門亭的時候,蔣恪寧又瞄見了那兩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么。
“他帶昂昂干嘛去呢?”周緒寧摸著下巴,有些陰謀論。
穆澤行看了兩眼:“這小子是靳仰弛他們一伙的,賊tm機靈,肚子里光壞點子,上次把小張哥他們都給整了。”他認出來了,原本他們經常三個人在一塊,現在只剩蔣恪寧一個人,穆澤行最開始都沒認出。
周緒寧一驚,心說哥幾個雖然跟昂昂妹妹接觸不太多,總不能讓她被別的院的拐走吧?他摩拳擦掌:“得治治這小子。”
穆澤行看一眼周緒寧弱雞的身板,再看看蔣恪寧那大高個,把他往后拉了拉:“別急別急,觀望觀望。”
“那好吧。”周緒寧點了點頭,只是看蔣恪寧的眼神仍然惡狠狠。
蔣恪寧真是奇了怪了,這倆人怎么跟有病似的,盯自己跟林舒昂一路了,他不跟傻子計較,輕飄飄地一個眼神都沒給。
“來啦來啦?先喝點水,歇會兒,爺爺先去拿材料,你們在這里先喝水。”蔣奶奶和藹可親,難怪蔣恪寧一進門都沒看見爺爺身影,還以為半路爽約,原來是因為去拿東西了。不錯,蔣恪寧心情大好,拉著林舒昂坐在自己旁邊,喝著奶奶弄的口味比較清爽的小飲料。
林舒昂還是有些拘謹的,對著蔣恪寧的奶奶叫了一聲:“奶奶好。”等著蔣爺爺拿著一堆東西出來之后上去幫了一把手,甜甜地叫了一聲:“爺爺好。”
自己的小伙伴這么有禮貌,蔣恪寧也很驕傲,和爺爺一起將風箏紙平鋪在了桌子上,轉頭問林舒昂:“你想做什么形狀的風箏?”
林舒昂凝神想了想,聲音脆脆的:“蝴蝶!”
“好!那就做蝴蝶!”蔣恪寧還沒等爺爺發話,擅自就應了下來,看的蔣爺爺蔣奶奶一愣一愣的,“你會畫蝴蝶嗎?”爺爺一手按在紙張上,轉過身語氣和藹地問著林舒昂。小老頭知道林舒昂在常老師那里畫畫,而且底子很不錯。
果不其然,林舒昂沒有藏拙,點了點頭。
“那你就負責畫一只蝴蝶,爺爺和哥哥糊紙好不好?”蔣爺爺哄著林舒昂。
“好。”林舒昂乖乖巧巧,領了活就在一邊畫起來了。
蔣奶奶在旁邊開西瓜,將它們冰鎮起來,充當倆孩子出去玩的小零食。
穿堂風飄然而過,蔣爺爺和蔣恪寧認真地將林舒昂畫好的紙張在竹簽上用漿糊糊好,林舒昂拿著一根毛筆,時不時蘸著顏料,在已經糊好的風箏上寫寫畫畫,奶奶則站在爺爺身邊,笑瞇瞇地指出風箏哪里有不對勁的地方。
差不多快到七點,忙活了近一個多小時終于大功告成。
蔣恪寧手里拿著一只花花綠綠的蝴蝶,拉著林舒昂的手蹬著自行車帶她到玉淵潭公園也就是八一湖那邊放風箏,林舒昂坐在自行車后座,一手拿著蝴蝶風箏,一手抓著蔣恪寧的短袖后擺。
自行車穿過一陣陣風,那風將蔣恪寧的短袖吹的鼓起來,林舒昂的裙擺也被吹成魚尾形狀,風箏破風,震出一聲又一聲的呼嘯,天空的白云被染成了金色,車輪碾在水泥地上,揚起一陣陣塵灰。
第63章 明燭天南
“我要上學了, 你也要上學了。”蔣恪寧從背后掏出一盒巧克力,德產的, 然后往林舒昂面前一遞:“這個給你,我以后再回來找你玩。”林舒昂在常老師家的興趣班早就已經結束,但兩個人早就成了玩伴,小兩個月時間幾乎都在一塊。
兩個被放養的孩子玩到了一起,埋頭鉆營一些有趣好玩的東西。林舒昂愛畫畫,蔣恪寧每次都讓她畫喜歡的東西, 然后再試著看能不能用迭紙做出來,日復一日,兩個人都有點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昨天爺爺說學校下了通知, 最近兩天就要回學校報名, 今年他就是六年級了, 用老一輩的話說就是到了一個關鍵的時期,蔣恪寧不太擔心,因為自己的成績一直都還算夠用。知道要回空軍大院,連夜想著給林舒昂送什么東西,想來想去翻箱底找出了一盒巧克力。
林舒昂也要上學了, 昨天阿姨給她收拾了書包,今天就有些心不在焉,正好蔣恪寧又提了這一茬。
“謝謝你, 寧寧哥。”林舒昂接過了巧克力, 心情還是郁郁, 兩個人一起坐在公園里的草地上, 一股淡淡的憂愁在兩個加起來攏共不到20歲的小孩中間縈繞。
“又要做作業了, 我討厭做作業。”林舒昂往后一仰,躺在草地上, 跟最開始蔣恪寧看見的那個安靜的小姑娘大相徑庭。
今天是個陰天,入了秋,但是北京的天氣還是有些熱,誰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這倆人躺在草地上一個賽一個的愁。蔣恪寧嘆了一口氣,將旁邊的草拔了好幾根,叼在嘴里:“我也不想寫作業,每次放學回家還有額外的作業,頭疼。”
“明年就要學英語了,不想學。”林舒昂也學著他的模樣,在地上拔了兩根草,沒叼嘴里,用手一點點揪斷,小臉皺成一團,很是嫌棄。
“我明年就要上初中了,那題更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到太陽落了山,蔣奶奶騎著自行車來接倆小孩回家吃飯,才消停。
“不吃了奶奶,我回家吃,跟家里說好了的。”林舒昂咧嘴一笑,從隨身帶著的粉色小背包里掏出一盒點心:“這是我和阿姨一起做的,給奶奶和爺爺吃。”最近一段時間,林舒昂不僅臉上笑容多了,性格逐漸回到了以前的模樣,就連身體也慢慢好了起來,小小的白皙的小手將點心盒子遞給了蔣奶奶,小小的草帽戴在頭頂,顯得她格外可愛。
蔣奶奶對她簡直喜歡的不得了,沒有推辭就收下來了:“謝謝昂昂,有時間多到奶奶這里來玩兒呀。”奶奶慈愛地揉了揉林舒昂的腦袋,旁邊的蔣恪寧瞪大了眼睛,“我咋沒有?”說完,眼睛還故意往她那個小背包里看了看,里面還裝著自己給她的巧克力呢,德國產的!
