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禪月的夢6
秦禪月如此模樣, 不能見人,楚珩就未曾喊“進”,而是自己走出去。
他的小廝站在門外, 面色古怪的拿著一本詩集, 見了楚珩, 便遲疑著遞給楚珩道:“大公子,這邊是——這邊是從蓮香院西廂房搜出來的詩集,其內還夾了一些畫卷,您瞧瞧。”
竟當真有詩集。
楚珩心內一冷, 抬手便拿過來,竟失了態,當著那小廝的面兒便開始翻閱。
他一邊翻閱一邊想, 秦禪月竟然真抄了劉公子的詩集,這么厚一本, 還有畫卷, 難不成是對劉公子也有情愫?
她竟同時喜愛兩個男子?
楚珩一時生了惱意, 翻書的時候動作兇戾, 似是要將這書生吞了似得,書內掉下來一張畫卷, 小廝匆匆俯身去撿,看都不敢看一眼,只當著楚珩的面兒匆匆攤開。
楚珩剛看到詩集上的詩詞。
詩集上確有詩詞,但并不是那劉公子所作,這詩集上, 每一首詩,都是楚珩所作。
楚珩文武雙全,早些年愛好詩詞, 寫過不少,后來忙于政務,疏忽了。
楚珩神色一頓,繼而去看小廝攤開的那張人像。
一張水墨云煙紙,其上人像丹青栩栩如生,正是楚珩的半張側臉,惟妙惟肖,可見繪者之用心。
小廝是跟著楚珩外出辦事的,大理寺的人,知道些審訊的手段,也知道此刻必須說實話,哪怕這實話有點……不堪入目,他也得硬著頭皮道:“那丫鬟名叫小紅,不識字,奴才一問,她便都說了,說是昨日瞧見秦姑娘盯著詩集瞧了許久,她便問是誰的,許是秦姑娘心慌,胡扯了個名字,小紅便當真了,去告知了三姑娘,才引來三姑娘清晨質問秦姑娘,秦姑娘自是不承認,爭執間,便被推下了水。”
這點女孩兒之間的小矛盾,極易推斷的,只是這事推斷出來了卻不好明說,庶妹愛慕大兄,縱然不是血親,但這等事若是傳出去,侯府名聲就完蛋了。
小廝的聲音越說越低,而楚珩瞧著那畫卷,竟有片刻的失神,只覺得胸腹間有一股激流勇進,胡亂竄進四肢百骸,引得他脊梁發麻。
楚珩知道,他性子太冷硬,手腕太剛強,其實并不引人喜歡,姑娘們生來更愛鮮衣怒馬少年郎,溫柔多情書生面,他兩樣都不沾,就如同院中那寂寥無言的樹,他沒有花,也不會結果,只有茂密的枝丫,沉默的生長。
他習慣被忽略,習慣所有人都繞他而行,卻在某一刻突然發覺,原這世間也有人這般愛他。
無異于暗夜遇篝火,孤海逢扁舟。
直到察覺到小廝打量的目光,楚珩才驟然回過神來。
“三誡其口。”他將詩集與畫卷全都收起,冷聲道:“此事若傳出去,五十大板。”
細聽,他聲線都有些發緊。
小廝連忙點頭稱是,低頭退下,人都退出了好遠,才驚覺今日還要上朝。
但是那小廝想了想,看著那扇重新被大公子親手關上的木門,沒敢進去叫。
而此時,楚珩正轉而回到屋內,神情復雜的拿著詩集與畫卷,望著床上的秦禪月看。
秦禪月還在昏睡,似是渾然不知。
秦禪月,秦禪月,桃之禪月,灼灼其華,臥在他懷中時發顫的樣子美極了,當藏于官袖之間,做他不可言說之物。
但這念頭才竄出來,便叫楚珩驟然壓下!
不可!
他是侯府長子,秦禪月是李姨娘帶進來的女兒,這等關系,他決不能對秦禪月生情,否則侯府與他,與秦禪月,都要淪為笑柄。
他是長兄,行事不可亂,規矩重如山。
秦禪月不懂事,但他不能如此毀了秦禪月。
君子守禮,這四個字畫地為牢,是他一生都不能越過的心魔。
楚珩立于廂房內,良久,將手中詩集與畫卷放置到了秦禪月的枕頭旁,又親手去取了火盆來。
——
秦禪月醒來時,周身還是濕的,沒人替她更換。
她只瞧見一道身影背對她,站在屋中。
正是楚珩的背影。
秦禪月初初醒來時,鼻音都重了幾分,可憐的吸了一口氣,喚了一聲:“哥哥。”
楚珩沒回頭。
秦禪月不會水,落水之后渾身發軟,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正瞧見枕邊放著她的書和畫,床沿下擺著火盆,里面燒著炭火。
秦禪月心中微緊,指尖才扣住掌心,突然便聽見楚珩開了口。
“炭盆。”他說:“那些詩集和畫,便在這燒了。”
秦禪月一驚,清亮的眸子去瞧楚珩的背影,面上悲切,似是雨夜屋檐下躲雨的貓,無處可去,濕淋淋、惶惶然。
但楚珩沒回頭,所以他看不見。
“近些時日,我會籌備娶妻,也會替你選個如意郎君,日后,給你一個安穩生活,有侯府為靠,你夫家定不敢欺辱與你。”他繼續說道,聲線比冬日的風都冷:“那些事情,你最好藏牢,若是露出半點,你與李姨娘都會被趕出侯府。”
秦禪月心口微震。
“燒。”見她沒有動作,楚珩又一次開口命令。
秦禪月只得從床榻上下來,含著淚將詩集燒掉,她燒掉之后,似是還想與楚珩言語,但楚珩卻只背著她回了一聲:“走。”
他大概是不想讓秦禪月在此多留,所以連衣裳都不讓秦禪月在此處換,只給秦禪月床頭放了一件翠綠色披風,叫她自己披上離開。
秦禪月咬著唇,自己走了。
她從房間內離開的時候,楚珩一直沒回頭,等到她人都不見了,楚珩才回過頭來,對著床頭焚燒成灰的殘卷發怔。
他如此絕情……怕是要傷了秦禪月的心了。
罷了。
只盼秦禪月日后能有一如意郎君,早日忘卻他這場情。
他是顆死木,開不出桃花。
——
此時,秦禪月已經出了雅書院。
雅書院門口站著一個丫鬟,圓臉,笑模樣,瞧著一臉憨厚,見了秦禪月便行禮,與秦禪月道:“稟告五姑娘,奴婢名小圓,是大公子派來伺候您的,小紅因挑撥兩院姑娘,已被大公子發賣了,日后,奴婢伺候您。”
聽小圓叫了一聲“五姑娘”,秦禪月便知道了,楚珩這是鐵了心要跟她斷了牽連。
她面上的戚戚然已經瞧不見了,點了點頭,百無聊賴的扯著披風往蓮香院走。
今日這計劃,成了,但也沒成,她是將自己又一次送到楚珩前面了,但是楚珩不咬鉤,她怎么送去的,又要怎么回去。
她悶悶的想,以往那些人說楚珩正人君子,端方守禮,她還不信,只以為這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偷腥的,那忠勇侯又能養出什么樣的好孩兒來?
但今日一看,竟真是如此。
那楚珩分明對她起了意思,回回她蹭過去時,硬的都叫她害怕,今日在救她時,楚珩身上的溫度幾乎都要將她燙軟了,但這等時候,他竟還能不動她。
憑這一點,他倒是強過世間男子百倍。
秦禪月的記仇本本上,便這般劃掉了楚珩的名字。
人家是個真正正直的人,那她又就放他一馬得了。
她琢磨著,侯府幸而還有個二公子,否則,她的計劃便行不通了。
她想要毀了李姨娘的一切,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侯府這兩個公子才能替她做到。
她只要勾上其中一位,引得對方要娶她,肯為了她與忠勇侯反目,那必定會在忠勇侯府引來一場地動,李姨娘與忠勇侯之間必定成仇。
既然大公子不肯,那她想想法子,去與那二公子相識吧。
——
而此時,芳華院內。
芳華院是陳姨娘的院兒,陳姨娘早些時候誕下了三姑娘和四姑娘,一母同胞,倆庶妹湊在一起住。
今日,三姑娘在亭前推了秦禪月下水,心驚膽戰的等著大公子查明真相,但是大公子查著查著,突然不查了,所有事便這么停了,只叫三姑娘回芳華院自己反思。
三姑娘回了芳華院,再去一打聽——小紅被趕出去了,但是其余的內情,她卻一點都問不出來。
似是雅書院都替那秦禪月遮掩一般。
三姑娘抓心撓肝的好奇,不安,又隱隱有點慌,但她暫時也被秦禪月落水的事兒給嚇到了,硬是憋著一口氣,沒敢再去找秦禪月。
這件事竟然就被這么壓下了,秦禪月回去的時候李姨娘都未曾起身,她竟然都不知道秦禪月掉落過水,只問過一嘴為何換了丫鬟,小圓便搶在秦禪月之前答:“小紅被管家調走了。”
此事便罷了,黑不提白不提的過去了。
——
忠勇侯府便這樣短暫的安靜了一兩日。
直到七月下旬,忠勇侯府已出嫁的二姑姑,也就是忠勇侯的親妹妹,平虞夫人自京外回來,歸了忠勇侯府,辦了一場賞花宴,宴請京中青年才俊,千金姑娘共來。
忠勇侯父母早亡,妻子早逝,雖然后院有一群女人,但都是姨娘,辦宴不和身份,會遭人恥笑——忠勇侯也不是不想娶一門續弦,只是他名聲太爛,女人太多,且還有兩個嫡子,嫁過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京中要臉面的、自持身價,不肯嫁,不要臉面的、位份太低,忠勇侯看不上,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耽擱。
耽擱到了楚珩長大了,干脆也就不找了,找來了一個還要供著,哪有無人管束痛快?
只是家中沒有頂梁的女眷,楚珩楚重、楚媗楚妍的婚事便無人操持。
現下平虞夫人歸來,大有替這四個孩子把婚事全都辦妥的意思。
三姑娘楚媗已有未婚夫,可先放置一旁,其余的三個孩子,可必須得定下來了,特別是楚珩,已經弱冠有三,再不成婚,成何體統?
因此,這賞花宴格外熱鬧。
第142章 禪月的夢7
楚珩在聽聞宴會的事情后, 沉默了半晌,讓管事去給蓮香院送些新衣裳新首飾。
李姨娘底子薄,就算有點好東西, 也都堆自己身上, 去勾著忠勇侯了, 是沒東西添給秦禪月的,這種場合,不穿些上臺面的,恐遭人恥笑。
小廝瞧著大公子失魂落魄的樣, 咂咂嘴,嘆著氣走了。
這幾日間大公子便沒睡好過,瞧著人都清減了些, 若是秦姑娘沒尋到人還好,萬一在這宴上真尋到了個如意郎君……
——
管事嬤嬤將新衣新飾送到蓮香院的時候, 秦禪月正在給李姨娘做養顏湯。
養顏湯, 三兩迷迭香, 半克菟絲子, 些許牛黃,烹煮半個時辰, 期間再加各種藥物,烹成一碗澄亮的湯藥,湯藥剛烹好,還泛著熱氣,她端到東廂房前廳去時, 李姨娘正在送管家嬤嬤。
東廂房前種了幾顆翠竹,風一吹,颯踏青石板, 正午時分光和溫曦,屋檐回廊前,三人正站停。
管家嬤嬤瞧見秦禪月,還贊嘆著夸了幾句,李姨娘笑盈盈應了,送管家嬤嬤離開后,才看向秦禪月,道:“你可知管家嬤嬤來是做什么?”
秦禪月掃了一眼東廂房前廳內明晃晃堆著的托盤,其上擺著各種錦衣首飾,看似是得了賞,只是不知賞從何來。
她便將手中湯碗放下,道:“女兒不知。”
李姨娘捧過養顏湯,一口飲下后,艷麗的面上浮起幾分得意來,豆蔻輕點杯盞,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道:“平虞夫人要在侯府辦個百花宴,諾,管家嬤嬤來給你送了些衣裳,允你一道兒參宴,若是當日能尋個如意郎君來,也不枉費為娘這一番功夫,帶你平步青云。”
她以為,這些東西,都是侯府看著她李姨娘的面子賞下來的。
秦禪月安安靜靜的垂著眼眸,低聲道:“姨娘說的是,女兒感恩姨娘帶女兒進侯府。”
李姨娘心下頓時痛快了。
她當日費盡心思攀附侯爺,為的是什么?為的便是今日!為的便是這榮華富貴!
瞧瞧,現下誰還敢說她錯呢?
她再一看秦禪月,如此低眉順眼的應承著她,仰望著她,更叫李姨娘打心眼里冒出來一陣舒坦,她忍不住開口道:“跟著你那個死爹,你我娘倆何時能過的上這樣的日子?你瞧見那些官老爺都得跪下磕頭呢!但現在呢?你可是侯府的千金了!若不是靠我,咱們倆現在還喝西北風吶!”