“寧寧哥我以后給你。”林舒昂說話慢慢地,扯了扯蔣恪寧的袖子,他難道真的跟小妹妹一般見識?再說,林舒昂說了也有他的份。
“我跟阿姨剛做出來一份呢。”林舒昂解釋道。
“好好好,那我等你下次吧。”蔣恪寧得意地擺了擺手,眉毛揚的高高的,喜悅的心情溢于言表,奶奶在旁邊莞爾一笑。
蔣恪寧把林舒昂送到了陸軍大院門口,這一段路林舒昂走的額頭冒出細細密密的汗,她揮了揮白嫩的小手:“寧寧哥你回家吃飯吧,我也回家吃飯啦!”
“成!”蔣恪寧在牌坊底下坐著,坐在水泥砌的臺階上,看著林舒昂背著小背包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他走遠。
第2天,蔣恪寧回了空軍大院,靳仰弛和趙江川一溜煙功夫就跑到了蔣恪寧這,被蔣恪寧不待見地白了好幾眼:“你們都說找我玩兒,人呢!”他語氣憤憤,往床上一坐,目光在兩個小馬扎上坐著的兩個人身上掃來掃去,對他們不義氣的行為深惡痛絕!
“哎,不是,我倆上補習班來著,每天被爹媽看著,院子大門都走不出啊!”兩人鬼哭狼嚎,假裝抹淚,靳仰弛也失去了自己的大哥風范。
正哭訴著呢,蔣恪寧房間大門被一腳踹開,進來一個圓領白T恤,穿著不規則行形狀的格子短裙,腳上踩著一雙高幫帆布鞋,來勢洶洶:“喲呵,回來了啊?小寧子。”楊楨嘴角一勾,那股子混不吝的氣質渾然天成,倚在門邊像只笑面虎。
蔣恪寧用眼神示意靳仰弛,或者直接忽略,蔣恪寧瞬間心如死灰。在他沒在的小兩個月,局勢已經極限反轉,現在的楊楨頭發也長起來了,儼然一副大姐大模樣,蔣恪寧像鵪鶉一樣低下了頭:“回來了。”
他莫名有點思念遠在陸軍大院的林舒昂了。
每個片區學校都都固定的,大院更是這樣,幾個院子按照街道一劃,有時候毗鄰著的兩個院子上的學校可能距離差了很大一截,蔣恪寧跟林舒昂本來住的也不算太近,上學的學校更加不一樣了。
蔣恪寧再次見到林舒昂的時候已經是深秋,冬初。那會兒還沒有放寒假,但是天氣已經漸漸冷了起來,蔣恪寧就成了大院里頭一個受害者,榮得感冒。靳仰弛和趙江川接連好幾天都不敢跟他走一塊,生怕給自己傳染了。
蔣恪寧天天圍著一個大圍巾戴著口罩,把自己捂得跟北極熊似的,爹媽眼見不行了,抽時間把孩子往醫院里送,結果一查,都快燒成肺炎了,許友昀不干了,覺得自己沒盡到當媽的責任,請了假把蔣恪寧按在醫院里,讓他住了一個周的院,自己也照顧了一個周。
照理說這跟林舒昂沒什么關系,但是巧就巧在蔣恪寧所在的住院部樓下不到一百米就是二小的操場,每天七點半準備看一群小豆丁在操場跑操。蔣恪寧每天就倚在欄桿邊上打發時間邊看書邊看她們上體育課。
有一天看著看著就看見一個跑步慢吞吞在后面吊車尾的小豆丁,蔣恪寧定睛一看,那不林舒昂嘛?瞬間心思就活絡了起來,趁著許友昀晚上回家做飯的功夫就換了一身北極熊裝扮,跑到林舒昂學校門口蹲著。
蔣恪寧也是后知后覺,林舒昂這學校就在家附近啊,走路都不到五百米,他怎么給忽略了呢?
林舒昂還是照常,大書包左邊放著一個小水壺,書包里反正除了作業什么都裝,剛入冬呢,就帶上了掛脖的毛絨手套,圍巾也圍了一圈,要不說蔣恪寧跟林舒昂是一對好朋友呢,裝扮都差不多,蔣恪寧就是看她像個迷你版北極熊才給認出來的。
但是今天林舒昂心情不佳,劉老師說她作業做得不好,要返工重做,還要讓家長簽字。林舒昂糊弄不過去,連放學回家都垂頭喪氣的。林舒昂長得白,但是不耐凍,一吹風就通紅,蔣恪寧在身后跟著她,她走兩步,他走一步,都快走到牌坊口了,林舒昂都愣是沒發現。
蔣恪寧將下巴埋進圍巾里,蹭了蹭,然后晃悠著走到林舒昂身后,輕輕地拉了拉她的帽子,沒動靜。
再拉一下,還是沒動靜。
蔣恪寧嘖一聲,覺得這丫頭是不是凍傻了?
再準備拉的時候,林舒昂倏地轉過了頭,瞪著一雙大眼睛,質問他道:“你干嘛!”
蔣恪寧吸了吸鼻子,沒吭聲。
林舒昂看了他好幾眼,覺得眼熟,見他沒說話就轉過了身,又覺得不太對勁,轉過頭又看兩眼。蔣恪寧覺得她真逗,還挺有意思的。
再等她轉過來的時候,蔣恪寧把自己的口罩一拉,林舒昂目瞪口呆,都有些結巴了:“寧、寧寧哥?!”一瞬間語氣變得驚喜。
蔣恪寧帶著濃重的鼻音,“是我。”
不遠處,跟在倆人身后的周緒寧和穆澤行踢了踢路上的石頭子兒,都有些納悶:“那男的誰?”