說到后頭,李姨娘似是覺得秦禪月以后興許還有點用,若真嫁了個好人家,也能給她帶點助力,李姨娘便字字嚴厲的她說道:“你生的美,又聰慧,日后侯府能給你搏一個好前程,在侯府里,記得謹小慎微,仔細討好,不枉我對你的一片苦心。”
“明日賞花宴,可定要尋個如意郎君來。”
秦禪月望著母親,想起自己父親臨死時的模樣,又想起侯府里那兩位公子,便對她的母親乖順一笑。
“女兒遵命。”
次日,便是賞花宴來。
——
賞花宴一般是午后未時初,盛夏午后,天兒正燥熱,忠勇侯府里卻沁著涼氣,只因大花園內堆滿了冰缸解暑。
園中花團錦簇,還有一片湖,湖上長亭峻美,湖旁擺了流水宴,流水宴做的是最高規格的曲水流觴,便是造一個巨大的玉山,雕琢鏤空中通流水,流水上擺放木質托盤,上擺各色精致甜點冷食。
這一宴會,上上下下都是平虞夫人操辦的,忠勇侯最近在一家新開的青樓玩兒,眠花枕柳,根本什么都不管,估摸著宴會也不會來。
這次宴會,姨娘不得出面,但幾個庶女卻是都能來的,平虞夫人在宴會開前,特意將三個庶女都叫了去,每人都給了金葉子,又給她們講了講見客的規矩,未曾因為秦禪月的身份而薄待秦禪月,只是擔憂秦禪月不知如何參宴見客,所以刻意多教了她一些。
幸而秦禪月聰慧,一點就通,叫平虞夫人頗為滿意。
待到了開席時,平虞夫人帶著她們三個庶女出來迎客。
忠勇侯府位于麒麟街中段,左鄰右舍住的都是文武百官,離得也近,走個半刻鐘一刻鐘,便能走到忠勇侯府,故而侯府開宴,整條街巷便熙熙攘攘的塞滿馬車。
來往的夫人們具是溫和有禮的模樣,各自也都帶著年歲正好的公子與姑娘。
平虞夫人迎客時,若是騰不出手,便讓身旁的三個庶女帶人去花園中尋座位,這座位也有講究,全按身份大小遠近尊卑排過,不可混亂,將人帶到地方后,三個庶女再重新回來,陪在平虞夫人周邊待客。
秦禪月是這三個姑娘里最顯眼的一個。
她生的顏色最好,空山新雨后,嫩枝纏花苞,清新淡雅,穿了一身雪色浮光錦對交領長裙,上刺白鶴云紋,發鬢盤成飛天洛云鬢,上簪了一圈輝光四溢的小珍珠,為她添了幾分貴氣,瞧著不像是庶女,通身的嫡女氣派。
席間幾個公子瞧見了她便走不動路了,頗為沒出息的一直盯著她瞧。
別說是這忠勇侯府了,就是把秦禪月拿到全長安的貴女圈里比一比,那也是最漂亮的。
等到席面都穩下來,賓客齊至,楚珩和楚重才到。
秦禪月一眼便瞧見了楚珩。
楚珩今日沒穿書生袍,而是穿了身圓領綢緞鴉青色武夫勁裝,他身子挺拔,窄腰寬肩,發冠銀簪,因比常人高出一頭來,所以十分顯眼。
他生了一張鋒銳寒冽的臉,骨相冷硬,因常年查案的緣故,身上繞著幾絲不容置疑的威嚴,他雖年輕,與這些未成婚的兒郎算作一輩,但到底是殺伐果斷的官場人,只一出現,席面便冷了幾分。
跟在楚珩身旁的是年僅十七的楚重。
楚重眉眼與楚珩有三分相似,小小年紀,也生了一副鋒芒畢露的模樣,只是周身沒什么威嚴氣場,只繞著幾絲莽撞的沖勁,瞧著便是個缺乏管束、肆意妄為的少年人,穿著一身天青色翠竹繡芳草的長袍,劍眉星目,端的是瀟瀟灑灑。
秦禪月的目光又落到了楚重身上,悄咪咪的轉了一圈后,緩緩收回來了。
席間男女混坐,已成婚的婦人們坐一桌,未曾成婚的男女們對面而坐,隔著一道曲水流觴,互相作詩。
待到楚珩和楚重二人入座后,曲水流觴便轉動起來,席間不少人對著說話,亦有人對詩奏曲。
一旦沒了長輩,這席間的少年郎便都圍著秦禪月轉起來了,有人請秦禪月去竹林中撫琴,也有人請秦禪月去一旁賞花,還有人對秦禪月念詩,一群人各有各的花樣。
秦禪月以前大抵沒遇到過這些公子,以團扇掩面,似是推脫不得,便被幾個公子邀約著去了竹林。
說是丞相家的姑娘在竹林間彈奏呢。
這一幕,被正在席間飲酒的楚珩看了個分明。
這是他希望的,他給秦禪月送衣裳,送首飾,就是希望秦禪月能尋個如意郎君。
很好,他很高興。
楚珩心中想著高興,但面色更冷,捏著杯子的手骨都泛起了青白。
他端坐在案后,看人的目光像是看嫌犯一樣,瞧著越發嚇人,席間別說姑娘了,連一個公子都不想上來與楚珩攀談,唯一的兄弟楚重也不曾關注他的嫡兄,而是起身便奔向了竹林。
他要去看丞相千金彈奏。
——
丞相家的千金名為吳桐汐,時年十七,穿了一身瀲滟的紅衣,圓臉大眼,性子頗為辣爽,彈起琴來也并不是江南小曲,而是彈的戰曲,金戈鐵馬盡顯崢嶸,瞧著張揚極了,十分惹眼。
楚重對她也算不上是喜歡,只是知道她很受人追捧,有些興趣,他心高氣傲,普通的姑娘看不上,要追慕,自然要追最好的。
但若說要娶妻——他才不會娶妻呢,娶妻之后,便要日日受管束,他不要,他要如同他父一樣,縱情恣意。
湖畔的竹林頗大,被人悉心栽種成夾景小道,林內建造了一處長亭,吳桐汐在其中彈琴,木亭內外站了近十個人聽琴。
吳桐汐一曲終了,周遭人贊聲一片。
楚重來的遲了,曲子已經結束,他前腳剛到,便聽見竹林中有人笑道:“今日倒是沒瞧見楚重跑來討嫌糾纏。”
楚重腳步一頓。
又有人道:“楚珩那家伙,文不成武不就,也就生的臉好些,竟也敢追著吳大姑娘跑,當真叫人笑掉大牙。”
這人說完,楚重還聽見了吳桐汐笑了一聲。
楚重眉頭頓蹙,抬腳便向長亭而去。
而正在這時,他恰好聽見有一女聲不忿道:“諸位怎可如此言語傷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二哥亦是真心追慕吳姑娘,吳姑娘不喜便罷了,何來恥笑?”
似是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會為人緣頗差的楚重說話、直接反駁在場的所有人,亭內頓時陷入一陣安靜。
楚重恰好走過來,正瞧見問他說話的人。
竟是那剛進門的庶妹,叫秦禪月的,她膽量不大,說這幾句話,面容都漲紅了,說完之后,恰巧瞧見他進來,素凈的面容又浮起了一點驚慌,有些局促的立在原地,似是沒想到楚重會在這里。
楚重瞧見她那一瞬,心底里涌起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性子不好,太過無拘,跟他混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又是嫡次子,不能繼承爵位,擺明了是個沒用的浪蕩子,有的是人跟他一起吃喝玩樂,但是卻鮮少有人真心回護他。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他說話。
第143章 禪月的夢8
但很快, 他便收回了視線,看向了方才說話的兩個公子。
少年人的目光戾氣十足,帶著挑釁, 明晃晃的刺了過去。
那兩位公子知曉楚重的脾氣, 一時心虛, 又因在人前,不想露怯,只強撐著叫囂道:“楚重,今日可是賞花宴, 你姑姑都在的,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吳桐汐從琴前站起身來,也想阻攔一二, 但已經來不及了。
楚重沖上前,對著那兩位公子一人搗了一拳, 鼻血飆噴間, 引來一陣驚呼, 那兩位公子也不甘示弱, 想要反抗,卻被楚重一拳一個, 活生生打暈了。
當場便有人轉身跑了,去席間尋人去了。
秦禪月也驚了一瞬,她是聽聞過楚重性子不好,但沒想到楚重這般沖動。
而楚重打完人,毫不在意的甩了甩手, 用地上人的衣裳,擦了擦自己手骨上的血。
竹林中的混亂沒有持續多久,楚珩便過來了。
楚珩對這群少年郎們的威懾極重, 一見了楚珩,打在一起的人也不打了,跑的人也不跑了,楚珩先讓小廝將楚重關進祠堂里,然后將兩位公子送到客房中請大夫診治,最后才看向同樣被卷入其中的秦禪月。
當時宴席由平虞夫人撐著,沒有亂,只是涉事的人被帶走了,其余的客人還在繼續參宴,秦禪月與楚珩兩人面對面站在客房前,左側是木質房檐,右側是翠綠枝丫,一陣清風襲來,兩人目光相對間,似是都有一絲絲古怪。
秦禪月本以為他會問發生了什么,一肚子關于楚重為什么打人的話已經到了喉嚨口,就等著他問,但偏生,楚珩不問。
他只雙手束后,面色沉沉的盯著那客房的門窗看。
他不問,秦禪月也耐得住性子,反正她不急。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古怪極了。
就在秦禪月都有點扛不住了的時候,楚珩終于開了口。
“方才席間那幾位公子,可有相中的?”
他說話時,并沒有去看秦禪月,一張臉也冷冷的板著。
秦禪月以為他是在催促她趕緊嫁人,畢竟他之前對她的態度那般冷淡厭煩,估計是恨不得趕緊把她嫁出去。
秦禪月趕忙低眉順眼的回道:“回哥哥的話,禪月瞧著今日的幾位公子都很好。”
楚珩神色不變,只是臉色越發陰沉,他也不看秦禪月,只是一字一頓的問:“那幾位公子?又是如何好?”
秦禪月怔愣一息,她都沒去仔細觀察過,她本來也沒打算嫁哪幾個人,但是見楚珩這般問了,她便趕忙回道:“禪月看,看那位趙公子就不錯,是刑部侍郎家的庶子,文采斐然,性格溫和——”
秦禪月的話還不曾說完,就聽楚珩冷笑一聲,道:“刑部侍郎家的庶子,是有兩分才氣,但也有七分風流,雖然不曾娶妻,但是秦樓楚館中有不少姘頭,外頭還養著一房外室,聽聞這一房外室已有孕,到時候正妻進門,還不曾養育親子,便要先給旁人當娘了。”
瞧著楚珩是覺得她挑的不夠好。
秦禪月眨巴眨巴眼,道:“另一位沈公子也很好,清朗端莊,我聽人說,他后宅清白。”
楚珩眉頭擰的更緊。
這竟是早早打探起來了!
“那位沈公子后宅是清凈,但他出身好,上有嚴苛嫡母,你這身份難以攀附,就算是真的嫁過去了,因娘家不利,你也得不到什么好處,你的婆母會處處刁難你,你白日要事事伺候婆母,晚間要照顧丈夫,日后還要拉扯孩兒,稍有不慎你便要受罰,這等日子,你確定要去過?”
竟是這也不行。
秦禪月那雙眼眸轉來轉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盯著楚珩的面,甜甜的問了一句:“那哥哥覺得那戶人家好呢?禪月愚鈍,對長安的公子哥兒們并不了解,自是全聽哥哥的。”
楚珩被她問的微微一顫。
你說誰都不好,那你覺得誰好呢?
誰好呢?
誰能來娶走這個麻煩,但是又能讓這個麻煩一輩子不受苦、不吃委屈呢?
誰好像都不夠好,但是誰都比他好。
楚珩回答不了,而恰在此時,房門中診治的大夫行出來道:“楚大人,二位公子已醒來了,都是皮肉傷,沒什么大礙。”
楚珩與秦禪月兩人都默契的不再言語,楚珩進去處置接下來的事,只給秦禪月留了一句“早些回去”,這件事便算過去了。
秦禪月就這么回到了她的院中去。
她回院中的時候,李姨娘早早等到了門口,瞧見她回來了,就拉著她的手巴巴的問:“宴會上發生什么事兒了?”
李姨娘雖然不能去參宴,但是她有一顆參宴的心,她派遣丫鬟出去看了不知道多少回,自然對宴會間的事情知道一些。
據說是有人對二公子無禮,秦禪月仗義執言,然后二公子跟人打起來,最后連累秦禪月一起臨時從宴會上回來——這前因后果都問了個清楚,但是李姨娘還是要再來問問秦禪月。
秦禪月便與李姨娘說了一通,李姨娘便忍不住開始念叨。
“你不該這么沖動的呀,跟你有什么關系?就你會說話會出頭?”
“那二公子是個混不吝,也不會感激你的!”
“席間有沒有看到過什么身價好的公子?”
“誰與你說過什么話了?可有結交幾個貴友?”