穆澤行搖了搖頭:“覺得有點像蔣恪寧,你看看?”穆澤行是搬過來的,學校還在另一邊,正好就是靳仰弛一屆,每天晚上和周緒寧一塊回家。
“嘶,好像有點,但是他不是幾個月沒出現了嗎?”周緒寧撓撓下巴。
穆澤行撇了撇嘴:“因為他回去上學去了。”
周緒寧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最近林舒昂已經跟他們走得比以前近了,加上大院里陽盛陰衰,哥幾個對林舒昂更好了,以前林舒昂跟著林江江,那就不說了,現在一個人玩兒,他們當然有義務帶著她了,只是中間跑出個蔣恪寧是怎么回事?
后面倆人的小九九前面一高一矮壓根都沒注意到,兩人敘著舊,就跟剛分開一天一樣,蔣恪寧跟她說著學校里的趣事,逗得林舒昂一愣一愣的。
等到快送林舒昂到樓下,蔣恪寧也該回去了,許友昀差不多過來送飯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我有時間再來找你玩!”
“噯——”林舒昂拉了拉蔣恪寧的手,沒讓他那么快走,“上次說給你送東西,一直沒給你呢,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林舒昂說這話時還有些委屈,在她的視角看來,蔣恪寧不住這里了,以后就再也聯系不到了。
“好好!”蔣恪寧連聲應下,將帽檐往下壓了壓,在樓道里等著林舒昂下樓。
是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看上去還挺精致的。蔣恪寧都有些猶豫,但是看著林舒昂期待的眼神,還是將盒子揣進了衣兜里。
林舒昂思索了片刻,問蔣恪寧道:“你寒假還過來嘛?”
這個蔣恪寧真有點不清楚了,但是一想到靳仰弛和趙江川上次的行徑,再加上現在靳仰弛跟楊楨走的還挺近,倆人又是一個學校,蔣恪寧覺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多方思量之下,重重地點了點頭。
林舒昂漾起一抹開心的笑。
事實證明,蔣恪寧想的沒錯,果不其然蔣父蔣母有事,于是蔣恪寧這次自覺地收拾了東西來了爺爺奶奶家。剛過來沒兩天就在林舒昂門口等著了,那會兒林舒昂還在被窩里睡懶覺呢。
周緒寧和穆澤行在外面打雪仗,準備叫林舒昂還有其他幾個朋友出來玩,走到樓下就看見蔣恪寧在那兒跺著腳等人,一呼一吸之間,白氣氤氳。
“那誰,你在這兒干嘛呢?”周緒寧扯著嗓子對蔣恪寧叫了一聲。
都深冬了,蔣恪寧還戴了一個護耳,周緒寧說什么他只聽見一半,剩下聽的模模糊糊的,轉過身手踹在上衣兜里,問道:“你說什么?”
周緒寧憋屈死了,扯著嗓子又是一句:“你在干嘛?!”
“我等昂昂。”蔣恪寧道。
“呸!”周緒寧在心里啐了一口,昂昂也是你叫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大院的人干嘛來我們這兒?你自己沒有朋友嗎?周緒寧鼻腔哼出兩道氣,沒搭理他,仰著頭就是一聲:“舒昂!下來玩兒!”
蔣恪寧自顧自地踩著地上的雪,留著周緒寧和穆澤行大眼瞪小眼。
沒過多大會,林舒昂的窗門開了,冒出一顆披散著柔順頭發還穿著毛絨睡衣的林舒昂:“外面有點冷。”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還是一眼看見了底下的蔣恪寧,眼睛瞬間亮晶晶的。
周緒寧看這丫頭眼睛就黏在蔣恪寧身上,冷哼一聲,拉著穆澤行離開了。
寒假的樂子比暑假的樂子少了很多,但是北京的雪下的頻繁,只是玩雪就已經夠讓人興奮的了。雖說第一次撞面有些不太愉快,但到底還是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只需要一問一答:“一起玩兒嗎?”“玩!”就又能玩到一塊兒去了。
蔣恪寧莫名就又多了好幾個小伙伴,總之在陸軍大院他是徹底混熟了臉,林舒昂冬天穿的像個胖娃娃,很少有她能參與的活動,阿姨怕她冷,幾乎都是全副武裝。
在他們寒假即將結束的時候,蔣恪寧的好兄弟趙江川和靳仰弛終于“抽”出時間來總后大院來瞧一瞧這個被他們忽略了小半個月的兄弟了。誰知道摸著找到了蔣爺爺蔣奶奶的家,結果人不在,一問,原來是約著和朋友們去八一湖打雪仗去了。
靳仰弛和趙江川那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再說,蔣恪寧怎么狼心狗肺,他們冒著大學過來找他來了,怎么還不在家!二人氣呼呼的,剛到八一湖就看見四五個差不多大的男孩聚在一塊滾雪球,滾的差不多有半人高。
蔣恪寧在中間戴著一個雷鋒帽,凍的只吸溜鼻涕,林舒昂就在一邊坐在蔣恪寧他們給她用雪做的凳子上,看著他們弄。
靳仰弛在一邊看了好一會,覺得有點意思,用手作喇叭狀吼了一聲:“蔣恪寧!”
趙江川有樣學樣,“蔣恪寧!”
湖前面幾個男孩兒齊刷刷回過頭,林舒昂也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然后聲音脆脆地叫了一聲:“蔣恪寧,你朋友來了。”說話語調還慢吞吞的,在外人面前她基本上不叫蔣恪寧“寧寧哥”,這稱呼一般都是有求于人或者撒嬌的時候才說,蔣恪寧之前發現這個秘密的時候,林舒昂笑得一臉狡黠,讓人覺得可愛。
“靳哥!川子!過來一塊兒玩!”蔣恪寧蹦起來,雙手揮舞著,天地間一片雪白,只有他們幾個小黑點在移動。
靳仰弛和趙江川大駕光臨,一群男孩子琢磨著應該怎么玩,光滾雪球多沒意思啊,這時候陸軍大院一個小男孩出了聲,提議道:“不如我們打雪仗吧,分兩組,就跟打羽毛球似的。”
“那不是互相砸嘛?”
“哎,互相砸也有意思嘛!看誰被砸得最多誰就輸。”
“成啊,來!”
“來!”
后來一數加上林舒昂正好四個四個一隊,林舒昂脫了小背心只剩下一件襖,跟在蔣恪寧身后充當輔助,一聲哨響登時場上就是一陣熱血沸騰。
尤其是一群大小伙子,使不完的牛勁,打著打著就打成混戰了,就差直接擼袖子往上干了。最開始蔣恪寧還能護住林舒昂,越到后面就越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到最后就是雪球亂飛,林舒昂笨拙地閃閃躲躲。
后來戰場越來越靠近八一湖,林舒昂也跟著大部隊轉移了一下。她剛準備歇一口氣,迎面就砸來一個大雪球,林舒昂心里一驚,往旁邊一閃躲,誰料到一腳踩上了一個雪疙瘩?林舒昂陡然間身子一偏一個趔趄就被絆倒了,那兒又微微有一個下坡的幅度,林舒昂就不受控制的滾了下去,一時間呼吸都有些困難,原以為馬上就要止住了,誰知道腦袋直挺挺地摔在了湖面上已經結凍的石塊上。
“咕咚——”一聲,林舒昂落了水。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蔣恪寧,他臉色一白,看見在湖里凍的臉僵紫的林舒昂瞬間慌了神,尤其她額頭還有一點紅,蔣恪寧鼻涕眼淚瞬間一起下來了,他抹了一把,毫不猶豫地直接跳了下去。
深冬,那湖水多涼啊,上面還覆蓋了一層冰,就這塊稍微薄一點,他身上的衣服沾了水極其厚重,拉著林舒昂更是費勁。后面一群人也肉眼可見的慌了神,靳仰弛趙江川還有周緒寧紛紛跑到旁邊幫忙,還有機靈的已經跑回家打了120。
中國郵電部早在1996年就規定了急救電話是120,這群子弟都被家長要求記住了撥號號碼,現在正好派上了用場。
救護車過來的時候蔣恪寧渾身都快凍僵了,他看著那擔架將已經凍僵到臉上意思血色也無的林舒昂拉走,心里頭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如同刀割,等到他掙扎著起身的時候,正好父親的副手開著車過來了,具體說了什么,蔣恪寧耳邊嗡鳴,一句也沒聽清,旁邊靳仰弛有些于心不忍。
“讓他先緩緩吧,鄭叔。”
鄭文啟愣了愣,這才注意到蔣恪寧渾身濕透,趕緊上車拿了干毛巾,蔣恪寧猶如提線木偶一般,被鄭文啟接走了。
這一走,蔣恪寧錯過了林舒昂蘇醒,也錯過了林舒昂那一聲“寧寧哥”,十六年的陰差陽錯,至此開始。
第64章 明燭天南
林舒昂醒過來的時候外面雪已經停了很久, 她的額頭被白色的繃帶裹著,從她的方向往外看過去, 一片白茫茫,霧凇沆瀣,窗子開了一半,上面霧蒙蒙一層,就像白色的灰一樣。
林舒昂腦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連自己是怎么突然間來到了醫院也不知道。她剛醒來的時候身邊站著一位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醫生, 看上去很是儒雅,還有一位則是一個干練的三十來歲的男人,看上去有幾分威嚴, 讓林舒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林憲華看著林舒昂看自己時迷茫又瑟縮的眼神心中抽痛, 拳頭攥緊又脫力了一般松開, 心里充斥著內疚。
“這種情況是正常的,剛醒過來什么都不記得,過一晚上記憶就會慢慢復蘇。”林憲華看著林舒昂睡著之后出了病房,醫生緊隨其后,將一些要件叮囑了一遍。
林憲華聽得認真, 但是對于林舒昂的情況還是有些擔心,“有沒有什么后遺癥?”
醫生略一思忖:“可能會忘記一些事情,具體什么事還要看她自己的恢復情況。如果說恢復得好, 什么都不會忘記。”
林憲華點了點頭, 醫生頷首致意后拿著病例冊回了辦公室, 只剩林憲華一個人站在門口, 透過隔離的玻璃窗看著里面酣然入睡的林舒昂。林憲華查清了前因后果, 事實確鑿這就是一場意外,住家的阿姨很是自責主動請辭, 林憲華沒有拒絕,在她臨走的時候多結了三個月工資。
讓林憲華心一瞬間被一只手狠狠抓緊然后又拽下來扔下去的是林舒昂睡醒后,睜著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爸爸。”接著林舒昂看著林憲華問道:“媽媽和哥哥呢?”