一連串的話全都砸在了腦袋上,秦禪月耐著性子一一解答。
“既是一家人,便沒有叫自家哥哥挨罵的道理。”
“他感不感激,我都要如此做。”
“女兒在席間不曾與外男多說話。”
“倒是見過兩個姑娘,與我說了兩句。”
兩個人言談了片刻,李姨娘還是想方設法的罵秦禪月。
倒也不是秦禪月哪里做錯了,只是李姨娘不高興——這樣的宴會,她身份低賤去不成,而秦禪月這個比她身份更低賤的人反倒能去成,讓李姨娘心里堵得慌,所以她要找各種理由來罵罵秦禪月。
秦禪月不言語,只是任由她去罵。
待到宴會結束之后,平虞夫人身旁的小丫鬟來了她們院中,特意來問問秦禪月,說明日有個馬球賽,來問問秦禪月會不會騎馬。
李姨娘盡力在笑,但是面色有點扭曲。
秦禪月倒是大大方方的回了:“禪月不會騎馬,到時候伺候著夫人便是。”
小丫鬟行禮走了,不一會兒便送來了一批賞賜的衣裳與首飾,說是平虞夫人見五姑娘今日席面上受了驚,特來安撫。
可見平虞夫人也是覺得她今日做得對。
秦禪月收過一部分賞賜,另外一部分給了李姨娘,后便打算回房中休息,倒是一旁的李姨娘陰沉著臉,語調酸溜溜的說道:“帶你去馬球賽嗎?這等好事情,該是很熱鬧的。”
秦禪月不言語。
她知道平虞夫人為什么帶她出去,是覺得她今日給侯府長臉了。
她雖然出身低,但是在外人面前知道維護自己的哥哥,是個性情好的,說話又有條理,不像是一般女兒家畏縮膽小,所以愿意帶她出去應酬,若是有機會,還能給她找個不錯的夫家,這是平虞夫人給她的恩賞。
另外兩個庶姐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機會。
而李姨娘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她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念叨:“要不是我帶你來了這地方,你能有這個機會嗎?你知不知道,嫁進高門,是很多女人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事情!你現在吃的用的,那一處不比原先村子里的人好?”
秦禪月安靜的垂首聽著,班長面月白風清,潤玉籠綃,直到走到了門口,她才轉過身,對李姨娘溫柔一笑,道:“姨娘說的是,禪月謹記在心,明日禪月還要去參宴,便早些休息了。”
李姨娘只得干巴巴的閉上了嘴,回了自己的廂房。
秦禪月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轉而回了廂房間洗漱休息。
將自己洗刷干凈、躺到被窩里的時候,秦禪月難免想到了今日的楚珩。
她一直以為楚珩對她沒意思的,但是今日楚珩提起那兩位公子時候的姿態,看樣子又是十分在意,難不成這個人——
秦禪月想了想,最后就想到了一個詞——死鴨子嘴硬。
明明想要她,卻又裝著不想要,她跟別人去有了聯系,他又急吼吼的跳出來。
秦禪月譏誚的勾了勾唇,心說這人比之他爹也強不到哪里去,他爹是連吃帶拿,他是不吃也不讓別人拿。
這樣看來,楚珩興許還有用。
她就又重新將楚珩這條魚放回到了自己的池塘里,自己羅一張網,挑個合適的時候,撈出來。
鋪墊已久,現在,終于該她出招了。
——
次日,辰時。
秦禪月一大早梳洗打扮后,起身隨平虞夫人出了府。
值得一提的是,平虞夫人這一回只帶了她一個人,不曾帶那兩位庶姐,得了這消息,那兩位庶姐不知道要酸成什么樣。
而平虞夫人也不是白白帶她出來的,兩人到了馬車上,平虞夫人才提起來為何帶她來。
“昨日刑部侍郎的趙夫人瞧見你,覺得你這姑娘很好,所以今日,她為她那庶子來相看你,一會兒你與其瞧一瞧,看看合不合眼緣。”
趙公子,庶子——秦禪月記起來了,這就是昨日楚珩所說的,外室子即將生產的那位。
這戶人家應該是著急找個正妻進門,能將這件事掩蓋住,正常大戶人家的閨秀不會嫁過去的,就連庶女都不會,所以只有秦禪月這種出身的可以提一提。
這世間的道理就是如此,龍配龍,蛇配蛇,龍突然找了蛇,除了龍得了失心瘋以外,那就是有另外的緣由。
秦禪月垂眸,點頭應下。
“這是禪月的福氣。”
第144章 禪月的夢9
當日, 馬球賽上,秦禪月果然又見到了那位趙公子。
趙公子生的相貌一般,但頗有幾分貴氣, 言談舉止頗為有禮, 乍一看還是個不錯的人, 且,趙公子對秦禪月也很滿意。
漂亮,溫柔,知禮, 性子還很端正,從昨日的行徑來看,是個講理的, 定能容人,以后不止不會拈酸吃醋, 還很聰明, 能替他打理后宅, 雖然出身低一點, 但出身高的也不愿意過來給他的孩子當后娘啊!
這樣一看,秦禪月又是個不錯的選擇了, 畢竟她生的是真的好看。
趙公子很滿意,而秦禪月也不說滿不滿意,只含笑站在一旁,像是一朵乖巧柔順的水仙花。
平虞夫人與趙夫人便都以為這件事成了,兩人言談間更加親熱了幾分, 甚至談到了改日將二人的八字送到寺里去合一合,看看過不過得去,若是過得去, 就該走一走下聘時辰。
這兩家人今日相談甚歡,馬球賽后兩家人各帶笑容離去。
回侯府的路上,平虞夫人對秦禪月的態度更和藹了幾分。
雖說秦禪月不是她們侯府親生的孩子,但是知禮懂事,瞧著就是個省心的,日后送出去,也可以當成是侯府的分支,多子多福,侯府踏出去的分支越多,對侯府的支撐就越多,這樣一想,秦禪月這孩子就越發順眼了。
“過幾日,叫你父親給你改個名字。”平虞夫人道:“你得姓楚,免得日后嫁出去,被人挑你出身的刺兒。”
秦禪月明白,這是平虞夫人要給她“抬身份”了。
以前一個姨娘帶過來的孩子,不配得楚這個姓氏,所以她不倫不類的叫“五姑娘”,但是要從楚家出嫁的姑娘,卻不能被人欺負,所以她要改姓。
這對一個普通出身的姑娘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情,她應該感激涕零,她未來的生活都會被這一個姓氏所改變,以后侯府就是她的娘家,她當了大半輩子的烏鴉,現在終于飛上枝頭了。
秦禪月乖乖的低下頭,向平虞夫人道謝。
平虞夫人摸了摸她的頭,拉著她下了馬車,兩人回到侯府的宅院中,行走在石子路上的時候,平虞夫人還笑著與她說:“我在長安有兩件鋪子,回頭給了你,做你的嫁妝,既要從侯府出嫁,總不能短了你去。”
別人都是自己姨娘給補貼,雖說是姨娘,但是侯府的姨娘每月有月俸,侯爺高興了還給賞賜,手里其實不緊巴,個個都有點東西,可秦禪月的姨娘是真的空蕩蕩來的,出嫁的時候夠嗆有什么體面東西。
所以平虞夫人才來張這個口——趙家是個大家族,雖說這個小趙公子不怎么樣,但是人家父母也是家大業大,平虞夫人不想讓他們侯府這么寒磣。
一旁的秦禪月頷首道:“謝平虞夫人。”
兩人言談間,突聽一道低沉的聲音自一旁傳來:“姑母說的是什么嫁妝?”
二人一同回頭,就看到楚珩正于一旁束手而立。
他穿了一套雅蘭色書生袍,身形筆挺,一雙眼眸正銳利的掃過兩人。
秦禪月垂下眼眸,沒有回話,一旁的平虞夫人則笑著將前因后果說了一遍,道:“昨兒個席間來的趙公子你可記得?今兒趙夫人邀約我去馬球賽,正好將禪月一道兒帶過去了,那趙夫人十分喜歡禪月,叫我來提一提兩家的婚事。”
“這可是一樁好婚事呢,那趙夫人與我可是好友,日后禪月嫁過去了,自然不會被虧待。”
嫁人嫁人,嫁的可不止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族,一個門庭,伺候丈夫、與丈夫的情誼只是其中的一個很小的部分,更多的部分是與妯娌的相處,與婆母的相處,養育庶子,教導妾室,侍奉長輩,所以,每個嫁人的女人的婆母都十分重要。
婆母給兒媳好臉色,這兒媳就能過得好,婆母要是想刁難兒媳,一個孝道壓下來,就能讓兒媳磋磨下半條命去,而眼下,趙夫人對秦禪月滿意,秦禪月跟趙公子處的好不好不知道,跟趙夫人這個婆母一定處得好。
只要跟婆母處得好,在這個家就差不到哪里去,就算是旁人生了個孩子來,也是記在她自己名下,這孩子也是打心底里跟她親密,這才是最要緊的。
平虞夫人說的沒錯,在她眼里,這就是一樁好的不能再好的婚事。
秦禪月什么身份已經不用在多說了,最賤等出來的,能風風光光嫁給人家趙家做正頭夫人,是秦禪月的福氣。
平虞夫人說這些的時候,一旁的楚珩面色越來越冷。
他素日里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今日,他眼底里的冷光幾乎要刺出來,讓平虞夫人的聲量也漸漸低下來,她問:“這是怎的了?難不成我說的不對?”
楚珩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秦禪月身上。
她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像是完全忘了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更忘了他對她的叮囑!
“姑母剛來長安,有所不知。”楚珩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趙家最近摻和進了一樁案子,不是成婚的好人選。”
他不會跟平虞夫人說什么“趙公子在外養了小”,因為他知道那些話沒用,平虞夫人并不是秦禪月的真的長輩,她只是頂了一個長輩的名頭,做起事來并沒有那么上心,她也不會真的努力的去給秦禪月挑一個好的丈夫,她只會按著最適合眼下事態發展的方向,去挑一個人來。
所以楚珩說“案子”。
一提到案子,平虞夫人一下子急了。
“這是真的?何時的事兒?鬧得大不大啊?”平虞夫人急急地說:“都怪我,之前不曾與你通一口氣。”
楚珩現在是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定然能接觸到一些東西,楚珩的話不能不聽。
平虞夫人也不是怕給秦禪月找一個不好的人,她不在乎秦禪月的死活,她是怕侯府的人跟趙府的人聯姻之后,趙府的人落了難,然后過來連累了他們侯府的人。
他們這邊是實行連坐制度,經常有人犯事兒,連累自家人不說,還連累妻族,所以挑人嫁過去一定要挑好的。
秦禪月出了事兒沒什么,左右不是親生的,但是侯府出事兒就完蛋了,她可不能給侯府結下來這么一樁婚事。
“罷了,這婚事我明日找個理由推脫了去。”平虞夫人回頭瞟了一眼秦禪月,道:“你先回你院中去吧。”
瞧著態度也不像是方才那么熱絡了,方才那兩間鋪子也不提了,估摸著是現在看秦禪月也有一點不順眼了。
秦禪月點頭應下,從此處離開。
離開之前,她抬眸看了一眼楚珩。
楚珩本來是惱的,明明他說了趙公子不是良配,但秦禪月居然還要與他相看,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但是當秦禪月看向他的時候,楚珩莫名的心里一緊,轉頭不去看她。
秦禪月淡淡的收回目光,心底里卻難掩幾分興奮。
她和楚珩都知道,楚珩跟平虞夫人說趙家要出事的這句話是說謊。
她更知道楚珩為什么說話,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對她起了心思,卻又不敢直說。
但她也不戳穿,只轉過頭慢慢的回去,她走的時候,平虞夫人還拉著楚珩問話。
她也不知道這兩人說了什么,只是安安靜靜的回了自己的蓮香園。
她回到蓮香園的時候,蓮香園里面正熱鬧著,幾個姨娘在搓牌九。
侯府里的女人多,多的簡直能湊出來好幾副牌九,而侯爺又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天天在外面拈花惹草,少來后院中,這群女人斗來斗去也沒什么意思,所以干脆不斗了,經常坐一起搓牌九。
以前這群人搓牌九都不帶李姨娘玩兒,大概是因為不喜歡李姨娘,畢竟李姨娘性情也不是那么溫婉柔順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突然三個姨娘一起來找李姨娘玩兒,彼此言談間熱鬧極了,好像是在說什么“生兒子的絕招”,說的李姨娘滿面通紅,看樣子恨不得立刻能試一試。
秦禪月回來的時候,李姨娘都顧不上她,還是旁的姨娘問秦禪月:“這次跟平虞夫人出去,可瞧見什么新鮮的?”