媽媽和哥哥呢?林憲華該怎么回答?他嘴唇翕動,張開又合上,手按在她病床上的扶手上青筋只冒,林舒昂眼里充滿疑惑,不知道為什么爸爸始終不說話。良久之后,林憲華才溫聲哄著她:“媽媽去上班了,哥哥在上補習班呢,明天就來看你了。”林憲華騙她騙的還算有點邏輯,至少還記得這是寒假,林江江放了假。
林舒昂乖巧地點了點頭,她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記憶出了偏差。
林憲華去端了營養餐,看著林舒昂吃完哄完她睡覺才將門帶上出了病房,第一件事就是跟鄧沛頤打電話,跨國電話根本打不通,林江江的住家電話倒是打通了,打通之后連夜給他定了票讓他過來。
林江江一點怨言也無。
凌晨三四點,林憲華雙眼通紅,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也是這個晚上他下定決心,從此以后林舒昂所有的吃穿用度,所有的上學生活事宜統統由他經手。工作再累也有下班的時候,實在不行那就上班的時候累點,早點下班回家陪舒昂。
半夜的時候林舒昂醒了一次,是被父親壓抑的哭聲吵醒的,她生病以來本來就睡眠充足,半夜醒來也不算稀奇。病房里暖氣開得很足很足,干部病房環境很好,又安靜,因此那壓抑的哭聲顯得格外突兀。
她悄悄地下了床,下床的幅度有些微的大,帶著她頭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她倒敘了一口涼氣,光著腳踩在了實木地板上,不算太涼。
如果說剛醒來的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么現在的她已經記起來了絕大部分事情,其中就包括父母離婚,結合父親壓抑的哭聲,她大概明白了什么。林舒昂踮著腳在門口看了看,下意識想伸手開門去安慰父親,想了想轉身回了床上,窩在被子里一雙眼看著天花板,什么都沒有再說。
第二天林江江果然來了,風塵仆仆,那種累簡直肉眼可見。林舒昂眼睛濕漉漉的,只看一眼林憲華,林憲華就懂了意思,留著兄妹倆說話。彼時林江江也才十二歲十三歲,聽見林舒昂落水失憶的事就已經慌張的不行,見到她像只小動物一樣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更是鼻尖一酸。
林舒昂往左邊挪了挪,拍拍身邊的空位,“哥哥,你上來。”
林江江苦笑,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哥哥身上臟。”
林舒昂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只是一個動作,卻讓她電光火石間想起一個名字,林舒昂下意識地低聲呢喃,叫了一聲:“寧寧哥?”她眼前一片空白,只覺得頭痛,而林江江也只聽見了最后的一個“哥”字,沒有反應過來林舒昂在說什么。
“怎么了?”林江江俯身,檢查了一下她的額頭,很快林舒昂就搖了搖頭,“沒事,哥你上來吧。”
剛剛的事情,連林舒昂都有些說不清,她迷迷糊糊地摟住了林江江的脖頸,躺在他懷里,終于覺得安心,也終于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原來以為再也見不到哥哥了,原來還有機會見到。
林舒昂落水的事沒有隱瞞,很快大院里幾乎都傳遍了這件事,孩子們被勒令不許再去八一湖邊上玩,其中周緒寧和穆澤行更是在家挨了一頓批。
“舒昂多小一點兒,你們就帶著她去?咱們院子里好不容易有個這么招人喜歡的小姑娘你們也愣是沒給看住?周緒寧!昂昂掉下去的時候你干嘛呢?睜倆大眼珠子發呆呢?!”
“甭管了,趕明你就帶著果籃去看昂昂去!”
周緒寧挨了一頓削,心里也沒有不痛快,都惦記著林舒昂的病呢。而且經此一役,他也徹底明白了林舒昂父母離婚代表著什么,她以后就只有爸爸了,你看生病了都只有林江江回來,天可憐見。
本來就想去看,一直不知道怎么開口,被自己親媽一罵,第二天就拉著穆澤行去了病房。剛進門就看見院子里之前經常被用來比較還比不過的林江江坐在她窗前給她削蘋果,周緒寧在外面看了一會,有些猶豫:“林江江看見我倆會不會想揍我倆?”
穆澤行不滿意了,鼻孔朝天瞪大了眼睛:“憑啥?”
“我們沒第一時間沖過去救昂昂。”周緒寧聲音有點小,穆澤行這么一聽也有些忐忑,要知道之前林江江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只有一個蔣恪寧能壓一壓他的風頭。
倆人還沒盤算好,門就開了,兩個人傻了眼,面前站著去了江南之后身上已經隱隱有些老成氣質的林江江。
“來看昂昂的?”他眼睛還掃了一眼他們手上的果籃,“破費了,進來吧。”他這種還算比較客氣的態度,讓兩人更加呆愣,跟在林江江身后就進了房間,房間里暖洋洋的。
林舒昂半躺半坐著,面前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盤切塊的蘋果,上面插滿了牙簽。周緒寧在心里嘀咕著,原來林江江當哥哥的時候是這么寵溺。林舒昂小小一個人在床上一坐顯得更加嬌小,生病之后又瘦了不少,周緒寧看著也是有些心疼。
林舒昂笑瞇瞇的,在看見周緒寧和穆澤行之后眼前一亮,總覺得隱隱要想起來之前落水的事情,她真的覺得自己忘記了一個人,可是她怎么想怎么想都想不起來,再用點力,頭就痛得不行,今天看見周緒寧和穆澤行,自己的記憶似乎有幾分松動。
周緒寧站在她床前也不知道說什么,想了好久的話,也不知道怎么說出口,他就看見林舒昂對著他笑彎了眼睛,在他下定決心安慰林舒昂的時候,林舒昂突然吭了聲,歪著頭對周緒寧試探般地叫了一聲:“寧寧哥?”
“啊?”周緒寧條件反射般應了一聲,可是林舒昂一直都是叫的小周哥,這樣的稱呼似乎從來沒對著他叫過。周緒寧正納悶,林舒昂已然松了一口氣,望著周緒寧甜甜一笑。周緒寧被她得笑感染,一時間也沒有想太多,給她掖了掖被角,轉頭時發現林江江對他眼神都柔和了不少,心中大石落地,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照顧好林舒昂。
也就是這一刻,讓十六年后的周緒寧輾轉反側,原來一直以來冒名頂替,代替蔣恪寧在她生命中存在了這么多年。
——
“她怎么樣了?”蔣恪寧從老屋里悄悄地退了·出來,拉著父親的秘書鄭文啟走到了一旁。原來當時鄭文啟過來接他是正好母親老家出了事,自己的常年癱瘓在床的外公去世了。
蔣恪寧連夜回了鄉下,為外公守靈。
一時間太多時間夾雜在一起,蔣恪寧對于林舒昂只能是有心無力。現在已經安葬了,大家都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北京,蔣恪寧終于抽了空,找到剛從北京過來的鄭文啟問林舒昂。
“林小姐一切安好,現在已經醒過來了,醫生說狀態不錯。”鄭文啟知道這件事后一直持續關注著,將蔣恪寧送到之后回了北京,這件事他特地還去問了問。
蔣恪寧叮囑他不要告訴蔣父,鄭文啟也沒有透露。
蔣恪寧松了一口氣,鄭文啟卻微皺了眉頭:“不過林家似乎在找其他的醫生,林小姐似乎有些后遺癥,有些事不太記得了,所以想找找看有沒有醫生能夠治療,到現在仍然是沒有頭緒。”
心情剛好點的蔣恪寧被這一句話砸了個正著,相當于一盆冷水潑到了自己剛熱乎的心上,他詫異地一抬頭,望著鄭文啟驚呼出聲:“什么?!”
“但也不用太擔心,基本上沒有什么問題。”好在鄭文啟及時穩住了蔣恪寧,讓蔣恪寧最多也只是心有余悸,人健康就好,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但是如果正好忘記了他呢?蔣恪寧心中一涼。
他才十歲,還不到十一歲,哪里知道喜歡不喜歡,只是玩了這么久,真要是把他忘了,也夠蔣恪寧難受的,畢竟他最好的朋友除了大院那仨就是林舒昂了。
但命運就是這樣,你怕什么它來什么,等蔣恪寧剛回大院,還來不及見自己的好兄弟,就直接沖到了醫院。鄭文啟幫他打聽好了病房,他過去也很簡單,鄭文奇在樓下等著他,興沖沖地過去的,蔣恪寧覺得林舒昂見到他肯定很開心。
他挑了一個沒人的時候,進去的時候房間只有林舒昂,她正低著頭畫畫,連房間里來了個人也不知道。蔣恪寧看見她完好無損地坐在病床上更是高興,輕聲喚了一聲:“林舒昂。”
林舒昂抬頭了,下一刻蔣恪寧渾身熱血似乎開始凝固了,因為林舒昂一抬頭,望著他,那眼里滿是陌生。
林舒昂覺得他很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見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禮貌地笑了笑,問他:“你也是來看我的嗎?我現在已經好起來了。”眼神認真,只是語氣怎么聽都像是在對待一個陌生人。
蔣恪寧呼吸一窒,看著林舒昂開心的笑內心卻難受得不行,隨便扯了扯慌倉皇出逃,蔣恪寧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么狼狽過。
他出去的時候正好碰見打開水回來的林江江,林江江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原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今天奇了怪出現在這兒了,也有人生病了?林江江左右看了看,沒什么認識的人啊。
看著蔣恪寧臉色蒼白,有些狼狽,他有些好奇,將手中熱水往他面前遞了遞,“喝水嗎?”
結果蔣恪寧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盯著他那張臉看了好一會,讓他都有些感到惡寒,準備收回手的時候,蔣恪寧搖了搖頭:“謝謝,不用了。”
林江江心說學霸就是學霸,說話都這么冷漠。
他自己端著水朝林舒昂病房走去,走到一半,腳步狠狠一頓,他突然想起來蔣恪寧的名字里也有個寧。
第65章 明燭天南
越不在意就會越浮現, 越覺得不經意就會越刻骨銘心。
2000年,SARS還沒有爆發, 林舒昂12歲小學畢業,蔣恪寧14歲正上初二。按照片區的劃分,兩人照理說不該再碰見,距離1996年已經四年,蔣恪寧記憶中卻還是有這林舒昂的影子。
或許是因為心里的倔強,不相信她會忘了跟自己這么好的自己, 以前拉過勾明明成為了一輩子的朋友,結果一場意外怎么偏偏忘記了他?不得不說對于這件事蔣恪寧心中是有些埋怨的,對著靳仰弛和趙江川抱怨了很多次。
那時候靳仰弛已經高一, 對于蔣恪寧的反常看在眼里, 默默琢磨著, 沒有吭聲。
“王霄棋今天畢業,秦阿姨說要收到過去看他們畢業表演,一塊兒去看看唄?”靳仰弛一個仰跳,少年抽條,剛上高一就竄上了一米八, 剛進高中就進了籃球隊成為主力,回了家也是經常哥仨一塊打籃球。
蔣恪寧助跑起躍,伸手一個蓋帽沒蓋住, 靳仰弛嘿嘿一笑, 剛笑了兩聲被身后趙江川十分流氓地偷襲了一招, 捂著屁股破口大罵:“川子, 爺干死你丫的!能不能有點競爭意識!”
趙江川啐他一口, 他發育緩慢,初二還是個一六五的小個, 掀起眼皮看了看靳仰弛,故意學著電視劇里娘娘腔的調子:“人家嬌弱~”
“我要吐了。”兄弟二人還沒出聲,后面就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楊楨踩著一雙白球鞋,短褲配著大白t,手上拿著幾瓶冰水,迎面走來給兄弟三人一人一瓶扔了過去。
“謝了。”
“謝謝姐。”
“謝謝姐。”
“你們要去看王霄棋畢業啊?湊熱鬧真是哪哪兒少不了你們。”她擰開自己的冰水,灌了一口,目光飄向了靳仰弛,靳仰弛對她使了個眼色,她立馬會意,看著蔣恪寧那心不在焉的勁兒,敷衍了兩句:“去吧,我覺得還挺有意思。”
趙江川投籃,一個沒站穩歪倒在了地上,前年還是泥巴地,今年剛鋪的水泥,屁股往地上一摔,疼的他齜牙咧嘴,“什么時候過去玩,跟秦姨一塊?”
“我們自己去吧,我知道路。”蔣恪寧突然間出了聲,打了幾個小時籃球累得夠嗆,冰水喝了一半,另一半從額頭直接往下淋,水順著就滑到了脖頸,不同于14歲的趙江川還帶著幼稚,他已經到了變聲期,個子也猛竄了一截,比起以前輪廓也硬朗了不少。
“行行行,那一塊先去吧。”反正大家閑著也是閑著,過去湊湊熱鬧還挺有意思,尤其那邊小吃攤多,楊楨將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后面緊跟著就是兄弟仨。
蔣恪寧在這四年里其實也見過林舒昂,沒事的時候自己會騎自行車過去晃一圈,有時候能遇見有時候不能遇見,說到底就是心里不相信,怎么就把他給忘了呢?晃悠了這么久,也沒見林舒昂認出過自己,蔣恪寧都有點灰心喪氣了。
四個人走的浩浩蕩蕩,因為畢業典禮歡迎外來人員參加,四人進去的很輕易,秦姨就在最前面手里拿著塑料花兒揮著,讓人不注意到都不太可能。
“哎,那不是遲遲嗎?”彭方遲也是他們院子里的小孩,比他們小了兩歲,平時也不太在一塊兒玩,楊楨一眼就在舞臺上那紅紅綠綠的小孩里看見了她。
蔣恪寧看過去,可不是嘛?在往旁邊一看,穿得像朵向日葵一樣的小姑娘可不就是林舒昂?