其實她們是想打探一下秦禪月與那位趙公子進展如何。
秦禪月油滑的回了一句:“我一直跟在平虞夫人旁邊,不曾看什么旁的。”
李姨娘笑著擺了擺手,讓她回房中歇息。
秦禪月溫順的請安行禮退下去,退下去之前,她抬眸看了一眼那三個姨娘。
這三個姨娘認識的時間長了,瞧著關系也算是好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來跟李姨娘玩兒。
秦禪月覺得不大對勁,但是李姨娘很高興——她覺得這群人是來追捧她的。
她的女兒跟平虞夫人出去打馬球賽了,眼瞧著就是要有個好婚事了,雖然女兒不是侯府親生的,但是卻是個最爭氣的孩子,以后要是高嫁了,她這個當娘的也有臉面。
所以她覺得自己了不得了,覺得這三個姨娘是看她混出頭來了,才來與她相處。
秦禪月面色平靜的回去了。
她回到院落中,好生洗漱一番,直接上床休息了,但是她才剛剛上床榻,就聽到有人在外面敲她的窗戶。
她狐疑的走過去,慢慢推開窗戶,就看見楚重站在窗外面,擰著眉抱著胳膊看她。
楚重之前因為跟別人打架,被罰進了祠堂里,后來一直被看管著,也是今日到了晚間才找到機會摸出來。
他一出來,第一時間來看了秦禪月。
他這個人……脾氣雖然暴躁,但是比較重面子和義氣,秦禪月幫了他,他今日特來謝一謝。
第145章 禪月的夢10
楚重是來謝謝她的, 但是見了秦禪月,他也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只憋了一會兒后, 憋出來一句:“你有事以后來找我。”
是個有點別扭, 又有點暴躁, 但卻十分講義氣的人。
秦禪月笑著看他,眉眼一彎,說:“二公子能幫我什么?”
楚重一抬臉,道:“你要什么, 我都能幫。”
反正只要大哥打不死他他就能幫。
秦禪月笑著點頭:“多謝二公子。”
忠義侯人不怎么樣,偏生生的這倆孩子還不錯,起碼看著像是個人。
楚重來她這里放過一次豪言壯語后就走了, 秦禪月轉而心滿意足的回去睡了。
——
秦禪月她是睡好了,楚珩卻是一夜未曾休息。
楚珩一直在反反復復想今日的事情。
他對平虞夫人扯了謊, 因為不想讓秦禪月嫁給趙公子, 可是, 不是趙公子, 又能嫁給誰呢?
他想來想去,只想的心里發沉, 胸口發堵,一夜未眠,第二日從府中離開去上朝的時候,還碰見了回來的忠義侯。
忠義侯在朝中只掛了個閑職,仗著自己是個侯爺, 平時也不去上職,就在長安中亂晃,當時也不知道是剛從那個女人的被窩回來, 脖頸子上還掛著一點胭脂,他一動,脖頸子上的胭脂便晃來晃去。
楚珩淡淡的睨了一眼,不曾言語,倒是忠義侯看見了楚珩便與楚珩言談。
忠義侯是很滿意楚珩這個兒子的,別人家兒子差點兒的吃喝嫖賭,好一點的天資愚鈍,而他的兒子,是好中之好,為人端正不說,當初自己過科考,直接入朝堂做官,都不需要他的蒙蔭請官,這樣的兒子,擺在哪兒那都是好兒子啊!
他呀,可真是歹竹出好筍。
所以忠義侯一看見楚珩就高興,笑呵呵的問:“這是上朝去啊——你姑姑有沒有給你選中那家的姑娘啊?”
頓了頓,忠義侯又道:“聽說你姑姑昨日還去了一趟跑馬場,沒帶你去嗎?”
忠義侯命好,生下來就有爵位,以前有老娘擋著,后來有妻子擋著,都走了之后還有妹妹操持,現在還有個好兒子冒出來,別看他一輩子不當人,但有太多人給他兜底了。
所以忠義侯對楚珩樂呵呵的,看見楚珩就高興,這個是他最滿意的兒子。
但可惜楚珩不待見他,楚珩單方面的對他親緣單薄,只回了一句“尚未挑選”,至于跑馬場的事兒,他回了一句:“那是五姑娘和趙家的婚事,但是不曾成,那趙家不是良配。”
說完,行過禮后楚珩就走了,話都沒接茬。
他神色淡然,卻將忠義侯氣得不輕。
不孝子,對老子都不敬重!
忠義侯滿懷著惱怒往回走,本想睡上一睡,結果路上途徑了花園,正碰上出來賞花的一群姨娘。
這群姨娘們見到忠義侯,就像是看見了肉的惡狼,嚶嚶嬌嬌的往上撲,忠義侯來者不拒,誰來了都抱一下,一群女人搶來搶去,本來正是激烈的時候,但不知道為何,她們卻突然都退后了一步,將李姨娘給讓出來了。
忠義侯一扭頭,就看見了剛入府的李姨娘。
李姨娘這歲數,正是風情萬種的時候,眼眸一彎,便讓忠義侯春心蕩漾。
他便去了李姨娘的蓮香園。
蓮香園不大,也就幾間房,忠義侯入了園的事兒秦禪月也聽說了,但還沒等秦禪月出去“見過父親”,忠義侯就已經跟李姨娘進了廂房里了。
這對奸夫□□,肉欲好像大過了所有人倫,一刻鐘都不愿意等。
秦禪月便也沒再去請安,只老老實實地在自己廂房里待著,心想,一會兒等忠義侯出來了之后,她再去見個禮吧。
結果,不到片刻功夫,廂房那頭就傳來了一陣爭吵聲,隱隱還有哭鬧聲,還有丫鬟過來敲秦禪月的門,說是李姨娘被打出來了,她們一幫丫鬟不敢開口,叫秦禪月去瞧瞧。
秦禪月趕忙起身往廂房外面走。
她一出去,便瞧見忠義侯一臉氣惱的行出了廂房,李姨娘衣衫不整的追著忠義侯,一旁的丫鬟小廝們跪了一地。
“侯爺——”李姨娘尖叫著喊:“那是她們給我的,她們說那是生兒子的東西,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侯爺——”
“夠了!”忠義侯轉頭,指著李姨娘大吼:“把這個女人給我趕出去!丟莊子里去!好生看管,一輩子不準踏出莊家半步!”
就在剛才,兩個人即將大干一場的時候,忠義侯居然看見李姨娘在床頭上擺了一個瓷壇子,說是里面養了個蟲子,放在交合過的兩人的床頭,然后等弄完之后,順著下面塞進去,能保生男孩。
忠義侯嚇出了一身冷汗。
蟲子,蟲子,這他娘的不就是巫蠱嗎?
大陳臨近南疆,而南疆又多蠱蟲,所以難免大陳間也會鉆過來很多巫蠱。
大陳人怕蠱,朝中后宮誰要是敢弄蠱,全家都得玩完,緝蠱司甚至有先斬后奏之權,這件事兒暫時沒有發出去,看上去是個口袋罪,可大可小,關鍵看他怎么處理。
所以忠義侯果斷選擇丟了這個女人。
一個沒什么用處,只靠美色的、卻也沒那么多美色的女人,他并不上心,丟出去就丟出去了。
而李姨娘聽見忠義侯說要把她趕出去后失聲尖叫,跪著爬過去抓忠義侯的袖子,又被忠義侯甩開。
秦禪月來的時候,李姨娘還匆忙指著秦禪月說:“侯爺!禪月要跟趙家人定親事了,她都要出嫁了,您好歹看看趙家的情分啊!”
秦禪月的婚事,忠義侯還真知道。
如果這婚事成了,那忠義侯還能捏著鼻子忍一忍,但是秦禪月這門婚事沒成!
一門沒成的婚事,能幫上他什么?
他冷笑一聲道:“秦禪月的婚事早都黃了!莫要胡扯!而你!竟然敢在長安里頭搞巫蠱之術,這放在哪兒都是死罪!今日本侯爺看在往日情分上,不去緝蠱司揭發你,但你也再不能留在侯府了!”
說完,忠義侯便叫別人將她們倆拉出去。
秦禪月來的時候只聽見這么一句,甚至都沒來得及去問前因后果,就與李姨娘一起被收拾出了去。
她念頭急轉,只來得及命人去給平虞夫人送個信兒,但是甚至都等不到平虞夫人來插手,她就與李姨娘一道兒被丟出去了。
忠義侯嫌棄李姨娘沾染了“蟲子”,晦氣極了,連忙叫懂蠱蟲的大夫上門來處理,早早就走了,只讓幾個健仆收拾她們倆,要將她們倆關在馬車上一起送走。
她們倆被帶走的時候,旁的院里的姨娘還出來看笑話,一個個明面上關切極了,但說出來的話全都帶著刺兒。
“哎呀,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還被侯爺趕出去了?”
“嘖嘖,李姨娘才剛進門沒多久吧。”
“這怎么回事兒啊?禪月,你也不幫你娘勸勸?”
“勸什么呀,這母女倆都被趕走啦。”
各種聲音傳來時,一旁的李姨娘被氣得幾乎站不穩,她要被這幫賤人氣死了!
“是你們!”她氣得跺腳,高聲喊:“是你們給了我那條蟲子!是你們跟我說的偏方!”
昨天就是這幫人哄著她說,養著那條蟲子就能得兒子的!
李姨娘不是沒聽說過“蠱蟲”,可是她哪里見過啊,大陳人那么多,那些神乎其神的蠱蟲跟鬼啊怪啊,都跟故事里的玩意兒似得,她哪里聽過啊?她以為是什么土方子呢。
她看似精明,但是某些時候,又被眼界限制,橫生愚鈍。
一群姨娘們則開始否認。
“李姨娘這說的是什么話,我們可聽不懂。”
“什么蟲子?見都沒見過,莫要攀咬我們。”
李姨娘被氣得渾身發抖,但是已經沒用了,她跟秦禪月一起被帶上了馬車,要被送到莊子里去。
在馬車上,李姨娘還在叫罵,但一旁的秦禪月卻看的分明,這是整個后宅里的女人們聯手對李姨娘的一場絞殺。
李姨娘是外來者,還不安分,而她又剛打過兩個庶姐不說,還要攀附上一門好親事,平虞夫人還要給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難免惹人眼紅。
所以旁人利用李姨娘想要個孩子的事兒,讓急功近利的李姨娘犯下大錯,將她們倆趕出去。
可能如果秦禪月的婚事能成,李姨娘只是會被罰,但是秦禪月婚事沒成,所以她們倆連侯府都待不下去了。
秦禪月這幾天一直忙著跟楚珩斗,跟平虞夫人打轉,都忘掉了這幾個姨娘了,一個沒看緊,自己翻了船。
這后宅里的廝殺就是這樣,一不小心,就被打到最底下去了。
這一路上,李姨娘又哭又鬧,但是也沒能擋住這群人,她們倆被送到長安城外的一處莊子里去了。
李姨娘當時還想跳車跑回去,但是被看守的踢了一腳,這一腳踢的李姨娘腰腹生痛,躺在馬車上起不來,被扔到莊子里后,她們倆被鎖在一個院子里,每天有人送食水,讓她們倆餓不死,但是想吃點好的、換件衣服、有個厚實被褥都是不可能的。
被扔到莊子里的人就這樣,莊子里的人都把她們當罪犯看,要是有人偷偷塞了錢,要讓人做點手腳,她們倆都能直接死在里面。
李姨娘就快要死在里面了。
看守的踢了她一腳,她就再也爬不起來了,被扔到莊子里的床鋪之后,一直近乎昏迷,一直臉色蒼白的躺著,到了半夜,竟然還吐出了兩口血。
李姨娘這兩口血吐出來,人好像也清醒了一點,睜開混沌的眼喚:“禪月,禪月——侯爺派人來接我們了嗎?”
第146章 禪月的夢11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 她的女兒禪月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屋內昏暗,那群人也不給她們蠟燭,就只有月光從窗外透進來, 照在秦禪月的身上, 隱隱能夠看到秦禪月半張清冽的臉。
秦禪月生的像她, 從眉目與臉部輪廓都像,她坐在那里,像是沒看見李姨娘的痛苦,當李姨娘開口問她的時候, 她才終于抬頭看向李姨娘。
她旁觀李姨娘的痛苦,因此也被拉入到了對過去的回憶里。
當初她的父親是因為李姨娘而死,而現在, 李姨娘也因為忠義侯而死,因果循環比她想象中的來的更快, 并沒有來得及讓她動手。
君因何而起, 必因何而亡。
她隱隱覺得快意, 所以李姨娘再問她“侯爺”的時候, 秦禪月用最輕柔的語氣說了最惡毒的話。
“侯爺根本沒管我們,娘。”她坐在椅子上, 看著李姨娘,說:“您不過是侯爺隨手從田里撈出來的一根草,是枝頭上攀折下來的一朵花,從來都是不值錢的,人家愿意嘗嘗味兒, 就送到嘴邊嚼兩下,不愿意嘗,就隨口把剩下的花莖吐掉, 您真的以為,他會把您帶回去嗎?”
說到這里,秦禪月似是覺得好笑,她低垂著眉眼,道:“在人家眼里,您不配呀。”
李姨娘的臉微微扭曲。
她哪里有做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誰不知道!
她在床上奮力的掙扎,似乎想坐起來,想大聲呵斥秦禪月,想維持自己的尊嚴,但是她說不出一句話,只能那樣從喉管中冒出粗氣。
每一口氣,都像是破掉的風箱一樣呼呼的呵,疼痛在她的胸膛間蔓延開來,又在身上席卷,太疼了,太疼了,疼的人根本爬不起來。
她似乎要死了。
她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像是滴血一般,惡狠狠地看著秦禪月,她說:“你懂什么——你——侯爺只是一時生了我的氣,他要不了幾日就會把我接回去的!”
你懂什么!
“娘。”秦禪月看著她的臉,突然很輕很輕的笑了一下:“看看這屋子吧,家徒四壁,連口水都沒有,侯爺根本就沒打算讓你活——連馬車上一個小廝都能踢你一腳,你的位置,早都不重要了。”
秦禪月一直懷疑,那小廝是故意的,因為這一腳太要命了,專門挑在了胸膛處,一腳下去,人能沒半條命,而她們被丟到這里之后,一直也沒有人來管,給人的感覺是特意要拖死李姨娘。
那群姨娘們既然都能冒著這么大風險來陷害李姨娘,自然會想辦法斬草除根,對李姨娘痛下殺手也很正常。
至于她為什么沒死——有可能是忌憚平虞夫人,有可能是擔心那場馬球賽的婚配,也有可能是覺得一天死兩個太過于明顯,反正在她們眼中,李姨娘死了,秦禪月就再也回不了侯府了。
畢竟侯爺就算是再胡鬧,也干不出來將秦禪月收成自己妾室的事兒,不出意外的話,秦禪月是一輩子都回不到侯府去的。
說到這里的時候,秦禪月突然微微歪了歪頭,她說:“娘,您還記不記得您上一次生病?”
上一次生病——
李姨娘恍然的想了一會兒。
上一次生病,好像也是很久之前了,她新做了一套衣裳,分外好看,當時雖然天冷,不和天時,但她還是穿出去轉了一圈。
然后她得了一場風寒。
那時候,秦禪月和她那早死的丈夫都在一旁伺候她,秦禪月去熬湯藥,她的丈夫在她的床前給她掖被角,低聲埋怨她:“女兒都是這么大歲數了,你還這般愛美。”
那時候,丈夫雖然是埋怨的,但臉上卻帶著淡淡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暖黃的燈光照在他的面上,她頭腦昏沉的躺在厚厚的被褥里,很溫暖。
很溫暖。
溫情濃愛暖床檐,當時只道是尋常。
李姨娘恍然的瞬間,突然聽見秦禪月低聲笑道:“你害死父親的時候,又想過這一天嗎?”
李姨娘面色發白,下意識的否認了一句“不是我”。
秦禪月并不與她辯駁,只安安靜靜的坐在那里,低聲道:“你下去了,向我父親辯解吧。”
她坐在這里看她死。
李姨娘突然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她的眼前漸漸發黑,發黑,躺在了單薄的床板上,漸漸沒了聲息。
而坐在那里的秦禪月在想,當初的惡人死了一個,現在,還剩下第二個。
李姨娘死了,死在了她自己的因果報應里,而侯爺還沒死。
當初李姨娘殺夫的事情,雖然不一定是由侯爺親手指使的,但是也一定跟侯爺分不開關系,他在背后幫著李姨娘做了不少掩蓋的事情。
所以侯爺的報應,該由她來。
看著李姨娘斷氣的時候,秦禪月想,這個時候,侯府里面在做什么呢?
——
侯府里正一片熱鬧。
平虞夫人當時得了秦禪月的信兒,問過了前因后果之后,沉默了片刻,竟然沒管。
她想,反正秦禪月的婚事也沒成,這人也實在是沒什么價值了,又沾了點不好看的巫蠱之術,不如直接送走得了。
反正死了也沒什么大礙。
這些卑賤的人兒啊,不值錢的,風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死也好,活也好,一切都由著大人物的方便來。
有時候也并不是別人一定要弄死她們,而是弄死她們,會讓事情變得更順利——那就弄死唄,反正對大人物沒什么影響,也不耽誤忠義侯去寵幸下一個姨娘。
可是等楚珩回來,這件事便鬧大了。
楚珩回來,前腳聽說了秦禪月和李姨娘被趕走時,心口便是驟然一縮。
禪月——
他細細一問,后便開始在府內查蠱蟲一事。
其實這群姨娘們的手段算不上是多高超、多神秘,只是忠義侯懶得管而已,他也不是粗枝大葉,他是不在乎。
而等楚珩來細細排查一遍,立刻便能審問出緣由來,是誰忽悠了李姨娘,又是誰給李姨娘送了蟲子,又為何要這般做。
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得知了來龍去脈。
是另外兩個院子里的姨娘,以前受了李姨娘的欺負,便來下了手。
按理來說,父親后宅的事情,輪不到楚珩來安置,但楚珩就是動了一場怒,甚至連平虞夫人都不曾去通稟,直接將這幾個涉案的人綁了,說要送往緝蠱司去,公事公辦!
大陳人聞蠱色變,緝蠱司的人更是兇神惡煞,只要沾染上緝蠱司,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幾個人要是被送到緝蠱司去,一個都不可能活著出來,不止她們要死,就連那些賣蠱的、伺候的丫鬟仆人也都要死,這件事一個處理不當,侯府都要被牽連。
忠義侯都不管的事情,楚珩卻莫名的接了手,整個后宅的人都戰戰兢兢的,誰都不明白楚珩為什么對這件事這么上心。
他不是一向最討厭李姨娘和李姨娘帶來的那個拖油瓶嗎?
有人慌亂之中,去向忠義侯通稟了此事——當時忠義侯又跑去了青樓。
這侯府里面鬧了蟲子的事兒讓他惡心,連帶著看那些女人們也很討厭,所以出來早一點新鮮的女人。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滿院子的女人都碰膩歪了,更喜歡外面這些新鮮的。
他本該醉眠在青樓里,卻不成想,正是快樂的時候,卻見府中的小廝匆忙而來,在小廝口中,他得知楚珩竟然要將那幾個女人送到緝蠱司去!
這不大義滅親嗎!
到時候他們家要是受了彈劾可怎么辦啊?長安的那些言官一個比一個煩人,簡直就像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要是讓他們得到了個短兒,他們能吵吵嚷嚷上多日!他本來就是個混日子的人,不惹事兒已經很難了,偏生楚珩還要給他找麻煩!
這后宅里面的事情,只要處理了,便沒人知道了啊!為什么一定要鬧大呢?這丑事兒就該老老實實地藏在最底下嘛!
這死東西,怎么就是他的兒子呢?
忠義侯甚至都不敢耽擱半分,匆忙從青樓而出,就要去找楚珩。
可是楚珩不在侯府中。
“大少爺把事情辦完,就出府門了。”一旁的小廝道。
“他定是去大義滅親,告本侯爺一狀去了!馬上帶本侯去!”忠義侯急促道:“快點!”
一旁的小廝趕忙帶路,但并不是去官衙,而是去城外。
這路越走越偏,直奔了城外。
楚珩到了那兒去呢?
——
楚珩去尋了秦禪月。
自從知道秦禪月和李姨娘被陷害、趕出府門之后,他這顆心一直上上下下的提著,他害怕秦禪月出事。
所以他甚至都等不及別人去將她接回來,直接自己縱馬前往城外。
馬蹄奔馳,星色搖晃。
素月流天,夜風來見。
他被晚風吹木了臉,卻不敢有片刻停下。
他的胸膛里燒起了一把火,滿腦子想的都是秦禪月。
秦禪月柔弱不能自理,前先被冤枉,后又被帶到了莊子里——楚珩自然知道那莊子里都是什么人,莊子里都是侯府的佃農,侯府一聲令下,這群人什么都能干。
若是到了這種地方,該是如何絕望?
他的馬越跑越快,在城外疾馳而過,直奔莊子里。
但情況遠遠比楚珩想象之中的更糟糕,當他帶著人沖開莊子的門的時候,只看見了一個破敗的院子,和一間上了鎖的廂房。
楚珩見過這樣的陣仗——被拋棄的女人到了這里是活不下去的,她們會在廂房之中自盡。
那秦禪月呢?她自盡了嗎?
楚珩面色蒼白的走過去,竟不敢推開那扇門。
第147章 禪月的夢12
這是楚珩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恐懼。
他查案時、去面對死尸的時候不曾怕過, 他去與人政斗時不曾怕過,利刃比在他的脖頸上,他不曾怕過, 可現在, 他怕這道門。
他怕推開這道門之后, 看見兩道懸掛在房梁上的身影。
這世道尊卑有序,貴人高坐云端,賤民低墜泥潭,下面的人就是不值錢的, 上位者隨隨便便往下倒一杯茶,對于下面的人來說,就是一場潑天滾燙的洪澇。
一旁的小廝在楚珩怔愣的時候跑上來, 飛快用鑰匙將鎖鏈捅開,鎖鏈嘩啦啦的一陣響動, 隨后被小廝抽掉。
這樣的動靜, 讓楚珩心中發緊, 就連手心都滲透出些許熱汗來。
在這窒息的畏懼與不安之中, 他的手,顫巍巍的推開了這扇門。
門在夜色中冒出嘎吱一聲響, 楚珩忍著心中驚懼,邁入其中。
這是一間十分昏暗的廂房,其中有兩個女人,一個躺在床上,口鼻處糊滿了鮮血, 雙目渾濁,一看就知道已經死了很久了。
而另一個,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聽見動靜,她猛地一抖,隨后回過頭來。
楚珩看見了一張蒼白的臉。
前幾日那盈盈潤潤,如桃花一般可愛的姑娘迅速蒼白下去,變成一截漂浮在冷水里的枯木枝,單薄的坐在原處,像是已經死了一半了。
在見到楚珩的那一刻,她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附的地方,從木凳上站起身,踉蹌的撲進了他的懷里。
楚珩看她活著,緊繃著的那根弦頓時松下來,她撲過來的瞬間,他可以躲開,但他的身體動不了。
他任由她撲進來。
溫熱的、軟軟的身子撲進他的懷里,將他身體里的洞給填滿了,他不由自主的,用力地抱緊了她。
“哥哥——”秦禪月哭起來:“我娘去了。”
珍珠一樣的淚從她的眼眶中滑落,落到楚珩的身上,讓楚珩渾身都跟著一抖。
他想到了當初他失去過母親的時候。
他的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一輩子都被他的父親欺負,被滿院子的女人欺負,最終郁郁而終,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弟弟。
他始終記得他母親離去時候,他對父親的怨恨,對未來的迷茫,與無窮無盡的悲痛。
而現在,這種降臨到了秦禪月的身上。
他下意識的緊緊抱住她,想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她。
而在他懷中的秦禪月一直在哭。
在這一刻,楚珩突然后悔了。
他之前為什么要將她嫁出去呢?
沒人比他自己更清楚這朝堂的殘酷與后宅的冰冷,她在他的府門之內,他都不能護住她,她離開了他的府門,他又該如何護住他呢?
這世上男子千千萬,但各有各的苦處,連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么認為別人能做到?
他當初因為年幼而失去了他的母親,現在,他還要因為那些莫須有的虛名,來失去秦禪月嗎?
他混沌的抱緊她,在她耳邊說:“別怕。”
別怕。
“我會替你——”他道:“將這些作惡的人清算。”
他會把每一個人都送到緝蠱司去,讓這些作惡的人,得到應有的代價。
而這時候,在他懷中的秦禪月含著淚抬起眼眸來,低聲問他:“真的嗎?你真的能替我做主嗎?那些人都是你的姨娘。”
“能。”楚珩擲地有聲。
他能。
他已經不再是原先那個——
但楚珩的話還不曾說完,秦禪月突然動了。
她撲過來,昂起頭,用力的吻在了他的唇瓣上。
當時正是夜間,房間內一片昏暗,死尸還躺在床上,她在一片悲切中,用力地吻上他。
楚珩愣了一瞬,竟是無法掙開。
他也不想掙開,他想要同樣抱緊她,在這個被鮮血浸潤,被死氣彌漫的晦暗地方,用力的回應她。
他要告訴她,他不會再讓她受到一點委屈,一點傷害。
他們倆親吻上的時候,門口守著的侍從轉頭就跑,生怕多看到一眼不該看的。
他自己跑了還不算,還要將四周帶著的人一起趕跑,借口說要去找踢死李姨娘的那個人,把這老院四周的人都給調走了,只留了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廝在門口看著,還特意叮囑:“不要進去看啊!里面不叫你就不準進!”
這小廝也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只哎哎點頭稱是。
侍從帶人離開之后,只有這小廝一人守著。
結果守著守著,原處突然來了幾匹馬,小廝定睛一看,縱馬而來的竟然是他們侯爺。
“楚珩呢?”來勢洶洶的侯爺下馬,大聲問道:“那對母女呢?”
這小廝道:“公子在里面,李姨娘和吳姑娘也在其中。”
他這時候渾然把“不能放任何人進去”的事兒給忘了——侯爺啊這可是!
權利與地位的用處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
忠義侯聽說人在其中之后,趕忙快步沖進去,他本以為這里面在斷案,畢竟他那個糟心的兒子鐵面無私,自己親爹都不寬容,更何況是旁人?所以他快步行進去,想打斷楚珩。
但誰料!誰料!忠義侯沖進去的時候,竟然看見楚珩正抱著秦禪月在擁吻!
忠義侯初見這一幕,竟是倒吸一口冷氣,進門時候兩腿一軟,竟是直接跌跪了下去!
“逆子!”
忠義侯爆喝一聲,指著秦禪月大喊了一聲:“混賬!你竟然敢勾引我兒子!”
之前李姨娘就這么勾引他,現下,秦禪月又這么勾他兒子。
怪不得楚珩非要大動干戈的處置這群人!原來是為了給秦禪月出氣!