“她怎么被畫了個大花臉?”蔣恪寧笑彎了腰,靳仰弛也看見了彭方遲旁邊的姑娘,笑了笑,“你這個小青梅這么一看還怪搞笑,看著還挺陽光。”
“是吧,我剛認識她那會還是個悶葫蘆,在常老師那······”蔣恪寧接了話茬,一不留神又開始像倒豆子一樣倒了出來,楊楨和靳仰弛就抱臂看著他笑,趙江川還在那里看跳舞,蔣恪寧突然就不說話了,他想起來林舒昂把他忘了。
蔣恪寧撇了撇嘴。
轉頭再看舞臺上的林舒昂,穿著向日葵裝扮的裙子,揚著大笑臉,跟著歌聲踩著舞步。
“請把你的歌帶回我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蔣恪寧這么望過去,林舒昂嘴一直也沒停,和歌詞正好能夠對上,蔣恪寧覺得林舒昂變得更活潑了,但又覺得好像和自己在一塊的時候一樣。
像這樣的表演后面還有好幾場,一行人看的有些犯困,想著去找點樂子,干脆就在小學的籃球場玩開了。元貝有些頹喪的蔣恪寧一掃頹勢,在場上殺的對面人高馬大的小學生片甲不留,引來小學生的忿忿不平,趙江川也忿忿不平。
因為他的身高,被分到了和兩個小學生一個組,楊楨蔣恪寧還有靳仰弛一個組,因此他暴躁地反抗,然后,失敗。
蔣恪寧看著趙江川的樣覺得實在搞笑,樂到一半腳往旁邊的架子腿上一絆,摔在了地上,膝蓋蹭傷了好一塊。
“弄點水過來給他洗洗先,小賣部有創可貼沒,買一個!”楊楨是發號施令的那一個,蔣恪寧的膝蓋蹭破了一塊皮,剛讓他在地上坐穩,血就沁了出來,眼見著越沁越多。
覺得他們有點眼熟拉著好友在旁邊看了好一會的彭方遲似乎認出了楊楨,拉著林舒昂就小跑了過去,挨個打著招呼:“林林姐,靳哥,江川哥,恪寧哥。”
蔣恪寧不經意地抬頭一看,正好對上林舒昂那雙正看向他的眸子,林舒昂眼中有些疑惑但礙于人多還是沒有說,彭方遲看了看蔣恪寧的腿,拉拉林舒昂的手,湊在她耳邊說了句話,林舒昂從向日葵舞臺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創可貼:“給你用這個。”
語氣就像是對陌生人一樣,但是帶著關心,蔣恪寧忍著鼻酸將創可貼接了過來,沒再看她一眼,他怕自己再看就忍不住問她,都過了這么久了,你怎么還沒把我記起來?
“謝謝。”他聲音低低的。
在靳仰弛買回礦泉水后簡單的給他消了消毒,倆人架著蔣恪寧回了大院,走到一半的時候蔣恪寧過了頭,他看見林舒昂笑的一臉燦爛,就像向日葵一樣,昂揚向上。
此后三年,二人再也沒有交集。
直到——
2002年,SARS在南方爆發,2003年開始在北方蔓延,北京一些地方開始淪陷。
此時蔣恪寧高二,十一中緊急停課,而林舒昂所在的初中部因為有人感染而全校進行隔離。
楊楨和靳仰弛大學都在北京,現在已經放了假,北京全市封控,召集志愿者,統一發放隔離服到各個隔離區發放物資配合醫院的救治,他們是報名的第一波人,蔣恪寧緊隨其后,許友昀和蔣父當時被封控在外地,蔣恪寧自己給自己做了主。
說來也巧,后來穿著白色防護服被分配的隔離點正好就是林舒昂所在的十中初中部,那時候林舒昂15歲,正初三。
SARS來勢洶洶,但凡有一點癥狀的都被帶到另外的地方進行封控,林舒昂和彭方遲屬于有點幸運的那一波,沒有癥狀,也沒有其他異常,但是怕病毒有潛伏期,因此他們這一類另外在一個區域。
宿舍住不下,多放了幾張行軍床,書本都在腳邊,一個月后就是中考,即使在宿舍里大家都在認真學習,或者說用學習來對抗那種疫情來臨的恐慌。
林舒昂突然開始有些難受是在一天夜里,林憲華怕女兒出事特地給她買了一個小靈通,她有些暈乎也有點想吐,癥狀剛一出現她就按照醫護人員之前的指示先出了宿舍門跟室友暫時分開。
出去的時候天很黑,高懸著零零碎碎的星子,黑夜的沉靜完看不出白天人們提心吊膽情緒的蔓延。林舒昂慌,但是保持著鎮定,先是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林憲華讓她在原地等著,自己安排人過來帶她隔離。
這里大多都是干部子弟,誰出事了都不好交代。林舒昂聽爸爸的話,老老實實在二樓欄桿那里站著。
蔣恪寧平時除了綁住醫護人員發放物資以及發放藥物還要執勤,單日巡校,每個人負責一塊區域。所以當蔣恪寧在女生宿舍樓下巡視的時候,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現在不是8歲,也不是12歲,她現在15歲,距離他們最開始認識已經過了她人生的一半的時間,但是蔣恪寧還是把她認了出來。
平時扎成馬尾的長發披散在腦后,嚴重有些擔憂,甚至身體在小幅度的顫抖。蔣恪寧一眼就看出了問題,仰著頭看向她,身子包裹在厚重的防護服中,戴著隔離面罩聲音微沉:“同學,你是不舒服嗎?”