在忠義侯眼里,秦禪月本來就是個心術不正的女人生下來的女兒,想來也是一樣的愛慕虛榮,而他的兒子,又是那樣的霽月風光,眼下他們倆這般不知廉恥,那一定是秦禪月勾引的楚珩!
但讓忠義侯沒想到的是,下一刻,楚珩竟然轉而將秦禪月護至身后,轉而與忠義侯大聲道:“是我!是我接受了她!她不是你后宅里的那群女人,她非是為了權勢而來,而是真心喜愛我!你住口!”
秦禪月躲藏在楚珩之后,轉而看著忠義侯的面。
她靜靜地看著他,又轉而看了看一旁死掉的李姨娘,心說,兜兜轉轉到現在,終于輪到她來動這個手了。
——
這一夜,這莊子里熱鬧極了,楚珩與忠義侯大鬧一場。
他們這對父子倆本來就不是什么情誼濃郁之人,互相都頗有怨懟,楚珩怨恨忠義侯無窮無盡的色欲,四處找女人,把侯府弄得烏煙瘴氣,逼死了他的母親,忠義侯怨恨楚珩這個兒子不聽話,身為他的兒子卻敢忤逆他,簡直不孝至極。
秦禪月是個導火索,讓他們倆炸的不可開交。
忠義侯甚至想一刀砍了秦禪月,將這孽緣斬斷,卻引來了楚珩更大的反抗。
楚珩恨他父親,比恨任何人都濃烈,從很早很早之前就開始恨,直到現在,這種恨爆發了。
他一定要娶秦禪月,他還要光明正大的娶,誰都別想阻攔他!
楚珩也有這個本事。
他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孩了,他現在也能站在朝堂上說話了!
楚珩先是向緝蠱司那頭檢舉了這后宅里的亂事,后竟是親自上朝抨擊了自己的親爹,忠義侯人緣本來就一般,被自己親兒子打了個沒臉。
圣上將他的官擼了,只給他留了一個爵位養老。
忠義侯鬧自盡,楚珩便叫人抬來了一副棺材,這時候忠義侯又舍不得死了,整個侯府里一天唱三場大戲,誰看了,都要贊嘆一聲不愧是侯府。
熱鬧都比別人家鬧得大。
別說忠義侯樂,就連府里的二公子楚重都站在秦禪月這一邊,說五姑娘是個好妹妹,連著兩個兒子都如此,忠義侯險些沒被氣死。
到最后,還是平虞夫人出來平息了風波。
府里面的男人們可以肆無忌憚的鬧,而最后出來收拾殘局的一向是女人,平虞夫人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侯府,主動出來給雙方搭橋。
她提出收養秦禪月做養女,然后將秦禪月嫁給楚珩,算是他們兩家聯姻,這樣,親上加親。
這看起來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忠義侯被自己的兒子搞得頭破血流,楚珩這小子真倔起來誰都拉不回來,再搞下去真要什么都沒了,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楚珩娶了。
秦禪月就這么進了平虞夫人的府里。
平虞夫人為了她,特意在長安賃了一個宅子,當做自己的住處,也當做是秦禪月的娘家,還特意將秦禪月從侯府接過去,與秦禪月住了一段時間。
等過段時間,就可以由平虞夫人把持,將秦禪月帶回到夫家去,然后由平虞夫人那頭出嫁,嫁到忠義侯府來。
不過她們倆這“半路母女”也并不親近,秦禪月一如既往的乖巧平靜,倒是平虞夫人,對秦禪月帶著幾分難以壓制的厭惡。
她是覺得秦禪月十分有心計,不聲不響竟然就搞定了楚珩,導致楚珩和忠義侯反目,還間接使不少侯府后宅里的人進了緝蠱司,所以十分不喜秦禪月。
平虞夫人不覺得忠義侯弄這么多女人、縱容她們害人是錯,不覺得楚珩與忠義侯反目不孝,只覺得一切都怨秦禪月。
要是沒有秦禪月,怎么會有這么多麻煩呢?她當然怨恨秦禪月。
她的弟弟是不懂事兒的,她的子侄只是個孩子,而這個女人,卻是跟她母親一樣的下賤。
但平虞夫人卻比忠義侯更聰明,她不發火,不吵鬧,甚至對楚珩笑著說一定會讓楚珩娶到秦禪月,只是秦禪月到了她府上,她們以母女相稱后,她一直變著法的磋磨秦禪月。
每日讓秦禪月以親女的姿態在一旁侍奉,晚間讓秦禪月去替她抄佛經,一抄就是一整夜,次日天沒亮就讓秦禪月去為她熬藥。
反正秦禪月是她的女兒,她怎么磋磨,秦禪月都不能反抗。
秦禪月也順從且安靜,平虞夫人不讓她睡,她就不睡,平虞夫人讓她去抄,她就去抄,逆來順受,像是三棍子都抽不出一個悶屁的老實人。
直到有一日,楚珩來平虞夫人的府上。
秦禪月當著他的面兒吐出一口血,暈厥了過去。
——
這對楚珩來說,是絕望的一日。
他因為忠義侯府的各種事情,處理了很久,只能將秦禪月托付給姑母,許久不曾去見過,只今日過去看了一眼。
秦禪月瘦了很多,薄薄的像是一片紙,上一息還在對他笑,下一息突然一低頭,莫名的吐出了兩口血。
楚珩被嚇的心口驟縮,他匆忙去將秦禪月安置在廂房里,又去找大夫,結果大夫來了一診斷,竟然說秦禪月中了一種慢性的毒。
這種毒是慢性毒,在日夜中侵蝕秦禪月的身子,漸漸將她一個康健人毒成了一個即將死去的人。
她這一場大病,差一點兒直接死在楚珩懷里,后續也昏迷不醒,命懸一線。
楚珩大驚。
他匆忙排查秦禪月是何處中了毒,又將府內的小廝們找來,挨個兒審問,甚至動靜鬧大,連平虞夫人也被帶來了。
平虞夫人最開始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十分震驚。
“誰會給秦禪月下毒?”她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道:“是否是誤會?”
但楚珩已經開始著手調查了。
楚珩將這府上的所有人都捋到面前來,單獨找了一個廂房來審問。
他本是想找到到底是誰給秦禪月下了毒,但是當他去審問這群府里的小廝、丫鬟的時候,卻意外得知了一些別的事情。
這些丫鬟們說,平虞夫人總是要讓秦禪月抄經書抄到后半夜,早上又讓秦禪月伺候,秦禪月連著好幾日都只能睡一兩個時辰。
這些小廝們說,平虞夫人會讓秦禪月一直在外面站著伺候,只有平虞夫人午后小憩之后,秦禪月才能休息一會兒。
平虞夫人的心腹嬤嬤被他審問,扛不住壓力,吞吞吐吐的說:“夫人不大喜歡秦姑娘,所以會為難些秦姑娘。”
他請來的大夫說,秦禪月的毒是日積月累的,定然是有人一直在對秦禪月下毒,細微之兆,叫人難以察覺。
綜上所述,楚珩不得不懷疑平虞夫人。
忠義侯是一把快刀,見到人就要去砍,要一刀要秦禪月的命,而平虞夫人卻是一把鈍刀,她要一點一點割下秦禪月的肉。
他也因此而痛恨他自己。
他以為他把秦禪月交去了一個好去處,以為自己給秦禪月找了個好退路,以為他能跟秦禪月天長地久,但實際上,他把秦禪月逼去了一個絕境。
悲憤之下,楚珩去向平虞夫人要秦禪月的解藥。
“姑母大錯。”他悲切的望著平虞夫人,道:“將藥還來,罪可減一等。”
平虞夫人哪里肯認!
她確實是為難了秦禪月不假,但是她沒有想讓秦禪月死啊!楚珩對秦禪月幾乎都當成眼珠子看待了,她怎么會讓秦禪月死呢?她當即否認,但是楚珩卻鬧得十分大,甚至還要帶平虞夫人去見官。
看樣子,楚珩是要將自己的姑母,也如同那幾個姨娘一樣,送進官府里去。
平虞夫人嚇壞了,匆忙去叫忠義侯來,忠義侯也管不了,一群人鬧得雞飛狗跳,而床榻上的秦禪月的氣息卻一日比一日微弱。
她竟是要死了。
楚珩怕她死掉,不斷向平虞夫人逼問解藥,平虞夫人躲去了忠義侯那邊去,楚珩就去找忠義侯麻煩。
甚至有一日,楚珩竟然拔刀要去砍忠義侯,父子決裂,忠義侯被逼的連夜帶著平虞夫人遁逃出長安。
再待下去,要讓親兒子給砍死了!
第148章 禪月的夢13
他們出逃的那一日, 楚珩得了信匆忙去追,只將秦禪月一人留在了府門間,由心腹看管。
但誰料, 等楚珩追到了一半兒, 心腹那頭回來了一封信, 說秦禪月失蹤了。
秦禪月失蹤了?
一個躺在床上的人,如何能失蹤?
楚珩匆忙奔回放置秦禪月的宅院,人才匆匆行到宅院門口,他的心腹便忐忑的迎過來, 與他稟報道:“大人,我們昨日早上一推門,里面便沒人了, 分明前日晚間人還在的,我們搜變了府宅, 也不曾找到。”
心腹有心想說“看樣子是自己跑了”, 畢竟沒有什么人能悄無聲息的跑進來將這么大個活人擄走, 更大的可能性是她自己跑了, 但是看見楚珩泛紅的雙眼,這些話竟然沒敢說出口。
楚珩聽不見手下人的話, 只踉蹌的推門而入。
心腹不敢跟進去,只在門外站著。
廂房內什么都沒有,門窗都關著,些許日光透過絲絹窗紗照進來,落到地上, 烙印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廂房。
床榻上什么都沒有,一片空蕩蕩,被褥被整齊的疊放好,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似得。
但是他知道,不是的。
這上面應該躺著一個人,在等他拿到解藥之后回來,他們應該成婚,永生永世在一起,他們會有一個孩子,他們會——
可現在,迎接他的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廂房。
他不敢相信,慢慢的走過去,走到床帳前面,伸出手去摸。
冰冷的床榻間好像還停留著她的氣息,當他考過去的時候,好像嗅到了她的氣息。
淡淡的花香。
他的手掌捋過冰冷的床單,試圖在上面找到些許痕跡。
一定是有人拐走了他的禪月,他不相信他的禪月會離開他。
可是他沒有找到別的東西,只在枕頭下面翻出了一張手帕。
她當初藏過他的東西,在她大仇得報之后,再還給他,然后從他的目光之中消失,而楚珩對這些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秦禪月的目的,不明白秦禪月為什么離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飛蛾撲火一樣去愛過,然后有突然間失去。
手里的手帕,楚珩怔怔的看了許久,最后雙目無神的從廂房中走出來,跨出門檻時,險些被門檻絆一個踉蹌。
一旁的心腹被嚇壞了,匆忙過來攙扶,卻只聽見楚珩低聲說了些什么。
心腹湊近,聽見他呢喃著說:“找。”
要找到這個人。
他要找到她。
心腹只得匆忙下去排查。
查秦禪月周圍伺候的丫鬟,查秦禪月的去處,查秦禪月往來的信件,每一件事兒都放大百倍的查。
他們最終查到了之前秦禪月回村子送葬的事兒。
當初秦禪月的母親,李姨娘死后,侯府并不打算給她大操大辦,畢竟她死的也見不得光,所以只窩窩囊囊的準備找個地方葬了。
秦禪月便主動說,要帶回到村子里去葬,楚珩給了她一隊人,后來她自己回了村里,旁的便都不知道了。
這一回,楚珩的人回去查過之后,竟然給楚珩帶回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秦禪月當時回了村里,借著楚珩給她的人脈,將半個村子的人都折騰的夠嗆,特別是村正。
據說,村正在秦禪月母親的墳前被勒令跪了七天七夜,回去大病一場,險些病沒了。
秦禪月似乎對這群人很是怨恨,但是又不知道這怨恨從何而來,而那些事情楚珩都是不知道的,他那時候跟侯爺干的正兇,秦禪月母親的喪事幾乎都是秦禪月一個人一手操辦。
但那時候楚珩無條件相信秦禪月,又心疼秦禪月剛剛喪母,許多事情都不曾多問。
等現在,楚珩身邊的人回去再去查的時候,才從其中查到些許不對的地方。
這一回,楚珩的人將村正又一次撈出來,仔細審查過,才得知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
村正并不是什么硬骨頭,之前被秦禪月報復過一通之后,整日擔驚受怕,后來被楚珩的人又抓過去,一番審問之后,竟然從村正口里挖出來一件驚天秘密。
當初,秦禪月的父親并非是自然死亡,而是吃了有毒的蘑菇死了,就連秦禪月都差點一起吃死了,后來,村正收了侯爺的指使,匆忙將尸焚了。
這件事秦禪月一直都記得,只是她不說,等到了她終于得勢,她毫不猶豫的開始報復。
所以,秦禪月一直都知道是李姨娘殺了她父親,而她依舊隨著李姨娘嫁進了侯府。
所以,秦禪月才會和他在一起。
所以,秦禪月才會莫名其妙的突然中毒,沒有任何緣由,沒有任何理由,而他,就像是個被愚弄了的傻子。
得知真相的楚珩在秦禪月離去的、空蕩蕩的廂房中坐了許久,最終嗆出一口血來。
原來最開始,他就是秦禪月的目標,她口中對他的喜愛,就是她的一場算計。
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她從來,沒有,愛過他。
楚珩快窒息了。
巨大的悲意包裹著他,又摻雜了些不甘與怨恨,最后糾纏著,糾纏著,變成濃烈的恨意,這些恨意像是粘稠的、冒著不知名泡沫的黑色毒水,從他的身體里流出來,將他整個人都給包裹。
禪月,禪月——
他的骨骼里響起不甘的嘶鳴,喉嚨里冒出嘶嘶的怪叫,人像是突然被污染成了另外一番樣子,舌頭里冒出別人都聽不懂的聲音,那些切切的、不成調的暗語重復的疊起,最終拼湊成一句話。
“我會找到你。”
我會找到你。
——
半年后,江北。
大陳江北是水澤之鄉,此處多水,少土,多港口,村子們都臨河而居住,靠打漁為生。
前段時間,水澤鎮來了一個漂亮的姑娘,說是失了雙親,流落至此,在此賃了一個小院子,又買了個酒鋪,做了個酒鋪老板娘。
酒水香甜,老板娘又生的美,故而生意興隆。
說是老板娘姓“秦”,偶爾有人上門求親,老板娘只笑盈盈的拒了,從不曾答應。
直到那一日,大雨。
雨中客人少,老板娘便提前關了門,從酒鋪中回了家中,前腳剛回到家門,后腳便被人死死的掐住喉嚨。
閃電雷鳴,雨水重落之間,秦禪月看到了一張消瘦的,蒼白的臉,看到了一雙猩紅的眼。
“禪月——”
他像是蛇一樣,嘶鳴著靠近她,冰冷的身體包裹她,在她震驚的瞪大的瞳孔中,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
“我們永遠不分開。”
雨夜,交疊,貫穿,相擁。
我們永不分離,直至大夢初醒。
——
南疆的夏綿延無盡,角落里的香已經燃盡,潮濕的雨順著檐角落下,嘩嘩的打在石磚上,氤氳的水汽泛起土腥氣,叫初醒的人分不清今夕何夕,今處何處。
楚珩在睡夢中醒來時,下意識抱了一下身邊的人。
眾多幻想如浮云一般掠過,只有這個人,還真切的陪伴在他身邊,讓他覺得心口一松。
浮生如夢,難辨真假,他也不打算去辨真假,只要他的禪月還在身邊,這就夠了。
這時候,秦禪月也一同醒來。
她窩在他的懷中,混混沌沌的貼靠著他,醒過來的時候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隨后呢喃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太過真實,以至于抽離的時候還有幾分迷茫感。
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中的一切都那樣歷歷在目,好像是真正發生過的一樣,她還記得,自己最后陷到楚珩的懷抱里,一直難以掙脫。
楚珩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道:“許是那香的事。”
倒頗有幾絲趣味,怪不得興元帝會親自給他們送過來。
“日后我們再試試。”楚珩道:“像是另一個人生。”
秦禪月低低的嗯了一聲,隨后靠近他,突然嬌嗔的喚了一聲:“哥哥——”
楚珩小腹一緊,緊緊抱著她,轉而向下壓去。
——
次日,楚珩便寫了一封信去給興元帝,向他繼續討要兩根香,說是這香頗有趣味,他們夫妻倆很喜歡。
興元帝得了信,氣的要死。
自從上一次他們從夢中醒來之后,柳煙黛一直不讓他進廂房睡覺,白日也不理他,就因為一個夢,硬生生與他鬧了這么多別扭,所以他才給鎮南王他們送了香,本著“我不好過別人也別想好過”的心思送的,可偏偏人家居然喜歡!
怎么鎮南王他們就不吵架啊!
當夜,興元帝直奔廂房,在廂房外賭咒發誓,說有一個法子,一定能讓柳煙黛消氣。
柳煙黛狐疑的開了門問:“什么法子?”
“朕與你再來一次。”興元帝拿著手里的香,道:“夢里的事,夢里解決,好不好?不管這次結果如何,再醒來,都不準與朕發脾氣了。”
柳煙黛想起來這段時間憋的氣,抬手從他手中奪過香,咬牙道:“進來!”
這個夢讓她氣了這么多天,若是能回去,她必定要回去一趟!
“若是回不去——”柳煙黛惡狠狠地瞪了興元帝一眼,道:“以后你也不必進我的門。”
興元帝悄咪咪的跟著鉆進門板來,自己將門板合上,哄著柳煙黛上床榻。
趕緊讓他抱一抱吧,已經太長時間沒有抱過了啊!
柳煙黛不搭理他,只帶著人回了寢殿內,后親手將兩根香插入香爐中點燃,將香擺在了床榻旁。
她帶著氣憤和恨意入睡。
倒是興元帝,太久沒碰到柳煙黛了,在柳煙黛旁邊扭來扭去,扭來扭去,最終把人抱在懷里后,埋在她熱乎乎的脖頸間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好暖和。
床帳旁的香爐靜靜地立著,兩線白煙裊裊而升,緩緩四散在四周。
興元帝深吸一口氣,也隨著柳煙黛墜入了夢鄉。
第149章 煙黛的夢
柳煙黛初初墜入夢鄉的時候, 隱隱約約的知道自己在夢中,第二次用香,似乎讓她對入夢有了些許耐藥性。
她花費了些時間, 才漸漸墜入到這一場滔天的洪水中。
——
夢中, 她被陳鋒逼著落入了高架橋。
人墜入到水中, 身體傳來一陣刺痛,冰冷湍急的水流劃過耳畔,身體在水流中起起伏伏,人被裹挾著, 呼嘯著,卷入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隨著水飄蕩了多久,她只是漸漸在水中失去意識。
那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她漂浮在水中,像是水中的一朵白蓮, 直到有人在路邊經過, 看見了她。
水中姑娘泠泠的肌理在月色中泛出皎白的光, 讓路人看的一驚, 飛快撲過來,下了水中, 將已經昏迷的柳煙黛抱起來。
路人低頭就開始給她做人工呼吸。
柳煙黛嗆出了幾口水,在混沌之中睜開眼,正看見一張端正英俊的面懸在她上方,正捧著她的下頜問:“您好?您還好嗎?我是秦赤云,需要送您去醫院嗎?”
秦——赤——云。
柳煙黛進了水的腦袋搖搖晃晃, 晃著這三個字,怔怔的看著他。
躺在地上的姑娘臉色白的要命,一雙眼眸無神的看著他,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機,如同一直即將死掉的貓。
只有那雙眼,像是碰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用一種哀求的模樣看著他。
秦赤云碰觸到這目光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心頭一顫。
他渾身的骨頭似乎都軟了,他無法抗拒這個人,只會怔怔的看著她。
“幫幫我——”那人抬起手,輕輕地在他手臂上一拉。
秦赤云本想將人送往醫院,但是她一抬手,他便難以抗拒的將她抱起來了。
秦赤云抱人離開河岸旁邊沒有多久,水面中便“嘩啦”一聲,冒出來一道濕透了的身影。
對方浮出水面后,不斷在水面上下翻找。
正是陳鋒。
盛夏傍晚,本該是極燥熱的,可偏生這水冰的刺骨,使陳鋒動作遲緩。
陳鋒最開始翻找的時候,眉宇間滿是倨傲,他方才與柳煙黛一起跌下來,只是落水的時候,他為了護住柳煙黛,人在下面,他遭受了更多的沖擊,松了手,才使柳煙黛和他被水波沖散分開。
他篤定柳煙黛一定在這里,這么短的時間,柳煙黛那個虛弱的身子,根本來不及逃跑。
“寶寶,這里很冷。”陳鋒瞇著眼掃過蕩漾的水面,聲線慢悠悠的響起:“起來跟我回家,我不生你的氣了。”
他一向是個大方的人,只要柳煙黛記住這次教訓,以后好好在家里待著,給他生孩子,他不會真的去把她的腿敲斷的。
畢竟他那么喜歡她。
可是在他喊過話之后,這水面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柳煙黛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不肯出來見他。
陳鋒暗暗咬牙。
呵,真以為藏到水底下他就找不到了?
等他將她翻出來,會讓她知道不聽話的教訓。
陳鋒深吸一口氣,繼續在水底下翻找。
橋很高,水很深,雨水漸漸停了,后半夜的橋梁下十分寂靜,只有陳鋒來來回回尋找的聲音。
最開始,陳鋒還滿懷怒氣,想著把柳煙黛找到了要如何如何,但是,他找來找去,這河底下什么都沒有。
那一道身影就像是消失了一樣,當陳鋒從水面上浮出來的時候,他看見的依舊是平靜的河面。
這偌大的河,好像是一眼就能看分明,但人真的進去找的時候,卻只有洪水滔天,什么都找不到。
如同泥牛入海,連一點漣漪都看不到。
而這時候,高架上的撞車已經有人報警,警察來負責處理,陳鋒的保鏢也一同跟過來,跟陳鋒一起在水里面撈。
隨著天色將亮,河面上的人也越來越多。
陳鋒的保鏢、一起下來尋找的警察、偶爾路過的路人,有的聚集在兩岸路邊上,偶爾與旁邊的人說上兩句。
“說是橋上面發生撞擊,有人掉下來了。”
“一直沒找到啊。”
“這么高的橋掉下來,不會是死了吧?”
“不能死,十米高的跳水都死不了呢。”
“但是說不準能淹死,水底下一口氣喘不對,人就出不來了。”
“這么大的河呀——”
外面那些絮絮叨叨的聲音像是鬧人的蚊子叫,一直在陳鋒的腦袋旁邊嗡嗡嗡的響,陳鋒聽見了,卻像是沒聽見一般,又一次惡狠狠的扎進水底。
他不信柳煙黛會死。
這個女人一定是藏起來了,藏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等著逃離他,然后去外面逍遙自在!
他一定要找到她。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邊漸漸泛起亮光,被封鎖的高架橋已經重新開通道路,昨夜豐沛潮濕的雨已經結束,頭頂上光芒落下來,將河水照出粼粼的波光,瞧著竟然有幾分生機盎然的感覺。
可陳鋒站在其中,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悅。
他的身體早已經在水面中泡麻了,手腳僵木,甚至都失去了知覺,掌心被泡皺、皮膚的白皮似乎隨時都能被撕下來。
他在水中站著,固執的撈來撈去,但是這四周的每一部分幾乎都已經被撈過了。
陳鋒的保鏢走過來,不敢說“人找不到”,只換了個法子,低聲說:“陳總,您要不要上去休息一會兒,我們再調一些人過來找。”
陳鋒站在水中,臉色鐵青,固執的說:“不。”
他一定要找到她。
保鏢心想,這么長時間找不到人,這人真的還活著嗎?但看著陳鋒的臉色,他不敢說。
一群人就繼續在這里找。
期間陳鋒的保鏢去四周找了一些新的視頻監控錄像,試圖去找找其余的證據,只是這件事稍微有點麻煩,需要請公安配合,還要在四周的小店里找配套的錄像,保鏢去忙這些的時候,陳鋒本人就留在這條河里。
最開始,陳鋒是憤怒且自信的,他理所應當的覺得柳煙黛這個人無法逃離出他的手掌心,但隨著時間推移,空蕩蕩的河面讓他升起一種恐懼。
怎么就找不到呢?
這個人到底去哪兒了?
她會不會在跌入水面的時候暈死過去,然后一直泡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水底下泡著,泡著,泡著,泡著——
只要一想到這里,陳鋒就覺得心口一陣鈍痛,胸口像是被挖掉一塊,人站在這里,竟然覺得難以呼吸。
不可能。
柳煙黛一定還活著!
陳鋒一次又一次扎入水面之下,拼命的找。
只有在沉重的水壓包裹他的時候,只有窒息的水嗆入喉管中的時候,只有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的時候,才能讓他短暫的忘卻這種痛苦。
但當他從水面浮起,看見空蕩蕩的水面的時候,這種痛苦便又一次翻江倒海而來。
他的煙黛,到底去哪里了?
陳鋒在站在水面上的時候,有片刻的失神,他用被泡的泛白的手抹了一把臉,喃喃的對水面說:“你出來,我不怪你了。”
他這一套似乎已經玩過太多次了,柳煙黛不肯出來。
這水面上依舊冒不出一個人影。
她學聰明了,不信他了。
陳鋒孤零零的站在水面上,繼續哄她。
“你出來,我不逼你了。”
“你要想拍戲就繼續拍。”
“煙黛,這回是真的。”
他在水面上絮絮叨叨了很久,水底下也沒有一個人冒出來。
陳鋒盯著那波瀾不驚的睡眠,眼眶驟然發紅,他囫圇的抬起手,又一次捋了一把臉。
水滴從臉上滑落,分不清是淚還是水,陳鋒站在水面上,卻又感受到了如墜海底般的窒息。
柳煙黛到底去哪兒了呢?