林舒昂猶豫了一下,在胸前握著小靈通的手微微一緊,咬了咬唇:“我、我有點難受。”
蔣恪寧也是一怔,旋即讓她先下樓,“我去找一套隔離服帶你去隔離間,你現在先下樓,等我。”
他語速極快,肉眼可見的緊張了起來,林舒昂以為他是在擔心她成為了傳染源,其實不是。蔣恪寧記得醫生的話,有些人有癥狀并非就一定是被傳染了,反而過度暴露在具有傳染源的地方有可能感染,蔣恪寧跑到消毒房拿了一套衣服,馬不停蹄地回去找林舒昂。
“你穿上這套防護服,我帶你去隔離,沒事,別怕。”不知道為什么,林舒昂的心在這一瞬間鎮定了下來,按照面前這個人的指示一步一步,很快就穿上了衣服。只是她很猶豫,爸爸說讓她在原地等,但是她現在······
蔣恪寧看見了她手中的手機,猜到了她的猶豫:“沒事,你家里人過來都會在門房登記,到時候我會過去說一聲,他們過來沒這么快。”沒錯,現在的北京城重重封鎖,尤其這里又是疫區。
林舒昂重重地點了點頭,在蔣恪寧的幫助下換上了防護服,跟著他到了用來做單間隔離的職工宿舍。
“你現在這里待著,我給你拿隔離物資。”蔣恪寧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照實說了:“你可能需要在這里呆一段時間,你自己可以嗎?”
林舒昂在只身出來的時候就猜到了這個結果,讓父親把自己接回去是不可能的,疫情面前沒有特權,林舒昂咬了咬唇,點頭答應了。
只是——
“哎——”林舒昂叫住了準備去給她拿物資的蔣恪寧,蔣恪寧心中一跳,其實隱隱有些期待,但是林舒昂指示搖了搖頭,想說的話在喉間滾了兩遍,仍然沒有說出口,最后只能抿了抿唇看向蔣恪寧:“你注意安全。”
蔣恪寧定定地盯著她,良久后倏地笑了,“好。”
看著蔣恪寧的身影消失在月光里,林舒昂愣怔地坐在床上,上面只有一塊木板子,坐上去有些硌,她想問可不可以幫她把書和畫板一起拿過來,后來想了想,現在人力屋里資源都緊缺,自己的要求有些過于無理,還是算了。
林憲華速度很快,疫情相關他沒有假手他人,自己開著車過來的。那時候還沒有改制,車上掛著明晃晃的軍牌,一路上通行無阻,來到門口的時候在和保安膠著,畢竟是疫區,出了問題誰都耽誤不起。
就在林憲華快要發火的時候,蔣恪寧過來了。那身防護服下是熱汗淋漓,他跟林舒昂說完就來了校門口,怕的就是林憲華找人找不到。
“叔叔,我是蔣恪寧。”他一出聲就讓林憲華停了動作,站在原地打量著他,他小時候名聲不顯,越長大就越讓人驚訝,不光是成績,就連精氣神都甩開其他人一截,對于蔣恪寧林憲華也是很喜歡的:“你在這里做志愿者?”
“是,剛剛我碰見了舒昂,已經把她帶到隔離單間了,您有些什么需要給她的東西轉交給我就行。”蔣恪寧言簡意賅,幾句話就交代清楚了全部。
林憲華點了點頭,只是,“你認識昂昂?”
蔣恪寧一頓,帶著沉重面罩的他抬起眸子看向林憲華,“以前在總后大院的時候和她在一起玩過。”他隱瞞了林舒昂失憶之前和他的過往,只是輕描淡寫帶了一筆。果然林憲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就先謝謝你了,舒昂身體不算太好,麻煩幫忙多照顧一下,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轉告我,我來安排。”林憲華說話很客氣。
蔣恪寧點了點頭:“好。”
東西太多,蔣恪寧找了一個小推車,將它消完毒之后裝上了給林舒昂送過去的東西。像這樣的事原本是可以找別人來幫忙一起安排的,但是一碰到林舒昂,蔣恪寧只想親力親為,先是上報再是安排,加上蔣恪寧身份特殊,上面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無非就是他自己多累一點。
他上去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五點了,空蕩的職工宿舍里只有林舒昂一個人,她脫下了防護服,穿著一身睡衣安靜地靠在床邊的鐵架欄桿上睡了過去,也只有這個時候蔣恪寧才有時間也靜下來,默默地打量她。
淡藍色的碎花長裙顯得她格外嫻靜,即使多年不見蔣恪寧也知道她跟這兩個字挨不上邊,但是今天的月光襯在她身上讓她顯得格外美好。蔣恪寧蹲在她半米遠的地方,穿著厚重防護服就像一只笨拙的熊,看著她睫毛微顫,也看著她夢中輕輕囈語,雖然看上去仍然青澀稚嫩,但那張臉已經漸漸脫去稚氣,有了以后的輪廓。
一只蜘蛛悄悄地伏在了林舒昂的床板上,伺機而動,卻被蔣恪寧捕捉,他伸手一探,正好驚醒沉沉睡去的少女,她驚詫地睜大了眼睛,與蔣恪寧那一雙沉沉的眼眸徑直對上,她驚慌失措,他卻怦然心動。
“是蜘蛛,沒事,正好你醒了,我給你鋪床。”蔣恪寧語氣淡淡的,將那捉住蜘蛛的手藏在身后,看見林舒昂點頭之后才有所行動。
林舒昂看著他動作熟練地鋪床收拾,心中對志愿者的好感蹭蹭上升,以為每一個都是像蔣恪寧一樣這樣細致入微,其實只有蔣恪寧,也只有她,但是林舒昂不知道。
封控的時候見面很少,蔣恪寧很忙,但有時間還是會去照看林舒昂,有時候是三天一次,有時候是兩天一次,忙的時候就是五天一次,所以兩個人見面其實不怎么多,林舒昂也不太分得清每次過來的是不是同一個人,因為林憲華最后還是幫她弄來了學習數據,很多次蔣恪寧過來的時候,都看見林舒昂在認真學習。
2003年六月,中考如期舉行,林舒昂解除了封控,蔣恪寧依然以志愿者身份在疫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