——
柳煙黛早已隨著秦赤云離開了高架橋附近。
秦赤云是隔壁市過來出差的,無意間救了她,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她是誰,還想把她送醫院里,但她不可能去。
她扣著手指頭,說自己在影視公司欠了一些外債,想離開本市。
她說的話有很多漏洞,也有些對不上的問題,但是秦赤云看著她的臉,最終還是當做自己什么都沒察覺到,帶她離開了本市,去了隔壁的J市。
J市是一座比較安靜的城市。
這里透著一種自由散漫的味道,有很多很破舊的老式住宅區,連電梯都沒有,走哪兒都要慢慢爬,小區里的大爺一大早就爬起來甩鞭子,柳煙黛戴著個口罩出門,從來沒人認識她。
秦赤云在這里替她租了一個房子,帶她去體檢。
逃離陳鋒以后,她本來是想將這個孩子打掉的,但可惜,她到醫院去體檢的時候,大夫說她的子宮內壁天生薄,如果打掉了這個孩子,很可能就沒有別的孩子了。
柳煙黛遲疑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辦。
打掉的話,可能以后就沒有孩子了,但是如果不打掉的話,她該怎么生下來呢?
柳煙黛因此而犯愁。
但她也并沒有犯愁很久,因為秦赤云替她解決了那個問題。
——
那一天,秦赤云提著剛買回來的菜肉打開了門。
柳煙黛當時歪靠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臉上帶著淡淡的疲怠與茫然,聽見動靜,抬起頭來看他,正看見秦赤云進門。
“還沒吃飯吧?”秦赤云語調平和,說道:“路上給你買了奶茶,你嘗嘗,我去做飯。”
他是個性子沉穩的男人,做什么都慢條斯理的,切菜、燉肉、炒糖色,一切忙活完了,才讓柳煙黛上桌吃飯。
兩人吃東西的時候,柳煙黛吞吞吐吐的說謝謝他,大概覺得自己給他添了很多麻煩,所以她說話都顯得沒底氣,期期艾艾的向他道謝。
“沒關系。”秦赤云語調溫和,聲線輕柔道:“沒有多少麻煩。”
柳煙黛如果不是被逼到沒辦法用自己的名字出去、不敢上網、不能出去賺錢的地步,也不會要他幫忙。
更何況,柳煙黛是個安靜的人,她就像是一盆植物一樣乖乖的扎根在土壤里,從來不出去胡鬧,也不惹麻煩,稍微有一點小驚喜就很高興。
看樣子很容易被滿足。
她這樣的性格,很難想象是什么樣的人會過來欺負她——秦赤云對她的近況有一些猜測。
她好像交了一個很不好的男朋友,背上了一些債務,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證出去租房,所以才只能寄人籬下。
“今天去醫院怎么樣?”秦赤云給她夾了一塊紅燒肉,問她。
柳煙黛的頭垂得更低了,紅燒肉擺在面前她都不想吃,輕嘆了一口氣后,說出了自己的麻煩。
說到最后,她捏了捏眉心,輕聲說:“我還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呢。”
她要是真生下來,這孩子該怎么養呢?
飯桌上陷入了一陣寂靜。
柳煙黛頓時更愧疚了,她心想,怎么能把自己的麻煩全都一股腦說出來呢?外人聽了也會很煩惱吧,她還不如不說呢。
而就在這時候,對面的秦赤云突然抬起頭來,認真的看著柳煙黛,說道:“那,如果我們結婚呢?”
柳煙黛被嚇了一跳。
她驚訝的抬起頭來,正看見秦赤云平靜的臉。
“我其實……第一次見你就很喜歡你,如果你很為難這個孩子日后該怎么辦的話,我也很愿意來和你一起承擔這件事,它可以是我的孩子,我也愿意認它。”
“我是孤兒,我沒有父母,就有一個工作,我不知道你家庭情況怎么樣,反正我這邊是沒有任何家庭的阻礙。”
這一番話大概在秦赤云的心里被打了很多遍草稿,說出來的時候流暢萬分,但他說過這句話,再和柳煙黛對視的時候,反而開始打磕巴。
“你,你可能覺得我是渾水摸魚、趁亂打劫,但,但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如果你需要給孩子一個出身,那我可以跟你打結婚證,這孩子以后可以上我的戶口。”
“我不是要趁著你落難對你做什么,也不是說想讓你——”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越描越黑,臉也漸漸漲紅,最后擠出來一句:“我只是想,讓你不那么為難。”
他只是想拉她一把,但是不管怎么說,都有一種趁著人家落難逼婚的感覺。
美麗的天鵝從云端上墜落下來,他就迫不及待去接,到底是想給她托舉呢,還是想沉寂啃一口她的肉呢?
當喜歡和貪婪混在一起的時候,外人常常難以分清,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柳煙黛的臉也是紅的。
她能夠感覺到秦赤云說的是真話,這個人看上去體貼細心溫和,從來不爭吵,對于她的過去也不逼問,這樣好的一個人……
“我不確定能不能和你在一起。”柳煙黛輕柔的垂下眼眸來,她低聲道:“我想……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秦赤云忙點頭。
他也這樣想。
這頓飯在兩人的默契不提之中吃完了。
后來就有了第二頓,第三頓,柳煙黛懷著身孕,不會做飯,只會洗一點水果吃,多數時候都是秦赤云來做飯,再后來,柳煙黛去產檢,秦赤云就會陪著她。
秦赤云自然會被認成她的丈夫,秦赤云微微紅著臉不說話,柳煙黛則略顯不自在的別開目光。
時間慢慢往前溜走,直到柳煙黛肚子到了五個月后,她已經略顯笨拙了。
而秦赤云試探著問她,要不要先去領證。
只有把證件領下來了,回頭才好給孩子上戶口。
柳煙黛這些時間被秦赤云用溫柔的愛意浸泡著,心里早都被浸軟了,沒有過多遲疑,就答應了秦赤云。
第二天,兩個人一起美滋滋的去領證。
——
那時候已經是冬天了。
秦赤云開車帶她去往婚姻登記處,路上開車,經過一處高架橋。
這個高架橋并不是之前那個高架橋,但是高架橋嘛,看起來都有幾分相似,車窗外飛過的吊索好像都是一樣的構造。
秦赤云還和她開玩笑:“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撿到的你,像是小美人魚撿到了王子。”
柳煙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感激他。
也就只有秦赤云會覺得她是“王子”,在那個討厭的人的眼里,她不過就是一個可以操控的玩偶。
而正在汽車向前行駛的時候,突然,秦赤云臉色一變,猛地向旁邊打過方向盤!
柳煙黛在車中驚得往一旁的車門處倒過,眼睜睜瞧見車后面沖過來一輛車,竟然直接撞上了秦赤云的車!
秦赤云的車往旁邊一躲,竟也沒有躲過,兩車相撞,“砰”的一聲巨響!
柳煙黛身上幸好系著安全帶,她只覺得腦袋嗡了一聲,倒在一旁,暈的晃神。
而在這時候,車后撞了他們的車驟然開了車門。
秦赤云口中喊著“煙黛”,才剛剛解開安全帶,便瞧見身后的車里沖出來幾個人,直沖到他的車前來,猛地拉開了車門!
為首的正是陳鋒!
陳鋒看上去比幾個月之前瘦了很多,竟有幾分形銷骨立的感覺,一雙眼赤紅著,滿是血絲,看見柳煙黛的那一刻,他只覺得心口都在劇痛。
沒人知道陳鋒這幾個月是怎么過的,他在那條河上熬了多久!他真的以為柳煙黛死在了里面!
可現在,柳煙黛居然坐在另一個男人的車上!
陳鋒氣的又想殺人又想落淚,他含著淚繞到副駕駛去,要將副駕駛上的柳煙黛抓出來,哽咽著喊她:“柳煙黛,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
柳煙黛還昏迷著。
他伸手去摸柳煙黛的臉,聲線哽咽著說:“我錯了,我以后不和你吵了,你——”
柳煙黛被他一摸,短暫的暈眩褪去,人也緩緩醒來。
而這時候,秦赤云匆忙去從駕駛位上跑下來,他不認識陳鋒是誰,但是他不能讓陳鋒傷害柳煙黛!
“你放開她!”秦赤云喊道:“那是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陳鋒猛地回身,喊道:“這是我女朋友!”
兩個男人對峙上,自然而然動起了手。
陳鋒身旁有保鏢,三兩下便將秦赤云摁倒在地。
而這個時候,柳煙黛也從副駕駛上清醒過來了,她一看見陳鋒,下意識的想躲,但是又看到秦赤云在被打,她又匆忙打開車門,撲到車外去,將被打的秦赤云護在身后。
“陳鋒!”她尖叫道:“你想干什么!你再靠近我我就要報警了!”
“我想干什么?是你想干什么!”陳鋒見他們倆親親蜜蜜的抱在一起,一副生死不離的模樣,氣的面色鐵青,指著他們倆喊道:“你憑什么護著他?”
“我對你多好你看不到嗎?我給你的那些他能給嗎?一個小窮警察!他對你有我對你好嗎?他給你的,連我給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你憑什么選他!”
天知道他以為柳煙黛死了之后有多難過,他差一點就也跟著去死了!結果柳煙黛背著他居然敢別的男人搞到了一起!
“我為什么選他?因為他愛我,他從來沒有強迫過我!”柳煙黛比他聲量更高的喊:“你那里都沒有他強,我就要跟他在一起!我實話告訴你,今天我們倆就要去結婚!”
“你們倆結婚?”
陳鋒破防了,他跟柳煙黛在一起這么長時間,都沒有跟柳煙黛結過婚,憑什么這個人能上來就跟柳煙黛結婚?
憑什么?
憑他沒錢憑他矮憑他被打的還不了手嗎!
“憑你媽的什么!”陳鋒癲狂了,他撲上來照著秦赤云的臉就打,柳煙黛去阻攔的時候,陳鋒與秦赤云扭打著不肯松開。
在暴力這一方面,誰都比不過陳鋒,這人跟條瘋狗一樣!秦赤云的牙齦都冒出來血沫了!
柳煙黛被逼急眼了,站在高架橋上,喊道:“你放開他,不然我要跳下去了!”
“你跳啊,我帶著他一起跳!都他媽死了算了,你不跟我在一起,我現在就跳下去死了!”
一旁的保鏢都不知道該先去攔誰,這高架橋都亂成一鍋粥啦!
陳鋒恨秦赤云恨得要死,男小三,賤人,破壞別人感情的第三者,趁虛而入的混賬!如果不是他哄騙柳煙黛,柳煙黛怎么會和他結婚?
“王八蛋——”陳鋒越想越生氣,他抓著被打的半暈的秦赤云,抬手就往橋下面扔!
狗東西,死去吧你!
“住手!”柳煙黛想都沒想,竟然真的跟著秦赤云跳下去了!
陳鋒瞳孔驟縮,在柳煙黛跳下去的那一瞬,他也隨之而跳,伸手去抓柳煙黛的手。
——
跳下高架橋的時候,失重感撲面而來,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刺著他的眼,他不像是向下跳,而像是在向上飛,人沖破云層,直接撞向太陽。
急劇的加速與猛烈的失重感一起涌上頭顱,人像是在滾筒洗衣機里被甩了好幾回,最后一回重重的拋起來,然后又迅速落下,撞碎夢境。
——
大陳,夜。
寬大的龍床之上,昏睡中的兩人猛地同時踩空,驟然驚醒。
床帳旁的煙已經燃盡了。
醒過來的柳煙黛還有片刻的茫然,但興元帝已經翻身而起,直奔床下!
秦!赤!云!大陳里跟朕搶到了夢里也跟朕搶!朕要先去削了他!
“回來!”柳煙黛一醒來,立刻意識到這人想去干什么,高喊了一聲:“都是夢,你翻什么臉?”柳煙黛抓著興元帝的胳膊往回拖。
真要把人放出去,他要跑去南疆砍人了。
現在柳煙黛不生氣了,生氣的是興元帝。
“夢?憑什么他出現在夢里?你是不是以前就想過他,所以進了夢里還有他?你憑什么不想朕?”
興元帝氣的說不出話,很想當場殺人。
“我沒有。”柳煙黛拍了拍他的胸膛,順毛捋他,將他之前的話拿出來堵他,道:“都是夢,今天睡覺之前就說過了,今天醒過來,不準因為夢里的事繼續生氣的。”
興元帝兩眼通紅,但柳煙黛湊過來,親了他一下,他又漸漸軟下來了。
“你憑什么不要朕。”他委屈的要死了,往床上一躺,而立之年的人了,竟是虎目含淚,咬牙切齒的罵:“秦赤云是個賤男人!”
柳煙黛拍了拍他的胸膛,轉頭輕笑了一聲。
興元帝當場翻臉:“你笑什么?你笑朕?朕生氣了!朕!生!氣!了!”
兩人在床帳之間翻轉碾磨,不知誰先抬頭親了一口,這氣就也顧不上了,兩人開始做恨了。
當時正是夜色,小屏風畔冷香濃,窗開月尋人,兩道身影糾纏著,在床帳之中漸漸翻起。
世間一場大夢,愚人難言真假,在歲月的長河里,總是會遇到各種奇妙的事情,讓人來不及思考,被時間的洪流推著往前走,只有走過很久,回頭一看,才知道自己當時做錯了什么。
興元帝緊緊地將人抱住。
他想,幸好,幸好人還在。
他們將永不分離。